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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玫瑰花园
作者:何 顿

《收获》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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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中午,马建军懊恨地回到家里,觉得浑:身乏力就躺在沙发上,手枕着头,眼睛盯着窗外。窗外是灰色的天空。刘月红到哪里去了?他想,感到自己的脸面被刘月红丢尽了。刘月红居然跑到派出所告他强奸她,这让杨民警和刘民警,还有黄灿笑了他一上午。
       刘月红回来了。他霍地坐起,眼睛就狼样地盯着刘月红。刘月红没理他,径直走进卧室。他愤恨地跟进卧室,声音很凶地骂她道:你这臭婊子,一点也不顾及老子的面子。老子现在还有么子脸面在街上走动?他攥紧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她。他冲她的背影威胁说:老子要不是看在崽的份上,老子真的要一拳打死你这婊子。
       刘月红不是那种一受到威胁就退缩的女人,她冷冷一笑,说打死我,你也完了。
       是的,马建军说,我晓得你这婊子的心已经跑了,我怕卵!他给了刘月红背心一拳,打得刘月红的身体朝前一扑,撞在柜门上。他又说:你这臭女人让老子今天一上午都抬不起头来,你居然臭不要脸地跑到派出所告我强奸你,你这不是要别人看老子的笑话吗你?
       刘月红回过头来横他一眼,说你莫打啊打的啊。法院的干部说你这是侵犯妇女儿童。
       马建军的眼睛睁圆了,说你还跑到法院去闹了?你这是存心要我在镇上玩不下去啊你?
       他又抡起了拳头,她立即害怕的模样用胳膊遮挡脸,尖声说:你打死我好了。
       她还晓得怕,他就怜惜她地放弃了这一拳,把拳头改成了掌,推了她一把。你这个臭婊子,他骂了她一句。她居然跟一个吹黑管的比她大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勾搭成奸,这让他倍觉屈辱。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在外面偷人,我要打断你两只脚,打得你变残废!
       马建军真的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他和她恋爱、结婚、生崽,他基本上都顺着她,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提醒自己是男人而让着她,没想她倒越来越嫌弃他了,要跟他离婚。追溯起来,两人之间的沟壑应该是几年前他所在的镇鞋帽厂倒闭后开始的……
       那是上个世纪的一九九八年,那一年的夏天差不多天天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天气。河堤被黑云压垮了,洪水在街上泛滥了一个月零三天,如一群野马样突然又消失了,留下的仿佛是一片龌龊的荒原。摇摇欲坠的镇鞋帽厂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于那年秋天将厂房卖给了一名外来户。外来户是做药生意的,搞了一种滋阴壮阳的保健药,在选厂址时选到了黄家镇。外来户不要鞋帽厂的任何一名职工,只留下原厂长帮着管理。这一年马建军才二十八岁,还是个壮小伙子,曾想留下来守门,但外来户不愿接受他,把他叫进原厂长办公室,让他签协议。协议书上注明他能得到两万三千元现金,从此他的生老病死都与药厂无关。该协议一式三份:制药厂备一份;县民政局备一份;自己执一份。一旦签字,便具有法律效应。马建军在办公室里站了半天,迟疑着是不是签下这份协议。他想这一签自己的生老病死便没人管了就害怕签,当看到黄灿一进来就毫不犹豫地签了,随后笑呵呵地走进财会室领了两万三千元现金,对他说怕卵,还怕饿死罢,他想你黄灿签得我也签得,便一咬牙签了。
       马建军在鞋帽厂工作了整整十年,现在厂子却在他眼皮底下垮了,他心里不免有些灰暗。黄灿是转业军人,十八岁当兵,当了三年兵,五年前转业安排进了鞋帽厂。那时鞋帽厂的效益还马马虎虎,做的帽子还有中老年人愿意戴,皮鞋也可以拉到这样那样的市场上推销,一些不怎么讲究的市民或农民也愿意穿着它走亲戚。但这两年他们厂生产的帽子和皮鞋送到市场上怎么也流通不起来了,于是纷纷退货,堆了满满一仓库。那年过年,厂里发不出工资,就拿帽子和皮鞋当工资发给工人,让你拉着帽子和皮鞋厚着脸皮打街,结果满街都是鞋帽厂的工人拉着三轮车推销鞋帽。马建军也拖了一车鞋帽,天天拖到镇文化电影院前打街,看到人望着他,就投过去期待的目光,然而没人买。后来他决定送人,也没人要。街上的人都嫌镇鞋帽厂生产的帽子丑,而更重要的是这几年的冬天很少有气温下降到让人想找顶帽子戴在头上御寒。皮鞋呢?人家嫌是猪皮,猪皮鞋穿在脚上没几天就走形了。如今这批鞋帽还有一大半搁在柜子里生虫。每当他打开柜门,一股猪皮的怪气味就飞扬到脸上,让他皱眉头。
       一天,黄灿来了,见马建军苦皱着脸,就提议说:我们一起开个店子不?
       马建军没有信心地问黄灿:开么子店子?
       黄灿嘻嘻一笑,说我早想好了,我们开个电游室怎么样?现在细伢子都喜欢玩电游。我一个战友跟我说,开电游室肯定有钱赚。我崽骗你。
       马建军动了动眼珠,说我考虑一下。
       马建军想同黄灿一起开电游室的想法被刘月红一手掐灭了。刘月红就是为了打破他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而存在的。刘月红一看见他拿进来这么多钱,立马就往银行跑,把两万三千块钱存了八年的定期。刘月红回来了,心里很踏实的模样。他疑惑地瞧着她问:钱呢?
       刘月红说:我把钱存起来了,这笔钱不能动,要留给儿子读大学时用。
       马建军叫道:你存了?我要用这笔钱同黄灿一起开电游室的。
       刘月红认识黄灿,有段时间黄灿经常到她家来玩,且常常是吃饭边上来,一来一双眼睛就到处搜索,墙上地上地寻找他想吃的东西,看见腊鱼腊肉就大喜,嚷着要她炒了下酒什么的。刘月红说:黄灿的脑壳好活泛,你能跟他合作的?他会把你玩死去。
       黄灿是马建军这几年里玩的最好的朋友,他道:你不要把黄灿想得那么坏。
       刘月红说:他坏不坏我不晓得,反正这笔钱要留给儿子读大学用。
       马建军看一眼儿子,儿子还只一岁,还在磕磕绊绊地学走路,离开人扶持还不行。马力读大学还早得很呢,他说,现在他才一岁,就考虑么子读大学?
       刘月红道:反正我不同意你动这笔钱,这也是你唯一能拿回来的一笔钱,能不用就不要用。你可以找一份事情做,你不是有同学开了这样那样的店子?
       马建军没找到事情做,几个同学开的店子都是老婆或父母或弟妹帮衬着经营,做的是小本生意,用不着外人介入。马建军到处走了走,问了问,碰了一鼻子灰地回来了,当然就在床上睡觉了。他睡了两个月,人倒是长胖了,从一百二十斤长到了一百四十八,精神却萎靡不振,常常是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又缩着脖子进入了梦乡。
       刘月红是异南春饮食店的营业员,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每天不是早晨五点五十分准时出门,就是下午一点五十分准时出门。她的工作让她烦躁。夏天还无所谓,冬天,天还是黑的她就得离开热被窝,去店里卖包子。一天——那当然是冬天里的一天,下午两点多钟了,刘月红冒着冰冷的雨点回到家里,衣服都淋湿了,人家有老公或儿子送伞,她的老公却只顾自己地蜷缩在被窝里睡大觉,姿势还跟她清晨出门时一个样。她愤怒了,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你长得一个猪相了,她骂他说,天天只晓得吃了睡睡了吃,才看见你这样的男人!
       马建军懒懒地望着老婆,老子也想有事做,但你怕那容易找到事做罢?
       
       刘月红不想听他辩解,骂他说:镇上哪个男人像你这样?你跟老子滚出去!
       二
       刘月红是个极为普通的女人,普通得基本上没有人留意她的生长和存在。她这一生里唯一得到过的一张奖状是她读小学三年级时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那还是她的班主任老师常在她母亲手上买包子买熟了而想起要给她一张奖状。从此她再也没获得过一张奖状了,哪怕她后来更加努力,劳动时更加积极更加吃苦,可是就是没人注意她。刘月红泄气了,只跟几个与她一样不被同学们留意的女同学玩,不再在班上的盛大活动中表现自己。上初中时,她仍是一名不被老师和同学注意的女生。一毕业,她就顶了母亲的职,成了异南春饮食店的营业员,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刘月红与马建军是经媒婆介绍认识的。媒婆是刘月红家的邻居。那是个大嘴巴,喜欢管闲事。大嘴巴天生就是个媒婆,常常打听这家的儿子或那家的女儿有没有对象。一天傍晚,大嘴巴端着一碗饭走进了刘月红家,吃着刘月红做的酸菜蒸肉,不觉就多看了刘月红几眼,于是觉得刘月红长得并不难看。大嘴巴与马建军的母亲是表姊妹,早几天她去了马建军家,见马建军还没对象,就想到了刘月红。这会儿大嘴巴说:小刘,你谈对象了没有?
       刘月红二十一了,但还不晓得对象在哪一方。她一听这话脸便红了,说还没有。
       大嘴巴感兴趣了,说我有个侄儿就在鞋帽厂上班,我听鞋帽厂的领导说他表现不错,能吃苦,厂领导比较重视他。早几天我问了他,他也没谈对象。
       刘月红哦了声。
       大嘴巴却说:我那个侄儿子要得咧,人老实,品性也好,不在街上玩,不是街上那种爱打架的青年。他是顶父亲的职进的鞋帽厂。我觉得你们蛮相配的。
       某个星期天,刘月红与马建军在湘江边上见面了。她穿着一件红底白花衣,下身一条黑健美裤,脚上一双将她的身高猛增了十公分的高跟皮鞋。胸脯一挺,一米五六的身材立即蹿到一米六六了。她一笑,说我喜欢春天。
       马建军早已醉了,这正是他喜欢的那类型女孩。他抬头看了眼柳树,柳枝于蓝天下摇晃着绿色。他高兴道:啊,我同你一样也喜欢春天。
       中午,他把她送到了她家里。她留他吃饭,他就留下了,帮她择菜,拿起菜刀剖鱼。他:显得很内行,三下两下就把鱼剁成了几块,剁鱼时鱼血溅到了西装上,他有点心疼。他告诉她,这是他昨天上镇百货商店买的新西装,三百多元,就是为了穿着它与她约会的。她觉得他很坦率,问他心不心疼?他说:不,我不心疼。她笑了。
       后来两人就有了更多的约会,一起看电影,一起上县城玩,还一起去同事或朋友家吃饭、聊天,再后来就一起上镇政府的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了。一结婚,马建军就不再那么听话了,开始睡懒觉了,衣服也懒得洗了,一回家就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将两腿架在茶几上,不再与刘月红同心协力地做饭吃。刘月红觉得他太假了,婚前他什么都积极主动,跟条狗样围绕她转。婚后,他却成了一只大懒虫,基本上要喊半天他才不情愿地动一下。有天——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她来了例假,腰酸背疼的,要马建军帮她洗菜,喊了好几声他仍按兵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她气得把锅铲一丢,说马建军,我下不得冷水你都不洗菜,你真做得出。
       这是两人第一次吵架,一个星期后两人又吵架了。那天刘月红做下午班,两点钟上班,十点钟下班。两点钟去上班时天上没下雨,可是五点多钟时天老爷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冬雨一直下个不停。八点多钟时店堂里空了,只剩了她们几个服务员,平常这个时候还有人走进来吃面或粉,但由于下雨,天冷,就没人再来了。快十点钟时,几个同事的家属送伞来了。刘月红想马建军应该也会送伞来,因为这个时候雨比开始下得大多了,从异南春饮食店到他们住的地方有里多路远,没伞,当然是回不去的。
       下班了,店子要关门了,有人问她:刘月红你怎么回去?
