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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后来
作者:戴 来

《收获》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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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刘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坐坐。坐坐就是坐下来一起吃个饭、喝个茶的意思,当然也可以引伸出别的活动。总之,就是他要请我消费。我最近应老婆的要求正在减肥,所以不太想去坐。另外,每次和老刘一起吃饭,他总是电话不断,而他的口头禅又总是,没什么事就过来一起吃吧,所以我和老刘一起吃饭的过程经常变成跟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握手的过程。早些年,这样的邀请我几乎有邀必赴,那意味着我不用找地方吃饭了,不用一个人打发漫漫长夜了。现在年龄大了,逐渐对集体活动失去了热情。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老婆孩子也在家里等着和我过集体生活。
       老刘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的有钱人,难能可贵的是他有钱但不吝啬。因此朋友们都很喜欢他,有活动从来不忘拉上他。虽然钱在老刘口袋里,但从他口袋里把钱掏出来要比从老婆那儿掏出来容易得多。说实话,大多数朋友有意无意地已经习惯把老刘的钱当成自己的钱,在需要买单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刘。
       再一次委婉地拒绝老刘之后,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悦,他说怎么,有了老婆就不要弟兄了?我赶紧解释这一段在节食,不敢放开吃,对我这种意志薄弱的人来说,坐在一堆吃得热火朝天的人中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老刘说这好办,那我们就去吃吃了跟没吃一样的日本料理。我还能说什么呢?再回绝就显得矫情了,就没劲了。
       下班之后,我按照王馨的嘱咐去幼儿园接豆豆,然后送到她姑妈家。她姑妈一直没有生育,王馨五岁时由奶奶做主在口头上过继给了他们,虽然没有改口,但他们在心里是把王馨当女儿的。现在王馨有了下一代,他们更是宝贝得不行,每逢周五,一定要把孩子接过去住一晚。
       如果不是和老刘约好了晚上一起坐坐,我一般会让豆豆在幼儿园的游乐设施上再玩一会儿,而我气定神闲地在一旁踱着步子,貌似随意地看着园里,嘴里时不时还催促上一句,儿子,差不多了吧。我当然不希望他走,就这么他玩他的我看我的,各得其所。他们园里的老师普遍很年轻,朝气蓬勃的,看着就赏心悦目。尤其是豆豆他们班的龚老师更是甜美靓丽,一笑就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看得出来孩子们很喜欢她,男家长就更不用说了。有事没事地都寻机和龚老师说上几句,好像特别关心孩子的成长似的。有时候,当一个家长和龚老师说话,别的家长就耐心地有秩序地在一边等待,如同是等着看专家门诊一样。我从不往前凑,对我来说,远远地看上一眼,已经是一件快乐的事了。
       我对豆豆说我们得快点了,因为爸爸晚上有事。你能有什么事。他的语气是轻蔑的不屑的,完全就是他妈平常对我说话的语气。这小子从来就是和他妈一拨的,我再怎么收买他笼络他,他仍然几乎无原则地站在他妈那一边。我说你老爸晚上有一个约会。是和一个女人吗?不是。那怎么能叫约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好见面才能叫约会。
       刚拐上人民路,天就下起了雨,雨滴不算大,但细细密密的。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有的干脆跑了起来。我抱着豆豆,一只手按在他头顶上替他挡雨,边走边留意着有没有空的出租车。
       舅舅。豆豆突然兴奋地尖叫道,同时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只见在快速交叉行动着的行人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慢慢往前走着。
       我的这个小舅子是个奇怪的人,写过诗画过画,一度混迹于北京,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回到了家乡,彻底地不写也不画了,连谈都不谈,并且和过去的同道之人也都断了来往,好像是打定主意要和过去的生活决裂。家里人帮着找过几份工作,但没有一次做得长的,所以他经常处于待业的状态。家里人还发动亲友帮着介绍过几个女朋友,一个都没谈成功,所以他还经常处于失恋的状态。没事做没朋友可谈的时候,他就在街上闲逛,逛累了则回家睡觉。对于我的岳父岳母来说,儿子能像个正常的人一样生活,他们也就满足了。但依我看,我的小舅子压根儿就没打算正常地生活。
