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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银灯笼
作者:吴文君

《收获》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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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从家里带走他的。
       站起来的时候,他用两个手掌抹了把脸,好像这样能让他获得某种清醒。两天了,也可能一天,他只吃了很少量的分辨不出味道的东西。没脱衣服,没睡,也没出过门。灰尘不动声色堆积起来,东一朵,西一朵,芦花般,到处都是。电脑还开着,Q上的头像正急切地晃动,——他想象得到,她,他新结识的女友的焦急。
       你去哪了?
       干吗不说话?
       喂喂??
       明天你去不去吗?
       说话呀!!
       他不无遗憾地走出了门。背后是他呆若木鸡的母亲,和一群被警车吸引过来的邻居。
       他很配合。这应该归功于以前看过的数量不算少的警匪片枪战片,不过他的电影感很快消失了,在他被领进一间四壁空空的房间之后。
       他一直盯着窗口那几根铁栅栏,直到电灯打开。
       他说自己没有说谎的想法。稍坐片刻,他这样开始他的交待。
       是的,交待。
       他现在是嫌犯。虽然给人的感觉,他更像一个质朴的少年,而不是退伍多年却一事无成的青年。嘴唇嗫嚅,避免抬头直视,却躲不开日光灯过强的白光,不仅面目苍白,也把竭力压制的那点恐慌清楚地透露出来。也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有可能洗清自己。
       他们递给他一支烟,一只打着了火的打火机,他急促地摆了摆手。
       几天前,一个钟点工整理房间时,发现了被人扔在壁橱里的女主人。大部分人碰到这种事情都会语无伦次的。四川来的小姑娘停止颤抖后,向警方提供了一条线索。
       那是个挺有钱的女人,自己开着公司,听说搬进西城花园还不到半年。西城花园是富人区,曾经是块闲置多年的空地,现在的建筑形式只有两种——别墅,以及联体别墅。
       杀人事件总比任何别一种消息传得都快。没人会扎破自己的脾脏肝脏,再擦干净血迹,主动钻进壁橱的。被送进医院急救的女人变成报社和电台的新闻之前,已经跑过不少嘴巴。
       他那时正没头没脑走在一条巷子里,脸上也是一副没头没脑的表情。头发很久没理了,胡乱搭在额头上,两条细瘦的长腿一跨就是两三级台阶。从来没人注意他挺拔的步姿,那是服役时养成的。更不会有人注意时刻在他心里纠缠的一句话,——我能干些什么?巷子建在坡道上。这城市多山,地势起伏大,陡峭的坡道随处可见,却都没有这条奇特,——倾斜的弧度永远只呈现给行走的人四扇窗户。每次走进去,他都有点迷糊,像兜一个神秘的圈子。
       正是人们点火烧饭的时间,这件血腥的凶杀案由两个下了班偶然碰见的女人说出来,变得又寻常又平淡。凑在一起的两张嘴滔滔不绝,说完了女人,说凶手,说完了凶手,又说她们顺道买的猪脚和鸡翅,最后叹息几声,匆匆分手。
       他默不作声跟在后面,五脏六腑顷刻间冰凉。
       想要致她死命的,就是那把削皮的刀吧。刀身秀丽,宽不过一寸。他不仅见过,还被迫拿在手里过。也许就是他走后她被杀的,传说总是不够准确。当然,凶手不是他。他后来被刀上的光吓倒了,扔下刀子,不顾她在身后连声叫喊跑了出去,专找汽车通不过的岔道,那些曲折的小石子路。
       他还在等她电话呢,他老觉得她还会把他叫去的。终究料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样一来,他也脱不了干系,——他们总会找到他,根据小区布控的电子摄像,根据他留在她那儿的要命的想不起来的蛛丝马迹,还有那个钟点工。想到这儿,他甩开两条长腿,袋鼠似的跑出坡道,在汽车和行人之间灵活地跳来跳去,直到爬上破旧的印花厂宿舍的楼道,在他母亲狐疑的目光中直人自己黑暗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没有什么事不可能。这句话,女人不厌其烦重复了许多遍。也许想给他什么启示。年轻人嘛,总需要过来人的启示。她捧着半杯白开水,说了不少自己的事。比如她的名字,周穆,还有她现在经营的编织厂。