       她说:没事,我等等,我老公会送伞来。
       马建军没送伞来。她在凄风冷雨的屋檐下站了一个小时,十一点钟了,她再也顾不得一切了,坚决地走进雨中,顶着冷雨向家里跑去。她摔了一跤,她的脚绊在一块石头上,扑倒在湿淋淋的泥地上,脸也擦破了。回到家里,老公居然是坐在开着电热毯的暖暖的被窝里看电视。她愤怒了,一把掀掉被子,说你晓得老子在上班,连伞都不送,你真的做得出啊。
       马建军在被子里躺得好好的,她一跑回来就把他的被子一掀,这像什么话?火气就蹿到了头顶,说你发什么横?马建军要把她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到身上,但他只盖了一半,被子又被她坚决地扯掉了。马建军咆哮道:你是想讨打吧你?!
       刘月红更加伤心了。你打哕!老子等你送伞来,你躺在床上看电视,你太不关心人了。
       马建军把被子拉到身上,她又把被子扯下来,马建军再扯,缎子被面被两人一拉一扯地扯烂了。马建军吼道:你这婊子,给我滚!说着他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这一脚把刘月红踹回了家。刘月红再回来是两个月后。她回来的真正原因是她怀孕了。她想打掉,然后同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离婚。正当她犹犹豫豫时,马建军来接她了,带了很多礼物。礼物里有一段好布料,是专门送岳母的。岳母一看布料这么好就很高兴,把女儿推出门让女儿跟他走。岳母嘻开嘴说:月红怀孕了,怀了你的孩子,你可不能再气月红了。
       马建军忙说:妈,我不再生月红的气了。我会表现好的,妈。
       准备跟马建军离婚,然后打算自己这一辈子一个人过的刘月红,回到了这个家,家里乱七八糟的,衣服乱丢,桌子、柜子上都落了一层灰。刘月红很高傲地告诉他说:马建军我告诉你,如果我没怀你的孩子,我就要跟你离婚。她又说:哼,别以为你把我接回来了我就不能走了,腿长在我身上,我随时都可以走。
       马建军嘻嘻笑道:是的是的我晓得,你是我的活菩萨。
       刘月红就发雌威道:你去洗菜。
       马建军就去洗菜。
       吃了饭,刘月红挥挥手说:把碗洗了。
       马建军就屁颠屁颠地去洗碗。
       晚上,马建军想跟刘月红过夫妻生活,一脸激动地爬到刘月红身上,刘月红骄傲地命令他说:你想跟我做爱也不晓得拿一点绅士风度给我看看?
       马建军不晓得什么绅士风度,说么子绅士风度?
       刘月红想象着说:国外一些男人要跟女人做爱都是跪下来求爱。
       马建军心里冷笑,但为了达到目的,立即跪在床边,问:这可以了吧?
       刘月红可不想就这么把自己给他,说你心不诚,不行。
       马建军恼了,但他拚命控制着自己的恼怒,又问: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刘月红尽管是个普通女人,却是个有着控制欲望的女人,那段时间她守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连续剧《武则天》,把女人的欲望也看大了。她把脚伸到马建军的脸前,说我要你吻它。
       马建军被情欲燃烧得如一炉火了,抱住刘月红的脚就吻。
       刘月红笑了。她感到控制一个男人并不像
       母亲说的那么困难,也没什么技巧,只要你在他渴望做爱时不急着跟他做,先把他的气焰压下去,让他求你、服从你就是了。
       三
       黄灿很想把手上的二万三千元变成二十三万,他可不想像马建军样把钱存银行,拿那么点利息钱打发日子。黄灿住在幸福街。幸福街—亡有一所小学,学校就在他家对面。每天学校里打上下课的电铃声常常毫不客气地传人他的耳孔,把他从午睡中打醒。他早就想弄个电游室赚这些孩子的钱了,他原想拖马建军一起干,好一并承担风险,既然马建军的钱存进了银行,那他就只好孤注一掷了。忽然有一天,幸福街上就来了辆冒着黑烟的卡车,卡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幸福街小学前,从车上卸下了三台电子游戏机。当天放学,就有一些胆子大的学生拥进来,掏钱买币打游戏机。第二天,又拥进来七八个学生,无师自通地打起了游戏。孩子一走,小伙子也跑来了,也在他手上买币打电游。黄灿心情开朗了,生活也好像突然美好了,天天坐在屋里收钱,中午收,下午收,晚上也收。孩子去了年轻人来,年轻人去了孩子来,一来就掏钱从他手上买币打电游,打完了又掏钱买。这等于是坐在屋里捡钱,让他高兴死了。但他没高兴多久,三个月后,学校领导找上门来了,指出说,一些孩子由于天天跑进电游室打电游,学习成绩就显著下降了。黄灿想他是个下岗工人,又不是社会上的流氓,用不着跟他们讲客气,就鼓起眼睛把他们赶走了。过了两天,镇工商所的干部来了,来了三个男人,都虎着脸,说他没有营业执照属于非法经营。非法经营就是偷税漏税,县里明文规定,凡是偷税漏税户一律取缔。来了一辆卡车,直接开到他家,停下,把一条街占得满满的,又跳下来几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是镇工商所执法队的,他们要抬走他的游戏机。
       黄灿愤怒起来,阻挡着他们说:老子犯了么子法?何解要搬走老子的游戏机?
       一脸胡子的工商干部说:刚才说了,你这是非法经营,必须取缔。
       黄灿歇斯底里地嚷叫道:我补办一个营业执照行啵?
       不行,一脸胡子的工商干部说,我们要没收你的电游机。
       黄灿不让他们搬游戏机,一把逮住一个搬机器的年轻人。那人说:你松手不?
       黄灿不松手。
       那人丢下游戏机,转身踢了黄灿一脚。黄灿也给了对方胸膛一拳。那人一拳打在黄灿的鼻子上,说哎呀,你还敢打工商干部,显狠是罢?你是想死罢?
       黄灿的鼻子被他一拳打出血了,他抹一把脸上的血,说想死又何解哕?
       另外几个人听说他想死,立即冲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把他打到了门角弯里。黄灿挣扎着爬起来,心一横,跑进厨房操起菜刀就要砍人。派出所的杨民警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来配合工商所的人联合执法。杨民警见黄灿手中举着菜刀,忙断喝道:把菜刀放下!
       杨民警冲上前,夺下黄灿手中的菜刀,把愤慨中的黄灿带进了派出所。
       杨民警是县公安学校毕业的,他读书时县公安学校只是中专,现在变成大专了。从公安学校毕业的民警,现在手上执着的是大专:文凭了。杨民警有些生气的是,他刚刚毕业,县公安学校就升大专了。他只读了两年,比他低一届的学生变成了读三年,出来拿的就是大专文凭。这对于很多人来说不算什么事情,但对于杨民警来说却是一件事情。杨民警在镇派出所的年轻民警里,警龄和年龄都是偏大的,提副所长应该是指日可待,但忽然县里就有了规定,为提高干部的整体素质,从今年起,只提拔执有大专以上文凭的公务员。这条县委作出的新规定,等于是把杨民警这类人一脚踢出了境,变成了境外球,这让他恨不得脱下这身警服。杨民警确实有一些龌龊的念头。比如他很想放纵一下自己,到怡园酒店找那个四川妹睡一觉。他抓过那个四川妹,那个四川妹很漂亮,从头到脚都是美人坯子,有点像《红楼梦》里演林黛玉的。又比如,他很想抢一家银行,一夜之间成为巨富。那他就可以销声匿迹,先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在美国隐姓埋名地生活。这些思想很有些龌龊,但他毫无办法,生长在黄家镇这样龋龊不堪的世界里,难免不诞生一些龌龊的思想。然而杨民警毕竟是民警,经历的事情很多,晓得人一犯了法就没有头可回了。因此,尽管那些不好的念头时常如一只野猫子样在他脑壁上乱抓,他也会烦躁地将野猫子赶开,且非常冷静地对野猫子说:你莫害我,犯法的事情干不得啊咧。
       杨民警之所以有那些龌龊的念头和之所以烦躁,是他感到自己结了个倒霉的婚。两年前,他发奋地追求一个女人,终于就追到了。这个女人名叫元元。元元长得假如你要用什么诗意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月朦胧鸟朦胧。她是那样的女人,乍一看不怎么样,但越看越耐看,因为她确实有点月朦胧鸟朦胧,属于梦幻型女人。然而长得月朦胧鸟朦胧的元元却不爱他,而爱一个抛弃她而去的男人。那男青年同县里的一个女人结婚了,那女人的父亲是县长,随便咳一声也会有人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病了。那男青年玩弄了她,然后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就不见了,半年后她忽然听同学说他结婚了,岳父是县长等等。她愤怒得三天三夜没吃饭,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了好几声,决定用自杀来了结生命。她吃了安眠药,又担心自己不死地拧开了煤气炉,遗书都写好了,就放在桌上,说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命苦。她感到宽慰地嫣然一笑,以为自己这一下肯定能彻底告别这个悲惨世界了。但多事的杨民警破坏了她的计划。杨民警的家与她家住贴隔壁。那天傍晚,杨民警微笑着站在窗前欣赏槐树,槐树开花了,满树的白花,在夕阳的光辉下非常好看。应该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呀,平常他都闻得见的,为此他还要伫足半天。但那天他却嗅到了刺鼻的煤气味,他感到不好,就循着煤气味找来了。浓烈的煤气味是从元元家的门缝里泄出来的。他推了推门,门不开,就猛地一脚踹开门,又冲过去打开窗户,把元元从阴间拉了出来。当她在医院里醒来时,睁开眼看见一个年轻男人非常得意地站在她身前,且一脸的关心,便迷惑而且悲伤地问年轻男人说:我这是在哪里呀?
       年轻的杨民警开口说:你不应该死,还有一个人爱你,那就是我。
       她望着他,第一次觉得杨民警长得帅,便费了点劲才问他道:你愿意娶我?
       杨民警点点头,说愿意。
       元元朦胧地一笑,说我不爱你你也愿意娶我?
