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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传奇]铁血忠魂
作者:许葆云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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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面大劈破锋刀,
       掉手横挥使拦腰,
       顺风势成扫秋叶,
       横扫千钧敌难逃,
       跨步挑撩似雷奔,
       连环提柳下斜削,
       左右防护凭快取,
       移步换形突刺刀。
        ——西北军“破锋八刀”刀诀
       一、归队
       一九三八年一月末的一天,一列火车缓缓驶进武汉车站,早聚在站台上的大群学生打着红纸小旗儿吼着口号往软卧包厢围上来,其他车厢的乘客都挤到窗口看热闹,挤不过来的问前面的:“咋回事?”
       “抓汉奸呢!说那个‘七七事变’当了汉奸的天津市长在包厢里。”
       “就是二十九军那个叫张自忠的师长?”
       “就是他,芦沟桥打起来以后,这小子居然下令宛平守军不准反击,自己跑到北平和鬼子谈判,后来听说带着部队投敌了。”
       车厢里顿时一片咒骂,此时芦沟桥事变爆发已四个多月,平津失守,华北沦丧,上海、南京陷落,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时候听见“汉奸”二字,稍有血性的人都会暴跳起来。也有人觉得奇怪:“他投了敌咋还敢跑到武汉来?”
       “这就不知道了……看,学生上车了。”那站在窗口的乘客缩回头嘀咕着,“这要落在学生手里还不给打死。”一些好事的听了都挤下车去看热闹,一个坐在角落、礼帽遮住半边脸的大个子也跟着下了车,低头从人群边挤过,两个穿便服的军人迎过来,护着他出了站。
       这边,傻乎乎的学生们还堵着包厢的门,满心要把出卖了平津的汉奸揪出来打死,哪知道那个大“汉奸”——原二十九军三十八师师长兼天津市长张自忠早提前一站混进三等车厢,这会已经坐上汽车一溜烟跑了。
       汽车直开进一座青砖洋楼的前院,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坐在客厅里,把一份报纸摔在桌上:“看过这个吗?”张自忠拾起报纸,见头版大字标题赫然是“冀察政会名存实亡,张逆自忠丧师辱国”。
       “没看过,好些日子不看报了。”
       “你是没脸看。‘芦沟桥事变’你们西北军把脸丧尽了!”李宗仁铁青着脸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我问你,鬼子进攻宛平城,是谁下令守军二一九团撤出城的?”
       “我,这道命令是我下的。”
       “是谁让你背着中央擅自去北平和日本人谈判,商量‘和平解决’芦沟桥事变的?”
       “我,当时军长宋哲元不在北平,我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和二十九军军长,谈判是我决定的。”
       “是谁命令二十九军各部一律不准对日军发起反击的?”
       “是我直接给三十七师一一零旅旅长何基沣、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下的令。”
       “所以鬼子打进来时二十九军毫无准备!你的三十八师五个主力旅四个被击溃,一个叛变投敌!你怎么指挥的?独立三十九旅哗变时你在哪?”
       “在独立二十七旅旅部,跟他们一起向城外突围。”张自忠沉声道,“丢失平津,是我一人的责任,请委员长和李长官治我的罪。”
       “治罪?你说该治什么罪!”
       “死罪。”
       听了这话,李宗仁的神色反而缓和下来:“平津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不是一无所知,你刚才说的三成是实情,七成是代人受过,都说你们山东人仗义,看来名不虚传。”指指椅子,“坐。”
       张自忠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了。李宗仁又说:“二十九军是西北军旧部,一向有血性肯抗日。长城抗战,你们的大刀队在喜峰口、罗文峪砍杀六千鬼子兵,你三十八师立的是头功。所以中央信任你们,把平津和整个华北都交给你们,可二十九军开进平津就变成了军阀!一边和日本人眉来眼去,一边又拥兵自重,搞什么‘翼察政务委员会’,变着法子和中央斗法!我也知道杂牌军没有地盘就没有兵源给养。自从中原大战西北军战败解体以来,你们二十九军流落在绥远、察哈尔,过得是叫花子的日子,好容易挤进平津这块宝地,所以无论如何想保住这块地盘。可就因为这份私心,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见张自忠缩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李宗仁顺手递给张自忠一支烟,自己也取出一支点上,回手举着打火机要为张自忠点烟。张自忠万没想到李宗仁这样给他面子,呆了片刻才赶紧凑上来,不由一阵手忙脚乱。
       “实话告诉你,上面给你的处分是‘撤职查办’。可眼前用人之际,上峰也信得过你,还想让你重新穿上军装。”
       张自忠腾地站起身:“那让我到一线部队去,当营长、连长都行!”
       李宗仁笑了:“中原大战时你就是师长,现在退回去当连长,太不像话了。”
       “卑职有罪,本来什么也不敢求,总司令能让我当个连长,已经给我天大的面子……”
       “有罪?有什么罪!你张自忠是什么人华北的老百姓不知道?那些学生娃娃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男子汉大丈夫,摔了跟头自己爬,打掉门牙和血吞,谁是英雄好汉谁是混帐王八蛋,仗打完了自然知道!我已请示了委员长,还让你回老部队去。三十八师现在扩编成第五十九军,下辖三十八师,一八零师,两个师五个旅,三万人马齐装满员,军长的位子给你留着呢。”
       张自忠手上夹着烟卷望着李宗仁,已经说不出话来。李宗仁又在张自忠身边坐下:“这次在华北忍辱负重,收拾残局,到头来又背个‘汉奸’的臭名,这个臭名只有鲜血和战功才擦得掉。现在抗战全面爆发,倭寇的甲种精锐师团源源而来,兵精器利,士气旺盛;头两年我们难免要吃败仗,要丢国土,这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谁吃了败仗都说得过去,只有你张自忠打不得败仗,五十九军输不起!如果你败了,别人就会指着鼻子问我‘为什么保举汉奸当军长!’那时我会立刻撤了你!”
       张自忠两眼通红,低声道:“李长官对我有重生再造之恩,卑职永世不忘!请让我们五十九军担任一路先锋,不管在哪个战场。”
       “这正是我的意思。现在华北日军占领了北平、天津、太原、石家庄、保定、张家口、济南,我们在黄河以北失去了立足点。华中丢了上海、杭州,南京也陷落了。当前为了打通津浦铁路线,使南北两路鬼子合成一股向中国腹地推进,北线鬼子已进至济宁、蒙阴、青岛一线;南线的鬼子渡过长江,准备南北对进夹击徐州。徐州是苏、鲁、皖、豫四省咽喉,津浦、陇海两条铁路的交汇处,屏障武汉,拱卫中原,不容有失,我们必须在这和鬼子见个真章。现在鬼子南线部队以第十三师团为先锋直逼淮河,我把五十一军调上去了。”
       “东北军?”
       “对。五十一军战斗力很强,军长于学忠也是员猛将,可上个月他们丢了明光,现在又丢了临淮关、凤阳、蚌埠、定远,退过淮河,五十一军指望不上了。”李宗仁走到张自忠面前,“十三师团是个硬茬子,而我手下比于学忠强的只有你张自忠了,你上吧。”
       张自忠捻灭了香烟,起身抓过桌上的报纸。
       “拿它干啥?”
       “解个手儿。”张自忠对李宗仁行了个军礼,转身去了。
       二、扫荡
       听说张自忠回到部队,一大早军部就摆下酒席,三十八师师长黄维纲,下辖一一二旅旅长李金镇,一一三旅旅长朱春芳,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一八零师师长刘振三,下辖二十六旅旅长张宗衡,三十九旅旅长祁光远,军直属特务团团长安克敏都是张自忠的老部下,一众人喜笑颜开拥着张自忠到首席坐了,亲亲热热地互道别情,张自忠却已拦住话头:“酒,不喝了,菜也别上了,我现在还没脸喝这顿酒。”
       黄维纲凑近前低声道:“军长,在座都是西北军的老人儿,外面传的那些屁话在这没人提。”
       “别人不提我们自己要提!我今天回来,就是要带着大家拿命去拼,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张自忠给在座每人倒了碗酒,端起酒碗,“现在每人喝碗酒,回去集合队伍,今夜开拨。”
       五十九军开到前线时,情况比几天前更险恶了。日军强渡淮河后已先后攻占小蚌埠、曹老集,五十一军一路败退,撤过了淝河。淝河以南、淮河两岸都落进日第十三师团手中。五十九军赶到时,五十一军已无力撑持,原计划在淮河北岸布防的五十九军不得不临淝水布防,和日军隔河对峙。张自忠亲自到前线查看地形,举起望远镜看去,河对岸小村中隐约可见一些穿着黄军装的影子晃来晃去。
       
       “那是火星庙,鬼子估计有三百来人。”三十八师师长黄维纲问,“军长,我们怎么布防?”
       张自忠望着脚下的河水,忽然问跟在身边的卫士张骥:“这条河怎么听起来耳熟?”
       “淝河?”张骥隐约明白了张自忠的意思,“这是古战场,东晋太元八年,大将谢玄以八千兵马击破前秦符坚百万之众,就在这儿。”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这儿?淝河,淝河……”张自忠忽地转过身来,“别修工事了!今晚大饼炖肉,让当兵的吃好喝好,每人带三天干粮,夜里十二点全军渡河,对正面之敌发起强攻,用大刀片跟他们说话!”
       天黑下来了,这一夜黑云如晦,星月黯淡,淝河两岸一片漆黑,毫无动静。日军刚刚击败五十一军,占领淮河北岸多处村庄据点,志骄意满,对五十九军的到来毫无查觉,在河岸边的布防也十分疏忽。
       午夜十二点整,养足了精神的五十九军分两路渡过淝河,三十八师悄无声息地向火星庙村摸了过来。缩在村口哨位上打旽的鬼子哨兵被一片沙沙的脚步声惊醒,猛抬头,一大群黑乎乎的人影已经摸到面前,忙乱中端起三八枪“砰”地放了一枪,不等重新推上子弹已被迎面一刀砍翻在地。
       随着枪响,黑暗中传来一片喊杀,前面是冲锋枪和捷克式轻机枪开路,后面成群光头赤膊抡着大刀片的西北军士兵蜂拥而起,鬼子布置在村口的轻重机枪,有的连开火都没来得及就已被手榴弹炸毁,那些没炸死的鬼子吓得扭头就跑,转眼都被砍翻在地。杀红了眼的战士蜂拥进村,提着大刀从一间屋砍到另一间屋,到处鲜血四溅鬼哭狼嚎,日本兵大多连睡觉的屋都没出来,光着屁股就被砍死在土炕上了。
       等张自忠赶到,战斗已经结束了。黄维纲从黑暗中迎出:“村里三百来个鬼子一个也没走脱。咱们是不是依托这个村子布置工事?”
       “什么工事?天还没亮就跑不动了?命令:全师向南攻击前进,饭在路上吃,水在井台上喝,给我一直杀到淮河岸边,把小鬼子都扔到河里去喂王八!”张自忠回身问,“一八零师联系上了吗?”
       “一八零师已攻克新桥,刘师长等侯指示。”
       “告诉刘振三,一路南下,直到看见淮河为止!”
