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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你的纽约做什么
作者:唐 颖

《收获》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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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子遇见劳伦斯已经一年有余,他们见过几次?好像不会超过三次,现在她离开纽约已大半年,可仍然和他保持着联络,虽然时断时续,似乎总有什么东西萦绕在他们之间,令哲子想起来会鼻子发酸、有想要流泪的感觉。也许称之为伤感也不过分,这种感觉与劳伦斯无关,与她遇见劳伦斯时的状态有关。现在她在自己的城市想起那段日子,那段因时光不间断地流逝而渐行渐远的日子,就像坐在行驶的列车里,窗外令人怀恋的景色正在远去,心里有摆脱不去的惘然。
       那段日子,哲子常去东村或布鲁克林,星期五晚上那里有艺术家的聚会,去了几次便发现其实就是同一伙人,轮流在他们各自的寓所或工作室开派对,当然每次会来一些新人,比如哲子,或在不同派对穿梭的人,比如劳伦斯。那些艺术家更像是自称为艺术家的国籍不明的漂泊者,失业的移民,在纽约住了一年的哲子怀着深深的失败感,和他们在一起,这种感觉更强烈,却也同时获得了某种归属感。
       哲子最初带着她的DV机到纽约是打算在那里制作一部纪录片,那是一部关于中国艺术家在纽约二十年浮沉的纪录,八十年代的出国潮中,艺术家获得签证容易因此也流失得最多,那些著名的或无名的艺术家,他们漂向各地又从那里漂向纽约,就像世界上其他的漂泊艺术家。
       然而事情从来就有它的两面性,当年的幸运也可能是今天的不幸,正是通过拍片子,哲子发现,在纽约沉浮的中国艺术家,大半已放弃当年的理想,也许只是将理想暂时的搁置,但谁知道这“暂时”将延续多久?不管怎么样,作为第一代移民,几乎没有可能在异国他乡坚持在纯艺术的空间,他们从国内带来的唯一的财富便是自身的艺术才能,凭此找到一份维持生存的工作,他们在曼哈顿的八大道一带台湾人经营的纺织品公司受雇,成了花布设计师,或者为犹太人修补油画、设计首饰,在美国人的艺术公司为商业画打底稿。当然也有职业画家,其挣扎更为艰辛,如果有脱颖而出的,也是凤毛麟角。这些便是哲子的镜头要讲述的故事。
       不可避免的,哲子在纽约有了外遇,或者说,最初的工作计划就是一种借口,哲子是为了这段婚外关系才一意孤行地从上海搬到纽约,哲子是那一类需要通过阶段性的不忠感受生命激情的女子,至少,工作计划给了哲子一些道德上的平衡。
       其实,确立纪录片主题也是受了这个婚外男友的影响,八十年代出国前,曾在中学校园远远遥望哲子的他,如今在纽约成名,是华人建筑师中可数的几个成功者之一,与哲子睡在一张床是他年少时的性幻想,二十年后重逢,彼此已是陌生人,除了他要得到她的愿望更强烈。可是,仿佛精神总是和肉体背道而驰,随着身体的交融,哲子把镜头从他身上移开了,她发现他们的价值观南辕北辙,或者说,作为成功者的世界观、情感方式和生命状态让她失望,至少不是她所期待的。随着她在纽约的漂泊,作为漂泊者的失望和孤寂也越发强烈,这使她把镜头越来越聚焦于被称为失败的那一群人。
       但她的身体激情还没有消退,与男友之间的情欲关系因为精神的摩擦而变得曲折而愈益深切,这种关系往往越深切越痛苦,它更像是一场疾病的缠绕,让你饱受折磨,直至耗尽你的精力,令你的精神全线沦陷。需要从折磨中感受刻骨铭心感觉的哲子,终于被这段关系弄到筋疲力尽几乎崩溃,同时,她申请到的基金会的经费早已用完,自己带去的生活费也消耗得飞快,对于后面的去向她很彷徨,就是在那段日子她常去东村艺术家的聚会。
       正值早春,纽约的早春是忧郁到恐怖的季节,阴沉沉的天空,密集排列的摩天楼冷冽无情,街上到处是黑色的残雪,下午四点刚过,天就像要暗下来似的,从地铁里涌上来的行人个个半垂着头佝偻着被狂风席卷走所有热能的身体,脚步匆匆,,匆匆逃走将要到来的夜晚。
