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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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魁从肩挑小贩发展成为塞上最大的通司商号,号内大权都集中于掌柜之手,这是大盛魁两百年来形成的一个特殊传统;大掌柜决定把财东会议改为财东代表会议,三姓财东各推一名代表出来,二百零六人的财东会议变成三个人参加的三姓财东代表会议;古海和姚祯义因为妓女盼儿而翻脸;三年一届的大盛魁财东会议在归化城如期举行;史耀带头闹事,大掌柜提出“大下市”,王甫仁老先生出面调解。
顶印索债
夜风将一阵鼓声送进了客厅,王甫仁问:“这是钟鼓楼在敲二更鼓了吧?”
大掌柜答道:“是哩,是二更鼓。”
“我看一鼓作气把事情定妥拉倒。”张武是爽直性格,直通通地说,“要我看,大掌柜你出来讲一句话!咱大盛魁究竟有多少后阵你是最清楚的!你说这‘头’怎么个剃法?”
“数字过于庞大了!”大掌柜摇摇头,“字号确实没有这个力量,而且我们终年在外远离乡里,财东各户的生活状况如何,实在是无从知道,还是由三位代表决议吧,各族族人的生活你们是最了解的!”
“那么,大掌柜您说个数,最多的限额是多少?”史耀问到了事情的实质,“还有财东们提出的其他意见也该一并考虑,比如财伙分红比例的问题……”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说。大掌柜觉得会议熬到这会儿时机也差不多了,到了最后定夺的时候了。
“还有我今日上午提出的结账会议的改革问题,可以合在一起来考虑,我的意思是为财东‘剃头’的事情肯定是要办的,二百零六户财东全都是大盛魁三位创始先人的嫡系后裔,大家生活困难,字号不能袖手不管。但是具体每一户财东的生活状况如何,我们实在是无从了解。我想我们是否议定一个规矩,定出一个数字,‘剃头’的银两由三位代表领回乡里,经过调查慢慢解决,如何?”
“这倒是个办法。”王甫仁说,“也不是只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办的,回去后可以再行推举公正的族人来分配就是,如此便省去在归化城的旷日纠缠。”
“这个主意我赞成。”张武痛快地表态。
史耀被前边两位代表的鲜明态度搞得很被动,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酸涩的痛苦表情,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似的落入了大掌柜设下的陷阱。他用恼恨的目光狠狠地盯了王甫仁和张武一眼,紧咬着牙关把一口唾沫咽回到肚子里去。三位财东代表已经有两位表示同意,大掌柜的提议就算是通过了!大掌柜乘胜而进不给史耀反击的机会,接着说:“我说的一揽子,就是字号从公积金里一次拿出十五万两银子为财东‘剃头’!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是小母鸡下鹅蛋——硬努了!”
“这不行,太少了!”这一次史耀抢先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态度,“要知道财东们报上来的债务是三十二万八千两!十五万连一半之数都不足,我们回去无法向财东们交代。”
一直沉默着的郦先生说话了:“可是上一账期为财东‘剃头’的银两还不足五万呐!这一次已经超过两倍了!”
“不能再增加了!”大掌柜也坚决地说,“许多年了,日积月累,公积金的总额也不过才十余万两银子,这数字你们在万金账上也看到了!公积金就像军队里的后备队,一旦前方吃紧就得派上去!把公积金抽空了,今后的生意就更难做!俗话说,‘谁不当家谁不知道柴米贵’,不能抽空公积金!”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史耀表示了决不让步的态度:“大掌柜如此决绝,我这个代表就没法子当了,那就还是把所有财东都请来共同研究吧!好在大伙儿都还在,谁也没有离开。”
大掌柜不说话,还是张武打破了沉默,提议说:“大掌柜是不是再让一步,把‘剃头’的银数再增加一些,我们三个回去也好交代……”
“是啊,请大掌柜再考虑考虑!”王甫仁也语调诚恳地请求说。
“好,”大掌柜站起来,“那就再加三万两!一言为定!”
白花花的元宝在巨大的长条桌子上一摞一摞地整整齐齐地码着,放射出诱人的银光。结账会议的头一天,当着财东们的面,伙计们就把整箱整箱的银元抬到了大账房,打开了箱盖,许多财东都看到了。现在结账会议就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开始给财东们分银子了,将近三十万两的红利和超过红利许多倍数的“剃头银”,加起来有几十万,他们满足了。白花花的银子照花了他们的眼,使他们顺利地接受了财东会议制度的改革。
中午吃了午饭,便有性急的财东开始起程上路。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又是一派正常的业务繁忙的景象了。
标局把成箱的现银运走之后,撤了在城柜内院外和大门附近以及房顶哨楼上的岗哨。就在撤去警戒以后不到半个时辰,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帮召庙里的喇嘛气势汹汹地闯进大盛魁城柜,声言要见大掌柜。喇嘛人数在三百以上,一片黄色棕色的袈裟铺满了院子。郦先生出面接待,一问才知道有一个财东惹出了祸端。
原来财东们按照结账会议的日期到时都从城柜客房撤走,其中绝大部分直接上路回老家,但仍有少数人滞留在归化城,走访亲友,游街逛市,嫖娼狎妓,他们只是移了住处,或改住客店或留宿在归化的亲友家中。其中有王姓财东王财旺在城内的街巷行路时与席力图召庙的活佛起了冲突,
王财旺是到亲戚家走访出来时,在窄巷中与活佛的轿车相抵的。冲突一起来,王财旺并不示弱,他也不知道对方竟是一位活佛。语言激烈之间两个车夫扭打起来,王财旺还推了活佛一把!活佛当即步行离去。
与僧侣冲突不但涉及民族问题同时还牵扯到了宗教问题,这在归化城来说是所有问题中最为严重的一项。贾晋阳已无力解决。他不管怎么施礼赔罪,喇嘛们就是不肯退去,一定要见大掌柜!无奈之下贾晋阳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大掌柜的房间。
“出了什么事?”一看贾晋阳惶惶的神态大掌柜就知道事情不妙。
“哦……事情也没什么,”贾晋阳吞吞吐吐地说,“是王财旺财东在街巷中与席力图召活佛的车子相抵,起了一点冲突……”
“噢,我说怎么听到外院里有人声喧吵,”大掌柜立刻就明白了,“是不是喇嘛们寻上门来了?”
结果大掌柜只好亲自出面安抚盛怒的喇嘛们。
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喇嘛们的事还没平息,那边史耀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史耀排开围着大掌柜的喇嘛们走到大掌柜跟前。
“怎么,史财东还未起程回乡?”大掌柜冷冷地问。
“有一件事请教大掌柜。”史耀不阴不阳地说。
“什么事?”
“是一笔十二万银子的巨额!”史耀没说出什么银子,只强调了十二万之数。说着把目光投向大掌柜,那目光已经是凶狠的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当时在场的王甫仁很不满意地问史耀,“结账会议已经结束,你还来纠缠,还当着众人的面,也太失体统了!”
“王老前辈不要着急,也先别发火,稍等片刻,带一个人见见,他自己会说清楚的。”
“什么人?”
“靖仁,去把轿车上的那个人请来!”
不一会儿史靖仁返回来了,身子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的一个人。大掌柜一看吃了一惊,此人竟是山东临沂的丝线商米掌柜!
“你怎么还没走?”大掌柜惊讶地问。
“我是在半道里被劫回来的!我已经快到凉城了……”米掌柜面色惨白,由于激动两腮上的肌肉一个劲儿地颤抖。“把我私押了好几天!真是无法无天!”
这一下大掌柜心里全明白了。他无声地叹口气,说,“既然是我们财伙之间有话说,待我把喇嘛的事安顿完了再慢慢谈,各位财东暂且在客厅坐坐。”
“不必了!”史耀十分强硬,“事情很简单,几句话说完请大掌柜自己讲吧,米掌柜的十二万两银子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我们立刻便走!”
史耀说着把扬扬得意的目光投向王甫仁和张武。王、张二位还是不明白就里,迷惘的目光在丝线商人、大掌柜和史耀之间看来看去。
大掌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既然米掌柜没有走,那就请米掌柜自己讲吧。”
“我欠大盛魁十二万两银子这不假。我姓米的走得直站得正,这十二万走到天边到什么时候我都认!与大盛魁相与二十年,大掌柜知道我为人脾性,买卖做塌了我被洋人骗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认了,所以这次冬标我把自己乡里的地契房约都带来了!是王大掌柜怜惜我一家老小几条性命,免了我的债。这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记得!现在既然因为我搅得大盛魁财伙不和……”
“行了!”史耀截住了米掌柜的话头,“这下事情清楚了吧?十二万两银子呐!大掌柜受人一磕就一笔抹了!要知道我三姓财东二百余户三年一个帐期才能分得三十万两的红利!啧啧啧,莫是咱大盛魁家大业大了!大伙儿说说吧,这事该怎么办?”
“爹!这是从姓米的身上搜出的房约和地契。”史靖仁从怀里掏出房约和地契放在史耀身边的桌子上。
“银数是多了些……可是,这是字号日常的号事,我们财东是不该过问的。财伙诚信嘛!不然掌柜们怎么好放手做事呢?”王甫仁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像这种事过去也有过的,或把债务人逼得寻死觅活,或打官司又要给官府行贿,债务索要不成还落个恶名……”
“恶名值几两银子?这可是十二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史耀说,“这件事不能这么了结!”
“不这么了结你要怎样?”大掌柜冷冷地问了一句。
“怎样?姓米的房产田地由我字号收了折价卖出。”
“我的房屋田产仅值三万。”米掌柜说,“抵不清十二万债务。”
“那也好办!父债子还,夫债妻还!天大的事亦有大清例律管着!”
“好!我现在就还给你……”米掌柜盯着史耀缓缓地站起来,向大院的门口奔去……
大掌柜觉得不好,刚要阻止,却已是迟了。只见米掌柜纵身跃起一头撞在了大门边墙角上……
米掌柜的动作太突然了,出乎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大掌柜的意料。在场的人都惊呆在那里。听到消息赶到的郦先生、二掌柜和交际部的贾晋阳正遇上了这惨烈的一幕。
贾晋阳蹲下去将米掌柜抱起,呼唤着“米掌柜!米掌柜!”已不见应答。米掌柜双目圆睁一动不动,额角上的伤口血流如注……
众皆愕然。一片静场。大掌柜褪了色的苍白嘴唇像风似的哆嗦着,愤愤地说道:“米掌柜啊!你本不该如此……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呢,你就……我早知你是一条硬骨头的山东汉子,却没料到你的性子竟然是如此地刚烈!……是我大盛魁逼死了你!”
“顶印索债”,大盛魁逼死人命的消息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似的,一夜之间便在归化城的市井街头牛桥马市传播开来,使大盛魁的声誉遭到了很大的损失。
棋盘上的重要棋子
一辆漂亮的单辕马车载着古静轩一家驶进了上史家村。远远地看见史家大院那高大的门楼和院墙,古静轩有点紧张。马车进村之后明显地放慢了速度,可是古静轩还是嫌马车跑得太快,他一边神色慌张地整理着衣帽一边抱怨着赶车的樊老大:“你咋把车赶得这么快?慢一点嘛。”
于是樊老大把抻紧了的缰绳使劲往怀里拽着,嘴里“吁——吁”着使马车放到了最慢的速度。
照理说这史家大院古静轩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是过去他每次到史家来都是为了讨好和巴结,主客地位悬殊,人家只把他当做大盛魁的一个小伙计的家长,不拿他当回事情。古静轩自知身份低微,不敢与史财东久坐阔论,每次来都是简单地寒暄一阵,把所带的礼物捧上然后告辞。这次就不同了,他是史财东下了正式帖子请来的客人,是来赴史财东的元宵宴。如今史财东要把他当做一碟子“菜”往桌子上摆呢,这礼遇倒使古静轩慌慌地不知如何投其手足了。离着史家的大门还远,古静轩就吩咐樊老大把车停住,他下得车来率领着老婆和儿媳一步步朝着史家那高大的灰色门楼走过去。
史家大院位于上史家村正中,占地十二亩半,宅院共分六个大院,内中又套了十九个小院子;外观上看史家大院是三面临街,院墙高过三丈,需仰着脸才能看到院墙顶上的更楼和女堞式的垛口,四面高墙板着灰色的严肃面孔,与周围的贫民房舍相隔开来。只有一座大门通向里面,门楼高大,上悬一蓝底金字巨匾——福种琅环;黑漆的两扇大门上装饰着一幅椒图兽衔大铜环;大门顶上阴喙石雕楹额,上书二字“古风”,笔力雄健、浑厚,自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在里头。……大门口没有人。古静轩正待往里移步时,一个人迎面走出了院门,定睛一看正是月荃。月荃今日仪表爽利,头脸刮剃得干干净净,脚蹬一双新的黑色灯心绒面布鞋,下穿黑色扎腿灯笼裤,上身着浅灰色短褂,黑色布纽从领口至胸前肚腹密密麻麻排着,全部扣得十分严谨。看到古静轩,月荃奇怪地问:“咦!你怎么是走着来的?”
