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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现场]杀死杜丘
作者:伍维平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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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夺命优盘
       在这个春风荡漾的都市之夜,霓虹灯下的一切事物是如此地沉醉而倦怠。杜丘斜靠在客厅长沙发上,孤独地享受着周末这难得的休闲时光。电视是开着的,却是有图像无声音;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老派侦探小说扔在一边,也是有心无意,翻到哪页看哪页。当他在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读到“谋杀总是从被害者开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时,突然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门铃声,打破了这坚硬的寂静。
       杜丘透过猫眼看到了一个被缩小的男人身形,此人叫郭子健。他跟这个叫郭子健的人是光着屁股长大的,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到大学。大学时,他读中文,郭子健学财会。毕业后,他成了一名地市级晚报的记者,负责财经方面的报道,基本上是混日子;郭子健则进了背景复杂但生意极其红火的“大中”公司,几年工夫,便做到了总公司的财务部经理。
       进了屋,郭子健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两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杜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这种怪味使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给郭子健倒了一杯水,坐到对面,“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郭子健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精细而谨慎,平日滴酒不沾,即便应酬,也只是点到为止,绝不张狂失态。如此情形,必有原因。
       “我,我没有喝醉!杜丘,我受不了啦,我觉得我要死了。”郭子健一口气喝掉了整杯水,嘴角似乎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
       杜丘回了他一个傻笑,“衰老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个自然法则,除了上帝。”
       “杜丘,我认为,衰老和死亡都不可怕,有痛苦却无法诉说才是人世间最难受的事。”
       杜丘拿起桌上的烟盒,弹出一支给郭子健,郭子健摆摆手没有接受,杜丘自己点着了,说:“那你就说说吧,我愿意洗耳恭听。”
       郭子健却自己拿了一支烟,笨手笨脚地点上了,猛地吸了一口后,说:“杜丘,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这个秘密之中,这个秘密像一个黑洞,把我吸了进去,无法摆脱。”郭子健向后仰着,头枕在沙发上,眼里却是一片茫然。
       “愿闻其详。”杜丘再一次笑了。哂笑。
       “你知道大中公司的情况吗?”郭子健明知故问。
       “略知一二。”杜丘说,“大中公司经营钢铁、汽车、建材、矿产、纺织等等,是本市企业的龙头和榜样。老兄,你作为大中公司的财务部经理,功不可没啊。”
       “唉,”郭子健长叹一声,“杜丘,你呀你。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我这个所谓的财务部经理只是一个幌子,一个档箭牌,真正运行的是另外一套班子,我是他们的一件合法的外衣,掩护着他们的罪恶勾当。”
       “啊?”
       “他们有一整套组织网络,曾经暗示我,要我加入其中,被我委婉地拒绝了。也许他们认为我呆在外面比进入内部对他们更有利,就没有再勉强我。”郭子健抬起头,冷冷地望了杜丘一眼,“我给你说实话吧,前不久,我发现他们在贩毒,天哪!”
       杜丘接了一支烟,漠不关心地问道:“他们是谁?你有什么证据?”
       郭子健忽地挺起身板,眼里的一丝光亮一闪而过。“他们,这个你别管,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至于证据……”说到这,郭子健拿出了一只笔型的深棕色优盘,放在茶几上。
       杜丘不为所动,“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报警,让该管的人来管不就得了。我可不想掺合。另外,你把优盘放在我这里,不怕我看?不怕我卖了你?”
       “报警?别提报警。”他紧紧地盯着杜丘,“优盘放你这里,我迫不得已。我现在随时都有送命的可能。如果我出了事,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话音刚落,郭子健起身径直走了。
       杜丘没有起身,望着茶几上的优盘,愣了几秒钟,接着进了书房。他打开电脑,将优盘插入接口,显示说请输入密码。一阵摆弄,杜丘没法打开它,便关了机。拔下优盘,他想了想,将优盘放在书桌上的笔筒里。这是个翡翠色的竹子节笔筒,青白细瓷,优盘与其它各种笔放在一起,几可乱真。然后,杜丘回到客厅,点了一支烟,看看墙上的饰物挂钟,拿起电话,“喂,紫薇吗?刚下班,还没吃饭?好好,老地方,见面谈。”
       “老地方”只有杜丘和章紫薇才明白,那是饮食一条街里面一家不起眼的夫妻餐馆,店面极小,仅有几张小方桌,却是温馨舒适,专卖鱼,其中清蒸鲈鱼做得最为地道,很对杜丘和章紫薇的口味。所以,两人常到这里吃饭。杜丘和章紫薇的相识过程既不精彩,也不浪漫。三年前,别人介绍他认识了做护士的章紫薇。章紫薇生得小巧玲珑,却丰满可人,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娃娃脸,嘴里总是快乐得像小鸟般欢叫。杜丘只大她五岁,却更像她的父亲,他一直把她当女儿一样捧着哄着。
       吃过周末这顿宁静的晚餐,已近子夜。杜丘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奇怪的心理,拒绝了章紫薇共度良宵的暗示,而坚持将章紫薇送到她家楼下。在一棵红枫树的阴影下,章紫薇紧紧地拥着杜丘,滚烫的嘴唇贴住杜丘的脸颊,“娶我吧!”
       杜丘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了章紫薇的示爱,“放心吧。”
       回到家里,他立即下了一个决心。他决定明天带上九十九朵鲜艳的红玫瑰,到章紫薇的家里,当着她母亲的面,向章紫薇求婚。
       第二天一大早,报社负责社会新闻的同事方天吉打电话告诉他:郭子健死了。
       “谁死了?郭子健?这不是真的!” 杜丘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坚决地否认它。
       “根据警方的说法,已经初步断定为自杀。房间的大门是反锁的,他五楼的窗户却是开着,不知什么原因,他本人从窗户走了出来,摔到地面上,摔死了。有趣的是,他跳楼的时候,厨房里的电水壶正煮着咖啡。杜丘,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这个笨蛋,是不是脑子进了水?”杜丘多少有些气急败坏,恶狠狠地撂下了话筒。他心绪难平,一口气吸了三支烟,胸脯里面憋着的那口闷气还是出不来。他表面上在骂方天吉,其实是在骂自己。
       杜丘掐灭了刚点上的第四支烟,洗漱了,换了衣服,打开了手机,即刻听到短消息收到的铃声,他一看,是郭子健的手机,上面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救救我!发送时间是昨晚十点七分。那时侯,他正坐在春风沉醉的夜里,搛鱼眼睛给章紫薇吃呢。杜丘看客厅茶几上电话的来电显示,几个未接来电再次证明了郭子健当时正处在极度危险的状况,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赖的一个人,却在毫无察觉地享受自己的小资温情。
       杜丘拿起电话,向记者部主任胡俊民请了几天假,说要处理一些个人事务;记者部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杜丘收拾了一下,夹着一只公文包出了门。
       车在郭子健住的小区门前停下,杜丘被门卫拦住了,出示记者证也无济于事。门卫告诉杜丘,他们得到了警方的指示,事件正在处理中,任何人不得干扰。杜丘不再跟门卫纠缠,走了。
       杜丘沿着小区的外围转着,发现这个小区并没有完全竣工,另外一端正在建设中,人来车往,热闹非凡,从这里进入小区畅通无阻。不过,他没有进去,而是迅速离开了这里。
       他叫了一辆出租,直奔大中公司。
       大中公司似乎一切正常,至少杜丘从公司员工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他曾经是这里的常客,没有人阻拦他,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转动手柄,门开了,他看到了宽大的深墨色老板桌后面的庞之浩。身材魁梧的庞之浩深深陷在意大利真皮座椅里,发型一贯的一丝不苟;精明的眼神,在有棱有角的方脸上,显得僵硬而冷酷,表明这是一个阅历丰富而圆润练达的生意人。庞之浩靠区区数万元起家,仅数年工夫,就使大中公司成为拥有资产近二十个亿的龙头企业,他的非凡让人生出深深的怕来。
       对于杜丘的到来,从庞之浩淡漠与微笑的表情能够看出,似乎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
       “杜大记者,欢迎欢迎,很久不见,别来无恙?”庞之浩送过来一支听装小熊猫,用台式打火机给杜丘点了,接着给自己点上一支,吸了一口,笑道。
       
       杜丘也吸了一口,“好烟,好烟啊。”
       “杜大记者今天亲临本公司,大概不是为了跟我说笑的吧。真要想抽几支好烟还不容易,来一个电话,我派人给你送去。”
       杜丘可没有心思开什么玩笑。
       “庞总,郭子健的死——”杜丘说到这,死死地盯着庞之浩。
       庞之浩的脸色静如秋水,波澜不惊。“杜丘,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其实跟你一样。”
       “我只是想弄明白,郭子健到底怎么死的。”
       “我个人意见倾向于自杀,当然,你和郭子健光着屁股长大的,又是多年同窗,肯定比我更了解他。”说着,庞之浩站起身来,作出了送客的姿势,“请原谅,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杜丘站起来,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再见。”
       “明天,我叫人给你送烟去。”庞之浩看着杜丘渐远的背影,冷笑一声,叫来保安部主任陆忠诚,耳语一番,陆忠诚点头应诺,领命而去。
       杜丘从庞之浩那里出来,先到商店里买了一套紧身行头、一把瑞士军刀、带铁爪的登山专用绳索、小手电、一双粉红色高筒尼龙袜、小铁锤、扳手、起子,以及一些食品,然后回家。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吃过晚餐,杜丘换上紧身衣,翻出防身喷液枪收进口袋,找出一只黄挎包,将那套五金工具装了进去。最后找出的是几年前郭子健送他的那把房门钥匙。当时他住单位宿舍,地段偏僻,环境也差。郭子健买了房便动员杜丘搬来和他一起住。杜丘一住就是一年多。后来自己有了房,把钥匙交还给郭子健,郭子健说:“我的家永远也是你的家。”作为纪念,杜丘把这把钥匙珍藏到了今天。
       第二章 杀机再现
       晚上十一点半,杜丘悄悄出了门。
       他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往城市的另外一个方向驶去。
       出租车停在距离他要去的地方很远,他下车步行,穿过灯火通明的建筑工地,拐进住宅小区。他走到B8栋的入口,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四周,打开电梯,上了五楼。
       郭子健的房门贴了封条,他迅速戴上手套,头上罩上一只长筒袜,然后轻轻地将门上的封条弄开,掏出钥匙,插进匙孔,“咔嚓”一声,门开了。他侧身而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他揿亮了手中的微型手电,四处一照,发现客厅几乎原样不动,唯一一点变化是墙上多挂了一幅玻璃框镶嵌的条幅,无题无跋无落款,上面只有四个非楷非行非草的怪字:“在劫难逃。”他看了客厅、厨房、洗手间,又看了郭子健的卧室、书房以及他当年睡过的房间,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迹像。特别是他睡过的那个房间几乎完全保持原样,连枕巾、被套、床单等床上用品都是原来的,床头柜立着的台历仍然停留在他离开那天的日子。杜丘撕下了那张多少有些发黄的日卡,收进了贴身内衣口袋。
       回到客厅的杜丘忽然看到了一束奇怪的红光。红光来自他头顶的莲花瓣形状的吊灯,极其微弱,细如发丝,若有若无,不刻意留神根本注意不到。杜丘大惊,刚才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这该死的摄像头!一切已经暴露无遗。
       杜丘走到窗前,探出半头,借着惨白的路灯光,果然看到了一辆警车沿着楼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往这边开来。他立即掏出带爪的登山绳索,勾住窗户钢条,另一端拴在自己的腰上,一个跨步,人便出到窗户外面,“吱吱”几下,双脚站到了地面上。而这时,背对着他的那条通道静悄悄地驶来了另外一辆警车。杜丘吓得出了身冷汗,赶紧缩身,借着树影,溜掉了。
       小区闹动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杜丘并没有走远,换了一身行头,抱着胳膊,站在人群中看热闹。
       忽然,他发现站在隐蔽处的一个人,用望远镜盯住他“看了又看”,然后带着几个人慢慢朝他摸过来。杜丘警觉不对,侧着身子一步步退到了人群的后面,一猫腰,撒腿就跑。沿着马路跑了一阵,扭头一看,果然有人追了上来,更后面一些警车正在发动。杜丘跑着跑着两只腿有些发软,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辆黑色小车停在他的脚边,助手座的车门开了,一个男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喝道:“快上来!快!”那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杜丘惊慌失措地看了一下后面吓人的气势,来不及多想,一躬腰,钻进了车内,车立即如一匹脱缰之马飞驰而去。与此同时,好几辆警车呼啸而至。
       其中一辆警车几乎与他们的车平行了,还在疯狂地加速,试图超越他们,杜丘有点绝望地叫道:“妈的,还是跑不掉。”驾车的男人冷冷一笑:“谁说的?杜丘先生,请坐好了。”说话间,档位一推,一踏油门,车如离弦之箭,刹那间腾空而起,很快将后面的几辆警车甩下了一大截。紧接着,驾车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口袋,伸手往窗外一扬,口袋里的东西像天女散花一样飞了出去。顷刻间,杜丘听到后面传来急刹车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车与车的碰撞声,他回头一看,警车已经在路上挤成了一团,眨眼工夫便消失不见了。
       “你撒的什么?”杜丘问道。
       “三角钉,扎车胎专用工具。” 驾车男人摘下墨镜,伸出一只手,“欢迎您,杜丘先生。”杜丘大吃一惊,面前这人竟是大中公司的保安部主任陆忠诚。
       车驶出城区,不久下到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两边异常荒凉。杜丘感觉不对头,问道:“陆主任,我们这是往哪里走啊?”
       “杜丘先生,一切都是为您。” 陆忠诚不慌不忙,继续开着车。
       车行到一个急弯处,对面突然灯光大亮,照得杜丘一阵晕眩。他暗暗说道:完了,这回是真玩完了。
       一个急刹车,停住了。一群蒙着面罩的黑影包围过来,手中的枪指向车内,站在车正前方的一个身材高挑的汉子朝两人喝道:“下车,都给我滚下来!”
       刚一下车,一支冷森森的枪口抵住他的后脑勺,另外有两只手把他全身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连内衣内裤和生殖器官都没放过。杜丘和陆忠诚被反剪双手捆了个结实,同时给戴上了眼罩。。
       他们在找一件东西——郭子健的那只优盘!杜丘一下明白过来,现在至少有两帮人想要得到那只优盘。一是庞之浩,二是眼前这帮家伙。
       折腾一阵,杜丘听到那个高个子说:“撤!”杜丘头上的眼罩被取了下来,杜丘看到高个子一扬手右手虎口有一条很扎眼的伤疤。在车灯雪亮的直射下,那道伤疤豁口很长很大,非常显眼。杜丘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只有伤疤的手。
       回到自家门口,杜丘看了看表,已过凌晨四点。他刚掏出钥匙,门却开了,才受了惊吓的心脏再次承受这种折磨,本能地生出一种痉挛;接着,头顶的小灯亮了,他定睛一看,看到了章紫薇那张惊恐万状而又喜出望外的泪脸。他和她互相凝视着,然后,她张开双臂扑向他,他用自己疲惫至极仍然坚强的双臂迎接她的到来。紧紧地拥抱,空前绝后的热吻。
       一觉醒来,他怀里的章紫薇已经不在了。他起来一阵张望,看到床头柜留着章紫薇的一张纸条,上有留言:“别忘记给我打电话。”
       杜丘洗漱完毕,吃了章紫薇煮的鸡蛋挂面。穿衣服的间隙,他查阅了一下电话记录,在他起床前,记者部主任胡俊民打过三次,他立即将电话拨过去。胡主任要他尽快来报社一趟,有工作安排。
       胡俊民是个秃头矮壮的中年汉子,弥勒佛一般温和的脸上架一副宽边珐琅眼镜,镜片的厚度超过啤酒瓶底,高达一千七百度。杜丘进到胡俊民的单人格子间,握了握那只永远保持恒温的手掌,坐了,掏出烟给主任和自己各点了一支,说:“请指示。”
       胡俊民自嘲似地搔几下油光可鉴的秃头,不温不火,俨严一个百变成精的小吏。“根据社里要求,我们打算对丰北农村乱收费情况做一个系列报道,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杜丘说:“我是跑财经线的,而且这段时间我有些个人的事情需要处理,你放我一马,我送你一些好烟。”
       胡俊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那就算了,我另想办法。不过,这个有关本市民营企业近期经营状况的报告,你可得抓紧时间完成哟。”
       杜丘接过胡俊民递过来的材料,转身就走。
       
       “小杜。”胡俊民叫住了他,“昨天晚上,你在没在家?”
       杜丘脑子飞快地一转,没有片刻停顿,“我不在,有什么问题?”
       “当然没有,随便问问而已。”胡俊民沉思片刻,拿起了电话。
       走出报社,杜丘打算去科技城找他的好友欧阳友情。欧阳友情在科技城园区一家著名的电脑公司担任软件开发的主管工程师。正巧,过了几辆出租车都不是空车。杜丘正纳闷着,一辆黑色凌志小车停到了他的旁边。车窗玻璃徐徐滑下,露出了陆忠诚那张戴着茶色眼镜的国字脸。“请上车,杜丘先生。” 陆忠诚说话的语气是冷漠的客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二话不说,打开车门,坐进了陆忠诚的车里。“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杜丘先生。”
       “去哪?”杜丘按住方向盘,“否则,我下车。”
       陆忠诚摘下茶镜,故作惊讶地问道:“庞总叫我接你去参加郭子健的悼念仪式。怎么,庞总没有打电话告诉你?”
       “没有,他做事从来不跟人商量的。妈的!”
       “嘿嘿,因为他是庞总啊。”
       杜丘干笑一声。
       车到殡仪馆,追悼会已经结束,悼念堂里空无一人。杜丘伫立在郭子健挽着黑纱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望着照片上郭子健那双闪烁着青春活力、温馨而明亮的眸子,神智一阵恍惚。一股微寒的小风穿堂而过,灭了祭烛,落了纸花,不知不觉间,杜丘早已泪流满面。
       走出殡仪馆门口,杜丘正考虑着要不要上陆忠诚的车,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的陆忠诚紧赶几步,走到杜丘前头,弯腰为他打开车门,恭敬地做出请的姿势。
       “去哪?”
       “庞总在对面天鹅山的观景亭里等着你呢。”
       杜丘刚要上车,旁边上来两个戴茶镜的壮实汉子拦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人拿着一个小蓝皮本在他面前晃了晃,“刑事警察。杜丘,请跟我们走一趟。”
        第三章 解谜之约
       十分钟后,车驶进市公安局刑侦队大院,杜丘被带进了一间会议室,他坐在沙发上,得到了一杯茶。
       茶喝完时,人也来了。一个约莫三十五岁左右的黑脸汉子,板寸头,目光如炬,一看就是个干练精明的家伙。汉子坐在杜丘的对面,伸出一只手,“我叫石一山,石头的石,一二三的一,山峰的山,刑侦队长。”
       “久仰,石队长。”杜丘并不情愿地伸过手去,让石一山碰了一下。
       “杜记者,请别误会。”石一山说,他们把他请来,并不是故意给他难堪,也没有进入任何法律程序,只是想跟他谈一谈,弄清楚几个技术上的问题,以达到正本清源的目的。
       杜丘不置可否,“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问吧,我正忙着呢。”
       石一山显然来了情绪,话里就有了些敲山震虎的意思,“杜记者,我想你应该清楚,权利和义务是相依并存的。”
       “行,问吧。”杜丘脑子一转,倒是快言快语。
       石一山说:“请你回忆一下,本月十三日晚上至十四日凌晨你在什么地方?”
       杜丘不假思索,“在郭子健家里。”
       石一山声色不动,冷着脸子,“我们有理由知道,你去郭子健的住处有何贵干?”
       杜丘苦笑一下,“我在错误的时间,去了一个错误的地点,干了一件错误的事情。我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你们看着办吧。”
       正说着,石一山的手机响了。石一山接着电话,渐渐地变了脸色,“这……不是那回事……不讲价钱……是……马上放人。我保证,局长。”石一山通完话,把手机扔到一边,铁青着脸,猛吸几口烟,拇指和食指一捻,烟头就被掐灭了。石一山望着杜丘,揶揄道:“杜丘先生,你面子大呢。我的顶头上司袁国栋局长来电话了,他点名要放你。”
       “既然如此,石队长,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石一山朝杜丘摆摆手,点了一支烟,重新坐下,整个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让人感到他疲惫已极。
       出了刑警队大门,那辆黑色凌志已经悄悄停在了他的旁边。杜丘漠然看了一眼招呼他上车的陆忠诚,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凌志车立即掉头,穿过闹市区,沿着江边林荫道疾驶而去。行约二十分钟,车到天鹅山的观景亭,停住了。杜丘下了车,陆忠诚则留在车上。
       此时,时间已是正午,春天的阳光若隐若现,天鹅山如同伫立于大海中一座小小的孤岛,站在山顶放眼四周,只见云海茫茫,雾流如潮似涌,使人疑为天上之宫阙。
       这真是一个人生难得的清凉境界啊。杜丘暗自叹道。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在尽头的那块突兀悬空的巨大岩石上,是一座飞檐翘角的六边形观景亭。庞之浩静坐于亭中石凳,他身着布扣马褂,黑绒灯笼裤,人工纳底圆口布鞋,手握一卷,石桌上置清茶一杯。杜丘看着政坛商海情场路路通的庞之浩现在假模假样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仙风道骨状,一种复杂而怪异的感情油然而生。
       杜丘坐在石凳上,一边吃着茶,一边观望庞之浩的举动。他好像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庞之浩,他看到庞之浩原本平淡无奇的脸部渐渐转化为一种因紧张而抽搐的状态,这种状态被刻意控制着。正午过后,浓雾正悄然而缓慢地散去,半斜的阳光穿云破雾照射过来,树桠枝叶间浮荡着耀眼眩目的光雾,四周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庞之浩的阴影修长地显了出来,那阴影差不多完全笼罩在杜丘身上。
       良久,庞之浩终于转过身来,莞尔一笑,“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杜丘,你怎么叫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啊?和当年的日本电影《追捕》里面的主人公杜丘一模一样,是跟着电影叫的吗?”
       “不是的,庞总,我的这个名字让很多人都误会了。其实,我出生的时候,电影《追捕》还没有拍出来呢。我取这个名字的原因非常简单,我父亲姓杜,我母亲姓丘,两人的姓合在一起,就是我现在的姓名。”杜丘笑道,“庞总,这个问题你老早问过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还真忘了。” 庞之浩给杜丘让了一支烟,然后自己点上一支,“还有一件事我也差点忘了,我答应送你一箱烟的。你回去的时候,陆忠诚顺便给你捎去。”
       “用不着了。顺便问一句,刚才把我从刑警队弄出来的是不是你?我想,不是你还能有谁这么在乎我啊。”
       庞之浩不置可否,却话锋一转,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杜丘,见到你,总是使我想起电影里的那个杜丘。那是个伸张正义的英雄啊,但那毕竟是艺术。艺术永远是艺术。”
       杜丘以同样的方式转了话题,“庞总,你的话使我感到很愉快,甚至使我产生了一种哲学的心情。不过,你我在此讨论哲学,犯得上吗?”
       “其实,世上本无对与错,只有成与败。前几年,你我是很好的朋友,曾经多次交流,有许多的共同点。本来,我想就现在这个机会彼此作一些交流,但是看来我们的谈话是失败的。喝茶吧,如果嫌茶不好,那你请便。”
       这是百分百的逐客令,它宣告这两个人一个时代的结束。想到这里,杜丘反而一身轻松起来。
       杜丘冲庞之浩灿然一笑。在庞之浩有些奇怪的目光注视下,他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样子,而是态度认真地吃着杯中的绿茶。杜丘一边吃茶,一边很抒情地眺望山下的景致,似乎完全忘记了庞之浩的存在,以及这几天所有的不快。
       不知过了多久,杜丘发觉天鹅山顶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庞之浩早已不见了踪影;而陆忠诚则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犬,坐在顶坡下的车里,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的动静。
       回到了住处的楼下,杜丘下车上楼,发现陆忠诚像影子一样仍然跟在身后,手里捧了一只纸箱。杜丘停住,转身问道:“陆主任,你老跟着我干吗?”
       “这是庞总送给你的烟,请收下。”陆忠诚将纸箱送过去。
       “我从来不抽别人送的烟。”杜丘摆手拒绝了。
       “那我就上去送到你家。”
       杜丘无可奈何,接过陆忠诚手上的纸箱,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了。陆忠诚回到车里,将车开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熄了火,继续一声不响地呆在车里。
       杜丘开门进屋,一看,傻了眼。很明显,在他进来以前,已经有人光顾过了,整个屋子被洗劫了。他扶正一张沙发坐了,捧着脑袋想了半天,直想得头昏脑胀天崩地裂,也只剩下一个迷糊。迷糊过后,他一个激灵,回到书房,在满地的狼藉中一阵划拉,终于在墙角的一本杂志下面找到了那只笔型优盘。他把优盘紧紧攥在手心里,生怕得而复失。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整个世界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迟疑了,应该以最快的速度给优盘解密。从现在起,每一分钟都非常宝贵,耽搁不起了。
       