       常常,这也是她和纽约男友各奔东西的时候,当他回到曼哈顿昂贵的上东区公寓楼,与出生在纽约上州富裕家庭的白肤色的妻子商量去哪个餐馆用晚餐时,哲子就要回到她在皇后区租来的房子,在地下室的厨房煮饭,在地下室的餐厅独自用晚餐,或者把晚餐拿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比较起来,她更愿意留在地下室,那里是公共空间,可以遇到中国房东和另一位泰国房客。如果她有勇气在黄昏时回到自己的住处。
       事实上,她只是在意念上回了一趟皇后区,用这个现实告诉自己生活虚幻的一面,哲子没有意识到,她所过的分裂生活给予她的心理压抑。白天她跟着建筑师去的都是曼哈顿的名餐馆和精品店,下午以后,或者说他们分手后,她坐地铁去找那些在生存和理想之间挣扎的艺术家们,进行她的拍片采访。他们住在布鲁克林破败的仓库房,没有沐浴设备,洗澡要去附近的健身房,那个世界令她觉得亲切和真实,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从仓库出来。她尽量把工作安排在黄昏和夜晚,如果东村有聚会,便把工作朝后挪,好像她来纽约除了谈恋爱便是尽可能多地参加那些千篇一律的聚会,事实上,聚会是下午仓库房的艺术家的夜晚生活,虽然他们不是同一群人,但本质上的状态是一致的。
       可奇怪的是,东村的派对几乎见不到中国艺术家,也许派对太多,哲子去的那些派对,恰好没有中国人?那些晚上,哲子来到东村,置身在百分之百的“他者”的社会中,骤然间失去了背景和历史,哲子进入了某种想象的生活,或者说,哲子有一种双脚离地的腾空感,好像地球的引力消失了,她漂浮在半空中,许多的可能性却常常被不相干的枝蔓阻挡,身体和心情都很放松却也分外无力。
       遇见劳伦斯的那次聚会是在巴西画家瑟基洛在布鲁克林的寓所,聚会十点开始,哲子做完采访还来得及去在东村外外百老汇的小剧场看戏,那些小剧场也是放在废弃的仓库,如同布鲁克林的小画廊,有着一股艰辛动荡和悲壮的气息,哲子越来越迷恋这样的地方,这已经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平衡从约会处带回的气馁和受挫感,哲子是在纽约的漂泊中才明白,任何力所不能及——力所不能及的生活,力所不能及的关系,力所不能及的场所——都是对于自尊的打击,和成名建筑师在豪华中城的约会,令哲子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
       哲子在东村看完戏从那里坐地铁,夜晚有些路段快车变成慢车,中间再转一次车,到布鲁克林瑟基洛家时已过十一点。瑟基洛家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已挤满客人,她不认识主人,那位先到一步的ABC(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朋友,早年学过艺术的牙医为哲子作了介绍,这类聚会常会混入几个诸如牙医之类的专业人士。
       瑟基洛以一种令人注目的方式从人堆里走出来,他皮肤棕色个子高大长发束在脑后,留着山羊胡子,帅气英俊,但那只是年轻时的影子,修剪得格外用心十分有型的胡子赋予瑟基洛几分怪诞色彩,巴西画家四十有余,无论如何他那剽悍的身架残存的俊朗气质与他简陋的寓所几乎不相称,似乎他只是在扮演一个穷途末路的艺术家的形象。
       哲子走进门就发现与客人同时拥挤在这套公寓房的是几百张画,她几乎以为这次聚会是巴西画家的一次个展,因为他寓所里的家具很少,没有床,墙上挂满了画,挂不下的都堆在角
       落,或放在衣橱顶上。那是些色彩黯淡甚至是邋遢的不同尺寸的油画,画面的主要形象是骷髅,大大小小的骷髅几乎被黑灰的底色淹没,她一点儿不奇怪这些画在市场不受欢迎,事实上,你也很难从这一类晦涩的画面上感受蕴含其中的尖锐的锋芒或称为冲击力的那种光芒,瑟基洛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告诉哲子,他搬来纽约十七年,画了一千多张画,但一张都没有卖出去。