“我是坐马车来的。”古静轩指指身后跟着的马车。
“唉!这你就露怯了!”月荃看见马车的同时也看到了古海娘和杏儿,他朝她们点点头笑了笑,在古静轩身边放低了声音说,“我就是怕你不明规矩才出来迎一迎的,史财东在内院门口候着客人呢!客人要在内院才下车的……”
“那怎么办?”古静轩问,“我再上车……”
“快上车吧,我来牵马……”
古静轩重新爬上车,端正一下自己坐好了,看着月荃牵了马缰绳将马车引入大门。铺着石子的甬道宽有二丈,深达三十丈开外,甬道的顶端是高大肃穆的神主牌楼;看不到一个人,马蹄敲打着石子的甬道,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两侧高大的墙壁上引出阵阵回声,那夸张了的马蹄声使得古静轩的心禁不住咚咚乱跳起来。
甬道右边的墙上开着三座大小和模样相同的二门门楼,左边与之对称着的也是三座二门,都是抚廊出檐的双扇大门,暗棂暗柱,间量宽得足以使马车出入而绰绰有余……古静轩知道,这第一座院内住的是史家第三代长孙史光,第二座院内住的是次孙史晴,史耀排行老三住第三座院子。
马车进入第三座二门,套院的墙上又是并排一溜六个院门,这院门就容不得马车出入了,但套院宽阔可容得了双套马车调头,只见一溜华丽的轿车倚着南墙挨排儿停放着,一个老仆正端了草料喂马。史财东站在第一座小院的门口,史财东的身后站着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不用说是史夫人了,史财东向古静轩拱拱手连声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古静轩慌忙回了礼,下车。主客礼让一番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穿过二进院门,又穿过三进院门,看到内院。内院的正面是一溜五间灰色砖瓦的正房,西南东面亦是五间,厨房设在东厢房;内院西边在正房与西厢房之间有一道门,通向偏院;古静轩在内院停下,古海娘和杏儿由史财东的夫人引领进了偏院,男女有别不同桌而餐,女客一律在内偏院由女眷陪宴,轿车的车夫另有招待。
设在东厢房的厨房一开五间大,分为里外两间,内间是真正做饭的厨房,外间实为餐厅,平日以隔扇相间,此时宴客隔扇撤去,一字摆开三张圆桌。客人已经到齐了,史靖仁在结账会议之后和父亲一起回到了上史家村。史靖仁和父亲一起把古静轩介绍给大家,特别强调了他的儿子古海,说古海如何如何聪明能干、年轻有为,乃是大盛魁的希望,又一一向他介绍在座的客人。这就更使古静轩汗颜了——客人中只有一个人他认识,这就是曾经做过大盛魁沙尔沁驼场坐场掌柜的靳掌柜,所有的客人中还就数靳掌柜身价低微!其余的不是财主便是官人,随便拣出一位都比他身份要高贵得多!内中有祁县的知府、州府的幕友、祁县城内有名的票号、钱庄的财东、大盛魁退休的掌柜;还有两位是以进士身份赋闲的文人,以及一个身份虽然不高但与史财东关系非同寻常的龚秀才。
时近中午,男客这面除了一张椅子尚且空着之外,其余都已坐满了客人。这张空椅子居于三桌北边倚的正中位置,大家都明白这位未到的客人才是今日宴会的主客,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把空着的太师椅,但又不便多问。史财东看出了客人的意思,微笑地站起来向大家拱手抱拳说道:“诸位请原谅,请大家略略候一候,今日的贵客过一会儿就会到的!”
史财东故意甩了个包袱没有说出这位贵客的名字,微笑中透着某种神秘和得意的意味。
其实大家正在等待着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年轻有为的在任掌柜祁家驹。此刻在祁县城通往上史家村的大道上,名扬塞上的宝马白天鹅正载着祁家驹疾走。通身雪白俊美依旧的白天鹅四蹄疾蹈在大道上扬起一溜烟尘,它的华贵与矫健的身姿引起路人的阵阵赞叹。然而在白天鹅稳如软轿的脊背上,祁掌柜的心境却并不像他的宝马坐骑那样潇洒自若。自打两年前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栽了跟头,丢掉了大盛魁大掌柜接班人的显赫位置,祁掌柜的心里便一直不能舒畅,被调往汉口马庄之后,祁掌柜托病在家休养了三个月。
事情的变化就发生这在三个月之内,大概是祁掌柜回家养“病”的半个月头上,龚秀才登门造访。
祁掌柜家居祁县城内三贤巷,是一个三进套院,既为养病,加之心情不畅,祁掌柜待在家里极少在城内露面,三个院门终日里都是静静地关着,与主人不在家没有什么差别。祁掌柜吩咐下人,概不见客。这一日上午一位客人扣响了祁宅大门的铜制门环。老家人打开门见来访的是祁县知府的文案龚秀才,便说:“实在对不起,我家主人有吩咐,他身体有恙,不能见客。”
“龚某人哪里是什么客人,我是祁掌柜的老朋友,就连我这文案一职都是祁掌柜保荐的呢!你难道不知道吗?”龚秀才说,“请通报你祁掌柜,就说我是来探病的。”
龚秀才早就探得,祁掌柜其实并无什么疾病,他只是因为被字号降职觉得脸上无光不愿见客罢了,而他的造访正是冲着这而来的。
祁掌柜正在书房内品茶读书呢,老家人轻轻地走进书房问道:“祁掌柜,知府文案龚秀才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我不是早说了嘛,任何人不见!”
祁掌柜一听是龚秀才,心里立刻就生出了警惕。这个龚秀才原本是他情投意合的挚友,只因为龚秀才这些年与史财东史耀过往甚密,祁掌柜便与他断了来往,大盛魁财伙不睦、壁垒分明,这在祁县尽人皆知。
祁掌柜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连眼皮都没有抬。
这时候恰巧祁夫人进来了,听见祁掌柜的话叫住了老家人,说:“等一下。”
祁夫人听老家人又把龚秀才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对祁掌柜解释道:“龚秀才今日登门并不是来做客的,人家是来探望你的病的,龚秀才手里还提着礼物。再者说,龚秀才也不是外人,他是你的好友,别人可以不见,把龚秀才拒之门外恐怕于情理上不合适。依我看你还是邀龚秀才与你聊谈聊谈,龚秀才知书达礼也算是一方名士,或许可以为你聊解心中的郁闷。”
“你哪里知道,龚秀才此番来怕不是那么简单,十有八九他是蒋干过江,来做说客的。”
“什么说客不说客的,你何必那么多心呢?”
“妇人之见!大盛魁历来财伙不和,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大盛魁的财伙和不和,我只知道将自己的挚友拒之门外是不合礼数的,人家会在背后议论我们恃财眼高瞧不起人。其实龚秀才他就是真的来做说客又如何?你又不是一个死人没有自己的脑筋,难道你会听他的不成?要我说你和他谈一谈,说不定从他的嘴里还能知道史财东那方面的许多事情岂不更好?”
“好吧,请他进来。”祁掌柜听从了夫人的意见。
祁掌柜把龚秀才迎进了书房,双方见了礼各自落座,说了些寻常的客套话。待女佣为他们斟好了茶,退出去,老家人也退出去之后,龚秀才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到茶碟里,轻轻地扣上杯盖,说:“祁掌柜近来病情可好些?”
“没事,我只是身体略感不适,调养调养就会好的。”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郎中诊的脉,服的什么药?”
祁掌柜支吾道:“郎中……便是祁县城里宝和堂的坐堂李先生,药么,也就是胡乱吃些药吧。”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龚秀才望着祁掌柜的眼睛深处问道,他的嘴角挂着的那丝诡秘的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就像麦芒似的刺痛了祁掌柜,使祁掌柜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便有些不高兴,眉头不由得皱起来斜着眼睛望着龚秀才反问说:“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这么看我!”
龚秀才笑了,说:“你我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依我看你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其实宝和堂的李先生我早就见过了,他给你开的药方子只是些调脾理气的药品,连李先生都说你根本没有病。”
“病是有,”祁掌柜吞吞吐吐说,“只是不那么要紧罢了。”
“其实我以为若是心病去了,身上的病也就自然没了。我这里有一个治疗你的心病的方子,不知您愿意不愿意看一看?”
龚秀才一边注意着祁掌柜脸上的反应,一边将手伸进袖筒里等对方一点头就把他的“药方子”拿出来。
但是他没有等到祁掌柜点头。祁掌柜是何等人物,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隔着衣服早就把龚秀才的肠肠肚肚都看得一清二楚!祁掌柜伸出一只手冲龚秀才摆了一下,说道:“你的药方子上写的些什么我不看也知道,你的肚子里的话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不是来探病的,你是来为史财东做说客的。你是要拉我入伙,帮着史财东对付大掌柜,是不是?”
“这……这从何说起?”龚秀才被祁掌柜一下戳穿慌张了起来,辩解道。
“龚秀才,你我朋友一场,在我眼前你也不必遮掩,你端史家的饭为史家做事这我能理解。但是要我祁某人投靠史财东去反对大掌柜,做不仁不义的事情,我是实难从命!俗话说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好!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我也就实话实说,你说我是说客我便是说客,我此番确是奉史财东之命而来。我乃是蒋干过江,劝瑜降曹。”
祁掌柜大笑起来:“那你自该知道蒋干得了个什么下场吧?”
“蒋干被天下人耻笑这是尽人皆知的故事,可是我龚某人非蒋干也!”
“此话怎讲?”
“首先史财东非曹操也,而你祁掌柜也非是周瑜;今日之时更非是三国时代,彼一时此一时也;想当初三国鼎立,蒋干拥曹、周瑜拥孙都是为了争天下,是你死我活;而今,你祁掌柜也罢大掌柜也罢史财东也罢彼此都是一家人,所谓财伙一家这和三国争夺天下完全是两码事情!这一点你便搞错了!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大盛魁生意做好了,不论是财东或者掌柜大家都有利益在里头。我如今所做的事,就是要劝你不要和财东作对,照理说大盛魁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多得多,想当初字号把你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做坐庄掌柜,史财东是为你出过力的,他王廷相并不是很情愿把你当做他的接班人的。王廷相是迫于史财东等财东们的压力才同意的了。这件事你比我清楚。”
“这倒是……我当然记得。”
“你刚才说我来劝你投靠史财东是要把你置于不仁不义之地,那么我问你,史耀邀集众财东推举你做大掌柜的接班人,对你是如此地器重!要知道大盛魁的大掌柜那是何等了得的位置,就是说众财东把字号的希望全都放在了你祁家驹的身上!于理于义你都该知恩图报才对,然而你却是非混淆,一心一意跟着王廷相跑,岂不让众财东失望吗?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也!”
“其实我祁某人心里并不糊涂,众财东对我的情义我是时刻铭记于心的!”
“还有,如今只因为你略有失误,王廷相他就把你从乌里雅苏台分庄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贬到了汉口马庄。那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是个什么角色?在总号连第十把交椅都排不上。一个是拥你扶你,一个是撤你贬你,孰亲孰远不是不言自明的吗?你祁家驹是何等聪明的人,这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来提醒吗?”
祁掌柜不说话了。
龚秀才又说:“还有,年前在归化开财东会议的时候,史财东曾经约见过聂先生……”
“聂先生?……他和字号有什么干系?”
龚秀才说话时那狡诡的眼神让祁掌柜疑惑了。
“有什么干系?当然有干系!聂先生是归化城的第一名医,又精通算命术,这你该知道吧?”
“那么,王廷相每当生病必请聂先生来诊治,这事你也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这就对了,史财东从聂先生的嘴里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这件事情不但重要,而且与你祁家驹息息相关!……这就是聂先生在为王廷相诊脉的时候,发现他的肝病已经十分沉重!”
“啊!”这消息使祁家驹颇感意外,他问龚秀才,“这事可确实?”
“自然确实。”龚秀才说,“聂先生说,王廷相有隐退之意……”
“噢,真有此事吗?”
“事情当然是有的,聂先生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欺骗史财东,想要隐退的话想必王廷相是说过的。但是以心相度,我看这话王廷相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若真让他让出大掌柜的位置他是不肯的。”
“我想也是的。”
祁掌柜点点头,冷漠和警惕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两个人的谈话就渐渐地投机起来。一场谈话从早饭之后一直进行到午间,双方都没有罢休的意思,祁掌柜热情挽留龚秀才共进午餐。吃饭中间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话,这时候在祁夫人的眼里看来,龚秀才和祁掌柜已经成了十分体己的知心朋友了。这景象让祁夫人看了心中好不高兴,原来龚秀才在与祁掌柜谈话之前早已拿话把祁夫人说动了。
午饭后两个人回到书房,祁夫人兴致勃勃地拿出围棋摆开来,让龚秀才和祁掌柜一边弈棋一边聊。时光就在弈棋与聊谈间度过。晚饭时他二人也没有移身,祁夫人吩咐下人将饭菜送至书房里。
直到夜阑人静,龚秀才方才起身告辞。祁掌柜携着龚秀才的手穿过三门二院一直送到大门外方才停住。临别时,在昏暗的星光下祁掌柜伏在龚秀才的耳边低声说道:“碍于身份,目下我不便于亲自到史府去请安,回去请转告史财东,就说对他的深情厚意我祁家驹一定铭刻在心没齿不忘!但当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自会报答,请他放心!”
自打龚秀才来过之后,祁掌柜心境大变,笼罩在他脸上的郁云闷气一扫而光;药也不吃了,本来告了三个月的病假,结果只在家里待了不到二十天就骑了白天鹅急急返回汉口马庄去了。内中的奥妙外人概不知晓。汉口马庄上的同人只看见,精神沉郁的祁掌柜回了趟家之后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做起事来精神振作情绪高昂,不日间便把汉口马庄里里外外整治得井井有条。不久这消息便传回了归化,总号大掌柜、郦先生都为祁掌柜的可喜变化而高兴。大掌柜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当祁掌柜他记取教训以励后来,他还是大有前途的。”
大掌柜哪里会想到,这个他为之高兴的祁掌柜已非是昔日的祁家驹了!自从与龚秀才做了一场深谈之后,祁家驹已经成为了史财东棋盘上的一个重要棋子。这个大掌柜非常器重的大将之才在不久的将来回报给大掌柜的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沉重打击!