       杨民警说:愿意,我想你会慢慢爱上我的。
       元元出院了,试着跟杨民警恋爱。杨民警就很努力地帮助她,给她把门窗修好,把电线插座修好,把电风扇提到家电维修店修理,叫人来给早已不制冷的窗式空调灌制冷冻液什么的,还把她的高跟皮鞋拿到鞋摊子上修整,把她的皮衣拿到干洗店上油,把她的裤子拿到裁缝店去修改,还跟她解释“踏花已过马蹄香”这句话的含义等等。这一切做下来,终于感动了这个心灰意冷的女人。那年冬天,两人结婚了,可是直到结婚的前一天,杨民警还在她口袋里发现了那个男人的照片。那是那个男人站在湘江边上照的相,相片上的男人正对着镜头笑。杨民
       警心里一凉,把照片撕得粉碎地扔进便池,一把水冲走了。翌日,两人去异南春饮食店结婚,出发前,她还在房里东找西找,抽屉里、床铺下、枕头附近地寻找,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杨民警知道她在找什么,说你不要找了,我把它撕了,扔进厕所里冲了。
       元元不找了,嫣然一笑,说你真做得出啊。就跟着他向异南春饮食店走去。
       杨民警想自己这么努力地讨好她,为了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男人,他还背着她躲到厕所里背唐诗,把李白杜甫和白居易讲给她听。两人马上就要结婚了,她居然还藏着前面那个男青年站在湘江边上的照片,这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划不来。在路上,他一本正经地告诫她:元元,我不是说你,我是劝你,劝你把那个男人忘记,因为我们今天就正式结婚了。
       元元点点头,却锁紧眉头说:我早不想他了。
       元元并没忘记那个男人。结婚一年多了,他以为她已经不想那个男人了,正庆幸自己因及时发现而力挽了狂澜。然而有一天——又是一个槐树开花的日子,他站在窗前嗅着槐花的清香,桌子上有一面镜子,他看见自己的鼻毛很不雅观地长了出来,想起元元常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什么的,就拉开她的抽屉找小剪刀,忽然发现她抽屉的底层有一个绿塑料壳面的日记本,日记本里夹着的相片露出了一角。他将相片扯出来,又是那个男人的相片,仍然是他撕掉的那张相片的翻版,站在湘江边上,面对镜头微笑。他气得脸铁青,质问她为什么还留着一张这样的相片。她不回答他这个话题,而是咬住另一个话题尖叫着说:你没权翻看我的日记。你这样做,对我是一种伤害你懂吗?
       直到这一天,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她跟他属于真正的同床异梦。他以为他的努力会让她忘记那个弃她而去的男人,但看来他失败了。他真想把她吊起来,剥光她的衣服,狠狠抽一顿鞭子。但他不能这样做。如果他这样做,假如她又一次自杀,而且自杀成功的话,那他的前程就毁在她身上了。从那天开始,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变得不怎么爱回家了 即使回家,他也是毫不客气地倒头就睡,不再跟地谈李白杜甫的诗,也不跟她讨论案情了。
       这就是现在的杨民警,一个一想起老婆就很不开心的杨民警。
       这天上午,黄灿的女朋友走进派出所找杨民警,杨民警冷冷地看着黄灿的女朋友,觉得这个女人身材苗条,脸蛋也不丑,在镇上的女人中应该算漂亮的,心里不免生出了一丝醋意。想自己对元元那么好,元元心里仍装着一个离她而去的男人,为怕他发现,相片居然藏在日记本里,就有些忿忿不平。
       杨民警,黄灿要关到什么时候?黄灿的女朋友壮着胆子问他。
       杨民警想多关黄灿几天,既然他有一个女人如此钟情于他,那就应该多关他几天,消消火,免得他一走出派出所就闹事。对付这种自以为自己有理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关到他认为自己没理为止。
       杨民警望黄灿的女朋友一眼,说关到他没有脾气为止。
       黄灿的女朋友说:他现在没脾气了,我敢向你保证,他保证不再打人了。
       杨民警抓住黄灿说过的话说:他不是说他崽不把他们打死吗?
       黄灿的女朋友说:那是他在气头上说的话,他现在已经消气了,真的。
       杨民警打一个哈欠,说我还有别的事,明天再说吧。
       晚上,杨民警把刘民警叫到迎春路上的叶梅咖啡屋喝咖啡。叶梅是个漂亮女人,三十几岁了仍是独身。叶梅结过婚,嫁了个老师,后来又离了婚,两人没有孩子,从此叶梅就没再结婚。叶梅很会保养,还很会打扮,穿得很时尚,如果她不说她有三十三了,你以为她只有二十五六岁。叶梅是镇上的一朵交际花,跟什么人者贿来往,不光是跟同龄人和老百姓,跟镇领导的关系也很好,跟县里的头头也有交情。县里常有人来,来叶梅咖啡屋喝咖啡和吃煲仔饭,有时候要坐到晚上十一二点钟才走人。叶梅咖啡屋最开始并不大,营业间也就二十几个平米。后来生意火起来了,她就把楼上也改成了咖啡吧,设了放下竹帘子遮挡视线的雅座,让恋人们彼此不打扰的单独相处。杨民警常来喝咖啡和啤酒,一是他心里暗恋着这个丰姿秀逸的女人,其次是来聊天和感受气氛。元元跟他没什么话说,他就到这里来说话,说累了他就抿一口咖啡,让咖啡的香味化解他心头的苦闷。
       刘民警喝了口咖啡,说我总觉得喝咖啡是过洋人的生活,中国人只爱喝茶。
       杨民警说:我喜欢咖啡的味道,既有点苦味,又飘着香味。
       你还不如喝铁观音茶,那也是既苦又香。刘民警望一眼叶梅,问:有铁观音没有?
       叶梅含着笑说:有。
       给我来杯铁观音,刘民警说,又望着杨民警道:李小兵刚才跟我打电话,要我去黄所长家陪沈姨打纸牌,我说我有事,就来了。
       沈姨是他们对所长老婆的尊称。沈姨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叫上几个人玩不赌钱的纸牌。杨民警也被叫去玩过,但跟一个他们都不敢得罪的老女人玩牌,又不能开荤段子玩笑,实在乏味。杨民警感到李小兵有点恶心地摇摇头,说我真的不晓得那有么子意思?
       还不是想巴结所长,刘民警说,边喝了口铁观音,又一脸正义的样子道:我看不起李小兵,昨天县局的郑局长来听汇报,吃饭时,郑局长的下巴上粘了粒饭屑,李小兵忙拿餐巾纸去揩郑局长下巴上的那粒饭,一副哈叭狗相,好让我看不起的。
       杨民警不屑道:李小兵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天生就一副奴颜媚骨相。改不了。
       刘民警说:黄所长很欣赏他。
       杨民警蔑视地哼了声,打一个哈欠,说他是个小人。
       女老板叶梅走过来同他们说话,两人便跟叶梅开玩笑,叶梅一离开,他们又说所里的事。直到凌晨一点钟,最后一桌客人走了后,他们才离开咖啡屋。这是四月份的凌晨,街上除了他们两人,好像就没有别的人了。刘民警评价叶梅说:叶梅还有几分姿色呢。
       杨民警笑笑,说我觉得她比二十几岁的女人都漂亮。
       刘民警说:客观地说,比起二十几岁的女人,她还是显得老了点。
       杨民警回到家里,元元已睡了。他洗了脸,掀开被子,觉得被子里热烘烘的,那是元元身体释放的热能。他一想起叶梅,就充满激情地把元元抱住了,想同元元做那事。元元醒了,坚决地推开他说:你别烦我,我要睡觉。
       杨民警有一个月没同老婆做房事了,就说:我只要一分钟就解决了。
       元元于睡眠中恼怒道:你莫把我搞醒了,讨厌,莫搞。
       杨民警没再坚持,一侧身,弓着背躺着,心想这就是我的生活?我跟一个什么女人生活在一起?他想要是叶梅……他禁止自己想下去,他叹口气,勒令自己什么都不想地睡觉。他的意识却不执行他大脑颁布的命令,心又跑到叶梅身上去了。我应该用什么手段才能把叶梅弄到手呢?他带着这个让他困惑的问题,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你这个人火气蛮大啊,杨民警瞪着黄灿,打人本身就不对,还是打执法的,他们穿着工商制服,代表政府执法,你还敢打,你真有蛮猛!为什么要关你五天你晓得吗?
       
       黄灿摇头,杨民警说:那我告诉你,你藐视政府。
       黄灿说:我不敢藐视政府。
       杨民警咧嘴笑笑,说打执法队的还不算藐视政府?他叼着烟,斜睨着黄灿,又说:本来要关你半个月,你犯的不是一般的打架滋事。你是打工商局执法队的,性质就比较严重。莫说关你五天,关你半年都关得。判你两年或三年徒刑也没人为你说话,你懂不懂?
       关了五天五晚且为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还咬牙切齿的黄灿听了这番话早已吓得目瞪口呆了,别说淤积在心里的恼怒了,就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了。那些怨恨和愤怒都被牢里十分顽固的尿臊气熏跑了,好像浓烈的灭害灵把房里的蚊子和蟑螂熏跑或熏死了一样。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摆脱这种可怜又可怕的困境。他说:我晓得我错了。
       杨民警说:我今天可以把你放了,但还可以继续关你。理由有的是,杨民警说到这里望黄灿一眼,玩着手中的打火机,又道:他们担心你报复他们,他们要求派出所保护他们呢,我们又没有当保镖的义务,只好把你关起来,免得你一跑出派出所就寻仇。
       黄灿在那间黑屋子里被蚊子和苍蝇害了五天五晚,每天都全力以赴地跟蚊子苍蝇斗争,早已没力气跟杨民警讨论是非曲直了。他说:我保证我不会再找他们半点麻烦。
       那你写个保证,杨民警觉得可以收场了,保证你出去后不再打架。
       黄灿眼皮打架地写了份保证,签了名,这才腰酸背疼地走出派出所的大门。
       四
       红星装饰材料店在镇建材市场里。镇建材市场里有几十家建材或装饰材料店,一些人要建房子了或建好的房子要装修了,就上建材市场买材料。红星装饰材料店是马建军舅舅的朋友开的店子,材料店里什么材料都有,夹板、大芯板、黑胡桃木板、榉木板和各种尺寸的木方及地板砖、墙面砖、瓷砖和乳白胶、玻璃胶等等什么都有。老板经常跑广州和长沙,店子里需要几个人为顾客介绍材料或搬运材料,马建军就成了那样的人。材料店包吃午餐,工资五百元一月。马建军一有了工作,人就精神焕发了,觉得这个世界饿不死人。
       装饰材料店都是上午九点钟开门,下午六点钟关门。余下的时间就是自己的了。马建军可不想把余下的时间浪费在电视机前,再说跟着刘月红看台湾或香港的情意绵绵的电视连续剧,只有受气的份儿。电视剧里的人活得太好了,住别墅,开世界名车,有漂亮女人相伴,今天飞法国巴黎,明天又飞美国纽约,过几天又飞回了台北或香港。相形之下,好像别人是长了翅膀的鸟在天上自由飞翔,而他呢,像条泥鳅样在地上打滚。刘月红也不满意自己的生活,看着电视当然就联想到自己,于是大做文章说:唉,你看人家的老婆活得多好。
       马建军打个哈欠到刘月红脸上,说这是假的。
       刘月红踹了他一脚,嫌他说:你一口胃气,你去死吧。
       马建军不想计较刘月红的诅咒,走开了,走出去找麻将玩,因为麻将桌上没有飞机飞来飞去,也没有香港或台北。马建军以前很少玩麻将,但自从走进建材市场后,他就开始玩麻将了。建材市场里有的是爱打麻将的年轻人,都是一条条在最低层蠕动的泥鳅,上班时这些泥鳅都没什么劲,一关门,精神就来了,好像喝了酒似的,就吆喝着打麻将。马建军是那种最经受不住诱惑的人。像他这种人,随波逐流惯了,跟着好人就可以学好,跟着坏人就逐步学坏。一开始,他还很有节制,一个星期打两场,慢慢儿就节制不住了,一是打麻将可以麻痹自己,二是打麻将刺激。到后来,就变得几乎天天嚷着打麻将了。马建军那一伙人都是火爆性子,假如是乱世,那就是一群不顾一切的暴徒。打麻将本来是一件娱乐的事,可是在他们那一伙人里打麻将可以打出“硝烟”来,又喊又骂,还为一张牌动拳头,一拳把对方的鼻子打出血,或者把对方的眼睛打得同熊猫的眼睛样。这种闹翻了天而大动干戈的事,一个月里居然发生了三起。这就让隔壁邻居受不了了,就有人打举报电话,说这里有人聚赌,因担心民警不会来抓赌,便夸张说:民警同志,他们是打十块钱一炮的。
       民警一听是打十块的,就来了。
       民警敲门敲得很隐蔽,不像警察敲门,而像邻居或朋友敲门。就没有人怀疑是民警来抓赌。那家人的女人起身去开门,一开门,呆了,站在她面前的是穿着公安制服的民警。
       一个都不要动,都原地坐着。杨民警一走进来就厉声说。
       马建军他们就原地坐着。杨民警和刘民警及李小兵民警走拢来搜赌资,结果发现四个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才一百多元,不像是打十块的。但既然来了,就得郑重其事。杨民警绷着傲慢的脸,心里感到好笑地说:走哕,都跟我们去派出所。
       楼下有一辆破吉普,车身印着公安字体。四个人被赶上了吉普车,吉普车庄严地驶进了派出所。马建军是被第一个带到杨民警面前的。杨民警让马建军坐,马建军坐下了。杨民警先问了马建军姓名、年龄、住址、工作单位之类的话,然后才问他:你们打多大的麻将?