       他就是纽约成千上万个正在挣扎的画家之一,恰恰是他失败的现状令哲子产生兴趣并有深深的认同,在她自视是个失败者的时候。巴西人微笑着看着中国女人的眼睛,毫不掩饰他对女人永不衰退的兴趣,他仔细地问清了哲子的名字并试图发出中国字的音节,接着塞给她酒杯,指着一只塞满几十瓶酒的大冰桶问她要喝哪种酒,听哲子说不喝酒,他做出不能相信的样子,却从一只塑料大水罐里倒出一杯淡橙色的饮料,说,试试这个,你会喜欢!哲子接过他的那杯东西,感觉上所有的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杯子端到嘴边,他们笑着说着什么,她听不懂,但她已经注意到今天的客人有色人种居多,英语口音极重,哲子立刻就放松了,本能地知道来对了地方,杯里的东西也很可口,香,甜,像某种饮料却又多了些让口舌一醒的刺激,满满一杯东西她一下子就喝了半杯,这时手里的杯子被轻轻地抽走了。
       “小心,里面有很烈的酒,你刚才说过你不喝酒……”哲子转过脸去看说话人,但同时她的脸已经烧灼般地红起来,心跳得又响又快,在一阵一阵的眩晕中她认识了这个叫劳伦斯的画家,他三十开外,是今晚仅有的几个白人之一。他用水杯在龙头上装了一杯水,从冰箱里找出冰块放进杯里,把满满一杯冰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一满杯的冰水,但已经脸颊眼睑通红,站立时身体摇摇晃晃有些不稳,瑟基洛似乎很满意哲子的微醺状态,连连说,这就对了,到我的派对就应该喝酒!他又倒了一满杯酒塞在哲子手里,接着去给别人倒酒,当然哲子没有继续喝酒,但也记不得重新握在手心里的酒杯去了哪里,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继续在喝冰水,或者和什么人在交谈。
       她好像是突然又回到喧嚣的聚会场所,面对拥挤着人和画的公寓房,她才发现她连客厅都未进,她一直站在玄关和厨房之间,为了避让新到的客人,又退到厨房,厨房也挤着人,煤气灶上放着一大锅黑乎乎的汤,与之相配的是一大盆夹杂了肉和其他菜蔬的米饭,这两样东西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有些古怪的香味却很诱人食欲,哲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是的,这眩晕后的清醒伴随着莫名的轻松,多天没有好好吃饭的哲子感受到透彻的饥饿。
       这类聚会的吃食一般都很简单,除了酒之外,就是配酒的小吃,不外乎饼干奶酪油橄榄土豆片,但这一次却要丰盛得多,瑟基洛厨房灶上放着的东西显然花费了他不少工夫,毫无疑问它们是他的家乡汤和主食,尽管他没有卖出一张画,对客人却很慷慨,这也是哲子在纽约这个地方很少见识的。有人端着纸碗和纸盘过来很熟练地盛饭舀汤,哲子打算效仿,但这黑乎乎的汤看上去有些怪异,所以她只舀了半碗,端到嘴边还有些犹疑,十分小心地先喝了一小点,没想到出奇的美味,她抬起头看到劳伦斯询问的目光,原来他的目光如摄像镜头已跟拍了她一段时间,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才发问:“怎么样,可以吗?”宛如他是汤的主人,在等待外族人接受他的汤,或者说接受一种文化。
       哲子朝他使劲点头,“哦,我从来没有喝过样子这么难看味道这么好的汤。”这句评语让劳伦斯笑起来,虽然他看起来不苟言笑。这味道独特有些辛辣的黑乎乎的汤赶走了挡在哲子面前的迷雾,她仔细咀嚼着和汤一起流进嘴里煮得很透的黑色的豆子,一些搅碎的肉末,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生活并不会更糟,假如离开纽约、挣脱这一段只给你带来痛苦的关系?回上海的念头突然涌来,使哲子恍然间好像已经从纷杂的关系中解脱出来。
       劳伦斯给自己盛了半碗汤并盛了小半碗米饭,学着哲子用筷子挑起米饭,当然这并不容易,哲子忍不住纠正他捏住筷子的手指,直到这时,哲子才和他交流起来,他没有去过中国,对上海毫无所知,至少他不是那类对东方文化很热衷的美国人。他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郁郁寡欢,他连客厅都没有进去,自始至终站在厨房,手里拿着小瓶的墨西哥啤酒,默不作声看着人们互相寒暄,在客厅门口挤来挤去,有人刚到,也有人在离去,他们多是些深肤色黑眼睛的南美人,大声说笑,浓重的西班牙口音,有些刺耳,用哲子的耳朵听来。哲子骨子里是个种族主义,就和她周围的中国人一样,歧视有西班牙口音的南美人,但现在,她却在担心劳伦斯是否是个种族主义,他好像不和中国人往来,他住在纽约却不会用筷子,大概从来不去在下城数不胜数的中国餐馆。