       豆豆又叫了一声。有几个路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而那个男人依旧埋首走在自己的节奏里,全然没有反应。他的头发湿透了,耷拉在头皮上,看起来有些颓废,还有些落寞。
       送完豆豆出来,我撑着姑妈随手递给我的印有“中国人寿保险”字样的广告伞走了足有十分钟也没打上车。雨大了起来,雨滴落在伞面上能清楚地听见“嘭嘭”的声音。我的鞋面湿了一半,我觉得自己本就不多的吃饭的热情也随之去了一半。
       我在沿街一家蛋糕房门口停了下来。我不想走了,哪怕雨此刻停了,我也不想走了。我对自己说老刘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的有钱人,这没错,但对于老刘而言,我只是他为数众多的没钱的朋友中的一个,所以我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去的,照样高朋满座,照样觥筹交错。我进一步想,老刘每天都和有钱人一起吃饭,他吃烦了,所以找像我这样没钱的换换口味。这么一想,我就更觉得没必要去了。我掏出手机来,正要给老刘打电话,两个男人合撑着一把伞从我面前走过去,其中一个男人在大声地说着什么,语调激烈,并且夹杂着幅度很大的肢体语言。直到他们走出去一大段,我才意识到其中一个男人是我的小舅子。
       我到松子的时候是七点零五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不过老刘还没有到。我刚坐定,手机响了。
       “是我,你在哪儿?”
       “在松子,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和老刘约好了在这里吃饭,有事吗?”
       “哦,没事,豆豆送过去了?”
       电话那头“哨”地响了一下,声音不大,很悦耳,还带着轻微的回音,有点像我小时候家里用的那只“三五”牌台钟到点时的敲击声。
       “咦,什么声音?”
       “没什么声音呀。问你呢,豆豆送过去了没有?”
       “送过去了,当然送过去了。对了,你下班时淋雨了吧?”
       “没有,我早晨带伞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吃完就回来。其实我并不太想来,你不知道……”
       “行啦,”王馨颇不耐烦地打断道,“都已经答应人家了,还说这个,好了,我挂了。”然后不由分说地就挂断了电话。碍于穿和服的服务小姐正跪在我旁边布置餐具,我继续对着电话又说了一阵并且客气地道了再见才挂断。小姐笑容可掬地后退到门口,拉上移门的一瞬间,她的嘴角使劲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克制住就要溢出的笑容。她为什么要强忍着笑容?她在笑什么?难道她察觉出了刚才我对着电话是在自说白话?真受不了王馨的自以为是,尤其是她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好像她永远都是正确的。妈的,我的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不光是因为那个生硬的挂断电话的“咔嚓”声。在我和她的生活中,一贯都是以她为主,我若坚持自己的意见,只会自讨没趣。就说昨天晚上,我想和她亲热,可她一上床就背对着我,紧紧地捂着毛巾被,摆出一副“请勿打扰”的样子,我几次试探性地伸过手去都被她狠狠地拍掉了。她说,今天不行,我困了,睡觉。对了,就是那种该死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为什么把电话挂了?”电话接通后,我又
       有些后悔了,我已经想象到了王馨发火的样子,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用我自认为严厉的口气质问道。
       “话说完了当然挂了。”她很意外,似乎还有点好奇,不仅是对我把电话回拨过去,还有我说话的语气。
       “可是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要说什么?”
       “我看见小弟了,在送豆豆去你姑妈家的路上。”
       “那又怎么啦,他不是成天在外面瞎逛吗?”
       “当时下着雨,别人都跑着找地方躲雨,可他却慢悠悠地好像在雨里散步。”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就那副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我后来又看见他了。”
       “后来?哎,我说,要不等回来再说吧。”
       “怎么,你有事?”
       “事倒没事,可你说的又不是什么急事,非得在电话里说?”