       马建军觉得没什么了不起道:打五角的。
       杨民警也相信他们是打五角的,因为从他口袋里搜出来的钱也就是二十三块钱。杨民警本想放他走的,但他那天心情不好,便说:罚款五百,叫你老婆送钱来。
       马建军懵了,说杀了我我也没有五百块钱。我们这是好玩。
       好玩?杨民警问马建军,放炮不给钱的?
       马建军说:给。
       杨民警说:那就是赌博。罚款五百。
       马建军看着杨民警,说能不能少罚点?
       杨民警冷笑了下,说一分钱都不能少,叫人通知你老婆送五百块钱来。
       马建军的老婆没有送钱来。那三个年轻人于第二天一早都被家属交了罚款领走了,剩下马建军一人留在牢房里。杨民警觉得马建军有点可怜,说快叫你老婆送钱来啊。
       马建军低垂着头,说我老婆不会拿钱来赎我。
       杨民警不相信,说你老婆就一点也不关心你的死活?
       杨民警见他不张嘴,就指出说:罚款是非交不可的,不然就得拘留你十五天。
       马建军说:我老婆把钱看得比她的命都重要。
       杨民警蔑视地瞟一眼马建军,说你在你老婆面前蛮窝囊啊咧。
       马建军被关了七天,七天里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出来。第七天傍晚,杨民警要下班了,去厕所小便时,看见马建军昂着肮脏的面孔看着他,心里就不免同情这个男人了。他上完厕所,让刘民警打开铁栅栏门,把马建军叫进了办公室。他感到疲惫地伸个懒腰,让一脸灰白的马建军坐下,看了眼门外,门外是一片橘黄色的天空。他说:你在派出所住了七天,所里管水管饭,一般临时性拘留的人是二十块钱一天,二七一百四十元。
       马建军不晓得杨民警是什么意思地望着杨民警。杨民警淡淡一笑,罚款就不罚你了,想你也没钱罚。但这一百四十元是要交派出所的。总不能白住白吃是不是?
       马建军认真地点点头。
       杨民警把纸和笔递给马建军,说你写个欠条,欠派出所一百四十元,签个名。明天你把一
       百四十块钱送来,交给财会室。
       马建军写了欠条,签了名,将欠条递给杨民警说:我保证明天把钱送来。
       杨民警说:你老婆也做得出啊,硬是不肯交罚款啊。
       马建军羞得把头低到胯里去了,杨民警说:你走吧。
       马建军回到家里,刘月红不在家。马建军赶到异南春饮食店,异南春饮食店里也不见刘月红。他就气鼓鼓地冲到了岳母家,刘月红也不在娘家,儿子在,岳母带着。马建军因自己澡也没洗,一身臭烘烘的,就没在岳母家呆多久。回到家,他烧了两大壶开水,洗了个热水澡,把身上的臭气全洗掉了。随后,他煮了碗面吃。十一点钟了,刘月红才回家。他看着老婆,老婆穿得很漂亮,这身天蓝色的大披领呢子西服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脖子上还系了条白丝围巾。老婆的脸上还打了香喷喷的油膏,使他嗅到了来自老婆身上的浓郁的花香。他想她还有,心情到外面“漾”,他真想一拳打死她。他问她:你他妈的哪里去了?
       同事家里玩去了,你放出来了?她一脸吃惊的样子瞪着他。不是说要关十五天吗?
       马建军盯着她说:你真做得出。
       刘月红说:派出所的想搞钱,我就是不让他们达到目的。
       马建军说:但是,你让老子受了七天活罪。
       但我为这个家节约了五百块钱。刘月红说,要晓得五百块钱的用途大得很呢。
       马建军说:为了五百块钱,你就让我关在牢里,连看都不去看我,你真能狠心。
       刘月红解下了白丝围巾,大声辩解说:这有什么哕?我想得通,在派出所关几天等于是住宾馆,又不要钱的。
       马建军说:要钱,二十块钱一天,我写了欠条,欠了派出所一百四十块钱。
       刘月红不高兴了,说你不应该写,是他们把你关进去的,又不是你主动要住派出所。
       马建军气得脸都青了,说杨民警要我明天交一百四十块钱,五百块钱罚款就免了。
       刘月红反对出钱说:我没钱,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马建军再也忍无可忍了,在牢里他仔细盘点了下自己,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太没分量了。一气愤,手里的杯子就不由自主地掷了出去,好像是自己飞出去的,砰,砸在刘月红的眉弓上。刘月红大叫了声,一只手就捂住了眉弓,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涌了出来,缓缓往下流淌。马建军慌了,忙走上去要扳开刘月红捂住伤口的手查看,边说:刘刘刘月红,我看看。
       刘月红非常气愤,大叫道:滚开,你这臭猪,滚开,你去死哕。
       马建军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
       刘月红朝他脸上吐了口痰,呸,接着大声骂道:你这样的男人何解不死?她说完这句话就冲了出去,一边哭着……
       五
       与元元冷战了大半年,一天早晨,杨民警醒来,看见睡在一旁的元元一脸苦相,不但脸色苍白,人也消瘦了,就忽发善心,决定做好的搞。毕竟这个家还没散。再说,要过年了,趁着过年在家里弄一点新气象,看能不能修复与元元的感情。杨民警觉得卫生间的瓷砖质量太差了,这边开裂了,那边也起来了,露出了墙灰。地板砖也很脏。厨房也要装修,厨房只贴了一米二高的瓷砖,他觉得应该贴到顶,便于搞卫生。门也要重新做,门上的油漆起了壳,一抠就掉。他决定把厨房和卫生间重新装修下,用新气象来改造他与元元的关系。他到了建材市场,这家那家地看,无意中碰见了马建军。他看着马建军问:你是老板?
       马建军说:我是老板那就好了。不是,我是替别人打工。
       杨民警问瓷砖的价格,又问地板砖的价格,还问铝塑板的价格。最后他盯着马建军问:你们店里有会搞装修的吗?
       马建军回答:没有,但你杨民警看得起我,我可以为你效劳。
       杨民警就用看得起的眼神望着马建军,说你会做?
       马建军说:我有这方面的朋友,我可以叫上几个朋友替你做。
       杨民警觉得自己能省很多事了,便说:那我就全权委托你了,你不能乱弹琴啊。
       马建军不敢乱弹琴。杨民警是什么人?有身份的人,不像他马建军,随便你走到哪里都有人敢跟你打架和欺负你。杨民警往坏人面前一站,坏人就会打尿噤,这样的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来呢!建材市场里有几个爱打麻将的年轻人以前在乡下都学过泥工或木工。马建军把他们叫到一堆,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我们得做点贡献了,杨民警这样的人我们要巴结,讲得直,要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不然就他妈的任人宰割。
       那几个人说:那是那是,是要有几个这样的朋友。
       杨民警屋里装修厨房和厕所,这是给我们图表现的机会。日后打麻将,假如是他来抓,看见是我们,说不定他会转背走人。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那几个人说:马哥你说了算。
       瓷砖和地板砖就是红星装饰材料店的。他对老板说:老板,派出所的杨民警要装修厨房和厕所,需要一些瓷砖和地板砖,我已经答应他在我们店里拿货。
       老板问马建军:他付钱的不?
       马建军回答:应该会付的,我们不赚他的钱就是了。
       老板就不吭声了,同意他把一箱箱瓷砖和地板砖往三轮车上装载。
       马建军替杨民警装修厨房和卫生间时发现元元根本就不管事,一点也不关心他们把:东西搬进搬出,她只生活在一间房子里,那就是她的卧室,偶尔在客厅里坐一坐,转身又步人’了卧室。接着就有琵琶的琴声从卧室的门缝里飘出来。她弹得不是很好,但也不难听。她弹;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琴声会戛然而止,然后就:再没有声息了。马建军想她很孤独,根本就不愿意与人交谈,笑也是那种朦胧的似笑非笑的笑。装修房子快完的那天,杨民警单独请他在一家小饭铺吃饭,酬谢他这些天的辛苦。马建军很有受宠若惊感,看着杨民警,很想问杨民警他老婆怎么了,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说嫂子呢?她不来吃饭?
       杨民警说:她从不出来吃饭。
       马建军说:嫂子是做什么工作?
       杨民警说:原来是国际发廊里理发的,和我结婚后我就没让她再去理发了。
       国际发廊在迎春路上,在镇文化电影院的对面,是一个在广州混过几年的女人开的。国际发廊装修得很漂亮,洗头是躺着洗,理发前还有女孩子替你捏肩和脖子。镇上,只有有钱的男人或女人才敢上国际发廊剪发。马建军自己就从没进国际发廊剪过发。
       马建军说:那你老婆很会剪头发吧?
       杨民警淡淡地说:还可以。来,喝酒。
       马建军就喝酒。
       喝了几口酒,杨民警的话就多了,他望着马建军说:问你一句话,你老婆爱你吗?
       马建军愣愣地瞧着杨民警,杨民警脸上笑着,好像没什么恶意。马建军想了下回答:我和我老婆是经我姨妈介绍后匆匆结婚的,我和她的恋爱过程很短。
       杨民警说:那她爱你不?
       马建军想不出刘月红爱不爱他,说:我搞她不清。
       杨民警说:她宁可让你在派出所受七天罪,也舍不得那五百块钱啊?
       马建军为此惭愧道:我老婆一家人社会地
       位卑微,从小就很穷。我岳父身体一直不好,岳母身体也有问题。我老婆说她小时候过年想添件新衣服都只能是梦想,穷怕了。
       杨民警笑笑,说喝酒。
       马建军就很老实地喝了口酒。
       杨民警说:我发现你人蛮老实,我就喜欢老实人。
       马建军说:谢谢杨民警夸奖。
       杨民警说;所里有几个联防队员品质不好,所长准备退了他们。等过年放假时就把他们退了,到时候我向所长推荐你。你愿不愿意到派出所当联防队员协助派出所办案?