       后来站在劳伦斯边上的黑人和哲子聊起来,他是音乐人,头上的鬈发编成无数根辫子,却与哲子交谈起老庄哲学,这也是掐林威治村的时髦话题,劳伦斯没有加入谈话,他在一旁听着;或者,根本没听,只是在专心地喝他的啤酒。
       然后劳伦斯向哲子告别说,他要去参加后面一个派对,那时已经快十二点,哲子很吃惊这么晚他还要去派对,他说周末晚上他从不睡觉轮流参加不同的派对,他问哲子想不想同去,哲子说她不能熬夜,但他们交换了联系地址,当时他没有带纸,把哲子的地址写在火柴盒上,哲子相信他不太有可能保留那只用空的小纸盒,如果这么晚了还要去另一个派对,如果他在那个派对继续喝啤酒。所以哲子把那片写有他地址的破纸片小心地收藏到皮夹里,内心深处她对他有一种探索的向往,他身上有股气息在吸引她,是什么呢?她后来仔细地回想,他的消极气质?他的与现实保持着距离的蓝眼睛里的冷漠?她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特质正是她的男友的反面。
       因为可以随时发E-mail,哲子反而耽搁了与劳伦斯的联系,那张纸片夹在皮夹里就忘了,就像那天晚上喝着巴西画家的黑豆汤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随时买机票回去,假如实在坚持不下去,反而就安心下来在纽约拍起片来。所以当她收到劳伦斯的电子邮件时有些意外,他告诉她,星期四的切尔西有画廊开幕酒会,何不去那里走走。并给了她画廊的网站,信很简洁,甚至是谨慎的,再没有多余的话。劳伦斯,他要戒备的是什么呢?
       她给他发回信,希望他告诉她,她将在哪一间画廊能碰到他,因为切尔西有许多画廊。但是,直到第二个星期,哲子才收到劳伦斯的回信,他告诉她,他一星期开一次电子信箱,所以她的信他刚收到,不过没关系,切尔西每星期都有画廊开幕,但这个星期他去佛罗里达探望正在那里度假的父母,他给了她手机号码,却又告诉她,他很少开手机。
       这样晦涩的联系方式很少见,但哲子觉得有趣甚至有些神秘,联系又中断了一阵,直到她再一次受邀参加瑟基洛的派对。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春天都快过去了,似乎纽约的春天和上海一样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阳光好不容易把早春的残雪化尽,一个毒日
       头就让所有的人都脱了春装,风变得黏腻,星期天下午曼哈顿的街上挤满了人,纽约人迫不及待地穿起夏装,露出胳膊和腿,身上脸上一股抑制不住的放纵,仿佛他们整个冬天是蛰伏在洞穴里,现在终于可以见天日了,也很像监狱的放风日,怀着从铁窗里走出时的强烈的释放感。
       是的,假如你在日常生活里走着一条循规蹈矩的道路,你就有足够的闲暇和心情,就不太会错失自然赋予生命的必要享受,季节更换时的新鲜感,在这个人人把外衣脱去,陡然有一种轻松感的日子,瑟基洛面临的却是生活的沉重,他在东村的画室维持不下去了,他为关闭他的画室开一次派对。当然,每天每天,成千成万漂泊在纽约的艺术家会遇到瑟基洛这样的问题。
       不同的是,南美人是以寻欢作乐面对困境。这一次的瑟基洛的派对是放在他在东村的画室,这画室本是瑟基洛与另外两个画家合租,由于其中一个画家境况不好,欲退租离开纽约,而瑟基洛他们一时找不到合租人,也无力支付更多的租金,不得不选择同时退租。
       东村的画室甚至比瑟基洛在布鲁克林的寓所还要小,不同的是,画室的空间是完整的,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家具,墙上的作品挂得比较讲究,风格有变化,因为他的两个合租人的作品也一起挂出来,所以这不仅是一个关闭画室的派对,也是画家们把他们在画室做的作品做一次展览。