       “老刘还没来,我一个人在这儿闲得无聊。”
       我以为她会不容置疑地说,不行,然后再一次“咔嚓”把电话挂了,但是没有,她居然说,你要想说就说吧。尽管口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然而她确实对我说,你要想说就说吧。
       有音乐声传过来,是一首非常耳熟的流行歌曲,但随即变成了新闻播报,又变成了奶声奶气的童音,它不断地变化着,越变越快,几乎捕捉不到具体的能够听清楚的声音,最后停留在了股市行情分析上。
       “你把电视打开了?”
       “哦,躺在床上接电话,反正眼睛也是闲着,你说,小弟后来又怎么了?”
       “从你姑妈家出来雨越下越大,我走了半天愣是打不到车,我都有些不想去了,就在路边停了下来,打算给老刘打电话,他要不是特别坚持我就不去了。这时看见小弟和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不对不对,是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我才发现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小弟。他们在吵架,就算不是吵架也是在争论,小弟的声音很大,说的是普通话,说明那个男人不是本地人。我当时真的很好奇,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等等,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人很瘦小,穿着和你弟弟是一个风格,不男不女的,衣服和裤子都是那种灰不拉叽的颜色,像是旧货摊上淘来的,算是嬉皮风格吧。什么?有多大?他看上去比小弟年轻得多,可能是瘦小的缘故,猛一眼看过去就像个中学生,实际年龄估计也就二十二三岁吧。这不重要,你听我往下说,他们沿着白水街走到和东风路交叉的路口时拉扯了起来,好像是在直走还是拐弯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都想让对方跟自己走。突然那个人把伞塞给小弟,自己朝东风路的方向跑去,而小弟站在那儿有些发懵。我犹豫着是不是上去和他打个招呼,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电话那头一连串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王馨大概翻了个身。
       “我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样,说心里话,我真的不知道你弟弟一天到晚在外面做什么,你难道就不好奇?”
       “好奇的,怎么不好奇?”
       “过了一会儿,可能有半分钟的时间吧,小弟穿过斑马线继续往前走。一开始他走得很快,路也不看,我眼看着他踩了几个水塘,他自己好像并没感觉到。这样走了有五百米后速度慢了下来,并且越走越慢。我还正想他是不是改主意了,忽然,他就掉头朝我走过来。妈的,吓了我一身冷汗,以为他发现我了呢,亏得有伞挡着。他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听见他嘴里操啊操地骂着,然后一路小跑着往东风路的方向去了。不用猜也知道他是去找那个男人了。跑了顶多顶多也就三百米,你猜怎么着,那个男人也返回来了,也是一路小跑,到了小弟跟前,一句话没说,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完全看傻了。”
       王馨又换台了,她似乎一直也没找到想看的节目。电话那头又“哨”地响了一下,真的与我记忆中“三五”牌台钟的敲击声很像,接着进发出一阵嘈杂的欢呼声,黄健翔激情洋溢地说着,这个进球有百分之五十的功劳要归功于小罗飘忽不定的跑位,他至少吸引了对方两名防守队员。我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正在直播着的足球比赛。
       “怎么,你在看球赛?”
       “哦,没有看,正好转到这儿。你接着说啊,后来怎么样了?”
       话筒里传来了音乐声,好像又转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频道。
       “小弟也被打傻了,他和那个人就那么站着,面对面的。那个人差不多湿透了,脸上都是水。我不敢离他们太近,不过还是能看见那个人的身体在颤抖,表情非常奇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你不知道我那会儿的感受,一个男人这样,真让人看不下去。”
       “小弟是什么表情?”
       “他背对着我,看不见他的脸。”
       “后来呢?”
       服务小姐拿着菜单进来了,看见我在打电话,欠着身子立即要往外退。我冲她一招手,示意她到我跟前来。我一边问电话那头的王馨,我说话你听得见吗?一边故意把电话往小姐的耳边靠了靠,我只是想告诉她我确实是在跟人通话,她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
       “过会儿,等人来齐了再点。”
       “什么?”
