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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温柔手
作者:荆 歌

《收获》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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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上,哪怕是有人摔了一跤,也会是一件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有人家结婚,当然更是大事了。何况新娘子还是阿芬。
       如果小镇也有一份报纸,那么这一天,阿芬和罗全力结婚的消息,会登上头版头条。
       关于阿芬和罗全力,可议论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都说得出阿芬的年龄。说她比罗全力要小六七岁。到底是小六岁还是七岁,分成了两派意见。有一派说是六岁。这一派振振有辞,说亲眼看过阿芬的身份证。“那么罗全力的身份证呢,你也亲眼见过?”六岁派被这么一问,就有点儿站不住脚了。于是七岁派发起猛攻,指出:无论是阿芬的父母,还是罗全力家里,都不会允许两者相差六岁这样的事实存在。男女年龄相差六岁,怎么可以般配呢?犯了“六冲”,这是常识,结婚以后,先是鸡飞狗跳,最后是鸡飞蛋打,一定是这样的!双方家族,都还不至于糊涂到允许两个相差六岁的年轻人结婚吧!
       七岁派显然获胜了。他们让六岁派感到惭愧,哑口无言。
       六岁派的阵营迅速被瓦解了。这些人退出六岁派阵营之后,又换了一副行家面孔,重新振作起来。他们(更多的是她们)不再谈论一对即将在今晚举行婚宴的新人的年龄,改而议论他们私人生活中的其他一些内容。这些内容十分丰富广泛,包括双方的长相、人品、职业、家庭、历史,以及阅历。甚至还有他们身体的秘密。
       黄家新的老婆就说,阿芬的肚脐左侧,有一块长得很像蝴蝶的胎记。她怎么会知道呢?她差一点儿说露了嘴。因为这一秘密,其实是早些时候她的老公黄家新告诉她的。说是告诉,其实是迫于无奈的交代。前年,镇上出了黄家新搞了阿芬的传闻。黄家新的老婆就和老公大吵大闹,要喝农药。黄家新不得不低头认错,写了一份检讨书,这才基本子息了老婆的愤怒。黄家新虽然文化不高,但很会煽情。他写完检讨书,还亲自对着老婆朗读。他老婆被打动了。他还没有读完,她就决定原谅他了。她把一切过错都推到阿芬身上。都是那个妖精,插足她的婚姻,充当可耻的第三者。是夜,黄家新的老婆逼着黄家新讲他与阿芬乱搞的细节。黄家新起初不肯讲。但在老婆的强烈要求下,他满足了她。他说了一些阿芬在床上的表现。他还顺便告诉她,阿芬的肚脐眼边上,有一块胎记十分漂亮,极像是一只蝴蝶。
       当着众人的面,黄家新的老婆这么一说,立刻就后悔了。她发现,人们的眼睛,都紧盯着她。而且目光里都含着一种嘲讽。仿佛大家众口一词地对她说:是吗?原来如此啊!阿芬肚皮上的蝴蝶胎记,你当然知道了,那还不是你家黄家新告诉你的嘛!
       黄家新的老婆很机灵,她迅速摆脱了困窘,声明道,阿芬肚皮上的蝴蝶胎记,是她上次在澡堂里碰见阿芬时亲眼看见的。她当时简直惊呆了,想不到阿芬脸长得漂亮,身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胎记。
       “她的x一定更漂亮厂有人在角落里这么说。大家开心地笑了。不知大家笑的是这句令人想入非非的话呢,还是笑黄家新的老婆此地无银三百两。
       阿芬不到二十岁,就离开这个小镇到广东去打工了。打工的几年中,她挣了不少钱。每月都给家里寄钱。她寄钱的消息,什么时候寄回来了,寄了多少了,都由邮电所的职工毛玲珍负责向社会发布。因此阿芬这些年在广州的踪迹,小镇人基本都清楚。她先是在佛山,后转移到了汕尾,最后还在江门奋斗了几年。江门这个地名,小镇人以前根本不知。因为阿芬从那里汇过钱回家,所以大家知道了。是阿芬提高了江门的知名度。江门这两个字,在吴语的发音里,与肛门是完全一样的。大家一开始听毛玲珍说,阿芬现在在江门发展,大家都很奇怪。在肛门发展,什么意思?毛玲珍解释说,是江苏的江,不是屁眼。江门是广东的一个地名,大家觉得很不可思议。
       阿芬家里用阿芬挣来的钱盖起了一幢二层楼。有人评价说,这楼在我们镇上虽然了不得,但这楼要是放到大城市,就更不得了!这就是别墅啊!议论随着小楼的崛起而纷纷。阿芬在那边到底做什么生意啊?怎么就能挣那么多钱啊?要是人人到了那边都能挣大钱,那我们家阿萍为什么不去呢?你们家阿娇也别念书了,退了学也过去投奔阿芬吧!
       后来有观察家指出,阿芬在广东,多半是做小姐。年轻姑娘没文化没技术,也没有靠山,凭什么挣大钱?只有凭身体。像阿芬这样的,年轻的身体就是她的本钱啊。
       这话很快就传到阿芬家人的耳朵里。阿芬娘能干,是个女强人,在小镇上活了这么多年,嘴巴上从来没有吃过亏。大家都说阿芬可能像她妈。如果阿芬娘年轻的时候,不是文化大革命,而是改革开放的年头,像阿芬一样出去闯世界,说不定会比阿芬都混得好。挣钱更多,寄回家更多,能盖三层楼。阿芬娘四处盘查,顺藤摸瓜,终于了解到,关于阿芬做小姐的谣言,是从剃头店宋师傅那儿传出来的。她便挽起衣袖,冲到剃头店兴师问罪。她把唾沫吐到宋师傅脸上,让他一定要把牙齿排排齐,学会说人话。宋师傅开始还想抵赖,他舞动着手上的剃刀,劝阿芬娘不要影响他工作。阿芬娘来者不善,命令宋师傅把手上的凶器放下,免得她来个乌龟摔在石头上——硬碰硬。同时警告他,她手上有证人,并且证人都表示,愿意随时出来证明,谣言是从宋师傅的狗嘴里最早吐出来的。阿芬娘指出,今天她一个人来剃头店,只是先来给他放个风,让他做好准备。她警告说,等她第二次来,可就没这么便宜了,“打断你一条狗腿,都不算稀奇!”她威胁说。
       这宋师傅秃头,络腮胡子,身高将近一米八,形容粗悍,极像是沙和尚,却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陪唐僧西天取经肯定不能胜任。他被阿芬娘这么一吓,竟然吓出病来。发了一个礼拜高烧,之后四肢就变得一天到晚发抖。剃头都剃不成了。人家顾客看他捏着剃刀的手一刻不停地抖,哪里还敢让他刮脸?他确实是被吓坏了。他随时都担心阿芬娘雇人卸他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有人就劝他,你既然怕成这样,何不买些礼物,到阿芬家里,做回矮人,赔个不是,事情不就过去了?但他不肯这么做。倒不是面子下不来,而是他担心去阿芬家,无异于自投罗网。说不定一踏进阿芬家门,就会被她家的人三下五除二做了。他越想越怕,最后竟倒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宋师傅死了之后,阿芬就回来了。她在广东那边学了美容美发的技术,就把宋师傅原来的剃头店租下来,开了一个发廊。
       小镇的人,很快就接受了发廊这个名称。只有极少数的人,还执意要把它叫做剃头店。发廊和剃头店,确实还是有不小的区别的。虽然发廊也剃头。但是,除了剃头,它还洗头,还按摩,还为要漂亮的女人烫发染发。顺带,还美甲——就是把追求时尚的姑娘的手指甲画成五颜六色。
       阿芬的店里没有小姐。许多人都试验过了,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地去发廊,向阿芬要小姐。阿芬总是训斥这些醉鬼说,要女人回家搞自己老婆去!而对于那些声称没老婆的人,阿芬让他们干脆去搞他们的妈。
       有人色胆包天,对阿芬动手动脚,她就会踢他们。
       甚至发廊里阿芬雇来的洗头妹,她都不准别人
       动她们。“我们按摩,也只是头部按摩,”阿芬说。
       到后来,阿芬在她的发廊门口,挂出了“男士免进”的大牌子,叫小镇人民看不懂。还有不让男人进去的剃头店?有生意也不做?
       阿芬肯定地说,男士绝对免进。她不想做男人的生意。她把她的发廊,改名为“女人花”,专做女士美容美发。而原先的店名,是“九洲发廊”。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啊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阿芬的发廊里,整天播放梅艳芳唱的这首歌。阿芬回来之后的表现,让小镇人彻底不再相信从前的谣言。大家都不再认为她在广东是卖皮肉挣钱了。以至于对宋师傅的死,大家也都不再像从前那么同情了。人们觉得阿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相比之下,宋师傅不负责任地散布谣言,心地不够善良,比较委琐阴暗。性格又那么脆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的死显然是轻于鸿毛的。
       小镇上几乎人人都知道阿芬和黄家新好过一阵。但是阿芬不承认。虽然这事是从黄家新的嘴里传出来的,所以可信度很高。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细节生动真实。并且还不是在喝,了酒的情况下说的。大家都以为阿芬的“女人花”里是男土免进的,但黄家新还是进去了。不光进去了,他还和阿芬一起睡到了按摩床上。而且还在剧烈运动中把按摩床都整坍了。有妇女代表实地暗访,发现阿芬店里确实有一张按摩床坏了,可见黄家新所言不虚。而且黄家新所说的时间也不像是虚构。他说的那一晚,发廊里只有阿芬一个人。经过调查,他说得没错。那几天,两个洗头妹,一个安徽人,一个温州人,都没上班。阿芬放了她们假。据阿芬说,她们是家里有事,所以回去了。有事也不能两个人都有事呀!同时有事,这么巧吗?有什么事呀?阿芬说安徽妹的妈住院开刀了。但她没说温州妹家里有什么事。不见得温州妹的妈也住院开刀吧!
       那一阵小镇上的人们显得很亢奋。阿芬被黄家新搞了,而且把一张按摩床都搞坍了,这是一件很激动人心的事情。阿芬在大家心目中的贞女形象,一下子打了折扣。谁又能保证她在广东的时候,完全是凭着一双勤劳的手创造财富?她不当小姐,不一定就不做二奶吧。她不卖给许多人,但不能保证她不卖给一个两个男人吧。广东的钱也不见得就那么好赚。如果人人都能在那里做几年就为家里挣一幢小洋楼来,那么傻子也会到广东去。谁不去呀!
       满城风雨,连阿芬坚强的形象也给改变了。以前她是那么狠,对那些想吃她豆腐的人,厉害得不得了。就是派出所的钱所长,据说也在她那里碰了钉子。钱所长在一个酒桌上,曾表示,他总有一天要抓到她的把柄。钱所长不相信一个发廊会没有一点儿卖淫嫖娼的事。“即使只是异性按摩,我也可以趁扫黄抓她,封她的店!”钱所长说。但钱所长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倒是邻近的一个镇,经常出现卖淫嫖娼的事,那个镇的派出所发财了,经常可以弄到罚款。而且抓到嫖客和卖淫女,不光挣钱,也算政绩。再说了,审问嫖客和卖淫女,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可以问嫖客,你是怎么嫖的?嫖了谁?先怎么样,再怎么样?可以问小姐,哪些人嫖了你了?张三是怎么嫖的,李四又是怎么嫖?先怎么样,再怎么样?但我们的小镇,实在太小了。有没有嫖客不知道,即使有,也不会是在本镇嫖。因为本镇确实没有卖淫女。没有卖淫女,嫖客也就没了用武之地。嫖谁去呀!钱所长觉得郁闷,没事可做,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无聊极了。
       黄家新事件一出,阿芬竟然在许多公开场合哭了。这出乎人们的意料。因为按照阿芬的性格,她若是清白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即使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过多地抛头露面,那么阿芬娘也会替她出头的呀。想当初,剃头店宋师傅造阿芬的谣,被阿芬娘寻上门来,一顿教训,不光吓出一身毛病来,最后竟然吓死了。现在黄家新一张臭嘴,在外头败坏阿芬的名声,阿芬娘为什么不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呢?据说,是阿芬死活不让她娘这么做。阿芬只知道委屈地哭,却不愿意找黄家新兴师问罪。她这样做,只能让别人怀疑,她与黄家新确实是有一腿的。
       黄家新这个人,四十多点,头就秃了。个子也不高,肚皮却不小。他何德何能,竟然睡了阿芬?大家想不通。大家因此小看阿芬了,原来她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公主。有人吃她豆腐,她面孔一板,其实是假正经。她其实是闷骚啊。小镇上的男人,都被她的假正经吓住了。只有黄家新这个老脸皮,眼光毒,把阿芬的内心看透了,被他得逞。许多人都因此吃后悔药,半夜里下定决心,要向黄家新学习。但是第二天到了阿芬那里,还是碰了一鼻头灰。连“女人花”的门都不让进。看来这个女人并不总是假正经,显然还是真的正经啊。碰了壁的男人,于是不得不佩服黄家新,不知道他是不是给她吃了春药,才能骗得她上床。
       小镇实在太小了,镇上什么人重感冒了,到药店买了什么药,这样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开来,传得人人都知道。黄家新的一张臭嘴,把他和阿芬在按摩床上如何如何,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些生动的细节,把小镇人的热情一下子点得熊熊燃烧起来。大家都很兴奋。这几天镇上仅有的几棵树,看上去也特别精神。叶子不再像从前那样蔫蔫的。叶子挺立起来了,变得油绿油绿的了。小镇上空的鸟也多起来了,叽叽喳喳地叫得起劲。仿佛也在参与桃色新闻的传播,也在参与对阿芬人品的议论。穿镇而过的一条小河,这几天也显得欢腾起来了。水里竟然起了浪花了。而一向细心过头的小镇居民,已经有多少时候没见过小河里的浪花了呢?河水似乎一直因为太脏,因为淤塞而显得死气沉沉。可它现在竟然跳起小鱼一样欢乐的浪花了!