       她的手势很多,有时,他觉得,她说的话跟她的手势似乎毫无关系。因此他发现要听懂她的话比较费力,特别是人怎样定下自己的目标再去实现。尽管她打的比方一次比一次简单,他还是有点糊涂。他有时拎起心思听一点,有时就有些松懈,不太敢跟那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对视。不是吗?她可以叫周穆,也可以叫别的名字。可以生产窗帘布,也可以生产别的什么布。这对他意义不大。
       遇到她之前,他疲倦地坐在一只消防龙头上歇脚。有一阵子,他很希望屁股底下那只红色的东西最好能像火箭,一下就把他推进外太空。如果外太空不需要招聘和面试就能找到工作的话,他希望永远留在那儿。
       她刚从一扇装着老式弹簧的门后面出来,朝着停靠路边的车走。那是辆灰色沃尔沃,车身庞大,似乎更适合男人驾驶。但是再看她,就明白没什么不对劲的。天很冷,她穿着几乎拖地的黑色大衣,又沉又笨,像个大方块。他扭头看了看门上的铜牌——天缘婚姻介绍所。他刚才正好是从这家天缘婚姻介绍所旁边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那是一间简陋的职业介绍所,有一个市郊工厂招收工人,底薪只有二百元,还要交押金。招的人数倒是比较多,但是二百元,他想不到真会有人去应这样的聘。
       要不是这个衣着显眼的大方块女人从里面出来,他可不会注意到这里还会有一家婚姻介绍所。
       他第一个感觉是她走错地方了。她大概就是那个黑心的市郊工厂的老板,她是来寻找廉价工人的,而不可能是来找把个人的身高、体重等资料留在婚姻介绍所的男人的。
       这个方块移动得并不坚定。他默然看着。下意识里,他的穷,好像正因为她的富。
       当她走过他身边时,他快速地瞥了她一眼。他突然觉得她神情里有一种他很熟悉的东西,他一下子改变了对她的印象,她可能真是来婚姻介绍所找对象的,就像他真是来职业介绍所找工作的一样。
       他对这个老板一样的女人就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朝着那个大方块的背影说道,你要不要工人?
       大方块显然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她错愕地转过身来,向四周看看,最后确定他确实是在向她说话。
       你在对我说话吗?她问。这张冲他问话的脸上已完全没有了他刚才看到的他感到熟悉的东西,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跟她的衣着、车子很般配的表情——一种很乎和的盛气。这样的表情,使他立刻有置身招聘现场的不适感。
       他几乎是羞怯地冲她点点头。他的样子也许有点滑稽可笑,真的没有退伍军人的一点影子。可能是这一点稀释了她盛气中隐隐的敌意。她把头转向职业介绍所,然后又转回来。
       哦,你想找工作?
       他们从影楼花里胡哨的广告牌旁穿过去。
       没人对这两人多加注意。端痰盂的直奔公共厕所,晒太阳的只管眯起眼睛。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光看外面,绝想不到里面的幽深和颠簸不平。老式的三层公寓就像精密仪器上的齿轮,牢不可分地咬在一起,钻出来衣裳被单,家常的花草,根本辨不清朝向。这些深藏的房子,有可能再过十几年才会拆毁。
       巷子越来越窄,她经常侧一侧身,免得被两
       边的墙壁擦到肩膀,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气。他虽没有通不过之虞,但几次踩到有尖角的石块,痛得眉头紧皱,想,这女人,不会变着法子害他吧!
       后来她总算不走了,对着二扇锈迹驳杂的门,手伸进口袋摸索出一把钥匙。门一下就打开了,吹出寒冷刺骨的阴风,渐渐现出床和桌子的轮廓,因为不再被人使用积满尘土。
       他本就不懂估算建筑的面积平方,又有女人庞大的身体,只感觉里面小得厉害。
       她比他还要好奇,这儿摸摸,那儿看看。除了他们进去的门,房间里还有一扇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她进去后,他也跟了过去。从水槽和黑得不成样子的抽水马桶来看应该是厕所。稍干净的那面墙上挂着镜子,照出他伸过去的半个脸。另一面墙就不行了,漆黑油腻的。靠墙还摆着个木头架子,像烧火用的,也是漆黑油腻。一只断了柄的铁锅生满铁锈丢在墙角。
       这是谁的房间?他朝房顶瞥一眼,上面也是黑乎乎的。
       我的房间。她说。
       你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不怕吗?