       显然离开这间画室对于瑟基洛是不小的打击,尽管他像上次一样在凉水罐里调出他特制的酒,站在放满酒瓶的冰桶旁给客人们拿酒倒酒,但他仅仅是在尽一个主人的义务,那股昂昂然的兴致可是低落了很多,尤其是那双善于向女人调情的黑眼睛仿佛被熄灭了灯的黑屋窗口。
       是的,瑟基洛甚至没有向哲子劝酒,但是哲子却禁不住地要让自己再醉一次,她和男友处于冷战阶段,他对于她去东村消磨夜晚非常恼火,虽然他的夜晚是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他还认为她以东村聚会来影射他成功的庸俗,对她认同的那个仓库世界毫无同情,因为他对那个世界比她更了解。他强悍专制,他的个性是和他的野心和他的才华共同凸现,这一点令她气愤也吸引着她,问题是两具身体之间爆发的热情却更加真实,以及情欲背后对年少时梦想的紧紧抓住的企图,它们使成熟后的理性显得很无力,哲子对他爱恨交加的同时对自己的失望更甚。
       第一次突如其来的醉酒给予哲子的体验,使她很想再享受一次。眩晕之后莫名的快乐,这大概便是微醺的状态,哲子很向往微醺时短暂的真空感觉和之后的随波逐流的软弱的快乐,那一刻她曾经把所有的压抑彻底忘记。可是第二次并不那么容易醉了,哲子似乎喝完整杯酒仍然意识清醒。那时候她还在朝四周张望,她在等劳伦斯,也在等待醉意,那天的她将长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了一件白色绸缎中式男衬衣,中式立领敞开着,长至指尖的袖子被卷到手肘上,又宽又长的衣襟盖住了臀部,下面配了一条紧身牛仔中裤和夹脚拖鞋,那是她为东村无名艺术家制造的东方形象,人们称她为AsiaBeauty(亚洲美人),她在下午在成名建筑师面前受到压抑的虚荣心在夜晚落魄艺术家的聚会上获得张扬。
       那晚客人中有个罗马来的工程师,尤其倾慕哲子装饰出来的东方特性,他剃平头,穿白色T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笑起来脸上有酒窝,有一股东村聚会难以见到的洁净的活力,他的手指捻着哲子衣服的绸缎面料,赞赏着哲子的东方服装,但哲子对米兰的时装更感兴趣,然后话题转到了罗马,哲子的酒意开始上脸,她忘记了现实,记起的是她在大学读过的古罗马的故事,罗马轶事成了他们调情的载体,劳伦斯来了,但哲子几乎没有看见他,也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她被罗马工程师迷住了,也可以说是被关于罗马的话题迷住了,醉意不知不觉间把她包围,虽然不如第一次那般快速,但很持久,渐渐的,她觉得房间里呆不下了,她需要室外的氧气,于是她来到阳台。
       劳伦斯就站在室内通向阳台的门口,手里拿着他的墨西哥啤酒。哲子从那里挤过去时,似乎觉得有人在和她打招呼,但门口站着一堆人,她匆匆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看清,便穿过长长的阳台,站到阳台另一端。这是铁阳台,栏杆很低,外边挂着消防铁楼梯,铁制品在砖房楼群中显得富有风格,但渗出冷酷的气质,哲子觉得仿佛要从又冷又光滑的铁阳台里滑翔出去似的,虽然在三楼,但旧工厂的三楼,比普通楼房高了一倍,风力很强,似乎要把她从低矮的栏杆内翻掀出去,无论是滑翔出去还是翻掀出去,哲子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把握自己身体的危机感。要是掉出阳台,躺在马路上,人们都无法知道她是谁,只有那两根辫子和衣服能提示她的中国身份;她再一次感受随波逐流的软弱,身体和四肢软绵绵的,她就地坐在阳台的地上,想象着那些血腥的场面,有一股自虐的快感,有人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冰水,她接过冰水抬起头见是劳伦斯,她朝他笑笑,就好像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也许更像是上次派对的继续。
       “今天又喝烈酒了?”他在问。一阵狂风吹来,她没有听清他的话,但风把她从昏朦中吹醒,她问:“劳伦斯,你刚到吗?我还在找你呢?”