       谁都不会想到,阿芬会喝农药。她把店里的安徽妹和温州妹,都打发到县城里去了。她让她们去县城逛大润发超市了。她还让安徽妹别忘了替她带一包洁云卫生巾回来。她们走了之后,她就一个人在店里。她把店门关上了,但是里面梅艳芳的歌却照样传出来: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
       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
       我内心的寂寞……
       有女顾客上门洗头,哐哐哐敲门,门却不开。阿芬一个人在店里面,发了一阵呆,就捧起一只农药瓶喝开了。农药的味道怪怪的,比酒吧里的威士忌味道还要怪。阿芬觉得有点喝不下去,眉头都皱紧了。但梅艳芳似乎在鼓励她,一定要勇敢,要把瓶子里的农药喝下去。她于是咬咬牙,狠狠心,就把农药喝掉了一大半。她只能喝一大半了,余下的再也喝不下去了。如果再喝下去,就要吐出来了。
       《女人花》的歌声好像越来越响,“女人花”的店门却紧腾腾地关着。这很不正常啊!哐哐哐敲门,都不开。于是两个热心的女人就用肥胖的身躯把玻璃店门撞开了。还好,锁不牢,一撞就开了,玻璃都没有撞碎。两个胖女人一进去,就闻到了浓烈的农药气味。于是哇哇怪叫起来。她们的叫声,就像是屠宰场里发出来的,响彻了小镇的上空。几乎所有
       的小镇人民,都闻声赶来。大家把“女人花”挤得满满的。一些男人也乘虚而人,全然不顾店门口“男士免进”的戒牌。店里挤不下,人们就挤在外面,把“女人花”挤得膨胀起来了,像一个越来越大的气球。
       大家看到,阿芬从人缝里被抬出来的时候,头发散乱,面孔灰白,嘴唇青紫,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但她的身体是柔软的,被抬出来的时候,抬她的人走一步,她的身子就柔软地跳荡一下。没有人去关掉店堂里的录音机,所以《女人花》的歌一直在唱。许多人奇怪,这录音机里怎么会总是唱着这一首歌?他们不懂,不知道阿芬是将这首歌设置为循环播放了。她实在太喜欢这首歌了,她一天到晚放这首歌。
       人们蜂拥而至,来看喝了农药的阿芬。大家非常想不通,像阿芬这样的女人,见过世面的,也是坚强的,怎么会做出喝农药这样的选择呢?
       所幸抢救及时,阿芬没有死。在医院又是洗胃,又是灌肠,又是吊盐水,终于把她救回来了。阿芬娘在阿芬的病床旁边,一刻不停地骂,骂阿芬,骂她不孝,骂她不是个东西,说这样的货色,倒还不如死了的好。她一边骂,还一边跺脚。医院病房是一幢老房子,阿芬娘跺脚很重,跺得地板一动一动的,好像整个楼房都在晃。大家就劝她,不要再跺了,再跺房子都要坍了。即使房子不坍,这么摇晃,病人也要吃不消的。
       但是阿芬娘不管,照样骂。她不光骂女儿没出息,还骂她不要脸。她骂多了,内容丰富了,渐渐让人们听出了一点儿道道。阿芬在病床上就躺不下去了,她爬起来上厕所。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反正有人不放心她,怕她到厕所里跳了粪坑,就很仗义地尾随她去了。好在阿芬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平平安安地去厕所,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阿芬娘那么骂,估计没有一个人会吃得消的。但阿芬没事。她除了上了一趟厕所,一直都躺在床上耐心地听她娘骂。她不流泪,不捂住自己耳朵,连眼睛都不闭起来。她没有任何反抗和反感的表示。她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或者说一个植物人,至少是一个空心人吧。不管多脏的话,或者多刻薄恶毒的话从娘的嘴里喷出来,阿芬都没有一点儿反应。好像骂的不是她。她看上去是那么虚弱,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脸当然更白,白里泛灰。身体呢,躺在病床上,像是一层薄薄的纸。她去上厕所时,人是飘出去的。这时要是窗外吹进来一阵风,哪怕是不大的风,都会把阿芬吹走。尾随她去厕所的人,几次本能地上前去搀扶阿芬。这个人告诉大家,阿芬的手臂上几乎没什么肉,瘦得就是一根骨头。
       小镇上许多女人都熟悉这双手。这双手替许多女人洗过头,摩过脸,捏过头部脸部的一些穴道。阿芬的手洗起头来,十分舒服。十根指头有力,但又熨帖,头洗得干净,又不伤头皮。她从来不用指甲抓顾客的头皮。她只是用十根手指的指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摩挲她们的头发。她的手指头,给她们做面膜,做脸部按摩的时候,是那么灵巧、温柔。十根白皙的手指头,像水草一样柔软。又像章鱼一样灵活多变。小镇上爱漂亮的女人不少,应该说女人无论美丑,都是喜欢漂亮的,只不过有许多人不敢表现出来罢了。到阿芬店里去做美容美发的,其实也并不多。固定的一些客户而已。这些人不怕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虽然她们也并不认为爱美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有时候她们也会心虚。但是,因为她们实在太需要养护自己的面孔了,实在太需要打理自己的美发了,她们可不愿岁月过早过快地糟蹋自己的脸面,不愿意在灰头土脸中过日子。她们宁可被人们骂妖怪,也要坚定地走进阿芬的“女人花”。但这些女人,对阿芬也并不都是真心友好的。她们固然承认,阿芬让她们变得更嫩了,更漂亮了,但她们同时也心疼钱,觉得阿芬赚了她们的钱。
       阿芬一天天好起来了。她的脸色在转向红润。这也要归功于她店里的安徽妹。阿芬出事之后,温州妹走掉了,但安徽妹留了下来。她是一个重情义的姑娘。她天天在医院里照顾阿芬。阿芬出院后,也是她悉心地照料着。她很会照顾人,很会做事。她天天熬稠稠的粥给阿芬喝,后来又炖各种汤,肉骨头汤、鱼汤、黄鳝面筋汤,等等,把阿芬的精神气都养回来了。她不光给弄吃的,还把店打理得很好。以前做面膜、吹头发等技术活,都是阿芬亲自做。阿芬喝了农药倒下后,都改由安徽妹做了。起先顾客们对她当然不放心,她们不信任安徽妹,因为看她的样子,胖嘟嘟的,并不像是聪明伶俐的那种。但她做下来,很快就令人满意了。她做得一点都不比阿芬差,也是一个能干的姑娘。她不像阿芬那么张扬,但外柔内刚,其实也蛮厉害的。阿芬住院的那几天,阿芬娘一直在病床边骂。大家尽管也劝,但说的话都是不痛不痒的,没能制止住阿芬娘的骂。安徽妹不同,不时差遣阿芬娘去买东西。一会儿说手纸没有了,让阿芬娘去买些卷筒纸来。她不敢劝她不要骂,但想办法支开她。安徽妹还当着阿芬娘的面,在阿芬的耳朵里塞了一团棉花。她当着阿芬娘的面,把棉花捻成小球,捻得很仔细,捻出两个精致的小球。然后放进阿芬的耳朵里。一边一个,塞得紧紧的。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希望阿芬受打扰,不希望阿芬娘的骂声传到阿芬耳朵里去。阿芬娘很气,骂安徽妹“妖怪逼”。大家都笑了,觉得这个安徽妹很有意思。阿芬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至少有半个小时不再骂了。
       安徽妹胖胖的,但是不难看。其实年轻姑娘,还是胖一点的好看,只要胖得不过分。她的一双小手,也是胖嘟嘟的,是一双肉手。伸出手来,能看到手背上一个个可爱的指窝。她的手和阿芬的手放在一起,让阿芬的手显得那么干瘦,像一双男人的手。不过阿芬的手白,手指秀气,尤其是动起来,也是非常漂亮的。经过安徽妹的护理和调养,阿芬身上也慢慢长出肉来了,手也不再那么干瘦了,手指显得更柔软了。
       阿芬的脸色,也不像原来那么灰白了,变得白里透红了,两腮也能见到肉了。原来凹陷进去的眼睛,也不明显了。她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了。事实上阿芬也确实不如喝农药前操劳了。现在店里的许多事,都由安徽妹做了,她帮阿芬挑了许多担子。店里又招了一个盐城妹子,以弥补温州妹跑掉之后的人手短缺。盐城妹比较笨,粗手大脚,不善干活。安徽妹就手把手地教她,培训她。这些事,都不用阿芬操心了。
       阿芬的心情也比以前好了,只有梅艳芳病逝的那几天,她显得特别郁闷,脸上整天都没有笑容。店里买回来许许多多的报纸,报纸上登的都是关于梅艳芳去世的消息,以及纪念她的文章,还有她的照片。阿芬这几天就是在店里看报纸,看得那么投入,有顾客进店她都不打招呼,连头都不抬。有时候吃饭都不愿意吃。安徽妹做好了饭,叫她几遍,她都一动不动。她关心着梅艳芳的事,关心着她的所有所有。看到梅妈妈公开说的一段话,说阿梅活着的时候,一直被小白脸骗,那些吃软饭的小白脸,对阿梅一点儿真心都没有,只知道花她的钱,掏空了她的存款。阿芬很愤怒,几次把报纸都揉作了一团。揉成一团,后来又展开来看。看了,再次把它揉了扔进废纸篓。“芬姐,快吃饭吧,梅艳芳又不是你的亲戚,人
       家是香港明星,跟你不相干呀!”安徽妹对阿芬说。阿芬还是不动身,却有几滴眼泪,亮晶晶地落下来。
       盐城妹说的是一口地道的苏北话,倒是颇能逗阿芬开心。阿芬空闲的时候,经常会跟盐城妹学苏北话,很认真的样子。苏北话里有很多生动的骂人话,阿芬很快就都学会了。有事没事的,她就会哼歌一样,来上几句苏北骂人话。她像一只大鹩哥。阿芬用苏北话骂人,只是骂着玩,她常常逗得盐城妹和安徽妹都笑了。她自己当然笑得更开心。
       罗全力也是一个盐城人。他大学毕业以后,就来这个小镇中学当老师。他是教物理的,据说有一次他坐公共汽车,一个刹车,他撞在了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上。女人很生气,骂他“德性”。罗全力不承认是德性,他说:是惯性,惯性!后来阿芬从他那里知道,惯性是一个物理名词,是指物体保持自身原有的运动状态或静止状态的性质。罗全力文质彬彬的,戴一副眼镜,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苏北人。罗全力说话,也没有一点点苏北口音。
       他是盐城妹的老乡,但开始不认识盐城妹。他们是在点心店里吃小馄饨时认识的。盐城妹说一口盐城话,她在吃小馄饨时,和安徽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被罗全力听到了。罗老师就过来自我介绍,说:“我也是盐城人啁!”于是两个人就热乎起来了。用安徽妹的话来说,他俩是“他乡遇故知”。罗全力显然很高兴,他提出来要认盐城妹做妹妹。盐城妹说:“你是不是见了所有的女孩子都认妹妹?”罗全力说:“哪里哪里,我是见了家乡妹子,感到特别亲。亲不亲故乡人嘛!”