现在距离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两年有余,祁掌柜作为大盛魁在任掌柜于回乡休假的时候应邀出席史财东的元宵宴会,乃是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冠冕堂皇的举动。这是祁掌柜头一次登史财东家的大门。但是尽管这举动无可挑剔,出于谨慎祁掌柜还是没有按时去赴史财东的午宴,中途祁掌柜拨转了马头奔南而去,他到距上史家村四十里外的一个朋友家里去了。在那里祁掌柜一直挨到太阳落山,当橘黄色的月亮升上树顶的时候,祁掌柜才跨上白天鹅奔向了上史家村!
其实几桌宴席在史耀的安排中只是前奏“小菜”,他招待客人的“大菜”在晚上。古月荃在厨房后边匆匆吃了些东西之后,主人便把他打发到祁县城里去了。他去做什么?去县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这也是模仿乔家的壮举。去年的正月十五,乔家为了睦邻乡里把县城里能闹红火的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请到了乔家堡演出,本意是为乔家堡的男女老幼不出村子就能看上红火。不想祁县城内技艺最高的城关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一来,把锣鼓、脑阁等都给吸引到了乔家堡。但凡到的乔家一律给予丰厚的报酬。祁县城内和周围十乡百十几个村子的人们听到消息,都从四面八方聚向了乔家堡,结果十五的红火便集中到了乔家堡,祁县在元宵节的夜晚变成了一座冷清清的空城。这可就影响大了,胜传一时。去年元宵节史耀带着家人就是在往祁县去的路上听到消息,调转车头到乔家堡看的热闹,看热闹还不算,乔家在自家的院子里露天摆开一百多张桌子的宴席招待有头有脸的人物。史耀当然也吃了乔家的元宵宴席。
今年史耀也要模仿乔家来上一回。元宵佳节乃喜庆的日子,各方来客不论官人、财主还是富贵大贾,大家在一起开怀畅饮说东论西,加上席面还有两位跑学的进士郎赋诗,好一番热闹,挨至宴席结束,天色已近黄昏。史耀请客人到院中易席而坐,摆上各种水果和名菜,品茗赏月。两位进士又应众人的请求,以月亮为题作起诗来。
这时候大院内的仆人和帮忙的村人出出进进摆桌子搬凳子,为晚上的百人大宴忙碌开了。不久,一阵马嘶车轮滚动之声传来,县城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先后到了。嘈嘈嘁嘁的人声从大院的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就不只是史家大院,而是整个的上史家村就像是一锅即将滚沸的水,沸沸咕咕喧腾起来。
月亮斜斜地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在晋中平原的田野上,顺着车马大道和农田小路,一辆辆载着人的马车、驴车和一群群步行的穷苦农民,从四面八方踏着月色聚向上史家村。欢声笑语隐隐传来。被自己的壮举刺激得十分兴奋的史耀不断地离开座位走到院子门外去迎接不期而至的贵客。贵客都请到了内院。客人越来越多,内院里的安静亦为热闹的气氛所代替,都是场面上的人大部分互相认识,彼此寒暄问候之声不断,两位诗人也停止了作诗。
两处三进的套院
正值春耕春播的农忙季节,要耕地要整地要运肥施肥浸泡种籽,地里有做不完的营生,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打整家务,纵然是这样古海娘还要忙里偷闲地串门聊天。杰娃家靖娃家张婶家,就连住在村北的樊家她都去了,或是借牛具或是还笸箩了,寻找着各种理由发泄自己的情绪。就连平日里几乎不来往的段靖娃的侄爷小南顺的首富段财旺家她也去了。
段老财以小南顺的首富自居眼界很高,他家的宅院坐落在村子中心,是三处全封闭的三进砖瓦院,总是静静地关着门,令古海娘望而却步。现在古海娘底气足了,敲响了段老财的大门,张口提出借段家的耕牛使用两天。其实村子里养耕牛的人家有二十多户,今日古海娘偏要借段老财家的用——老太太拧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东家出西家进,聊谈的主题逃不了她们古家全家被邀去赴史财东家赴宴的事情,继而又不可避免地说到她的儿子古海。儿子的成功在做母亲的心里燃起的希望之火,照亮了小南顺,使古海娘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杏儿的兴奋比起婆婆要含蓄一些,她的社交圈子并没有扩大,还是局限于靖娃家杰娃家和张婶家。只是要比过去活跃得多,对杰娃媳妇的羡慕妒忌的心情不见了,脸上总是挂着笑。衣着也要较过去整齐多了,一天到晚嘴里哼哼着,把一些苦恹恹的民歌唱出了喜滋滋的味道。
古静轩就不同了,老爷子的思想比杏儿婆媳要宽阔得多,也深刻得多。他不像古海娘那样压不住阵式,颠颠地四处去炫耀;昂亢和兴奋并没有改变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从早到晚依然是言语极少,照例是每日清晨早早就挎了粪筐去拾粪,走路时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眉头微皱目光盯着脚尖前三尺远的地方;见着谁打招呼寒暄并不提海子和他们全家到史财东家赴宴的事。而实际上他的心思要比家里的妇人们钻得更深,走得更远,就像地里长着的黑豆,下种之后只是先把力量和营养用在根系上,根已经扎了很深了地面上却看不到出芽。老头子照例是不做田地里的活计,有一点变化连古海娘和杏儿都不曾注意到。她们婆媳下田做活儿的时候古静轩不像往常一样闭门读书了,而是背着手走出院门,沿着自家的院墙绕过西邻的张婶家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观察着、思忖。有时候一个上午能绕着两家的院子走十几圈。还常常站在自家院子的东墙下冲着墙外的一片田地呆呆地发怔。那是住在他房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段举的三亩上好的水地。
腊月里古静轩在收到姚祯义托人捎回的报喜信之后,当天夜里就心情激动地撬开了自己卧室山墙上的一个小暗室门。从中取出一包银子和一张拿油布严密包裹着的图纸。那包银子是他在天津卫做生意多年积攒下来的,总共有将近三千两;那张图纸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不是埋藏宝物的示意图,是他父亲亲手绘制的一幅宅院建筑的平面蓝图。那蓝图即是古静轩父亲一生的最高奋斗目标,他本人未能实现,把蓝图作为遗愿交在了唯一的儿子手里。目标并不十分远大,只是两处三进的砖瓦四合院。
古静轩从天津卫败回到乡里之后,手里的银子不足八千两。他把一生辛苦换下的这些银子掂量了一番之后,觉得财力和底气均不够足,只拿出一部分翻盖了他现在住的这座四合单院,又花了些银子买下了现在他院子东边的一片三间量单院的宅基地皮,用土围墙围了起来。古静轩不敢贸然从事,他要考虑培养儿子——海子那年才六岁;他要考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诸多因素会给他的家庭带来的困难;他不敢把仅有的一点银子花费干净。过日子就和打仗一样,他得留着点预备队,他知道给儿子娶亲是很费钱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他想自己也本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至少要再生两个,要知道把三个儿子都培养成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遗憾的是,老婆在海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他生出儿子,连女儿也没有生。没有也罢,好歹有个海子可以接续古家的香火,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慰了。他自己就是单传,他想这也许是命,认了,就一心一意守着培养自己的独苗儿子。心里呢却是有块病坐下了,使他郁郁地总也无法快活。这块病的成结一方是由于在天津卫的失败,另一方也是因为父亲交在他手里的遗愿一时不能实现,觉得愧对先人。
现在他终于看到希望了,整整熬苦了七年!他觉得自己在七年中受的煎熬并不比儿子来得轻松,甚至还要更沉重一些——儿子在字号上立了功,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只要今后的三年顺顺当当过去,他这苦海中的舟船就算是划到岸了!在大掌柜身边做事的儿子跟着大掌柜吃香的喝辣的,这余下的三年辰光已不像以往那么难过了。这份熬盼也就会轻松得多。海子出徒当年可顶一份身股,记在万金账上的功劳还给他的身股另加一份重量,就算是一厘二厘的身股,三年一结账,分红的银子少说也在数千两之上!如此这般只消两个账期下来,儿子的分红所得的银子再加上他的积蓄够他盖两处三进的套院了!父亲的遗愿就可以实现了!他这辈子还指望什么,把儿子培养成了,盖起两座三进的套院,就算完成了,可以瞑目了。到了阴曹地府见了自己的父亲就可以交代了。
也算是老天成全古静轩,住在他屋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恰巧是个不争气的角色,染上了大烟瘾,放出风来要出卖他屋前的宅基地给自个儿换大烟抽。年关段举就难挨得过,急着用钱!当下古静轩就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下了段举的一亩三分宅基地,请了中人,签字画押约定永不翻悔。古静轩雇了樊家兄弟连明昼夜赶趁着把段家的院墙拆倒,将买下的一亩三分地再围到了自家的院子里,赶到春节前完成了这件大事。
可是正月十五之后,古静轩的心境就又上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台阶。赴史财东的家宴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更开阔的世界,使他产生了一种登高俯览的感觉,类似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当他以这种新感觉来重新审视父亲留下的古家宅院的建筑蓝图时,就看出了父亲的没有魄力。他在心里嘲笑着父亲对儿子和孙子能力的低估,决心对父亲设计的古家宅院的建设蓝图来个大改革!两处三进院子算什么?!他要盖起四处三进的砖瓦院!他绕着西邻张婶家的院子转来转去,盯着段家的几亩水田怔怔地思谋,心里就是在盘算,如何把左右邻舍的地皮吃掉!加上他自家现成的一处单院,一处单院的空地和已经从段举手里买下的一亩三分地皮,正好是够他盖起四处三进院子!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就准备开始实施了。他问古海娘说:“他娘!我说,你这几日老往他张婶家跑,尽说了些甚?”
这是晚饭的时候,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吃着饭聊天,聊着聊着古静轩就向古海娘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古海娘思想浅薄不理解丈夫话中的深意,随便说道:“瞎叨唠呗,女人在一起还能说个甚?东家长西家短,没个什么正经的事情……”
“他张婶没跟你说,她有什么打算?
“她会有什么打算?
“嗨,这不明摆着么,敲锣打鼓放鞭炮——又一年过去了。他张婶不该为自个儿的出路想一想?”
“出路?什么出路?他张婶不是好好的嘛!”
“爹大概是问张婶会不会改嫁的事,”杏儿思维敏捷,反应也快,她的猜想接近了古静轩的本意。杏儿说,“爹……你问娘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是也有这个意思……”
“不嫁!”古海娘很肯定地说,“他张婶和咱们家邻居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坚贞着哩!那天我还逗笑着问她走不走,她说,她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一心一意就等着张有!说了,张有给她托梦了,这会儿正在口外熬苦哩,等钱挣够了就回家!”
“噢,就是说她对张有不死心啊?”
“死什么心?他张婶是铁下一颗心等张有回来!靳家堡的靳掌柜还不是一样?走了三十年,如今终于回来了,盖了房买了地还抱了个儿子。”
“怕是张有和靳掌柜不一样哩。人家靳掌柜虽说是三十年不能回家,可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哩,每三年的分账都有红利寄回来,也有信。张有可是杳无音讯,一走二十年了,生死不明!”
“这倒是,以我看,他张有叔就怕是凶多吉少。不然的话怎么也得有个音讯才是呀。”
“他张婶不缺钱用?”
“缺钱肯定是缺的,不过她过日子简省,也能吃苦,好歹粗茶淡饭能把肚子填饱就能挺住。……怎么?你是想接济她吗?觉着自个儿财大气粗了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也不行!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若是一时遭灾受困怎么都好说,可是一个穷字在家里扎下了根,那就谁也帮不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倒是这个理儿……你没有听说她张婶她准备不准备卖地皮?”
“啊哈——”古海娘失笑了,“他张婶有什么地好卖啊?她种的那二亩旱地还是租人家段财旺家的呢!”
“我是说宅基地。那不是她自个儿家的吗?”
“不会卖!她就那么一处院子,卖了她到哪儿住?……”说着古海娘警惕了,拧着细眉毛盯住丈夫问,“哎,这话怎么出来的?是不是有人托你打听了?这个主意打得可缺德!人家寡妇人家的……嗨!也不是寡妇,张有还没死哩嘛!可毕竟是一个妇道独过,谁要是打人家张婶宅院的主意,那就是欺负人了,趁人之危……是缺德的事儿!他爹,这种事你可不能插手!谁打主意让谁自个儿问去!”
“爹!这事你不光别插手,”杏儿也插言道,“还得劝着点儿才是,娘说得对,做出欺负孤儿寡母的事缺德哩!再说了,张婶和咱家相邻这么多年了,连海子都是张婶接的生,她的难处咱们得帮着,有人欺负她咱们还得护着点儿才是哩!”
“这倒是对的,不能欺负孤寡人家……”古静轩吭吭哧哧地说,觉得与老婆和媳妇对话很困难,“不过,假如是她张婶自个儿……主动要卖她的宅基地,就另当别论了。那就谁愿意买就谁买。就像咱们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一样,就不能说成是欺负人了!”