       马建军听了这话很激动,心想真的没白为杨民警效劳,说愿意,我跟定你杨干部了。
       杨民警说:叫我杨明就是了,别干部干部的叫。
       马建军说:人是有尊卑的,我怎么能叫你的大名?那不是找没趣!
       杨民警觉得他这话很受用,说喝酒,那就叫我杨哥吧。
       六
       过了年,马建军就是黄家镇派出所的联防队员了。联防队是派出所的编外人员,不占派出所的编制,属于派出所自己招聘的协助民警办案的人员。黄家镇的城镇人口加农村人口有六万多人,派出所只有一个,二十几名民警,要维护社会秩序,又要给坏人以严厉打击,警力就显然不够。镇派出所就招了二十几名联防队员,工资当然是由派出所发。就跟十个指头不一样齐似的,联防队里有积极配合民警办案的人;也有借着自己是派出所联防队员的身份在坏人身上动歪脑筋搞钱的人;还有因自己是联防队员就行为张狂,动不动就对嫌疑犯拳脚相加,造成影响很不好的人。过年前,黄所长把这几个在外面影响不好的联防队员退了。过了年,把新招来的联防队员叫进了他的办公室。黄所长已经五十大几了,是名老公安。黄所长没有让马建军他们坐,他的目光在马建军等几个新进来的联防队员脸上分别停留了两秒钟,这才绷着脸训话道:你们听好了,一旦成了我们的联防队员,就得约束自己的行为。我警告你们,要随时随地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们是代表公安执法,要注意公安的形象。
       马建军等几个人说:所长,我们晓得。
       当天晚上,马建军和七八个联防队员就随杨民警和刘民警抓了一帮卖淫嫖娼的男女。镇上有几家旅社,湘江旅社、东风旅社、白云宾馆及怡园酒店等等。白云宾馆是一家集娱乐和住宿于一身的宾馆。白云宾馆里有不少女孩,她们大多只有十七八岁,也不知宾馆的老板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个个都嫩。她们的工作就是陪来吃喝的人喝酒,吃出感觉来了,就上楼开房。白云宾馆是一栋五层楼的房子,一楼是大餐厅,二楼是一间间带卡拉OK的包房,三、四、五楼则是客房。一楼的大厅一隅常常坐着很多女孩,她们个个尽其能事地把自己打扮得同美女似的,来了客人她们就昂起头张望,希望你叫她或她陪喝酒。三十块钱一陪。假如你对她有感觉,想要她陪你睡觉,那你们再谈,谈妥了,她就陪你上楼。
       白云宾馆就是靠这些花枝招展的女孩拉客,因此生意兴隆。白云宾馆在镇街上开了一年半了,派出所的民警早就听说了这些事,但从没进去查过。白云宾馆的老板是彭镇长的亲戚,事先彭镇长向派出所的黄所长打了招呼,意思是请他多关照。黄所长就跟他的手下打招呼,说白云宾馆是彭镇长的亲戚开的,不要去查,因为查出麻烦来了到时候不好收场。
       这天晚上黄所长值班,接了个电话,便打杨民警的手机,叫他去查白云宾馆。杨民警当时正跟刘民警、马建军等几个联防队员在叶梅咖啡屋里喝茶和咖啡,听了这话木了。杨民警迟疑了下,说所长,白云宾馆的老板不是彭镇长的亲戚吗?也抓?
       黄所长说:县政法委书记亲口指示的,不搞一下不行啊咧。
       杨民警合上手机,望着刘民警,心里有些不痛快,这是他不愿意得罪彭镇长。彭镇长别的本事不行,但如果他要报复你,那你就别指望他不报复。杨民警对刘民警说:黄所长要我当这恶人头,要我去白云宾馆抓嫖娼。彭镇长晓得了,那不恨死我去?
       刘民警觉得无所谓道:其实也没什么,你是执行命令。
       杨民警说:彭镇长不会这样看。彭镇长那样的人你还不晓得?几个得罪了他的人有好下场?他不搞你就不搞你,他要搞你就老账新账一起算,把你搞醉。
       尽管杨民警把什么都看到了,但到了十二点钟,还是带着七八名联防队员去白云宾馆抓了人。有三对男女正在房间里干那种事。杨民警把他们分开,让刘民警把男人先带出去。你把衣服穿上,他对还躺在床上的一脸害怕的姑娘说,阴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姑娘穿好衣服,不知所措地站在沙发前。
       马建军觉得这姑娘最多十五岁,往大一点看,也不会超过十七岁。这可是雏妓什么的。他的眼睛瞪大了,觉得这个世界还真的变坏了,女、孩子十五六岁就开始卖淫了。他咽了下口水,望着杨民警。杨民警绷着脸,对女孩说:拿上你的包跟我们去派出所。走吧。
       杨民警瞥一眼马建军,指示说:你把她看好,莫让她溜了。
       马建军就很有责任心地走上去逮住了姑娘的一只胳膊。
       过了一天,马建军又参加了抓赌行动。有几个人经常躲在湘江旅社的客房里赌博,打十块钱一炮的麻将,一打就是一个通宵。杨民警在湘江旅社布了眼线,那个眼线打他的手机,告诉他那几个人在三楼302房间赌博。杨民警就对刘民警、李民警和马联防队员等几个人说:今晚十一点钟搞行动。
       马建军就兴奋道:老大,今天抓什么人?
       杨民警将一口烟吐到空中,说抓赌。他弯下腰,端起咖啡杯,小心的样子抿了口,又把咖啡放下,昂着头继续抽烟。说我们这号人其实很逗人厌的啊。他不等马建军和刘民警回答又说:他们打麻将打得正热火朝天,突然被我们抓了,你说他们何解不恨我们?
       刘民警说:卵办法都没有,除非我们不干这一行。干,那就活该他们倒霉。
       马建军的目光落在杨民警身前的咖啡杯上,只有杨民警的咖啡杯里还有一大半咖啡,看上去还没怎么动似的。他说:我以前打麻将最怕的就是你们来抓赌。
       杨民警嘿嘿嘿笑笑,说不打不相识啊,你这人还是不错。
       马建军笑笑,老大,我有一个朋友叫黄灿,昨天我在他那里吃粉,他很想做联防队员:
       杨民警扫一眼马建军,说黄灿?就是那个曾在学校门前开电游室的黄灿不?
       马建军点头说:是的。他现在开一家粉店。
       杨民警嘿嘿嘿笑笑,问他人品怎么样?
       他是复员军人,在部队里干过三年侦察兵。人蛮好的。
       杨民警说:他开粉店不是很好吗?干联防队员有什么意思?
       马建军说:他的粉店卵生意都没有,没几个人去呷。他想干联防队,要我跟你说。
       杨民警随口丢了句话给马建军,说以后再说吧。走,抓赌去。
       湘江旅社是个老旅社,紧挨着轮渡码头和宽阔的湘江。湘江旅社以前是镇政府的旅社,早几年年年亏损,于是承包给私人经营。私人老板每年要上交镇政府三万元人民币,还有水电费和人工工资要开支,一年下来也是七八万,当然就得想着法子赚钱。私人老板把湘江旅社
       的一楼租给水果市场的几个小老板做仓库,让他们贮存水果;二楼又租给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搞娱乐场所;三楼、四楼才是提供给来客登记住宿的客房。302客房是二楼经营娱乐生意的三个年轻人的长租房,专用来睡觉的。房间里搁了张麻将桌。几个年轻人没事时就坐下来打麻将。那天他们不是打十块钱一炮,而是打五块钱一炮,其中有一个没打,躺在床上看书。这个人是彭镇长的儿子,是个刚跨出大学门坎的年轻人。当杨民警叫他也走时,彭镇长的儿子没挪窝。马建军就走上去拍了下他的肩,说你最好还是合作点。
       彭镇长的儿子把肩膀扭开了,瞟一眼马建军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你算老几?
       马建军被他“呛”了下,脸都呛红了。他镇静下来后,又说: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彭镇长的儿子说:我凭什么要配合你们?笑话。
       这就把马建军顶在壁上了,自然把杨民警也顶到壁上了。杨民警瞪他一眼,哎呀,你调子蛮高啊。他走上来,把马建军推开,对长一张小白脸的年轻人说:喂,请你跟我们合作。有什么事情,到派出所去讲清楚。
       我凭么子要跟你们去派出所?你们有么资格叫我去派出所?你们不就是穿了身警服?
       杨民警一听他这么说就感到他的来头不轻,普通老百姓是不敢这么说话的。杨民警望他一眼,说穿警服怎么啦?你是什么东西?走,去派出所。杨民警走上去揎了他一把。
       年轻人摇晃了下身体,说不要以为你是民警就可以打人,我可以告你。
       杨民警想起自己的公安身份,就掉过头冲马建军一旁的胖联防队员使了个眼色,站在马建军一旁的那个胖联防队员已跟着杨民警干了三年,当然就懂杨民警的眼神,立即走上来,一脚踢在年轻人的肚子上,将年轻人踢得背撞翻了麻将桌。胖联防队员凶道:你凋子蛮高啊。聚众赌博还这么高的调子,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又一脚踢在年轻人的膝盖头上。
       年轻人叫了声哎哟,捂着膝盖站了起来,因脚被踢痛了,走路就一踮一踮的。年轻人与那四个赌博的年轻人一并被带进派出所,关在了一间房子里。杨民警说:这帮小年轻火气太旺了,先关他们一晚,回家睡觉去。明天上午再来处理。
       七
       杨民警和刘民警等几个人刚刚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在街口上正准备分手,杨民警的手机就响了。他一看是黄所长家的电话号码,接了。黄所长在手机那头大声说:是不是你带人去湘江旅社抓了一桌麻将?
       杨民警愣了下,说是的,怎么啦所长?
       黄所长说:他们中有一个年轻人是彭镇长的崽,他打电话来向我要人,你把他放了。
       杨民警的眼里自然就跳出了那个说话调子相当高的惹得他不愉快的年轻人,就分辩说:所长,我们抓他时他调子蛮高……
       黄所长打断杨民警的话,说马上把他放了。电话挂了。
       杨民警呆了几秒钟,这才对刘民警和李小兵民警说:走,回去把那个人放了。
       刘民警说:所长打来的电话?
       杨民警没回答刘民警,而是说:唉,他妈的。
       杨民警折回所里,让李小兵民警去问那几个年轻人里谁姓彭,彭镇长的儿子说:我姓彭。
       李小兵民警用柔和的声调说:你可以走。
       彭镇长的儿子望着他的几个朋友,说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李小兵民警断然说:他们不能走,你可以回去。
       彭镇长的儿子一脸讲义气的样子说:我一个人不走。
       李小兵民警没再哕嗦,折回来对杨民警和刘民警一笑,说那个鳖不肯走。
       李小兵民警又加了句:他说要走大家一起走,他一个人不走。
       杨民警就拿起电话,拨打了黄所长家的电话,说所长,彭镇长的儿子不肯走。他说他一个人不走,要走就要我们把那几个人一起放了,他才肯走。
       黄所长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马上说:那就把那几个人都放了。
       杨民警说:他们是打五块钱一炮的,还没交罚款就放人?