       他笑了,接过她喝空的杯子,又去拿来一杯冰水递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他指着前面的街告诉她,他的画室就在两条街以外,也是与人合租,他和瑟基洛一样,说到现状并没有任何窘迫,她想起他有个在佛罗里达度假的父母,叹了一口气问道:“为何要到纽约来做艺术家,也许留在巴西就不至于没有画室。”她是指瑟基洛,劳伦斯淡然答道:“可能,可是如果离开纽约,他是不是还做艺术家呢?其实,要离开很容易;买一张飞机票就走了。”她一惊,那也是某一刻她的想法。他告诉她,他在这一带散步时,经常遇到一个中国女孩,也许是韩国人,她在一个家庭打工,给他们遛四条狗,只记得那个女孩立志要做个电影编剧。
       “后来呢?”
       “没有后来,因为没有再见到她。”说着他起身说要离去。
       “又去那些派对吗?”她跟他一起站起身,他看着她笑了,她的双辫和中式男丝绸衬衣似乎刚刚被他收进眼里,他问:“你说过你在拍片子,是不是也把自己放进片子?”正色道,“至少应该拍完这个片子才离开纽约。”她的鼻子一酸,渴望向他倾诉什么,但终究只是点点头,他离开阳台后,她朝下面看去,看到的是黯淡的路灯光下的社区广场,一些黑人坐在那里,按照一些中国人的说法,这里该是不安全的社区。
       但是不管怎么样,绝不能住在这个地区给人家遛狗,绝不能像这些人那般落魄,对的,不能做落魄的艺术家,她这么警告自己,酒意已随风而去。
       她给丈夫打电话让他给她寄生活费,他什么都不问,只是告诫她不要欠任何人的钱,但她已经接受建筑师给她的美金,她把那些钱用来买磁带、电池、一些工作中消耗的材料,用来付下个月的房费,她已经明白这个片子一下子完成不了,她必须回中国拍电视剧赚了钱再回来拍纪录片,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回去后是否有勇气再回纽约,至少婚外关系是不会再继续了,她
       拖延着不回去,仍然是割不断这段关系。
       她觉得丈夫的宽宏大量后面是不祥的预兆,这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体会,假如应该产生障碍的地方意外顺利,结果却是走向反面。因此哲子在感激丈夫的同时又觉得仿佛落入了什么陷阱。
       下一个礼拜,她收到劳伦斯的邮件,他告诉她切尔西有好几个重要画廊开幕,他给了她一个画廊的地址,他将在那里等她。那间画廊在23街的一栋大楼里面,楼里有好几个同时开幕的画廊,走廊上川流不息的观众,哲子耐心地跟着标示奇特的门牌找到劳伦斯指定的画廊,那间画廊不大,六十年来各个时期的可乐铁罐和孩子的玩具做成的几件装置作品,色彩鲜艳缤纷得耀眼,就像天真的眼睛看见的世界,却又不完全是,天真里还含着怪诞。哲子没有找到劳伦斯,但她并不急于找他,那晚她带着DV机,画廊里不能用摄像机,她便跑到走廊,把镜头对着观众,不久,劳伦斯便走进她的镜头。
       她从镜头里发现劳伦斯要比她存放在脑中的形象不年轻,或者说切尔西的画廊观众是更加年轻的一群,虽然打扮嬉皮但还没有劳伦斯身上几番沉浮后的颓靡气质,劳伦斯带来的气息令哲子心情低落,她想起了瑟基洛,他的派对上的客人,如果不年轻了还在挣扎,那就是落魄,不是吗?这正是在纽约做艺术的风险,它不像读学位,足够的时间和勤奋就能获得,假如瑟基洛到了六十岁仍然没有卖出画,仍然和别人合用一个画室?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忧虑,劳伦斯已经走到她身边,他告诉她,刚才把这栋楼里所有的画廊先浏览了一下,觉得不值得浪费时间,应该去旁边那条街,那里的画廊很重要,今晚那里有个纽约最著名的摄影师的开幕酒会,这个摄影师恰恰也是她的男友以崇敬的口吻提起过的。
       让哲子有些惊异的是,今天的劳伦斯并非那般沉默寡言,他纠正哲子的想当然的概念,让她觉得自己无知,她以为前卫的作品,在劳伦斯眼里很商业,他告诉她,切尔西画廊早就相当商业化,但劳伦斯认为,“商业并非丧失格调和个性,而是风格上更加成熟,但是,商业化的坏处是限制了你内心的自由,你蔑视的东西渐渐占了上风……”哲子在想,她内心的自由是否因为男友的成功人生受到了限制?不知不觉中,她在用他的价值观评价她曾经推崇的一切,那些下午他们共度的时光是否正在影响她未来的人生观?