       安徽妹对罗老师的印象也不错。他毕竟很主动地把她俩的小馄饨钱给付了。这件事,很快也在小镇上传遍了。小镇人民,个个都知道了中学里的罗老师,和“女人花”的盐城妹是老乡。人们还知道了;两个外来的盐城人,彼此认了干兄妹。连罗老师为两位“女人花”的服务员付了小馄饨钱,大家也都知道了。
       阿芬第一次见到罗全力,对他印象不错。虽然她很早就知道中学里有一个姓罗的物理老师。但他们从来没见过面。阿芬有一天去县城买了些东西回来,就在自己的店里见到了罗全力。他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盐城妹给客人洗头。阿芬进来之后,盐城妹和安徽妹都很紧张。盐城妹简直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安徽妹老练些,赶紧向阿芬解释,说这个是中学里的罗老师,他是小盐城的同乡,也是盐城人。
       男士免进的“女人花”里,坐着一个大男人,本来阿芬是应该生气的。但她没生气。不知道是为什么。她非但没生气,还很幽默地用苏北话向罗全力打了个招呼。她的这句苏北话,说得很地道。以致罗全力都以为阿芬其实也是个苏北人。“你是淮阴的吧?”罗全力问阿芬。阿芬开怀大笑,咯咯咯笑了半天,又骂了一句苏北话。
       安徽妹和盐城妹告诉罗全力,芬姐哪里是淮阴人咽,芬姐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罗老师你真是躲在象牙塔里啊,芬姐是本镇的明星,你都不知道她哪里人啊!”安徽妹调侃道。
       罗全力显得很尴尬,样子憨憨的。阿芬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伸进她的内心,抚慰着她,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晒到了阳光一般。
       以后罗全力就经常来“女人花”。他在这本来不该有男人进去的店里,甚至都有了一只专用茶杯。这只茶杯,是阿芬从一个地摊上花三块钱买来的,上面印了史努比。罗全力吃茶,不喜欢用一次性茶杯,他喜欢茶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店里的几只玻璃杯,他又嫌脏,张三李四都用的茶杯,就是洗得再干净,感觉也不好。于是阿芬就去地摊上,给他买了这只史努比杯。杯子非常大,罗全力捧在手上,就像捧了一只大海碗。每次他来,无论店里是谁,都会取出这只专用杯,为他泡一杯绿茶。不是白片,就是三杯香。他就坐在那里吃茶,一杯接一杯地吃,灌得肚皮里全是茶水。每次他要走了,站起来,都会感觉到一肚子的茶水在晃荡,还能听到茶水晃荡的响。
       他走了之后,三个女人中的一个,总会去把杯子里的茶叶倒掉,然后洗干净放起来。阿芬后来还在抽屉里备了香烟,罗全力来,就拿出来给他抽。起先他以为阿芬也抽烟,但阿芬不抽。他硬要她陪着抽一支,她就是不答应。“你走南闯北的,怎么还这么古板啊?你是不是以为坏女人才抽烟啊?”他说。
       “我不这么想,我讨厌烟的气味,”阿芬说。
       罗全力假装要掐灭手上的香烟,说:“你讨厌,我就不抽了。”
       阿芬说:“你抽你的,有什么要紧!”
       盐城妹和安徽妹在一边打趣说:“你抽吧你,没关系的,芬姐虽然讨厌烟味,但不讨厌你啊!”说完她们咯咯咯地调笑起来。
       阿芬假装生气,骂了一句苏北话:日你个妈妈!
       罗全力也来了兴致,加上一句:日你个妈妈!
       安徽妹也加入了模仿者的队伍,也说了一句:日你个妈妈!可是盐城妹批评她,说她学得一点都不像,说安徽妹“妈妈”两字的发音,倒像是台湾人。
       阿芬让盐城妹点上一支烟,陪罗全力抽。盐城妹熟练地把烟叼到嘴唇上,罗全力的打火机,立刻替她把烟点着了。“你烧着我眉毛了!”盐城妹嗔怪着躲开,很陶醉地吸了一口烟,又无比舒畅地吐出白烟来。阿芬看得出来,她是训练有素的。“小妖精蛮像回事,日你个妈妈!”阿芬骂了她一声。
       有时候阿芬一个人在店里,罗全力也会过来坐坐。这时候阿芬就会显得很不自然,甚至有些慌张。她把录音机打开,梅艳芳的歌声就响起来了。罗全力发表评论说,他不喜欢梅艳芳,长得丑,而且男性化。唱歌也像男人的嗓子。“而且听说她活着的时候,跟香港黑社会还有来往!”他说。
       阿芬很不高兴。她喜欢阿梅,不光因为阿梅是她的偶像,更因为她喜欢阿梅的歌,欣赏阿梅的为人处事,同时也十分感叹她红尘之花的过早凋零。要是换了别人,当她的面攻击阿梅,她就不会给他好脸色,甚至会请他出去。但对罗全力,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以沉默来回应他的看法。她把《女人花》的歌声调得更响一点,嘀咕了一声“我喜欢她的歌”,就跟着梅艳芳轻轻地唱起来。
       阿芬和罗全力第一次单独出去,是到县城里去。罗全力提出来,要请阿芬到县城里去吃一次肯德基。阿芬想,如果他提出来,要请安徽妹和盐城妹一起去,那么她就要说,三个人都走了,没人看店怎么办?或者她会说:你还是请她们两个去吧,我在家里看店好了。但罗全力根本不提她们两个。他不提,阿芬反倒主动问:“要不要叫上她们?”罗全力愣了一愣,说:“谁?”
       “她们两个呀!”阿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痴。
       罗全力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是说安徽妹她们呀!”
       他表示不想请她们一起去。他说,他是专门请阿芬一个人的。“你不介意吧?”他问。
       阿芬没有表示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她心儿怦怦跳,跑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自己。出来时,看见罗全力像是店里的主人一样,很自然地拉开抽屉,取出了阿芬备在那里的香烟。点上烟之后,他把录音机关了。
       “走吧!”阿芬说。
       罗全力四顾一下,“她们呢?”
       两个人吃好肯德基,罗全力提出来去开一个钟
       点房休息休息。阿芬的脸腾地红了,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这么快、这么突然地降临。她很正经地看了罗全力一眼,说: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罗全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很沉闷的声音说:好吧。
       阿芬吃肯德基时,非常非常的快乐。她不时偷眼看他,内心充满了喜悦。而当他也看她时,她的目光就迅速躲开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跳得刘海上的一根头发,总是在一闪一闪地动。每次罗全力到她店里,她都感到很高兴。仿佛这一天的空气特别好,阳光也特别亮。即使是这一天没有什么生意,她也感到开心。她知道自己是爱上了罗全力。但她不想让自己表露出来。她压制着自己对他的好感,经常是故意表现得漫不经心。尽管这样,别人还是看出来了。盐城妹和安徽妹,这两个鬼丫头,一定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她们才会对他说“芬姐讨厌烟,但不讨厌你呀”这样的。话。她竭力要掩饰自己的内心,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比方说,去为他买专用茶杯啦,还为他备下香烟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眼人还能看不出来?
       她没想到他会约她去县城吃肯德基。在肯德基店里,她一下子变得幼稚了,笑容也格外地烂漫起来。她知道这一次和他出来,无疑又是小镇上的特大新闻。但她不怕,她不怕别人知道,也不怕别人议论。她甚至还有点惟恐别人不知。她想,要是小镇上的人们漏掉了这则新闻,那么她愿意自己去报料。她也许会主动说给安徽妹盐城妹听,并且暗示她们可以把这新闻发布出去。她想象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她,议论她和罗全力。她仿佛都看到他们了,交头接耳的样子,津津乐道的样子。她为此感到心里甜甜的。
       她肯定罗全力是喜欢她的,是对她有意思的。否则,他为什么要约她出来呢?而且只约她一个人。那他为什么不说呢?他什么都不说。他带她来吃肯德基,好像就是来吃肯德基,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似的。他只是问她好吃不好吃,是不是吃饱了,要不要再来点什么,其他他说了些什么呢?他好像说了很多话呀,说上网,说他的学生,说周杰伦,还说到了萨达姆和卡扎菲。总之他一直在说话。但他就是没有说一句挑逗她的话。她可以肯定,他一句都没有说。她真是搞不明白他,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非常担心他到最后都不说。他只是约她出来吃一顿肯德基,然后就和她一起,像单位的同事一样回去了。回到小镇上之后,人们议论纷纷,而他们之间,其实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半天这么快就过去了!在阿芬眼里,时间就像一个穿着轻薄白衫的人,他的步子那么神秘,那么快。他在肯德基店的大玻璃外头一闪而过。她的心追随着这个一闪而过的人。她的心像风,像长了翅膀,飞得那么快。但还是追不上那个人的脚步。他在她前方,像一道光,像一片雾,很快就飞得只剩下了一缕渺茫的影子。她想大喊,叫住那个人。但她的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感到恐惧,乃至绝望。
       没想到,他一点铺垫都没有,直接就要和她去开房间。她感到意外极了,她又惊又怕,惊慌得就像猎人枪口下的一只小野兔。她说“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知道是不是言不由衷。她也许是真的不想和他去开房间,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可是当他冷静地同意早点回去时,她的心又一下子收缩了。她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为什么要拒绝他呢?和他多呆在一起,和他走得更近贴得更紧,和他开房间,上床,这些,难道不正是她所需要的吗?那个穿着轻薄白衫的神秘的影子,忽然又飘回来了。又突然在她的眼前闪现,她为什么不抓住他?她为什么很简单地就又放他走了呢?他神秘地一闪,拐过一个街角,又不见了。
       阿芬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而脚步,则轻飘飘的。街道泛着耀眼的白光,世界好像和那有着神秘脚步的影子在一起飘忽。
       是不是她最终收回了自己的话,又主动地表示同意和他一起去开钟点房,阿芬已经记不清了。她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她只记后面的细节。他让她出面去开房间,他的理由是,他没带身份证。他们找到一家合适的宾馆,他远远地躲在外头,站在马路边上抽烟。而她一个人,贼一样溜进宾馆大堂。她紧张得就像抢银行。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故作镇定,走到服务台,问:有钟点房吗?然后拿出身份证,填了单子,付了押金。前台服务员什么也没问,她却主动说了她开钟点房的理由。需要理由吗?这需要理由吗?她解释说,她昨晚加班,今天一早又进城来办事,实在太累了,想开个钟点房休息一下。前台服务员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您好,您的房间是302,谢谢!”
       进了房间,她给他发手机短信,告诉他,她已经到了302房间。
       她洗了澡。洗完澡,她细心地冲干净了浴缸。镜子上雾蒙蒙的一片,她用毛巾擦去水汽,打量了镜中的自己。她上上下下地检查自己,她侧过身子,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臀部。她的臀部令她满意,它饱满,上翘,显得精神,充满弹性。她要在将自己交给罗全力之前,严格地把关。她要给他一个合格的、完美的自己,不希望有丑陋的部分暴霹在他面前。她对自己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她用浴巾将自己的下体包好,然后用另外一条浴巾,披在肩上,将双乳包裹起来。两条浴巾都被她用了,罗全力来洗澡怎么办?她想好了,等他进浴室洗澡的时候,她就把衣服穿起来。然后将浴巾给他。她可以在外面递给他,从卫生间的门缝里送进去。
       她很想在卫生间里给自己化一下淡妆。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毕竟不够红润,嘴唇也显得有些干燥。但她的包在外头,她不可能出去拿。她更不愿意叫罗全力给她送进来。算了,她想,还是出去再说吧。趁罗全力在里面洗澡的工夫,她完全可以从容地化妆。
       她在浴室里磨蹭得实在太久了。等她裹着两条浴巾,猫一样轻柔地走出来的时候,发现罗全力竟然睡着了。罗全力确实是睡着了,他打着呼噜,睡在床上,皮鞋也没脱。
       她看着这个人,打量着他。他的眼镜戴得歪了,嘴像猪当样拱着。他的样子真是很可笑,同时也很可爱。她默默地看着他,内心涌上了柔情。甚至像是一个母亲,在打量自己熟睡的孩子。
       她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屋子里突然没有了声音,他醒了过来。“睡着啦?”她笑问。
       他的手,向她的怀里探过来,他抓住了她一只乳房。她感到自己的乳房像兔子一样跳腾了一下。不知道是想要挣脱呢,还是欢乐的跳跃。她的两只手,一起按在了他的手上,好像生怕他的手突然逃掉。又像是她的乳房经受不住他有力的掌握,她不得不用双手前去救助一样。
       他去掀她的浴巾。她阻止他:去洗个澡吧!