       在张自忠的严令下,五十九军全军向南连续突击五天五夜,迅速攻克日军重兵设防的曹老集,继而收复淮北重镇小蚌埠,击溃日军一个旅团,毙敌二千五百余名,整个十三师团被赶过了淮河南岸,日军南路部队行动受阻,不得不停止前进。
       这场战斗改变了整个战局,鬼子原定南北对进、夹攻徐州的计划因此无法实现。
       三、迎战“铁军”
       由于南线攻击受阻,日军第二集团军对战略布署做出调整,加强北线兵力,打算单凭北线部队率先进攻临沂、台儿庄一线,继而进占徐州。
       三月九号,李宗仁急招张自忠赶到第五战区长官部,落座第一句话就是:“知道坂垣征四郎吗?”
       “在天津见过这个老鬼子,他当时是关东军参谋长。”
       “现在是第五师团长。这个师团是关东军的头号主力,号称‘铁军’,下辖国崎登第九旅团和坂本顺第二十一旅团,尤其二十一旅团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此外还配有师团直属坦克联队、工兵联队、重炮联队、辎重联队,总兵力超过两万五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咱们从没遇到过的劲敌,现在这股敌人冲咱来了。”李宗仁走到地图前,“你淝水那仗打得漂亮,鬼子原本南北对进、夹击徐州的计划半路搁浅了。现在他们在北路一线调集了两支精锐,第十师团沿津浦路进攻台儿庄;第五师团打算先攻临沂,再到台儿庄与第十师团会师。我已集中主力在台儿庄布防,打算围歼第十师团,可前提是不能让鬼子拿下临沂。现在第五师团已开始猛攻临沂,可我不知谁能挡住坂垣。”
       “我能。”张自忠看了看李宗仁,“司令官不是要说这个吧?”
       “现在守临沂的是庞炳勋,听说你俩有过节?”
       “这姓庞的不仗义。本来我们都是冯(玉祥)老总的部下,又是换过帖的兄弟,战场上我还救过他的命。可中原大战时他临阵反水,背叛冯老总,派兵偷袭我的指挥部,差点要了我的命!”
       李宗仁取出香烟递过来:“现在抗日要紧,这些旧帐能不能揭过去?”
       张自忠接过烟捻在手指间:“临沂打了几天了?”
       “三号到现在,七天了。”
       张自忠点点头:“旧帐我没想计较,单凭庞炳勋在临沂坚持这七天,我就愿意和他并肩作战。”
       李宗仁拿过打火机亲手为张自忠点上烟:“还有句话我说在前头——第五战区主力都集中在台儿庄一线,临沂如果吃紧,我可没有援兵给你。”
       张自忠二话没说,起身行了个军礼,走了。
       五十九军赶到临沂时,庞炳勋的第三军团已经同凶悍的坂垣师团拼杀了整整十天。
       第三军团原本也是西北军,中原大战时庞炳勋被蒋介石收买临阵倒戈,由此当上了军团长。可他手中的实力却令人啼笑皆非。第三军团仅下辖第四十军一个军,在这个军的番号下又只有三十九师一个师,全部兵力勉勉强强一万人,整个军团的装备水平连中央军一个调整师也比不上。就是这么一支部队,虽然伤亡惨重步步后退,却仍在死命撑持,不能不承认庞炳勋确实尽力了。现在第三军团已被鬼子压缩到城下,再也无路可退,到了崩溃的边缘。
       十三日黄昏五十九军强行军一百八十华里赶到时,第五师团正沿沂河东岸向临沂城猛扑,天上飞机轰炸扫射,地面数百门大口径火炮猛轰,步兵伴随坦克冲锋,攻势凌厉无比。张自忠立刻做出布置:凌晨渡河,一八零师进攻亭子头、宋王庄、十里堡、谢家宅等村庄,三十八师一一二旅进攻沂河东岸的沙岭子村,一一三旅抢占董官庄、汤坊崖,将第五师团拦腰切断,一一四旅留在河西担任总预备队。
       十四日凌晨四点,五十九军四个旅分别从船流、诸葛城、姜村、朱家棚涉过沂河,对第五师团发起了攻击。暗夜中沂河东岸枪炮声响成一片。天亮后,一一三旅首先传来捷报,已先后攻克解家庄、白塔村,正向汤坊崖进攻,随即一八零师也夺占数处村庄,歼敌数百,张自忠刚松了口气,一个参谋叫了起来:“军长,一一二旅退回河西来了!”张自忠抓起电话马上要通了旅长李金镇:“谁让你退回西岸来的!是不是想来军法处吃枪子儿!”
       “军长,坂垣师团反应太快,我们还没插进村他们就反击过来了!打冲锋的坦克就有七八辆!我们手里又只有手榴弹,对付不了这些铁家伙……”
       “放屁!马上重新渡河,再让我听到你跑回来,我亲手过来砍了你!”张自忠“啪”地摔下电话,抓起桌上的烟盒,想了想,又顺手扔下:“李金镇用不得了,撤他!”
       张克侠忙走过来:“李金镇是老兄弟了,在喜峰口……”
       “这种时候功不掩过!我们用血肉搏鬼子的钢铁,稍有胆怯就是败仗!现在战场主动权还在我们一边,绝不能让鬼子缓过劲来。进攻,不停进攻!抱住他的腰缠住他的腿,让他们永远到不了临沂!”
       午后,一一二旅在新任旅长李九思率领下再次渡河对沙岭子阵地展开攻势,在没有重炮支援的情况下无数战士将血肉投入了这场惨烈的攻坚战,从河滩直到沙岭子村口尸横遍地,一一二旅伤亡无算。
       黄昏时分一八零师经与日军逐村争夺,反复肉搏,终于占领数处村庄,毙敌千余,拦腰插进日军阵中,三十八师一一三旅也按计划攻下了汤坊崖,然而换了旅长的一一二旅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没能攻克鬼子严密布防的沙岭子阵地。入夜,两支搏杀了一天的军队都停止了战斗,原地休整。
       一整天的激战中五十九军主力已全部渡过沂河,第五师团被拖在半路,完全停止了向临沂的进攻。然而五十九军的原订计划也没能全部达成。张自忠和坂垣征四郎互相早听过对方的大名,在天津市政厅的宴会上还见过面。然而,那时坂垣根本没把一个中国人看在眼里,张自忠也没正眼看过这个说一口流利中文的矮胖子,可这场血战让他们清楚了一件事,这次碰到的,是他们各自生平罕遇的劲敌。一整夜,两个将军、两支军队都在紧锣密鼓地布置。前线显得格外安静,静得异乎寻常。
       
       天终于亮了。随着第一缕晨曦照进指挥所,五十九军军部后方传来了撼天动地的炮声。
       四,坚持
       听到炮声,指挥所里的人都惊得跳了起来。张克侠跑到电话机旁要通了担任总预备队的一一四旅,问了几句扔下电话:“今天一早,在我们背后的崖头、苗庄、石家屯、钓鱼台、刘家湖一线出现大队鬼子,在重炮和飞机的配合下对我军后方阵地全线展开了攻击。他妈的这些鬼子从天上掉下来的?”
       没人搭碴。半晌,张自忠抬起头来:“这还是第五师团!他们是从三十八师两个旅的空档里插过来的!”走到地图前手指沙岭子和汤坊崖中间的一个小点:“这么个小空子,一夜功夫直插到军部背后,我们居然毫无察觉,这是支什么部队?”
       一个参谋上前报告:“已经查明番号,是第二十一旅团,估计兵力不下五千,而且还在增兵。”
       “坂本旅团,”张克侠回身道,“这个二十一旅团在日俄战争中立过大功,不但是第五师团的精锐所在,也是日本陆军中最著名的部队之一。”
       没人答话,指挥所里鸦雀无声。
       鬼子这招棋太厉害了,现在对手反客为主,在人数和装备上占有巨大优势,长驱直入向军部扑来。稍有怯敌,一一四旅和五十九军军部很可能被对手一口吞掉,整个五十九军也将在沂河岸边全军覆没。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靠近河岸的两处阵地苗庄和钓鱼台已被鬼子占领。不久船流阵地也告失守,张自忠命一一四旅收缩防线,集中力量死守军部正面最后两处主阵地,刘家湖村和茶叶山。
       一场激烈的战斗在军部鼻子底下打响了。日军调集重炮四十余门、坦克十多辆、飞机十余架首先向刘家湖发起猛攻。过午,刘家湖终于失守,军部正面被撕开口子了。
       “反攻!”张自忠直跳起来,“马上组织反攻!叫董升堂亲自带督战队上去,先把刘家湖下来的逃兵就地正法,然后反击!给董升堂下死命令,拿不下刘家湖让他提头来见!”
       “太过了吧?现在战状这样艰难。”
       “我知道他难,可这是打仗!枪子儿横飞,明天谁知道谁还活着?不治几个重罪,谁肯拼死!”张自忠在屋里打了几转,“这样吧,当兵的撤下来休整,把指挥官送军法处!”
       张克侠也无法可想,抓起电话要通了一一四旅旅部,问了几句,将话筒放下:“董升堂已经带人顶上去了,刘家湖那边也治不了罪了——没有一个人退下来,守军全部战死在阵地上。”
       没等张自忠下令,一一四旅已对占据刘家湖村的日军展开了殊死的反击,双方在村中弹丸之地往来拼杀,犬牙交错,村里村外横尸累累,战至黄昏,一一四旅虽未能将敌人完全逐出村外,却也已在村中站住了脚,敌我双方胶着在一起。张自忠刚松了口气。一个参谋跑了进来:“茶叶山!茶叶山丢了!”
       “呼”地一声屋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面面相觑,又一起望向张自忠。
       茶叶山是军部外侧的制高点,一旦被鬼子占据,就会从山上一鼓作气直冲进军部。这处阵地一丢,战局就到了崩溃的边缘。张自忠捻灭了香烟问那参谋:“咱的人撤下来多少?”
       “守卫茶叶山的连队全部阵亡,一个也没撤下来。”
       “都是好汉。”张自忠轻轻点头,“看样子到我亲自上阵的时候了。”从腰间掏出手枪,张克侠忙一把拉住:“你是五十九军的主心骨,咱不能把军长当连长使!”