       她没有回答。他于是明白他不该问这样的话。
       她拉开一把椅子,并不坐下去,摸着桌子的边沿,说,我以前很瘦。
       他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他别开头,不去看她叠起来的下巴,也不去看她左眼旁边的青紫。但房间太小,他几乎总要挨到她。想到里面松弛的肉,他有些厌恶,又有些骄傲。
       她锁上门。依旧是她走在前面,他跟着,但双手抱上了一个旧纸箱子。纸箱子里面好像装的都是铁器之类的东西,比它看上去沉多了。这倒真像是工人干的活,虽然她很胖,但要抱这样一个死沉死沉的东西走路还是有点难度。
       她用遥控器开了车锁,然后又打开后车盖,指挥着他把箱子放进去。当他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瓷实以后,他觉得车子明显地往下一沉。
       里面装的是什么呀,这么沉?
       都是以前用过的东西。
       如果此时,她付给他一百元钱,他们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她没提付钱的事,他也没有多问。一直到她坐进汽车,把车发动起来,他就只站在那里。如果她一踩油门走了,他可能也就是站在那里。但是,汽车启动了一会儿并没有开走。她也许还需要他把那个沉甸甸的纸箱子再搬下来。
       拉开车门,他坐进去,暖气让他很陶醉。沃尔沃稳稳当当穿着街巷前进,都是他熟悉的,没事的时候不知道瞎逛过多少次了。不过他不想问,随便她把他带到哪儿好了。
       汽车没有开进某处豪华的别墅,而是在茶楼旁停了下来。
       她问他要喝点什么。他说随便,他对哪种咖啡跟哪种咖啡的区别根本搞不清,只要可以吃,对他来说都一样。她最后招手叫人给他端来一杯摩卡,松籽蛋糕,外加一盘水果。自己依旧只喝白开水,偶尔用牙签钉一块水果,也不吃,放在眼皮跟前转来转去。
       她坦率得让他吃惊。
       你是说,他们给你介绍的男人跑了?他小心地问。
       是的。跑了。认识快两年了。说好结婚的。房子也买下了。一声不吭就跑掉了。
       这样啊。
       他们也没办法。登记的资料都是假的。
       这样啊。
       好多人在那儿留的都是假的,谁愿意留真的啊。
       真找不着了吗?
       倒也不是。
       非去那地方不可?
       那些男人,我碰到的那些像样点的男人都是有家室的。我四十五了。四十五的女人,还有多少时间好等。这种年龄的人,该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了。事业,财产,经验,这些我都有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在这些东西带来的安慰中找到了自己独身的理由,可结婚却不是别的能代替的。她自嘲地笑。
       他多少有点意外,为她居然也去婚介所那种地方找男人,还是逃跑了的男人。他一向以为有了钱等于有了一切的。她的笑声让他难受,也给了他探查的勇气——透过她多肉的脸,分辨被他忽略的真相。然后,好像可以了,他说,其实你看上去很年轻,一点不像四十五岁。
       她又笑了,脸偏向幽暗的地方,说,他也那么说。我不太相信他登记的资料。我教过历史,是中学的历史老师。你相信历史吗?
       他摇着头笑,这个话题对他有点深奥。
       历史的虚伪和人的虚伪一样。它本身没有可以指责的东西。我一向更相信直觉,我总忘记为此吃过的苦头。约好见面的地点是儿童公园门口。我很早出门,一直磨蹭到时间快到了才过去。当时他斜靠着花坛的铁栅栏,一动不动看着一个喷水池。暮色把他衬托得很突出,身上落着太阳光,遍体鳞伤似的。介绍完自己,他笑着说,你不像。我问他不像什么。他当时没回答,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天真是少有的高兴。
       光线经过巨大的玻璃窗,变成浅褐色的晶体把她包起来。她如同晶体中一只受难的野兽,枕着自己的手。
       他慢慢体会到,她的情绪跟他一样坏,甚至比他还要坏许多。
       他觉得应该说一说自己了。
       他读书不太好。不是一般的不太好,而是很不好。他对读书没有兴趣,不是一般的没有兴趣,而是很没有兴趣。他这样解释的时候,脸上浮起一层羞赧之色。他是自愿入伍的。他的父母也支持他入伍,期望部队生活能给他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以去除他不善言辞遇事懵懂的毛病。于是,开始是卡车,再是火车,最后是轮船,把他送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经过两个多月高强度训练,他被安排到养猪场养猪。
       如果不是舅舅,他想自己会在养猪场度过他全部的部队生活。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克服了气味,和猪相处比跟人相处容易得多,饲料投放充足以后,猪不会对人有任何意见。他始终不知道舅舅用了什么办法,他在团部办公室占了个位子,一直呆到退伍。
       这个不是亲舅舅的舅舅,为他当班长的事上过一次小岛。他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当不好,推辞了。舅舅显见生气了,后来再没肯为他的事操心。
       他去人才市场招聘,只在裤袋里塞了张退伍证和身份证。他没别的证书,也没想过别的什么证书。也没准备简历。人多的地方挤不进,就专往人比较少的摊位去。有那么一家条件还低,负责招聘的是个小姑娘。他老也听不清楚,一头雾水地等人家重复提过的问题。同样,他说的她也听不清,光知道拿眼睛瞪他。他在人才市场的全部经历就是在这个小姑娘后来的讥笑中讪讪而逃。
       总有一些人把看似铁定的工作从他手里抢走。他母亲,从印花厂退休的女工,也老是在枉费心机,她找的一些人没有一次不输给另一些人。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他依旧没有工作。
       不要太着急,总有办法可想的。你叫什么?