       他根本不理她。他一意孤行,把眼镜摘下来,放到床头柜上之后,就疯狂地把她剥了个一干二净。
       她被他压着,她的手摸索着,找到了遥控器。她把电视机打开了,她让房间里有了嘈杂的声音。她在这声音里感到安全。
       他们离开宾馆的时候,阿芬去结了账。因为那儿有她的押金。返回小镇的车上,她以为他一定会
       把开钟点房的钱给她。阿芬不是不愿意花钱,她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事实上她花起钱来,非常的大手大脚。但这钱不同。在她看来,这钱由罗全力出,是天经地义的。这钱完全不应该由她来出。她出了这钱,会显出她的贱来,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他丝毫不提这事,他是忘了吗?也许他根本就认为让阿芬出这钱也挺好,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阿芬感到委屈,心里只要一想起,就酸酸的。
       他们坐在农公车一个比较靠后的座位上。这一车人中,有好几个熟悉的面孔。这趟由县城开往小镇的末班车上,坐着好几个小镇人。这些人从一上车,就发现了阿芬和罗全力。他们都认得阿芬和罗全力。其中,还有一个女人是阿芬的客户,她每个礼拜都到阿芬的店里护理一次头发。但她在车上,却是完全不认识阿芬的样子,不打招呼,连看都不看阿芬一眼。有一次,她侧过身子偷偷地向阿芬这边看,正好阿芬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她赶紧将目光躲开了,并且脸也有了一点儿微红。好像偷偷和一个男人一同出县城的,不是阿芬,而是她。
       阿芬知道,当这趟车在小镇车站停下之后,关于她和罗全力一同去县城的消息,也就会在小镇上传遍。说不定呀,这一消息,已经通过谁的手机,提前传回小镇了。阿芬一点都不害怕。她不怕人们知道,也不担心人们会怎么想象。她把身子轻轻地靠在罗全力身上,感到幸福极了。此刻,要是让她和罗全力两个登上舞台,在舞台上做出各种亲昵的动作,然后全镇人民呢,都在台下看,她也愿意。对于小镇人的爱管闲事,对于他们对她隐私的窥视和打探,她一点都不反感。相反深怀感激。她处在被关注的焦点,她的幸福感被放大了,她感到温暖。她坐在车窗口,身子向罗全力靠去。她希望车里认识她的人,都能够看到。事实上她也知道,他们的确是都看到了。他们虽然假装没有看见她,但他们一定都早已看到了她。他们始终在注意着她,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虽然坐在她的前面,但他们仍然觉察到了她的一切。他们是一群后脑勺上长眼睛的人。她很开心。
       只有想到居然是她付了钟点房的钱时,她才感到心里很委屈。
       罗全力的脚,在座位底下像兴奋的小狗那样,一刻都不停,磨蹭着阿芬的脚和小腿。阿芬穿的是一双百丽皮鞋,是新买的。这双鞋尺码偏小了一点,有点硌脚,但她很喜欢它的式样。她想,他那么动弹,也许要把她的新皮鞋弄坏了。但她决定不心疼皮鞋。她的脚,也像蛇一样扭动着,去回应他。他们的脚,在座位底下缠来绕去,就像小时候玩饴糖那样,三根小竹签,把一团饴糖反反复复地绕,越绕越稠,越绕越甜。这么暗暗地绕来绕去,阿芬感到幸福极了,身体上也有反应了。
       她的目光,一刻都不停地在车厢内巡视。她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了后脑勺上,这些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
       阿芬回到家,母亲对她特别殷勤。她对阿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情的笑容了。她显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在阿芬面前,罗老师长罗老师短地说个不停。阿芬对于母亲不断提到罗全力这个人,虽然并不反感,但是,对于母亲的问长问短,她懒得去回答。母亲的形象,在她眼里,显得有些陌生。阿芬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古板的,不够温柔的,甚至是凶狠的。但她现在是那么和蔼可亲,脸上简直堆着巴结的笑。阿芬知道,自己一直没有男朋友,这一定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只要自己一天不出嫁,母亲就一天不会有好心情,就一天都不会有好脸色。现在罗全力突然走到了母亲的面前,她能不高兴吗?阿芬娘没文化,自己的名字以前都不会写,是阿芬教了她近一个礼拜,她才学会了画出自己的名字来。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对文化人有一种特别的好感。罗全力这样一位中学老师,在小镇上自然是属于高级知识分子了。同样重要的是,他戴了副眼镜。他在阿芬娘眼里,基本是高不可攀的。现在,罗全力从天而降,消息是紧连着他与女儿一起去县城开房间一道来的。
       在焦急等待女儿回家的那段时间里,罗全力文质彬彬的形象,不时在阿芬娘面前浮现。她后来换了一个角度来思考,她更愿意相信,小镇上的人们,其实是以羡慕的口吻在议论着阿芬。有这样的女婿送上门,谁会不要?谁不要谁就是大憨卵了!这样的好事,竟然没有任何先兆地落到了阿芬的头上,落.到了她的家里。虽然他们还没结婚就那个了,虽然他们认识不久就去县城开房间了,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这样吗?
       阿芬娘为女儿做了很多好吃的。仿佛阿芬这一趟跟罗全力去县城开房间,是一次光荣之旅,胜利之旅。阿芬娘像是中了福彩大奖,快乐得步子轻盈,脸上堆满了笑,说话也十分的低三下四。她拉着阿芬问长问短,什么都问,最后竟然轻声问女儿:“你,你,他,他戴套了没有?”
       小镇上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阿芬和罗全力去县城开房间,一是阿芬出的钱,二是罗全力没戴套,三是阿芬很快就有了身孕。
       日子过得飞快,阿芬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三个月的肚子,已经躲不过细心人的目光了。一般都是阿芬到中学里去,罗全力很少到她店里来。有时候,他去她家里,阿芬娘过分的热情,会让罗全力感到有些吃不消。每次她都会给毛脚女婿烧四个水卧鸡蛋,加入几勺子白糖。吃得他趴在阿芬身上的时候,还在打饱嗝。阿芬小时候看到过镇子东栅头那只约克大白公猪配种。每次配种结束,都会打两只生鸡蛋给大公猪吃。见罗全力不时打饱嗝,阿芬想,她娘是把罗全力当成配种的大公猪,给他狂补蛋白质呢!所不同的是,大公猪补在后,罗全力则提前补了,而且是四只鸡蛋,是大公猪的一倍。
       罗全力宿舍里摆的是一张大床。阿芬不明白,他一个单身男教师,为什么要睡这么一张大床。好像这张床,就是为了阿芬而准备的。阿芬就想,在她之前,是不是有什么女人睡到过这张大床上呢?相对而言,在这个流言蜚语四季兴旺的小镇上,中学像是另外一个体系,高高的围墙,把中学和它外面的世俗小镇隔开了。它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一个比较神秘的地方。所以,学校内部发生的许多事,小镇人民其实是并不清楚的。正因为如此,阿芬的疑惑更强烈了。她很想知道,在她之前,这张床上睡过什么样的女人,是一个还是两个,甚至三个五个?可她无法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床虽大,但质量并不好。它是一张竹床。他俩睡在上头的时候,它一刻不停地发出嘎嘎嘎嘎的声音。开始阿芬感到很不习惯,自始至终她都处在不安之中。这声音干扰着她,她更怕声音传出去,被别的老师听到,甚至被学生们听到。他们也许就会通过门窗的缝隙,向内窥视。至少也会蹲在门外,偷听屋子里的动静吧。“你这床,怎么这么响啊?讨厌!”阿芬说。但罗全力并不理会她,他只是在她身上猛干,以致床的叫嚣更加激烈了。
       好在慢慢阿芬就习惯了。甚至反而她喜欢上了竹床那欢乐的嘎嘎声。他们在阿芬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做的时候,因为放着席梦思床垫,软软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阿芬这时候就会特别想念罗全力的竹床。那床宽大,也不像她的床一样软得使不上劲。
       当然它一刻不停的嘎嘎声,才是更叫她着迷的。它在她身子底下,像一群青蛙那样呱呱叫个不休,又像是激越的鼓点,催人奋进。总之有着这热烈的声音做伴,阿芬觉得特别兴奋,特别快乐。在如此欢乐的嘎嘎声中,她也忍不住放肆地叫了起来。她的叫声是那么尖锐,那么夸张,与竹床急风骤雨式的叫嚣,彼此呼应,相互交融。
       她越来越讨厌在她家里和他做了。这不光是床的原因。她的床令她反感。它不光小,而且软。在这样一只软得使不上劲的小床上和他做,她感觉吃力得不得了。螺蛳壳里做道场,宰相肚里撑船,施展不开拳脚。她的床贴墙而放,好几次,她的膝盖撞在墙上,发出很响的咚咚声音。她被撞痛了,事后发现,膝盖都撞青了。她因此更愿意和他在地上做,把被子拉下来,铺展在地上,这床就大了,也不那么软得恼人了。但是,毕竟还是没有竹床好。地铺没有竹床那嘎嘎嘎嘎的欢乐叫嚣声,没有激越的鼓点,没有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没有她伴随着这一切所发出的放肆的叫声。
       更要命的是,在她家里做的时候,她的母亲总是无可抗拒地掺和进来。每次她和罗全力进了她的房间,阿芬娘都要将房门反锁起来,然后搬一把椅子,坐到大门外。她石狮子一样把着门。等他们在里面做完了,穿好了,阿芬就嘭嘭嘭地敲门。阿芬娘这才过来,替他们把门锁打开。阿芬感觉,母亲就像一个老鸨。她提出抗议,坚决不允许母亲再将他们的门反锁。母亲表示,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家族的名誉。她生怕有人前来偷听,“你们毕竟还没结婚,传出去叫我怎么做人?”她说。
       有一次,他们从床上奋战到了地下。她刚把被子从床上拽下来,还没在地上铺好,就听到母亲在门外说:“小心着凉啊!”
       三个月的身孕,自然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他们的婚事,就这样匆匆定了下来。一切都繁琐而紧张,紧锣密鼓,要赶在小孩儿到来之前,把所有的所有,都料理妥当。
       婚宴是在邻镇的一家饭店举行的。本镇实在太小了,小到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而邻镇就比较繁荣。它的繁荣,在全国都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它是一个古老的镇子,有典型的江南古镇风貌,小桥流水人家,早已经名声在外,吸引了大江南北,甚至世界各地的游客。在这样的一个小镇上,居然有着好几家三星级以上的酒店,这让本镇居民为自己镇子的冷清感到惭愧,感到自卑。同时对于邻镇,既羡又妒。
       阿芬和罗全力的婚宴,就是在邻镇的大红狮饭店举行的。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四星级饭店。
       小镇上几乎所有的公车和私车都出动了。大大.小小的车上,载满了前往大红狮喝喜酒的人们。还有坐不上汽车的客人,就开了摩托,蹬着三轮,骑着自行车,向邻镇迸发。
       婚礼十分排场。大红狮饭店有专业的司仪,这个人油头粉面,油腔滑调,一开始还深获宾客们的喜爱。但是渐渐地,大家再也懒得理会他了。
       庄严而神圣的婚礼奏鸣曲,五彩缤纷的彩纸,一层层垒得像宝塔似的水果蛋糕,瀑布似的香槟酒,在这个婚礼上头,一件都不少。唯一缺少的,是新郎的热情。自始至终,罗全力都是缺乏热情的。他在上面,十分勉强地受着婚礼司仪的捉弄,朗诵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都不如他在课堂上讲课那么充满激情。为一桌桌的亲朋好友敬烟敬酒,他也表现得勉强而被动。
       在这个婚礼上,最吸引人们目光的,是伴娘安徽妹。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细腻白皙的皮肤,她丰满得恰到好处的身体,她的灿烂的笑,她的青春,几乎要令阿芬这个披着幸福婚纱的大美人黯然失色了。相比之下,阿芬的脸上显出了过早出现的沧桑。她的体态,也因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而显得臃肿,显得笨拙。
       安徽妹的风采,还体现在她的喝酒上。所有上前发难新娘的人,都被美丽的伴娘以各种手段击溃了。嘴巴不能说的,被她的伶牙俐齿打退。体力一般般的,则被她那绵里藏针的小手毫不客气地挡开。自以为海量的人,端了白酒,前来挑衅。安徽妹与他们一对一地比拚,一杯杯白酒喝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要不是由安徽妹一女当关,阿芬肯定是无法抵挡来自于各路神仙的挑战的。虽然她也算得上一个酒精考验的人,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这么多的宾客,凭她这么一副娇柔的血肉之躯,是绝对对付不了的。何况她肚子里有三个月的孩子。她不止一次地跟安徽妹咬耳朵,在她耳边亲切地叫她“好妹妹”,对她的万丈豪情既表示钦佩,又衷心地感谢。
       安徽妹不光救了新娘子,也让新郎受益匪浅。罗全力杯子里的酒,也有多次被安徽妹一把抢过来一饮而尽了。“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群众起哄,质问安徽妹。安徽妹嫣然一笑,“我是伴娘呀!”大家嚷嚷:“伴娘就伴娘,为什么伴郎啊?”