“那倒是……”话这么一说,单纯的杏儿就能接受了。
“倒是什么?这是两码子事!”古海娘对丈夫的话还是不能接受,“段举卖自个儿的宅基地是自愿的,他抽大烟等着用钱,咱古家不买他还会卖给别人的!而且他那一亩三分地皮本是不值那么多钱的,咱多给了他银子,也是为了自己个儿心里落个妥帖。这祖上下来的宅基地到底不同别的……”
“是哩,当初段举那块地皮张口要的是八百两银子,可咱还了他个一千两!给他个碗大汤宽!”古静轩理直气壮地说,“要不他段举把地皮卖给咱,还一个劲儿地谢咱哩!就是因为咱明着多给他二百两银子!咱这事办得不单是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还成全了段举哩!这事搁给别人,段举要价八百,还价还不得压成五百?两下一扯,成交也就是六百五十两银子了!在这件事上谁敢在背后说咱古家的一句不是?!”
“那是!没人敢乱嚼舌头!”在这一点上古海娘同意丈夫的意见。
“咱姓古的以仁义之心待人……”古静轩说道,突然把话锋一转,“要是有一天他张婶也像段举似的放出风来,说是要卖她的宅基地,咱古家照样是要八十给一百!决不亏她!”
“这又说到哪儿了,”古海娘说,“人家他张婶是不会卖自个儿的宅基地的!”
说到此,古静轩觉得难于再深入下去,便打住,说:“吃饭吧。”他想自家的这俩女人毕竟是妇道人家,有些道理需要他掰开揉碎慢慢地讲给她们听,方能一点一点地明白。好在事情又不急。晚上,躺在被窝里了,古静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妻子:“你说……这会儿,咱海子在做甚哩?”
“做甚?”古海娘认真地思索着说,“大概和咱这会儿一样,睡觉哩。”
“你就知道个睡觉!妇道人家!”
“那你说海子这会儿做甚哩?”
“我一下子猜不准,或许是陪大掌柜吃宴席哩?”
“都半夜了吃什么宴席?”
“这你就不懂!这是生意上的事!吃宴席那是应酬,吃在其次,主要是谈生意呢!”
“噢……我还真想不出来的,大盛魁那是多大的买卖呀!和蒙古王爷和俄国人做生意,讲的都是蒙语和俄国话!那是三条舌头的商人啊!”古海爹问古海娘,“段老财怎么样?他家的院子我还从未进去过呢。段家的人也太牛气了。”
“哎!段老财小宅院可好着哩!三进的院子地上见不着土,全铺着灰砖,出檐和明梁也都漆画得美着哩!”
“有多美?有史财东家的宅子美气?”
“哎,要比史财东家段老财可就差远了!”
“是哩,不能比!史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大盛魁的财东!段家算什么,你知道不?”
“当然知道,段财旺他爹在归化城开了制马衣的店,几十年闹下十几万银子后就把马衣店盘给了人,回小南顺来了。”
“对。放在台盘上称一称,他段家不过是那种长着一条舌头的吃穿刚够的小商人。他家那三处院子,说实话只有一半是挣下的,那另一半是从嘴里和身上省出来的。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这话倒不错,段老财家的俭省在小南顺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除了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正月初一至初五过大年,还有元宵节那天能见得着肉,其余的日子段家上下,包括段老财本人一年四季不舍得吃一点肉!也太抠!”
“所以人们才叫他‘疙促老财’呢!”古静轩说,“段老财只不过是一只鸡!”
“咋就比成鸡了?”
“我是把他和凤凰比的。三条舌头的商人是凤凰,闹钱无数!”
“那咱海子将来就是凤凰?”
“你说对了!只不过是眼下咱海子还羽翼未丰,不用多,再过三年之后你再看咱海子是什么成色!哼!他段财旺算个甚哩!将来小南顺的首富大老财是咱古家!”
“我看也差不离!”
“不是差不离——就是!”古静轩坚决地把妻子语义含糊的语句改正过来,“他段老财不是三处三进的院子么,将来我古家要盖起四处三进的院子!屋脊也要高出他一尺。”
“盖四处院子做甚?”
“怎么,你当我和海子是单传,咱古家子孙后代就都是单传呀?杏儿她那身子还不给古家生个五男四女的?杏儿要没那能耐,我就给海子娶妾!反正古家有了钱以后人丁也得旺起来。钱还不是人挣的?记住我的话——有了人才能有钱!”
“这话说得早了点儿……”古海娘琢磨着丈夫的话,突然间有点醒悟了,问,“哎,这么说那谋上他张婶宅基地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了?”
“这你就又猜对了。”
“这……不合适吧?”
“我不是说现在就要做的,当然这会儿她张婶不死心,可再过三年五载,再过十年八年张有要是还不回来呢?他张婶到那时候还会死着一个心眼儿等下去吗?总有一天她会守不下去的。”
“这也倒是实情。”
“对了。咱是先把事情想到了,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打听着,一旦她张婶心思松动,她那宅院别落在别人手里。”
“哦,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说到兴奋处,古静轩披着衣服下了地,重新把熄掉的油灯点着了,托着油灯拖拉着鞋走到山墙跟前。
古海娘不解地问:“深更半夜的你这是要做甚?小心着凉哇。”
“我让你看样东西。”
古静轩把挂在山墙上的一幅字画摘下来,拿手抓住挂字画的钩形铁钉拧了几下就势一拽,一扇伪装得极巧妙的门就被他拉开了。古静轩从墙上的小暗室中取出一个棕色的油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着的纸。
“这是什么?”
“图纸。”古静轩把油灯交给妻子。
“爹留下来的那张盖宅院用的图。”
“不,是我重新画的。”古静轩说着把被子推推,在炕上腾出一块地方铺开图纸,他拿手指指图纸说,“爹留下的那张图纸废了,不能用。我画的这张图上是四处三进的院子呢。”
“啧,想不到你还真有点心眼呢!”古海娘称赞着丈夫,把衣服在肩膀上披披好,兴味极浓地欣赏着丈夫的作品。许多地方她看不懂,古静轩就耐心地把图上的圈圈点点和直的弯的粗的细的的毛笔画下的线条都代表着现实中的什么一一讲给妻子听。末了,古静轩指着图上的四座院子中心各写着的一个字排儿念给妻子说:“这几个字是!福!禄!祯!祥。”
“什么意思?”
“这是咱四个孙子的名字。将来他们每人占一处院子。”
“啊哈,你连孙子的名字都给起好了?”
“你以为咋的,依照姓氏的规矩,我这辈子是双名,海子那辈是单名,到孙子他们就又是双名了。四个孙子就叫古诚福、古诚禄、古诚祯、古诚祥……”
不久,晋中大地普降了一场喜雨,田里的麦苗在一夜之间就顶出了绿油油的芽。古海娘和媳妇下地锄草,婆媳俩并排蹲在麦垅里,一边高高兴兴地说着话一边朝前挪着。古海娘把公公给四个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孙子起名儿的事说给了媳妇。
杏儿一听倏地就脸红了,说:“爹也是的,海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倒把孙子的名都给起好了,还四个呢……”
“还害羞呢?”婆婆打趣说,“自己又不是初嫁过来的时候,不懂事。这一晃过去都七八年了,也算是老媳妇了!赶明海子回来,你可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了……”
独家经营
薄云蔽日,天空中飘着一些细碎的散雪,被风吹得唰唰拉拉地扑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沿着自然形成的宽阔的库伦—恰克图大道,一支大约由二十多人组成的马队簇拥着一辆俄罗斯三驾四轮马车在向前疾驰。马车的车辕很长,一个上年纪的蓄着大胡子的俄国老头坐在高高的车夫座上驾驶着马车。老车夫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把长长的鞭梢在离他很远的马头上抽响。四只车轮飞转着辗压着大道上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隆隆的轰响。
大掌柜身穿貂皮大氅,头戴北极褐狐皮风帽,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座位上。车篷的后面和左右两侧都是密封的,顶部呈半圆形,都由厚厚的绿色俄国毛毯围着,前面的视野很开阔。大掌柜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身摇晃着,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缝间撒向广阔的恰克图原野。这里是中俄边境地带,远处的山峦间有幽绿色的松树的绿影在闪现。一片杂乱的马蹄声陪伴着沉思的大掌柜。
在大掌柜身旁坐着一位中年俄国人,灰蓝色的眼睛白皮肤,头戴一顶黑猫皮的西伯利亚软帽。他叫彼夫佐夫,是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公司之一——伊尔库茨克公司驻库伦分公司的经理。大掌柜乘坐的这辆俄式的三驾四轮马车就是彼夫佐夫提供的。出于对归化通司商会最高领导人的尊重,彼夫佐夫在得到大掌柜到达库伦的当天,就到大掌柜下榻的大盛魁库伦分庄拜访了大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是与大盛魁打交道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相与,大掌柜王廷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在个人之间也是极为熟识的老朋友。熟知这一切的彼夫佐夫提出以他们公司的四轮马车代替大掌柜从归化带来的双轮单辕中式马车,大掌柜欣然接受了。而陪大掌柜前往恰克图对彼夫佐夫来说就是礼貌必须的了。
古海骑着马跟在四轮马车的旁边,后边跟着负责保卫工作的薛拳师和他的两个徒弟,再后边是库伦办事大臣贵斌为示友情派出的三名官役,以及大盛魁库伦分庄和恰克图分庄上由二掌柜盛祯派来的专门迎送大掌柜的掌柜和伙计。总共十八个人,全都骑着马。
队伍爬上一座被薄雪覆盖着的高坡,鸟巢似的恰克图全景就呈现在了眼前。古海兴奋地靠近大掌柜的轿车大声问道:“前边就是恰克图吧?大掌柜。”
“是哩,是哩,这就是了!”
在平常的日子里只有持有部照商凭的商人才能进入买卖城,有兵士设卡验证,现在正是年节,恰克图的督署衙门下令解禁三日,附近的牧人、僧侣,甚至三百多里以外的库伦人都乘着马赶着车来到买卖城来看热闹赶年节。
盛祯把大掌柜请到账房中坐。账房里只有一张俄式的大长条桌子,十几把椅子,大小掌柜和彼夫佐夫坐定之后许多人就只好站着了。房间里挤得密密匝匝,谁要出进都要侧着身子走路。
刚刚给大掌柜沏上一杯茶,就有一个小伙计报告说:“盛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波波夫总经理前来贺喜!”
于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让开一条路,请贵客进入账房。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五十多岁,矮胖的身材非常结实,灰眼睛大脸盘,蓄两片浓密的髭须,一进门便依中国人的礼节抱拳施礼,用汉话说道:“恭喜恭喜!大掌柜新年好!各位新年好!”说着伸开双臂将大掌柜抱住,毛茸茸的大手在大掌柜的脊背上使劲地拍着。波波夫的外貌看上去与其说是俄国人还不如说是更像中国人呢,他的皮肤很粗糙,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点子,说话时喉音很重。后来古海知道,波波夫是通古斯族的一支部落的后代,他们的部落抛弃撒满教改信东正教的历史还不足五十年。从动作和心理习惯上看,他完全是个东方人。
一个头戴制帽的俄国小伙子把一个扎着彩带的礼盒捧上来。
“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请收下!”波波夫接过礼盒亲手把它交到大掌柜的手上。
“谢谢了!请坐!请坐!”大掌柜用俄语说。
房间里显得更加拥挤,主人和客人互相说着话,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汉语,气氛也更加热闹了。
让古海感到格外高兴的是,大年初一下午他看到了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当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俄国商人一颠一瘸地朝分庄走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副总经理,中等偏高的身量,身材很匀称,灰蓝色的眼睛和他的儿子像极了,金黄色的稀疏头发在额顶上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白净,蓄着两片干净的髭须,很有些绅士风度。康达科夫手里抓着软细羊羔皮帽子一边在自己胸前匆匆忙忙地划着十字,一边抱拳施礼向在门口的伙计们贺喜。
“你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先生吧?”古海向客人行了礼以后直接用俄语问道。
康达科夫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微张着嘴上下打量起了古海,眯缝着眼睛脸上现出一种竭力回忆的神情:“是啊……可是,您是谁?”
“我叫古海,也叫古元龙,”古海笑着说,“我是您儿子米契诃的朋友!”
“噢!我知道……”这一下康达科夫终于想起来了,高兴地伸手抓住古海的肩膀摇晃着说,“不错,是在乌里雅苏台!你就是大盛魁那个年轻的学徒古元龙!米契诃经常给我讲起你的。因为你,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米契诃为什么没有来?他还在您的公司里工作吗?我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不,米契诃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入伍了,现在在黑海岸边上与土耳其人打仗呢。”
康达科夫为人正直。下午的时候俄商该来的也都来过了,买卖城内别的中国商人来拜年,盛掌柜安排分庄的其他掌柜在店堂里接待。这样康达科夫就得以在账房内安稳地坐下来与大掌柜和盛掌柜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康达科夫想与大盛魁做一笔有关小麦的生意,他刚刚提了一个头就被大掌柜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国内去年小麦是个丰收年,也没有战争发生,不需要粮食进口。”
“可是伊尔库茨克公司屯积了上百万普特的粮食要卖给你们的!”
“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想法。”
关于粮食的事情大掌柜再也没有提一个字。
而事实上呢,古海知道大掌柜这次到恰克图主要就是来谈粮食生意的,但大掌柜却把话题引向了开辟俄罗斯西部茶叶市场的问题上来。
康达科夫的莫斯科公司目前正在致力于开辟新的“细茶”市场。这个主意是二掌柜帮着康达科夫想出来的。
大年初一大掌柜不愿意把一年中间只有一次的节日气氛搞得过分板滞,在与康达科夫谈到开辟“细茶”市场的事情不久,就提议说:“据说这几年投骰子在恰克图很盛行,我们来玩一把好不好?”