       余正阳。
       他在她翻出来的一个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检视时发现日写得稍显疏松,又仔细添了几笔。
       他说自己要求不高,只要是能干得下去的都行。说完谦卑地笑了笑,不仅自己松了口气,感觉到在家烧晚饭的母亲也同时松了口气。他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感谢的话,又觉得这样不足以报答。他还在犹豫,她站起来,爽快地说既然
       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不过需要几天时间联系。他表示能理解。居然不是——原以为她也跟碰到过的一些人那样,随手举个例子,证明这世上的事没有一件不出于人,再由此推断只有不肯吃苦的人,没有做不成的事。早干吗不去努力了?
       目送灰色沃尔沃倒车,前进,转弯,消失在车流之中。
       他有点头晕目眩。他忘记了她应该付给他搬纸箱子的钱。
       不过,他记住了车牌号。他可不能让她就这么逃掉,跟那个说好和她结婚却不见了的男人一样逃掉。
       叉着腿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他依旧懵懂的头脑慢慢浮上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他的运气真的来了。运气,人一生多么重要的东西,终于肯光顾他了。当然,没人知道这点。四顾左右,尽是挤挤挨挨的路人,他总是唉声叹气喜欢到处跟人诉苦的母亲,继而,总是饭碗一丢就跑得不知去向的父亲,也在这些放松的面孔中出现了。
       他能跟他们讲什么呢?他们准会笑话他做梦的。
       反正他习惯二十四小时挂在Q上。
       他父亲投资的糖果厂倒闭后,家里的收入就只是印花厂发给母亲的退休工资。他用一个月不好好吃饭,迫使母亲拿出从一日三餐里扣出的积蓄,买了一台联想机。他可以不出门,但不可以不上网。生活中的朋友他只有一个。他们是邻居,又是小学,初中,以至高中的同学。他过着井然有序的部队生活时,他那朋友在外地读大学。只有假期朋友回家才能见一面,也是匆忙的。网络更容易让他交到朋友,也总能让他忘记自己的死气沉沉,变得生动活泛。不过,他还有一个秘密。他想找女朋友。总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拖一个人认识吧?怎么母亲就搞不懂呢?吃完晚饭,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第一个跟他说话的名字叫特雷西的网友。
       他的第一次恋爱就是在Q上发生的。
       他叫她晶晶,给她讲部队生活,讲怎样打背包,怎样在紧急集合的哨声里狼狈地起身,打靶怎样十发十中。想起打了光头的同伴,仍和以前一样乐不可支。只有移出屏幕的目光不小心碰到破了一半的窗帘,才灰心地想到自己的现状。
       现实,我怕现实。他忧郁地说。虽然除了他自己,没人看见他的表情。
       不怕的。我来安排。对方打字的速度快得让人害怕。
       很快,他们见了一面。后来,也是很快的,他进了她上班的公司。他所在的推广部和她的财务部只隔着一堵墙。当时没想到,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怕地缩短了。开头几天,两个人喜不自胜,同进同出,每天构思出两到三个不同的生活计划。事实证明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他每天让她看见,他做事拖沓,只会唯唯诺诺的本性她自然也看见了,或者另有让她失望的,难以接受的秉性。对于他,那是段魂不守舍的日子,心每日吊得沉沉的,仅有的清醒是,他干得并不好,一直到结清工资,没有推广出去一件产品。
       一个中午,他手机上出现了一条短信,字只有五个:我们分手吧。没几天,人事部的催促也来了,甚至没耐心等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束。