       “连长?排长我都干过!”张自忠要往外走,警卫营长冉德明上来拦住:“咱五十九军还有人,等我们打光了您再上!”抽出背后的大刀片冲出去了。
       当天下午,冉德明率领由军部警卫营和一群参谋、文书、伙伕、马伕组成的队伍,对茶叶山阵地发起了反冲锋,这些敢死之士不惜伤亡一口气攻上山头,一顿大刀把鬼子砍得落荒而逃,收复了主阵地。
       然而鬼子虽然受挫却毫不气馁,立刻反击。冉德明率领的毕竟只是警卫营,手里没有重火器,加上进攻时损失过大,后无援兵,无法阻击鬼子的反扑,天黑前,茶叶山顶爆发了开战至今最惨烈的一场白刃战,激战近两小时,冉德明终于死在山上,主阵地得而复失,警卫营退至山腰和鬼子迎面对峙。
       至此,第二十一旅团已用尽了一切招数,耗竭了全部力量,终于没能取得决胜。太阳落山时,这些日本帝国的武士们疲惫地瘫坐在刚刚夺取的阵地上,再也无力发起冲锋了。随着黑夜降临,沂河西岸的战斗总算告一段落。
       也在这一时刻,五十九军插入沂河东岸的部队已悄悄回撤,一八零师二十六旅渡过河西,对占领苗庄的日军发动突袭,不声不响地切断了二十一旅团和河东岸第五师团的联系。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曾经被动的一方承受住了压力,战争的天平就开始向另一侧倾斜,第二十一旅团的奇袭没能动摇五十九军,现在张自忠顶住了鬼子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打击,于是战局开始逆转。
       此时坂垣征四郎也已预感到情况不妙,下令河西部队渡河回撤。然而那位勇猛的坂本顺少将却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极力要求再给他最后一天时间,坂垣征四郎经过反复考虑答应了坂本少将的请求。
       入夜,坂本顺向部队下达命令,将于次日黎明集中所有力量对五十九军军部发起决死的冲击。
       这是一道勇敢的命令。同时却也是个错误的决定。
       坂垣征四郎虽然足智多谋,可他却算不出五十九军强大的战斗力和卓越的兵员素质,更算不到张自忠无比的勇气和决心。现在五十九军所有部队已全部回撤,反而以优势兵力将第二十一旅团堵在了沂河西岸。就在坂本少将下令的同时,张自忠也向所部两个师五个旅下达命令:当夜十时对第二十一旅团发起总攻。各师、旅、团所有火炮推到一线,集中炮击茶叶山日军阵地,直到炮弹打光为止。之后同时对茶叶山、刘家湖、小苗庄、船流、太平庄的日军发起夜袭。
       十时整,随着张自忠一声令下,五十九军所有火炮一齐打响,顿时将茶叶山主阵地炸成一片火海。睡梦中的日军在连天炮火中四处躲藏,炮击足足进行了半个多钟头,炮声一停,喊杀声响成一片,早已潜伏在半山腰的一一四旅在旅长董升堂率领下漫山遍野冲了上来,刚醒过神来的鬼子枪炮齐发拼命阻击,却已挡不住潮水般的人流,山下的鬼子也鼓起余勇成群结队赶来增援,两军在主阵地白刃格斗,前仆后继,搅成了一团。
       与此同时,刘家湖方向传来一片呐喊,大队士兵从黑暗中扑了上来,机关枪泼水般扫了过来,村口的工事顿时被突破,残敌退往村北凭着预设阵地拼命顽抗。黑夜里,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到处是机枪喷吐的火舌,手榴弹雨点般投进院墙,到处血肉飞溅,鬼哭狼嚎,烈焰冲天。
       天蒙蒙亮时,茶叶山上的鬼子再也抵挡不住,在山顶扔下了五百多具尸体,连滚带爬地败退下去。紧接着刘家湖村核心阵地也被突破,四百多日军横尸当场。
       茶叶山和刘家湖相继丢失,五十九军扑天盖地杀来,坂本顺这才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慌忙东渡沂河仓皇逃遁,到中午时分渡河偷袭的鬼子全退回沂河东岸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指挥所里的军官们都松了口气,张克侠笑道:“咱们总算能喘口气了。”
       “我们喘口气,鬼子也能喘口气,仗打到这会还得咬咬牙,趁鬼子立足未稳,全军渡河尽力一击,把坂垣师团彻底击溃!”张自忠转向两个师长,“你们看呢?”
       黄维纲道:“三十八师一向只进不退,没二话,打!”
       刘振三笑道:“我们师比三十八师损失还小些,这个先锋我来当。”
       一声令下,五十九军再次强渡沂河兜着屁股撵了上来。这闪电般的一击把第二十一旅团彻底打懵了。混战中,前几天屡攻不克的沙岭子阵地顷刻就被一八零师突破,坂本顺纠集起最后一支尚能作战的部队发起反击,不但挡不住对手,反而遭到沉重打击,一八零师乘势又占领太平庄等多处阵地。一时间,整个第五师团都被这个打击所动摇,几万鬼子像赶散了的羊群向西败逃。
       五、决战临沂
       
       
       临沂大捷的消息传到重庆,蒋介石和李宗仁都通电嘉奖。此时日军精锐矶谷廉介第十师团已沿津浦路南下进犯台儿庄,李宗仁即命张自忠配合台儿庄附近部队迎战第十师团。
       接到命令,五十九军立刻开赴台儿庄前线
       日军第二十一旅团虽败,坂垣手里还有第九旅团可用,李宗仁急急忙忙将五十九军调出,使日军获得了意外的喘息之机。这支日本“铁军”倒也名不虚传,很快缓过劲来,迅速调整布署,就在五十九军离开临沂的当天回身杀来,对临沂城发动了夜袭。
       第三军团经连番恶战,残兵余卒只剩两千多人,庞炳勋忙向第五战区司令部求援,李宗仁急令五十九军连夜返回临沂。
       至此,由于李宗仁布署不当,临沂战场的形势完全逆转。几天前张自忠率生力军突袭日军,全军死战,好容易挫败了坂垣师团,可现在却是日军以强大的兵力、火力正面杀来,五十九军反而大战之后未得休整,又昼夜行军,劳而无功。在他们赶到前,临沂城外多数战略要点已经失守,只得在一个狭窄地带仓促布防,同第五师团硬碰硬地较量。这一下,第五师团的飞机、重炮和坦克全对上了榫头,铆上了劲,钢飙铁焰暴雨般倾泻在五十九军头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困守阵地必将造成巨大损失,而全力反攻,和敌人步兵搅在一起,反而可能减少伤亡。张自忠深思后下了决心:反击!
       二十五日,五十九军全线展开反击。经过一番搏斗先后攻克沂庄、桃园、杨家岭等阵地,并于黄昏前一举攻克古城,临沂正面压力骤减。
       然而这一切仅是个开始。二十六日,一一四旅向三官庙发起进攻,可这时部队已疲惫至极,再也无法攻克鬼子严密布防的阵地,中午日军发起反击,反而夺占了前一天才被收复的桃园。同时大批鬼子从西面迂回,五十九军不得不放弃古城,收缩防线。
       二十七日,坂垣征四郎亲自上阵,第九、第二十一旅团轮番出击,成群飞机投弹扫射,重炮轰鸣中,一队队鬼子在坦克的掩护下沿公路压了上来,临沂外围阵地一一失守。
       这时李宗仁的电话打到了五十九军军部:“荩忱,临沂情况如何?”
       “还顶得住……”张自忠看了一眼身边眼巴巴望着他的部下,咽了口唾沫,“如果能给我一个师,也许防线更稳固些。”
       过了足有两分钟,李宗仁终于道:“台儿庄也在激战,我手里能打仗的人不多。这样,把三十二军一三九师拨给你。”电话挂断了。
       张克侠低声问:“一三九师是晋军,没什么战斗力。”
       “别说这些了,马上通知部队,无论如何再坚持一天!”
       坚持一天,谈何容易!二十九日黎明,第五师团以数百门重炮猛轰,数不清的鬼子在飞机坦克掩护下对临沂城外最后几处阵地发起冲击,西北军的战士们以血肉抗击钢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到处白刃拼杀,血肉横飞。过午,三十八师退到大岭,一八零师撤往岗头,其余阵地全部失守,临沂城外只剩下最后两扇大门了。而与奉命来援一三九师却始终联系不上,张自忠只得向战区长官部查问,李宗仁竟也找不到一三九师的下落,不得不改命东北军五十七军派兵来援。
       临沂城下血战仍在继续。下午四点来钟,刘振三闯进指挥所瞪着眼向张自忠要人:“一八零师打光了!没人了!给我一个团,没有一个团仗打不下去!”
       “扯蛋!哪他娘的有一个团!”
       “军部直属特务团还没投进去,让他们跟我走!要不你就撤了我,在这毙了我也行!”
       “老子这就毙你!”张自忠伸手就要掏枪,张克侠赶紧过来圆场,硬把刘振三按坐在椅子上:“这是干什么,咱们一块想办法。”
       “什么办法!我们用命拼回来的胜仗,让上面一个命令葬送了!现在回过头来让我们想办法?是他李宗仁把临沂丢了!”
       “行了!李长官对我有知遇之恩,你埋怨他,就是骂我!”
       听了这话,刘振三不吭声了。张自忠冷静了一下:“你们要骂就骂我吧,骂够了就回去拼命!把所有还走得动的人都填进去!你的人填光了,我就提着脑袋来填这个窟窿!”
       这时电话铃响了,张自忠拿起话筒立刻听到黄维纲的叫声:“军长,大岭这边顶不住了,让三十八师撤进临沂城吧!”
       “放屁!你活腻了!”
       “我的人都打光了,预备队也用完了,现在我手里一个人都没了!”
       “没人?怎么电话里还有人说话!”
       电话那边静了下来,接着隐约传来黄维纲的叫声:“集合警卫连!……别他娘看地图了,都给老子抄家伙……屁话!到救护所里去找!伤兵只要还走得动的都拉过来!带上督战队!谁敢装孙子……”
       电话“嗒”地挂断了。屋里静了半晌,刘振三一言不发站起来走了出去。
       不久传来消息,三十八师以大刀冲锋将正面进攻的鬼子约一个联队击溃。一八零师在岗头阵地上连续发起反击,死战数小时,也将进攻的鬼子击退,保住了阵地。
       天终于又黑了,随着夜幕降临,两支队伍终于不得不各自歇一口气,大规模的战斗停了下来,可前线已胶着在一起的双方,却仍在互相射击,不断渗透,战场上枪炮声忽紧忽慢,始终不停。几天几夜没睡,张自忠已熬得精疲力竭,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闭目养了会神,一个参谋走过来低声说:“长官部来电。”张自忠接过电文逐字逐句看了,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张克侠赶紧捡起电报,原来这是一份被破译的日军电文。
       “坂垣师团长:你部对面之敌,左翼为不堪一击之张自忠,右翼为老弱无用之庞炳勋,务必各个击破,完全消灭,赶赴台儿庄,与矶谷师团长合击英勇善战之汤恩伯所部。
       第二集团军本部西尾寿造”
       “看不起我!这狗娘养的!”张自忠站起身来,“今晚我亲自去端坂垣的指挥所,让小鬼子看看什么叫不堪一击!”
       “援兵就到了,再等一天吧。”
       “不等了!谁都可以打败仗,只有我张自忠打不得败仗!今天不是立功受赏,就是找个地方去死!”张自忠望着马灯摇曳的光影,“在庐山干训团时我们每人都背过一首诗,今天我也充回文人,念出来大家听听。”清了清嗓子高声诵道: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阴沉似铁的黑暗中,十几条人影伏在草丛中用望远镜观察着前面小村中往来巡行的岗哨,村口是一道道堆着沙包的战壕,再远处,一进大院中灯火通明,房顶上天线丫丫杈杈,特务团长安克敏凑近来低声道:“这会不会就是鬼子的指挥部?”
       “像,摸上去靠近打,一进村,集中力量攻击那个大院,多用手榴弹,别让他们缓过劲来!”