       劳伦斯笑着告知哲子,事实上,著名摄影师开幕酒会上的啤酒比他的作品更吸引他。可无论如何,那些图像仍然震撼了哲子,那都是真实人体两至三倍的巨幅照片,照片上是该摄影师的下体,以及阴茎的特写。这是个至少有六十五岁的老人,放大了好几倍的老人的阴茎,软塌地垂挂,不,是躲藏在两只睾丸之间,像一颗已经废弃但仍然被日晒雨淋藏污纳垢的鸟巢,不再有生命愿意栖息,而发出腐朽的气息,丑陋得令人窒息;然而,紧挨着巨大的萎缩的阴茎,是老人和他同龄老伴做爱的照片,哲子不由地闭了闭眼睛,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内心是厌恶还是感动,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奇怪的恰恰是这一点,在厌恶的同时有感动,哲子想和劳伦斯讨论,但却觉得难以启齿,语词不够,勇气不够,她的文化让她无法坦然面对一件正在腐朽的性器官与另一个可以说是陌生的异性讨论与此有关的一切,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仅仅是有些话题刚说出口便被话语本身误会,是啊,正是在这时,哲子感受到艺术作品的好处,它所蕴含的意味,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可以对应。
       对此,劳伦斯也未做评价,这个展览观众很多,开幕酒会上的空啤酒瓶被整齐地堆积成一座小山坡,就像一件装置作品,劳伦斯似乎忘记他是来喝啤酒的,他仔细地看完每件作品,然后说道:“最近这些年这位大师的作品要让人们喜欢越来越不容易,他知道他要什么,虽然我们不一定知道。”他指指大厅里挤满的观众,似乎这是一个话题的引言,有些大而化之,哲子等着他细说缘由,但是他带着哲子离开展厅,朝20街去,那里的画廊几乎占据整条街,街上是三五成群的从画廊里溢出来的年轻观众,手里拿着啤酒瓶,劳伦斯笑了,“哦,这里有的是啤酒。”好像他必须先喝上啤酒,才有兴致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
       这里的画廊前身是间规模较大的工厂,原来的车间变成不同的展厅,有一间在做音乐演出,挤满了年轻人,另一间是VIDEO展示,其中有几件作品需要观众互动,很像电脑游戏,这个展厅的观众更接近游乐园客人,许多中学生,甚至有不少儿童,不断碰到劳伦斯的熟人,劳伦斯把哲子介绍给他们,说她从中国来,到纽约拍纪录片,其中有几个是瑟基洛派对上的客人,他们看见哲子稍稍发了一会儿愣,这天的哲子穿卡其短裤全棉汗衫,长发披肩,背着摄像机,与派对出现的形象判若两人,也许他们连这种差异都未必发现,全世界漂泊者来来往往的纽约,谁关注谁呢?出于礼貌或好奇,他们对哲子的城市哲子的工作问长问短,然后,在另一间展厅再遇到,他们已经忘记她是谁了,哲子有一种刻骨的寂寞。
       她只有牢牢地跟着劳伦斯,就像小时候在“大世界”这样的游乐场牢牢地跟着父亲,这个城市就像个游乐场,如果没有紧密相连的人与你共享生命中的一些片刻,进来或出去,都变得没有意义,那时候画廊的人流量进入高峰,越来越多的人进来,不要说谈话,想要谈话的念头都变得疲惫,哲子终于忍不住问劳伦斯,是不是该走了。
       他们走到画廊外,顺着街道继续朝前走,过马路等绿灯时,哲子才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呢?”那时已经十点,但是对于哲子,对于在纽约没有家的人,十点仍是个迷惘的钟点,劳伦斯说:“去酒吧喝酒!”“然后呢?”“继续喝,你不断付钱,不断喝酒,酒喝得越多钱付得越快,然后早晨就到了,当然还有音乐,我想,总会有些音乐吧!”劳伦斯笑了,笑得有几分醉意,但这个晚上,他似乎才喝了一瓶啤酒。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见哲子沉默,劳伦斯问道,那时他们正在过马路。
       “酒吧远不远呢?”哲子沉吟着,她对于酒并没有生理上的需求。
       “不远,再过两三条横马路就到了,想不想去呢?”他再一次问道。