       宾客有好几百,新娘要一个个为他们点烟,她累得手都要断了。安徽妹于是又挺身而出,帮新娘点烟。“哇,到底谁是新娘啊?”宾客们又起哄。“三个人一起人洞房吧!”有尖锐的声音高叫。
       闹洞房的时候,有人趁乱摸了安徽妹的屁股。她先是叫了起来,然后开始哭。阿芬奇怪她怎么哭了,以为她是喝醉了。就笑着说:“你到底还是醉了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喝酒像喝水呢!”安徽妹表示她没醉,却不说哭的理由,只是哭。阿芬和她咬耳朵,终于追问到了答案。于是笑着安慰她,说男人真的都是坏东西,让她不要哭了,别在乎,就当被狗咬了,让摸她屁股的人烂手触霉头。阿芬越安慰,安徽妹哭得越厉害。最后大家洞房也不闹了,都来关心安徽妹,都想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哭了。
       阿芬终于愤怒了,“是哪个坏人?自己坦白,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她厉声道。
       大家都傻了眼。没想到新娘会突然变得这么凶,像一个母夜叉。“怎么啦?怎么啦?”大家非常疑惑。
       “阿三,是不是你?”阿芬指着一个瘦得像猴子的男人问。
       “我怎么啦?我没偷你家东西呀!”阿三做出委屈得像要哭的样子。
       “你呢,猪尾巴,是不是你?我看你就不像个好东西!”阿芬又问另一个人。
       “冤枉啊,嫂嫂,你不要冤枉好人!我猪尾巴什么时候偷过别人东西呀?”
       阿芬气得有些青面獠牙,她狰狞地说:“滚!你们都给我滚!”
       闹洞房的人见新娘子真的动了肝火,就识相地一个个滚了。
       最后在新房里留下来的是三个人。
       “这屋子里多乱呀,我帮你们整理一下再走吧。”安徽妹早已不哭了,她的脸上,重又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不用不用,”阿芬挽起罗全力的胳膊,对安徽妹说,“走,我们送你回店里吧!”
       三个人出了新房,发现外面的空气是那么的清凉,吹上身来,舒服得打颤。夜空澄明,月亮又圆又亮,光辉洒满大地。三个人沿着小河,一路向“女人花”走去。安徽妹好像早巳忘了刚才的不快,一路上唱起了《女人花》: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
       幽幽。朝朝与暮暮啊切切地等候,有心的
       人来入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
       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她的嗓音粗粗的,还真有点像梅艳芳。月光下他们三个人走着走着,身子越来越轻了,就像是三个飘荡而行的鬼影。他们走上高高的流虹桥,站在桥上,发现月亮更圆更大了。晚风也吹得更劲了。它清凉得让人瑟缩。桥底下一直向远处蜿蜒而去的小河,在月亮的照耀下,像一条白得发亮的缎带。它轻盈,飘逸,舞动着,一直飘向天边。阿芬将罗全力的手臂拉得更紧了,头也靠到了他的肩膀上。小镇的夜,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从桥面上望下去,镇子上只有零星的一些灯光。安徽妹已经彻底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天真快乐地说:“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不会摔死。我一跳,背上就长出一对翅膀了,我就会飞起来了!”
       她的快乐感染了新郎新娘。这对紧紧偎依着的新人,也快乐地笑了起来。“那你就跳呀!傻丫头,你以为你是小天使呀?”阿芬笑着说。
       “那我跳了,我真的跳了!”安徽妹一步步向桥栏边靠近。她走到桥栏边,真的做出一副要跳下去的样子。
       罗全力上前拉住了她。他拉住了她的手臂。他感觉到她有点胖。她的肉,明显比阿芬要结实多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厂他说。
       “嘻嘻,你以为我真会跳啊!”安徽妹说,“我可怕死呢,我打针都要哭。我可不愿意死,什么都愿意,就是不愿意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他们的声音,在小镇的高处向四周传播。河边上一些人家的窗户,灯光亮起来了。随之,窗户也打开了。一些脑袋从窗户里探了出来——是三个夜行人的声音惊扰了他们。三个轻飘飘的影子,在天空上浮游着,就像月亮照耀下三朵没有重量的云。
       三朵云飘到了阿芬的美发店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来男人的声音。夜这么深了,还有谁会在里面?何况,阿芬的“女人花”里,一向是坚持男士免进的。事实上也是,除了罗全力,也就不再有别的男人进去过了。今天是她和罗全力的大喜的日子,小镇上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去邻镇喝喜酒了,而盐城妹留下来看店。当时作出这个决定,阿芬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盐城妹。但她选中了安徽妹做伴娘,就只能让盐城妹留下来看店。她怕盐城妹生气,特意承诺,等忙完了婚事,专门放她两天假。另外,还答应让安徽妹多带一点喜糖回来给她吃。
       令阿芬深感安慰的是,盐城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她很乐意地接受了看店的任务。她还嘴巴很甜地对阿芬说,芬姐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看好店,你就放心做你的新娘子,祝你新婚甜蜜,白头到老,早得贵子!
       阿芬一激动,差一点儿叫她一声“好妹妹”。是啊,既然是罗全力的盐城老乡,是罗全力认的干妹妹,不也就是她阿芬的干妹妹吗?但是话儿已经冒到了喉咙口,又被阿芬咽下去了。这是因为,阿芬实在是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个外来妹。她与安徽妹太不一样了。安徽妹虽然也是个外来妹,但她看上去目光清澈,笑容甜美,为人处事都十分自然熨帖。如果真要认一个干妹妹,阿芬一定会选择安徽妹。在阿芬眼里,盐城妹很虚假,打扮也特别俗气。她的笑容,在阿芬看来,总有一种谄媚的成分。说白了,盐城妹看上去就是一副贱样。阿芬当然不会选这样的人做她的伴娘。尽管她在留下来看店这件事上,表现很好,令阿芬感激,但阿芬还是不愿意把她认做干妹妹。
       盐城妹不光表示她很乐意留下来看店,还取出一双虎头小鞋子,红艳艳的,送给阿芬,说她有预感,阿芬一定会生一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儿子。阿芬心花怒放,用苏北话骂了盐城妹一句“日你个妈妈”,以示亲昵。
       阿芬示意罗全力和安徽妹不要出声,她取过安徽妹手上的钥匙,轻轻地把店门打开了。
       阿芬一马当先,冲进店里。结果首先踩到了地上一只粉红色的胸罩。紧接着,就看到了里间一站一躺两个赤裸裸的人。女的当然是盐城妹,惊恐地站着,两个乳房小小的,小得几乎是扁平的。按摩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与盐城妹的惊慌失措相比,躺着的男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以阿芬为首的三个人都进了里屋,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起来!滚!”阿芬呵斥道。
       男人慢吞吞地坐起来,大家才看清,他是黄家新。他慢悠悠地穿衣服,还对阿芬身后的安徽妹很轻佻地笑了笑。穿好了衣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取了一支敬罗全力。
       阿芬抢过这支烟,把它扔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把烟碾烂了。
       “滚!”阿芬吼道。
       黄家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很舒服地抽了一口,说:“这么凶干什么?我付了钱的。”
       盐城妹已经到了外间,早已穿好了衣裳。阿芬叫她进来,问她:“他给了你多少钱?”
       盐城妹不说话,也不哭。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阿芬。
       阿芬扇了她一个耳光。
       黄家新走上来,摸了摸盐城妹的半边脸,假装心疼地说:“痛不痛啊?这么嫩的脸,怎么经得起打啊!”
       他转过脸对阿芬说:“打人不对。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阿芬冷笑道:“谁是君子?你还好意思说君子?”
       黄家新嗤的一声笑了,说:“对对对,没有君子。我是小人,我就是小人。”
       说着,迈着很轻松的步子向外走去。
       阿芬喊住了他:“你别走!”
       她把手机递给盐城妹,说:“你给派出所打电话,你被他强奸了,你不报警吗?”
       盐城妹没有伸手拿手机,她双手掩面,哭了起来。给人的印象是,她不是因为在店里卖淫被人撞见而哭,也不是因为被阿芬打了一记耳光才委屈得哭,而是因为黄家新要走,她才哭的。
       黄家新却表示他不怕报警。他说:“打呀,报告派出所呀!告我强奸?真是笑话!我是怎么强奸的?我怎么进来的?这里不是‘男士免进’吗,我怎么能进来?我撬门了?我爬窗了?我破门而入了?让派出所来查呀!”
       他把大家问住了。
       他于是更嚣张了,“让派出所来抓我呀!我嫖娼,她卖淫,‘女人花’就是一个嫖娼卖淫的场所,让派出所来扫黄就是了!”
       罗全力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一把剃刀,他走到黄家新面前,把剃刀扬了扬。锋利的刀子,在灯光下闪着寒光。黄家新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收敛了轻浮邪恶的笑容。看得出来,他害怕了。不光他的表情,他的身体也告诉人们,他确实是害怕了。他不像刚才那样傲慢地挺着胸,他软了下来,身子向着门口,他好像要拔腿逃跑了。
       但他的嘴还很硬。他说:“要杀人呀?来呀,来杀了我吧!把我的人头割下来,给你们做结婚礼物吧!”
       阿芬和安徽妹一起,把罗全力拉住了。阿芬夺下了他手上的剃刀。黄家新于是乘机逃跑了。
       盐城妹走了之后,“女人花”没有再招新的洗头工,阿芬和安徽妹,自然比原来更忙了。阿芬给安徽妹加了工资,她捏了捏安徽妹胖乎乎的小手说:“你做得比我都好了!”
       安徽妹说:“哪儿呀芬姐,我还有许多技术要跟你学呢!”
       阿芬说:“你真的已经学好了。你再帮我几个月,等我的孩子生下来,你就回去,到老家开个美发店吧。”
       阿芬谆谆教导安徽妹,不管生意好不好,都不要
       涉黄。一搞那些,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阿芬说:“我在广东那些年,见得多了。凡是开店养小姐的,都没有好下场。赚再多的钱也没用,钱再多,到头来命都没了,又有什么用呢!”
       盐城妹送给阿芬的苏北虎头鞋,放在店里的一面大镜子上头。它们像两只真正的小虎仔,精神抖擞地蹲着,看着阿芬。阿芬很喜欢它们,所以一直没舍得扔掉。阿芬的内心,其实是希望自己生一个女儿。她喜欢女孩子,她闯荡过世界,见过太多的男人,知道了太多男人的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就是污浊的。她如果有了一个女儿,她就要把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淑女,让她离男人远远的。她要像保护一件珍宝一样守住她,不让那些臭男人接近她。但她知道,罗全力是喜欢男孩子的。他一定是想她能生一个儿子。她的母亲,也希望她生儿子。阿芬知道,除了她自己,所有的人都希望她生儿子。那一天到灵隐寺去烧香,阿芬举着香,默默地许愿。她先是请求菩萨,赐给她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吧!这个愿望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出来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罗全力,为了母亲,为了他们,她还是应该生一个儿子呀!她于是又举起手上燃着的香,重新许愿。她的嘴唇微微地动着,请菩萨保佑,还是赐给她一个儿子吧!她对菩萨说,刚才她的愿望取消,现在的才真正算数。她请菩萨原谅,她不是三心二意,而是她决定放弃自己自私的想法,想来菩萨也一定会满足她这一无私的请求的吧!
       黄家新因为到邻镇去嫖,被警察抓了。警察不仅罚了他款,还把他移交到本镇的派出所。有人说,他还被邻镇的派出所打了。好在到了本镇派出所,他们没有打他。派出所的钱所长,对民警们的要求很严格,一向反对打人。他经常对民警们说,不要打人,打人没好处!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法制建设,越来越重视人权,我们要是打了人,就有可能丢饭碗。打人又不是抽烟,也不是喝酒,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们不做。他比较喜欢罚款。但是,因为本镇经济萧条,不像邻镇那样地下色情事业猖獗。钱所长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调离这个讨厌的镇子,随便到什么地方当个派出所所长,都比在这儿好。这是个没有一点儿生气和活力的镇子,死气沉沉的,一到晚上,所有的居民都在家里看电视。他们连麻将都不搓。要是有人聚众赌博,派出所也就有点事儿干了。抓赌和扫黄一样,都是非常刺激的行动,关键是可以罚款。死气沉沉的镇子,好不容易开了一家美发店,却打出招牌“男士免进”,钱所长偕全体派出所民警感到失望极了。
       好了,现在邻镇派出所移送来一个本镇的嫖客黄家新,钱所长他们终于有事可做了。钱所长亲自提审黄家新。“老黄啊,”他叫他老黄,“你怎么做这种事?你不怕染上病啊?你有没有戴套?”
       黄家新做出很惭愧的样子,头都不敢抬起来。他在邻镇的派出所既被罚了款,又挨了打,他怕了。“罚了多少?”钱所长问他。黄家新的心又疼起来了,他被邻镇的派出所罚了五千。他觉得这个价格实在是太贵了,贵得离谱了。他心疼钱,死活都不愿意接受罚款。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打的。他不老实,所以挨打,他也有责任。因为邻镇派出所态度坚决,只要黄家新不交齐罚款,他们就一定不会放人。而且还要往死里打。黄家新的肚子上,被踢了一脚,痛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来。他以为这一脚,会送了他的命,他闷得以为自己一定是完了。他就是在那一刻决定配合公安机关,交齐罚款的。他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他在邻镇派出所民警的热情陪同下,去工行柜员机分三次取了三千块钱,凑足了五千,为支援邻镇建设尽了一份力。
       “我们也罚五千!”钱所长的话,几乎要了黄家新的命。他吓得抬起了头,眼珠子差点儿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我已经罚过了,我再也没有钱了!”他几乎是在哀告。
       钱所长对黄家新的表现非常失望。他认真地告诫黄家新:“你虽然是到外地去嫖,但你是本镇的人,我们有权处理你,有权对你进行罚款!”