       黄所长大声命令说;放人。
       杨民警很想跟老婆修好,他揍过她,骂过她,也恨她。但他还是想同老婆重归于好。过年前,他把厨房、厕所重新装修了,还附带把客厅的顶也吊了。但元元一点也不关心他的作为,仍然冷冷淡淡的,这就让他很想跟老婆离婚,然后跟叶梅结婚。这种思想就跟天上的云朵样在他脑海里飘忽来飘忽去的,让他吃饭和睡觉都不香;办案也提不起精神。杨民警觉得应该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泛滥下去就可能把自己毁了。他打算试探下叶梅,看叶梅是什么态度。叶梅这样的女人放在哪里都是上等货色,就像上等的布料样谁都喜欢,或者如芙蓉王烟,谁都爱抽。杨民警想叶梅就是一包芙蓉王烟,他今天就想来抽抽她这包芙蓉王烟。这天傍晚,他洗了个澡,自觉把身上的晦气都洗掉了,便穿上一件浅蓝色衬衣,又套上一件银灰色西服,把皮鞋擦得锃亮地走进了叶梅咖啡屋。
       叶梅起身迎接他,笑着。她穿得很暴露,穿那种领口开得很下的春秋衫,内衣的领口也开得很下,露出了一片充满生机和诱惑的白肉,这让他蓦地就感到春天来了。
       看见你,我忽然才想起现在是三月份了。他望着叶梅说。
       叶梅见他目光贪婪地盯着她,便嘻嘻一笑,说:还三月罢?都四月中旬了。
       杨民警说:我是说农历。
       叶梅觉得自己胸部那一带很烫,当然是被杨民警目光的热度烤的,就感到别扭,起身,想逃离这种目光。杨民警却叫住她:等等。
       叶梅又坐下了,歪着脑袋说:什么事杨哥?
       杨民警鼓足勇气表白道: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件事。我观察了你很久,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我决定跟我老婆离婚,然后向你求婚。我相信你会赞同我的决定。
       叶梅表示惊诧地盯他一眼,说:哇,你都决定了?
       杨民警激动地看着她,说:你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女人。
       叶梅淡淡一笑,说:谢谢你恭维。我已经三十多了,比起漂亮的女人来,我老了。
       杨民警吐一口白沙烟,说:没有,你比二十几岁的女人看上去更有魅力。
       叶梅问他:你老婆同意你们离婚?
       杨民警觉得与元元离婚不是难事,就说:她同意和不同意我都要离婚。我已经不爱我老婆了。既然不爱了,再在一起过就没意思。
       叶梅说:你以前爱过你老婆吗?
       那当然爱过,但现在我对她没感觉了。我的心都跑到你身上了,一回到家里,我脑海里想的都是你叶梅。我开始还想控制,现在我发现我越控制越想你。
       叶梅开心地一笑,说,我可没让你想我呀杨哥。
       杨民警说:我晓得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错。我爱你已经爱得很深了。
       叶梅对一个走进来的客人笑了下,回头说:只可惜你太浪费你的爱了。我有男朋友了。
       杨民警疑惑地看着叶梅,说,你有男朋友?我怎么没发现你有男朋友?
       我男朋友在县国土局工作,他一个星期来两次。叶梅说,我们好了快三年了。我现在在等他离婚。她望杨民警一眼,又说:他跟你一样也是有妇之夫。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是老感
       情,读中学时,他对我就有那种意思。后来我跟我前夫结了婚,他也结了婚。她说到这里一笑,不说了,我不想拿我的事烦你。
       杨民警望着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是假的,属于自作多情,说那你们真是老感情?
       叶梅说:让杨哥笑话了。
       杨民警就忧伤地问她:既然你早已离了婚,为什么他还不离婚?
       原因很多,他是国土局局长,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她说到这里,走进来三个客人,她把后面的话打住了,起身说:我去招呼一下客人。
       杨民警感到心头一痛,好像有一块肉被人撕掉了。怎么会是这样?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苦味,让他想哭,还让他的喉咙冒烟。他想什么叫单相思,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马建军来了,带来了黄灿。黄灿掏出一包芙蓉王烟,撕开,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给杨民警,脸上的笑容似乎洒满了一桌。黄灿啪地按燃打火机,替杨民警点燃芙蓉王烟,杨民警抽着芙蓉王烟,看着他。他说:杨哥,收我做你的跟帮吧。
       杨民警瞟一眼叶梅,见叶梅在跟那几个男人聊天,就问黄灿:你不是在开粉店吗?
       黄灿说:没意思,天天守着粉店真没劲。我很羡慕马建军,他望一眼马建军又看着杨民警,我想天天跟着你们搞行动,我觉得这才是男人搞的事,开粉店不是大丈夫所为。
       杨民警想这个黄灿开口就大丈夫什么的,看来他还有点头脑,便轻慢地吐口烟,说联防队员的工资并不高,再说又不是正式编制。你未必真的想干?
       黄灿说:我想干,我以前在部队干过,我的性格不适合守着粉店。
       马建军说:老大,他跟我说过多次了。
       杨民警说:你带给我看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决定他干联防队,要所长才能定。
       马建军不甘心道:杨哥,你可以向所长推荐他,他当过三年兵,有搞公安的基础。
       杨民警又把视线移到叶梅身上,叶梅仍和那几个人喝着酒。他想那是几个什么人?怎么可以让叶梅那么高兴?谁是她的男朋友?他掉过头来问黄灿:你真的想干联防队?
       黄灿说:真的想,还望你杨哥抬爱。
       杨民警打了个很大的哈欠,这是他昨晚没睡好觉。他的手机响了,李民警问他在哪里,他告诉李民警他在叶梅咖啡屋。不一会,李民警和刘民警一并来了。李民警说他肚子饿了,向服务员招手,要她上啤酒,还要了几个菜,手撕鱿鱼、凉拌黄瓜、油炸花生米等等。
       啤酒上来了,手撕鱿鱼也率先上桌了。李小兵民警搓着手,一副很有食欲的模样说:今天没吃晚饭的,刘老师今天在一个同事家吃喜酒,我没地方吃饭。刘老师是李民警的老婆。李民警撕了块鱿鱼放到嘴里嚼着,咽下肚,随后喝了口啤酒,对坐在一旁没动手的马建军和黄灿说:吃吧,你们吃,一起吃。
       马建军不敢吃李民警点的东西,说我肚子是饱的。
       黄灿讨好的样子笑笑,说我喝一口啤酒就行了。
       杨民警淡淡一笑,撕了块鱿鱼放人嘴中,慢慢嚼着。
       刘民警要了一杯毛尖茶,喝着茶,说我这一辈子只喜欢喝茶。
       李民警举起酒杯与杨民警碰了下,说杨民警是绅士,喜欢喝咖啡。
       杨民警说:我算么子卵绅士?只是喜欢闻咖啡的味道罢了。
       刘民警也说:黄家镇没有绅士,都是土生土长的土狗子。
       杨民警觉得刘民警最大的缺点就是常常把自己讲得一无是处,说什么土狗子洋狗子的,你这话讲得错。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很低。他像老大样瞥一眼刘民警,又说:生活在哪里都是人,是人就要有自己的尊严,把尊严都丢了,那你还活着干么子?
       刘民警说:那是那是,男子汉是应该有点尊严。
       杨民警点上黄灿重新递来的芙蓉王烟,瞟了下李民警,李小兵民警正用餐巾纸揩嘴,他笑笑,望着黄灿说:小黄,你缴用蛮好罢,抽芙蓉王烟。
       黄灿说:偶尔买一包两包抽,今天想起要见你们,就买了一包。
       马建军称赞黄灿说:黄灿这人很大方的。
       黄灿就真的大方道:诸位,看得起我的话,今天的单我买。
       八
       刘月红与镇上一个中年男人有染已在街上传开了。这种事是纸包不住火的。中年男人住在异南春饮食店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中年男人的老婆于前两年患子宫癌死了,中年男人成了鳏夫。鳏夫四十多了,以前在县红星民族乐器厂上班,红星民族乐器厂垮了,鳏夫就拎着黑管上赵美丽舞厅吹黑管,自己都佩服自己幸亏自学了门艺术。鳏夫以前在乐器厂是做笛子和箫的,但鳏夫于做民族乐器中对西洋乐器发生了兴趣,就买了支黑管吹。那时候一支黑管是他三个月的工资,但鳏夫为买这支黑管,有半年时间是吃酸菜汤泡饭,那当然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他当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鳏夫的老婆死后,他只是在家里睡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又拎着黑管去了赵美丽舞厅,照样站在乐池的一隅吹黑管。鳏夫有一儿子,在县一中学读高中,寄宿。鳏夫一个人,没什么约束,有时候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便上异南春饮食店吃一碗蛋炒饭或一碗肉丝面。一天——那是个大雨倾盆的中午,街上水流成了河,没有人上异南春吃面或饭,鳏夫冒雨走进饮食店,衣服打湿了一半,膝盖以下的裤管全湿了。鳏夫走进饮食店,跺跺脚,对刘月红说:下一碗面看,还有包子吗?再来两个包子。
       吃面的时候,刘月红看着他,说你每天都是一个人啊。
       鳏夫瞅一眼刘月红,说就是,老婆抛弃我走了,儿子在县一中上高中。
       刘月红说:难怪,只看见你一个人。
       鳏夫暗想哎呀,她还比较注意老子啊,就摇摇头,说我很可怜的呢,想再找个老婆吧,人家又嫌我老了,还嫌我拖儿带崽。
       刘月红盯他一眼,发现鳏夫的脸光溜溜的,并没什么皱纹,气色也好,长相也不难看,就问:你最多还只三十四五岁吧?哪里就老了?
       鳏夫也望着刘月红,说我已经四十出头了,不骗你。
       刘月红说:那一点也看不出来。
       鳏夫吃完面,雨还在下,鳏夫就望着门外的大雨,两人又说起话来。刘月红问他:我听我妈说红星乐器厂以前很好的,那时候整个街上就你们厂的效益最好。
       那是七十年代,鳏夫说,不过那时候我还没进厂。
       刘月红答了句:七十年代我刚出生。又说:那你现在做什么事呢?
       鳏夫回答:我在赵美丽舞厅吹黑管。
       刘月红说:啊,我还从没去赵美丽舞厅跳过舞。
       鳏夫说:来玩吧,街上的好多年轻人都上舞厅跳舞。
       刘月红的眼珠转了下,说是吗?看来我也要浪漫一下。
       鳏夫听她说到浪漫二字就瞟她一眼,笑笑说:人生只有一次,你是应该浪漫浪漫。
       鳏夫又怂恿她说:年轻的时候不浪漫,老了,想浪漫也浪漫不起来了。你说是不是?
       刘月红感到他说得很对地一笑,抿着嘴儿说:那确实。
       从此,两人一见面就相视一笑,也不多说话。后来这种相视一笑就变成会心地一笑了,再后来,刘月红就变得有些盼见鳏夫脸上的笑
       了。
       刘月红吵死吵活地要离婚,为此她拒绝马建军碰她。马建军脱得赤条条地站在她面前,要跟她做爱。她却像处女样坚决地护着身体。不行,她吼道,我要跟你离婚。
       离婚?马建军说,我哪里对你不起了?
       你没对我不起,刘月红说,是我对你不起,我从没爱过你。
       马建军懵了,望着她说:那你跟我结婚,还跟我生崽?