       安克敏一摆手,特务团的战士们向鬼子的机枪阵地摸了上来,村口的鬼子岗哨恍忽发现,刚出声喝问,几百颗手榴弹已经雨点般投进了机枪掩体,隆隆的爆炸声中,张自忠、安克敏领着特务团蜂拥而起,一口气冲进村口。
       黑暗中大群鬼子“呀呀”怪叫迎面扑来,其中一个端着枪直奔张自忠,张骥忙抢上截住,眼看刺刀闪着寒光劈胸突刺。张骥双手握刀由下向上斜挑,将迎面戳来的三八枪格开,上挑之力一尽,大刀正好停在鬼子兵的肩膀头上,张骥想也没想双手合刀向下猛劈,斜肩铲背,那鬼子一头栽倒在地。
       这就是西北军著名的“破锋八刀”,抗战期间在中国军队中广为流传,令鬼子闻风丧胆。只一袋烟功夫冲上来的鬼子已被砍杀殆尽,这些身经百战骁悍过人的西北军勇士挥着大刀、握着二十响手枪潮水般冲进小村,迅速靠近那座大院,把手榴弹扔进院里,只二三十分钟就在院墙上打开几个缺口,冲进去到处砍杀,一股气撞进正房,见桌上堆满地图,屋角摆着大功率电台,几个鬼子军官尸横当地。安克敏看了看铺在桌上的地图:“军长,咱真把第五师团的指挥部给端了!”
       “可还没捞到大鱼,追!一直追到天亮为止,别让坂垣那老小子溜了!”
       
       天放亮了,虽然前沿阵地交战不断,鬼子却没像前几天那样发起大规模冲锋,这也许是夜袭起了作用,一个参谋飞奔进来:“咱们的援兵到了!”
       张克侠忙问:“多少人,在什么地方?”
       “五十七军三三三旅已经赶到,中央军一个骑兵团开到了胡子峪。”
       “东北军来了一个旅,中央军只来了一个团?一三九师呢?”
       “一直没联系上。(注:一三九师师长黄光华为保存实力,临阵抗命不肯来援。)怎么办?”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硬上了。张克侠深吸口气:“通令各师、旅、团:援军已到,全军立刻对坂垣师团发起总攻!”
       三十号中午,在临沂正面十几公里宽的阵地上,五十九军各部同时冲出阵地,对日军展开了全线总攻,连续突破日军前沿阵地,鬼子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陷入一片混乱,迅速瓦解。
       第五师团虽号称“铁军”,可这些日本人到底也是肉长的,经过两轮激战早已伤亡惨重,残破不堪,现在对手以必死的决心全军扑来,坂垣师团措手不及,几小时之内已被五十九军的气势彻底压垮。
       当一支完全靠意志拼命的军队在气势上被对手压垮,它也就再不剩什么了。黄昏前,日本帝国的“铁军”坂垣第五师团全线溃败。
       六、总退却
       坂垣师团的溃逃,也注定了孤军深入台儿庄的矶谷师团的命运。在四面被围、后无援军的情况下,矶谷师团再也支撑不住,于四月七日全军败退,在台儿庄扔下了一万两千多具尸体,落荒而逃。
       临沂大捷,台儿庄大捷,两场大战击溃日军两个最精锐的师团,各自歼敌万余人,向徐州进犯的鬼子铩羽而去,中国军队取得了抗战爆发以来最大的一场胜利。一时举国欢腾,国民党内抗战决胜的信心空前高涨。“蒋委员长”欢喜之余,决定以五十九军和中央军九十二军组成第二十九军团,将张自忠升任军团长。命令刚要下发又收了回来,原来张自忠身上还背着那个“撤职查办”的处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赶紧下令撤销对张自忠的一切处分,然后于四月十三日正式任命张自忠为第二十九军团长。
       与此同时,雄心万丈的蒋介石积极调兵遣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向徐州增兵九个半军,加上原本的部队在徐州方向共集中兵力四十五万,准备和日本人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鬼子应战了。六个主力师团分兵出击,南路第三、第九、第十三师团远走安徽,攻陷蒙城、永城、宿县,沿津浦路一路西进;北路第十四、十六和第十师团突进山东,相继占领济宁、郓城、单县,强渡黄河,攻陷荷泽、沛县、兰封。五月十六日,南北两路日军在砀山会师,划出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徐州和它的四十五万守军转眼间落入三十万日军的合围之中。面对这样的局面,蒋介石和整个中国,都惊呆了。
       就在日军会师的同一天,李宗仁召集徐州前线高级将领开会,下达了“放弃徐州,全军突围”的命令。会议结束后,张自忠被单独留了下来,李宗仁亲手给他倒了茶,递上烟,就坐在沙发上闷头抽起烟来,眼看烟烧到手指了,张自忠不得不问:“长官叫我来有什么安排?”
       李宗仁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我想让五十九军掩护全军总退却。”
       听了这话,张自忠全身一震!五十九军在临沂和坂垣师团死拼一场,减员过半,装备残损,至今还没得到补充,怎么能让他们去“掩护”那些刚调上来、一枪都没放过的中央军!张自忠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望着李宗仁,可李宗仁却只管闷着头抽烟,看也不看张自忠一眼。
       掩护总退却是个玩命的差事,桂系出身的李宗仁调动不了中央军,手下的杂牌军又各有自己的小算盘,没有一支靠得住,万不得已,这位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将军,才厚着脸皮对张自忠张了这个嘴。
       见李宗仁这么为难,张自忠没再说什么,捻灭香烟,行个军礼转身去了。
       对这条山东汉子来说,知遇之恩也只有用鲜血去报答。
       十六日,所有部队开始撤离徐州时五十九军独自投入了战斗,在城外激战一昼夜将被围困的三十二军救出,又死守阵地两昼夜,承受着来自几个方向日军不间断的突击,直到十八日才向西南方向退却。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九日,日军兵不血刃占领徐州,立刻分兵多路追了下来。
       徐州西面,四十余万中国军队正挤成一团向河南转进,大部队进至濉河渡口时,因船只不足,中央军、川军、滇军、晋军、桂军、东北军、西北军塞满了渡口,乱做一团。此时,一支鬼子突然出现在侧翼,刹时几十万大军陷入恐慌,一时竟出现了崩溃的迹像。
       这时断后的五十九军赶到,张自忠立刻命三十八师就地占据有利地形展开阻击,于是这支掩护总退却的部队一下变成了前锋,死战一天一夜终将鬼子击退,而其他部队被这一吓,渡河速度大大加快,好容易混过了濉河。然而,仅仅两天后,五十九军面前又出现了挤成一团的大队人马,前几天找不到人影的九十二军军长李仙洲也像土地爷一样平地冒出来,跑到军部和张自忠商量“敌情”。原来约一个联队的鬼子截断了公路,就这么千把鬼子兵硬是把国民党好几个军堵在了大路上。
       听了这话张自忠连娘都骂不出了,马上命令一一二旅抢占高地,布署火力,准备一旦鬼子展开阻击,就从这里对他们发起反击。看到五十九军摆好了阵势,被堵在大路上的部队才重新集结,以九十二军为先导开始撤退。
       然而怪事发生了,这支拦路的鬼子竟毫无动静,眼看着中国军队从鼻子底下撤走,始终未发一枪一炮。事后得知,这支日军隶属第三十九师团,指挥官是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大佐。此人是个著名的“中国通”,曾在天津和张自忠打过交道,熟知张自忠的脾气,当得知碰到的是五十九军时,专田忙命收缩防御严阵以待,直到眼前的中国军队分批撤尽,五十九军也已走远,这个老鬼子才松了口气,偃旗息鼓,悄然退去。
       在从徐州到许昌的撤退途中,类似情况又发生了几次,一旦确知对手是五十九军,不少日军都主动退却或龟缩不动,避免与五十九军交火,甚至一支配备坦克和战车的机械化部队咬着中央军的尾巴追上来,遇到五十九军设下的阻击阵地也不敢冒进,停止了追击。
       五十九军,这支在临沂城下击溃坂垣师团的部队,从这时起已令不少鬼子望而生畏。
       六月一日,随着殿后的五十九军抵达河南许昌,徐州总退却结束了。
       然而战争绝不是靠退却打赢的。徐州这个屏障武汉、拱卫中原,扼四省咽喉的军事重镇居然一枪未放白白放弃了!几十万中国军队两个月前还英勇果敢捷报频传,现在却是丢盔弃甲,狼狈而逃。蒋委员长一厢情愿地在徐州布置了一场根本没发生的“决战”,结果令前一阶段的所有胜利化为乌有,第五战区乃至整个抗战大局为这个荒谬的决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七,临危受命
       徐州失守后,日本人将下一个进攻目标指向了武汉。
       武汉是长江、汉水的交汇处,平汉、粤汉铁路的连接点,南入湖南,北接河南,西临四川,号称“九省通衢”,是抗战物资的集散地,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很多重要军政部门以及各界名流也云集于此,鬼子把进攻目标选在这里,蒋介石想不争也不行了。于是亲自赶到武汉坐镇,调集第五、九战区部队共计一百多个师沿长江、鄱阳湖、大别山区布防,摆开了决战的架式。
       六月中旬,日军先头部队共九个师团沿长江两岸和大别山区分路进发,拉开了武汉会战的序幕。双方在宽大的正面往来厮杀,战况空前激烈。八月二十二日,驻合肥的日军第二集团军加入会战,企图切断平汉线,继而突破大别山防线,从东北方向进攻武汉。在鬼子强大的攻势面前,东北军五十一军、西北军七十七军先后败退,六安、霍山相继失守。
       九月六号,正在信阳待命的五十九军接到了第五战区长官部的电话。
       徐州退却后李宗仁称病不出,五战区司令长官一职由白崇禧代理,现在面临危局,和李宗仁一样,白崇禧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张自忠:“荩忱,我们正面的霍山、六安已失,背后的信阳、武胜关一带中央军还没完成布防,我想调五十九军去固始阻击日军,你务必坚守到九月十八日,有什么困难吗?”
       
       “自临沂作战以来,五十九军一直没得到足够补充,兵员日减,中下级军官几乎换了一轮,装备也越来越差,这次要坚守十二天,能不能给些额外的补给?”
       “你们的情况我知道,可现在不是你一家,第五战区所属部队兵员装备都跟不上……”
       张自忠苦笑着摇摇头:“第五战区的部队多是杂牌军,后娘养的,所以越打越困难。”
       白崇禧忙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次你如果实在撑不住,说一声,我给你派援兵。”
       张自忠挂了电话,马上命令部队强行军赶往固始布防。想不到命令刚传达下去,一个参谋慌慌张张地进来:“军长,刚接到消息,固始已经被鬼子占了。”
       “这么快!”张克侠失声惊叫,“看来咱们碰上机械化部队了!”
       “固始失守,咱们的防御纵深一下缩短了一多半,看来只有依托潢川城了。”张自忠走到地图前看了看,随口问,“攻占固始的是哪支部队?”