       黄家新说:“可我已经罚过了呀!”
       钱所长冷笑道:“人家罚你,你乖乖地交了。我们要罚你,你却耍赖,你什么意思?”
       “所长,我实在没钱了呀!所长,你饶了我吧!求求你了,所长!”
       钱所长说:“看来是对你来软的不行,你是逼我们来硬的是不是?”
       听钱所长这么说,黄家新吓得魂飞魄散。他在邻镇派出所已经被打怕了,钱所长伸出手来挠挠自己的头皮,这样的动作,都把黄家新吓得身子一抖。“我真的没钱了呀,所长,你饶了我吧厂黄家新哀求着,竟然哭了起来。
       钱所长和两个民警都笑了起来。
       一个人受了过度的惊吓,常常会做出对自己更为不利的事情来。作为一个被审问对象,即使是再老奸巨滑,在人民警察强大的攻势下,最终也会心理防线崩溃,变得不堪一击。据说,一些原本奋战在公安战线上的同志,由于放松世界观的改造,最后蜕变为犯罪分子,在审讯中,往往也会很轻易地被摧毁心理防线,最后竹筒倒黑豆,一颗都不剩。何况黄家新这样没有审讯和反审讯经验的普通小镇居民!他在邻镇被罚怕了打怕了,到了钱所长这里,已经是一只惊弓之鸟。钱所长打个嗝,放个屁,都能把他吓趴下。他主动地交待了他在阿芬的“女人花”里嫖盐城妹的罪行。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够得到钱所长的从宽处理。坦白从宽嘛,这已经是一条深入人心的常识。
       黄家新要是揭发了别人,或许还能得到从宽处理。但他揭发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另一桩罪行,钱所长觉得不对他从严,已经是给他面子了。钱所长始终没有打他,因为打人损人不利己。但五千块罚款,一分都不能少。“你在邻镇嫖,我就不罚你了。但你嫖了‘女人花’的盐城妹,这跟邻镇没关系,纯属本镇范围内的事,我不罚你就没道理!”无论黄家新怎么哀求,都没能改变钱所长严肃而认真的决定。最后,他只能打电话给老婆,让她送钱来派出所领人。黄家新的老婆开始表示这不关她的事,他是死是活,她都不管。“你们判他好了,该判几年就判几年!”她让钱所长接电话,这么大义凛然地对所长说。
       钱所长火了,认为一个普通小镇居民的老婆,竟敢对他所长如此说话,牛气冲天啊,钱所长说:“限你一小时之内将罚款送到派出所,否则连你一起抓!”黄家新的老婆真的很牛,她在电话里对钱所长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凭什么抓我?”
       钱所长拍了一记桌子,想来这声响黄老婆在电话里也能听得到。他说:“你包庇罪犯,就凭这个抓你!”
       钱所长的声音很响,如雷贯耳。黄老婆的耳膜,被震得有点痛。
       黄老婆害怕了,放下电话,她哭了几声,狠掐了几把,就去银行取钱。蘸着唾沫点了好几遍,确定五千元不多不少了,这才一路心痛,持钱前来派出所。这时候派出所门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镇上的人们闻讯赶来,有人爬到一棵树上,有的则趴在派出所的窗户上,希望看到里面的黄家新。当然更多的人只是拥挤在派出所的大门外。虽然看不到黄家新,但大家喜欢的是这个气氛,在这探究的目光热烈
       交织而成的网里,大家都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
       黄老婆一到,气氛就更热烈了。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黄老婆忍辱负重,抱着五千元血汗钱,杀人重围,去救丈夫。
       点钱,放人,处理完黄家新,钱所长让民警一个电话打到“女人花”,传阿芬到派出所受审。
       阿芬挺着个大肚子,风度翩翩地进了派出所。派出所外面,于是掀起了新一波的围观热潮。他们在外面议论纷纷,吵吵嚷嚷。声浪冲进派出所,一浪高过一浪。钱所长希望能够从容地审问阿芬,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于是下令将大门外的围观人群驱散。但是围观的人们并不是那么容易被驱散,他们对审讯阿芬的关心,甚至超过了爱自己的生命。最后,警察不得不使用警棍,对付那些坚持不从派出所门口撤离的人们。甚至逮捕了两名有袭警嫌疑的人。
       “你终于落到我手上了!”钱所长对阿芬的审讯,是以这么一句话开头的。黄家新在“女人花”里嫖了盐城妹,令钱所长兴奋不已。他以为,这下是有足够的理由使阿芬就范了!
       阿芬腆了个大肚子进来,肚子之大,让钱所长感到吃惊。他一时间甚至都担心,她会不会在他面前突然肚子大痛,把孩子生下来。
       接下来呢?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办呢?是啊,她是落到了他的手上,但是,他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她的肚子在他看来,是巨大,大得不能再大了,一阵风吹过来,都会瓜熟蒂落。他不希望她在派出所里把孩子生下来。
       “那不关我的事!”她说。
       她很冷静,她清晰地阐述了她的立场:她从来都不主张她的店里有小姐,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她直到如今,都坚定的认为,她的店是清白的。她所以把她的美容店定位为只为女士服务,就是为了避免有这种嫌疑。现在店里不幸出了黄家新事件,这只是一个偶然事件,那是盐城妹个人的事,跟“女人花”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指使盐城妹这么做,更没有收台费。他们是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乘她举行婚礼之机,偷偷干出了这下流的勾当。在她撞见之后,立刻辞退了那名犯规的职工。无论从哪一点看,她阿芬都不应该为此事件负责。她希望钱所长能明鉴,不要存心找她的茬。
       钱所长很生气,他认为阿芬这一次绝对是落到他手上了,而她居然还说他是在找茬。他气得很想拍一下桌子,以壮所长的声威。但阿芬的超级大肚子让他有所顾虑。他看似粗鲁,其实是一个很心细,同时也很讲究忌讳的人。他生怕她一吃惊,肚子里的孩子就会像鸡蛋从母鸡的屁眼里掉下来一样,突然当着他的面生出来。
       因此他是压制着自己的怒火,而宣布了要对她处以罚款的决定的。
       他尽可能语气委婉地告诉她,按理说,她容留卖淫,是要被拘留的。有黄家新作证,她没有理由抵赖。必要的话,他还将派民警前往盐城,得到盐城妹的口供。他希望她端正态度,配合公安执法,老实交出罚款,“否则,你要知道,”他软中带硬地说,“我也不是好惹的!”
       阿芬被叫去派出所之后,安徽妹十分着急。她打了很多遍阿芬的手机,都是无人接听。她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她,一定是把她身上的东西都搜走了。会不会打她?而她是一个大肚子呀,她快要生了呀,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罗全力的手机关机,安徽妹就去中学找他。但他不在学校。罗全力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对安徽妹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告诉她,罗全力今天一天都没在学校,他的课也私下里跟别的老师对调了。“出了什么事了?”他们问她。他们端过罗全力的椅子,让她坐下。有人还用罗全力的茶杯,取了罗全力的茶叶,给她沏了茶。安徽妹表示,她不能坐在这里喝茶,因为情况紧急,她必须马上去救人。老师们于是获悉,阿芬被抓进派出所里去了。“什么事?什么事?”他们问安徽妹。
       在无法找到罗全力的情况下,安徽妹孤胆前往派出所,打听阿芬的最新情况。得知必须交了一定数额的罚款之后才能放人,她赶到银行,取出自己全部的积蓄,第二次去了派出所。
       安徽妹拿着她的积蓄,要求派出所放人。因为阿芬始终拒绝交罚款,钱所长觉得非常窝火,但又实在拿她没办法。钱所长与阿芬,两不相让,正僵持着。现在安徽妹拿了两千块钱来,看起来是来救阿芬,更是为钱所长解围。钱所长兴奋得手都有点抖,亲自接过两千块钱,沾着唾沫点了两遍,才把钱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去。他点钱的时候,安徽妹一直不安地站着。她看他点得仔细,心里非常紧张,她担心钱会少了一张,虽然她也点过不止一遍了,知道钱不会少。但她还是怕他点下来发现少了。直到他把钱放进抽屉,她才松了一口气。
       安徽妹站在那里,显得很紧张。钱所长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这么看她,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好像他的眼睛,是带了刺的,看到她哪里,就刺痛了她哪里。她于是怯怯地,几近哀求地说:“钱也交了,快把阿芬姐放了吧!”
       钱所长站起来,哈哈大笑,说:“好吧好吧,走吧走吧。”
       阿芬和安徽妹两个相见,都淌下了眼泪。两个人走出派出所,拉起了手,哭得更凶了。因为有许多看好看的人,阿芬止住哭,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又去替安徽妹擦。她轻轻地对她说:“不要哭了,不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
       两个人回到“女人花”,抱在一起痛哭。
       哭了一个段落,阿芬拿出两千块钱,塞到安徽妹的手里,她流着泪,对安徽妹说:“好妹妹,谢谢你去救我。虽然说,你不拿这两千块去,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没有做犯法的事,他们不该罚我。但你的好心我知道,我阿芬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好了,我阿芬一定会尽力帮你。我要是穷得只有一个馒头,就掰半个给你好妹妹吃!”
       安徽妹的眼泪,又唰唰地淌下来了。
       阿芬把安徽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阿芬的手,风一样在安徽妹的头发上吹过,一阵阵吹过,那么温柔。她的手像水草一样柔软,那么漂亮。安徽妹哭得更加伤心了,她哭得像个孩子。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孩子,躺在妈妈的怀里,放肆地哭。而这时候的阿芬,也像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她的心里,荡漾着母性。她抱着安徽妹,仿佛真是抱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当妈妈的是多么心疼呀!“好了好了,傻丫头,别哭了!”她劝慰她。
       一个伤心的人儿,最听不得的,就是安慰爱抚的话。这些柔软的话语,只会让她的眼泪流得更欢。
       阿芬被莫名其妙地罚了两千元后,钱所长打过两次电话来,说是要请阿芬吃饭。阿芬冷冷地说:“我又不是镇上的领导,也不是企业家,我只是开个小店混口饭吃,怎么敢吃钱所长的饭!也没有这个福气。”她知道这个不怀好意的东西,对她还是贼心不死。有一天,钱所长亲自到“女人花”来了。他听阿芬的录音机里放着梅艳芳的《女人花》,表示他也喜欢这首歌,还说他凡去唱卡拉OK,总要点这首歌唱。他坐在那里,竟然摇头晃脑跟着录音机里哼唱了起来。他唱得很难听,音都不准。阿芬在肚子里暗好笑。唱了几声,他突然问起了盐城妹。他说他
       以前好像在镇上见过这个小姑娘,好像皮肤很黑,但他现在想不起她的模样来了。他暗示阿芬,其实可以把盐城妹再请回来。他声调怪怪地说:“人家小姑娘出来挣钱也不容易,在你店里做得好好的,你让她下岗。听说你还打了她一记耳光。”阿芬起先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喝得多了,因为他一进来,她就闻到了一股酒气。后来听他提到黄家新,她明白了,这个钱骨头(她们私下里都把他叫做“钱骨头”)是罚款罚出劲头来了,他就是要“女人花”变成鸡窝,他恨不得天天能罚到款。阿芬猜得不错,他后来更加露骨地对她说,他可以保护她,“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他说。
       阿芬明确地对他讲,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她只想好好做生意,做正经生意,混一口饭吃。她给钱所长倒了一杯水,说:“叫你老婆来我这里做做美容吧,作成我一点生意倒是好的。”
       不久阿芬就生了。她生了个女儿。孩子生得不太顺利,脐带绕颈,生不下来。最后还是剖腹产了。阿芬在广东的时候听说,现在许多女人都愿意剖腹产,因为自然生会让阴道松弛。但紧不紧又有什么关系呢?阿芬想,只有男人才在乎紧不紧。她从未与罗全力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出了手术室,她决定有机会要对罗全力说,告诉他自己生了孩子,阴道还跟以前一样紧,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感到高兴。
       阿芬开了刀,刚出院,伤口还没有痊愈,罗全力就要和她过夫妻生活。阿芬说,孩子才生下来没几天,你怎么就要啊!
       罗全力说,反正又不是从那里生出来的。
       阿芬说,可是我还没有好咽,碰一碰都痛的啊!