       杜丘掏出手机,立即拨了欧阳友情的电话,手机通了,发出“嘟嘟”的响声,可是直到忙音,都没有人接,重拨过去,仍然无人接听。再将电话打到欧阳友情的公司,公司方面说,欧阳友情总工程师正在某保密地点设计一个重大项目,现在攻坚阶段,概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不等杜丘回答,对方已经放下了电话。他愣了一下,随即一阵倦意猛烈袭来,接着一阵饥饿感也随之而来,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大半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去厨房盛了一汤锅冷水,放到燃气灶上烧开了,加入一撮面条,打进两只鸡蛋,再放上一些调料,特别放了一大勺辣椒粉,吃得酣畅淋漓,满头是汗。
       吃过东西,恢复了元气,杜丘把各种家具和物品各就各位,再加上扫帚和拖把的清理,整个屋子基本上恢复了原状。杜丘洗了一个澡,穿好衣服,再次拨打欧阳友情的电话,这次,电话通了,一听正是欧阳友情。杜丘大喜过望,“友情啊友情,你这家伙,找到你真是不容易,千呼万唤始出来。说吧,什么地方见,我请你吃清蒸鲈鱼。”
       那边欧阳友情也是个爽快人,告诉杜丘他忙了一整天刚下班,正要出去吃些东西放松一下。“行,你请客,我出钱。不过,清蒸鲈鱼是你和章紫薇的爱情晚餐,还是你们俩留着享用好了。我们去海鲜城吧。”
       杜丘没有理由不同意,吃什么他一点都不在意,重要的是尽快解决优盘的密码问题。正要出门,章紫薇来了电话。章紫薇告诉他,她有一个很好的姐妹过几天要结婚,请她去帮忙,她答应了。接完电话,走到阳台上偷偷看下面,看到那辆黑色凌志一动不动停靠在楼下,心里又烦躁起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子,总算想出来一个主意。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读大学参加军训时用过的绿军装穿了,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做体力活的工人,扛着一只空液化气瓶下了楼。经过凌志车旁边时,他借液化气钢瓶挡着自己的脸,不慌不忙,非常镇定地走了过去。到了一个僻静处,将液化瓶放下,叫了一辆出租,快速地离去了。杜丘坐在出租车里,正为自己的金蝉脱壳计谋得逞而暗暗得意着,后面一辆灰色小车已经悄悄地跟了上来,但杜丘却浑然不知。
       车到海鲜城,杜丘下了车,上到二楼,径直进了欧阳友情预定的包间。欧阳友情已先到了,正坐在餐桌边拿着菜单点菜。见到杜丘,立即将点菜的任务推给了他。
       酒菜上来,杜丘心里有事,胃口全无,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点了一支烟抽起来。欧阳友情是个书呆子,又真饿了,如狼似虎,吃得额头星星点点,煞是可爱。欧阳友情菜饱饭足,戴上眼镜往四周一阵张望,才发现面前坐着一个叫杜丘的朋友,不由大惊。
       杜丘猛吸一口烟,把烟头塞进烟缸掐灭,说:“欧阳友情,我有一事相求,请务必帮助。”
       “你,要我帮忙?”欧阳友情用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笑了,“不会的,你又在笑话我,你总是在笑我。”
       “实话实说,请务必帮助。”
       “哦,”欧阳友情一拍脑袋,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需要钱吧?这好办,回头我取些钱给你花着,或者你自己拿存折去取也行。”
       “我不要钱,我要你的脑袋。”杜丘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这事你要不帮我,那我死定了。”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欧阳友情推了一把眼镜,脸色遽变,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杜丘道:“长话短说,你帮我破解一个优盘密码。”
       “破解优盘密码?这算个什么事啊,不过举手之劳。” 欧阳友情脸色松弛下来,身子往后一靠,“行,把优盘给我,明早你来取好了。”
       “不,夜长梦多,现在就去。”
       说去就去。
       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停在一长串的车中间等待放行的绿灯。那辆灰色小车仍然跟在后面。
       到了欧阳友情住的别墅门口,下车后,杜丘发现欧阳友情的车就停在一边,大惑不解,“你这傻瓜,为什么放着自己上好的车不用,却去花钱打车?”
       “我不喜欢车。”欧阳友情掏出钥匙开了门,自己先进了屋。
       杜丘听了暗喜,立即就汤下面,“既然如此,何不借我用几天,这段时间里我正好有几件事要办一办,正愁没车呢。”
       欧阳友情说:“车钥匙在电视机旁边,尽管拿去用。”
       杜丘拿出那个优盘,放到欧阳友情面前的茶几上,说:“请给我解开密码,揭开以后,最好别去看里面的内容,这对你恐怕没什么好处。”
       欧阳友情喝了一口茶,拿起优盘,走进书房去了。杜丘点了一支烟,任凭电视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却焦急万分。他是相信欧阳友情的,他其实更耽心的是解开了密码,看到里面的内容后自己会做些什么,是不是会疯掉!
       就在杜丘心神不宁之际,书房里面地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响声。杜丘迅速站起来,直奔书房而去。书房里的情景让他吓呆了——欧阳友情死了!
       坐在电脑前的欧阳友情,眉心钻进了一粒子弹,细如蚕豆,如同点了一颗放大了的吉祥痣,鲜血正从这个小洞汩汩涌出来,淌了满脸;他身体后仰,显是被子弹的巨大冲力所撞,头枕在转椅的靠背上;双眼圆睁,呈惊恐状。杜丘沿着子弹射来的大致角度望去,发现窗户的对面是一幢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可以肯定枪手就隐藏在那幢楼内。杜丘倒吸一口凉气,悲痛与愤慨之中,他看到了那个夺命的优盘,仍插在电脑主机的USB接口上,他立即拔了下来,收进了内衣口袋。电脑屏幕上一个十分醒目的红色大叉不断闪烁,旁边“非法操作,即将关闭”的字样也在跳动不停。
       杜丘想把欧阳友情从转椅上弄下来,他本能地往窗户外面一瞥,隐约看到一道瞄准镜的寒光闪过;他头一低,脖子一缩,一颗子弹呼啸而入,擦着他的头发末梢过去,打碎了对面墙上的一只花瓶,发出一声脆响,碎片四处迸射;他吓得趴到地板上,就听一声炸响,电脑被击毁了,尚未关机的电脑立即冒出一股白烟,火花四溅。杜丘吓傻了,不等第三颗子弹到达,迅速连滚带爬地出了书房。他想都没想,抓起电视机旁边的车钥匙,猫着腰顺着墙根出了客厅和过厅,扳开防盗门,越过一个花坛和一处喷水池,溜进敞开的车库。车被发动起来,马达声一响,吓了他一跳,但此刻,已经顾不上弄出多大动静了。他一下子就推到三档,松开手刹,猛轰油门,车如脱缰之马窜了出去,差点撞上了一辆正要拐弯进来的警车。慌忙中他一个急刹车再猛打方向盘,与警车擦肩而过。那警车反应不及,撞到人行道上的一根灯柱;灯柱轰然倒下,砸在警车上。杜丘来不及看上一眼,便发现又一辆警车正迎面驶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一咬牙,把车开上了人行道,顺着围墙与灯柱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不等后面的那辆警车转身,他已经回到行车道,换了高速档位往前飞奔,那辆追赶的警车在他的后视镜里渐远渐小,不久便不见了。走了一段,他发现前面公路红灯闪闪,警笛声声,一队警车正朝这个方向驶来,他急忙拐进旁边的一条林荫小路,将车停在一棵大树底下,熄了火,关了车灯,等那队警车过去。
       几分钟之后,警车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经过短暂的等待,杜丘神智清晰过来,不由全身发抖,双手更是颤得厉害,几次都点不了火。他想抽一支烟缓缓神,可是一摸身上,发现自己没有穿外衣,而且座椅上也不见。他一拍脑袋,骂出了声。他把外衣脱在了欧阳友情客厅的沙发上,里面有手机和钱包,钱包里有他杜丘的身份证、记者证、章紫薇的小照、一些百元人民币、几张银行卡和一些票据,这些东西加起来可以要他三条命。欧阳友情的死亡和他的外衣以及外衣里面的物品形成一条证据链,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想到这里,杜丘反而平静了一些,一发狠,车“轰”地一声发动了。正要挂档开动,却出现一只手掌“啪啪”拍打车窗,把惊魂未定的杜丘吓得差点掉了大半条命。借着车大灯的散光仔细一看,原来是胡俊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车窗。“干什么?是不是想立功请赏?”声音充满了警惕和愤怒。
       
       “你打开车门,让我上车再说好不好?”不等杜丘回答,胡俊民已经绕过车头跑到助手席的车门边,杜丘只得按下了电动锁,胡俊民立即开门上了车。
        第四章 亡命狂奔
       按胡俊民的指示,杜丘驾车驶进了一个围墙圈着的大院。在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见大院极其空旷,里面只有几幢破败的建筑,不知道是仓库还是煤场。车停在其中一座破房屋的前面,胡俊民下了车,推开大门,从屋里开出一辆车来,杜丘看得出是一辆七成新的旧式桑塔纳。胡俊民在车里按了一下喇叭,示意他下来。他明白了胡俊民的意思,连车钥匙也没有拔掉就下了奥迪,上了胡俊民的桑塔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这个反差太大了些,他无法猜测胡俊民的真实用意。
       胡俊民装聋作哑,并不回答。
       “我们这是去哪里?”
       “嘿嘿,到了你就知道了。”胡俊民笑道。
       一个多小时后,车转入一条崎岖多弯的环山公路。深夜行驶在这条人烟稀少的省道中,四周的寂静让人心里发毛。黑夜极其浓稠,无边无际如同泰山一般压迫着在夜幕中缓慢移动的桑塔纳。杜丘并没有真正睡死过去,在迷糊昏沉的状态中他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车进入了黑夜最隐秘的深处,停下了。杜丘听到了胡俊民如释重负的声音:“我们到了。”
       “到哪里了?”杜丘接了话头问道。
       胡俊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杜丘到了车外才看到,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院中的一座主房大门开着,灯光照着门口站着的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太。胡俊民急忙迎上前去,搀扶住老太太,叫了一声“妈”。杜丘这才明白,他跟着胡俊民到了其好几百公里外的山区老家。
       老太太好像知道胡俊民今晚要回来一样,一边闲聊着,堂屋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可口诱人的农家菜。安顿下来,老太太也不多话,自己回里屋歇息了。
       “坐,也该饿了。你我喝两杯。”胡俊民回到了老家,人就精神起来,热情起来,诚恳起来,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杜丘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嗅嗅鼻子,吸一口气,大山黎明前潮湿而新鲜的雾气和着青菜的香味涌入了他的肺部,“真香啊”,他嘴上说着,肚里“呱呱”直叫,这才发觉真是饿了。
       胡俊民已经给两只大瓷缸斟满了酒,“是山里人自家酿的米酒,俗称土茅台,才三十来度,很醇和。不醉人的,尽管喝吧。”说着,端起瓷缸跟杜丘碰了一下,仰了脖子,一饮而尽。
       吃着喝着,不等杜丘发问,胡俊民主动说了起来。胡俊民说,这两三年来,他对大中公司的不法行径时有所闻,后来据说大中公司内部出了问题,特别是公司财务部经理郭子健由于个人原因受到排挤后,扬言要将公司的罪行曝光,并收集了大量证据,这些证据被郭子健装入了一只优盘,使大中公司的生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这是庞之浩为首的大中公司绝对不能容忍的。
       酒事继续进行下去,这时候的杜丘身心早已完全放松下来,加上酒精壮了胆子,说话就没有了什么顾忌。“胡主任,兄弟佩服你,不过我到现在为止都是事不断理还乱。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何必来赶这趟浑水,水怕是深得很呢。”
       胡俊民显然并不愿意跟杜丘深入地来一番探讨,于是把话支开,“来,喝酒,喝完酒,我就该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
       “当然回丰阳市,回报社。我要把你藏在这里,我就必须离开。杜丘,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整个丰阳市都在找你。公安局已经四处设卡布哨,跟踪追击;报纸、电台、电视台到处都是你的大名;另外,庞之浩的人也在千方百计要逮住你。”
       杜丘想起昨晚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站了起来,六神无主地在堂屋里转了几个圈,又坐下,喝掉杯底的最后一口酒,狠狠吸了一口烟,问:“这个地方是不是安全?”
       “至少现在是安全的。村子只有一条土路通向外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你都会听得很清楚,你将有足够的时间打开后门跑掉。后门是海洋山脉,山峰连绵几百公里,有一部分还是原始次森林。只要你跑进了茫茫的海洋山脉中,就如同一根针掉进了太平洋,要找到你谈何容易。不过,不管是袁国栋的人还是庞之浩的人,迟早都会找到这里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所以,你还得抓紧这短暂的时间,做完你该做的事情。”
       “我能够做什么啊?这里没有电脑,不通手机……”
       “而且整个村子没有一部固定电话,更没有能够帮助你解开优盘密码的电脑专家。正因为闭塞,这里才安全。”胡俊民声音平和但坚决地打断了杜丘的话,“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你自己试试看行不行,实在不行再说。”
       说着,胡俊民从旁边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递给了杜丘。
       杜丘接过手提电脑,多少有些喜出望外,但脸色随即又归于黯淡。“林主任,这方面我可是个外行。”
       “你先试着做一下再说吧,说丧气话还为时尚早。”胡俊民站起来,走到屋外,听了一阵外面的动静,然后朝杜丘摆摆手,发动车子走了。
       杜丘走出屋外,看到胡俊民的桑塔纳在微明的天色中渐行渐远,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杜丘满腹惆怅,擦了擦眼眶,一转身,看到了扶着门框眺望的胡俊民的母亲。
       ……
       杜丘睡了一觉,醒来已过了中午十二点。他起床四处一看,竟然不见了老太太,慌忙出门张望,却见老太太正坐在村口弯坡大榕树下的条石上纳鞋底。从弯坡上望过去,数里以外的村路清晰可见。杜丘明白了老太太的用意,心里一阵唏嘘,胡俊民跟母亲所说的话他都在场,其中没有一句半句交代母亲如何做的,老太太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可是完全理解了儿子的意思,真是母子连心啊。回到屋里,杜丘洗了一把脸,吃了老太太热在锅里的饭菜,点了一支烟,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内衣口袋掏出那只优盘插上,摆弄了一阵,总是不得要领,便心烦意乱起来。他把电脑推到一边,靠在床边的一张破藤椅上吞云吐雾,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上机,用了各种他所知道的解密办法,但均以失败告终。他再次走出屋子,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看到弯坡的大榕树下老太太仍然坐在那里,已经坐成了一尊雕像,成了大榕树与生俱来的一道风景。
       站在门口,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应该是郭子健的眼睛吧。那双眼睛一定想要告诉些什么,或者已经告诉了些什么,只是他没有领悟罢了。那天晚上郭子健说了一些什么话,其中暗示了他哪些有价值的信息?他在郭子健家里有多少可以帮助解决问题的发现……沿着这条思路下去,他好像一下子突破了那道阻隔目光的篱笆。他认为到了可以确认那双眼睛是郭子健的时候了。他回到屋内,重新坐在手提电脑前面,在输入密码栏键入中文:“在劫难逃”。果然,这个密码迅速得到确认,但一阵查找之后,却只发现了一首古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这是什么意思?杜丘不明白。忽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杜丘赶紧关掉电脑,拔下优盘,把手提电脑塞进床底,往外跑去。跑到大门口,老太太已经迎面而来。老太太迈着鸭碎步,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张牙舞爪地喊道:“那边开来了一辆小车,你快点躲起来!快点!”
       杜丘一抬眼,看到一辆小车飞速朝这边驶来,眨眼间已经过了大榕树了。他头脑里面“嗡”地叫了一声,转身便跑。绕过胡俊民老屋的墙角,跃过一条排水沟,顺着陡峭的小道往山里跑去。
       “站住!”一声断喝,紧接着传来拉扳机的响声。“站住!再往前走,枪可不认人!”后面又一声断喝,终于把杜丘给唬住了。“现在,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来。”杜丘老实地举起双手,像一只牵线木偶似地转过了身体。刚才的第一声吆喝,他就听出这人的声音,转过身来一看,果然是他:石一山。
       石一山手里的枪,直指杜丘。石一山见杜丘乖乖地听了他的话,便关了手枪保险,正准备跳过排水沟去抓杜丘,哪知杜丘一猫腰转过身,如同一只出笼的豹子窜了出去,“吱溜”几下不见了身影。石一山哪里肯依,紧追而上。杜丘慌不择路,撒开双腿猛跑。杜丘毕竟只是一名书生,哪里跑得过石一山,眼看距离越拉越近,就要被追上了。
       