“好啊!”康达科夫立刻就响应了,他对投骰子特别着迷,“我早就手痒痒了!”
拉开架势玩儿,空气也活跃了。二掌柜盛祯亲自找来一块俄国毯子,铺到桌子上,吩咐伙计给沏上白毫红茶。大掌柜、二掌柜、康达科夫,四个人是三缺一。大掌柜向周围看了一圈之后把目光投向身边站着的古海说:“你来!别站着了,坐下来顶个缺。”
古海犹犹豫豫地坐下来了。入号八年了这是头一次与大掌柜、二掌柜并肩坐在一起。骰子是海象牙刻成的,六个面上分别刻着一、二、三、四、五、六个红点;投的时候嘴里还要同时喊出一个数,待骰子滚了两圈稳住了,冲上一面的点数与你喊出的点数正好相同,就算是赢了,否则就是输。喊出的点数与实际的点数相差越多就输得越惨。实际上这种游戏是专门为赌钱发明的,不带赌的玩儿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康达科夫说:“你们中国人平日里太古板!尤其是山西籍的中国人。”
“没有办法,”盛掌柜说,“人性即是如此。”
“你们根本不明白带上赌注以后的那份刺激有多么有趣!……五点!”康达科夫说着投出骰子,“啊哈——我大赢了!”
“康达科夫果然玩得好!”大掌柜赞叹说,却并不兴奋。
大掌柜边玩边说,“康达科夫先生,听盛掌柜说你们的莫斯科公司在开辟‘细茶’市场方面很有进展,是这样的吗?”
大掌柜向康达科夫问话的时候使用的是俄语。一边玩儿一边聊,大家在不自觉中所操的语言一会儿是汉语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又是蒙古语,就像是做农活的农民放下筐子拿起锄头怎么方便怎么来,需要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
康达科夫沉吟了一会儿使自己从玩笑中清醒过来,回答说:“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障碍,就是习惯问题。当人民把‘细茶’当做奢侈品的时候,是很难大量销售的。”
“习惯是逐步形成的,也是可以逐步改变的。”大掌柜说,“我们中国人过去千百年只习惯穿自己家织的土布,但是这些年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中国人中间已经有九成以上的人改穿洋布做的衣服了。你们莫斯科公司提供的俄国标布的数量逐年提高就是很好的证明。我希望中国‘细茶’在俄国的西部也能像俄国标布在中国市场那样为广大人民接受,成为畅销的产品。”
“那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在价格上。就以布匹来说,俄国标布之所以受中国人的欢迎,是因为中国土布外观赶不上俄国标布,价格还不便宜。可是中国‘细茶’就不一样了,它的价格太昂贵。”
“这和数量有关系。现在你们进口的中国‘细茶’每年连两万箱都达不到。倘若你们进口中国‘细茶’也像我们的砖茶一样,动辄就是十万二十万担的数,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
“我认为俄国的砖茶市场在一百多年的过程中已经形成相对固定的格局,六大公司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再下多大工夫也不会有太大的出进。”盛祯说,“对你们莫斯科公司来说,聪明的做法还在于开辟新的市场。你们做中国‘细茶’生意是有地利之便的。只要你们达到一个数量,我们中国方面可以采取办法限制其他俄国公司进口中国‘细茶’,保证你们独家经营!还可以有一些其他的优惠条件。”
“我很想听听你所说的其他优惠条件。”
“比如说,我们可以考虑不赚钱,甚至赔一些钱进口你们的粮食。这个道理很简单,正像你们俄国人卖给我们标布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在标布和其他纺织品的出口上并不赚钱,有时候你们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转手棉纺品,换上你们公司的货签,搭上了运费和双重的税收,这些生意肯定是赔钱的。但是你们巩固了与我们的关系,占领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在回程货上你们找回了损失。现在我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赚钱甚至赔钱也愿意把中国的‘细茶’卖给你们。实际上在营销‘细茶’的问题上,俄国的六大公司中间只有你们莫斯科公司有这个能力。正像大掌柜所说——你们占据着地利,可谓得天独厚。”
“那么,你们打算在价格上再让出多少呢?”
盛祯望望大掌柜。大掌柜拿两根假指头很巧妙地夹住骰子,在眼前欣赏着,突然把骰子抛在毛毯上,说:“一点!”
“不!是三点!”康达科夫抢在骰子落定之前说。
骰子落定,果然是三点。大掌柜自嘲地摇摇头,说:“你赢了!康达科夫先生,我们在‘细茶’的价格上再让你三厘!但是要数不低于三万箱。”
“好,我们成交了!”
非常时期之非常胆量
古海在康达科夫猜中了“三点”之后,听到康达科夫说:“好,我们成交了!”这时候古海笑着冲康达科夫点点头表示祝贺,同时把椅子向后挪挪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掌柜们就会对货物的交货时间、运输路线等问题具体商定,这些都属于高级机密,这一类的会谈不单是像他这样的还未出徒的伙计不能在场参预,就连那些总号内的分庄上的非主要负责掌柜都无权知道。这是规矩。
骰子亮着红三点的一面停在桌子上不动了,依照顺序应该是二掌柜盛祯投骰子。二掌柜没伸手,吩咐立在他旁边的小伙计说:“拿茶壶茶碗来!”大家都明白掌柜子们要谈重要事情,账房里的三个伙计和两名分庄上的掌柜都自动起身朝外走。古海也一起往外走,在门口他被大掌柜叫住了。
“古海,你回来。”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古海回到大掌柜身边弯着腰问。
“没什么事情,”大掌柜说,“你坐下。”
古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大掌柜说走了嘴。他疑问的目光从大掌柜平静的脸上移向二掌柜盛祯,想得到个证实。就见盛祯掌柜也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于是他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大掌柜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你坐下,听听我们谈生意。”这一次大掌柜很明确地说清楚了自己的意图。
古海坐下了。盛掌柜身边的伙计把茶壶、茶碗拿盘子端上来,退出去了。桌子边上只有大掌柜、盛掌柜、康达科夫和古海四个人。盛掌柜亲自走到账房后面的木柜子跟前,拉开门,把一个小巧的上着一层墨绿色釉子的瓷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古海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坐在大掌柜的旁边。这种掌柜做事伙计在一边坐着看的局面使他很不自在。他站起来,对盛掌柜说:“您坐着,我来沏茶!”
但是盛掌柜朝他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不懂。”二掌柜像寺庙里大喇嘛做佛事似的庄重着面孔,把预备好的圆柱形木炭放到铜茶炊中间去,很熟练地倒了一点煤油,燃着了。然后抓起一把绿色的珠兰茶投进去,冲上冷水,盖上壶盖。做完了,目光在俄式的铜炊上欣赏着,拍拍手说:“好了,等一会儿就能喝了!”
“的确,这一切你都做得非常地道。”康达科夫赞许地摇着头,用汉语夸奖盛掌柜。
“是跟你们俄罗斯人学的。”盛掌柜重新坐下,把一个精致的装着好几种烟丝的木头烟盒往康达科夫跟前推推。木制烟盒像普通的调料匣子,内边隔开好几个格。“抽曲沃烟还是水烟?”
“当然是曲沃烟。”
康达科夫拿出自己的小烟袋,捏一撮曲沃烟丝塞到铜烟锅里,在划着火柴还没有点着的时候,问大掌柜:“要我提供空白执照吗?”
“当然要。”大掌柜说。“既然是我们为贵公司提供茶货,为什么要从别人手里搞空白执照呢?这么做岂不是太见外了吗?”
“还有运货的小条,也由你们一并办好吧。”盛掌柜补充说。
“驼队计划走什么路线?”康达科夫在自己喷出烟雾后问道。
“走归化—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比斯克一线。”大掌柜说,“你必须派人准时在乌兰木图山口接应驼队。边境上的中国方面卡伦不用你们管,但是俄国卡伦的事要你们负责。”
“俄国卡伦的好处费用得你们出。”
“可以。但是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我们就不再另付银两了!”
“好吧。”
“还有,俄国卡伦上的费用不能超过八百两银子。”
“一千五百两。”
“这要你体恤了!康达科夫总经理。你知道的,中国‘细茶’不是从汉口起运的,而是由我国长江以南的省份安徽建德起运。由汉口到归化就已设有六十四道厘金税卡,而由安徽建德又要增加二十九道厘金卡,这样光是税收就会超过货价的!我们无利可图。”
“但是持有我们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穿越整个喀尔喀草原,你们再不用交纳税金了。这笔税金可是不小的数字!在这一大笔漏掉的税金面前,几百两银子用中国话来说就像是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是两码事,有一句中国俗话不知道康达科夫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叫做,送人送匹马,买卖争分毫!”
“哦,哦……”康达科夫略作诧异很快就明白了,哈哈大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话有道理,有道理!”
大掌柜和盛掌柜也一起笑起来。
“好吧,”康达科夫说,“就依你们,八百两银子。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对话非常简单。但古海知道,这场非常简单的谈话的内容却是非常不简单的,这是一桩实实在在的走私生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古海被眼前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看大掌柜、盛掌柜和康达科夫,他们一个个平静得若无其事,就跟不久前玩掷骰子游戏似的。这情形使得古海反倒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在如此平静如水的气氛中讨论一笔巨额的走私生意呢!要知道,就在古海陪着大掌柜到恰克图来之前,在临离开归化的两天前,张道台张国筌大人就在归化城东的孤魂滩处决了三名越境走私犯!大掌柜王廷相在那次行刑大会上,代表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表了态,支持张道台的果决手段;告诫归化所有商人和驼户要遵守法纪不可恣意妄为……
可是现在,古海亲眼目睹了一桩大走私生意的全过程。打从入号伊始就受着号规严格约束的古海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掌柜对他做的经商一定要遵守法度的教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这份意外,这份惊悸,使得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疾跳起来,脸色变得蜡黄!咕咕嘟嘟的滚沸声在铜茶吹中响起来,香喷喷的热气蒸腾开着,古海听见盛掌柜说:“茶好了!来,康达科夫经理,你先品尝一下,看看味道是否正宗?”
康达科夫从盛掌柜手里接过盛了茶的茶杯移至唇边,拿双唇轻轻地咂着,说:“是很地道!不错,是地道的千两朱兰茶!”
“好,那就祝我们生意成功!”盛掌柜面带微笑向康达科夫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了……”
“祝我们合作成功!”康达科夫说。
命运无常
离开恰克图的时候,大掌柜没有走来时的老路——经库伦返回归化,而是让分庄送他的轿车径直朝西南而去了。大掌柜他要到乌里雅苏台去巡察。茫茫大雪覆盖着多山的喀尔喀草原,一座接一座的山峦像白色的巨浪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凝固着;远处的雪岗在阳光照射下反射起一道道蓝色的刺眼的光芒;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河流,一切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小小的队伍迎着永远不变向的西北风前进,掩埋在雪层下边的砾石和草丛的塔头使轿车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为了使轿车行驶得稍微平稳一些只好放慢速度,一天只能走一百里路。夜里就宿在野地,把积雪扫开扎下房子。但是大掌柜并不为旅途的艰难踌躇,一路之上精神健旺,视酷寒与风雪如家常便饭。
祈家驹祁掌柜被从汉口调回了归化总号,接替了李坤留下的空缺,负责城柜经营部事务。其他人员也因情势所需做了大幅度的调配。祁家驹由于在汉口马庄表现出色重新获得了大掌柜和城柜其他掌柜的信任,让他在管理经营部的同时协助郦先生照管城柜全局的事情,乌里雅苏台的失误对他造成的不利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风吹云雾一样渐渐消散。有祁掌柜和郦先生守着城柜的摊子,大掌柜心里踏实。所以去年大掌柜到新疆巡视,一去就走了九个月;今年又到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少说又得七八个月。风云激荡世事多变,但不管时势如何变化,只要喀尔喀这个传统市场能够稳得住,大掌柜心里就不会慌。
《伊犁改订条约》的签定令人忧喜参半,喜的是曾纪泽在俄京圣彼得堡终于争回了被崇厚划失的伊犁南特克斯河流域,收回了伊犁;忧的是俄国在西部喀尔喀的科布多和新疆乌鲁木齐等六个地方增设了七个领事馆!俄国人是官商一体,是以整个国家在和你做生意,为自己国家商人的利益、为商路、为港口、为税收,俄国人以政府的名义出面与中国政府交涉,不惜动以刀兵。而中国的大清朝廷视商务为可有可无,只作壁上观。这就势必造成喀尔喀和新疆市场上的争夺更加激烈。这就是大掌柜的忧虑所在。大掌柜所以不畏辛苦连着两年在新疆与喀尔喀草原奔波,意即在此。
事实证明大掌柜的忧虑并非多余,他一到乌里雅苏台就看出了情势的紧迫了。伊万的西伯利亚分公司早不是若干年前刚开张时仅有一家很不像样的莫霍夫小商店了,光是在乌里雅苏台街面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个连锁店;除了莫霍夫商店位置稍差一些,其余那两个都在最繁华的正街上,占据了黄金地段。三个店都变成了专营店,莫霍夫商店只出售各种茶叶,另外两个店,一个经营百货,一个经营杂货,货架上摆放的全是来自俄国的货色!从日用的标布、尼绒、羽纱、钟表,到高档的金银珠宝、妇女首饰,以至寺庙里需要的宗教专用品,诸如佛灯、哈达、僧袍、法器……应有尽有。三个店都装潢得十分漂亮。不单单是一个伊万,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各条街面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俄国六大公司以及其他俄国商人所开设的商店。俄国人的数量激剧增加,俄国商人也不像初到乌里雅苏台时那样小心谨慎了,这一点单单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来,现在他们几乎没有人再像刚进入草原的时候大家都穿蒙古袍子了;语言也是如此,在商店里、在街上到处都可以听到俄国人之间在用俄语说话,甚至商店里的店员在接待当地顾客的时候也常常使用俄语了。
在乌里雅苏台的半个月的时间里,大掌柜会见了各界人士,拜会了沙格德尔王爷,到长老寺烧了香拜了佛,会见了乌里雅苏台主要商家的掌柜,以及与臣汗盟、扎萨克图汗盟和土谢图汗盟的常驻乌里雅苏台的盟长代表;白天出访;晚上与王锦棠掌柜说话研究号事,还抽空视察了沙尔沁牧场。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难得有一点闲暇。所有这些活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就是牢牢抓住这难得的机遇,把生意做起来。
这一趟,九月初秋从归化出发,经库伦转恰克图,又由恰克图踏着茫茫大雪赶往乌里雅苏台,在月底由乌里雅苏台起程回归化,历时整整八个月,行程近万里。在翻越大青山的时候已经是暑热的五月了,正赶上了一场暴雨。俄国毡子做成的车篷子被雨水浸透,雨水渗入轿车内,连大掌柜身下的坐垫都湿了。被雨水打湿的袍襟贴在了大掌柜的身上,冷风袭来大掌柜禁不住簌簌直抖。结果在大青山的深沟里大掌柜终于病发了。古海发现大掌柜生病的时候,大掌柜浑身抖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嘴唇哆嗦着对撩开轿车帘询问他的古海说:“去,看一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古海冒着大雨打马跑上一座山坡,环顾四周,大雨滂沱,水雾蒙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个人影一座房屋都看不到。塞上降雨可比不得江南绵绵细雨那样温暖温和,高原地势纬度高日温差极大,常常在十几度以上,刚才还暑热蒸人,一场暴雨袭来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冷气逼人了!古海浑身上下被雨水打得精湿,冷风一吹禁不住也打起了哆嗦。自个儿冷得哆嗦,由此想到病中的大掌柜,年过五旬的人如何能够经得住这般折腾。于是心下急得直冒火星,把这情势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回归化……”
一行人簇拥着大掌柜的轿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又艰难地移动起来。大青山古称阴山,东西展开近千里,南北纵深其实不足百里,总的趋势又是下坡,好天气摧马扬鞭只消半天多一点即可到达大青山南麓的归化城。可如今在大雨中行进,这不足百里的山路就硬是过不去。东至一条沟汊,洪水泛滥冲垮路基,轿车根本无法通过。望着咆哮的山水古海暗暗叫苦。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大雨还在不停地下。风在山谷中吼叫着声如闷雷。传来大掌柜的问话声:“车子怎么停下来了?”