       她觉得他不光应该体谅她,而且应该心疼她。虽然刀口不长,只是横着的一个小小的切口,但毕竟是在肚子上开了一刀啊,用手轻轻地摸着没有事,但如果按得略重一些,就很痛的。男人真是一点都不懂得照顾女人啊!
       她听到了罗全力的叹息。他躺在一边,叹息了一声。她知道,他的叹息,不仅仅是表示无奈,也包含了不满和抗议。“又不是我不肯,实在是不行啊!”她温柔地扳住他的肩膀,说,“过几天就好了,好吗?”
       他拿开了她的手。他显然是生气了。
       她感到委屈。但她不想让他生气,她贴近他的耳朵,告诉他,女人生孩子剖腹产,有一个天大的好处,那就是阴道还像从前一样紧。“你喜欢吗?你喜欢紧,是不是?”
       他转过身来,摸住她的屁股,说,你这么说,我更难受了!
       她把手伸进他的短裤,抓住了他的早已硬邦邦的东西。她温柔地替他一推一拉,她看到他把眼睛闭起来了,嘴里也发出孩子般的呜呜的声音。她看着这个沉浸在快乐中的男人,自己的丈夫,觉得他实在挺像是一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
       她的新生的女儿,此刻正躺在一边的小床上,她包在小抱裙里,就像一件精致的礼物。她是一个乖孩子,一个好带的孩子,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这样的小小孩子,睡着了是不是也做梦呢?她会做些什么梦呢?她没有一点儿人生经验,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天空白云,河流山川,房子道路,桌子椅子,她都没见过。她甚至不知道人长得是什么样的,她辨认不出爸爸妈妈外公外婆。那么,她还会做梦吗?她的梦里会有些什么呢?
       阿芬的手停了下来。罗全力的眼睛睁开了。他不满地看着她,他眼睛里,有疑惑,更多的则是责备。自从认识他以来,她一直都怕他这样的眼光。她不喜欢他生气,生怕他不高兴。她一直都尽量让他高兴。
       她替他脱掉了短裤,然后跪在他面前,替他重新开始了。她右手的动作越来越快,同时,左手非常温柔地抚摸他的身体,胸、肚子和腿。他不光喉咙口孩子般地呜呜,身体也快乐地扭动起来。她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感到自己很下贱,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像一个小姐!
       完事之后,他满足地睡在她的身后,腹部紧贴着她的身体,手搂着她的腰,脸钻在她的一头散发里。她感到很安全,被丈夫这样抱着搂着,着着实实地贴着,她的内心安静得不得了。她仿佛还听到了女儿的呼吸声,她睡在一旁的小床上,轻轻地呼吸着,吐出幽幽的奶香。阿芬感到很幸福。这种幸福的感觉,像高潮一样袭来,让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的泪淌出来了,源源不断,从脸上淌到枕头上,被绵软的枕头吸收。在黑夜里放肆流泪的感觉真好!
       有了女儿,阿芬的心里,就经常有这种幸福的感觉。夜里睡在床上,看看边上打着呼噜的丈夫,看看婴儿床上天使一般的女儿,她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种感觉,是她在当上母亲之前所没有的。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这就是母性吧。母性是天生的,但只有当女人成为真正的母亲之后,母性才会花香一样散发出采,让人闻到,让人陶醉。在阿芬看来,她的女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罗全力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这两个人,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看他们,是横看竖看都顺眼,看了心里舒服。当然还有一个安徽妹。安徽妹虽然是个外来妹,但自从她拿了两千块钱去派出所赎她之后,她就把她看作自己的亲妹妹了。她一个打工妹,能有多少钱呀?为了救她,安徽妹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阿芬因此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连手底下的员工都对她这么好。她已经给安徽妹加了两次工资,还给她买过一条牛仔裤,安徽妹脚上的那双百丽皮鞋,也是阿芬送给她的。这双百丽皮鞋,阿芬其实很喜欢,第一次和罗全力两个人去县城,她穿的就是这双鞋。只不过,这双鞋的尺码稍微小了一点,穿着它走路走多了,就会脚痛,阿芬很少穿它。安徽妹的脚正好比阿芬小一点点,阿芬就把皮鞋送给了安徽妹。她还在留意,哪里有好一点的小伙子,就要把安徽妹介绍给他。安徽妹虽然不是太漂亮,但她皮肤蛮白,胖胖的很可爱,人又聪明伶俐,应该能够嫁一个好一点的人。
       阿芬不是一个对生活有过高要求的人,她懂得知足,懂得感恩。她虽然没有什么正经的宗教信仰,但她经常感恩。感激冥冥中的神,在帮助她,保护她,支持她,爱她,给她爱,给她平安,给她踏实的生活,她要是还不知足,不懂得珍惜,那么好运就会离开她。
       令阿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得了性病。对于这种病,她可一点都不陌生。她在广东打工的时候,好几个要好的姐妹,做过小姐的,都中过镖。是什么样的症状,她清楚得很。起先只是阴部瘙痒,不适,她并没有引起注意。后来突然她想到了这个,心里惊恐得不得了。她褪下裤子,弯腰低头,稍微研究一下,就肯定自己是得了淋病了。她觉得头都晕了,心别别别跳。她的性病从何而来,她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是她的好丈夫罗全力带给她的。一个只跟丈夫做爱的女人,是如何得了性病的,这个答案难找吗?
       这天夜里,谁也不知道阿芬流了多少眼泪。后半夜她起来给女儿换尿布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枕头,比尿布还要湿。她把枕头从床上拿掉,提起来的时候,似乎看到它在滴水。躺着没有枕头了,感觉床就不平了,身体始终像是朝着头部方向倾斜。因此眼泪,也似乎是往额头上淌。阿淌啊,淌过头顶,濡湿了
       她的一头长发,然后又把床单濡湿了。
       阿芬有一个礼拜不理罗全力。罗全力似乎也无所谓,他既不生气,也不问一问阿芬为什么不理他。他该干啥干啥。除了上班,就是到游戏房玩。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阿芬更加伤心。她的脑子里,有过各式各样的念头。她也不想治自己的病了,干脆等罗全力睡着了,一刀把他的喉咙切了算了。或者用剪刀将他的骚卵头剪掉!或者呢,放一把火,大家同归于尽算了。但是看到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她就心软了。她要是死了,女儿怎么办?一个人没做母亲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做了母亲,才能体会到,世界上最放不下的事情,就是儿女。死有时候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死的时候,无从托孤,那才是叫人五内俱焚的。阿芬设想,如果自己死了,女儿跟着罗全力过,她是绝对不能放心的。他一定会再娶。弄进来一个后娘,女儿还有日子过吗?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交给她的母亲抚养了。但阿芬还是不放心。女儿即使是跟着亲生外婆过,阿芬也不能放心。想一想吧,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是可以放心将女儿交托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不行,一个都不行。只有一个人是绝对可以放心,那就是阿芬她自己。所以她不能死。
       她不理罗全力,也不跟他说穿。她只是跑到外地,找了一个小医院,配了些药,给自己治性病。她.死活不理他,他问她什么话,她都不说。
       最终倒是他撑不住了,晚上,躺到床上,他的身体向她贴过来,她躲开了他。她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把身体粽子一样包裹在被子里。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他。“怎么啦?”他问。她还是不理他。他就来剥她的被子。他要动强的了。
       “我不让你嫖!”她喊了起来。
       她粽子一样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睡到半夜,被女儿的哭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起来,从婴儿床上抱起她,给她喂奶。她原本很困,听到女儿哭声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掀开被子起来,连自己的拖鞋都找不到。她是赤着脚过去将女儿抱起来的。她把她的乳房取出来,将奶头送进女儿的嘴里。女儿的哭声,就变成了呜呜的快乐的声音。她抱着女儿,睡意渐渐淡了,没了。她看着怀里的宝贝,那红喷喷的脸,那贪婪的吸吮的样子,感到很欣慰。
       两个乳房才喂饱了她,她是一个能吃的小家伙!她吃饱了,打了一个饱嗝,把一口奶吐出来。阿芬于是将她竖起来抱,轻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拍着宝贝,她一边含糊地哼起了歌儿: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啊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她唱着唱着,想象怀里的女儿长大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睫毛又浓又长,嘴唇鲜红。她想象她的长发是那么黑亮绵软,想象她在她怀里笑了,笑容灿烂。女儿在阿芬怀里瞬间长大了,打了一连串饱嗝,就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一个绝色美人!
       阿芬在这种幻觉里笑了,苦涩的心里有了一点点甜。等幻觉消逝,她才发现宝贝女儿早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将她放进婴儿床,弯下腰亲了她的小脸蛋。她这才感到自己的脚很凉。原来她一直是光着脚丫子。她的拖鞋呢?拖鞋怎么不见了呢?
       她很奇怪地弯腰察看了一下床底下。床底下没有她的拖鞋。
       她跑到卫生间,发现罗全力坐在马桶上,脚上穿着她的花拖鞋。他仰着头,闭着眼,正在手淫。
       脚底下更凉了。她赤着脚站在卫生间外面,看着里面的他。她感到这个男人丑陋极了!她真是不明白,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吗?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她的心底,感到无比的寒,这寒配合着脚底下升上来的凉,让她接连打了几个寒战。
       他终于凄惨地叫了一声。这时候他的眼睛张开了,他一扭头,看到了她。他脸上无比惊恐的表情,让她也感到了吃惊。
       阿芬说:“我要跟你离婚!你太让我恶心了。我再不能和你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了。我多看你一眼,我都要吐!”阿芬经过了这么多天的压抑,现在终于爆发了。她蓬头散发,赤着脚,像个疯婆子。她几乎是喊道:“你是只猪猡!你不是人!你去跟小姐过!你染上病,是你喜欢,是你活该,你为什么要害我?你把她们的烂病带回来,传给我,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去死吧!去死!”
       说阿芬是铁了心要离婚,其实不一定准确。如果罗全力答应她离,真的离了的话,她以后冷静下来,是会感到后悔的。她见过的男人不少,她就是喜欢罗全力这样的。当初,她认识了他,就喜欢上他了。暗地里,其实一直都是她主动在追他。对于罗全力出去嫖,把性病带回来传给她,她虽然又气又恨,虽然感到恶心,但说到底,还是能够想开,还是可以原谅的。她知道男人。男人都好这个。在阿芬看来,嫖一次,比背着她谈婚外恋好多了。搭上了另外的女人,在阿芬看来,才是更不能容忍的。嫖只是男人去寻寻开心,只是追求一时的肉体享受。而搭野女人,则是全身心的背叛了。
       罗全力不同意离。他跪下来,向阿芬认错。他很诚恳,还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打得很重,看上去很痛的样子。他的态度打动了阿芬。她当时心里就原谅他了。她愿意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头脑发昏,但愿他以后真的别再犯了。她后来甚至还有点感到庆幸,很感激罗全力如此诚恳的认错。要是他满不在乎,死不认错,表示离就离,无所谓,那么,她怎么办呢?
       一天,“女人花”美容院隔壁弄堂里那个从前倒马桶的老太太坐在竹椅子上去世了。
       老太太出殡的那天,一帮吹鼓手咿哩哇啦吹得震天响,把“女人花”里梅艳芳的歌声盖过了。出殡队伍一边走,一边撒纸钱。纸钱都飘进美容院里来了。阿芬和安徽妹都很不高兴,觉得不吉利。
       阿芬夜里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一张黄色的纸钱,从高空轻轻地飘下来,飘啊飘啊,最后鸟儿一样落到了她的头上。她把它拿掉,扔掉,它于是又在空中飞来飞去。它越飞越大,再一次飘下来。它落到阿芬头上的时候,已经有被单那么大了。它就像一床被单,把阿芬整个身体都罩住了。她感到喘不过气来。
       她醒来之后,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她被一张纸钱彻底罩住了。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不久前听说,一个女人上了出租车,下车的时候,付给司机的竟然是一张冥钞。出租车司机第二天就出了车祸,被一辆平板大卡车撞飞了。阿芬感到自己在沉沦。她紧紧地抓住了睡在一侧的罗全力,她要是不抓紧点什么,她就一直会向下坠落。
       他睡得很沉,根本没有感觉到阿芬的手抓紧了他的胳膊。他翻了一个身,侧过去睡了。他把后背给了阿芬。她感到他的后背,像一堵墙那么沉闷。
       阿芬始终摆脱不了那个梦。生动的梦境,就像现实一样。梦境缠绕着她。那张在天空中鸟儿一样飘飞的纸钱,一直在她脑子里飘飞。它总是突然间变大,越来越大,将她彻底笼罩。将整个世界都笼罩了。
       她变得恍惚。眼皮总是跳。
       她担心会出什么事。她相信一定会出什么事。也许,不吉的事故,已经在什么地方等着她了。就像
       一道深不见底的沟,隐藏在她前面的道路上,等着她去路过。等她走近它的时候,她也是浑然不觉的。于是她掉下去了。一脚踩空,就掉下去了。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或者,就像是哪条路的拐角处,蹲着一只猛兽。它的血盆大口,早已经张开。但等她一拐弯,它就扑上来,把她咬死,撕碎。
       问题是她不知道这些危险潜伏在什么地方。她每走过街道的拐角,都会小心地放慢脚步,甚至停下来。她想象那血盆大口,一拐弯就能看到。她应该掉头就走吗?但是,如果一转身,那猛兽就在她身后蹲着,又该怎么办呢?