       他开始还避着麦当劳餐厅,怕想起头一次的见面。不过有一天他故意在那条街上走了三十几趟,就变得没什么了。他还是喜欢上网,喜欢跟生人在一起时的兴奋和奇遇。
       接到周穆的电话,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她好像感冒了,声音有些齆塞,在电话里解释:生意上的需要,接连去了好几个地方考察,累了,还因为水土不服,生了点小病,在家里养着,以致耽搁了他的事情。
       他连连表示能体会。让新加坡澳大利亚这些地名一溜烟从耳旁划过。没有说第十天开始,他已经等不下去,不是俯卧在床,就是在街上转来转去,找工作,也找汽车。隔一阵子看一次电话,怕错过了。
       没有一个人打他电话。多少可笑。全世界的人都有事干,就他没有。全世界的人都忙,就他闲着。听得见的只有时间,倒霉的时间,像一只破马桶的漏水声,不绝不息,让他心烦意乱。而他自己,简直要在这只破马桶里淹死了。
       说不定她早忘了。骗子。这个臃肿丑陋的女人。
       他睃来睃去的眼睛,盯着类似的粗胖女人,盯着类似的灰色沃尔沃。好几次,他嘴角浮着笑,想象已经找到她的汽车,已经在车窗上用狗屎涂上骗子两个大字。进而把想象发挥到在所有汽车的车窗上都用狗屎涂上骗子两个大字。
       他的疯狂的念头在她受过风寒的声音里一下消失得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有淡淡的愧悔。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满不在乎,恢复了在养猪场和猪对视的平静。他就是这样满不在乎地找到了西城花园周穆居住的别墅。
       他差点没认出她来。
       开门的把他领进院子,他只看到一堆枯黄的稻草,静静地歪在椅子扶手上。然后,短暂的愣怔之后,他才发现稻草下的一丁点脸,也是枯黄的。
       她突然把头发烫成了这种怪样子。他在心里惊叹了一声。
       作为问好的回报,裹在毛毯里的庞大身体动弹了一下,指点他坐到对面椅子上。椅背随便搭着一床毛毯,好像刚刚还有人用它裹着身体。想到在门口碰到的男人他突然觉得尴尬,她没有电话里那般热情也让他沮丧,很为自己这样贸然登门后悔。她果真就是他命里的福星?果真就能带给他工作?
       但他总算坐下了,不自觉地摆正自己的两腿和两臂,好像面对的是负责招聘的行政助理或是人事科长。如果不是太不放在心上,暗地里带着抵触的情绪,好像他们全都欠了他,就是勉强保证自己不发抖。用他母亲的话说,就是总也拿不出个样子。
       坐到周穆家宽敞的花园里,故作大方地一番左顾右盼,总算捧着开门的倒给他的茶,用还算自如的语气表扬了整个别墅区的空气——真像刚刚剥开的青豆荚,有一种新鲜的绿气。
       啊,真好,多好的太阳。没有比太阳更好的东西了。那么长的夜,没有尽头似的,漆黑漆黑。看见它我才知道自己活着,不是死了。周穆说,在毛毯底下翻了个身。
       是啊,真好。他直愣愣地仰起脸,又躲闪不及似地低头,仿佛被金光烫着了。训练那会,整日暴晒自己的太阳,只不过几年工夫,远得像一小片毒辣的影子。说真的,他简直忘了太阳这东西,倒是死这个字唤起他内心的惧怕:等不及工作就死了。
       我倒不是怕死,我只是奇怪,有些人干吗那么怕,既然人人都必须死。正是这样,你想,眼前这个太阳随时可能看不见,生命随时可能“嘣”的一声断掉,掉进永远没有太阳的地方,难道人不应该活得更有意义一点?
       想到她做过中学老师,他对她的话没有感到什么突兀。
       可我不知道我的意义在哪里。他把目光投向围墙外,那里也蒙照着一层白花花的阳光。不知不觉又想起他的老问题,我能干些什么?
       有多少人重视历史?有一阵,真觉得自己跟历史一样不受欢迎。年轻时不懂,人嘛,有的天生开窍晚,我后来倒还想开了,别人锣鼓喧天就锣鼓喧天,自己当好历史老师也不错。
       他吹开浮沫,喝了口茶,问,你怎么离开学校的?