古海赶忙上前把头探入轿帘内说:“大掌柜!道路被洪水冲断了……无法通过。”
“到了家门口了……进不了门,”大掌柜十分虚弱地说,“大概亦是天意吧……扎房子……宿营!”
耳边听着风声雨声洪水声,在临时扎下的账房内守着重病的大掌柜,古海、薛拳师和乌里雅苏台派出的十几名护送人员谁都不敢眨一下眼。一道道闪电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起,照着大掌柜惨白的脸。底下铺了五层毡子,身上盖了两块俄毛毯,大掌柜的身体瑟缩着仍旧在不停地惊悸和颤抖。这样一位威震北中国商界的巨子,手下指挥着近万人的商业队伍,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场暴雨困在山野之中,束手无策!大掌柜这一夜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人之命运的不可预测和无可奈何。
谋乱
夜交二更,一个身材匀称的男人踏着雨后的泥泞在归化城内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走着。天空依然在飘洒着若有若无的细碎雨丝,那个男人撑着油布雨伞匆匆地走着,雨伞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这个人沿着大南街一直朝南走,在快要到南城门的时候拐进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当时名叫头道巷,八年后因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名声甚大而被人们叫做史家巷。
夜行人走到史家巷的第三座门楼前停住,轻轻扣响了门环。铜镀的门环敲击着铜盘门扣发出响亮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中传出去很远。敲门声引起了一阵狗叫。
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有了脚步声,响起了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问话:“你是谁?”
“是我,祁家驹。”客人声音压得低低地回答。
“原来是祁掌柜!我听出来了……”
一阵门闩声响过之后大门打开了。
大盛魁财伙矛盾由来已久,许多年来旦逢三年一届的结账会议召开总免不了一场斗争;然而由于财东人数众多,自己内部的意见始终难得统一,每次都落个败北的下场。自从有了祁掌柜加盟,情形就有了不同,作为财东反对派的领袖史耀内有龚秀才出谋划策,外有祁掌柜从归化城内部接应。以往的一次次失败使得史耀头脑逐渐清醒,知道把大掌柜王廷相为首的一班人马搞掉不但异常困难,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是小诸葛龚秀才为他献了一计——从在任掌柜中间拉出一个人来,以其替代王廷相。小诸葛自称此计为反奸计。小诸葛摇唇鼓舌游说祁家驹获得成功,使反对派领袖史耀十分高兴!这就让在与掌柜们斗争中屡战屡败的史耀第一次从中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天赐良机适逢西路复通,祁掌柜得以回到大盛魁归化总号;大掌柜忙于安顿新疆和恰克图的事务,祁掌柜借此机会,趁号内人员大幅度调配的时候,将不少心腹人员安插在了总号经营部、交际部、财务部的要害岗位上,其中就有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就受祁掌柜特别赏识的海仲臣海掌柜。一张大网铺开来,但等瞅准一个机会,祁掌柜和史财东内呼外应将这大网一收,大掌柜和郦先生便是网中之鸟!
机会说来就来,上午郦先生收到恰克图分庄信狗送回的密信,要总号迅速调集安徽细茶十二万担;并以暗语说明,此事为大掌柜在恰时亲自与俄商莫斯科公司谈妥的暗房子生意,要求祁掌柜安排总号经营部依照大掌柜指定的路线将茶货按时运往指定地点。
祁掌柜样子非常兴奋,随着史靖仁来到堂屋。史靖仁张罗着沏茶,祁掌柜说:“不必张罗!我有要紧事情与你商议。”
“看来是有好消息了?”
“是大好消息!”
祁掌柜从怀中掏出一折叠的纸条,展开来拿给史靖仁看。
史靖仁仔细看了看,见纸条上写的只是一些普通家常话,所说都是礼节问候方面的事,就问:“这是密信吧?”
“对!这是恰克图分庄今日上午刚刚发到的密信。”
“说的是什么事情?”
“……大掌柜在恰克图与俄国人谈成了一大笔暗房子买卖。”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咱们给他来一下。”
“你是说告他王廷相一个走私罪,让官府把他收拾掉?”
“对!”
“好!张道台自上任以来便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抓走私犯。现在我们给他白白送上一个,而且还是个大个的,岂不正中下怀?我明天一早去道台衙门,这回有他王廷相好瞧的了!”
“告状自然是要告的,但是你去不妥。而且时机也还不到。”
祁掌柜沉吟着,迅速地在心里盘算着。他知道史靖仁并不是一个有资格与他谋划大事的人,这个人不但浅嫩而且喜欢感情用事,可是在归化又再没有什么人可商量。能够商量事的人此刻却远在晋中的祁县。
“那你说该怎么办?”见祁掌柜半晌不说话,史靖仁忍不住问。
“这么吧,”祁掌柜说,“这暗房子的事眼下还在我手里攥着呢,一两天之内我和郦先生商妥之后就往杭州分庄发信,叫那边组织货;而十二万担细茶从安徽起运,走水路到汉口,然后再由汉口起旱运到归化;再从这里改走驼路……这么算下来驼队到达乌兰木图山口大概是在十月初的样子。……”
“乌兰木图山口在什么地方?”
“在萨彦岭,是中俄边境上的一个通道。这是大掌柜指定的与俄国人接头的地点,这个地方最重要,驼队到达这里的时间也最重要!”祁掌柜接着说,“官府必须在乌兰木图把暗房子驼队扣住,人和货俱在!到那时候大掌柜他纵然长着三头六臂也逃不掉了!”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什么时候去告状?”
“什么时候也不要你出面。”祁掌柜说,“你也不想一想,你出面算怎么一回事,大盛魁的财东告大盛魁的掌柜走私,成何体统!岂不叫天下人笑话。再说,张道台也管不了边境上的事。”
“边境卡伦是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管吧?”
“对。”
“这就难办了,”史靖仁为难地说,“王廷相与那里的喜山参赞交往深厚,这是谁都知道的,就怕我们送多少银子喜山也未必会卖给咱这个面子。”
“这事让你说对了,所以咱们必须避开喜山。”说着祁掌柜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郑重交在史靖仁的手里,“这是我写给你爹和小诸葛的一封信,你明天一早就打发一个可靠机灵的伙计骑快马把这封信送回祁县!”
“好,我一会儿就去安排。”
事情匆匆商定,祁掌柜连口茶都没顾得上喝就慌慌告辞了。
史靖仁送祁掌柜到大门外,反身将大门关好插了门闩。走回屋里的时候一眼看见祁掌柜那黄色的细油布伞还立在刚才坐过的那把太师椅子的旁边。于是又追了出去。
祁掌柜已经快走出巷子口了,听到后面有人喊:“祁掌柜……”
祁掌柜听出了是史靖仁的声音,紧皱眉头沉下脸看着史靖仁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未及史靖仁开口祁掌柜就很不高兴地说:“史财东,我早就说过你我来往要特别小心才是!稍有不慎被大掌柜觉察出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坏了咱们的大事。像你这样的深夜里大喊大叫,也太不小心了!”
“你的伞……”
史靖仁把伞在祁掌柜的眼前晃了晃。
“喔……原来是我把伞忘记了。”祁掌柜接过伞,“人一忙就容易出纰漏,往后你我都得多加小心才是。”
祁掌柜撑开伞走出了几步又返回来,对史靖仁说:“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
“什么事?”
“就是古海的事情。这小子不好说话,去年冬天我费了好大劲儿把他请到我家里来,结果他只坐了坐,勉强喝了杯茶就走了,根本就不肯就范。后来我又在宴美园摆下宴席请他,开头是不肯来,我打发伙计去叫了好几次,人总算到了,可却是连筷子都不肯领……我拿他是没有办法了。要我说古海他不肯就范也就罢了,如今有你祁掌柜在,而且又遇天赐良机这就足够了!”
“不然,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别看古海只是一个小小的伙计,可他对我们来说比一个分庄的掌柜都来得重要。古海整天里不离大掌柜左右,大掌柜的一举一动他全清清楚楚。若有了古海随时通报消息,我们再做起事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所以即使是费些口舌和手脚,我们也一定要把这个人争取过来。”
“那依我看就只有你祁掌柜亲自出马说动他了。”
“不妥!不妥!”祁掌柜连连摆手说:“在对古海不托实的情势下我是万万不能露面的。我深知大掌柜其人,狡诡至极!一旦令其察觉出些许蛛丝马迹,必然导致全盘皆输。古海的事还需你来出面接触。”
“可……连叙话的机会都没有,教我如何说动他?”
“别着急,我们慢慢计议……”祁掌柜捻须皱眉思忖着,说,“古海有个姑父你认识吗?”
“不认识。”
“就是义和鞋店的掌柜姚祯义!”
“好像听说过此人。可是娶了二毛子窑姐的那个姚祯义?”
“正是他,你不认识不打紧,我可以替你引见。姚祯义也是咱祁县地面人氏,此人为人随和但也颇为狡诡。不过我与他交往多年,他那个鞋店的摊子也是靠了咱大盛魁才发达起来的。”
“祁掌柜的意思是教我通过姚祯义来说动古海?”
“对。”
“这倒不失为上策……”
“古海是姚祯义从家乡带出来的,还是他入号的保荐人,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加理睬,可姚祯义的话古海就不能置若罔闻。”
“有道理。”
“我给姚祯义递过去一些话,这倒可以。古海入号时姚祯义曾求过我,我的话他不能不加考虑。”
“对,我也须从旁暗示姚祯义,讲明祁掌柜即接替王廷相的前景……”
“此事只可暗示,不可言明!”
“我知道。总之得让他知其利害,不要靠错了码头投错了胎!”
“言语上倒可以凌厉一些。”
“告诉他,若不就范,日后不会有好结果!”
“意即如此,然话切不可太直露了。”祁掌柜说,“靖仁,这号大事你父亲交给你我在归化这边来做,千万要小心去做,不可大意!”
“我知道。家父早有话安顿我的,教我在这边诸事全听祁掌柜吩咐。”
“也不必如此。财伙一家,咱们共同商议就是。说到底我们做掌柜的还不是为财东做事。”
“那么,我何时见得姚祯义?”
“事不宜迟,大掌柜近日就要回来,你明天就去约请姚祯义。下午我先行一步,在宴美园设下筵席候着。”
“好。”
“记住,要一雅间。尽量不要让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我也不陪席至散,介绍你和姚祯义相识,我先行告辞,你们慢慢说话。”
“知道了。”
史靖仁依计而行,第二天下午早早地就来到宴美园,选了一个僻静的雅座坐下,然后要了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静静地候着姚祯义的到来。
工夫不大姚祯义就来了。
姚祯义落座,跑堂立刻捧了茶壶为他斟茶。两个人寒暄一番之后,就聊起来,说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不一刻祁掌柜就到了。跑堂跟在祁掌柜的身后走进来布菜,完了,朝史靖仁问道:“史掌柜,请问什么时候上热菜?”