       “第十师团。”
       这个第十师团,正是不久前曾进攻台儿庄的“矶谷师团”,下辖冈田资第八旅团,濑谷启第三十三旅团,是一支名声赫赫的王牌机械化部队,可惜台儿庄一战被揍了个屁滚尿流,那位著名的“少壮派”悍将矶谷廉介吃了败仗,已被一脚踢了出去,新任师团长筱冢义男(注:此人后来调任第一军军长,驻守山西,就是电视剧《亮剑》里那个戴圆片眼镜、留一撮仁丹胡的老鬼子)花大力气对第十师团进行重新装备和整顿,不长时间第十师团已完全恢复了战斗力,包抄徐州时这支部队一路冲在最前面,现在全军憋足一股劲,决心击破五十九军,一雪前耻。第八旅团一鼓作气拿下固始,无异于在战斗之初抢得先机,为了不给对手布防的机会,冈田少将亲率自己的机械化部队狂风般扑向潢川。
       九月七日,冈田旅团在春和集和三十八师一一三旅遭遇,战斗正式打响。一一三旅由于没时间修筑工事,不得不一边作战一边抢修掩体。两军单在春和集就足足打了四天,直到十一号一一三旅才连夜退出战场。第八旅团略做休整继续前进,刚走几步又在黄冈寺和一八零师二十六旅撞在一起。这次二十六旅已修好了工事,再没便宜给鬼子占了,双方连番激战,第八旅团伤亡惨重,只得原地停止前进。十四日,第三十三旅团投入战斗,却仍没什么起色。眼看正面突破难以奏效,鬼子不得不分兵三路绕过黄冈寺向潢川城进击。
       十五日,日军攻克息县,士气为之一振。然而当夜就被三十八师一个反击打了出来,另一路鬼子于十四日夜向七里岗阵地发起猛攻,同样攻而不克,被茬在了半路上。
       十五日晚,第十师团部开到前线,濑谷启、冈田资两位旅团长灰溜溜地来见筱冢义男。面对两个灰头土脸的部下,筱冢师团长倒颇为宽容,笑呵呵地说:“明天一早你们面前的阵地都将被突破,然后用一天左右时间拿下潢川,消灭五十九军。”
       两个旅团长面面相觑,濑谷启问:“师团长的估计太乐观了吧?”
       “集团军本部调给我们一批‘甲种弹’,明早就可运到。”
       “甲种弹?”
       “对,足够数量的甲种弹!”
       天亮了,潢川城南五十九军指挥部里。军官们正坐在桌前吃着早饭,屋里气氛相当轻松,就如前线的战局一样。不知是五十九军过于强悍还是第十师团太没能耐,几天仗打下来,原本估计的严重敌情根本没出现。眼看离完成任务只剩三天,依现在的态势,鬼子可能连潢川的城墙都碰不着。
       这时电话铃响了,一个参谋接了电话,马上惊叫起来:“军长,七里岗丢了!”话音刚落,另一个接电话的参谋也喊叫起来:“军长,息县失守!”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神,张自忠拍着桌子叫道:“怎么搞的!”
       “毒气!今早鬼子飞机轰炸七里岗,用的全是毒气弹!咱们前沿的人一下子全趴下了!”
       八,血战潢川
       这些毒气弹就是筱冢义男制胜的法宝。
       众所周知,国际公约早就明令禁止在战争中使用毒气,然而日本人的无耻却超越了国际公法。
       七里岗丢失,潢川城顿时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张自忠正想主意,一个军官跑了进来:“城南发现大队鬼子骑兵向指挥所袭来!”
       张克侠忙问:“抽调一个团阻击一下吧?”
       “哪有这么多人?你带警卫营去收拾鬼子骑兵,我进潢川城督战,两处战场咱俩各托一头。”张自忠回身刚走到门口,一发炮弹直接击穿了指挥所的房顶,轰隆一声在屋里爆炸,立时血肉横飞,硝烟弥漫,张自忠被冲击波震倒在地,耳中轰鸣如雷,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幸好身上倒没受伤。司令部里伤了十几个人,大功率电台也被炸毁,报务员重伤倒地。
       张自忠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捡起军帽戴上,吩咐尽快修好电台,自己到潢川城督战去了。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电台修不好了。从现在起,五十九军和上锋的联系,断了。
       听说军长亲自进城了,刘振三赶紧带着一八零师的军官迎过来陪张自忠巡视城防。只见城墙上到处是炮弹炸出的豁口,城里民房几乎全被轰平,火光中夹杂着呛人的毒烟。刘振三说:“鬼子已从三个方向包围了潢川,早上一批鬼子从北城墙冲进来,让我们用大刀砍出去了。”
       “又放毒气了?”
       “就没停过!”
       一旁的三十九旅旅长安克敏忽道:“刘师长一直城墙上督战,两次中毒昏迷。”刘振三忙笑着说:“没事,这不又醒过来了。”张自忠在刘振三肩上拍了拍,下了城墙去视察城北的突破口。远远看见一大群士兵围成一堆高声争吵,张自忠疾步过来:“咋回事!”
       战士们见了军长,忙一起立正敬礼,闹哄哄的人群静了下来,一个上尉过来低声说:“鬼子刚冲了一次,差点打进来,被我们用大刀砍退了,可回来就发现他换了当兵的衣服,他是我们营长。”
       张自忠眼珠子充了血,狠狠地瞪着那个营长:“给我跪下!”
       那营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成一团,连那些刚刚拼过一场命的战士都被张自忠吓得浑身发软,空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当兵的没跑,你当官的先跑!五十九军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杂种!”张自忠脸涨得紫黑,咬着牙低声道,“老子不毙你,不毙你……毙你还费我颗子弹!”回身从卫士手中接过大刀,一刀把那营长砍翻在地。倒提着淌血的大刀走到那个上尉面前:“你姓什么?”
       “姓陆。”
       “你当营长,给我打出个样来!”张自忠回身吩咐,“把这胆小鬼扔到城下去!不是要跑吗?让他自己提着脑袋跑!”
       这一天第十师团用毒气弹开路,逼近潢川城下,第二天一早开始扑向城墙,一八零师依托城墙居高临下倒也维持得住。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鬼子的攻势越来越猛,然而到了过午,却忽然一下子停了。
       这边一八零师也趁机休整,伙伕烙了几张饼给张自忠当午饭,刚吃几口,天空中传来震耳的轰鸣,几十架飞机将整座潢川城炸成一片火海。空袭刚停,炮声响起,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门重炮同时向城里射击,大地像发疟疾般抖成一团。紧接着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战士们拼杀的吼叫声响成了一片,第十师团的总攻开始了。
       张自忠和刘振三一人捏着一块大饼愣愣地听着这恐怖的喧嚣,忽然一个满脸是血的军官撞了进来:“城墙炸开了!鬼子从城西杀进来了!”
       刘振三起身对张自忠一抱拳:“军长,兄弟先走一步了。”回身吼道,“警卫连,把军长送出城,其他人跟我上,把进城的鬼子全剁喽!”抄了把大刀片当先出房,一大群军官跟在师长后面蜂拥而去。
       潢川城里,战士们正迅速向突破口集结。听得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刘振三撸下军帽别在腰带上,扯了上衣,精赤着肩膊,拎着大刀走在所有人前面。旅长安克敏提着手枪紧跟在后,把沿途碰到的每一个趴在地上、躲在墙角放枪的士兵拽起来:“别装熊!一八零师没有孬种!上刺刀!大刀队跟我上!剁狗日的!杀鬼子啦!杀鬼子!”
       随着这猛兽般的咆哮,潢川城西街的每一座房屋,每一处街巷,残垣断壁间,还冒着烟的瓦砾堆中到处冒出满面硝烟、浑身是血的西北军战士,提着大刀片,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狼群般从四面八方成百成千地围拢过来。
       
       枪声停了,冲进城的日本人手忙脚乱地给三八枪装上刺刀,两群战士在原始本能的驱使下步步逼近,没人开枪,只有铁器的碰撞,杂踏沉重的脚步,钝浊滚烫的喘息,这已不是一场现代化战争,几千条汉子在狭窄的街道上冷冷对峙,仿佛回到了远古的沙场。
       在一片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寂静中,刘振三举起大刀嘶声吼道:“干他娘的!”
       刘振三走后,张自忠静静坐在指挥所里等消息,这时城西的枪炮声已停了好久,张自忠凝神细听,几个方向都有枪声传来,只有城西是一片怪异的静寂。
       忽然,空中传来尖厉的呼啸,炮弹开始在城西炸响,进而延伸到指挥所附近,窗玻璃震得哗哗直响,房顶上的尘土瑟瑟落下,猛烈的爆炸声中,一大群人拥进师部,走在最前面的刘振三提着血糊糊的大刀片,老远就叫着:“军长,我们把鬼子打出去了!”
       望着这群刚在鬼门关闯了一遭的部属,张自忠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逐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刘振三笑道:“这回他们攻进城里来的一个也没出去,我看鬼子也没后劲了。”
       张自忠半天无言,终于道:“今天十七号,还有最后一天。十九号清晨全军向南部山区转进。”走到门口又回身缓缓道:“最后再坚持一天,有劳弟兄们了。”
       刘振三行了个军礼:“军长放心。”张自忠也向刘振三和一八零师的官兵们还了个礼,出城去了。
       其实这一问一答是多余的,每个人都知道,最险恶的战斗已经在这一刻结束了。
       张自忠回到军部时屋里还留着炮弹炸过的痕迹,房顶上开着个大大的“天窗”,一道明亮的阳光直射进来,正照在那台支离破碎的电台上。张克侠迎上来问:“城里怎么样?”
       “鬼子还在进攻,不过也就那么回事了。”张自忠随手把炸坏了的发报机推到一边,在桌子上坐下,点起支烟。“这个第十师团让咱打熊了,攻不动了。”
       十九日,五十九军完成了阻击任务开始向南部山区转进。最后出城的三十九旅撤退时潢川已被日军四面合围,旅长安克敏下令全旅从炸坍了的城墙缺口杀出,如入无人之境,一举破围而去。
       九,败中取胜
       潢川阻击战中五十九军孤军奋战,重创日军第十师团,功绩赫赫,蒋介石立刻下令升张自忠为第三十三集团军司令,下辖五十九、五十五、七十七三个军。短短时间内张自忠凭卓异的军功,从“撤职查办”直升到集团军司令,一时名冠华夏,威震敌胆。
       可惜,尽管中国军队全力奋战,武汉会战仍以失利告终。十月二十七日,武汉被日军夺占。
       这次会战,中日双方胜负难分。中国军队虽然放弃了武汉,却已毙伤日军达二十万之众,重挫了鬼子的士气,对日军造成空前巨大的消耗,这样的消耗日本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然而会战的结果也说明日军在总体实力上依然占有优势。
       十一月,张自忠升任第五战区右翼集团军司令,指挥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集团军、江防军等部队,成为独挡一面的大将,集团军司令部设在湖北荆门。走马上任这天,荆门县城内外聚了不少老百姓,远远看到张自忠过来就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张自忠一时摸不着头脑,问张骥:“这些人干什么?”
       “‘活关公’进城,还不都来看个稀罕。”
       “啥?”
       张骥笑着说:“潢川那仗打完底下就传开了,说您是‘关云长转世’,咱的人走到哪只要一说是五十九军,老百姓就亲热得不得了,连《新华日报》上都称您‘活关公’了!”