       忽然,杜丘停了下来,不跑了,他转过身,手里举着那只优盘,说:“石队长,不要逼人太甚,否则,我就把它丢进下面冲水塘里。”
       “你要敢毁灭证据,罪加一等。” 石一山站在大约七八米之外,手上的那把枪再一次指向了杜丘,
       “那,你过来拿吧,东西和人都是你的了。”
       “当然。”说话间,石一山慢慢走了过来。可是刚走了几步,一脚踏空,只听一声惨叫,石一山掉进了当地猎人的陷阱。杜丘见状又惊又喜,拔腿便跑。但是,跑到一个高坡上,他却停住了,摸摸衣服口袋,竟然摸出了小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捏圆了,含在嘴上,可是怎么也找不着打火机,不知道是跑丢了,还是落在了胡俊民的房间里。他把那支烟放回去,人也往回跑。虽然案由在郭子健,但怎么说与他杜丘都脱不了干系的。此时要是追捕他的石一山也死掉了,那么他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枪毙十次都有理由了。他越跑越快,整个身体像一支离弦的弓箭,直奔终点。
       累到半死,杜丘总算回到石一山掉进的陷阱旁边。他找来一根断木,拨开了精心铺在陷阱上面的草皮、残枝败叶和支架,果然看到了仍然在下面的石一山。泥坑成锅底状,不大,却深,大约有三米左右,幸好下面没有埋设木桩,否则石一山早一命呜呼了。但石一山显然伤得并不轻,大概是头部撞上了坑里的一块生根石,血流满面,一边呻吟,一边神情恍惚地挣扎着,试图爬起来。见杜丘站在上面坑口张望,眼睛里只是短暂地闪了一下光,便黯淡下去,随后就闭上了双眼。杜丘在茂盛的树林里转了几圈,弄来一根粗壮的乌藤,一头捆在树干上,另外一头捆在自己腰上,慢慢滑落下去,撕了衣服给石一山作了简单的包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比自己重一半的石一山拖曳上来。正想着如何才能把石一山弄下山,却发现老太太上山来了,老太太的后面还跟着几个汉子,手中拿着扁担、草叉和镰刀之类的工具。
       石一山被几条汉子抬回了山下,村里惟一的“赤脚”医生被请来给石一山作了简单治疗。杜丘出去发动车子,几条汉子把石一山弄进了车后排躺下,杜丘想,得把他送到就近的医院去。
       路上,一样东西忽然抵住了他的后脑勺,透着奇怪的生冷与坚硬。杜丘明白了,是枪,是黑洞洞的枪口,只要压着扳机的那根手指轻轻一撅,一粒子弹就会钻进他的脑袋,使他瞬间死亡。他不慌不忙腾出一只手拨开了枪口。“石队长,你至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下面有多深吗?你的枪一响,谁也不要想活了。第二,我知道你号称孤胆英雄,喜欢一个人外出办案,但这次你怕是失算了,你至少应该再带一个人来才是。”
       “你要把车开到哪里去?” 石一山显然处于精神临界状态,说话囫囵不清。
       “送你去医院。你相信吗?”
       “你……把车……停下。” 石一山的话还未说完,杜丘便听到一声脆响接着一声闷响。不是枪响,是枪掉了,人也昏过去了。
       杜丘索性把车停下,打开后备箱,翻出一根绳索,将石一山固定在座椅上,免得跌落下来,造成更大伤害。然后,他拉开石一山的手提包,拿出钱包,把钱包里的证件和票据清理出来,把钱留下,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那支枪则塞进了手提包并被放在助手座位上,继续驾车前行。
       几个小时后,到了一个小县城的医院里。石一山被送进急救室,杜丘趁人不备,悄悄溜出了医院。他包了一辆出租车,直赴丰阳市。
       车开到一个叫黄花村的附近忽地熄了火。司机下车鼓捣一阵后,对杜丘说:“坏了!”杜丘一听,心里懊恼不已。听说黄花村就在附近,于是想起他的朋友林小恙。
       此时已近半夜,村口几条狗,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显得不那么欢迎,狂吠不已。当杜丘拿出了老太太送的几块糍粑扔出去后,那几只狗便去争食了。
       敲了几扇窗,总算问清了方位。到了林小恙家,已是下半夜。林小恙把杜丘安顿在堂屋歇下,自己则到灶屋为他弄吃的去了。杜丘坐在一张木沙发上,喝了一盅凉水,全身散架是的,一闭眼便睡了过去。林小恙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挂面,摇晃了他好一阵子才勉强睁开了半只眼睛,就差林小恙的一只巴掌了。他迷迷糊糊吃过面,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杜丘掀掉盖在身上的毯子,起来将三间瓦房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见到林小恙,杜丘心中忽地涌出异种异样来。难道他去告密领赏不成?想当年,没有他杜丘对林小恙这个扶贫帮困对象的鼎力支持,就没有他养鱼大王林小恙的今天。但是,在今天,他没有理由绝对相信谁。
       他赶紧穿上外衣,从灶屋门出去,沿着一条小水沟,爬上一个斜坡,到了通向村外的机耕道。虽然天早已亮了,出到外面,却是大雾弥漫,天地一片混沌,百十米远的事物即隐藏在视觉之外。四周很静,脚踏到碎石沙路上,发出坚硬而铿锵的“唰唰”声,传得很远;远处竹林丛中飘来的鸟叫声,更像人在睡梦中的呓语。忽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侧耳细听,是前面方向传来的汽车马达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显然是朝村里开来的。他毫不犹豫,跳进路基下面的草丛中藏了起来。
       三辆警车鱼贯而来,迅速驶过他的面前,往村里开去。行进诡秘,悄无声息。车过以后,他不敢重新回到机耕路大摇大摆地走了,而是猫着腰顺着下面水渠边一阵猛跑。水渠尽头,是一条县级柏油公路。这时候,恰好一辆农用三轮车往丰阳市的方向开过来,他拦下了车,给了师傅十元钱,便挤进了窄小的驾驶室,随着三轮车“噗噗噗”直奔城里而去。
       三轮车是到城里的饭店装泔水的,不能进入市区,只能在偏僻的城市边缘停下。杜丘下车后,马上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全套的外衣外裤另加一副太阳镜,在店铺里穿戴好后,气宇轩昂地走了出来。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到市人民医院。”
       即将到人民医院门口时,他拿出石一山的手机,开了机,拨了章紫薇的手机号码。一听关机;电话打到医院,对方说,章紫薇已经有两天没有正常上班了,他们也正在寻找章紫薇。说着说着,对方警惕起来,问杜丘是什么人,他没有正面回答,搪塞了几句,便挂了,然后关掉了手机。这是石一山的专用手机,不能多开的。
       他下了出租车,找到一家电话超市,再打章紫薇的手机,仍然是关机。然后打同事方天吉的手机,通了。方天吉手机中传来的背景声,似乎是“哗哗”的水声。方天吉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明确表示自己不愿意掺和进来,但也绝对不会出卖他。不等他再说什么,那边早挂断了电话。杜丘拨胡俊民的手机,通了,说了几句话,忽然发觉胡俊民的声音不对,便问对方是谁,不料立即换了一个人说话,杜丘一听,正是胡俊民,急忙问道:“胡主任,你是不是被绑架了?”
       “我没有,请你放心,我现在省检察院呢。”
       “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啊?”
       “我成了你的帮凶,他们扬言要干掉我,我干脆跑到省检察院报了案,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他们不相信我,不能立案。我和省里的检查官都在等你的消息。如果你能够尽快拿到庞之浩他们的证据,你我就可以洗清罪名。”
       杜丘说:“我就是丢了这条命,也要还一个清白。”
       胡俊民说:“你可要当心,他们那些人都是些心狠手辣的杂种。另外,我感觉除了庞之浩这条明线以外,恐怕还有一条隐藏着的看不见的暗线,你要防止腹背受敌啊。”
       杜丘说:“明线也好,暗线也好,我顾不上那么许多了,我只要结果,为了这个结果,死不足惜了。”
       忽然,外面响起了尖厉的警笛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杜丘慌忙扔下话筒,拔腿冲出电话超市,却发现警车已经从左右两个方向分别包抄过来,便马上退回到里面,一看后墙上的窗户是半开着的,一个跨步跳到了外面。这地方有一左一右两条巷道,杜丘往右边的小巷一路飞奔,竟到了桃花江边。江边凤尾竹丛下面有几个钓鱼人,互相间隔十几二十米。他顺着堤坝一路小跑过去,打算跑到堤坝尽头的涵洞里面躲起来。跑到一半,却发现有一个钓位上只有钓竿、小板凳和遮阳帽,而没有人,立即心生一计,就势坐了下来,头戴遮阳帽,手握钓竿,俨然一副钓鱼人作派。不久,巷道口那边传来了喊叫声,接着青石板响起了“噼啪噼啪”的脚步声,杜丘坐在钓位上,显出神清气定、悠然自得的样子,脑子里却在飞快想着对策。那些警察出了巷道口,下了青石板,就四处散开来,在江边打鱼人的棚子里、竹丛的周围、岸边的小船、沙滩上踢球的年轻人堆里找来找去,可愣是忘记了看看岸边的这些钓鱼人。有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大约十来米远的空地上,那人可能是那些警察的头头,发号施令铿锵有力,中气十足,有着非常明显的鸭公嗓特点。杜丘听着感觉十分熟悉又极其陌生,这种声音给他带来的感觉除了恐惧,还有厌恶。几分钟后,警察们随着鸭公嗓的一声令下,迅速撤离了现场。
       
       杜丘长出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吸着。他准备抽完这支烟再走人,因为走得太急,怕别人看出破绽。抽完最后一口烟,他用脚踏灭烟蒂,放下钓竿,正要取掉遮阳帽,但遮阳帽却被另外一只手取掉了。他反转身子,仰起头,两人的目光一对,大眼瞪着小眼,刹那间都惊呆了。
        第五章 自投罗网
       站在杜丘旁边的人竟是方天吉。
       还是方天吉先回过神,二话不说,收拾了东西,把遮阳帽重新给杜丘戴上,加上一副墨镜,又把全套钓具给他武装起来,让他跟着自己走。
       杜丘乖乖地跟在方天吉后面大约十来米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堤坝向西走去。绕过刚才杜丘走的巷道,上了桃花江大桥,方天吉叫了一辆三轮出租车,招呼杜丘坐了,继续向西,往城市新开发区方向驶去。行驶约二十来分钟后,三轮车开进了一个新近开发的商住区,在一幢欧陆风格的杏黄色大楼前停下。下了车,上到七楼,杜丘跟着方天吉进入了其中的一扇门。方天吉关上门,笑道:“杜丘,你放心好了,这房子是我新买的,一百四十平米,按揭贷款,下半辈子我和我老婆只为还款活着了。”
       “嫂子呢?”杜丘环顾宽敞明亮而装潢华丽的客厅问道。
       “这不,刚刚装修完毕,新家具也搬进屋了,只是人还没有住进来,还不是怕污染。你要不怕,尽管住好了。”方天吉进了厨房,接了壶水插上电源,说,“吃的东西一样没有,连喝的水都没有。”
       杜丘满脸狐疑。“方天吉,我们是同事,以前还同住过一间宿舍,我曾经以为对你很了解,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这话怎么讲?”
       “我弄不懂,你在电话里坚决地拒绝了我,现在又接受我,为什么?”
       “杜丘,你他妈总是特别烦人,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犯得上吗?”方天吉把水壶拿到客厅,洗了两个杯子,泡了两杯茶,然后起身,“我还得出去买一些吃的东西,你放心不放心?”
       “你说呢?” 杜丘满脸疲惫地笑道,“你去吧。”
       “你最好在家里老实呆着别动,我马上回来。”
       门在方天吉身后发出一声脆响,紧紧地锁上了。杜丘透过窗户,看到方天吉提着一只手袋越走越远,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了。他喝了几口茶,在方天吉的新屋内转了几圈,复又坐下,再喝几口茶,点了一支烟吸着,一种今天早上在林小恙家里的复杂感觉又涌上心头。他想了想,掐灭了烟,喝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起身开了门,乘电梯回到了楼下。他在小区之间的园林中转来转去,最后在一座假山后面的石凳上坐定,点了烟慢慢吸着。这是小区里面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既能防止被别人看到,又可观察小区大门与方天吉住的楼之间的动静。
       大约半个小时后,杜丘看到方天吉提着同样的那只手袋进了小区大门,脸上表情平静如常,手上的那只袋子却明显沉重了许多,提着有些费劲。方天吉的身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象。他继续冷静地观察则周围的情况,直到方天吉进去了至少十分钟以后,才慢慢站起来。在这边的草坪上踱来踱去,又过了几分钟,他确信了没有危险,才回到方天吉的房门口,摁响了门铃。
       方天吉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吃惊,反而冷冷地看着他说:“既然不相信我,你还回来干什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为我好,也是为你。”杜丘话中有话,边说边坐回沙发上,继续喝茶抽烟。
       方天吉听了这话,鼻子差点气歪,“杜丘,你真是个混蛋,没心没肺的,你干脆吃一颗枪子死掉算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杀人犯,现在满世界都在通缉你,你是跑不掉的,你很快就要被抓住了,有一颗枪子肯定是为你制造的。你以为我还能逃得脱干系不成?我就算满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包庇罪是要判刑的,我不说你也明白。可是,你还是这样地不相信我。”
       杜丘和方天吉各自坐在一张沙发上,都不说话,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杜丘说:“我走了。”
       杜丘走时,方天吉哭了。
       杜丘走到市百货大楼大门口,掏出石一山的手机,拨了110报警。他在电话中说:“我发现了杜丘。”
       “杜丘是谁?”对方没有反映过来。
       “杜丘就是你们一直要抓的杀人嫌犯。”杜丘说。
       “啊?是的是的!”对方恍然大悟,问清了具体地点,说,“马上就到,千万要稳住他。”
       果然,两辆警车呼啸而至,停在了百货大楼一侧,杜丘主动迎了上去,与下车的警察打起了招呼。警察问:“杜丘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先生,请你明白,报假警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我没有报假警,因为我就是杜丘!”
       旁边一位警察拉过问话的警察到一边,咬着耳朵说:“头,这人很像,像极了。我敢打赌,他就是杜丘。他要不是杜丘,我砍一只手指头来给你下酒。”
       那位被称为头的警察转过身来,满脸狐疑地望着杜丘,问:“你说你就是杜丘?你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如果我是杜丘,我才不会请警察来抓我呢,除非我脑子进了水。他妈的,趁我现在心情不错,还没改变主意,你趁早给我滚蛋!”
       杜丘被这位警察的执著深为感动,他笑着摇摇头,习惯性地掏出钱包,想从皮夹子里抽出身份证来证明自己就是杜丘本人,可是一翻立即傻了眼。原来,这只钱包是石一山的,而他的钱包早就落在欧阳友情的家里了。看来,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确凿有力地证明自己到底是不是杜丘了,他惟一的办法只有用一张嘴说了,“我是杜丘,我真的是杜丘!”他的话里充满了渴望对方理解的哀求。
       “你要是杜丘,我还是美国总统布什呢。”警察笑道。
       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终于有人说话了,
       “他就是杜丘!”
       “杜丘就是他!”
       “抓住这个杀人犯!”
       这回该警察感受到了内外夹击的压力,有些惊慌失措地命令手下把杜丘弄上了警车。
       在车上,杜丘跟那位警察头说: “队长,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有话快说,真烦人。”
       “我要求见你们袁国栋局长,我有重要事情向他报告。”
       “不行,袁局长正忙着抓捕杀人嫌犯杜丘,没有闲工夫跟你玩。”固执的警察头还是仍然固执着,一口回绝了他。
       “队长,请相信你的眼睛,我就是杜丘。”杜丘说完,其它警察再次纷纷附和。固执的警察头手托着下巴,目光阴鸷地盯了杜丘好一阵子,然后拿出手机说:“我得先打个电话。”
       警车停下了,警察头下车到街道那边打电话。过了几分钟,警察头气喘吁吁返回来,“快走,回局里,袁老板催急了。”
       重新回到车上后,警察头态度大变,对杜丘毕恭毕敬起来,还掏烟出来请杜丘吸,这一刻,杜丘成了是他的再生父母。“我们袁老板说了,要是伤了你一根毫毛,他就阉了我,叫我断子绝孙。”
       杜丘抽着警察头的烟,反而爱搭不理的。妈的,给脸你不要,要屁股。
       车到公安局大院,杜丘被直接送到局长袁国栋的办公室。他在宽大的办公室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有人给他拿来一杯茶,便离开了,门也被关上了。他环顾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心想这袁国栋到底玩的是哪出戏,几时才能见到这人的庐山真面目呢。正想着,里边的一扇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杜丘一看,是一个相貌英俊、高大威猛的汉子,乍一看简直就是刘德华的孪生兄弟。杜丘想,这必定是警察们称之为袁老板的袁国栋了。
       杜丘站起来伸出手准备跟袁国栋握一握,但袁国栋只是冲他礼节性地招了招手,脸上甚至没有半点友善的表情,更不要说笑容了。这既出乎杜丘的意外,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想现在自己是什么呀?是一名犯罪嫌疑人。
       看着袁国栋坐到宽大的皮座椅上,杜丘站起来,坐到了袁国栋对面的单人转椅上,说:“袁局长,我向你投案自首来了!”
       “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啊,嘿嘿。”袁国栋原来紧绷着的脸忽然一下如花朵般绽放开来,笑得鲜艳而明亮。“小杜啊,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与能力。”
       