“不忙,我们先喝一会儿酒。”三个人边喝边聊。
他们每个人说话的时候都不免夹杂了许多蒙古语和说不清的什么地方的方言口语;现在三个老乡坐在了一起,说的都是清一色喉音极重的祁县话,无形之中就使谈话的气氛变得亲切了许多。话题很自然地从山西祁县家乡切入,故乡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穿着吃食都成了共同关心的谈资,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觉。
然而感觉归感觉,姚祯义的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他与史靖仁不属于一片林子里的鸟儿!其实他和史靖仁早就认识,他们曾经有许多次在美人桥的窑子里照过面,或听小曲或玩骨子,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做何营干,但从未有过实质性的交往,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再加上史靖仁秉性倨傲,使姚祯义难于接近。这种认识只限于美人桥,一出了这地方在其他场合相遇就干脆连点头也免了,行同路人。
姚祯义说:“史财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尽量吩咐,只要是姚祯义能够办到的……”
“没什么打紧的事,你我同乡一场如今又同在归化地面混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成体统。今日咱们好好聊聊,为的是往后有个什么事情撞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俗话说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说的是,说的是。”姚祯义连连点头。
酒过三巡,祁掌柜找个托辞放下了筷子:“二位慢慢喝着,慢慢聊,我先行一步,晚上通司商会有个饭局,需要应酬一下。”
祁掌柜走了以后席面上的空气顿然冷了下来,这时候姚祯义才想起祁掌柜自始至终没讲几句话。可他明显地感觉到祁掌柜已经把重要的话留在桌子上了。
“姚掌柜,”史靖仁说,“你看祁掌柜这个人如何?”
“没得说!为人精明干练,那是难得的帅才……又讲义气。要不是几年前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栽了跟头,眼看着大掌柜的交椅就是他坐了。”
“乌里雅苏台的事算不了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连大掌柜都这么说。这不是现如今祁掌柜从汉口马庄又回到了城柜。其实,凭祁掌柜的本事这会儿就能做大掌柜!”
“那是,那是……”
姚掌柜应付着但仍是不明白史靖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那侄儿也不简单哩!”忽而史靖仁又把话锋引到了古海的身上。
“你是说海子吧?他一个小伙计,不足挂齿!”
“话不能这么说,哪个掌柜也不是从娘胎里一出来就成了掌柜的,都是一步一步做出来的。听说古海他未曾出徒便已在万金账上记了功?”
“有这事。”
“不容易!是个人才。只是……做人不可恃才自傲,不然就怕才能再高也不会有多大发展。”
姚祯义听出了史靖仁的话音儿,忙问:“是不是海子那孩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史大财东?”
“得罪谈不上,只不过是我想与他交个朋友,可惜高攀不上。”
“哪里话!哪里话!史财东言重了……”姚祯义说,“你是大财东,海子他算什么?只不过是你柜上的一个小伙计罢了!海子年幼无知,有得罪的地方我来教训他。史财东你有什么话自管吩咐他就是!蒙你看得起他,使唤他就是高抬他了!”
“好!有你姚祯义这句话,我就直说了!”
“请讲!”
“我想与古海喝顿酒,聊聊乡情。”
“这算什么事,这是你史财东抬举他!”姚祯义说,“你说什么时候,我去唤他。地点还在这麦香村怎样?我做东!”
“不用。地点就在你的义和鞋店好了。随便弄几个菜,我俩私下聊聊。”
“这有何难!不过,海子他侍候大掌柜,身不由己。”
“这我知道。你先把话说与他,以他的时间为准,到时候你递个话给我就是。”
“好!这算什么难事,包在我姚祯义身上了!”
胡雪岩是一面镜子
大掌柜这次的病来得可不比前一次那般轻松,整整有一天一宿的时间几乎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一点食物不能咽下,往往要古海费很大的劲用竹筷子撬开他紧咬着的牙齿才能勉强地灌进一点水。聂先生诊过脉之后说,大掌柜是虚脱且兼有肾、心和肺多种病症并发,药方子是开出来了,但是鉴于大掌柜目下体质过分虚弱拿不住药性,暂时只能隔时灌以盐水。古海便依聂先生所嘱,守着大掌柜,隔一个时辰为其灌一次盐水。
果如聂先生所料,一天一夜之后大掌柜终于苏醒了。正是子夜时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古海正熬不住困倦伏在大掌柜炕沿儿上打盹,听得一声长长的出气像叹息似的响起,急忙跳起来。
“大掌柜!您醒了吗?”
大掌柜抬起沉重的眼皮,二目黯淡无神望着古海说:“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们回归化已经一天一夜了。”
“哦!雨停了吗?”
“您说什么?”古海有点被大掌柜的问话弄糊涂了,说,“雨早就不下了!我们在大青山里的时候就停了!”
“哦,是我睡糊涂了……”
古海又喂大掌柜喝水。这一次不用他再拿筷子往开撬大掌柜的牙齿了。与古海同陪大掌柜的还有柜上临时指派的一个伙计,古海打发那伙计把大掌柜苏醒的消息告诉郦先生和祁掌柜。不一会儿,郦先生、祁掌柜还有交际部的贾晋阳与其他几位主要掌柜陆续都来到大掌柜的房间。大家见大掌柜终于苏醒过来,都长出了一口气。也不敢与大掌柜多讲话,简单问候过了,都退出了房间让大掌柜安静休息。祁掌柜出门之后又招手把古海叫出去,严肃着面孔安顿道:“自今往后,除了聂先生以外,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以号事来讨扰大掌柜。”
站在一旁的郦先生也说:“有客来访只教他们找祁掌柜和我说话,万万不可搅扰大掌柜养息!”
第二天一早聂先生来看望大掌柜,诊过脉,嘱咐大厨子熬些许清淡的参汤让大掌柜喝。
“有病要靠药来医,”大掌柜声调缓缓地问聂先生,“你怎么光是给我灌盐水喝参汤呢?”
“服药好比施肥于田,肥施猛了反倒会把庄稼催死的!”聂先生说,“你现在须得先补身子后治病。就是服药也只用浅方子,循序渐进。”
“聂先生这么说,我还是死不了的吧?”大掌柜玩笑道。
“死是死不了,但往后千万不可大意了!”聂先生正色道,“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了,人要服老。大掌柜你如今是心、肺、肾都有毛病,再经不起劳累了!你不要不信我的话。”
“好,我信,我信……”大掌柜妥协了,“聂先生乃归化第一名医,我不信你信谁去?”
“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你若再这么干下去性命可真的难说了。”
三日后大掌柜病情大见好转,说话、气脉也有力量,眼睛也有些亮色,能够倚墙坐好半天,也愿意跟人说话了。
半月之后大掌柜体力恢复,起坐饮食一如往常了。但聂先生仍然告诫大掌柜不可大意,说他体力恢复并非是内中的病全好了,心、肺、肾是慢性病,慢性病须得假以时日慢慢调养方能去根痊愈。毕竟大掌柜亲自到了新疆和喀尔喀、恰克图,对那里的事务做了仔细安排,心里有数才能够继续安心调养。他每日依然服药,把号内的生意也真的甩给了郦先生和祁掌柜,不加过问。郦先生、祁掌柜、贾晋阳等城柜掌柜每日都要抽空看望大掌柜,也是只说闲话不提号事。只有一次祁掌柜来探望时,大掌柜问他:“今年中原粮食生长情势如何?”
“据晋中、晋南、河南、河北、山东和陕西、河套产粮区报来的消息,各地小麦、高粱长势甚好,是十年未遇到的好年景。”
大掌柜说:“噢,那就好。”
“我已经把这消息传给了恰克图分庄。”祁掌柜说,“看来今冬不需要从恰克图进小麦了。”
“莫斯科公司的那批细茶办得怎么样了?”大掌柜又问。
“那批货三个月之内可到归化,此刻还在路上呢,预计十月初驼队即可抵达乌兰木图山口,只要驼队过了乌兰木图山口就没事了。”
“这批细茶的事你要多操些心。”
“我知道。”
依聂先生的建议,大掌柜躲开城市的喧嚣连着几日都骑马到郊外的旷野去游玩散心呼吸新鲜空气,仍由古海和薛拳师陪同。
归化城郊是土默特的游牧地,随着时代演进,如今成了阡陌百里良田连接的农田,是一片接一片绿油油的麦子,正值小麦灌浆的时候,农民引了黄河的水来浇灌麦田。许多麻雀喳喳叫着在田野间飞起飞落,黑色的燕子擦着庄稼梢一掠而过,叼食着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小飞虫。有农妇在唱歌,是流传甚广的爬山调。蓝天绿地空气清新。大掌柜放开老走马在田间的土道上跑起来。古海和薛拳师紧随其后。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一边欣赏着路边的农田,不觉间已经跑出了几十里地。他们在一棵大柳树下休息。大掌柜走到水渠边上蹲下来以手掌掬水洗手洗脸,一边就与浇地的农民攀谈起来。
“老哥,你的麦子长得好哇,看来今年是个丰收年了。”
“老天保佑,遇了个好年景!”
“只要拔麦时不要下大雨,这麦子就算是拿到手了。”
“是哩!”老农说,“看穿扮先生是买卖人啦?”
“老哥有眼力!”
……
趁着大掌柜与老农谈得热乎,古海去解大手,从麦田出来的时候古海手里拿了一根折断的麦杆,脸上是一团的疑惑,对大掌柜说:“今年这麦子还不一定能吃得上哩!”
“你这后生说的!”老农不满地嘟哝道,“眼看这绿旺旺的麦子能说吃不上?看样子后生是个伙计,不懂事哩!俗话说,三年学个买卖人,一辈子也学不好个庄稼人!”
古海看了看老农没搭茬儿,把折成两截的麦杆伸到大掌柜的面前,“你看!大掌柜,这麦杆里生了黑虫子。”
大掌柜接手一看,见麦杆断裂的内径之中果然有黑色小虫在蠕动。黑虫形同线头似的,像细小的蚂蚁,给阳光一照翻滚着不一会儿都躲进了麦杆里面去了。大掌柜习惯地皱起眉头把半截子麦杆又折成两段,见杆内密密麻麻的小黑虫纠结成了一团。
“你再到那片麦田地折两株看看。”大掌柜指着远处的一片麦田对古海说,他自己也走进了跟前老农的麦田地里。大掌柜连折两株麦杆,发现内中尽有黑虫。气喘吁吁的古海跑了回来,把两根折断的麦杆让大掌柜看,全都生了虫子。
“老哥!你的麦子真的难得吃上哩,让我的伙计不幸言中了。赶快想办法吧。”大掌柜把折断的麦杆全部交给老农,惋惜地朝老农看了一眼,也顾不了许多就走向了大柳树下拴着的马匹。
古海和薛拳师在土默特一带转了三个苏木,分别在十几片互不相连的麦田里采集麦杆几十株,结论是整个土默特地方的麦田都起了同样的虫子,他们的郊游散心无意之中变成了农业调查。归化郊外麦田中的小黑虫联系到了大盛魁在恰克图的大宗生意。根据以前收集到的农业信息,整个中原风调雨顺农业是要大面积丰收的。如果麦杆虫不是发生在归化一地,而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存在,那么经营部做出的今年中原农业丰收的结论就得彻底推翻,丰年就变成了灾年。大盛魁依据这个信息做出的在恰克图不进口俄国粮食的决定也要重新决定。中原农业呈丰收状态的信息不单是大盛魁一家掌握着,对此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都是十分关注的。俄商也掌握了这个信息。这个信息决定着恰克图粮食价格的浮动。
他们把土默特的农区绕了个遍,回到城柜已经过了晌午,也顾不得吃饭了,一进门大掌柜一边把马缰交给了古海一边对他说:“请祁掌柜立刻到我房里来!”
当下大掌柜把收集来的生虫麦杆让祁掌柜看了,不等祁掌柜反应过来,就吩咐说:“立马发急给忻州、榆次、临汾、潞州府、石家庄、临沂、漯河、西安……看看那里的小麦杆中是否也生了虫子,令其飞报归化城柜!”
结果真的被古海不幸言中,二十天后从各地陆续返回城柜的消息,证实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包括陕甘宁和宁夏河套地区,整个黄河中下游的小麦都起了黑虫病!隐蔽的灾情十分严重!秋后铁定是个灾年了。载着最新信息的密信很快由大盛魁城柜传到了千里之外的恰克图分庄。二掌柜盛祯根据总号指示与俄商谈成大笔粮食生意。由于中原预计丰收信息的影响,华商在恰克图都不购进粮食,恰克图粮价暴跌。这一笔生意使大盛魁利利索索地赚了几十万两银子。
大盛魁在恰克图大量购买粮食之初使在恰的华商和俄商尽都不为理解。待秋后中原农业成灾的消息传来,为时已经晚了。俄商已将粮价由下跌两成变成了上涨三成,无大利可图了。
于是,在初冬的时候大盛魁做成了这笔大赚其银的粮食生意。
又养息了半个多月,大掌柜自觉身上有了力气,精神也大为好转,就有点耐不住了。郦先生把聂先生请来,大掌柜病情见好聂先生也由天天看望改为三五日来看一次,聂先生说:“得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大掌柜,你自己觉着精神好转便没事了。其实不然,那病根病灶在你身上并未去掉。一旦因操劳过度而致使病情复发那治起来就更难了!”“就是!”郦先生也劝道,“咱大盛魁这摊子要说做事那是没完没了的,你纵然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既然你已把新疆、喀尔喀、恰克图全都走到了,大事做了安排,城柜的日常事务由我和祁掌柜料理就是。实话说,只要大家看着你大掌柜在这里坐着,人心就稳帖的。”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大掌柜的病会痊愈的!”聂先生说,“只要身体没病,许多事情都可以做的。人这一辈子有做不完的事呢,不要计较这短暂的时光。倘若你不顾身体一味干下去,搭上了性命,那你还能做什么呢?大掌柜是大智慧的人,孰重孰轻该明白的!”