       听了这话,张自忠一声没吭。只是住进司令部的那晚,张骥偶然从窗前经过,隐约听到他在屋里哼了几声小曲儿。
       然而一场新的恶战已迫在眉睫。
       一九三九年四月,日本华中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调集第三、第十三、第十四、第十六四个主力师团,第二、第四两个骑兵旅团,一个重炮旅团以及其他支援部队总计十二万大军,兵分三路,攻击目标定在第五战区的防地确山、随县、宜城,襄阳,既而想攻取长江门户宜昌。其中第十三、十六两个甲种师团以及配属的两个骑兵旅团,结结实实地摆在了右翼集团军面前。
       这时号称拥兵十余万的右翼集团军却陷入了捉襟见肘的窘境。江防军出自中央军“土木系”(陈诚系统。陈诚早期曾担任十一师师长,十八军军长,后以这一阶段培植的亲信为基础建立嫡系,十一为土,十八为木,故谑称为土木系),是第五战区内第一流的作战部队,和他们的主子“小委员长”陈诚一样眼高于顶,视杂牌军如无物,从划进右翼集团军那天起就没搭过张自忠的茬,张自忠倒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存指挥调动他们的“幻想”,而下属三个集团军中二十八集团军被划归左翼集团军使用,川军二十九集团军装备低劣,战力平庸,司令官王缵绪心眼比马蜂窝上的窟窿还多,阳奉阴违,自搞一套。细数起来,张自忠手里有把握的部队仍然只有五十九军而已。
       五月一日,日军诸路齐起全线进攻,随枣战役正式打响。鬼子第十三、十六师团集中全力向狮子山、杨家岗阵地发起冲击。守卫这两处阵地的是五十九军一八零师和七十七军三十七师。
       这个七十七军和五十九军同出原二十九军一脉,军长冯治安是张自忠的拜把兄弟,为人极有血性,当年曾是二十九军里最强硬的“反日派”,三十七师师长则是“七七事变”中守卫宛平,打响抗战第一枪的战斗英雄吉星文,因而张自忠对前线情况比较放心。
       五月二日喜讯传来,国民政府颁授张自忠陆军上将军衔,以配他那“右翼集团军司令”的职务,从此,张自忠领章上挂起了三颗金星。然而,荣升的欢喜还没过去,四日,前线传来消息,狮子山、杨家岗同时被日军攻克,紧接着普门冲,长寿店,马家集相继失守,一八零师和三十七师先后与集团军司令部失去了联系;而鬼子在取得一连串胜利后,挥军大进直取枣阳。
       五月八日,湖北重镇枣阳失守。
       张自忠惊呆了!李宗仁和远在重庆的蒋介石也都呆住了。
       枣阳失守的当天深夜,张自忠向重庆拍发了一份简短的电报:“即与三十八师一同渡河集合部队,攻击北窜之敌,如不能达到胜利,当一死以报钧座。”
       拍完这份军令状式的电报,张自忠对三十八师下了死令,全军强渡襄河对鬼子展开追击。
       以一个师追击鬼子两个甲种师团,这道命令实在有点吓人。然而在张自忠的军令面前,三十八师还是立刻渡河,杀入了战阵。与此同时张自忠也亲率警卫营连夜渡过襄河插入乱军之中,亲自来找那两个被打“丢”了的主力师。
       这一夜天色如墨,暴雨倾盆。参谋、卫士们跟着张自忠,在大雨中跌跌撞撞一步一滑,几次和鬼子小部队遭遇,好在天黑雨大,没被对方发觉。后半夜雨终于停了,队伍正向前摸索,黑暗中忽然手电筒的光亮一闪,警卫营忙就地隐蔽,静寂中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警卫营悄悄靠了上去,摸到近处,张骥喝道:“什么人!”
       对面的人立刻卧倒,拉枪栓,一片忙乱,半晌,有人回答:“三十七师的,你们是哪部分!”
       “司令部警卫营。”
       确定是自己人,双方都收了家伙,一个参谋打着手电过去,不大功夫领着三十七师师长吉星文回来了。张自忠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前边已经打到枣阳了,你在这干什么!你的队伍呢?”
       吉星文吭哧半天,结结巴巴地说:“我正准备到河西向司令部汇报情况。”
       “情况?什么情况!前面打翻了天,三十七师倒在这里躲雨!你还要往西岸跑,我看是想当逃兵!还芦沟桥打响第一枪的英雄呢,狗屁!当不了这个师长趁早脱了军装回家抱孩子去!”张自忠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身指着吉星文的鼻子吼道,“你给我滚回前线去,再来这套,看我怎么收拾你!”再没看吉星文一眼,领着警卫营往前走了。
       吉星文灰溜溜地走回林中,一八零师师长刘振三和几个参谋缩在一起,连头也不敢露。看清只有吉星文一个人回来,刘振三这才钻出来,掏出烟来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定定神:“总司令过河督战来了,看来这个实力保存不住啦。现在往前冲是义气,往后缩是军法,还是回去拼命,打到哪算哪吧。”
       
       随着张自忠亲自过河督战,右翼集团军的主力五十九军和七十七军都奇迹般恢复了活力,先后克复丰乐、清水桥,占领长寿店,切断了日军的补给线,迫使日军以主力回援。同时黄维纲率三十八师奔袭田家集,意外地与日军一个辎重联队遭遇,成功伏击了这支鬼子,当场击毙大佐一名,歼敌一千余人,夺取大批军需辎重,烧毁日军准备用于渡河的船艇数十艘。正准备渡河进攻襄阳、樊城的鬼子没了渡船,不得不在河边停了下来。
       从五月八日张自忠渡河以来,几天功夫战局竟已发生根本变化,到十二日,鬼子开始转入守势。十三日,张自忠再次指挥反攻,先后收复方家集、唐河、新街等地。这时,一个意外情况出现了!由于第十三、十六师团的溃退,正扑向襄阳的鬼子精锐第三师团孤军前出,一时竟被切断了后路,像一条跳上岸的鱼全军阻隔在襄(阳)花(园)公路上。
       这实在是个意外的好消息!现在只需汤恩伯指挥的左翼集团军由北向南全力出击,就可以和右翼集团军合力将第三师团围歼!看到这个战机张自忠兴奋地跳了起来:“这个第三师团又叫‘名古屋师团’,是鬼子的一支老牌部队,精锐所在,如能把它一举歼灭,鬼子就会全线动摇!马上致电李长官,请他调左翼第三十一集团军策应,和三十三集团军一起围歼第三师团!”他兴奋地踱了几圈,伸手抓过桌上的红蓝铅笔,俯身在地图上查看,“干脆把请示李长官的电文原件抄送第三十一集团军总部,让汤恩伯也做个准备。拟电!”从地图上直起身来,才发现一群参谋们面面相觑,神情古怪。
       “怎么了?”
       半晌,张克侠低声道:“咱们和鬼子死拼的时候,中央军第三十一集团军早就脱离战场向河南泌县转进,把咱们晾在台上了。”
       张自忠捏着那支红蓝铅笔僵在了地图前,半晌呆呆地问:“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有时候一个答案太明显了,反而谁也说不出口。
       一九四零年四月五日,张自忠的老上司前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在四川绵阳病逝。这位曾在长城抗战中斩获六千日军首级而名动天下的抗日英雄,丢失平津退出华北后再未有过任何作为,窝窝囊囊,芦沟桥事变后仅三年,郁郁而终。
       得知这个消息,张自忠约二十九军时的两个老兄弟张克侠、冯治安过来喝了顿闷酒。不知是心情抑闷还是酒有些过了,席间,张自忠数落起冯治安来:“七十七军和五十九军都是当年二十九军的老底子,可你们七十七军越打越滑,这次随枣会战三十七师擅自放弃阵地后退,还把一八零师拉着一块退,咱西北军有这样的规矩?当年二十九军在平津就是一味保存实力,两头讨好,结果两头不落好,汉奸不肯当,忠臣也没当成,糊里糊涂丢了平津丢了华北,骂名背上了军队也打垮了,保存实力,到最后没有好下场!”
       冯治安冷冷一笑:“不是不想好好打,是人家逼得咱们没法打!中央军消灭起杂牌军来比鬼子还狠,咱们提着脑袋拼命,他们拿咱当无头鬼!有恶仗咱们打,打完仗不给补充,损失小的缩编,损失大的干脆撤消番号一口吃掉,日还没抗完,咱们先‘抗’光了!五十九军还能打仗,是因为这帮老兄弟信任你,愿意跟着你和小鬼子拼命,可全中国那么多鬼子,却有几个张自忠?论军功我不能和你比,可要论实力我的部队比你的强些。保存实力说起来是不好听,可我们不为自己着想,谁为我们着想?手里有了军权一个个才人五人六,排排场场,没有军权你试试,狗屁都不是!”
       “对,对,谁都比我精,就我一人是傻瓜!”张自忠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这是什么世道!政府腐败,军队也腐败,一心排斥异已,怎么给他卖命也不拿咱当自己人看!这个日怎么抗法!等我们这些傻子死绝了,只剩一帮聪明人就他妈痛快了?”
       三个人都不吭声了,半晌,张自忠忽然低声道:“我这样的要是投共产党,他们肯要我吗?”