       “是跟小姐说话,她问我点不点菜。”
       “妈的,真不应该过来的,都七点二十了,老刘这家伙还没来。”
       “应该快了吧,也许已经在路上了。他说话一向挺守信用的。”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王馨“哎哟”了一声。
       “你怎么啦?”
       “没什么,那个,刚才翻身的时候扭着腰了,没什么的,你接着说。”王馨倒吸了一口气,看起来疼得不轻。
       “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你接着说。”
       “后来小弟把伞举到了那人头顶给他撑着,也没说话,两人就往东风路上去了。他们好像没事了,好像一巴掌就把事情给解决了。我在后面看见小弟还把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很亲密的样子,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我当时并没多想。可是走着走着不对劲了,那个人竟然伸过手来搂住了小弟的腰,还把头歪在小弟的肩头。我只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太吃惊了,我当时就想给你打电话。我对自己说,真没想到,小弟原来是个‘同志’,怪不得一直没有女朋友,给他介绍了也不好好谈。喂,王馨,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你难道不吃惊?”
       “我在想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们家小弟虽然平常行为怪异,但说实话,我从未往这方面去想过他,总觉得搞艺术的嘛,就该不修边幅的吊儿郎当的跟正常人不一样的。我甚至暗地里想过他是不是那方面不行,所以不敢和女孩深入交往,哪会往这方面想啊。做梦也想不到原来他是这样的。”
       “再后来呢?”
       “后来就更过分了,两人越搂越紧,都快绞到一块儿了。他们根本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三步一吻五步一啃的,我真怕他们起性了当街就干开了。还好,他们可能走累了,进了一家茶餐厅。”
       我卖关子似的停顿了一下,等待着王馨的反应,等待她往下追问。可电话里只有音乐声,仔细听,依稀还夹杂着粗重的很不均匀的呼吸
       声。
       “你在看什么节目?”
       “中央三套,那英的歌。”
       “是吗?听着有些奇怪。你能不能把声音关小一点。”
       “你说你的,我听着呢,不影响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想好了,不去吃老刘的饭了。我要在门口等到他们吃完出来,然后看他们去哪儿。你去过丰宁路上的那个茶餐厅吗?卡夫卡,就是和那个很有名的外国作家同名的那一家,就在路西的那一侧,它旁边有一家华联超市,我们还在那儿买过一只炒锅,苏泊尔的,想起来了吧?卡夫卡沿马路的那面是整幕的玻璃墙,我站在外面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
       “两人进去后直接走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里,小弟刚好背对着外面。他们可能是要了两份套餐,连餐单都没看就把服务员给打发走了。他们是面对面坐着的,可是两只脑袋凑得很近,从我站着的那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连在一起的。我看不见他们的下半身,我猜下面肯定有小动作。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滴滴答答的雨声还是被他们的黏糊劲给刺激的,我忽然想尿。我左右看了看,还真不晓得这一片哪儿有公厕。卡夫卡里面肯定有,但不吃东西进去尿一泡尿完就出来总归不太好意思。可越憋还越想尿,你不知道,我当时站在那里,觉得滑稽死了,那两个家伙在里面毫无顾忌地又摸又啃的,马上还有美食进肚,而我饿着肚子憋着一泡尿站在外面,你不觉得滑稽吗?喂,王馨,你在听吗?什么?你说什么?你的声音怎么那么轻啊,你把话筒凑近些。”
       “好了,我的胳膊都酸了,回来再说吧。”
       “快到高潮了,你听我说完,马上就完了。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只能进去尿。我一进去服务生当然上来问我预订了没有,还好是个小伙子,我装作镇定地冲他摆摆手,然后压低嗓门问道,‘请问洗手间在哪儿?’他一愣,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他问我,先生,请问预订了没有?而我回答他,请问洗手间在哪儿?像不像接头暗号?最起码我当时的口气很像。我跟着他往洗手间去的时候,能够觉到自己走路的样子都不正常了,两条腿……”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我连着“喂”了几声,显然,王馨把电话挂了。正眉飞色舞讲述着的我就像欢快奔驰着的马儿猛地被勒住了缰绳,一下子无法从这一意外的事故中回过神来,整个人尚处于一种亢奋的叙述状态里。我真想像马儿一样仰着脖子嘶鸣两声,但最后我也只是摩挲着手中微微发热的手机,对自己说,算了,她早就不耐烦了,她能听你说这么久已经是个意外了,再把电话打过去,她非发怒不行。