       哲子没有回答,直到过第二条横马路时,哲子突然停下来,她对他说:“我想我还是回家的好!”仿佛这个回答是在劳伦斯的意料之中,他朝她摆摆手,说了一句:“回家路上小心。”便在路口与她道别了。
       朝回家去的路上,总是伴随着无法排遣的寂寞,她一路上在后悔自己的选择,似乎,和劳伦斯之间有什么没有完成,可是她同时知道她并没有勇气去那个开门到早晨,将一屋子醉人送走的酒吧,她不是害怕酒吧,而是害怕与劳伦斯会走向某一地的深处,或者,那更像进入先前去过的巨大的遗留着旧工厂面目的画廊,一个只有进口却找不到出口的地方,人挤人,但都是陌生人,携带着陌生语言陌生背景,之后离开,去向更陌生的去处,她只能紧紧跟随一个相对熟悉的人,其熟悉程度只限于知道他的名字,职业,在片刻的微笑以及伴随而来的深不可测的
       沉默。
       归根结底,这将是一个无法预知后果的旅行,假如她在路口不是与他道别,而是继续跟随他。
       之后,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因为两人的时间表不一致,劳伦斯有空的时候,她没有空,她有时间的时候,劳伦斯有了安排,他们以一星期通一次邮件维持着联系,他的信渐渐地长起来,但也是广种谨慎的增长,似乎劳伦斯在控制某种节奏,假如说交往也是有节奏的,哲子有时会向他描述她看到的好戏,但从来不描述她看过的画展,对劳伦斯描述画展不是班门弄斧吗?
       在一次激烈的争执后她与男友互不理睬三天,第四天早晨哲子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突然觉得在纽约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坐在床上给中国城的旅游公司打电话订回上海的机票,然后退房租,整行李,告别,忙乱了几天,回上海前一天,收到劳伦斯的信,他问:“最近又看了什么新戏?也许应该让你带着,去那些我陌生的剧场,就像我带你去画廊。”哲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曾是她的期盼。
       她给劳伦斯电话,告诉他她明天就要回上海的家了。劳伦斯问:“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事,只是,我突然很想家。”
       “大概你有个热闹的大家庭,父母和兄弟姐妹,可我记得你的国家都是独生子女。”
       她一愣,他把她的“家”误以为她父母的家,这就是说,他一直认为她未婚,她应该告诉他她已有自己的家,但在纽约最后一天,她怎么都没有勇气告诉他她已婚的现实,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告诉劳伦斯她的真实人生。
       事实上,她对他的人生又有多少了解?
       “没有时间去剧场了,但是,至少应该一起喝杯咖啡。”她说,似乎,她和劳伦斯之间有些什么没有完成,她想了想,想不起是什么。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关于见面时间,但是很不凑巧,他们的时间表仍然不一致。放下电话时她想起来了,是关于那个著名摄影师的话题没有继续,不仅仅是一个话题,他们之间好些话题都只是开了个头。
       她回上海后,劳伦斯写信提起他们的时间表,开玩笑道,我们应该是很理想的室友(roommate,即同租一套公寓),总是在时伺上错开,见不上面。他还告诉她,他的画室租约已到;他租于个集装箱放画和绘画工具,正在寻找新的画室,此刻,他在纽约图书馆消磨应该在画室的时间。
       她的眼睛在湿润,她身在上海,却再一次从肌肤上感触纽约漂泊的寒冷,她写信告诉劳伦斯,有时候觉得,我对纽约的爱远远超过我对自己的城市,但,SOWHAT?(又怎么样呢?她用了大写)假如你没有勇气为你的爱付出代价。
       这封信没有发出,而是被她delete(删除)了,这些议论就像她的人生给予劳伦斯的印象有些面目不清,她不想再平白地给他增添一些误会,毕竟,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