       有时候她眼前还出现这样的幻觉:一只老鹰,从天上俯冲下来,直冲进她家里,把婴儿床上她的女儿叼走了。她于是将婴儿床上的小蚊帐一直拉着。仿佛那是一个铁丝网,可以将女儿罩住,以防被老鹰叼走。
       她最担心的是她的女儿会出什么事。她是那么弱小,难道灾难不是常常选择在弱小者头上降临的吗?她是那么弱,那么小,吹弹得破的嫩皮肤,小手小脚动起来,就像是在水里飘动的柔软水草。一阵风吹过来,都可能伤着她;灰尘落下来,都可能砸痛了她;咳嗽打嚏的声音,都可能吓坏了她。危险在哪里呢?它潜伏在什么地方?它将会以何种方式降临到这个可爱幼小的生命上?
       阿芬有天牛夜惊醒,跳起来,冲到女儿的小床边,先是看女儿的脸色,她看上去那么白,二动不动。阿芬又侧过脑袋听她的呼吸。她好像没有呼吸咽,安静得就像死了。她死了吗?阿芬摸她的脸,脸是冷的。阿芬抱她的身体,感觉她的身体已经硬了。她叫起来,叫醒了罗全力。罗全力问:“什么事呀?”
       女儿被吓醒了,她哇哇哭起来。阿芬这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脸色通红,神色慌张,对罗全力说:“没什么,你睡吧,没什么。”
       “神经病!”罗全力躺下身,抹了一把嘴角边的口水说。
       阿芬所担心的危险,结果是落到了她娘的头上。勤快的阿芬娘爬到二楼的窗台上去擦玻璃,不知怎么搞的,就从窗台上摔了下去。人没有摔死,但断了好几根骨头。小镇上的卫生院治不了,就送到县医院去住院。手臂上打了石膏,髋关节摔坏了,则要动手术,要在里面安装一个不锈钢的人造关节。医生说,阿芬娘起码要在病床上躺半年以上,才可以下来走动。人造髋关节毕竟不是自己的关节,活动起来效果怎么样,还要到时候再观察。而且,医生说,阿芬娘必须要买一架轮椅,因为这个不锈钢关节,是有使用寿命的。用得多,就坏得早。如果坏得早,到时候又要动一次手术,再换一个新的关节进去,这样人就要吃大苦了。这个手术实在也太大了,动这样的手术,是冒很大的风险的。所以医生建议阿芬娘要省一点使用,能不用,尽量不要用。不用怎么走路呢?那就坐轮椅吧。
       小镇上凡去探望阿芬娘的善良的居民,都为她没有摔死而庆幸。大家都安慰她,幸亏是二楼摔下去。要是像城里人那样,住得高,如果是五楼六楼,甚至七八楼,摔下去的话,那绝对是没命了。大家说:“阿芬娘,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阿芬娘却苦着脸说:“我情愿摔死。这样摔得半死不活,以后就要坐在轮椅上过日子,活着不如死了爽快。还会有什么后福呢?我不要后福!”
       阿芬娘摔坏了,阿芬想请一个人帮忙照顾母亲。但这个想法对母亲一说,母亲就嚷嚷着要死,说她不想活了,不想成为阿芬的拖累。阿芬就只得亲自去县缄医院里照顾她。
       阿芬在医院照顾母亲,女儿嘟嘟就由安徽妹帮她带。店里呢,临时又招了一个女孩子,是唐山人。把女儿交给安徽妹,阿芬当然不太放心。但自己分身乏术,总不见得把女儿带在身边照顾母亲吧。让嫩芽芽似的小孩子整天呆在医院里,怎么行呢!安徽妹请阿芬放心,说她一定能带好小嘟嘟。她说,她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她在老家时是帮她姐姐带过孩子的,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说:“芬姐,你就是我的好姐姐,我对嘟嘟,一定会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你就放心去医院照顾阿姨好了。店里呢,你也不用操心,我会教小唐山怎么做的。”
       阿芬被她说得很感动,她把安徽妹一把抱在怀里,说话也哽咽了,“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一个人躺下来的时候,心情与站着就不一样。一个人病了,就会情绪不稳定。有时候焦虑、急躁,有时候就特别多愁善感。阿芬娘躺在病床上,较多的时候是抱怨自己的命运,怪自己没有一下子摔死。阿芬伺候她,她也总是不称心。不是嫌这,就是嫌那。同病房的病友,都看不惯了,觉得阿芬娘有点过分了。在大家眼里,阿芬是一个多好的女儿啊。她自己的女儿才那么一点儿大,需要照顾,但她为了照顾母亲,却宁愿放弃自己的女儿。阿芬像母亲,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照顾母亲非常周到。但她还常常要被母亲责怪。病友就劝阿芬娘,既然生了病,住了院,就要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急躁,不要埋怨,更不要动不动责怪阿芬。“她连女儿都不管,来这里照顾你,多不容易啊!”病友说。
       阿芬娘多愁善感的时候,则拉着阿芬的手,向她表示感谢。她认为,自己这一摔,拖累了阿芬,心里觉得非常地过意不去。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阿芬自然被感动了,就说:“妈,你不要这么说啦,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着,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
       阿芬娘伸出手,摸索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橘子,剥好了,抖抖豁豁地,剥下一瓣送进阿芬的嘴里。“你自己吃吧!”阿芬话还没说完,母亲就把橘子塞进她嘴里了。她虽然躺在病床上,但显得那么有力。
       阿芬娘还摸出两百块钱,一定要给阿芬,让她去买一筒最好的奶粉,要进口的,给她们的小嘟嘟吃。阿芬说:“我有钱,妈,这钱还是你留着吧!”阿芬娘不干了,做出了生气的样子,硬把钱塞进阿芬的口袋里。
       同病房的病友不在的时候,阿芬娘还很伤感地回首往事。这是在病中,阿芬娘变了。要不是躺在病床上,她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凶巴巴的,她从不这么缠绵委婉。她回忆她这一生,最失败的就是嫁错了男人。她当着女儿的面,说这样的话,令阿芬感到很难堪。虽然在阿芬眼里,自己的父亲也确实是一个很没用的男人,但是,他绝对是一个好男人。嫁给这样的男人,说不上是什么成功,但也不能说是失败呀。安分守己的,听话,温顺,不是很好吗?她知道母亲心气高,嫁了父亲这样一个男人,一辈子都感到不甘。阿芬娘握着阿芬的手,说了她男人的许多不是。她甚至向阿芬透露了,这可是第一次透露呀,说她的男人很早就是一个废物了。阿芬感到意外,感到这样的话由她母亲说出来,当着她的面说,实在是非常难堪。
       “我这不是守了一辈子活寡吗!”母亲这句话传到阿芬耳朵里,阿芬觉得恍恍惚惚的,显得不太真切。
       不过,阿芬娘也说,阿芬的父亲其实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活这么大,人前人后都是缩头缩脑,在老婆面前,更是赔了一辈子的小心。他唯一的人生乐趣,就是每天晚饭时喝那么一点儿酒。而且还是酒量极差的,只能喝一小点,香一香嘴巴而已。“唉,他也可怜!”
       阿芬娘还承认,自己其实也是有愧于男人的。
       阿芬从她絮絮叨叨的回忆中听出来了,娘确实曾经背叛过父亲。看来镇子上从前的一些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阿芬感到惊心,她的心突然一阵抽搐。自己难道真不是父亲所生?她真正的父亲,难道真是从前那个公社副书记?阿芬感到脑子里空空的,耳朵边响着一种虚无的声音,是蜜蜂振动翅膀的声音呢,还是天空的深处在滚过一阵雷声?
       阿芬从县城回到小镇上时,天已经黑了。她坐的那趟末班车,开出县城不久,就坏在了路上。司机修了半天,才马马虎虎让汽车重新动起来。这辆老爷车哐哐哐地一路响着,乌龟一样爬着,到小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阿芬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女儿嘟嘟了。她对母亲说,她想回家一趟,看一看嘟嘟,然后再到县城去服侍母亲。
       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居然感到一阵轻松。医院真是一个压抑的地方啊!当汽车驶出县城,阿芬内心这种轻松的感觉更明显了。如果不是车子坏了,她的心也许会轻松得飞起来。心胸会像车窗外的天空那么广阔,心就会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或者像风,在田野上空飘来飘去。至少也会像一张被风吹起来的废纸那样吧,要飘到什么地方,就飘到什么地方。也许会飘得很高很高。
       夜色降临之后,阿芬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左眼和右眼一起跳,这还是很少有的。两只眼睛的眼皮都频率越来越高地跳。
       阿芬的耳朵边,忽然又响起猫儿叫春一般的声音。幻听又出现了。那是她的女儿嘟嘟在哭呀!安徽妹的奶粉是不是太烫了?烫坏她娇嫩的小喉咙了吧?或者她抱着她,哄她睡觉,竟然自己打瞌睡了,一松手,把孩子掉到了地上?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呀,她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没有当过母亲。一个没有做过母亲的人,再怎么疼孩子,也是不能让人太放心的。
       自从嫁给罗全力之后,阿芬发现,她的母亲对她远远不如罗全力。小镇上有俗语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母亲说过小镇上所有人的坏话,就是没说过罗全力。她心情再不好,只要罗全力在,她的脸上就有了笑容。阿芬娘总是把最好吃的留给罗全力。小两口发生了矛盾,她知道了,也总是立场坚定地站在女婿一边,毫无原则地怪罪女儿。阿芬也曾经想,喜欢女婿,是给女儿面子,也就是喜欢女儿。但母亲有时候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阿芬有时已经夹起了菜,比方说一块鸭肫,母亲都会伸过筷子来,把它断下。老人家对阿芬说:“你怎么总是抢好的吃?给罗老师吃呀,他喜欢吃这个!”她一直叫女婿“罗老师”,始终保持这一尊称。
       在县城开往小镇的汽车上,阿芬感到了母亲的可悲。她对女婿那么好,可是她又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她摔伤了住院,罗全力竟然连看都没去看过她。他还是那么迷恋电脑游戏,除了上课,就是玩游戏。她知道,他有时竟然连课都不上,跑到邻镇的网吧去玩,学校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还创下过连续玩电游两天一夜的纪录——他在那两天一夜里吃掉了十一盒方便面!母亲对他的宠爱,是不是付诸流水?他真是辜负了丈母娘对他的一片好心啊!
       但母亲从未抱怨过罗全力。每次阿芬走进母亲的病房时,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失望。老人家的目光,总是绕过阿芬,投射到她的身后去。阿芬知道,母亲是希望能看到罗全力。但是没有。老人家的目光里一次次流露出失望。这种失望的表情,实在叫人看了觉得可怜。但她从不埋怨她的女婿。“最近他忙,没空,”阿芬替他向母亲解释。母亲总是说:“让他忙他的,教书最辛苦,别让他到医院里来,这里空气不好。”
       阿芬想,要是母亲嫁了罗全力这样的男人,那么她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她会是一个温顺的妻子,任劳任怨,忍辱负重。她的生活,一定会是大不同于现实了。她嫁了父亲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所以她不甘,她暴躁,乖戾,她成了一个凶狠的女人,她的身上失去了一个女人所应有的一切的美德,大部分时候,她像一个母夜叉,让家庭的空气始终处在压抑与不安之中。要是她嫁的是罗全力这样的男人,她就不会给丈夫戴绿帽子,她就不会成为这么一个难看而讨厌的女人。她也不会从楼上摔下去了,不会从此要坐在轮椅上过日子了,是吗?
       多么希望有一只温柔的手,从天空深处伸下来,轻风一样抚摸这可厌的生活,让一切都变得绵软、温馨、和谐。抹平家庭成员之间的冷漠、欺骗与厌恶,抹平心里边的伤痛,抹去生活道路上不光彩的足印,抹去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抹去不想留下来的记忆,抹去泪水。
       以及,让不安分的眼皮,在这温柔的抚摸下,停止它的跳动。
       她走进家门,听到卧室里传出女人叫床的声音。她推开卧室的门,看到了床上的一对男女。她的罗全力,光着上身,正疯狂地扭动身子。而躺在下面的女人,则把两条腿举得高高。阿芬认出了安徽妹的脚,因为她两条光腿的末端,套着阿芬送给她的百丽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