       “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杜丘敲着桌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叫道。
       袁国栋的笑容简直灿烂如花,“我没有说你杀人,我没有说你是杀人犯。”袁国栋接着说,“我刚才说了,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很清楚你根本没有杀人。你哪里敢杀人啊,杀只鸡还差不多。我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杀的,但与你无关,你不过是起因罢了;换句话说,是你间接地害死了他们。我们之所以要通缉你,是我们相信你掌握了某些人犯罪的证据。通缉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找到你便于保护你,同时避免伤及更多的人;二是从你那里获得确凿的证据,以便尽快将那些人绳之以法。”
       “既然如此,当时石一山找我谈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他放了我呢?”杜丘冷冷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用战争术语来说,叫做欲擒故纵;用我们公安的说法,叫做放长线钓大鱼。大鱼是什么?不是你,也不是你身后的什么人,而是你手上的证据。我知道,像你这一类智商比较高的文化人光来硬的是不行的,必须软硬兼施才行。其实,石一山不过是我放的一颗烟雾弹,他还以为你真的杀了人呢。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招数。嘿嘿。”
       “那么,你认为我现在真的拿到证据了吗?”杜丘明知故问,满脸的天真无知状。
       “是的,我相信我的判断,我阅读案件的能力相当强,我的嗅觉尤其灵敏,我的感觉很少出错。”袁国栋说着扔过来一支烟,然后自己点了,“我是个痛快人,只要你把那些该死的证据交给我,你什么事没有,立马走人,一干二净,怎么样?”
       杜丘看到扔烟过来的那只手,猛然间暗暗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冷颤并不是特别的意料之外,而是被事实证实之后的惊悸。因为冷颤使他想起了某些时间段的某些场景,以及一直在耳边回响的奇怪声音。他迅速站起来,点燃了夹在手指间的香烟,说:“你痛快,我也痛快。我带你去,现在去吗?”
       “现在去?当然现在去!”袁国栋也站了起来,“我们走。”
       袁国栋开着车带着杜丘出了公安局大门,不带一个随从。“真是一条汉子!”杜丘不由暗暗有些佩服,心里却添了堵,郁闷得不行。
       车按照杜丘的指点直接开到了天鹅山顶。
       “到了。”袁国栋下了车,“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千万别耍我,我是出了名的坏脾气。”
       杜丘一言不发,跟在袁国栋后面默默地走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上山顶的蹬道,进入观景亭,围着石桌坐定,袁国栋掏出烟,各点一支,吸了几口后,袁国栋便迫不及待了。“东西呢?”
       袁国栋眼勾勾地盯着杜丘。
       “在这里。”杜丘拍拍石桌说。
       “什么意思?在哪?”袁国栋说,“桌子上面一无所有。”
       “我说在这里,就是在这里。”杜丘请袁国栋帮忙,两个人合力把石桌掀开,在石脚柱顶端的凹空处,果然放着一只小小的铁盒。杜丘起出铁盒,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一只优盘拿了出来,递给袁国栋。袁国栋迟疑着接过优盘,警惕地望了杜丘一眼,说:“这是什么?”
       “移动硬盘。它可以装载各种文字、数据和图片等方面的资料,郭子健揭露庞之浩走私和贩毒的证据都在这里面。”
       “这有什么用?这些东西并不能作为证据在法庭上使用。” 袁国栋脸上没了血色,“你骗了我。”
       “是的,你说得对。当时郭子健给我的就是这个东西,虽然它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使用,但是它能告诉你直接证据在哪里。”
       袁国栋露出了一丝冷冷的阴笑,“小杜,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了。你到底给不给我那些东西?”
       杜丘又从身上拿出了另外一只优盘,举在手上,说:“袁局长,看起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那么,我就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吧。是这样,3月13日晚上,郭子健到了我家里,他情绪非常低落,非常沮丧,他在绝望中交给了我这只优盘,还警告我不要试图打开,然后就离开了。第二天就传来郭子健自杀的消息,我在家里的电脑上想打开优盘,但解不了码,于是,我偷偷潜入郭子健家里想看个究竟,却被你们候个正着,险些被逮住。后面所发生的一切,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我现在带你来这里,在石桌下面找到了第二只优盘,证明我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此时此刻,那些能够证明你们犯罪的铁证仍然在郭子健的家里,而且完好无缺。”
       “小杜,你说得不错,我认为你的话是基本可信的。” 袁国栋脸上的表情松弛开来。“你说的真的不错,我这个搞了几十年的老公安也对你深表敬意。这里没有外人,那就不妨多说几句话,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我非常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我愿意回答我所知道的一切。”杜丘在石凳上落座,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过去一支,自己点了一支。
       “有一点我很有兴趣知道,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时间很短,就在刚才,在你的办公室里。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此话怎讲?”
       “在你的办公室,你给了我一支烟,然后你的手和你的声音说明了一切。” 杜丘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你我还是见过几次的——你扮成强盗的那个深夜,你在河边张牙舞爪地指挥搜捕。袁局长,你可是真狠啊。”
       袁国栋抚掌大笑,“小杜,果然是丰阳名记啊,名不虚传。只是可惜了,上好的人才啊,我为你感到无比惋惜哟。”
       “此话怎讲?”杜丘好像是重复刚才袁国栋的话,样子却并不特别惊讶,甚至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袁局长,你是不是想就此了结我的小命?”
       “我说小杜就是聪明,特别地善解人意。唉,可惜啊可惜,这么一个才思敏捷的人精,就要做冤死鬼了。” 说着,袁国栋变戏法一般,一支小巧玲珑的手枪就握在了手上。“这枪虽小,像个玩具,但要打死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杜丘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半是玩笑地说:“你?在这?枪杀我?”
       “正是如此,你不相信?”袁国栋打开了手枪保险。
       “又信又不信。”杜丘先点点头后摇摇头。“信是因为你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不信是因为如果你枪杀了我以后,你怎么洗干净自己?”
       “这不,哈哈,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吧。”袁国栋放声大笑,“弄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踩死一只蚂蚁,需要什么理由呢。即使要找理由,我可以找出一百个。”
       “我还是有点糊涂,甚至更加糊涂了。”
       “打死了你,这里又没有别人,只剩下我一张嘴,怎么说都可以。你知道,我是个拥有公共权力的警察。”袁国栋仍然轻松地笑着,把玩着手中的枪,“我可以指证你负隅顽抗被我击毙,畏罪逃跑被我击毙,以及正当防卫被我击毙等等,方法多了。”
       杜丘说:“袁局长,你说方法多了,这我相信,但请你不要忘记中国那句古老的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身的处境吧。”
       “小杜,你是在玩‘一个孩子端了一碗酱油回家,你告诉他碗底有一条虫’的把戏吧。老弟,这种把戏太陈旧了。嘿嘿。”袁国栋半点不为所动,说,“因为你的聪明和合作,我可以给你有选择死法的权利。比如说,你可以选择让子弹击中心脏,以保持脸部完整的死法;还有,你可以选择子弹从后脑勺进入,瞬间死亡减少痛苦的死法。现在,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考虑。”
       “袁局长,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先考虑考虑自己的死法。” 杜丘面色凝重地说,“现在,有一支枪的枪口正指着你。”
       这时候,袁国栋的后脑勺似乎产生了被枪口顶住的凉意,他慢慢转过身子和头部,果然看到了一支手枪正对着他,顺着拿枪的手往上望去,袁国栋看到一个穿警服的人。妈的,是他的刑警队长石一山。
       袁国栋整个人松弛下来,不屑一顾地用手拨开石一山手里的枪,严厉地斥责道:“石一山,我命令你,赶快把杀人嫌疑犯杜丘扣了,马上送下山去关起来。”
       “局长,我要做的恰恰相反。”石一山手里的枪再次紧紧抵住袁国栋,“对不起,请你把枪交给我。你知道我是局里的快枪手,当年我还上台领过你给我颁的奖呢。在我面前,你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袁国栋想说点什么,手里的枪已被石一山缴械了。“石一山,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局长,不错,是你一手提拔了我,可是这些年你变了。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了,只是没有证据罢了。”石一山把袁国栋的枪收进口袋,却拿出了一只铁匣子,扬扬手说,“我趁杜丘不注意,在他身上装了无线窃听器,演了一出苦肉计,悄悄跟着他,一直跟到城里。局长,你跟杜丘的谈话也就一一收录进去了,不好意思。真相已经大白了,你才可惜啊,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石一山,我不相信,我把你当作自己的主要助手,信任你,放心使用你,大力提拔你,难道你就这样恩将仇报吗?我不信!”袁国栋摇着头作痛苦状,两滴眼泪从深凹的眼窝里溢出,滚过充满沧桑的紫色脸膛,然后默默闭上了眼。
       “局长,我对不起某一个人,可是我对得住大多数,这是执法者的天职,也是局长你经常教育我们的话,你说是吗?”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说的在理,我不服不行了。”袁国栋站起来,将外衣扣子一颗一颗慢慢解开,又慢慢往前挪动步子。“好吧,我去自首,不枉了你这一片好意。”
       说话间,正在把两只优盘收进口袋的杜丘猛地听到枪响,是两声枪响,一前一后,间隙极为短暂,一声生脆,一声沉闷,若不仔细辨识,听上去像一个声音。杜丘一个激灵,抬眼看到袁国栋和石一山分别捂着胸口和肚腹,先后倒下了。杜丘还没有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石一山已经爬到了袁国栋的身边,一只手扶了袁国栋,一只胳臂弯枕着袁国栋的颈部。
       “局长,对不起。”石一山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口纸,往袁国栋汩汩淌血的伤口上敷着,而他自己肚腹上也同时在血流不断。袁国栋阻止了石一山抢救的行为,喃喃说道:“一山,是我对不起你,我想用另外一把枪赌最后一把。如果能杀掉你,拿到你的录音,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现在,我彻底认输了。你,还有小杜,好自为之吧……” 袁国栋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及至于无,最后头一歪,死掉了。
       杜丘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慌忙跑过去将石一山扶起,斜靠在廊柱上,然后走到已经死掉的袁国栋旁边,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车钥匙,匆匆跑下小斜坡,打开车门,找来找去,竟然幸运地找出了一个小药箱,里面恰好有止血绷带。他急忙拿了跑回去,虽然手忙脚乱了一阵,但总算止住了血。此时,昏迷了好一会儿的石一山神志清醒了一些,强打起精神对杜丘说:“快!拿上手机和录音机,开我的车快走,他们马上就要追来了!”
       “为什么要走?要走我带你一起走,送你上医院。”
       “不行!绝对不行!他们要是把你我一起端掉,一切都完了。” 石一山坚决地推开了他,并且拿起枪对准了自己的额头,“你要不走,我就开枪了!”
       迟疑间,山下响起了警车凄厉的鸣叫声。石一山又吼道:“快走!我数三下,你要不走,我真开枪了!”
       杜丘慌忙应道:“我走,我走,你可千万要保重啊。”说着,他收拾好该带的那些东西,恋恋不舍地望了石一山一眼,匆忙跑了。
       为了避人耳目,杜丘开着石一山那辆普通奥迪车,往山下驶去。刚到山下岔路口,左边公路便高速驶来几辆鸣着警笛的警车,飞快地经过杜丘的车旁,往山上奔去。杜丘很规矩地把车斜了半边,龟缩着停在路基下,等那些警车完全消失在后视镜里才启动车子,往右边这条路飞驰而去。
       车绕了好几个弯,才拐进城,杜丘把车停在市人民医院对面的隐蔽处,用石一山的手机将电话打到了住院部。护士长好像知道他会打来电话似的,很快听出了他的声音,告诉了他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说他打这个号码马上就可以找到章紫薇。他隐约听出了护士长声音里的惶恐不安,忙问为什么,护士长语焉不祥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急忙挂了电话。
       一种不祥的预兆立即笼罩了杜丘的全身,他迟疑片刻,还是拨了那个令人不安的陌生号码。手机通了,杜丘听到了他想竭力逃避但总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的声音。是的,正是庞之浩的声音。这个声音让他意识到了章紫薇的危险处境。
       庞之浩说:“章紫薇在我的手里!”
       第六章 惊天之爆
       杜丘把车开到郭子健住的楼下,可是,翻遍了衣裤的各个口袋,都没有发现钥匙的踪影。他歪着脖子愣了半天,终于想起钥匙其实早就落在欧阳友情的客厅。他运了一口气,只一脚,门就被揣开了一个小洞。他伸手进洞,把住锁扣,一扭一转,门开了。他进了屋,反锁了门,小心地将踢坏的部分重新弄好,观察了一下房子四周的情况,确信没有危险后,便将一张短沙发拉到那块“在劫难逃”的镜框下,站在上面,取下镜框,放到一边,手在墙上一阵摸索之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他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矩形铁箱子,打开,果然看到了里面的文字材料、帐本和音像资料。他现在清楚了,郭子健一定是想用这些东西保全他的性命,但结果恰恰相反,这些东西使他送了命。他找来一个皮包,把它们全部塞了进去,拉上拉链,背在肩上,出了门。
       杜丘坐回车里,时间已到晚上九点多钟,刚要发动汽车,手机响了,正是庞之浩打来的。“杜丘先生,你好,东西准备好了吧?”
       “东西已经在我手上,随时可以给你。”杜丘警告道,“不过,你要敢碰章紫薇一下,你就不要指望了。”
       “你马上把车开到市图书馆大门口,那里有人接应你。”
       “我即刻赶到。”
       “要是耍滑头,小心你的章紫薇。” 不等杜丘答话,对方“啪”地关掉了手机。
       十分钟后,杜丘到了市图书馆大门口。此时,图书馆已经闭馆,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外面几盏路灯静静地亮着。杜丘等了几分钟,不见来人,正打算下车看看情况,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吓了他一跳。接通一听,却是陆忠诚。
       “跟着前面的车走!”不等杜丘回答,陆忠诚已挂了机。
       前面右边是一段围墙,左边则是环湖水面,一眼望过去通透明了,哪有什么车呀。正迟疑间,一辆小车从他的车旁边慢慢滑过,还响了两声喇叭,以示他跟上。他马上点火启动,跟了上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大街小巷捉迷藏一般转来转去好几圈,终于停在了环湖边的一棵大榕树下。其实这里距离他刚才停车的市图书馆不过区区几百米距离。杜丘把车停在了陆忠诚的车旁边,也下了车,走到陆忠诚身后,问:“人呢?在哪里?”
       “继续跟我走吧。”
       “去哪里?”杜丘回了一下神,又问,“人在哪里?”
       “东西呢?” 陆忠诚转回身,脸上全是冷漠与傲慢。“没有东西,你的那个小美人怕是难逃一死。”
       不等杜丘回答,陆忠诚钻进自己的车里,走了。
       继续上路,这次陆忠诚没有再兜圈子,而是直接出了城,上了高速,不久又下了高速,拐进了一条狭小颠簸的土路。走着走着,杜丘觉着有些眼熟,好像什么时候走过,但在黑夜的背景下,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直到车驶进被围墙圈着的大院,看到那几幢破败的建筑物,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的确曾经跟胡俊民来过这里。
       车在一座灰色蒙蒙、模样破败的房子前面停下,杜丘跟着陆忠诚往里面走去。走进有专人打开的一道沉重的铁门后,杜丘感到一阵轻微的昏眩。整个房子明亮的灯光使他产生了视觉的反差。他在原地站了好几秒钟,用手掌遮住了从多个角度射来的灯光,揉了揉眼睛,才渐渐适应了这个奇怪的新环境。
       大铁门早在杜丘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已经紧紧地关上了。杜丘跟着陆忠诚继续往里走,他一边走一边看,发现这是一座巨大的仓库。仓库里到处堆满了各种锈迹斑斑的破旧机械设备、矩形的木头箱子以及数不清的金属制品,很多盏强烈的白炽灯照得整个仓库一片雪亮。
       陆忠诚终于停了脚步,杜丘也停了脚步。陆忠诚说:“等着。”便往回走了,眨眼工夫,陆忠诚就没了影踪。他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个环境,这里是一个办事会客的场所,桌子、沙发和办公设备一应具全,墙上挂了一些字画,豪华却不失高雅。杜丘抬头望了望可能存在的摄像头,点了一支烟,说:“出来吧,庞之浩先生,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如果我抽完这支烟你还不出来,恕我不再奉陪了。”
       
       话刚说完,庞之浩人便转了出来,见了杜丘,立即拱手作揖:“杜丘先生,几日不见,你已经成丰阳市的大英雄了,佩服。”
       “人呢?”杜丘没有跟庞之浩半点客气,而是直奔主题。
       “别急嘛,你我先聊聊再说。”
       “你先让我看到人,然后安全回到市里,你我谈多久都没有关系。否则,我拒绝再说话,或者你干脆除掉我,你不是一直在追杀我,千方百计要除掉我吗?”杜丘恶狠狠地盯着庞之浩,毫无畏惧。
       庞之浩尴尬地笑笑,摇摇头,说:“我真的有你想象的那样丑恶吗?”
       “我对你没有什么想象,我是个想象力贫乏的人。”杜丘紧追不舍,“人呢?章紫薇呢?请把章紫薇给我看看。”
       “章紫薇完好无损,不少你一根毫毛,而且她现在绝对安全的地方。”
       杜丘默默吸烟,不再理睬庞之浩。庞之浩脸色更为难堪,只好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拨通了,然后把手机递给杜丘。
       “谁?”杜丘警惕地问道。
       “是你的章紫薇。”
       杜丘半信半疑地接了,果然是章紫薇。章紫薇告诉他,她现在美容院做护理,满脸膏脂,不方便说话,要是他有空,过一个钟头过来接她。不等他多说什么,章紫薇那边已经挂机了。杜丘一头雾水,满眼迷惑地望着庞之浩,不知说什么好。
       “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我让章紫薇暂时离开你的视线,至于具体细节,我就没有必要多说了。一句话,我庞之浩从来都没有碰你的章紫薇,我不过是用章紫薇做了一个圈套,但这个圈套并不成功,可以说是完全失败的。”庞之浩说着,已是满面悲戚。
       “你要的那些东西在我的车里,你派人去取好了。”杜丘说。
       听了杜丘的话,庞之浩转而大笑:“你太天真啦,你以为那些东西还能有什么用不成?我向你说实话,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后果,就好像拿筛子装水——全漏光了,没有谁能够挽救被毁灭的命运了。我跟你见上一面,无非是想告诉你:你是对的。”
       “唉——”杜丘长叹一口气,“对又如何?错又如何?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行走甚至不断奔跑的过程,途中的风景各有所不同,而结果终究是一样的。”
       “谢谢,这已经足够了。”庞之浩冲杜丘挥挥手,脸上焦急起来,“不说了,只有五分钟时间了,你赶快走吧,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说着,不等杜丘反映过来,庞之浩将杜丘推出了门外,并且迅速关上了门:“快滚!自动控制装置已经启动,马上就要爆炸了,谁都扭转不了。滚吧!”
       杜丘走到仓库大门口,一只脚刚跨出门外,便听到了一声枪响,他颤栗了一下。他知道那颗子弹不是射向他的,是射向一个叫庞之浩的人的,而拿枪射击者,很可能就是庞之浩本人,但这一切恐怕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了。他没有一点耽搁,立即打开车门,坐好,凝视片刻黑暗中这幢极其怪异而令人恐惧的建筑物,然后发动汽车离开了。
       车驶出了宽大的院落,下了一个斜坡就上了路。刚转过一个弯,侧边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爆炸一声紧接着一声,杜丘车窗的玻璃全部被震碎了。他赶紧停了车,转头观看。爆炸还在继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西北方向红了半边天。
       ……
       一个月后,一个春风送凉的晚上,杜丘和章紫薇坐在那间夫妻餐馆的小雅间,看着诱人的清蒸鲈鱼和充满浪漫色彩的红葡萄酒,心情便小资起来。杜丘照例搛了两只鱼眼睛,放到章紫薇碗里,说:“你吃完了鱼眼睛,我给你说句话。”
       章紫薇听话地吃掉了鱼眼睛,然后两只眼睛里汪着一泓清泉,纯洁而充满期待,“说吧,你……”
       杜丘很匪气地打了一个响指,小雅间的门立即开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捧来了用一只塑料小桶装好的九十九朵玫瑰。小女孩笑容满面地将玫瑰花摆放到桌子上,鞠了一躬便退了出去。章紫薇脸上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呀?”杜丘不说,从花中拿出了一只封了口的粉红色信封,递给章紫薇:“我要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章紫薇撕了封口,抖出一张画着一颗心的卡通纸片,看到上面只有三个大字:“嫁给我!”
       第七章 血色婚礼
       婚礼在秋天举行。
       以一辆加长林肯为头车的接亲车队,浩浩荡荡地行驶在阳光灿烂的繁华大街上,杜丘坐在这辆临时借来的高档车里,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结婚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这倒不是他不想跟章紫薇举行一场仪式,而是他有一块心病未能除掉。
       前段时间他从石一山那里得到一个确凿消息,在庞之浩自杀的现场,找不到庞之浩本人的尸体,也找不到相关人员死亡的证据,这意味着庞之浩以及陆忠诚等人可能还活着。最重要的是,公安内线提供的情报也显示庞之浩还活着,并且有可能正在策划一个十分危险的大动作。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危险将会随时降临。
       还有一件事也非常奇怪,多年未联系的大学女同学杨丽华,竟在婚前汇来了一笔数目相当大的贺礼,却又没有留下具体的联系方式。
       车队穿过城市的水泥丛林和人们羡慕的目光,然后抵达章紫薇家楼下。经过一阵繁文缛节,章紫薇总算拖着一身长裙坐进了车内。杜丘暗暗出了一口气,如同刚刚打了一仗。
       车在鲜花和掌声中缓缓启动,直奔举行婚礼的帝国大饭店。
       车队走到市中心的十字路口,遇上了红灯,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中年汉子走到林肯车前,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起车窗来。司机大怒,下了车窗玻璃斥责那中年汉子。汉子笑容满面,对司机的怒吼显得气定神闲,伸出一个手指,大约表示只收一块钱的意思,而且很快把工作延伸到了车门上。司机忍无可忍了,打开车门打算跟汉子理论一番。说时迟,那时快,汉子变戏法般摸出一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微笑中将枪口指向了司机,“噗”的一声,一颗子弹从司机的耳朵钻了进去,司机立即倒地身亡。不等杜丘作出反应,汉子迅速钻进车内,关上了车门。汉子用枪指了指面无血色的章紫薇,又指了指蠢蠢欲动的杜丘,说:“杜记者,要是不想死,你就老实点。现在,把头伸过来。”
       反击的时机已经错失,杜丘心想,先稳住这家伙再说,便听话地把头伸过去。“这就对了,乖孩子。”汉子的笑容更为灿烂,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迟疑,用枪狠狠地给了杜丘一下,杜丘轻轻哼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杜丘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一动,头就“叮叮咚咚”地痛,摸一摸脑袋,全是绷带。
       “杜丘,你醒了,醒了就好。你的伤不要紧,轻微脑震荡,养几天就好了。”坐在旁边的石一山还是老毛病,烟不离手,一屋子烟雾缭绕,医生护士都说不动他,看样子袁国栋的那一枪对他不起什么作用。石一山本来要参加杜丘的婚礼,但婚礼差点变成了葬礼,公安局代理局长石一山也由嘉宾成了执法者。
       杜丘让护士给了一口水,精神略有恢复,便问石一山:“章紫薇呢?”
       “被劫持了,现在不知去向。”石一山快言快语,没有半点隐瞒。
       杜丘的反应有点出乎意料的平静。杜丘说:“我算到有这么一天,我的预感被证实了,也正在印证庞之浩的那句话,世间上的事情没有对与错,只有成与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啊。”
       “不,我不这样认为,这一点我很自信。俗话说,真理跨过一步会变成谬误,但谬误跨过一百步也不会变成真理。你等着看看吧。”石一山点了一支烟,起身走了。
       几天后,杜丘出院回到家。看着金碧辉煌的新房,空洞洞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再晃晃余痛未消的脑袋,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房子已被石一山的人监控,电话线装了窃听器,就等神秘绑架者的信息了。杜丘听石一山说,那汉子击昏他后,立即把章紫薇劫持到旁边一辆黑色小车上,迅速开走了。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后面那些接车者根本来不及反应,那辆黑色小车便消失在对面马路尽头了。现在暂时还不太明白绑架者的目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有人为复仇而来。这个人就是庞之浩。
       
       电话铃声终于在杜丘的焦急等待中响了,他疯狂地冲过去,抓起话筒:“谁?”
       没有回答,话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杜丘气急败坏地吼道:“说话呀,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谁!”
       “聪明人啊,杜记者脑子就是管用,要是当时你跟着我,也不至于闹成今天这个结局。唉,可惜啊。”
       “废话少说,章紫薇在哪里?”
       “当然在我手里,这回可是真的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所有的为什么后面都有更多的为什么,它是一个悖论,不说也罢。”
       “我使你倒了霉,你让我出了丑。你还想怎么办?”杜丘话锋一转,说,“你我之间的恩仇跟章紫薇无关,你把她放了,冲我来好了。”
       “好一个英雄救美,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话音刚落,那边挂了机。
       石一山很快赶来了,他听了电话录音,点了一支烟,沉吟片刻,用手机指示手下查方位。不久,结果出来了,是在城西高速公路一带,很可能是在车上打的,而且通话完毕后马上关了机,无法继续追踪。石一山叫杜丘继续守在屋里等电话,自己走了。
       这一等就到了第二天早上,杜丘一夜未睡,凌晨五点多钟才迷迷糊糊闭了眼,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杜丘惊醒过来,抓起话筒,那边果然传来了庞之浩的声音。
       杜丘拖着一副哭腔哀求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别碰她。”
       “当然啦,我是不会碰她的,我怎么能碰她呢,她是我的兄弟媳妇啊!我碰了她,那是乱伦。不过,我手下的这帮弟兄会不会碰她,我就不知道了。他们都是一帮棒小子,精力旺盛,这方面的兴致很高。”
       杜丘继续哀求:“你要向我保证,你保证不会伤害她。”
       “我什么都不能保证。”庞之浩干笑两声,“我唯一能保证的,是尽情享受我的快乐。杜丘兄弟,你知道人活在世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权力,不是金钱,是快乐。”
       不等杜丘反应过来,庞之浩果断掐断了电话。
       电话铃声在当天下午再次响起。
       庞之浩这次很快进入正题。“有些猫捉住老鼠以后,并不马上吃掉,而是玩腻了再动手。动物都有这种游戏心理,何况我们人呢。既然如此,我的意见是,用必要的物质手段交换你的章紫薇,这样大家皆大欢喜,不知杜记者意下如何?”
       “什么物质手段,钱吗?”杜丘一头雾水,不明白庞之浩话里的话。
       “正是,杜记者聪明透顶。”
       “庞总,我想你一定搞错了,我只是一名小记者,那么一点点薪水,用口算算清楚,也就一两秒钟的工夫。”
       “这你就不懂了,我是蛇大眼大。”忽然间庞之浩声音高了八度,“现在我明确告诉你,你得给我准备一千万!”
       “一千万?别说一千万,十万我也拿不出来。”
       “你当然拿不出,但是政府拿得出,你告诉石一山去准备吧。”“咔嗒”一声,电话断了。
       石一山随后赶过来,听了录音后说:“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家伙很可能拿了这笔钱要逃出国外或者找个地方隐藏起来。杜丘,下次你答应他。”杜丘点头同意。
       第二天上午八点正,庞之浩的电话来了。
       “钱准备好了吗?”
       “说实话,我不清楚。”杜丘说,“不过,石一山叫我答应你。恕我直言,这笔钱你怕是拿不到的,他们肯定做了套子。”
       “杜记者,看来你还是没有真的认识我。你就等着瞧吧。”说着庞之浩打算挂机。
       杜丘急了,“庞之浩,你别光顾想着钱,到时候要是章紫薇少了一根毫毛,钱你就不要想了,我也绝对饶不了你。”
       “你等一下。”几秒钟后,杜丘听到了章紫薇的声音:“杜丘,你放心,我很好,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杜丘,我爱你……”话未说完,那边已经换了庞之浩的声音,“好一个感天动地的经典爱情故事啊。杜记者,知道该怎么做了吧,限你两个小时内准备好一千万人民币,具体时间和地点等我的电话。”
       不料,杜丘白等了一天,庞之浩那边硬是没有来一个电话。杜丘活像一头困在铁笼子里的狮子,在屋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有时发出低沉的怒吼,有时唉声叹气……晚上洗澡的时候,他在盥洗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微微吃了一吓:满脸疲惫,白发顿生,一夜之间至少衰老了十岁。
       庞之浩来电话的时候已是次日中午,庞之浩要杜丘马上带上手机,开车把钱送到西区立交桥,那里有人等他。庞之浩警告他不要耍小聪明,否则,章紫薇就死定了。
       杜丘跟着石一山下了楼,楼下停着一辆三菱吉普车。石一山给杜丘打开车门,说:“你不要慌,车上装了定位系统,我们不会把你弄丢。庞之浩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作无谓的反抗,以免因小失大。”
       杜丘上去发动汽车走了。
       杜丘的车刚驶出小区,庞之浩便打来了电话。庞之浩在电话中告诉杜丘,他已经看到杜丘出发了。
       杜丘驾车穿过市区,开到西区立交桥上面,可是这上面没有停车道,他上上下下,转来转去,绕了好几圈,但庞之浩的电话就是不来。正要反拨过去,电话响了。庞之浩说:“马上把车开到东区立交桥。” 庞之浩还警告他,只要发生一丁点意外,章紫薇就死定了。
       一阵紧赶慢赶,总算接近了东区立交桥。正想着,庞之浩来了电话,杜丘立即抢过了话头:“庞之浩,你不至于要我再到南区立交桥吧。”
       “当然不,”庞之浩几乎用一种女人般温柔的口气说,“杜记者,我要你到北区立交桥。”
       “对不起,我没有油了。”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解决,我需要的只是结果。”庞之浩毫不通融地关了机。
       杜丘加了油,赶到了北区立交桥。这回他不急着上去,把车停在附近的路边,看看庞之浩到底还有什么花招。等了十多分钟,没有一点消息。他等不及了,拨打庞之浩的手机,却是关机。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黑色小车停在了他的前面,一只手从车里伸出来,做了个手势,即跟着走的意思。黑色小车随即启动走了,杜丘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回了城里。这个时候,他真想猛轰一脚油门,撞上去,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前面的车停在了一家川味饭店门口,杜丘也跟着停下了。从那车里下来一个黑衣男人,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下来跟着走。杜丘一看,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然而脑子里搜索了几遍,并没有想起这人的来龙去脉,便下车跟在身后进了饭店。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上了两个楼梯,转了三条回廊,终于停在一间雅间的门口。黑衣男人打开门,转过身,用手势对杜丘表示了邀请。杜丘没有迟疑,扶门而入。在近处看到黑衣男人的一刹那,他的脑子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记忆深处的影像,他想起面前这个人是谁了。是的,这黑衣男人他确实是见过的,就在庞之浩的公司里。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大中公司火得很,是全市的明星企业,他经常去大中公司采访,渐渐跟庞之浩熟了。两人关系不错,吃吃喝喝不断发生,收受点什么的事也有。杜丘记得,以前每次去公司找庞之浩,就是此人给他开办公室的门。他对这人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眼下唯一想起的只有这人礼貌而冷漠的表情,一双小眼睛永远充满怀疑。后来,杜丘再去的时候,没有再见到这冷血卫士,大概庞之浩早有安排,把这人藏起来另做打算了。
       杜丘刚进门,门就在身后关上了,那黑衣汉子并没有跟随进来。雅间很大,装饰豪华,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杜丘一阵张望后,坐到一张单人沙发上,点了一棵烟抽起来。等了十多分钟,还不见人,杜丘有些坐不住了。他怕露馅,不敢给石一山打电话,又不清楚庞之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干等。他比较担心的是车里的那笔巨款,要是节外生枝,被某个小毛贼弄去,那整个事情就全砸了。
       正举棋不定,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杜丘一看,是陆忠诚。现在有些事情可以证实了,庞之浩没有死,陆忠诚没有死,还有一些什么该死的人没有死,因此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甚至只是刚刚开始而已。现在看起来,上次的大爆炸仅仅是金蝉脱壳罢了。危在旦夕的是章紫薇,还有他杜丘。他以为自己是所谓的胜利者,其实恰恰相反。
       