       一听这话,冯治安和张克侠都吓了一跳,冯治安起身叫道:“来人!司令官醉了,扶他去休息。”张骥扶着张自忠去了。冯治安和张克侠对面而座,尴尬戒备,张克侠低声道:“仰之(冯治安字),荩忱说的是醉话……”
       “我什么都没听见,咱哥仨今天根本没喝这顿酒。”冯治安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自忠被扶回住处躺下,望着屋顶出了会神,忽然问张骥:“胶东海边有个田横岛你知道吗?听说有个典故,你讲讲。”
       “《史记》中记载,田横本是战国时齐国贵族,暴秦无道天下皆反,田横也随齐国王公起兵抗秦。汉高祖统一天下,田横心怀旧主不愿投降,率手下五百人避居荒岛,汉高祖慕田横之名招他进京,要封为公侯,否则就派兵踏平荒岛。田横为保全手下带两名随从上京,可走到距都门三十里处拨剑自刎,这样既没悖主降汉又保全了部属。高祖感他忠义,用王礼厚葬,又要封他的两名手下为官,这两人却在埋葬主公后自尽于墓旁。高祖又派人去招岛上的人,可那五百士听说田横自刎,也都投海而死。”
       “齐国旧臣,不肯降汉,”张自忠喃喃道,“委员长、李长官都于我有恩……”
       张骥一愣,悄悄望向张自忠,张自忠叹了口气,翻个身睡过去了。
       一顿酒席就这么悄没声地散了。这是三个西北军的老兄弟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喝酒,从此他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张克侠早在一九二九年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抗战胜利后任第三绥靖区副司令,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八日与何基沣将军一起率五十九军两个师、七十七军一个半师共二万三千余官兵在台儿庄防地起义,为歼灭黄百韬兵团并最终取得淮海战役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成为人民的功臣。
       冯治安一直追随在蒋介石身旁,抗战胜利后任第三绥靖区司令,以手中的军队为资本在中央军嫡系的排挤中艰难度日,三大战役后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冯治安也输光了本钱,后追随蒋介石逃往台湾,挂了个“战略顾问”的虚衔,一九五四年病逝于台北。
       而张自忠,却选择了一条和他们两人都截然不同的道路。
       十、拱卫宜昌
       一九四零年四月底,第五战区对面的鬼子又活动起来了。
       这一阶段,纳粹德国在欧洲战场势如破竹,大大刺激了日本人的胃口,于是先后调集了八个主力师团和三个配属旅团共计二十二万兵力,由第十一军统一指挥,准备再次进攻枣阳、宜昌。
       五月一日,宜枣会战开始。日军第三、十三、三十九、四十共四个主力师团,水陆齐进迎面杀来。第五战区长官部做出部署:正面节节抵抗,诱敌深入至山地丘陵,各部即对敌展开侧击、追击,迟缓其行进,消耗其力量,主力部队则向两翼移动,争取外线作战,最终将敌击退。
       五月三日,鬼子占领襄河东岸的长寿店,打开了突破口,向枣阳方向推进。
       四日,张自忠指挥各部队展开攻势。立刻切断长寿店以南日军补给线,三十八师在耗子岗合围鬼子一个大队,一八○师撞上日军一个联队,双方立刻打成一团,七十七军、一七九师绕过长寿店攻打马家集,接着沙家店、温峡口、新寨等村镇到处都爆发了血战。
       六日,与右翼集团军各师作战的鬼子或被歼灭,或弃阵而逃,一七九师咬住马家集的鬼子一路猛追,一八零师打垮了对面的鬼子,进至新集又撞上另一支敌军,激战半天再次将迎面之敌打垮。七十七军三十七师直插公路,准备截断日军交通,三十八师歼灭鬼子一个大队后进至田家集,与在这里集结的一支兵力达数千之众的日军遭遇,双方都没有稳固的阵地支撑,干脆各自鼓勇向前,搅缠在了一起。
       也就在五月六日夜,张自忠率司令部警卫营和集团军预备队五十五军七十四师的三个团共约三千五百余人渡过襄河,亲自参战。
       和上几次亲临前线一样,随着张自忠的到来,西北军各部情绪都为之一振,一八零师一路猛攻,迎面鬼子当者披靡,三十八师也于七日黄昏将正面的几千鬼子打得溃不成军。跟在张自忠身边的七十四师是支装备低劣的二流部队,这次却也如有神助,在二郎庙初遇倭寇,牛刀小试,竟也将面前的鬼子打了个落花流水,狼奔豖突。战场形势变得越来越有利,九号上午,七十四师和三十八师会师一处。
       
       此时整个战局出现了奇怪的态势,战场正面日军各师团均进展顺利,前锋已占领枣阳,中国军队纷纷败退。而在日军背后三十八师和七十四师沿峪山、双沟、新街、白庙一路推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一八零师也乘胜连克梁家集、熊家集,毙敌无算。七十七军一七九师拿下田家集,三十七师完全切断了公路交通线。在战场的两个方向各自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前面是鬼子兵横冲直撞,后面却是西北军虎趟羊群。
       这时战区长官部传来一道命令:“鄂北之敌正全线回撤,第十三师团企图南蹿,右翼集团军即向敌展开截击,断敌退路,克服一切困难迅速围歼枣阳一带之主力,获得伟大胜利。各总部司令亲到前线指挥,以励士气,逗留后方者,决予处罚!”
       这道命令虽然是第五战区长官部下达,实则直接出自蒋介石之手,是“委员长”仔细研究地图之后一拍秃脑门儿忽然想出来的。
       这么说日本人的真的溃退了?
       右翼集团军原定的计划是待敌军突破正面阵地后,各部即展开侧击和追击,以拖延日军进度,清耗日军兵力。原只是要揪住日本人的尾巴,可西北军的几个师却打得太凶,冲得太快,几乎把第十三师团的整个屁股都撕了下来。一时间战场局势发生了变化,第十一军司令官园部和一郎中将不得不命十三师团回身全力应付右翼集团军。然而第十三师团的调动却使蒋介石做出了错误判断,误以为日军攻占枣阳后正准备全军回撤,于是向张自忠下达了这项错误的命令。更糟的是重庆方面发给张自忠的密电竟被日本人破译了!得到这个消息,园部和一郎中将的眼睛立刻死死盯住了襄河东岸。
       “张自忠确实在河东!”参谋官一路叫着跑进司令部:“已经证实,张自忠司令部过河了!电台发报的最后位置在方家集附近。”
       园部中将回身抓起电话,犹豫了片刻,却又放下,“要歼灭张自忠,一个师团远远不够。命令田中静一中将第十三师团立刻对中国军队进行全面反击,村上启作中将第三十九师团停止向宜昌方向推进,全军南下,沿途不要和中国军队纠缠,不计损失,不惜代价,目标只有一个,张自忠!”
       “那宜昌方面呢?”
       “我现在想的不是宜昌,张自忠是个神话,打破这个神话比宜昌战役更重要。”园部和一郎又走到地图前望着宜昌出了会神,忽然问:“在宜昌的中国军队都有哪些?”
       “主力是汤恩伯的中央军第三十一集团军和孙连仲西北军第二集团军。”
       “这两个人谁更勇敢些。”
       “汤恩伯是中央军著名的将领,第三十一集团军的兵员,装备和战斗力在整个战区都首屈一指,孙连仲和张自忠同出于西北军,在台儿庄战役中表现卓越,这两个人都不好对付。”
       “汤恩伯最擅长的就是保存实力,而在中央军面前孙连仲更不愿把自己的部队打光,两人若各自为战都是劲敌,可聚在一起就会无所做为。命令第四十师团天谷直次郎中将,立刻抽调一个精锐旅团亲自率军南下,四十师团其余部队交第三师团山胁正隆中将指挥,原地固守待援。”
       “这样一来第三师团要独自面对宜昌方向的全部中国军队了。”
       “告诉山胁中将,我们正在全力解决张自忠,在战斗结束前,我要他在宜昌独挡一面!”
       接到命令,田中静一立刻回师南进。十一日,三十八师首先与第十三师团的主力撞在了一起,激战一天,第十三师团狼狈后撤,接着十二日、十三日、十四日,三十八师鼓勇疾进,十三师团步步退却,杀得性起的三十八师一路追击,不知不觉间和七十四师分开了。
       其实第十三师团的行动是半真半假,一方面他们的确奉命缓缓退却,诱使三十八师脱离张自忠司令部,可另一方面这些鬼子也实在被揍得不轻,除吸引三十八师外还要同时粘住一八零师和一七九师,几天内伤亡竟达数千之众。
       与此同时,鬼子另一个主力师团——第三十九师团沿着峪山悄悄摸了过来。
       已深入襄河东岸的右翼集团军司令部也感到事态的变化。随着作战力度加大,第十三师团反击力量越来越强,鬼子兵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蜂拥而出,一八零师和一七九师都陷入恶战,不久三十八师也被鬼子缠住,三个主力师一字排开分别与日军搏斗,和司令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混战中,忽然又有大批日军潮水般杀来,加入战团。
       这时,已能断定右翼集团军正面的鬼子肯定不止一个师团,张自忠马上查问,很快得到回报:“刚出现的这股日军隶属第三十九师团。另外日军第四十师团主力也正在南下,看来咱们中圈套了。”
       听了这话,张自忠不禁兴奋起来:“想不到我的名字居然值三个师团!一颗脑袋能卖这个价怎么都值了!”见参谋们一脸慌张,高声说,“情况没那么严重,鬼子把宜昌方面的兵力全抽光了,他的第三师团独自面对两个集团军,处境比我们还糟。咱们的部队都相距不远,远可以指望汤恩伯,近的有黄维纲。我们就依托山地和鬼子打几天游击,马上分别致电孙连仲和汤恩伯,说明敌情,请他们立刻对宜昌正面之敌发起攻击。”
       “找到张自忠了!”一个作战参谋飞奔进司令部:“我们截获了右翼集团军发出的电文,已经锁定电台位置。”
       “在什么地方!”
       那参谋走到地图前手指一处蝇头大小的黑点:“就在这里,十里长山,南瓜店!”
       园部中将抓起铅笔在那个小黑点上狠狠画了个红圈:“电令村上启作——收网!”
       十一、以身殉国
       对于鬼子破译密码和侦测电台位置,右翼集团军司令部一无所知,此时司令部正驻扎在山中小村南瓜店。七十四师的部队则在山后修筑阵地,张自忠随带的部队总计不足两千,而他们将面对第三十九师团的全部鬼子。
       十五日,战斗打响了,日军集中炮火猛轰,立即对七十四师所有阵地发起集团冲击,然而七十四师打得十分沉稳,三十九师团虽然在兵力上占了压倒优势,却也急切难下,直到入夜战局仍没什么起色。
       这时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送到园部和一郎手中:“司令官阁下:我部已遭数倍之敌合围,敌攻击意识极为旺盛,此状况下我军无法反击!弹药粮秣将尽,如此作战,名古屋师团覆没无日!第三师团本部山胁正隆”
       园部和一郎将电报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通讯参谋等了半天不得不低声问:“司令官,怎么答复?”
       “没有援兵。让他们退到枣阳去,守不住还可以再退。退到哪都没关系,被击溃也没关系!如果天皇陛下怪罪,责任由我来负!”园部和一郎忽地转回身来,“命令村上启作,第三十九师团立刻发起总攻,十六日前必须结束战斗,否则交出指挥权!”
       第三十九师团指挥所里,脸色铁青的村上启作中将把参谋长专田盛寿大佐叫了过来:“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突破敌军阵地,我要具体时间!”
       “我军在三个方向都遭到阻击,至今还没能取得实质性突破。”
       “混帐!他们能有几个人!”村上启作指着专田盛寿的鼻子吼叫起来,“你们丧尽了日本帝国的军威,丢光了三十九师团的脸!只有一天时间,只剩一天了!”
       专田盛寿凑近前道:“如果能给我足够的兵力,就能找到缝隙从他们的防线上渗透过去,集中力量直接攻击张自忠的指挥部。”
       “那还等什么?全都上去!去!”
       十五日夜,十里长山笼罩着一片淡青色的雾霭,随着隆隆的枪炮声,雨水终于从蓄积已久的阴冷潮气中洒落。黑暗里,成千上万鬼子兵拉开散兵线,顺着每处沟壑每条小路漫山遍野摸了上来。午夜时分,山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接着轻重机枪和手榴弹响成一片。鬼子终于穿过了七十四师的阻击圈,出现在右翼集团军司令部面前,和警卫营交上火了。
       整整一夜,山背后的枪声一阵紧一阵松,不觉间天蒙蒙亮了,忽然,枪声停了。屋里的人都抬起头来。张骥低声道:“是不是去问问情况?”话刚出口,从山背后传来了一片密集的炮声!这些军人都听得出,那是迫击炮,听声响至少有十多门火炮在一起射击。
       
       鬼子的大部队上来了!
       张自忠站起身来:“收拾东西,撤。军部顾问、参谋、伤员先走,我带警卫营断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飞快地收拾东西。没人和张自忠争辩,既然他说了断后,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令,想让司令官早点脱险,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尽量撤得快些。
       上午十点,司令部人员翻过山头向东北方退却,只剩下张自忠和十几个卫士。前面山头上的部队又打了两三个小时,眼看中午了,撤退的人员早已走远,张骥低声问:“司令官,撤吧?”