       我那时的确生了病。这儿,她点点前额。那是种心理上的毛病,老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价
       值,不过根本不像辞职信上写的那么严重。手续是我丈夫办的。你想得到吗,一个人可以在同一个地方错两次。我快和他结婚了,才知道他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我家里不同意我一结婚就当人家孩子的后妈,这件事把我弄得焦头烂额。我承认我有虚荣心,他长得英俊,在机关做政工,举止文雅,很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没生自己的孩子,一直带着他儿子,家务有保姆帮着,不太累。我没有的是自由。他不喜欢我出去,要出去也得跟他一起,去见一个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我喜欢的他没一样喜欢。我知道他想的是绝对的服从,而我偏不肯。我在家休息没多久,他自作主张替我把工作辞了。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冷的,几分钟前太阳给她的热度好像完全消失了,只在她身上留下晒出来的几个大洞。
       那个老师,反正你也不喜欢当啊。
       是啊,我想,辞就辞了吧。我在家呆了将近十年,是足不出产的呆法,我太害怕了,不愿意出去一次回来跟他争吵一次。唯一可见的是他儿子的大。他去北京上学前对我说,妈妈你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他不说,我自己也知道再也不能这么呆下去了。
       所以你离了婚,自己跑出来开公司了?
       你以为这么简单?再说,他还需要我呢,好撑着他家庭美满的样子。不是看我吃到这份上,到今天大概还离不掉。我受够了。宁可住黑屋子。这儿,她点着眼睛旁边的青紫,说,他揪着我使劲往地上撞,我爬出去打报警电话,丢尽了他的面子,我们这才算真完了。
       那你还敢结婚?他惊奇地问。
       这不一样。她仰起头,看着树梢上的几片叶子,剧烈的金光让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在思索不一样的地方。突然一掀毯子,用让他吃惊的速度跳下椅子进屋了。再回来,头发已经梳整齐,人也清俊了好多。
       开门的端来奶壶,一碟切片面包,几颗颜色大小各异的药片。
       他解释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一口接着一口喝下滚烫的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唯唯诺诺,听着她歇斯底里般的申述。
       我出来办公司已经三十九岁了。三十九岁。很少有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认命的。我只是知道,再不出来,我就死了,活活憋死了。我又不比别人笨,为什么不?除了你自己,谁阻止得了你?只要我愿意,没有搞不定的。看准那些软蛋,拣出来捏,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们都爱面子,一般不会让你下不来台。我碰到过骗子,但也有人信得过我,和我建立了长期关系。刚开始,我只有两台机器,现在我有了二十五台机器。我的订单很多,美国,加拿大,可我最想的还是结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直到出了西城花园,他耳朵里依旧响着一团往外突突乱冒的声音。几次想打断,又觉得不妥放弃了。工作的事她只字不提,好像忘记叫他来的目的了。可能他根本会错了意,她叫他来,就是要他听她说话的。她只是想说话。就是想说说话而已。
       毕竟因为周穆,他在宝来电器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坐了半个钟头。女经理显然对他不甚满意。她说的模棱两可的话——回家等消息,无非是推托。这也是他多次应聘的经验。周穆关于有些人天生开窍晚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可能他也是吧。开窍晚,要比别人多花掉许多时间才能弄懂一些事。反倒不急了。
       路过好哇依,他突然想到应该给周穆买个礼物。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她帮了他。店堂里挤来挤去的都是些中学生,他最后看中了一个银灯笼。标价不怎么贵,可见不是真的银,有着银的成色和光泽而已。不过很漂亮。蜡烛的火光透过银的小空洞,又温暖又精致,可以放在床头当床头灯用。
       他原来想去邮局寄的,不过算算寄费吓了一跳,还不如自己跑一趟呢。他倒了几次车,才在郊区找到周穆的厂子。厂房很旧了,几个工人正在拆一件新到的机器,厂门口乱得要命。如果不是停在院子里的周穆的汽车,他真怕找错地方了。他把盒子交给保安,再三请他转交,就走了。
       路上,他突然又想到那个二百元薪水的招聘。周穆厂里的工人大概就是拿这个工资吧。他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安慰。周穆没有把他招进她这个破厂里做工人,说明她觉得他的价值比这个大。
       他并没想着周穆打给他电话,也没想着她喜欢那个银灯笼。无论如何那和他没关系了。他还得继续找工作,不能再吃他父母的。确实,到她来找他,中间隔着漫长的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天已经有点暖了,他母亲帮他把冬衣收起来,才又看见带帽的黑色棉外套,想起喊住周穆的中午。
       她在电话里说灯笼收到了,问他为什么不进去坐坐,她那天在。
       怕耽误你的时间,他说。这是真话。
       挂断电话前,他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哪儿。她说在某酒店,有应酬,喝多了,又问他在哪儿。他看了看电脑,看了看Q上新认识的女友,只说在家,劝她少喝点。