       “我们不会食言。”陆忠诚很斯文地拍拍手掌,却极其粗鲁地坐在餐桌旁,“噼噼啪啪”弄出一张餐巾纸擦着酒糟鼻子,一副伤风感冒的派头。陆忠诚的话音刚落,雅间的门开了,一队托着盘子的服务员鱼贯而入,把一盘盘大菜摆放在餐桌上。
       “什么意思?”杜丘问。
       “吃饭啊。这不是吃饭的地方吗?” 陆忠诚抽抽伤风的鼻子,凑近桌子嗅了嗅,“好香啊,还真有点饿了。”
       “那请自便,吃完饭把事情给办了。”杜丘继续吞云吐雾,不再理睬陆忠诚。
       陆忠诚神情有些尴尬,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吃,我吃。”说完,喝了一口茶,盛了一碗饭,狼吞虎咽起来。
       一碗饭未吃完,陆忠诚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听,脸色大变,表示马上赶到。陆忠诚把碗里剩下的饭菜扒拉完,喝完杯中的茶水,起身说:“对不起,请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这一“稍等”没有了尽头,“去去就来”去了就不来了。杜丘发现这是个阴谋中的阴谋时,时间早已过去了半个多钟头。他打陆忠诚的手机关机,打庞之浩的手机关机,再打开雅间的门,除了两个服务员,过道上空无一人。他知道上当了,往酒楼外面狂奔而去。跑到大门口,三菱吉普已不见踪影。石一山正从车上下来,见到杜丘,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简直是脑子进了水,怎么搞的?”
       “出了什么事?”杜丘先是一头雾水,继而一拍脑袋,“天哪,车没了,钱没了?”
       “上车再说。”石一山向他挥挥手,自己先坐进了车,杜丘跟着坐进了助手座。
       “去哪?”杜丘问。
       石一山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石代局长,你怎么吃了枪药一样?”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石一山话锋一转,骂起了部下,“妈的,这帮混蛋,全是吃干饭的。实话跟你说吧,庞之浩比你我都要来得聪明,他采取了调虎离山计,在市中心广场制造了一起爆炸案,当场炸死三人,炸伤十多人,死亡人数可能还会增加。爆炸案发生后,跟在你后面的重案三组也被调了过去,唉,这刑警队长冷锋也算糊涂透顶了。”
       “这么说,一千万元泡了汤?但章紫薇还在他们手里!”杜丘仰头长叹。
       “这一千万元借条是我签的字,看来,我得下课了。”石一山淡淡一笑,点了一支烟。“我下课不要紧,钱是另外一码事,只是章紫薇,这一下难了。”
       杜丘不想再说话,他还需要说什么呢。
       石一山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石一山脸色骤变,望了一眼杜丘,欲言又止。
       “事情终于发生了?”杜丘问道。
       石一山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杜丘,你要有思想准备,作最坏的打算。”
       杜丘轻声说:“章紫薇死了?”
       “是的。”石一山答道。
        第八章 天涯孤旅
       车鸣着警笛再次往城市的另外一个方向驶去,一路穿过市中心,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飞驰而去。杜丘紧闭着眼,任凭泪水流淌一脸,好像失去了所有知觉。
       车过了丰阳大桥不久,上了一条狭小的县道,行驶二十分钟后,到了一个有些偏僻的小镇子。在一幢三层楼房的周围人头攒动,围观的人群把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众多警察正手忙脚乱地维持秩序。杜丘跟着石一山下了车,拨开人群,走过院子,上到二楼,进入一间很宽大的房间,几个穿白大褂的法医和刑警正在勘察现场。杜丘看到那边的一张大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上面盖了一块白布,大叫一声,刚要扑过去,却被石一山拉住了。“你别过去,扰乱了现场。”杜丘死活不肯,硬要冲过去,被石一山命令旁边的两个警察给支走了。
       杜丘坐在一楼厅里的沙发上,抽了几支烟,等石一山下来找他的时候,早已不见了踪影。
       杜丘出了那幢楼以后,恍恍惚惚地走着,一直走到丰阳大桥上。他看着一江秋水,万念俱灰,攀上护栏就要往下跳,但身子却被抱住了。他知道是谁,冷冷地说:“石一山,你不要阻拦我,没有用的。”
       石一山搂着杜丘往下一拽,杜丘被摔到地上。
       杜丘躺在地上,像个婴儿一般地“哇哇”哭着,“我不中用,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你拦着我干什么,你让我去死。”
       石一山扔掉烟头,转到车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了车,“我走了,你走不走?”
       “去哪?”
       “离开这个地方。”
       杜丘乖乖爬起来,擦了一把鼻涕,坐进了助手席。
       杜丘在家里闭门不出,一睡三天,直到第四天才开门让石一山进来。石一山一进门,马上被杜丘的样子吓了一跳。杜丘满脸黑须,面容憔悴,眼里充满血丝,最要命的还是头上,不过几十个钟头,痛苦就把杜丘原本一头的青丝换成了雪花一般的白发,俨严一个半搭子老头了。传说伍子婿一夜之间熬白了头,看来不假啊。石一山有些可怜起杜丘来,拉了杜丘出去,进了一家饭馆,点了几个好菜,两个人吃上了。
       三杯啤酒下肚,石一山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受到了处分。今天早上,我已经向上级立下了军令状,如果一个月以内不破案,我就引咎辞职,并且接受更加严厉的纪律处分。杜丘,说实话,我对不起你啊。”
       杜丘问石一山庞之浩的去向,石一山告诉他,根据有关情报,庞之浩最有可能潜逃的地方是滨海城市天涯市,因为天涯市临近东南亚诸国,进出方便,可以作为逃往西方的跳板。同时,庞之浩在天涯市也有很深的基础,那里有他们的一个贩毒网络,目前的活动还相当猖獗。最重要的是,贩毒集团的总部在那里,贩毒集团的总头目也在那里,绰号叫“大师兄”,是庞之浩的直接上司。现在,丰阳市方面准备组织一个专案组赶赴天涯市,与天涯市警方合作,争取早日早日捣毁这一贩毒网络。
       吃完饭,石一山开车把杜丘送到了家,临走时,石一山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什么事找我,千万别做傻事。”
       杜丘一声冷笑,砰地一下关上了大门。
       晚上,杜丘简单收拾了几件行装,在钱包里放了一张两万元的银行卡。
       忽然,他想到了给他和章紫薇结婚送来厚礼的杨丽华。杨丽华是个身材壮硕丰满、性格泼辣爽直的哈尔滨女子,当年还跟他有过一夜情。
       他拿起电话,打算找一找杨丽华。他先找到跟杨丽华关系很好的另一位女同学,跟她打听杨丽华的情况。女同学说,毕业以后,杨丽华跟着男朋友到了南方,先后辗转广东深圳、珠海一带,赚了一些钱,在广州市区买了商品房,正准备结婚的时候发生了变故,杨丽华发现男朋友身边另有女人,并且与那个女人同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杨丽华一气之下离开广州,到了天涯,在一家公司做事。不过,女同学强调,这些都只是听说,属于未经证实的传闻,而且已经是几年前她们几个女同学聚会时候的事了,至于现在的情况,她也不大清楚。
       杜丘拿着写了杨丽华号码的纸片,拨了一半停下了,他决定到了天涯市再说,免得兴师动众,过早地暴露了自己,到头来鸡飞蛋打不说,弄不好还给杨丽华带来杀身之祸。
       杜丘到达天涯市已是下午六点多钟。
       他挑了地处偏僻的凤凰宾馆住下。安定下来后,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他在路口的饮食店吃了一碗馄饨,朝天椒的猛辣痛快淋漓,舒服得要喊出来,好像每个毛孔都在唱歌。
       杜丘打开手机,掏出电话号码本,借着昏黄的路灯找到杨丽华的手机号码,几乎是不抱什么希望地拨了,放到耳朵边一听,竟然通了。几声和弦过后,一个女人接听了电话。“喂,哪位?”
       “我是——杜丘。”
       “杜丘?真是杜丘?”对方迟疑片刻,仿佛突然醒悟过来,“真的是你吗?杜丘,老同学杜丘?”
       “是。”杜丘老实回答。
       “你在哪里?不会在天涯吧?”
       “正是在天涯。”
       “请你告诉我具体位置。”果然还是快言快语,不改北方女子的豪气,“我马上过去。”
       杜丘费了一番口舌,终于让杨丽华弄明白了他所在的位置。杨丽华说:“你再过去一百五十米,有一家影剧院,你在影剧院大门口站着等我,我在二十分钟内到达。”
       
       杜丘按照杨丽华的交代,走到影剧院大门口等着。不过一支烟工夫,杜丘抬头四下张望时,冷不防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他肩头。他吃了一吓,正要回头,穿着一身职业女装的杨丽华已经带着一阵秋风站在了他面前。“杜丘同学,你看什么呢?我在这呢。”
       杜丘握着杨丽华的的手,肌肤之亲的回味使他有一种久别了的温暖。坐进杨丽华的雅阁车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混得不错啊!”
       “托你的福了,老同学。”杨丽华发动车子,上了路,说,“呵呵,看来杜丘还是忧郁杜丘,什么都没变。”
       “我们这是去哪?”
       “我自有安排。”
       吃过夜宵后,杨丽华带着他到了自己的家。
       她的家在临近海边的新式住宅小区,复式跃层,看上去至少有二百五十平方米,装修豪华却不失淡雅,一副高级白领的派头。
       杨丽华打开液晶电视,边脱衣服边走向卧室,“你先坐一下,我冲个澡马上就来。”
       杜丘想说点什么,可看着杨丽华壮硕的躯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想起那晚翻云覆雨的情景,身上有点燥热起来。
       不出杜丘意料,杨丽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身上仅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宽大睡袍,长发披肩,脸色红润,橘黄色灯光下皮肤折射出健康的光泽,洗发水在水气的蒸腾后清香扑鼻。
       就像约好一样,杨丽华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旁边,打开两听可乐,自己拿一听,递给杜丘一听,喝了一口,说:“刚才吃饭的时候人太多,不方便说,现在没人了,说说你自己!”
       “从何说起呢,真是一言难尽啊。”杜丘苦笑一下,“我刚刚参加了一个电视连续剧的拍摄,不过没有编剧和导演,只有一些演员自编、自导、自演,死的人也都是真死的,活不过来了的。”
       “你的故事我是听说了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罢了,现在听你亲口说出来,倒是特别有意思。不过,虽然故事很精彩,但可能会很长,不是一个晚上可以说完的,而且这也不是一个诉说往事和痛苦的晚上,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浪漫的晚上。”说着,杨丽华站起来,款款走入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杜丘看不明白杨丽华的举动,他呆呆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杨丽华的声音再次从她的卧室里传出来,这次的声音很大很清晰。他听到杨丽华说:“杜丘,你进来,你进来嘛。”
       “什么事?”杜丘不想生事,故意装傻。
       “杜丘你快进来,我有事跟你谈。”杨丽华不依不饶,声音更大了一些。
       杜丘干脆打开天窗讲亮话:“杨丽华,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杨丽华在里面吃吃笑了几声,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
       杜丘头皮一阵发麻,差点要背过气去,“有话出来说吧,里面不方便。”
       “要是你不肯进来,那么就请出去,随便把门带上。”
       杜丘只得掐灭烟,起身走近杨丽华的卧室,迟疑了几秒钟,终于敲响了房门。
       “门没锁,请进。”
       杜丘咬了咬牙,推开了门,却见杨丽华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一个气压按摩器按摩头部,并没有他意料中的尴尬场面。
       “坐吧。”杨丽华说着,放下按摩器,指着她旁边的一张椅子,叫杜丘坐下。
       “什么事?”杜丘很规矩地坐到椅子边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丽华抱着胳臂,眼神相当警惕,“麻烦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到天涯来干什么?”
       “来找你啊。”杜丘脱口而出,笑得却有点别扭。
       杨丽华也笑了,“看你这话说的,说给三岁小孩子听还差不多。哎,说你老实吧,你又爱撒谎;说你不老实吧,撒谎你都不圆满。我有一言忠告:杜丘,你得当心!”
       “我会当心自己的。”杜丘本想告诉她此行的目的,转而一想觉得过于唐突,便忍而不发,把话题引开了,“我倒是真想说一句老实话,杨丽华,你活得很沉重。”
       杨丽华轻叹一口气,“说什么好呢,往事不堪回首啊。杜丘,给我支烟。”
       “这我就有点看不懂了,依我说,现在你除了缺一个男人,什么都不缺了。”杜丘抽出一支烟,烟屁股朝外递过去,并且给她点上。
       杨丽华吸了一口,顺手拖过来一本时尚杂志,把烟灰弹到上面,乜视一眼杜丘,说:“我说往事不堪回首,你还没听懂吗?”
       “哪里哪里,开个玩笑都不行啊。”杜丘被杨丽华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圆场,“我好像记得,那时候你不吸烟的。”
       “我是不吸烟,这还不是因为你来了吗。”杨丽华狠狠吸了一口烟,深深地吞下去,闷到肚子里好一阵子,才从鼻子眼喷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我这一激动,偏头疼又发作了。”
       “既然这样,那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杜丘起身要走。
       “慢着。”杨丽华在杂志上按灭烟头,想说什么,随即摇摇头,“算了,以后再说,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杨丽华送杜丘出了卧室,“你出门打个的士走吧,明天我去找你。”
       正说着,门铃声大作,两人都吓了一跳,杨丽华更是紧张得脸上抽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她镇定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下,便慢慢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面一看,她的脸“唰”地全白了,像个面无血色的死人。她走回杜丘面前,小声地哀求道:“老同学,看在过去的份上,帮我一把,先躲一躲好不好?”
       “为什么?我不是贼,不是穿白皮鞋的鸭子,我光明正大,还怕谁啊?”杜丘理直气壮地说。
       “快,到那边杂物间去躲一躲,千万不要发出声音,到时候我叫你。快点。”杨丽华恶狠狠地推着他往杂物间走。刚进入杂物间,外边门铃声再次急促地响起,杜丘赶紧关上房门,站在门后面倾听动静。
       “咔嚓”一声,杜丘听到了沉重的开门声。接着又是“咔嚓”一声,杜丘听到了同样沉重的关门声。然后是说话声,女人的说话声,男人的说话声。杜丘听着听着,越听越觉得熟悉。
       他隐约听到男人正严厉地催促杨丽华尽快办妥一件什么事,杨丽华找理由推脱,但男人一点不通融,斥责之后加上了威胁。经过一阵激烈的争吵后,男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承诺,火气消了一些,说话平静了些。不久“咔嚓”一声巨响,门关上了。
       “怎么回事?”杜丘走出杂物间问道。
       第九章 线人疑踪
       杜丘躺在宾馆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当时他问杨丽华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像绵羊一样温顺的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恶巴巴把他推出了门。
       他从床头柜上面摸出一支烟,点了,吸了几口,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他明白了,杨丽华不想让他知道,是害怕他被卷进来,其实是为了他好。杨丽华肯定有什么秘密。
       抽完烟,喝了口水,正要重新入睡,床头柜的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杜丘一大跳。他慌忙抓起电话,低声问道:“喂,哪位?”
       那边说话了,“杜丘,我有要紧事想跟你说说。愿意吗?”
       “什么事?”杜丘并不太在意。
       “你想知道的事。”
       “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事啊?”杜丘不明就里,自然不肯相信。
       “有一件事你肯定想知道:庞之浩的下落。”那边没有含糊,立即一针见血。
       “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杜丘警觉起来。
       “我是谁一点也不重要,庞之浩的下落才重要。”电话那边的男人略作停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接着说,“上午十点钟在中心广场的美人鱼雕塑下见面,我手上拿着一张当天的《天涯晚报》。我认识你。”
       杜丘一看表,已经是九点十分,急忙冲进盥洗间一阵洗漱,穿戴整齐,叫了一辆出租车,迅速赶往中心广场。
       出租车在九点五十八分到达中心广场,杜丘下了车,几乎是踏着秒针到了美人鱼雕塑下面。星期天广场上游人很多,美人鱼雕塑下有游客在拍照留念。他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观察了一下雕塑下的人,并没有拿报纸的人。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仅是一个的骗局吗?
       忽然,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走到他的身边,悄悄地说:“叔叔,跟我走,别出声。”说完,小男孩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
       杜丘缓缓跟在小男孩后面,往中心广场外面走去。绕过体育馆,进入一条建在湖面上的休闲长廊。走着走着,杜丘突然发现前面那小男孩不见了踪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点了一支烟,正吸着,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转头一看,是一个年纪约二十出头的姑娘,戴着眼镜,长发披肩,一副学生模样。
       