       “撤什么?要撤昨晚就撤了,何必等到这会儿?”张自忠走出屋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山头上一团团炮弹爆炸的硝烟:“仗打了三年,牺牲了这么多人,可还没战死过一个陆军上将。我的名字在日本人眼里值三个师团,在咱们这边怎么也值几声口号吧?现在国际形式正在逆转,法国战败已成定局,国内又冒出个汪精卫,情况这样危急,咱自己人还结帮拉党勾心斗角,这样下去国家怕没出路了。现在最需要的或是一场大胜,或是一个英雄。眼看宜昌战役未必能胜,所以,我留在这用自己的命赌一把,如果三十八师及时赶到,就带警卫营的弟兄一起撤退,如果三十八师没来,我就死在这,当回英雄。”
       “这没必要吧!”
       “我本是个罪人,从平津出来时就下了必死的决心,想不到越去拼死反而不死,能走到今天对国人、对自己都有个交待,已经比宋老总幸运多了。可这条命毕竟不是自己的,交给了国家,交给了委员长。”张自忠在石头上坐下,“不用劝我,我也不听人劝。话说开了,你们自己打算。趁鬼子合围未成,想走的这就走。”
       张骥在张自忠身旁坐下,抽出二十响手枪擦拭起来,什么话也不再劝了。
       日军的迫击炮开始向指挥所附近集中轰击,炮弹雨点般落下,看来敌人已经逼近到面前,通过望远镜已能看到指挥所的位置了。树林边闪出几条灰扑扑的影子,是一群警卫营的士兵,军装破碎,脸上被汗水、硝烟和泥灰涂得难以辨认,有的握着二十响手枪,有些手里只剩一把砍钝了的大刀。人人挂彩,个个负伤,血肉模糊。
       这是整个警卫营最后剩下的人了,他们已凭自己的忠勇拼到最后一刻,准备退出战斗向后山转移,给自己谋条活路。可忽然间,他们和张自忠撞了个对面。
       “司令官!”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以为司令部早已安全转移,谁想司令官居然还在这里!静立片刻,这些战士转身又向山上冲去,张自忠指着他们的背影叫道:“看见没有!这是我张自忠的人!有种!”
       张骥抽出背后的大刀:“我也去过把瘾,砍他一个是一个!”
       “我二十三岁参军,从见习官做起,什么仗都打过,现在官做大了,手底下可能不如从前了,要是当连长那会,十来个小鬼子不够我一人砍的!”张自忠也操起了大刀,“今天跟你这个娃娃比比,看咱们谁砍得鬼子多!”拨腿向山顶冲去。
       成群的炮弹不断在身边炸响,张骥提着刀向山间小路飞奔,远远看到警卫营的战士已和鬼子接上了火,张骥不禁呐喊起来,一口气向前飞跑,忽然觉得不对,一回头,身后却已看不到张自忠的影子。大惊失色,忙回身寻找,走出十几步,一眼看到张自忠倒在一个弹坑旁,额头、肩膀都被弹片击伤,腰腹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血如泉涌,张骥扑跪在地,取出绷带手忙脚乱地包扎,眼看着浓黑的血浆从绷带下浸出,不大功夫弹坑底汪了一洼鲜血。
       “别管它了。”张自忠轻轻推开张骥的手,手指在左胸的口袋上抠摸,张骥忙伸手过来,从衣袋里掏出只烟盒,取出香烟递到张自忠唇边。张自忠轻轻摇头:“下面……”
       几根烟卷下压着一张发黄的报纸,折成三折,下半截犬牙参差,像从什么地方随手撕下来的,张骥将报纸展开,眼前赫然是一行粗大的黑字:“冀察政会名存实亡,张逆自忠丧师辱国”。
       “这东西压在我心口三年了,现在烧了吧,烧了……”
       张骥掏出火柴,哆嗦着一连划断了七八根,到底点着了,张自忠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纸片焚化,一阵风吹过,灰烬四处飞扬,化为尘烟。
       “当年田横身后五百士为他殉节,今天警卫营的五百多个弟兄和我同死,也算一段佳话。你走吧,趁现在还有机会,想办法冲出去。”
       张骥擦了一把满脸泪水:“当年田横五百士每个人都可以走,可他们都愿尽忠殉节,今天我要是走了像什么样子?”
       “话不是这样说,当年我不当那个丧脸的天津市长,比当它要容易得多,可我还是要当,因为那是上头派给我的任务。今天你留在这比冲出去要容易得多,所以你得冲出去。”张自忠取下腰间的短剑,“这柄‘中正剑’是蒋委员长亲手颁赠的,上面刻着‘军人魂’,就算是我的魂吧。如果能出去,就把它交给上峰,出不去,就埋了。”
       张骥双手接过短剑,忍不住哭成一团。张自忠掏出手枪,张骥吓了一跳,猛扑上来硬将枪从张自忠手里抢了过来,尖叫道:“不能啊!司令官!”
       张自忠脸上挂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这是干啥?”
       张骥愣了半晌,将手枪双手捧到面前。张自忠接过枪,低声道:“你走吧,走……”
       张骥抹去满脸泪水,向张自忠最后行了个军礼转身而去。走出十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雨势又渐渐起了,将尸横遍野的战场淹没在一片淡蓝的雨幕中。张骥隐在一块巨石后面一动不动,在他身前几十米外成百鬼子端着枪正缓缓搜寻过来。张骥冷眼看着他们步步逼近,心里暗暗算计,手里还有一支二十响一把大刀片,怎么也能放倒他七八个。
       仗打到这会任谁也不会再害怕了,张骥心里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焦燥,那些注定要来送死的鬼子走得太慢了,这一步一步的,什么时候才能摸到跟前?
       远处隐约传来一片叫喊,接着身后山坡上的鬼子也叫了起来,正在面前搜索的鬼子兵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往山坡上爬去,不大功夫跑了个精光。
       张骥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明白了,鬼子一定是发现了张自忠的遗体!一时只觉浑身发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眼泪又止不住涌了出来。
       凄风冷雨仍下个不住,万籁俱寂中,张骥觉得精神渐渐恢复了过来,可他仍伏在地上不动,这种时候还能做什么呢?
       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浮起,现在只有他才能尽快把司令官阵亡的消息告诉弟兄们,让他们夺回张自忠的遗体,如果拖延了时刻,也许司令官的遗骸就再也夺不回来了!
       整整一夜,张骥奔跑了一夜,天色微明时在一处烧成废墟的小村旁停了下来,又累又饿,再也走不动了。远远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奔了过来,借着晨曦望去,那分明是一队中国兵。张骥拼尽力气冲到路旁,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
       骑兵们赶到面前,跑在前面的骑九师师长张德顺在张骥面前翻身下马:“你是司令部的卫士?司令官在哪,快带我去!”
       张骥双手死死抓住张德顺的臂膀,脸憋得通红,可喉中干涩,心内如焚,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情急之下,一拳重重打在张德顺的胸口。张德顺踉跄几步一跤滚倒在烂泥里。
       一时间,张德顺本能地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好半晌,从喉底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哎呀!”
       一群战士们呆呆地立在雨中,不知所措。张德顺又在烂泥里坐了半天,跳起身来:“不能让鬼子把司令官的遗骨抢走!上马,都上马!”
       宜昌方面,第三十一集团军和第二集团军已经同第三师团打了三四天,鬼子始终躲在阵地里凭险固守,像只缩在壳里的王八,而汤恩伯和孙连仲这两位集团军司令则互相偷眼打量着对方的动作,攻势时紧时慢,有板有眼。然而十六号入夜后前线部队忽然莫名其妙地燥动起来。汤恩伯敏锐地觉察到这种燥动,立刻命人查问,一个参谋把电话打到前沿,问了几句回头报告:“刚才鬼子在前线空投了大量传单,说张自忠阵亡了。”
       “扯淡!这种传单只能卷烟擦屁股,”汤恩伯想了想,“和三十三集团军联系一下,问问情况。”
       
       和集团军司令部却始终联系不上,那参谋又给第五战区司令部挂了电话,走到汤恩伯身边低声道:“这次怕不是谣言,委员长侍从室已向第五战区发来命令,务必寻回张将军的遗体。”
       “荩忱?不可能,这怎么会?”
       作战室里静了下来,中央军的军长、师长们面面相觑,铅一般的沉寂中,五十二军军长关麟征拍着桌子叫了起来:“别再拖着了!司令官,下令出击吧!仗打到这个份上,中央军还缩在这装孬种,不怕人家戳咱的脊梁骨,挖咱的祖坟吗!”
       五月十六日午夜,汤恩伯第三十一集团军和孙连仲第二集团军同时对日军发起强攻,山胁正隆第三师团仓惶溃退,逃向枣阳。
       张自忠的死讯震惊了国民政府,蒋介石侍从室一处主任张治中亲自来电,严令前线各部队务必夺回张自忠遗体。与此同时五十九军各师都集中全力向日军第十三和三十九师团发起攻击,骑九师更是死死咬住第三十九师团不放,而这时三十一集团军已收复枣阳,重创日军第三师团,园部和一郎急调各部队北上增援,第三十九师团向北狂撤不止,在他们背后,杀红了眼的骑九师不顾性命地追赶上来。
       当夜,骑九师开进了一座名叫陈家集的小村,日本人刚刚撤离,村中几乎空无一人,骑兵们穿村而过,只见小路边坐着一位穿黑衣的老者。
       “你们是西北军的?”
       “是。”
       “鬼子刚走,他们让我传个话:请你们不要再追了,他们把你们的总司令留下了。”
       山岗上一片松林中,静静地立着一座新坟,坟前一块木牌上恭楷写着:
       张上将自忠之墓
        玉碎五百余员共祭
       十二、后记
       一九四零年五月二十一日,张自忠将军遗本从前线运往宜昌,沿途所经之地,无数百姓自发摆设香案,沿路哭祭。湖北省主席严重、江防军司令官郭忏等四十余名高级官员在宜昌迎灵,二十三日灵柩登上“民生”轮,经长江送往重庆,宜昌十余万百姓沿途护灵,蒋介石亲自题写挽联,手书“浩气长存”,以国民党党旗覆棺,灵柩一路沿江行来,所经各县都有大批民众沿江拜祭,二十八日到达重庆,举行隆重公祭仪式,蒋介石亲自主祭,冯玉祥、何应钦、孙科、孔祥熙、宋子文、张群、于右任等人绕棺志哀,新华日报也发表评论,深表哀痛,对张自忠的英烈忠勇给予崇高评价。
       消息传到陕北,各界代表千余人在延安中央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中共中央领导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分别题写了“精忠报国”、“取义成仁”、“为国捐躯”的挽词。朱德、王稼祥、肖劲光、谭政、王若飞、王明、高岗等到会祭奠,朱德总司令宣读悼张自忠将军祭文。
       抗战胜利后,平、津、汉、沪等城市都设立了“张自忠路”,以纪念这位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军阶最高的民族英雄。
       从这一刻起,在“国统区”抗日军民心中树起了一座巍巍赫赫的丰碑,一个刚勇雄强的榜样。艰苦卓绝的抗战,也从战略防御转入了漫长的战略相持阶段。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六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批准张自忠为革命烈士。随后北京、天津、上海、武汉均恢复设立张自忠路。
       张自忠将军得到国家和民族赋予的崇高荣誉,浩气英名长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