       刘月红一脸懊悔道:我傻,我以为我们会慢慢好起来,结果我发现我就是不爱你。
       马建军恨不得掐死她,说你心里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
       刘月红撒谎说:没有,我只是要跟你离婚。
       马建军不相信刘月红的话。他开始留意刘月红的行踪了,当然就发现了吹黑管的鳏夫。他看见鳏夫一出现,刘月红就一脸幸福的样子对鳏夫笑。有天晚上,他尾随刘月红走进赵美,丽舞厅,躲在阴暗的一隅侦察;于是发现着一身黑西服站在乐池前吹黑管的男人,就是那个在异南春饮食店里与他老婆眉来眼去的鳏夫。马建军绝望了,原来老婆已爱上了别的男人。一天晚上,十一点钟了,他回家,家里没人。他走出来,直接走到了鳏夫家门前。鳏夫家里黑乎乎的,他估计舞厅该散场了,就躲到一处路灯照不见的墙角,等着鳏夫回家。一个小时后,他看见一对男女迎面走来,其中那个女人就是刘月红。他瞪大眼睛盯着,见鳏夫开了门,笑着走进去,他老婆刘月红也跟着走了进去。门在他眼里关了。
       马建军没有做出过激行动,虽然过激行动像一匹烈马样冲到了脑海里,甚至如一团烈焰样烧着了他的手。他一度拾起一块砖头,冲到了鳏夫的门前,企图敲开门,一砖头砸在鳏夫的脑门上,让鳏夫的脑袋开一朵大红花。但他一犹豫,又改变了主意。他突然觉得事情闹大了,真正失去面子的是他马建军。说起来,这是他老婆主动上门献身啊。他还要在联防队混不?杨民警、李民警和刘民警会怎么调侃他?街上的邻居不会暗笑么?
       刘月红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钟。马建军没睡,像只困兽样在房子里坚决地走来走去。她对他一笑,表示惊讶道:你还没睡?
       他扑到她身上,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你偷人,他朝她脸上恶狠狠地啐口痰,啐在她的嘴上。她抿紧嘴,不让他的臭口水流人她的嘴。马建军又愤怒地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一边咬牙切齿地骂她说:你这婊子,难怪不愿意跟老子睡,原来有人操你啊。老子打死你。马建军是真打,拳头落雨样打在刘月红的头上和身上。
       刘月红用最大的能力护住身上的重要部位——脸、胸口和下身,既不反抗,也不叫骂。这让马建军觉得很奇怪,这只雌老虎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温顺了?他就更用心地打她,我叫你还敢偷人,我叫你还敢偷人。他边打边说。
       刘月红受不住了,尖声问他:马建军,你打够了吧?
       马建军见她还敢尖声反抗,又愤恨地扇了她一耳光,说还没有,我还要打。
       刘月红捂着火辣辣的脸,说马建军,你打人够狠的。
       马建军又猛扇她一耳光,说我要打死你。打死你了我再去派出所自首。他仇恨地一脚踢去,踢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又一脚踢去,边骂道:你这臭女人,老子要打死你!
       刘月红哭了,说厨房里有菜刀,你把我砍了吧。我是个骚货,我不是人……无所谓,反正老子不要脸了。她被他打得很烦躁也很痛道:马建军,告诉你,老子本来还有一丝内疚,现在连一丝内疚都没有了。你是这样打老子,老子心里的内疚都被你打跑了。
       马建军愤怒地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床上,按着,剥了她的衣裤……
       九
       刘月红第二天没去上班,她一早就走进了派出所。接待她的是李民警,李小兵民警先一步来,一来就碰见了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刘月红。民警同志,刘月红说,我要向你反映情况,你们联防队里有一个叫马建军的,昨天晚上强奸我,我不同意,他就毒打我。
       李小兵民警把刘月红领进办公室,让刘月红坐,泡了杯茶给刘月红,就准备记录刘月红提供的情况。杨民警进来了,李小兵民警就对杨民警说:这个女人告马建军强奸她。
       杨民警昨晚没睡好,这会儿有点眼泡脸肿的。他坐到桌前,打了个哈欠,望一眼刘月红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月红说:刘月红。
       李小兵民警把刘月红的名字记在了卷宗上,又问:多大了?
       刘月红答:二十七。
       李小兵民警又记下了年龄,边问:你干什么工作?
       刘月红说:我是异南春饮食店的营业员。
       杨民警问她:你跟犯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刘月红说:马建军是我老公。
       李小兵民警站了起来,噗哧一笑,望着杨民警又忍不住一笑。杨民警也站了起来,说马建军是你老公,那不存在强奸啊。你是老婆,有义务的。
       刘月红说:义务?满足他的兽欲是我的义务?女人是母狗吗?母狗不从,公狗还不勉强呢。我不同意,他就暴打我。她说到这里,当着杨民警和李小兵民警的面解开衣服,于是肩膀上、腰上、乳房上到处都是马建军殴打她留下的伤痕。看见了吧你们?
       杨民警看了,心想马建军真下得了手,说你先回去,我们把事情调查清楚了再答复你。
       刘月红说:还要调查?我一身青红紫绿的,还不够?他强奸我,还打我,这已经是摆在你们面前的事实了还要调查?我要上法院告他。我一定要把他搞臭。
       杨民警说:你放心,我们会认真处理这事的。
       刘月红说:那你们快去抓他,他现在在屋里睡觉。
       李小兵民警和杨民警当然不会听刘月红的指示。李小兵民警嘿嘿一笑,说刘月红女土,你该干什么还是去干什么,我们会处理这事的。
       马建军来了,一走进派出所,杨民警就把他叫到了一隅,说刚才你老婆来了,来派出所告你强奸她,还告你暴打她。
       马建军吓了一跳,说我发誓不是她说的那回事。
       杨民警说:你赶快找到她,她说她还要去法院告你强奸她呢,老婆告老公强奸,这不是给全镇人提供笑话吗?你这杂种怎么找了个这样的老婆?
       马建军觉得自己很没脸道:我打她是因为她偷人,我骗你不是人。
       杨民警望马建军一眼,说,你有她偷人的证据吗?
       她跟赵美丽舞厅里吹黑管的男人有一腿,我敢肯定那个男人是她的奸夫。马建军说,我亲眼看见她昨天晚上走进了吹黑管的男人屋里,凌晨两点钟才回来。
       李小兵民警走拢来,杨民警就笑,说他老婆偷人,他亲眼所见。这样的女人是欠打。
       在马建军跟杨民警谈这事时,刘月红去了镇人民法院。镇法院里的人不认识马建军,当然就很重视刘月红提供的案子。刘月红脱了衣服让镇法院的法官看她身上的伤。法官当然就认真看着,还叫来了法医,让法医拍照,以免伤好后没有证据。刘月红把自己脱得只留了条裤衩,让法医分段分段地拍照。随后,两个法医给她做全身检查,照透视,还对她的内脏进行CD扫描。检查的结果是她身上没有内伤,骨骼也完好,但有多处软组织受伤。
       刘月红问法医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法医说:你先回去,我们会处理的。
       下午两点钟,刘月红回来了。门虚掩着,马建军在屋里等她,脸上很多脾气。她看一眼马建军,径直步入卧室,打开柜门清点自己的衣服。马建军瞪着她,说你到哪里去了?
       她头也不抬地回答:去镇法院了。
       马建军鼓了鼓眼睛,说:你真的去法院了?
       她继续清理衣裤。
       马建军说:你真做得出,老话说家丑不外扬,你连这一点都不避讳。
       刘月红说:不是家丑,我要跟你离婚。你昨晚上是那样打我,你要付出代价。
       马建军的拳头捏得直叫,说我真想一拳打死你。
       刘月红说:走开。就拿着一旅行袋衣服冲出了门。
       马建军气不过,追到街口,一拳砸在刘月红的背心上。刘月红没有防备,被马建军打得扑倒在地,险些被一辆驶过的农用汽车轧了手。刘月红哭了,说:马建军,你好毒啊。
       法院来了两个人,将马建军带走了。法院教育了马建军一顿,让马建军写了再不殴打老婆的保证书,才把马建军放了。马建军一回家,一个年轻女士就找上门来了。她戴副眼镜,像个女干部。她坐下,说我是刘月红请的律师。她打开包,拿出刘月红写的离婚报告,还拿出一支钢笔递给马建军,说请您在这上面签个名。
       马建军看了眼离婚报告,把离婚报告掷到女律师的脸上,说你给我滚出去。
       女律师感到自己受到了来自马建军的侮辱,站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头来说:我告诉你,夫妻半年以上不同房,法院可以为提出离婚的那方判离婚。
       马建军吼道:滚,你们这些臭女人。
       女律师说:请你说话注意点,我是律师。
       马建军又大叫一声道:给我滚。
       十个月后,果然就有一张离婚判决书寄到了马建军家里。马建军那天不在家,离婚判决书被邮递员塞人了门缝。马建军晚上才回家,一脚就踩在离婚判决书上。马建军捡起信封,一看是法院寄来的,就撕开封口,当然就看见了离婚判决书,上面盖着法院的公章,注明即日生效。下面有刘月红的签名。这一天是二00一年十一月的一天。我没老婆了,马建军看着离婚判决书想,他突然一咬牙,把离婚判决书撕得粉碎,掷在地上。
       马建军想到了黄灿,在这个危难时刻,他希望黄灿帮他出这口鸟气。他一脸悲伤地走进了黄灿粉店,黄灿见马建军神情沮丧,便一脸愕然地瞅着他。你怎么啦军鳖?
       马建军哭丧着脸说:老子想去收拾那个吹黑管的杂种,你替我出这口恶气不?
       黄灿早从马建军嘴里晓得了这事,他也认识那个吹黑管的男人。黄灿不愿替马建军出这口恶气,他晓得这口恶气一出,刑法就会找上门来。他很冷静地道:这事不好办。打人是犯法的,而且肯定要赔钱,打得越重钱赔得越多。你有好多钱赔?
       马建军说:他把我老婆偷走了,我要打死他。
       黄灿安慰马建军说:你暂时不要这样做,要等大家都忘记了这事,等几年后再下手。
       马建军火烧火燎地瞪着黄灿,说还要等几年?那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阳世上?
       黄灿的心情没有马建军那么糟糕,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懂吗?
       马建军说:我现在就要去搞他!他紧攥着拳头,说,我拳头都拧出水了。
       黄灿递支烟给他,说,军鳖,什么事情都要想想后果。你打死了他你跑得脱?为一个背叛你的女人把自己赔进去,值得吗?你以为这还是杨雄杀老婆的水浒时代?
       黄灿腰间的拷机响了,黄灿低头一看,是杨民警的手机号码,就拿起电话回话。杨民警在电话那头说:你在哪里?