       姑娘冲他莞尔一笑,问:“你是杜丘吗?”
       “正是。”杜丘报之一笑,警惕而谨慎,“请问你是?”
       “我叫王映霞,是天涯大学学生。请你跟我走。”
       女学生领着他走进了湖边一家茶馆,上到二楼,引进一处雅间,说请他稍坐一会,便退下了。服务生给他上了一壶茶和几个小碟,让他先喝着。
       不多时,雅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身形猥琐、秃顶塌鼻的老头,在杜丘的对首坐下,自己倒了茶慢慢喝着,看都不看杜丘一眼。那男子喝完一杯,再续上一杯喝完后,才慢慢仰起一张长满老年斑的猴脸,望着杜丘眼都不眨一下,那眼光充满玄机,深不可测,望得他心里一阵发毛。
       杜丘清了清嗓门,主动开了腔:“你找我?”
       老头第一次很吝啬的笑,“我叫沈思成,天涯大学法学院教授。”
       “沈教授,请指教。”他敬了沈思成一杯茶。
       沈思成接了他的茶,浅尝辄止,然后茶杯一顿,脸色遽变:“杜记者,你是自找麻烦啊。”
       “这话怎么讲?”
       “你在丰阳的事情,我已经有所耳闻,而你敢冒死到天涯来找庞之浩,确实使我充满敬意。”沈思成将一杯茶一饮而尽。
       杜丘略有疑惑,转眼也将一杯茶水喝干了,“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这没有什么用。”
       沈思成提壶给两只杯子斟上茶,“这样吧,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可以帮助你明白我是谁。”
       沈思成告诉杜丘,他的儿子沈子烈供职于天涯市一家中型化工企业,擅长精细化学品的制造,深得董事长贺发生厚爱,短短几年时间就进入了企业领导层。但不久他无意中发现儿子竟深深陷入了某种巨大的烦恼和恐惧之中,经常半夜惊醒起来,全身大汗淋漓,家人也问不出个中原因。后来,儿子承受不住了,深夜把他拉起来,告诉了他真相。原来,他儿子就职的化工企业竟是一家披着合法外衣生产冰毒的贩毒团伙,贺发生是贩毒集团在天涯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庞之浩是这个集团的二号,而一号则是谁都没有见过的所谓“大师兄”。当然,他们当时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在印证了这件事后,他和儿子商量后决定辞职,尽早脱身,以免引火自焚。结果请辞不成,反而引起了厂方的怀疑。他儿子即刻自动离职,在家闭门不出达三个月。有一天,他儿子因事上街,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等到人们发现他儿子的时候,他儿子已经成了海边一所破房子里的腐尸。他儿媳割腕自杀不成,吊颈自杀不成,最后被送进了疯人院。剩下一个三岁的女儿,由他们老夫妻俩带着。
       沈思成喝了一口茶,静默了一阵子,接着说,“可是厄运并没有结束。有一天中午,像往常一样,我和老婆子去菜市场买了菜,顺便去幼稚园接了孙女,回到家一看,整个一片狼藉,烂的烂了,碎的碎了,电视坏了,电脑坏了。我们三个人抱着大哭一场。冷静下来后,马上悄悄对儿子的遗物重新整理了一番,终于在壁柜的夹层里找到了几十张照片和几十页文字材料,这些照片显然是偷拍的,虽然不是很清晰,但仍然可以辨别清楚,而文字则是对照片的补充说明。这些东西合在一起,可以要贺发生、庞之浩和大师兄的九条命。所以,他们一定发现了我儿子的秘密,想用尽一切手段要回这些材料。”
       杜丘说:“可我能帮你什么呢?”停了一下,杜丘又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铁证直接交给警方呢?”
       “这我当然想过,可是我正要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却主动找上门来了。这就怪了,他们是如何知道的呢?”
       “你的意思是说,贺发生和警方是蛇鼠一家?”杜丘感觉有些奇怪,“还有,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来天涯了的呢?”
       “你以为你此行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吧,你看,连我都清楚了你的踪迹,他们还会不知道吗?” 沈思成警觉地站起身,往窗外张望一下,神色忽然紧张起来,“我先走一步,以后再联系。”
       说着,沈思成交给他一张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手机铃声响起。
       电话是杨丽华打来的。约定在茶馆旁边的餐厅一起吃午饭。
       杜丘走进“玫瑰木”餐厅,随意点了几样清淡的海味和小吃,拿起餐厅派送的报纸浏览起来。他在报纸上看到了石一山调任天涯市公安局长的消息。在广告信息栏,他在一则寻人启事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启事接近于通缉口吻,要求知道杜丘下落者迅速报告并有奖。他清楚这是石一山在找他,而且清楚石一山很可能已经知道他到了天涯市。正没头没脑想着,包厢门被打开,杨丽华来了。
       两人吃着东西,说的都是一些没油没盐的口水话。
       杜丘问道:“昨晚那人是谁?”
       杨丽华望着他笑了,“杜丘,我有义务告诉你吗?”
       “随便问问罢了。”杜丘摆了摆手,“说点别的吧。”
       “当然,不过,你能告诉我,你到天涯来的真正目的吗?”
       “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卷进去。”
       “既然这样,我就不多嘴了。”说着,她打了一个响指,“拿酒来!”
       酒来了,是五十三度的高度白酒。酒被杨丽华平均分到两个玻璃杯里,翻腾着的酒花使杜丘暗暗打了一个寒战,但他故意显得很主动,一杯酒在他的手里不过几秒钟便喝空了。她抚掌大笑,以同样的方式喝掉了杯里的酒。一瓶酒喝完,杨丽华用舌头舔舔嘴唇,再拿纸巾擦了擦,不甘心了,豪气就此上来,她双手举过头顶,“啪拍”地响,“服务员,上酒!”
       杜丘也不甘示弱,双手击掌,“上酒,服务员!”
       可能是杨丽华早有交代,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门已打开,服务员闻声而入,手里的一瓶酒迅速到了餐桌上。
       “请打开,分成均匀的两杯。”杨丽华把两只杯子放到服务员面前并拢,口气强硬地命令道。
       杜丘问:“怎么个喝法?”
       “你应该知道北方人的习惯,一锤打到底。一口干掉,如何?”
       “好!”杜丘拿起酒刚要喝,杨丽华的电话响了,她看着手机屏幕皱了一下眉头,走了出去。
       “你看好了,我先喝。”杨丽华打完电话回来,杜丘把一口在嘴里嚼着的菜咽下肚去,第二次举起了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杨丽华神色变得迟疑了,眼神游离不定。
       杜丘干掉酒之后,吃了几夹菜,喝了一口水,立马伏在餐桌上醉死过去。
       杨丽华看着醉了的杜丘,脸色由微笑变冷静,由冷静变冷酷,由冷酷变冷笑。她一动不动地看了杜丘后脑勺五分钟,眼皮都没眨一下。之后,她走到杜丘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到确信他已经醉了,才躬下腰,在杜丘身上摸索起来,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口袋、夹层以及带来的皮包一一搜过。搜过的结果显然使她大失所望,愣坐在杜丘的边上,脸色愈发难看,一会铁青,一会惨白,点了一支烟,满面愁容地抽着。
       抽完了一支烟,伏在餐桌上的杜丘已经呼噜一片,有时是咏叹调,有时是中国民歌,有时还是流行音乐,反正都是独唱。手机铃声再次唤醒了她的沉思,她勉强把手机放到耳边,只说了两个字:“没有。”便发狠一般地关了机,叫来两个男服务生,帮着把杜丘搀扶到她的车上去,然后结了帐,开车回到了小区家里。
       杜丘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装修豪华的吊顶,仿佛刚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过来。其实,他并没有多少醉意,他只是卖个关子,将计就计罢了。喝第二杯酒的时候,他趁杨丽华出去接电话的空隙,把他面前的那杯酒换成了水,然后装醉卖傻,表演了一场醉酒哑剧。他清楚杨丽华在他身上找什么,她找的是沈思成老人掌握的证据。
       杜丘听到开门的声音,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醉,因为这出戏还得演下去。洗完澡的杨丽华更加妩媚动人,像昨晚一样,全身发出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馨香。香味随着杨丽华的走近越来越浓,使他有点透不过气来,心脏的跳动也变得急促而紊乱。他听到她坐在床沿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一只温润而丰腴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这只手在他额头只是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便开始游走和抚摩。额头之后是脸颊,脸颊之后是脖子和胸口。那只手在胸口停留的时间很长,贴在心尖上,感受着心脏跳动和血液流淌的声音。后来,那只手继续往下游走,缓慢而坚定。忽然,在他惶恐而渴望的期待中,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牢牢地控制住了。他听到她说:“你是我的。”
       
       不!
       杜丘说的话还在喉咙里,灯灭了。
        第十章 命悬刀下
       早上九点多钟,杜丘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的那一幕。杨丽华要他在她那里过夜,他没有同意,理由是怕给她带来麻烦。她不再坚持。
       刚走出卫生间,他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敲门的声音很轻,好像地下党的接头暗号,“笃笃笃,笃笃笃”。敲得他简直有些心惊胆颤。
       他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观察门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然而,他还没有穿好衣服,敲门声再次响起。他迅速走到门边,侧着脸,问道:“谁?”
       不见回音,外面仍然寂静无声,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于是开了反锁,拉开门,走出门外一看,果然一片寂静,只有走廊的壁灯静静地照着猩红色地毯和橘黄色的墙壁,他转身回去,发现门边有一封信。他拣起来,回到房间里,关上门,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折叠的复印纸,上面只有四个字:“小心脑袋!”
       杜丘笑道,多此一举。
       杜丘从皮夹子掏出昨天沈思成给他的那张小纸片,把上面那个电话号码输入了手机。他想了想,迟疑片刻,还是拨了这个号码。“嘟嘟”的铃声在耳边响起,一直到忙音都无人接听。杜丘决定出去一趟,摸摸情况再说。
       出租车载着杜丘在高新区一带转来转去,问了好几个人,终于在一片住宅区停住了。杜丘下了车,在迷宫一般的住宅区里转了半天,才算问清了具体位置。他来到C—18幢的楼下,向几个正在晒着太阳打牌的老头老太太打听情况。那些老人显得很漠然,爱答不理的。杜丘自讨没趣,便不再多话,悄悄走开了事。他上到二楼,按了门铃,门铃响了一阵,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张满脸横肉的脑袋,两只虎眼放出凶光,嗡声嗡气地问道:“找谁?”
       他一看到这张脸,就认定这人大约不是什么善辈,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请问,沈思成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不知道,我一概不认识。你他妈的快走,我屋里这狗可不认人的。”说着,那张残酷的脸缩了回去,门随即关上了。不料,那门又开了,出来一个漂亮女子,说:“您是找沈思成老先生吗?”
       “是的。”
       “他们家两个月前已经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我就不清楚了。”刚说完,那个凶男人又出来了,一把抓住女子的头发拖了回去,门再次关上了。
       他走出住宅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到了中午时分,他要了一个沙锅饭和一碗青菜汤,坐在快餐店的一张桌子旁不紧不慢地吃着。吃到一半,进来四个年龄都在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四个小青年一进来就大吵大嚷,恶语相向,挑衅店主,顾客见状纷纷躲避。一阵折腾后,四个小青年把一些碗碗碟碟放在了杜丘的桌子上,杜丘白了一眼用手挪动他食具的红发小青年,也没有太在意,继续吃他的饭。另一个剃了牢头的小青年端着一盆热汤走过他身边,故意将热汤倾倒在他的身上,他被烫得一声大叫,跳了起来。与此同时,那四个小青年却大笑不止。杜丘把外衣脱下来,就近抓起一张凳子飞了过去,那家伙措手不及,酒醉般晃了两下,倒在了桌子底下。另外三个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清一色的三把砍刀从背后抽出来,三人成半圆形朝杜丘包抄过来。杜丘抓起两只小方凳作武器,试图抵挡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但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能力,手里的凳子很快被打掉,刀子频频袭向他的身体各部分,脸上和身上多处被划破,鲜血直流。眼见抵抗无效,他干脆停止了抵抗,任其处置。三个家伙的三把刀子玩得很有分寸,只伤其表面,却不伤筋动骨。杜丘被打翻在地,满地乱滚,斑斑点点的血染红了水泥地面。正在这危急时刻,远处响起了尖厉的警笛声,四个小青年闻讯,打了一个呼哨,夺路而逃。
       杜丘迅速被110警车送到医院急救。他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只是隐隐感觉有人在给他包扎和作身体检查。再后来,疼痛感渐渐消失,疲惫和睡意一阵阵涌上头来,便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睁眼醒来,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着洁白的墙壁和各种医疗器械,以及手上仍然挂着的点滴,想了许久才联系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空间很大的特护病房里不见一个人,墙上的电子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电子监视器的荧屏忽闪忽闪,四周一片寂静。他想动一下,但稍微一动,即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错位散架一般。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拿着医用托盘的女护士走了进来,他赶紧闭上眼睛,继续作沉睡状。女护士走到他的床前,给他换了输液药水瓶,然后款款走了出去。在女护士开门的那一瞬间,他隐约听到外面几个人谈话的声音。从谈话的内容来看,很可能跟他有关,而且其中一个人的说话声他感觉十分熟悉。是他!杜丘一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结果,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杜丘再次苏醒过来,他的双眼还在半张半合,旁边就听到好几个声音同时都在说:“醒了!”“醒了!”“终于醒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撑开异常沉重的眼皮。他看到了几张脸,其中有一张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望着石一山,淡然一笑,“唉,你是我的天敌。”
       石一山轻轻地握着他的手,也笑道:“医生说,只是一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鹦鹉学舌般说着几乎同样的屁话。杜丘有些厌烦,皱着眉头把脸转向了另外一边。石一山见状,马上就坡下驴,说:“好了,我们都走吧。”
       石一山走到门口,又蹙回来,嘴凑近杜丘的耳边悄悄说:“外面有两个特警守着,你千万别打逃跑的馊主意。”
       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杜丘的伤情恢复很快。一个星期后,他已经能够下床做些轻微活动。
       第十三天的那个晚上,北风渐起,气温骤降,杜丘半靠在病床上,看了一阵电视,睡意袭来,就熄灯睡了。杜丘疗伤的这个特护病房是一个套间,他睡在里间,两个特警住在外间。
       睡到半夜,他突然被一阵沉闷的响声吵醒了,迷糊中睁开眼睛,发现床头灯已被开亮,一支枪正指着他的面门,黑洞洞的枪口距离他的额头不到二十厘米,枪的后面站着一个蒙面男人,在他的床边还站了几个同样的蒙面者。站在床对面的那个蒙面人说:“杜丘,最好识相点,跟我们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打了一个寒颤,惊魂未定地穿着衣服。毫无疑问,他们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些人,就是大师兄、庞之浩和贺发生他们一伙。他被架着走到外间,看到护卫他的二个特警都已被杀死,其状惨不忍睹。
       出了医院大门,上了面包车后,杜丘被蒙上了眼睛,一左一右两条大汉仍旧把他夹在中间。车停下后,他觉得自己被带进了一所房子里面,听到一扇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他被摁在一张单人椅子上。他的眼罩被解开了,忽然一道强光涌来,泪水夺眶而出。有人塞给他一张口纸,他马上按住两只眼睛,然后轻轻擦拭一番,感觉才好了一些。
       他没有猜错,他进入的是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相当大,四周的墙壁洁白如纸,反射着柔和的灯光;墙壁间有好几个紧闭着的深棕色木门,不知通向何处;一些沙发、茶几和桌椅沿墙边摆了一圈,屋内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品。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朝背后扬了扬,“可以吗?”
       “你请便。”对方没有阻止他。
       “杜丘,你好!”坐在中间的头目给了他一声亲切的问候。这问候声杜丘绝对熟悉。
       他认真看了对面的头目一眼,恍然大悟。唉,果然是他,沈思成。
       “杜丘,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谁吧!” 沈思成一边优雅地喝着茶,一边笑吟吟地望着杜丘,“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是沈思成。”
       “沈思成是你杜撰的吗?”杜丘将信将疑。
       “当然不是,沈思成是真有其人,也真有其事。不过,沈思成和他的儿子一样,已经死了,死了有一段时间了。那天,我冒名顶替了他。其他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废话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完全可以像除掉沈思成和他的儿子一样除掉我,这样的事情对你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虽然我们是坏人,但我们的内心还是钦佩好人的,我们经常还会良心发现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做了很多的慈善事业,捐助了很多的贫困学生,建了很多的希望小学。我们是罪人,同时,我们也是某些人的恩人。”
       “你是谁?让我猜猜看。”杜丘有点漫不经心地笑道,“第一,你不是沈思成。第二,你不是庞之浩。第三,你是贺发生。对,你肯定是贺发生。”
       “聪明,不愧是丰阳名记,智商不错。”被称为贺发生的男人轻轻击掌表示赞赏。“我就是贺发生,一个弱不禁风的糟老头子,不是青面獠牙的魔鬼,恐怕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吧。”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要杀要剐,痛快些行吗?”
       “我来回答这个问题。”话音落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杜丘一看,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庞之浩。
       贺发生见状,慌忙起身让座。庞之浩也不客气,稳稳地坐了,一支烟刚夹在手指间,贺发生的火已经迎了上去。庞之浩吸了一口,起身走到杜丘跟前,把烟给了杜丘。杜丘欣然接过来,深深吸了一口,品味片刻,把烟还给了庞之浩,“里头有毒品,对不起,我不抽。”
       “好!还是原来那条汉子,佩服。”庞之浩扔掉了烟,一边绕着杜丘转圈,一边说,“杜丘,我算对得起你了,你何必苦苦相逼呢?”
       “你是没有动我,可是你动了章紫薇,你要了她的命,这不等于要了我的命吗!你劫了我的婚车,还弄走了一千万,这些你都不能否认吧?”
       “信不信由你,那纯粹是个意外。”
       “我不能接受。”
       庞之浩笑了,他一直保持着微笑。庞之浩说:“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事情就是这个结果。”
       “说实话,我不明白。”
       “我们不杀你,自然有我们的道理。我把话说得更透彻一点,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把你当作一个朋友,虽然我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对手。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说完,庞之浩起身离去,门一开一关不见了庞之浩的身影。
       庞之浩前脚一走,贺发生后脚就坐回了庞之浩刚坐过的主位。“杜丘,这么说吧,你给我们当饵料,我们给你命。”
       杜丘说:“不明白。”
       “不用你明白。”贺发生脸色一变,头一歪,“把他带下去!”
       第十一章 鬼魅迷离
       杜丘仍然被蒙上眼睛,然后带上汽车。杜丘觉得车驶离城市越来越远,很可能驶进了一条颠簸狭窄的土路,不停地左摇右晃上下运动,使他的胃肠翻江倒海,喉咙发热,昨晚吃的那点东西早已吐得干干净净了。呕吐过后,他靠住后背,昏睡过去。
       “起来起来,下车了!”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那两个打手吼了几声,把杜丘连拉带拽弄下了车。
       杜丘如同一只受伤的青蛙,软塌塌地趴在别人身上被拖着走,高一脚低一腿。
       他被放到了一张床上后,给人取掉了眼罩。
       醒来后,他看到自己睡的床其实是一块门板,下面垫了几块水泥砖,上面铺了些干稻草,加上一张破棉絮,便成了床。除了床之外,大约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一无所有,墙壁上挂着几幅破损了的港台女明星的半裸宣传画,将掉未掉;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狗洞大小的天窗,窗口用粗铁条焊死;与床平行约两米处一扇塑料钢门紧锁着,透过门缝看到外面还有一道铁门。他猜这铁门很可能是新装上去的。
       彻底清醒后,他冲门的方向喊了几声,不见动静;用力踢了几脚门,依然无声无息。他掀开门板,拾起一块水泥砖开始砸门。水泥砖撞击门的巨大响声终于引起了反应,外边跑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喂喂,你他妈干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杜丘把水泥砖扔掉,拍拍手说:“你他妈什么意思?把我锁在这里就不管了,整人也不是这么个整法。”
       “嘿,你这杂毛,说起话来倒挺损人的。妈的,你都死到临头了,牛逼什么呀你。想喝一口是不是?我这里有,让你喝个够。”说着汉子开始解裤带。
       “混蛋!”随着一声断喝,汉子头上吃了一掌,屁股也中了一腿。出现的是陆忠诚,他用手指着外面,“滚出去!”
       汉子吓得脸色大变,人马上矮了多半截,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站住!”陆忠诚喝道,掐住汉子的脖子,将之拽回来,面对着杜丘,“说,我是一头猪。”
       “大哥,这?”汉子咬着牙,一张脸扭成了麻花,“我,我是——一头猪!”
       “滚!”陆忠诚又给汉子一脚。汉子得令,立即二腿生风,一眨眼没了踪影。
       陆忠诚转过脸,一副笑脸挂住了,“杜记者,对不起。”
       “庞总说得果然不错,我们又见面了。不过,这次你是猎人,我是你的猎物。”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你我终归是有缘啊。”陆忠诚掏出两包香烟,扔了进去。
       杜丘正巧没烟,见了烟,眼睛“唰”地亮了。他顾不得面子,躬腰拣了,打开一包,弹出一支,点了,深吸一口,闷在肚里享受一番,方才缓缓吐出。过了烟瘾,心情平和下来。
       “陆主任,谢谢你的烟,谢谢你对一个囚犯的仁慈。不过,我对像你这样一个刽子手所表现出来的仁慈略微有些吃惊。你强奸了我的女人,玩够了之后残忍地杀害了她,然后对她的丈夫大发慈悲,又是送烟,又是道歉,而你所受到的惩罚,仅仅是断了一根小指头。”杜丘看着陆忠诚缠着绷带的手冷冷地说道。
       陆忠诚显然没有料到杜丘会这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底细,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但陆忠诚是个冷血杀手,他很快便回归理智,“我叫人马上给你送些吃的来。”说毕,迅速走掉了。
       饭菜果然很快送到了,还是刚才那汉子送来的。虽然是盘子盛来的快餐,但菜还不错,有一个鸡腿,两个卤蛋,一些新鲜蔬菜,以及一小碗清汤,很对他的胃口。吃着吃着,吃出一个塑料团来,打开里面是一个纸团,展开一看,上面有四个字:等候时机。
       字是手写的,小楷,显然是故意隐瞒自己的真实笔迹。看到现在这字,他马上想起了那天早上在宾馆房间门口所看到的字条。这二者是不是有着必然联系呢?
       两包烟第一天就抽得一根不剩。第二天没辙了,便捡满地烟头,他把过滤嘴接头剩下的一点烟丝积攒起来,撕下墙上的美女招贴画,卷成喇叭筒抽着。但烟丝太少,抽五支喇叭筒还抵不上一支烟。不到半天,喇叭筒也已告罄。
       从第三天开始,杜丘绝食了。早上送来的饭他不吃,中午送来的饭他不吃,晚上送来的饭他还是不吃。第四天一大早,陆忠诚来了,带来了一条香烟。陆忠诚说:“杜记者,先吃饭,有话好说。”
       杜丘吃了陆忠诚带来的牛奶、火腿肠和面包,一口气抽了五支烟,点上第六支烟后,悠悠然坐在门板上,吹了一口烟灰,问陆忠诚:“说吧。”
       “说什么?”陆忠诚故作惊讶。
       “你们折磨我,总有原由吧。”
       陆忠诚见火候已到,便叫手下人打开了铁栅门和塑钢门,把杜丘带到上面去。
       杜丘被两个打手带出地下室,沿着阴暗潮湿的狭窄走道转来转去,转到一个很小的出口,然后上到了地面。出了洞口,走过一片小树林和一条清亮的溪水,绕过一个碧波荡漾的游泳池,来到了一幢豪华的三层别墅前面。别墅外面并无异常,但杜丘走进一楼大厅才发现里面有好些警卫监视着外面的动静,戒备森然。
       在二楼的一间会客室里,坐着贺发生。贺发生见了杜丘,冷冷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杜丘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了,拿了一支罐装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杜丘很快抽完了一支烟,但他的嘴巴并不就此停住,继续朝桌子上的水果进攻,先后吃了一个苹果、两个梨子、三个香蕉,吃完这些东西后,又一口气喝了两罐可乐,然后再次点上一支烟,拿着一根牙签边剔牙边说:“吃饱了再说,死也不做饿死鬼。现在我吃饱了,听凭你们发落。”
       