       哪能少喝呢?她笑,紧接着是一阵不可收拾的呕吐。他还在喂喂,电话断了。再打,却没人接了。
       他突然坐不住。我有事情了。他打了个88,下了线。
       他知道酒店的位置。离他住的地方不是很远,他走着去的,在停车场找周穆的汽车花了点时间。先是站,站累了,便坐到汽车斜对面的街沿上。
       出来好几拨人了,她也终于出来了,顶着他熟悉的那头蓬乱的稻草,被几个人围着。他仍坐着,只等那些人走开,就过去。她嘻嘻哈哈笑着,手搂过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哄笑声像炸开了一大串鞭炮。
       相同的待遇每个男人都享受了一遍。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就是她所说的软蛋。车灯打花了她的脸,他甚至连她是不是周穆也不清楚了。最后一个男人也开着车走了。周穆摇晃着脑袋朝汽车钻去的时候,看见了他。
       她干吗那么恼火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关上车门,发动机的尾气喷了他一头一脸。夜色下,他的脸白净而缺乏血色。
       他有点难受。又坐了一会才起来,刚出停车场,周穆的汽车划过空空的车道,朝他拐过来。
       周穆不能把车开得像喝酒前一样稳当,他有点怕,车翻下路基不是多余的担心。她不说话,他也不说。一言不发看着车灯把前面的道路劈开了,树叶的影子幽灵似的在眼前飘忽闪动。
       他能感觉到周穆把车开出了城,往东的方向。路越来越荒凉,和车门一般高的蒿草不停地刮着后视镜。等他哆哆嗦嗦下了车,才明白她是把车开到东海荒凉的海岸线来了。这女人开起车来真不要命。他想。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好大一片海水,不过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头顶的星星,一大颗一大颗,淡而白,密密麻麻,多得让人激动。
       这是他带我来过的地方,稍有空闲,我就来看看。我一向羡慕志同道合的夫妻,他们有不止一个的共同爱好。我已经想到,他跟我的一切只不过是出于他的设计。可这儿多美,美得想躺下去,变成石头。
       她掖掖衣服,果然躺下去了。躺平之前难为情地笑了笑,很小很贴切地融进蒿草掩盖下的乱石。
       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虽然不大习惯。人扑向大地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和天空平行的
       感觉好得让人忘乎所以。看来,人有时候应该放低自己一些。他隔了她一些距离也躺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挪过来的,他觉得已经挨着她的身体了,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五月份的海边,晚上的气温还是非常低的,这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岩石,只有他们还在往外散发持续不断的体温。正在他紧张之际,他感觉周穆已坐了起来。他听到周穆说,我们走吧。
       那后来有十几天的样子,对她的邀请他开始还有些犹豫,他没有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好像那非常难以启口似的。拖了两天,下了班闷在家里也是无事可做,便又去了。
       开门的,还是讲四川话的小姑娘,她把他迎进客厅。
       时间已是傍晚,斜光晚照的。七八张宫廷式样的硬木椅靠窗散放着,他想起电影里欧洲贵族最喜欢这样坐着交头接耳,选了最边上一张坐下。海边回去以后,他很少想起她,想起也只有说不清楚的难过。
       电话响得很是时候。那时他正抚摸着玻璃杯上的花纹,回答她的提问。还能什么样子?老样子咯。她笑着,说已经想到自己说了句蠢话,扭过身去接电话。他觉得她侧过去的样子是不想让他听见,忙避进角落,假装浏览房间的陈设。但是她捂住听筒,直朝他摆手,那样子好像不想他继续呆在边上。他于是慌忙起身,出了客厅,朝四边胡乱看了看,往客厅左边去,那儿有一扇小门,连着一架小楼梯。
       听不到了。他的耳朵里只有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鸟叫,虫子的嗡营。好像站在野外。他一点不记得怎么上去的。等他发现自己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脚尖,已经站在一块空阔的镶着金色和蓝色花纹的地毯上了。四边只有一幅巨大的富贵牡丹图,镶金嵌玉的让人眼睛发花。又绕过一道走廊,看见更宽阔的一道楼梯盘旋而下时他就明白了,两道楼梯是相通的,只要往下再走几步,就会重新回到客厅,听见嘁嘁嚓嚓秘密的交谈。所以他沿着走廊毫无目标,暗暗赞叹这房子的大,就是这样,胡乱走到一扇雕刻精美的门前。
       门没关,也可能关过,被风吹开了一点。他的银灯笼,挂在门把手上,很是显眼,放蜡烛的小窝里干干净净,还没用过。他把门推大了些,往里走几步,看见她丢在榻上的衣裙,她好像来不及收拾就跑下楼了。青绿的薄毛线衣像一个扭曲起来的痛苦的人,倒趴在雪白的裙子上。
       他总觉房间有点怪异,再三巡视,除了没有任何装饰品,陈设过于简单了点,也没有找出别的问题。后来他就退出了,顺手带上门。他也说不上什么,好像周穆的房间不应该这样。那你说应该是怎样的?这样想着,自己也失笑了。
       在门口他踌躇了一下,才回到坐过的硬木椅上。
       我就要结婚了。周穆说。
       找着了?他调侃道,避开她直射过来的目光。
       躲是没用的,我总有办法。她微微一笑,并无羞愧之色。我想结婚,跟他。她悠然望着窗外。顺着她的方向,他的目光停在一片新发的草上,草尖毛茸茸地闪着光。
       不怕他再跑了?