大掌柜无言以对了。
郦先生重申,号内之事依然不得搅扰大掌柜,凡事都问祁掌柜和他郦先生。
但是大约过了十天,远在江南的杭州发生的一件事情终于使大掌柜再也坐不住了。江南巨贾红顶商人胡雪岩在上海、湖州、潮州、北京、天津、南京、石家庄等地所开设的十数个阜康钱庄分庄和在杭州的总号,以及胡雪岩所开的撒遍江南的二十三家当铺和一家使用现代化新机器生产的剿丝厂,在一夜之间全都宣布倒闭!这消息并非是大盛魁之号事,是郦先生与大掌柜闲坐时把它作为一件新闻说与大掌柜听的。
大掌柜听后当即脸色骤变,竣然问道:“这消息确实吗?”
郦先生说:“是杭州分庄传回的消息,自然是确实的。”
“真乃晴天霹雳!”大掌柜说,“胡雪岩上有左宗棠靠山,手里又握着百万银两的雄资,如何能在一夜之间便坍台呢?”
“胡雪岩实力雄厚不假,可他到底是争不过洋人的!”郦先生凄然而言,“胡雪岩是在与洋商争夺剿丝的生意中被挤垮的。据说海关总务司赫德也插手了这件事情。”
“是哪家洋行?”大掌柜问,不等郦先生回答又说,“既然赫德也插手了这件事,想必是英国商人?”
“是英国商人。挤垮胡雪岩的是英国人开的怡和洋行。”
“是啊,是啊……”大掌柜兀自感慨,“洋人洋商,中国人是争不过的。洋人在中国做生意,背后有他们的政府支持,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清的海关大权又为英国人赫德所把持!胡雪岩又如何能争得过洋人呢?再说,左宗棠左大帅亦被遣去管理南洋舰队,在朝廷胡雪岩也没得力的人替他说话,如何能不败呢?”
“胡雪岩的情势很不好,消息传到之前已经起不了床了。”
“唔!我分庄孟掌柜去探望了吗?”
“去过了。”
“再发一封信给杭州分庄,”大掌柜说,“让孟掌柜问问胡大先生,可有需我大盛魁相助之事?”
“信我今晚就可以写。”郦先生说,“不过,恐怕是我大盛魁亦无回天之力。怕是谁也救不了胡雪岩。”
仅仅隔了五日,郦先生写给杭州分庄的信刚发出去,从杭州又传来了新的消息,胡雪岩气病交加已然殁去!
大掌柜立刻亲自召开了城柜和归化的钱庄、票号掌柜参加的紧急会议。大掌柜说:“兔死狐悲,胡雪岩的倒台和殁去不仅是胡雪岩自己的不幸,亦是大盛魁一大哀事!以此为戒,我当万分警惕!……但是英国人倒胡雪岩容易,俄国人倒我大盛魁,倒我归化城难矣!其实胡雪岩倒台似事出突然,仔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依我看并不是说凡洋人我们中国人就一概争不过的,问题要害在于自己内部。胡雪岩初倚杭州知府王有龄起家,后靠左宗棠的势力发达起来,白手起家,暴起暴富。究其失败之原因在于他的根基不稳,反观我大盛魁,其业起于一百六十余年之前,经世之年我字号内部早已形成一套完整而又严密的规矩。我们是以规矩治号,胡雪岩任用亲友私人亦是一大弊端。往后,我当更加严肃号规,在用人上当慎之又慎!”
会议散去之后,大掌柜留郦先生和祁掌柜在客厅继续说了一会儿话。已经不是正式的议事,三个人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聊,气氛随便轻松。
“怡和洋行近来有什么动静?”大掌柜问。
“怡和也做羊皮生意。”祁掌柜说。
“哦……”大掌柜问,“怡和怎么做?他们是到喀尔喀去收购吗?”
“不是,怡和的经理沙利自打来归化后就没离开过,他只是坐地收购。”
“价码方面呢?”
“只是比咱们当地的皮货商所出的价码略高一点,也就是不到一成的样子。”
“那关系不大,据咱们的上海分庄传回来的消息,沙利这个人历来做事求稳求准,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早些日子市面上有传闻,说是沙利的怡和洋行要做活羊的生意,看来这消息是讹传了。做活羊的生意那是要经验和技术的,在这方面除了咱归化通司商号的人,不要说英国人,就连对喀尔喀已经很熟悉了的俄国商人许多年来一直觊觎而不敢轻易下手。”
“不是的,大掌柜,”郦先生插言道,“俄国人已经动手做活羊的生意了。”
“是谁?哪家公司的?”
“就是那个伊万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
“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掌柜养病,不敢惊动。”祁掌柜解释说。
“伊万做羊的生意,他们有懂技术的人吗?”
“伊万从天义德拉出一批人员,主要是把把式头布龙弄出去了,还从元盛德拉去十大几个人。”祁掌柜答道,“伊万还曾经通过人拉我们的小眼王,许之高薪。小眼王没有动心。我大盛魁伙计工人没有一个被伊万拉出去的。”
“这就好!”大掌柜释然,“做别的生意我不敢对伊万妄加评说,在归化这地方,要做活羊的生意英国人不行,我看俄国人也不行。”
郦先生说:“不过,伊万这个人也不简单,他挖天义德、元盛德的墙角就得手了。天义德有三十四个羊把式被伊万高薪聘去了,其中有十二个是羊把式头。所以我看这贩活羊的生意伊万未必就做不成的。”
“噢——”大掌柜警惕了,两道稀疏的灰色眉毛拧成了旋儿望着祁掌柜,“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祁掌柜嗫嚅道:“这个,大掌柜不是养病嘛……”
“还有一件事也没有敢惊动大掌柜,”郦先生说,“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曾经来过。”
“他是有要紧事吗?”
“没什么打紧的事情。”祁掌柜说,“与我大盛魁无关,是我挡了驾。”
“什么事情?”
“我已经回了他。郭宝义是想求大掌柜帮他一件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有关伊万从天义德拉走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的事情。”祁掌柜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中领头的是一个名叫布龙的羊把式头。这个人是小眼王的徒弟……”
“郭掌柜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派小眼王去把布龙那帮人再叫回来?”
“正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好就回绝了呢?”大掌柜说,“你以为伊万作为一个俄国商人他从天义德拉走了三十四个羊把式,这件事情与我大盛魁毫无干系吗?”
祁掌柜嘟囔说:“咱大盛魁在北京只有一个京羊庄,可天义德就有两个;好年景他们往北京走的羊多达八十多万,比我们多出了快一倍了!现在反倒要我们伸出手去拉他们……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想当初他天义德在乌里雅苏台从咱手里抢走那六个和硕的生意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咱两家的情谊。”
“这是两码事。”
“商场如战场,没有俄国人咱归化通司商号二十八家在喀尔喀草原上还不是争了一百多年。虽说不上你死我活,可也总要争个你肥我瘦;俗话说商场无父子,更何况天义德本来就是咱的对手。还有,郭宝义提出来让咱们派小眼王去往回招布龙那一帮人,小眼王在哪儿?小眼王他正在京羊道上带着人往北京运羊呢,我把小眼王这个领头的羊把式中途撤回来岂不是损自己肥别人吗?!”
“那你知道天义德突然间在要紧的当口失掉了三十四个赶羊的把式,会是什么后果?”
“后果已经很严重,”郦先生插言道,“天义德三十余万只羊停在喀尔喀草原上不得运出,郭大掌柜因此又急又气三日前竟然得了中风不语……”
“你们没去探望吗?”
“昨日我抽空看望过了。”郦先生说。
“其实看望又有何用?这大概也是他天义德应得的报应。”祁掌柜冷冷地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咱大盛魁坐山观虎斗,眼看着俄国人把天义德吃掉,咱好坐收渔翁之利。”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既是那样也是天意!”
“你以为俄国人损了天义德吃了天义德,就能肥了咱大盛魁吗?恰恰相反,实际上这件事不单与我大盛魁有关,与我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都是息息相关的。所谓唇亡齿寒这道理你不懂吗?谁不知道这贩活羊的生意在咱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生意来说都是大宗,打从一百多年前咱大盛魁和其他通司商号对此生意一直分外重视。你想想假如这份生意被俄商占去一块甚或全部吞掉,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局面!你别忘了,咱大盛魁是怎么起家的,当然是在喀尔喀草原,先人创建大盛魁之初并未和俄国人做生意,所有的生意全在喀尔喀草原,咱是吃着喀尔喀的草长大的,就像一只虎两只后腿站在喀尔喀草原上,这两只后腿一只贩羊一只是贩马;后来咱大盛魁和俄国人做生意了,但是站在喀尔喀草原上的这两只后腿是至关重要的,试想这两只后腿若是被砍断一条,那么两条前腿还使得上劲儿吗?谁都知道三国的故事,蜀国要想保住自己就必须联合吴国一起抗魏,如今的道理也大体相似,所不同的是咱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本是一家,是应该同心协力共同对付俄国人。帮助天义德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见祁掌柜还要说什么,大掌柜伸出一只手把他挡住了,“你不要再说了,做得大事者必要有宽大的胸怀,斤斤计较是成不了气候的。有什么话以后咱们慢慢再讲……古海!”
古海趋前一步:“什么事,大掌柜?”
“快去备轿,我即刻就去天义德。”
大掌柜走进天义德郭宝义寝房,看见聂先生正坐在炕边的凳子上。郭宝义的头上、两边脸上和裸露出来的一只胳膊以及一条腿上密密麻麻地插满闪光的银针。聂先生正在给郭宝义做针灸。脸色虚肿的郭掌柜在炕上倚墙半仰着,他的两只眼睛和嘴巴同时都向着左边歪斜着,可怕的病症使郭宝义的样子显得非常奇怪,由于眼睛眍斜他看人的时候必须把脸整个地扭向右边,使人觉着他是在看着墙;嘴角上不停地流着哈喇子,贴身伙计隔不了一会儿就拿手帕在他的两边嘴角上擦擦;但是中风症并没有毁坏了他的头脑,看见大掌柜进来,他用一只手支撑着在炕上坐起来,激动得双唇抖动两眼直眨巴。
“唔[王]……大着[掌]……柜!……”郭宝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向大掌柜的到来表示感激。而他的脸与口眼的歪斜和肌肉的抽搐看上去十分古怪,旁边站着面色沉重的李泰。李泰由于在乌里雅苏台分庄为字号立了大功,被提拔为天义德的二掌柜。郭宝义病倒,天义德的担子就落在了李泰的肩上。
聂先生起身让到一边。
“实在对不起,郭大掌柜!你的事我是刚刚才知晓。”大掌柜紧走几步来到郭宝义的炕前俯身说道。他的声音颤抖着,嘴唇禁不住一个劲直哆嗦。兔死狐悲,同为归化通司商号的掌柜,郭宝义的可怜样子让大掌柜心里一阵阵发冷!
大掌柜在聂先生让出的凳子上坐下,拿话安慰郭宝义。
“……伊万公司挖我通司商会的羊把式,这已经不是天义德你一家的事情了。这事敝号的祁掌柜确是未曾告知于我,现在多余的话也不必再多讲,刚才我已经问过了,小眼王目下正在京羊道上运羊,近几日快要经过归化。我已经让祁掌柜派人去找小眼王,一定要让小眼王把布龙找回来!”
郭掌柜手颤抖着抓住王廷相的手臂使劲攥着,泪水又淌了出来,贴身小伙计赶忙过去替郭掌柜擦去眼泪。
见郭宝义斜到一边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还想说什么,大掌柜把他止住。这情景看得王廷相好不心酸:“这事你尽管放心,叫布龙回来我自有办法!总之一句话,你天义德今天所遇到的事也是我大盛魁和归化所有通司商号的事!好好养病,保重身体要紧!往后我们与俄商争斗的日子还长着呢!”
郭宝义摇摇头眼泪又流了出来。后来他把目光移向身边的李泰,很困难地说:“物[往]后……久[就看]……他特[的]了!”
聂先生怕郭掌柜情绪过分激动,示意李泰带大掌柜到客厅去谈。
移至客厅,大掌柜简单地对李泰说:“这不是一般的时候,我们遇到的也不是一般的事情;要知道一旦伊万头一次贩羊就能够成功,把京羊道踩通了的话,他尝到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不止是你天义德的事情,也不止是归化通司商会的二十八家商号的事情,只要伊万在归化城能够插进一只脚来,接下来整个归化城都会被他吃掉的。喀尔喀草原上的例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所以这一件事情是无比重要的。”
“既然王会长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我也就不再客气。”李泰说,“我随宝号祁掌柜一同去请小眼王!”
“风雨骤来,同舟共济,理当如此!”聂先生也来到客厅。
大掌柜看了看通向郭宝义房间的门,压底声音问聂先生:“郭大掌柜病情到底如何?”
聂先生悲凉地摇摇头:“郭大掌柜的病势来得太猛!怕是不好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