       贺发生转过脸,望着杜丘神情淡漠。杜丘知道贺发生的眼神充满了嘲笑和鄙视,但他满不在乎,他拿起三个橘子在空中抛接,做起了游戏。贺发生突然站起来,掀翻了杜丘面前的桌子,杜丘和着桌上的水果被掀翻在地。
       “来人,给我把这个疯子捆上!”贺发生一声吆喝,四五个手拿橡皮棍的打手立马一涌而上,将杜丘按了个嘴啃泥,反手拷了,再提起来站住。杜丘被突如其来的野蛮举动激怒了,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破口大骂。贺发生倒剪了手,慢慢踱到杜丘面前,一张苦瓜脸忽然放松开来,眉头间甚至可见一抹浅浅的笑意。
       吵闹中的杜丘还没有清楚是怎么回事,脸上“啪啪”吃了贺发生两个响亮的耳光。“弟兄们,这家伙骨头痒了,好好给他松松筋骨。”说毕,贺发生走了出去。
       橡皮棍雨点般落到他的头上和身上。杜丘如同一个足球,被踢来踢去,被踢得鬼哭狼嚎。他的喊叫声由大变小,由小变弱,后来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再后来喘息声也微弱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杜丘再次睁开眼,面前一个女人的身影慢慢从模糊到清晰、从陌生到熟悉。他惊诧莫名地望着杨丽华:“你?”
       杨丽华正用调羹给杜丘喂着营养液,见杜丘醒了,很是喜出望外,满脸欢喜地说:“哎呀,你这一觉可睡了三天三夜,我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他们是谁?”杜丘咬着牙,微微地转了一下疼痛难忍的脖子,看到了房间门口站着那个穿皮夹克的汉子,心里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杨丽华身子微微一颤,她走到门口,摆摆手,让那汉子消失了。杨丽华关上门,回来坐到杜丘床边的凳子上,给他掖了掖被子,“你别胡思乱想,先把伤养好。你没事,只是一些皮肉伤,一个星期就可以基本痊愈了。”
       杜丘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这些天下来,杨丽华对杜丘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对于杨丽华的殷勤,杜丘并不特别感动,也不有意冷漠,而是听之任之。
       奇怪的是,这期间,庞之浩以及贺发生、陆忠诚他们一个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三个打手密切监视着他。
       杜丘能够下床后,他试图走出房门外,立即被打手拦住了。同时,杨丽华也礼貌地劝阻了他,说他身体尚虚弱,最好少走动,多卧床休息为好。杜丘知道,他现在仍然是庞之浩的俘虏和人质,他们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把他劫持到这个隐蔽之处藏起来,必有其用意。至于他们的目的何在,一时半会他还弄不明白,还得等一等看一看再做打算。
       时间一天天过去,杜丘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康复,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地更加焦急。他要从这里逃出去。
       一天中午,杨丽华出去办事,门口那个监视的打手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他偷偷溜出房门,过了一条宽大的走道,径直到了大门口。大门关闭着,上了锁,他的心立即凉了大半,他随手扳了一下锁机,大门竟然“咔嗒”一声开了。他大喜过望,轻轻地将铁门拉开一丝缝,像一条鱼侧身而出。刚下了几步台阶,便听到警报声大作,“呜——呜——”的凄厉声响遍了整个园区。他拔腿便跑,跑过游泳池,跑过长长的行车道,跑到园区的警卫室门口,却见里面冲出来两个手持橡皮棍的汉子,直往杜丘这厢奔来。他暗暗叫了一声,转身回跑,只见另外三个打手也正朝他狂奔而来,他一转身,往侧面的小树林跑去。但他大伤初愈,元气尚未完全恢复,很快他就被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快腿逮住了,顺势一摔,将他摔了个狗啃泥。其它打手一拥而上,这个一巴掌,那个一拳,打得正欢时,那边响起了一声断喝:“他妈的都给我住手!”众人一看,原来是杨丽华,只好罢了手。
       杨丽华黑着一张圆脸,两只眼睛睁得像灯笼,凶巴巴地指着几条大汉痛骂:“你们这些癞皮狗、秃尾猫、大王八,是不是都活腻烦了?开着报警器,还大喊大叫,到处追人,是不是想把天涯市的公安武警全都招来,把大家一网打尽,死无葬身之地?愣着干嘛,都给我滚回去!”
       杜丘回到房间里,感觉浑身疼痛,真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刚上床躺着,杨丽华跟了进来。从杨丽华的脸色看,她已经恢复了常态,没事一般。她温柔地望着杜丘,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意味。他淡淡地瞥了杨丽华一眼,闭上了眼。
       杨丽华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杜丘的床边,抓住他的胳臂说:“听我一句话,杜丘,别费心思了,那是自找苦吃,你跑不掉的。你跑的日子,就是我死的日子。”
       杜丘睁开眼,阴笑道:“反过来说,只有我的命才能换来你的命,你的命悬在我的命上。换一个角度说,你的命要比我的命值钱,我的命要比你的命贱。再换一个角度说,我是你的人质,你是他们的人质,是不是?”
       “话说得有点难听,但可能与事实比较接近。” 杨丽华给杜丘倒了一杯水,将瓶子里的药倒在药瓶盖上,递到他手里,“我可能没你想象的那样邪恶,我也可能没你想象的那样懦弱。”
       “我什么都没有想象,我只看到了事实,我根据事实说话。”杜丘接过药和水杯,一仰脖子吞了下去。“我建议你说话前先过过脑子,那边的摄像头会要你的命。”
       “你看你,忘性挺大的,我刚刚说我没你想象的那样懦弱,你立马就忘了。” 杨丽华接过杜丘递过来的水杯,放回茶几上。“我曾经以为我是了解你的,可现在才发现我错了,我并不真正了解你,如同你也不了解我一样。我不了解你是因为我没法了解你,你不了解我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想过要了解我。”
       “你说话怎么像是绕口令,听着费劲,在给我上哲学课啊?”杜丘吃过药,仍然躺了下去,“你们把我绑架在这里,既不杀我,又不放我,到底是什么用意啊?”
       杨丽华起身拎包往外走去,“不跟你说了,我投降。”说着,杨丽华一闪从门口消失了。
       杜丘望了望摄像头,冷笑道:“庞总,你知道我喜欢直来直去,你别老躲着啊,出来说句话,是死是活,痛快点啊。”其实他早已从杨丽华的眼里看出了问题,她愿意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但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她是个机会主义者,如今进退两难。虽然一开始他就怀疑她的真实身份,但最后还是落入了他们预设的圈套里。
       终于在一天下午,门口监视的汉子被杨丽华借故支开后,她把他悄悄叫到摄像头下面的死角,手上拿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杨丽华写道:“别出声。”
       杜丘点点头。
       杨丽华写道:“你知道为什么不杀你吗?”
       杜丘拿过笔写道:“不知道。”
       杨丽华写道:“因为你可能还有你自己都不清楚的利用价值。”
       杜丘写道:“什么?”
       杨丽华写道:“第一,你是人质,有了你,石一山他们就不敢大开杀戒,我们的生命就有保障。第二,你身上还藏匿着惊人的秘密,只有你才有隐藏冰毒的钥匙,只有你才能找到这个传说中才存在的奇怪山洞。只有找到这些东西,他们才有出逃的资本。”
       杜丘写道:“别吓唬我,打死我也不相信,我哪里有藏着冰毒的钥匙!我就是来找这把钥匙的,我要知道,我就不会在这里了。还有,他们不是抢了一千万吗?”
       杨丽华写道:“那是假钱,所以才杀了你的妻子章紫薇。”
       杜丘写道:“我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杨丽华写道:“你听说过大师兄这个人吗?”
       杜丘写道:“听石一山说过,大师兄是一个真正的大毒枭,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地位甚至高于庞之浩,但据说谁都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杨丽华写道:“你可能会见到的。”
       杜丘写道:“我对大师兄没有兴趣,我只关心我自己,我想明白我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正当杨丽华脸色有些尴尬,手机响了,杨丽华接完电话后,把本子和笔收进随身带的小坤包里,“我出去一趟。”说完匆匆走掉了。
       杨丽华这一去便没了影。过了两天,贺发生带着陆忠诚和另外一个汉子来了。
       杜丘被叫到外面大厅,坐到三人对面。贺发生说话了,贺发生仍然像他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傲慢无礼。“杜丘,你他妈的命好啊,成了我们大师兄的红人了。你有什么用啊,依我说,屁用没有,要不是大师兄有言在先,我早结果你了。现在,你要证明你的价值,你必须帮我们一个忙,你别无选择。否则,大师兄放过你,老子也不放过你。”
       
       陆忠诚也在一边帮腔:“杜记者,帮帮忙,大家好说话,你也别再受皮肉之苦了。”坐在贺发生右边的黑衣汉子嗡声嗡气地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的拳头不是吃素的,到时候打得你满地找牙。”
       黑衣汉子一开腔,杜丘马上明白了这人是谁。是的,就是他,曾经在庞之浩公司做保安的那个家伙,后来在川味饭店里见过,再后来在杨丽华的家里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是这样,简单地说吧,”贺发生说,“请你帮这么一个忙,我们想要石一山的脑袋。”
        第十二章 死亡陷阱
       贺发生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喂,石一山石局长吗?我是贺发生啊。对,对,就是那个你们想要的贺发生。是这样,我们做笔交易,用你来交换杜丘,怎么样?好!痛快!”
       贺发生捂住手机,走到杜丘跟前,面带笑容,嘴里却是又狠又毒:“别找死!”把手机塞到了杜丘手里。接着陆忠诚和黑衣汉子一前一后走过来,黑衣汉子掏出手枪,顶住杜丘的脑门,“嘴巴带个把门的。我认识你,我手里的枪可不认识你。”陆忠诚用手拨开黑衣汉子的枪,低声说:“收起来,滚一边去。”黑衣汉子悻悻地收了枪,坐到一边抽烟去了。
       杜丘接过手机,说:“我是杜丘,你石一山吗?什么?我有病?你他妈才有病呢?”
       贺发生抢过手机,说:“就你一个人来,过时不候。”然后和石一山约定了具体时间和地点后,随即关了机。
       杜丘摇摇头,“老一套,没意思。”
       晚上八点多钟,黑衣汉子带着几个人进来了。他们给杜丘戴上眼罩,用强力胶封了嘴,捆了双手,把他带到门口押上一辆面包车,上路了。
       车像那天来时一样摇摇晃晃,左转右转,行驶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但车停后,却没有一个人下车,全都静静地等在车上。从杜丘偶尔听到的情况来看,这帮人一共来了三辆车,至少二十个人,每辆车都保持一定距离而又相互照应,以防不测。听话听音,杜丘听出不但庞之浩没有来,连贺发生也没有来,只有陆忠诚和黑衣汉子来了。
       等了没多久,杜丘听到坐在前排的陆忠诚和黑衣汉子的对话。
       陆忠诚说:“是那辆红色桑塔纳吗?”
       “是。”黑衣汉子答。
       陆忠诚问:“车里是一个人吗?”
       “是。”黑衣汉子答。
       “周围有什么异常动静没有?”陆忠诚问。
       “没有。”黑衣汉子说。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啊,右眼皮怎么老跳老跳的,还是撤吧。”
       “既然如此,那就撤吧。”黑衣汉子说。
       “慢着,再让我想想。”陆忠诚说话的语气有些沉重。
       这一想至少又过去了三分钟,然后杜丘听到了陆忠诚打电话的声音,“石一山吗?现在,请你举着双手走出车来,一个人。”
       杜丘接着听到陆忠诚说:“行,我会让你看到杜丘的,我会向你证明杜丘还活着的。”
       “快,把杜丘带下车去,按计划行事,听到没有。小心点,别让杜丘跑了,这家伙可是个人精。你们这帮蠢货要是弄得我偷鸡不成蚀把米,我要你们的小命。”陆忠诚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杜丘听得心惊肉跳,他意识到他们正在做一个圈套,诱使石一山往里钻。他想喊,可是嘴被胶带封着;想挣扎逃跑,两边手臂被紧箍着动弹不得。
       车门开了,他被两人架了下去,走了几步停住了。
       “石一山,你看到了吗?杜丘在这里,不少你一根毫毛。下车吧,我们做笔交易。”杜丘听到那边陆忠诚开门下车的声音,他用劲挣扎一下,嘴里发出一声闷响。但他的这种异常举动立即遭到了对方的报复,先是腿上中了一脚,接着后脑勺吃了一巴掌,脑子里便一片迷糊。迷糊中他听到了枪声。枪声过后,杜丘听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然后轰然倒地,紧接着四周响起了一阵阵吼声:“放下武器!”“缴枪不杀!”“举手投降!”那边脚步声越来越响,这边也是手忙脚乱。杜丘被架他的两个人推搡着回车子里的瞬间,头狠狠地撞在门框上,眼冒金星,脑子里白花花一片大雾,像一只麻袋糊里糊涂着被扛进了车里。车迅速地启动了,如脱僵之马冲了出去,大约是撞上了前面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车,发出一声巨响,但仅仅只是扭了一下,便继续往前奔去。杜丘在一半清醒一半迷糊的状态中斜靠在座位与车壁之间,捆着的双手不能给身体起到支撑和平衡作用,脑袋在颠簸中与车上的钢铁反复撞击,好像不断受到棍棒的击打,在肉体和钢铁的较量中杜丘渐渐失去了知觉,昏死了过去。
       仍然是剧烈的疼痛唤醒了杜丘,或者说是一个人在他身上的动作弄醒了他。他睁开眼,看到面前有两个人,一个是贺发生,另一个不认识。贺发生站在他躺着的床前,抱着胳臂,一双鹰钩眼冷漠地注视着他,眸子里还是充满了往日常见的愤怒。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正给他上药包扎伤口,一看便知是手法熟练的外科医生。他哼哼哈哈地叫着,把脸扭到一边,不想看到贺发生那张邪恶的脸子。
       “陆忠诚死了。”贺发生忽然出了声,声音里生硬而干脆。
       “死了?好!”杜丘说得痛快,疼痛使他叫得更加痛快。
       “可是,你没有死,你还活着,而且活得挺自在。”说完,贺发生自己先笑了。
       杜丘第一次见到贺发生笑,他一直以为贺发生不会笑,以为他少了一根筋。不过,贺发生的笑看上去显得狰狞极了。
       “杜丘,我还要告诉你,”贺发生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说不说的问题,“老实说,陆忠诚死不足惜,蹊跷的是他是背后中的枪。”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陆忠诚不是被石一山他们打死的,是被我们自己人打死的。”
       “怎么讲?”
       “我们当中有内奸。”说完,贺发生迈开方步走了。很快,那位外科医生包扎好以后也走了。铁门“哐当”一声脆响,把杜丘拉回了监牢的现实。
       晚饭送来,虽然浑身生痛,但他还是挣扎着起了床。他吃过饭,喝了一点水,点了一根蜡烛,就着蜡烛燃了一支烟,坐在床边默然抽着。他不清楚这样的日子还将持续多久,以何种方式结束。
       半夜十分,杜丘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悄悄地说:“杜先生,请跟我走。”
       杜丘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睁眼一看,面前站着黑乎乎的人,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谁?想干什么?”他虚张声势地喝道。
       那黑影捂住了他的嘴,“小声点,是我。”那人揿亮了手上的微型手电,橘红色的微光照亮了一张曾经让杜丘心惊胆颤的脸,他“呀”了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人就是曾经在庞之浩公司做保安,以后又多次打过交道,却始终不知其姓名的黑衣人。
       “别出声,穿好衣服跟我走。”黑衣人说的轻声细雨,但口气却不容置疑。
       杜丘莫名其妙,心情很糟糕,“你是谁?为什么要跟你走?”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请你相信我。”黑衣人抓起床头的衣裤,扔到了他身上,“快点,千万别让我动粗。”
       杜丘清楚了目前的处境,以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与黑衣人对弈,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不满地嘟囔着,嘴上牢骚,行动上却屈服了。
       两重门都已被打开,守在监牢门口的那个打手斜靠在墙壁上,头羞涩地扭到一边,两眼瞪得如牛眼,满脸鲜血,恐怕是被黑衣人给废了。杜丘跟着黑衣人走过那打手旁边的时候,看着那人的惨状,觉得黑衣人真是个完全彻底的冷血杀手。
       出了洞口,黑衣人带着杜丘猫着腰借着障碍物左转右转,躲开巡逻哨,摸到了一处树林丛中的杂物间。走进里面,杜丘发现竟藏着一辆小车,不禁大喜过望。两人坐进车里,黑衣人要杜丘拴上保险带,然后发动汽车,驶出了杂物间。四周寂静一片,只听到车胎压在沥青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车很快临近大门口,黑衣人说句“坐好了”,然后提档加速,朝紧闭着的大门径直冲去。门卫那边有人发现了异常情况,开了大灯,大门周围的灯光即刻亮如白昼,报警铃声也同时大作。一个警卫站在大门前面,伸出一只手作出停车的手势,另外一只手举着一把特警冲锋枪,枪口指着飞驰而来的汽车,嘴里吆喝着什么。但黑衣人根本没有停车的意思,反而将油门一踏到底,向警卫直冲过去。警卫一看情况不对,开了一枪便慌忙跑开了。车在警卫躲开的一刹那撞开了电控门,发出一连串巨响。车撞开大门后,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黑衣人才把失控的车控制下来,继续前行。枪声在后面响起,开始是零散的,单调的,但很快便密集强劲起来,声音像过年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杜丘对枪声已经耳熟能详了,能够分辨出好几种枪的不同声音。有一些子弹打在车体上,钻进了金属壳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无法形容的声音,悦耳而动听。接着有几颗子弹击中了玻璃,如同一只巨大的铁锤打在上面,“哗啦”一声散碎了,有几粒玻璃渣擦过杜丘的头皮,吓了杜丘一跳,赶紧将高傲的头颅埋到了两腿之间。黑衣人的车技相当不错,而且他们也足够走运,迅速摆脱了这种困境,远离了危险。
       