       说不准。要是再跑了,你跟我结婚,好不好?说完大笑,他也笑,笑得有些恍惚。做这幢房子的男主人?他从来没想过。不敢想。失败归失败,他对爱情始终抱有很大的向往。
       她问起他的工作,说联系好了一家,可去试试。
       他其实已经打到一份零工了——是给饮料公司下属的瓶厂清洗瓶子。机器洗。他管机器。不过也许还是做不长,他不愿意多想,宁愿糊里糊涂的。代他的工友加夜班,代他的工友排队买饭,擦桌子洗茶杯,工间休息时打牌,他就坐到门口望风。
       想着怎么说感谢的话,他安置名片的手有些迟钝。感觉到她在看他,羞涩地笑了笑,为自己坐在这里的荒唐,谁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再来这里,无意中给了她另一种启发。她看了看时间,说,不如在这吃饭吧。
       开门的——周穆家的钟点工,已经在厨房忙上了,听说可以早点回家,脱下围裙很高兴地走了。
       他没有推辞,当然也就没有说晚上还得去瓶厂加夜班。趁着上厕所,他给一个工友发了条短信,希望能代他上一个夜班。
       后来他就不再想上班的事,专心对付冰箱里找出来的菜,有时讲几句网上看来的笑话,很高兴看她笑翻的样子。他剥着最后一头白白的蒜头时,她靠着花岗石灶台正给黄瓜削皮。她要做一个凉拌黄瓜。灶台上准备的另两道菜,一样是西红柿炒鸡蛋,一样是冬瓜淡菜汤。
       那是把水果刀,刀身修长秀丽。她调转刀口,突然朝自己的心窝做了个刺人的动作,我有时想这样,可惜办不到。
       灯光,金属器皿反射的金光,照着她鼓起来的脸颊,像上了一层浓油重彩的蜡。嗡嗡的响声从厨房角落,也可能从他脑子的某个地方钻出来,盘旋不散。他好像才醒来,又好像醒得已经过久,需要立刻倒头大睡才能弥补。看电视看累了也是这样。她还在说,他勉强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去听,意想不到她把刀子横伸过来,刀尖指向他的胸口。要不你来试试?我烦了,真的烦了,真怕这次他又骗我。
       她呜咽着把刀子塞进他手里。他后来突然觉得害怕。
       因为凶手的自首,他很快放了出来。
       那男人,因为受贿在牢里呆了三四年,现在以赌博,跟女人恋爱度日的男人,交待得比他简单得多——她逼我结婚,还威胁我。
       时间再往后推几天,他看到报纸上男人温文儒雅的照片,也看到依旧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周穆。按照男人的意思,一开始她是戒备他的。但后来呢?可能她给他的太多了,钱的,身体的,还有被激发起的希望。结婚倒更像是她必须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如果知道结婚的代价,她还愿意坚持吗?
       这真难以回答。
       只是他的工作又丢掉了,多少有点可惜。他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叹着气。她来接他。找得到的,总能找得到的。他安慰说。那是个很热闹的星期天,他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挤上一辆公交车。路上碰到了一队游行花车,不知道在庆祝什么,车子不得不停下来等。鼓乐中,几乎所有阻在车里的人都把目光探向了车窗,他茫然张望着,短暂中,像是失去了听力,甚至没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