       可是,老刘怎么还不来,已经七点二十五了。这家伙搞什么名堂,有事迟到也应该打个电话。我立即调出老刘的号码打了过去。
       老刘进来后一边用小毛巾擦手一边像一个日理万机但平易近人的大人物般问道,怎么,最近在减肥?我还沉浸在被王馨挂断电话的不快里,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不痛快,心里憋屈。老刘递了一根烟过来。我说不抽了,有你这个烟鬼在,我还用自己抽。老刘嘿嘿地笑着自己点上了。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闪了一下,它的出现和离去同样地迅捷,因而难以捕捉,同时我的心脏痉挛般抽搐了一下。我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没什么异常的。
       老刘点完菜后又要了一盒烟,七星。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抽七星。他一贯表现得非常怀旧。他说自己认定了的东西一般不轻易改变。二十年前,他在日本待过几年,从此就只抽七星了。上个月我们在一起吃饭,有朋友还劝老刘,大家都在抵制日货,你也该换换烟了。老刘直摇头,说,算了吧,我们在座的谁也避免不了使用日货,就算你白天不用,晚上也会用,就算你今天不用这个星期不用,一个月里也总会用那么几次吧。抵制日货,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也有朋友私下里议论,认为老刘所谓的怀旧纯属做秀,是一个有钱人的故作姿态故弄玄虚。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只要看看老刘鼻子上那副可笑的从我们认识他那天起就戴着的黑框眼镜,以及他那个用了二十多年早已经惨不忍睹的老婆,我们就该相信他的怀旧是骨子里的。
       刚吃了两口,老刘的电话就响了。他叹了口气,可我知道他其实并不讨厌被人打扰。我已经想好了,等房间里坐满四个人我就起身回家,不是受不了不断有新面孔加入进来,而是不能忍受自己阴沉着个脸坐在一桌欢声笑语的家伙中间。老刘拿起电话的同时,习惯性地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点上。我的心脏又一次很突兀地抽搐了一下,继而快速跳动起来。我惊愕地看着老刘慢慢把手里的那只日本产的朗声打火机放回桌上。它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我探过身去把它拿过来,然后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
       我到家时,王馨已经躺在床上了,手里拿着遥控器胡乱摁着,荧光屏闪烁不定的光亮照在她脸上。我一言不发地拿了睡衣直接进了卫生间。调水温的时候,王馨跟了进来,问我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我冷冷地回答说,不接是因为不想一会儿再被你挂断。
       “我挂断是有原因的,我急着上卫生间。”
       “是吗?”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我洗得非常仔细,多了很多不必要的程序。我知道洗完澡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去检查一下厨房的垃圾筒,二是把电话里没有讲完的事讲完。做这两件事对此刻的我来说都还需要积聚一些勇气。
       刷完牙,我没有马上出去。我两手撑在脸池边缘,低头闭着眼,在心里模拟着走出卫生间后的情景。我径直走到厨房,打开垃圾筒盖,不对,进厨房后应该先把厨房门关上,然后再看垃圾筒,不出意外的话,里面应该会有几个七星烟头,接下来走回卧室,不等王馨开口就说,后来,等我尿完出来时,恰好看见和小弟在一起的那个人从餐厅那边过来,进了洗手间,不过她进的是女洗手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一直等到她出来,这次看清楚了,是个女的。
       我想我会说得非常简短,口气是平淡的,好像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我只是想快点说完,然后上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地立即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