       车继续高速前行,但两人的神经明显松弛了些,杜丘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逸出,然后又弹出一支烟,问黑衣人:“抽烟吗?”
       “不,谢谢。”黑衣人拒绝了。
       “你是谁?”跟黑衣人交往的印象迅速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的疑惑更深了。
       “嘿嘿。”黑衣人看了看后视镜,冷笑一声,“他们会替我回答的。”说着,黑衣人挂了高档,加大油门,奔向黑夜深处。
       不久,杜丘就知道了黑衣人的意思,他看到后面灯光闪闪,马达的轰鸣声由远而近,把头伸出车窗外,果然看到后面好几辆车正追上来,情绪陡然紧张起来。“跑不掉,看来还是跑不掉。”他自言自语,神态也有些呆滞和麻木。
       “别泄气,谁笑到最后还是一个未知数。”黑衣人说,“我是谁此时此刻就暂时不说了,以后有石一山会向你解释的。现在情况紧急,到了前面那个弯,你马上下车,我来引开他们。”
       “那太危险了,我做不到,我不是那样的人。”杜丘豪情万丈地说。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黑衣人又是一声冷笑,车驶入拐弯的隐蔽处,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下车!”黑衣人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杜丘的牛脾气忽地蹿了一丈三尺高,语气是同样地坚定不移。
       一支枪抵住了杜丘的太阳穴,“下去!滚下去!”
       杜丘无动于衷,坐着不肯下车,“你开枪吧,一了百了,我正巴只不得。”
       黑衣人手里的枪开了保险,身体朝杜丘半侧过来,脸上露出杜丘曾经数次见过的凶光,“我数到第三下,你不下去我就开枪。一,二……”
       杜丘举起双手,“好吧,我投降。”打开车门,屁股刚刚挪动,便被一脚揣了下去,倒在公路上。不等杜丘反应过来,车便疾驶而去。
       杜丘的头撞在地面上,痛得难受。黑衣人的车一走,黑暗猛然袭来,瞬时间四周一片漆黑,眼前的一切消失了。然而,他听到后面汽车马达的喧闹声正迅速迫近,立马爬将起来,跳下路边干涸的排水沟,顺着斜坡爬到了一块兀立的巨石后面,蜷缩成一团,大气不出。
       四五辆车眨眼间追了过来,灯光把杜丘的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仅仅剩下他躲藏的这一小块地方。
       车在坡的前面停住了,随着一阵车门的开关声,下来几个人。
       一个老鸭公声说:“刚才我好像看到李丹那狗杂种停了一下车,是不是杜丘下了车,来了个金蝉脱壳?”
       “你看准了吗?我怎么没看到。你可他妈的别没事找事耽搁时间。”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我……我只是晃了一下眼,没怎么看准。”老鸭公的声音里有些慌张和迟疑。
       “混蛋!狗眼瞎了吗?”这是贺发生的声音,“都给我上车,快追!”
       车门接二连三地关上了,马达声大作,一辆辆车蜂拥而去,杜丘眼前立即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凭着感觉下了土坡,却一脚踏进了水塘里。水一下子就渗透了皮鞋和袜子,包裹住了膝盖以下的皮肤。即使是在南方,冬天的水也是寒冷刺骨。他想拔出双脚,然而由于用力过度陷得更深了,水没了大腿。他慌忙掏出打火机打燃了,借着火机的光亮一看,原来是一个面积很大的鱼塘,养鱼人干塘捞了鱼后,鱼塘就暂时成了闲置的烂泥塘。打火机很烫手,他怕猛一下烧坏,赶紧熄了火,等冷了再打燃,他迅速四周看了看,趁火未熄灭,侧身躺倒伸手抓住了养鱼人遗留下的一根拉网的木棍,借力发力,终于爬上岸来。打火机掉进了淤泥里,四周黑不辨路,他躺在鱼塘边的草垄上,喘着粗气,嘴里骂着,歇了两三分钟,忽然听到汽车的马达声,心想,这回干脆束手就擒算了。可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驶了过去。他爬了起来,凭着刚才车灯光留下的记忆,他小心地绕过了鱼塘,找到了一条路。他想,这条路一头接鱼塘,另一头必定通向养鱼人的住处。可是走了很久,也没看到人家,自己的双脚却变得麻木了,迈的步子越来越小。他终于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忽地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什么东西拨弄了他一下,他勉强睁开无比沉重的眼皮,看到身边站着两个黑糊糊的人影,吓了一跳。
       第十三章 魔手出击
       杜丘睁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是中国六七十年代的老式木头架子床,宽大厚实。床上垫了稻草和棉絮,上面盖了厚被子,感觉很暖和。他四下看了看,发现不但床是老的,房子也同样老。典型的南方三大间,圆木主梁,方形格子窗,小青瓦屋面,一个标准的农村居家。外面正下着雨。雨又大又急,恐怕是入冬以来一场少见的大暴雨。不过,此刻他躲在温暖的房子里,躺在温暖的床上,神志清醒,听着雨声和风声,心情不错。
       暖和了一阵,他肚子饿了。他将一些看着像是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穿上,下了床,转到厨房,揭开灶台上的锅盖,一股热气冲上来,那香味熏得他差点喊出声来。那是一锅草鱼炖笋干,他的口水都流下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盛了一碗大吃起来,结果一碗吃下去,竟不知其味,再装了满满一晚,坐在饭桌边,才慢慢品出味道。
       吃饱了,他走到大门口,发现这家屋座落在一个土岭半腰,孤家独户,前面是无边无际的田垅和水域。他想,自己可能就是从那边一路走过来的。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山是一片树林,里面间杂着松树、毛竹和芭蕉等植物。他在大门口站了一阵,雨越下越大,大雨下得远方愈发迷蒙,不见主人回家的迹象。他在堂屋转了转,看了香火和墙上相框里的几张留影,知道这家人姓周,已丧妻,有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儿子,他在路边看到的那两个黑影肯定就是这父子俩了。从屋子里农具来看,他们主要以养鱼为生。现在这父子俩到哪里去了呢?
       突然,一个念头倏忽闪过,他必须马上走,找到石一山和天涯市警方,尽快把这个信息告诉他们。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戴着一只竹编雨帽,披了一张尼龙薄膜出了门。
       大雨磅礴,小道泥泞,路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牛蹄印,凹坑里积满了浑浊的黄泥水,他原先被烘干了的鞋子再次湿透了,泥水灌进鞋子里,如针刺骨,扎得脚生痛。
       走了好几个钟头,雨终于渐渐小了,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看样子已临近傍晚时分了。雨小了之后,雾慢慢散去,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村庄,红砖青瓦的屋子掩映在绿树丛中。
       他走进大樟树下的小卖部,里面有一个老头。老头面善目慈,热情地跟杜丘打招呼。他买了两包烟,收进口袋一包,拆了另一包,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点了一支贪婪地抽着,一气抽了三支才歇了。然后跟老头讨了一碗开水,喝掉了,感觉浑身的气血顺畅多了。刚跟老头说了几句话,忽地发现柜台一侧有一部电话。他压抑住自己过分的激动,控制了情绪,向老头提出了打电话的要求。老头二话没说,把电话提到了他面前的柜台上。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拨了好几次才拨通。那边响起了“嘟嘟”的提示音,但就是没有人接。努力了几次,杜丘终于放弃了。他为了表示感谢,又买了一包烟,出了小卖部。刚走十几二十步,那边老头冲出门喊住了他。原来,他的电话来了。
       电话果然是石一山打来的。石一山说,他开着车在回来的路上,刚才没听见。石一山说,前天晚上,天涯市远郊的三号公路发生了一场枪战,在枪战中贺发生被打穿了天灵盖,另外还死了两个同伙,而带他逃走的李丹在一块岩石边被打成了马蜂窝。石一山告诉杜丘,李丹是警方多年的卧底者,原想按计划把他安全带出来后,警方将全面围攻位于清凉山别墅区的匪巢,彻底消灭以大师兄为首的贩毒集团。但由于李丹和他出逃行踪意外暴露,贺发生一伙紧追不舍,李丹为保护他,把自己的命搭上了。石一山说,警方已经封锁了三号公路以及附近地区,将在最近时间对贩毒老巢发起毁灭性打击。现在的情况是,大师兄已经派出几个手下正在全力追捕他,要他尽快往天涯城区方向靠拢,石一山将派出人去接应。石一山接着说,他们之所以迟迟未动手,是因为大师兄、庞之浩正准备把最后一批毒品运回国内贩卖后,携带贩毒巨款逃到国外,而这批毒品在最近几天到达后,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接完石一山的电话,杜丘精神很是振奋,平添了不少力气,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大了。离开小卖部的时候,老头拉着他,给他的棉衣口袋塞进了一只手电。
       他打开手电,雪白的光柱照亮了仍然泥泞的路面,四周的田野、树木和房屋在光的摇晃中若隐若现,星星点点摇曳而昏黄的农家灯光,偶尔伴着一条多事的狗歇斯底里地叫上几声,夜反而更静了。
       忽然,后面隐约传来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果然看到了远处的汽车灯光,大约是汽车在逼仄不平的机耕路摇摇晃晃行走的缘故,两盏车灯的光柱也在不停晃动,刺破了浓重的黑雾。
       车渐渐近了,他已经能够勉强看到车的模样,是一辆三菱越野。接着车里的人影也出现了,只不过重叠摇晃得厉害,而且太黑,看不清到底有几个人。近了,更近了,车灯已经打到了他身上,他也听到了车里人说话的声音。
       “是他吗?”
       “没错,就是他。”
       “快!这回他跑不掉了,抓住杜丘!”
       “别让他跑了!”
       “跑?往哪里跑?船上人打老婆——跑到舵上吧!”
       杜丘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看着车来的方向,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大叫一声,转身便跑。
       但人怎么可能跑过汽车轮子。三菱越野车很快就撵上了杜丘,突然,他发现前面的路上也射来一片雪白的灯光,好几辆车迎面驶来,他定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迟疑间,后面追他的车已经到了他身边,一个急刹车停住了,跳下三四个人,一拥而上,逮住他便扔下车往回跑。杜丘被几只大手拽着跑,有种五马分尸的痛苦。奔跑中他听到了枪声,先是几声清脆的手枪声,然后是冲锋枪的连发声。后边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喊叫声和扑倒在地的声音,有人则喊着不要开枪不要伤了杜丘。杜丘跑着跑着摔了一跌,被人拉起来接着跑,满头满脸满身全是泥水。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被拽着往一个山坡上爬。刚下完雨,黄泥土山坡太滑,爬到一半,他脚下一滑,直接滑到了山脚下,横卧在一团泥浆里,正好石一山的人赶到,救起了他。那边看杜丘从他们的手心里逃走了,便朝杜丘猛烈射击,一个挡在他前面的便衣倒下了,另一个也倒下了,身躯伏在他身上。这边纷纷举枪射击,山坡上有人中弹滚了下来,其它人则翻过山坡逃之夭夭。
       四辆车掉转头,载着生者、伤者和死者往回走。杜丘坐在第二辆车里,累得要死,冷得要命,没怎么理睬车上几位,只裹紧了大衣,靠在座上睡觉。
       二十分钟后,杜丘被一声巨响惊醒,人尚未睁开眼睛,头部已经撞上了车顶,不等他清醒过来,身体又重重落下,屁股狠狠砸在座位上,肚子里的五脏六肺全部挪了位置。最后,车翻倒在路边沟里,不过这次他们运气不错,没有人受伤,包括杜丘。
       杜丘跟着众人爬出车一看,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准备过河的一座水泥桥被拦腰炸断,一股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桥体碎片在大雨中四处散落,行驶在最前面的那辆车一头栽进了河里……
       爆炸刚刚结束,枪就响了。短枪,长枪;单发,连发。杜丘看到了频频闪烁的火光,看到了身边站着的人像树桩一样倒下。当枪声停止,几个方向射来的汽车灯光照亮了他周围,他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同他一样还站着的人。除他之外,警方的人全倒下了,一个不剩。那些人把他围成一个圆圈慢慢走过来,打开车门,随着几声短促而清脆的枪声,几个伤员也被送上了西天。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杜丘面前,他抬头一看,正是庞之浩。庞之浩此时仍然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对待杜丘礼貌周全,“请吧,我的老朋友,我们换个地方谈。”见杜丘无动于衷,便打个手势,摇摇头,背着手走开了。两条汉子过来,架住杜丘上了一辆车。
       黑暗中,杜丘借着车灯的指引,知道庞之浩的车队岔上了另外一条路,沿着江边往东北方向走。一阵颠簸后,车驶进了一个院落,停在了一座普通的楼房前面。杜丘被带下车,进了楼房,上到二层,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门,他被一把猛力推了进去。门被反锁了。他在房内各处转了转,发现这是一处封闭得很死的套间,里面有洗澡间,但没有窗户,显然这又是一个特意用来软禁人的地方。
       他脱掉衣裤,洗了个热水澡,刚出到外面客厅来,房门开了,看守他的那两个汉子,一人端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人捧了衣服进来,放下东西面无表情地出去了。大师兄一直不肯让他痛快地死去,必定有其道理。他穿了送来的衣服,吃了送来的饭菜,然后躺在床上一觉睡了过去。
       敲门声弄醒了他。
       来人是杨丽华,这很出乎杜丘的意料。他开亮了客厅的灯,看到杨丽华仍然是一副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亮丽面孔,真为这个女人的胆识和理智所折服。
       “你来干什么?”
       杨丽华关上门,转身直奔过来,张开双臂拥住了杜丘,一对丰满乳房顶住他的胸口,一张满月般的脸贴住他的脸,她的嘴一下找到了他的嘴唇。杨丽华火热滚烫的嘴唇以执著而坚决的态势压住了杜丘冰冷僵硬的嘴唇,于是坚冰被渐次融化。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一直在深爱着他,却从未表白。
       “快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杨丽华首先停止了嘴唇接触,仰着脸急切地说。
       “去哪?天堂还是地狱?”杜丘冷冷地一笑,坐下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
       杨丽华仍旧深情款款地说:“杜丘,跟我走吧,让我来陪伴你今后的生活,我要让你衣食无忧,天天快乐。走吧,亲爱的,我们一起走吧。”
       “走?往哪里走?走出这个房门不到十步,你我就会被枪子打成马蜂窝。”杜丘点了一支烟,情绪烦躁地抽着。
       “我叫你跟我走,当然是自有安排。” 杨丽华依着杜丘坐下,拿了杜丘桌上的一支烟点了,说,“我实话告诉你吧,一切都办妥了。今晚我们一起出去办完一些事情,明天就出国,去美国,签证已经办好了。”
       “我相信你的诚心,我已经习惯了接受命令,我已经习惯了不用脑子。”杜丘话锋一转,“不过,我是不会出国的,即使要出国,也应该要我本人心甘情愿,而不是被胁迫,像一个人质那样没有生命保障。”
       “杜丘,时间和事实可以检验一切。杜丘,你就听我这一回,好不好嘛?” 杨丽华试图用“好不好”的矫情来打动杜丘那颗冥顽不化的花岗岩心脏。
       杜丘把烟头往烟灰缸一掐,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说,“对不起,我太累了,还想睡一会。”
       “不,不行!” 杨丽华伸进坤包里的手拿了出来,手里却多了一支手枪,枪口指着杜丘的胸口,“杜丘,亲爱的,我说不行,那就是不行。你想问为什么吗?好,那我告诉你,爱情永远是自私的,这是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你不会逼我又一次实践吧!”
       杜丘用手轻轻拨开了杨丽华的枪口,淡然一笑,“你肯定知道,强扭的瓜永远不甜,这同样是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我也不想实践它。你以为用武力可以征服爱情吗?我的回答是:不!”
       “杜丘,别逼我,为了爱,我可以抛弃一切。同样,为了爱,我也可以毁灭爱。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得到。杜丘,求求你,别逼我,我脾气坏,会失手的。就是我认得你,可枪子不认得你啊。” 杨丽华亦真亦假,枪口却再次逼近了杜丘的胸口。
       杜丘将胸口迎了上去,“开枪吧,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那我死在你的枪口下值得了。如果你真的爱我,请开枪吧,我生不如死,正求之不得呢。”
       杨丽华把他硬拉起身,抓着他的手便往门口走,“别说废话了,我们真的来不及了。”
       他拿掉了杨丽华的手,“你总得让我收拾收拾吧,看我这一身,像一个披着满身彩旗的街头大侠。”
       “三分钟!” 杨丽华重新坐下,收了手枪,点了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呼呼吸着,拉风箱一般地响。
       杨丽华看了看手机,嘟囔一句,进到里屋,却看到杜丘正躺在床上睡觉,不禁指着他大骂:“杜丘,你他妈的给我起来!”说着杨丽华半蹲作马步状,双手使劲,床翻了,杜丘被掀翻在地。倒在地上的杜丘痛苦地叫了一声,但杨丽华觉得还不够,走过去又给了他一脚。如果说刚才杜丘从床上滚落下来的叫声多少有点矫情和做作,杨丽华补这一脚的叫声就是货真价实的了。杨丽华不等杜丘的叫声停止,已经提着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杜丘,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想必你不会忘记春天时丰阳市的那次大爆炸吧?你一直以为那是庞之浩一手策划的吧,不,那是大师兄的杰作,庞之浩不过是大师兄名下的一名小卒而已。大师兄人人恐惧,大师兄无人见过却又无处不在,只有我知道大师兄的行踪,因为我是大师兄命令的传达人。现在,杜丘,亲爱的,我告诉你,大师兄将要进行第二次大爆炸行动,二十分钟后,这座大楼将被夷为平地,你要真不走,那你就在此等着粉身碎骨吧。”话是这样说,但杨丽华还是拽着杜丘出了里间,刚走到外间门口,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庞之浩带着一帮人,凶神恶煞地堵住了门口,除了站在中间倒剪着双手的庞之浩以外,其它人手里的枪全都指着杨丽华和杜丘。
       “好一对旧日情人,怎么,要走?要走可以,说一声嘛。”庞之浩冷笑道,“杨小姐,你一直传大师兄的指令说不准除掉杜丘,现在看来,怕是你自己的主意吧。怎么样,不想说点什么吗?”
       杨丽华哪里吃庞之浩这一套,她轻蔑地一笑,索性就势坐回到沙发上,一只手刚伸进坤包,对面就响起了吼声。
       “别动,动打死你!”
       “嘿,这小娘们,活得不耐烦了!”
       庞之浩摆摆手,对杨丽华说:“对不起,你知道他们都是些粗人。你真没有要解释的了?”
       杨丽华面容镇静自若,从坤包里拿出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吸着,“想要我说话,你得叫你的手下都滚出去!”
       庞之浩打了个手势,他的那些手下人都收了枪,鱼贯而出。庞之浩反手关了门,“现在可以了吧,小姐。你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时间紧迫,我没有多少耐心听你的废话。”
       “不行,有些话不能让杜丘知道。” 杨丽华起身往里间走去,“到里边来,给我一分钟。”
       庞之浩边走边摇头晃脑,“你这种女人,就是麻烦。”
       杨丽华把烟头扔到庞之浩脚下,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第十四章 悲情结局
       不到一分钟,庞之浩先走了出来。庞之浩脸上肌肉僵硬,瞳孔放大,表情极为沮丧,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分钟,庞之浩转了回来,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丽华拉着杜丘的手迅速走了出去,庞之浩像条狗一样跟在后面。
       一行三人上了车,庞之浩透过窗户对聚集在大门口的手下挥了挥手,冷冷地说:“我要去见大师兄,你们都走吧,都散了,各自逃命吧。”
       杨丽华踏下油门,车沿着江边公路风驰电掣而去,除了马达的轰鸣声和猛烈的风声不停地拍打窗户以外,车内静悄悄的,无人说话。车内的空气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忽然,车像跳桑巴舞一样抖动不停,又像大海风浪中的小船颠簸不断。“嘭、嘭、嘭、嘭”,一阵撕心裂肺的颤栗后,杜丘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
       不知过了多久,杜丘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车已经停下,车窗玻璃全碎了。杜丘回头望去,他似乎看到了丰阳市那个晚上故事的重演,而主要肇事者之一的庞之浩却若无其事地和他坐在一辆车里。
       车离开江边,沿着山脚驶进通向大山里的沙石路。这条路坑洼崎岖,路况很差,车行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杜丘觉得自己的胃又一次开始翻腾。寒风从车窗的破裂处呼啸而入,刮在脸上像刀子一般又冷又硬,杜丘只得用军大衣裹紧了全身并且遮住了脸,多少挡住一点风。
       车停下来的时候,杜丘差不多已经冻僵了。从杨丽华和庞之浩的举止看,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人下了车,杨丽华拿着一只应急灯,领着两人过一个土坎,上了一条不通车的小道。
       杜丘注意到,道路两旁虽然杂草丛生,但道路本身是水泥浇注,坚硬而平坦,只不过表面铺了一层散泥盖住罢了。
       谁会在这荒山野岭精心修一条路呢?杜丘相信自己越来越接近事件的核心部分,越来越接近事件的真相和本质,那些秘密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一路穿过一片浓密的杂树林,翻过一道山梁,又进入一片更加浓密而高大的松树林,来到了大山脚下的一块岩石边。岩石成笔直状掩映在乱草丛中,在灯光的照射下,表面平滑并呈褐青色,反射出冷冰冰水泽的寒光。
       杨丽华在岩石前面站住了,庞之浩在岩石前面站住了,杜丘也在岩石前面站住了。杨丽华放下灯,伸出双手,手掌贴在岩石上,嘴里念念有词,片刻后双手击掌,口中连续叫了两声:“芝麻开门。”于是,千百年前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再现了,岩石在杨丽华的口令下分成两扇门徐徐洞开。随着门的打开,里面的灯也一盏接一盏地亮了,把庞之浩和杜丘看得目瞪口呆。
       杨丽华打了一个手势,自己先走了进去。门在三人进去后自动关上了,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岩洞墙上一排花型壁灯把洞内的空间照得通体透亮,几乎找不到一点背光和阴影的角落。走了大约二三十米,转一个弯,便到了洞的底部。底部成椭圆形,除中间放了一些桌子和椅子外,靠墙处堆了很多木头箱子、纸盒子和塑料袋子。
       三人各自找了板凳坐下,庞之浩立即问:“大师兄呢?怎么还不来,我要见他!”庞之浩接着掏出了枪,“杨丽华,你不是在蒙人吧?”
       杨丽华鄙夷地乜视一眼庞之浩,说:“最好收起你的那把破枪。如果你还知道羞耻,还是一条敢于负责任的汉子,你就掉转枪口朝自己的脑袋开上一枪,以示谢罪。”
       “要谢罪也该向大师兄谢罪。”庞之浩并不买帐,枪口却对着杨丽华,“大师兄在哪里?”
       “说出来我怕吓着你。”
       “不会,我相信我受得了。”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杨丽华平静地微笑着,“告诉你,我就是大师兄。”
       杜丘吃了一吓,但庞之浩眼都没有眨一下,“果然不出我的意料之外,你会自称大师兄。你知道不知道,冒充大师兄是死罪。如果你还知道错,就赶紧自裁,免得我动手,那会弄赃我的手。”
       “我不会冒充大师兄,因为我就是大师兄。” 杨丽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只镶满了各色钻石、亮光闪闪的戒指在庞之浩面前晃了晃,然后戴在了无名指上。
       “嘿嘿,大师兄,你可终于露出了原形,我总算盼到了这一天,等得我好苦啊。”庞之浩不仅没有放下枪,反而双手握紧了枪。“我相信你就是大师兄,相信又怎么样呢?我的枪一响,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而我将成为大师兄,一切都将归我。你看,命运就是这样有趣。”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没有机会了,你的目的永远不会达到,你不可能成为大师兄,你注定要成为大师兄的枪下鬼。你看,你的子弹夹在这里呢。” 杨丽华晃了晃手上的一个小铁夹子,眼里满是嘲笑。
       庞之浩一惊,慌忙查看手枪的弹夹,枪口改变了方向。眨眼工夫,杨丽华的身影一晃,像一道闪电扑了过去,随着庞之浩一声惊叫,手里的枪被踢到了半空,枪声也响了,一颗子弹打进了洞顶。而随着庞之浩的第二声惊叫,一把手柄镶着彩色宝石的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了庞之浩的胸膛,刀子很锋利,没入了庞之浩的肌体,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但杨丽华似乎并不满足,她转动刀柄,使刀锋在庞之浩的心脏里反复绞刮。庞之浩仰面倒下了,眼睛圆睁着,惊恐万状。
       “你毁了我的事业,我毁了你还是便宜了你!” 杨丽华抽出刀子,在庞之浩衣服上反复擦拭,细致而认真,直到把刀子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血才停止,然后将刀子放到桌子上面,“只是弄脏了我的一把好刀。”
       杜丘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杨丽华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说:“亲爱的,我们走吧。”她的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密码箱,表情轻松愉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走吧,否则我们就赶不上航班了。”
       “不是说要等人来接货吗?”杜丘想起石一山曾经说过,要等两帮人马在一起货款交讫的时候再动手,以便一网打尽。
       杨丽华笑道:“货早就发出去了,钱也已经打到我在国外的帐户上了。当然,是美元。不过,那批货对方是弄不走的,说不定现在连人带货都成了石一山的战利品了。让他们去互相狗咬狗吧,我们走我们的。”说着,杨丽华拉杜丘的胳臂,“我已经启动装置,再过十分钟,这个洞也将被炸毁。走吧,一切都结束了。”
       “谁说的?”杜丘想都没想,操起桌上的刀子便扎向杨丽华,刀子果然是好刀子,没怎么用劲就深深地扎了进去,像刚才扎在庞之浩身上一样,只露出了刀柄。
       杨丽华始料未及,大吃一惊,望着杜丘,面孔僵硬如雕塑,手里的密码箱掉到了地上。杨丽华站立不稳,身体摇晃一下,紧紧地搂住了杜丘,“杜丘,亲爱的杜丘,我是爱你的啊!”
       “一切都太迟了。”杜丘同时紧紧搂着杨丽华。杜丘抚摸着杨丽华的黑发,已是泪流满面,“对不起,你毁了我的爱,我也要毁掉你的爱。”
       杨丽华身上的鲜血不断涌出来,湿透了两人的衣服,流到了地上。失血太多的杨丽华挺不住了,身体沉重而急遽地往下坠落,杜丘抱不动了,跟着一起倒在地上。
       “杜丘,能死在你的怀里,我值了。”杨丽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绽放出最后一丝笑意,“只求你一件事:吻我一下。”
       杜丘毫不犹豫地吻了一下杨丽华满口鲜血的嘴,然后看到她渐渐合上的眼里溢出两行泪水,滚过苍白的脸颊,融入到血液之中。他听到她最后微弱的话音:“走吧……走吧……”
       他走出了洞口,不久他听到了一阵山摇地动却并不特别响亮的爆炸声,如同冬天里的一阵闷雷掠过树梢,但足以让人惊心动魄。他继续往前走着,没有犹豫,也不回头。他走过了石一山的旁边,走过了许多警察和警灯闪闪的车辆旁边,走进了夜的深处……
       杜丘离开了天涯市,也离开了丰阳市,他去了一座不为人知的边远小城,平静地生活在那里。三年后,他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丰阳市,来到章紫薇长眠的地方,将一束鲜花供奉在墓碑前,以寄托他深深的哀思。墓碑上刻着他留给章紫薇的两行字:
       对于世界,你只是一个普通女人;
       对于我,你却是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