       黄灿望一眼马建军,说我和马建军在我的粉店。
       杨民警说:你们马上赶到白云宾馆来,抓赌。
       十
       李小兵民警比杨民警年轻几岁,警龄也比杨民警短几年,个头却比杨民警高,身坯也比杨民警壮,有一个漂亮的吃着公家饭的老婆在迎宾路小学校教书。这些对于杨民警来说都无所谓。但李小兵民警在杨民警的眼皮子下升官了,成了派出所副所长,这就让杨民警心里嫉妒了。要说功劳,他杨民警绝不在李小兵之下,要说对派出所的贡献,他杨民警只有比李小兵大的。但上级偏偏提拔李小兵当了副所长,他杨民警却没升,这真让杨民警想不通。
       杨民警,李副所长看着他说,以后你要多关照我啊。
       这话应该是他对李副所长说,现在是李副所长反过来对他说。他不晓得李副所长是什么意思地阴阴地看着李副所长,说,你这是怄我0阿。
       李副所长晓得杨民警不服。老副所长退休时,大家都以为副所长非杨民警莫属。李副所长自己也没想到他会走到杨民警的前面去。那天,黄所长把他叫进办公室,对他说“你接替副所长的位置,这是局领导的意思”时,李小兵民警自己都很吃惊。从公安学校毕业分到黄家镇派出所工作的这几年里,他一直是把杨民警当上司的,现在他是杨民警的上级了,自己心里都有几分别扭。李副所长说:老杨,我真的没想到局里会定我当副所长,我以为是你。
       杨民警想他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个马屁精,就冷冷一笑,说,我祝贺你。
       李副所长正准备高兴,蓦地瞥见杨民警脸上的冷笑,就收敛起高兴,说,你这是取笑我啊。
       杨民警说:哪里话,我倒是需要你关照我呢,哪敢取笑你。
       李副所长觉得杨民警的话里带着刺,忙冲杨民警打个拱手,说,彼此彼此。
       杨民警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把自己撞死。他觉得他太不被人理解和爱护了。上级不重视他,老婆不爱他,而他还得装出无所谓地活着,这真让他难受,因为他自己都弄不清他这是活给谁看!这天下了班,他原想回家,但一想起元元那张看见他连表情都没有什么的脸,就决定去新青年酒吧。他害怕去叶梅咖啡屋了,因为叶梅也是他烦恼的根源。新青年酒吧在迎春路上,他走来了。酒吧里有几对年轻男女正坐着喝酒。他坐到靠窗的一隅,一个女招待走拢来,问他要吃些什么。他看着打开的消费单,忽然说:你们这店里也会做牛排?
       女招待一笑,说,嗯,我们的大师傅去长沙的酒吧里学过。
       杨民警心里一派荒凉,把消费单一丢,说,那就来份牛排试试。
       女招待又抿嘴一笑,问,还需要什么?
       来两瓶啤酒,再来一碟凤爪和一份拍黄瓜。
       杨民警把目光放到窗外,手机响了,刘民警问他在哪里。他回答:我在新青年酒吧。
       刘民警来了。刘民警心里也有点为杨民警愤愤不平,他也觉得副所长的位置应该归杨民警坐,没想李民警捷足先登了。刘民警也要了一份牛排和一瓶啤酒。他拿起酒杯与杨民警碰了下,说,你这鳖这几天不太高兴样。
       杨民警出口粗气,说,我还好。
       想通点,刘民警劝慰他道,又说:只怪你这人不会巴结领导。你的优点就是太正直了,你的缺点也是太正直了。这几年,你自己回忆一下,你去所长和局长家里提过节么?
       杨民警不屑于那一套说:我从来就不搞这事。我过年过节从来就没往领导家跑过。
       刘民警指出道:这就是你输给李副所长的
       地方。李副所长比你会做人,跟黄所长一起到局里汇报工作啦,跟黄所长家送液化气罐啦,陪沈姨打纸牌啦,局长来检查工作,他车前马后地忙啦,为局长开车门啦,过年送鱼送肉啦等等。这就是局长提拔他没提拔你的原因。局长、所长都觉得他听话,好用。你呢?局长觉得你太有个性了。太有个性了就不好指挥。
       杨民警觉得刘民警说得在理。这些年里,他哪次在局长面前表现过自己?局长来检查工作,他能躲就躲,所长要他汇报工作,他也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三言两语,这给局长的印象是他好像没努力工作样。局长当然不会提拔他。杨民警想到这里说:我无所谓。
       刘民警说:你真无所谓就好。
       杨民警灰心道:我真无所谓。来,喝酒。
       杨民警觉得新青年酒吧的牛排做得好吃,既嫩又鲜。九点钟时,进来一个剪着男发的背吉他的女孩。一隅有个小乐池,弹吉他的女孩笑笑,坐到乐池里,对着麦克风弹起吉他来,弹一些流行的歌曲。杨民警望了她几眼,问刘民警说:你觉得她像不像县电视台的宋佳?
       刘民警也打量了几眼弹吉他的女孩,说有点像,但没宋佳漂亮。
       两个人在新青年酒吧坐了很久,喝着啤酒,抽着烟,看着和听着弹吉他的女孩弹吉他。十一点钟了才起身回家。他刚刚回家,手机响了,黄所长的手机号显示在他手机上。黄所长说:赶快来派出所,有紧急任务。
       杨民警很不痛快地想有紧急任务就想起老子了,提副所长就把老子丢在一边。他最后一个到,二十几个民警全在派出所里,既紧张又兴奋地等着黄所长下令。有两个杀人犯流窜到了黄家镇,他们于半年前在邻县执枪抢劫一家银行,将司机、押钞的保安和一个银行职员打死了,抢劫了五十三万元人民币。湘江旅社的服务员举报,今天晚上十点多钟,有两个像公安部发的通缉令上的杀人犯住进了湘江旅社。黄所长说:只要有一点线索,我们就要慎重对待。犯罪分子有枪,是五四手枪。大家都要小心点,他们中有一个还当过兵。出发。
       他们向湘江旅社赶去。警力分成了四队,两队分别守在两条路上,一队守前后门和楼梯口,杨民警和刘民警还有另外四个民警的任务是冲进房间抓人。杨民警把举报的服务员叫到一旁,问明情况后,说,我们先悄悄上去,守在门两边,然后你去敲门,问他们要开水不。
       女服务员不愿去,说,我怕,我不敢去。
       杨民警说;有我们在,你怕什么?你只是敲开门就行了,我们抓人。
       女服务员犹豫了下,跟着他们轻轻上了楼。女服务员走到三楼的一间客房前,敲了敲门。里面有男人粗声问:什么事?
       女服务员说:服务员,送开水的。
       门里的男人粗声回答:我们不要开水。你走吧。
       杨民警来不及细想,一脚踹在门上,这一脚没将门踹开。他吸一口猛气,憋着,又一脚踹上去,门被踢开了。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他身体一歪,栽倒了。
       五把枪都对着里面射击,两个杀人犯被击毙在房间里。
       杨民警被送到镇人民医院,医生将他的右胸切开,取出了那颗子弹头。医生说:幸亏是打在右胸上,如果是打在左胸上,你就没命了。心脏在你胸部的左边。
       元元站在一旁,眼泪汪汪的。杨民警一笑,说差点你就看不见我了。
       杨民警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县里的领导都来看了他,电视台的记者也来采访了他。而且把采访他的专题都拿到省台去播了。他成了公安战线上英勇无畏的英雄,迎宾路小学的少先队还送来了花篮,在电视台的摄像机前还给躺在病床上的他敬了少先队礼。杨民警觉得这一枪还是挨得值得的,除了这些荣誉,那天县局郑局长当着县长的面对他说:你好好干,会有前途的。局长说他会有前途,那当然是真有前途了。
       一个月后,他出院了,胸部还有些疼,又在家休息了半个月,胖了,身子骨也变懒了。一天,黄灿和马建军来看他,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说:已经没事了。
       黄灿说:你可以呷酒了不杨哥?
       可以呷酒了,他回答。
       马建军便提议说:那我们去新青年酒吧喝酒去?
       杨民警也想出来走走了,就打刘民警的手机,让刘民警直接赶到新青年酒吧去。他们步人酒吧时,刘民警也赶来了。四个人找张桌子坐下,啤酒就来了,手撕鱿鱼和花生米也上了桌。他们喝着啤酒,吃着手撕鱿鱼,说话间,有一对男女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男人他们不认识,女人却是他们熟识的。女人是李副所长的老婆,迎宾路小学的刘老师。李副所长与刘敏老师的全部恋爱过程他们都熟悉,这内里简直还有杨民警的功劳,因为足智多谋的杨民警在这事上曾替李副所长出了不少主意。他们正准备跟刘敏老师打招呼,但刘敏老师没注意在一隅喝酒的他们,而是目不斜视地与那男人上了楼。
       那不是刘老师吗?刘民警感到奇怪地说。
       杨民警当然看见了,说是她。
       刘民警奇怪道:她跟一个男人上楼上的包房去了。
       杨民警喝了口啤酒,望了眼刚才刘敏和那男人经过的楼梯,说他们上楼干什么啊?
       刘民警说:复杂啊,谁讲得清?
       杨民警觉得有意思地一笑,说,有意思啊。
       马建军也认识刘敏老师,去年派出所分过年物资柑橘和柚子,马建军就替李民警搬过柑橘和柚子,把一袋柑橘和一袋柚子放到脚踏三轮车上,运到了迎宾路小学刘敏老师的家。还有一次,李民警让他送一罐液化气,因为刘敏老师等着液化气用。马建军从所里搬了气罐,用橡皮带捆到单车的衣架上,一路小心地来到了迎宾路小学。刘敏老师在上课,他就站在那栋楼的楼下等着刘敏老师下课。马建军嘿嘿一笑,他心里高兴,因为不光是他前妻给他戴绿帽子,李副所长的老婆看来也在给李副所长戴绿帽子。这顶绿帽子正透着鲜味呢。他说:女人漂亮也不是一件好事啊。又说,女人太漂亮了,难免不绿帽子满天飞。
       马建军说了一个他们的脑海里都在思考的问题,四个男人相视了眼。黄灿觉得马建军不该说这话,便说:你不要乱说啊军鳖。
       马建军咧嘴笑笑,我并不是说李所长,我只是说一个普遍现象。
       杨民警点上支烟,将一口烟吐到空中,望着戴过绿帽子的马建军,噗哧一笑,笑过后,说马建军你分析一下,你觉得他们上楼是做什么事?
       马建军说:那是我敢随便分析的?
       杨民警瞅一眼马建军,说,为什么你不敢分析?
       马建军开心道:因为我一分析就会朝淫秽的方面想。
       几个人又笑了,觉得这事挺好玩的。
       一个女招待走拢来兑茶,杨民警看着她问:喂,刚才那一对上楼的男女经常来吗?
       女招待笑笑,说,好像来过几次。
       杨民警盯着女招待,说,几次?他不等女招待回答便提出一个数字:有五次吗?
       女招待犹犹豫豫着,杨民警觉得她的犹豫有问题,马上加码说:有十次吧?
       女招待是个年轻姑娘,涉世不深,随便回忆了下说:可能有吧。
       杨民警感兴趣了,眼睛睁得大大地问女招
       待,你估计他们在上面做么子事?
       女招待抿嘴一笑说:这我不知道。
       女招待走开了,杨民警把背靠到椅子上,架起二郎腿,脸上就有几分惬意:想不到啊。
       马建军想到了离他而去的刘月红,脑海里就出现了他曾多次想象的刘月红与吹黑管的男人约会时的淫秽场面,眼睛就冒绿火。杨头,他说,是不是给李所长打个电话?
       杨民警扫一眼马建军,说等一等,事情有点突然样啊。他的心情这会儿十分复杂。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此刻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望着刘民警说:你觉得告不告诉李小兵?
       刘民警说:我觉得应该告诉李小兵,毕竟这事令人不舒服。没看见是一回事,看见了不报告那又是另一回事。
       马建军有同感道:对,你说得有道理。
       刘民警找到了一个附和者,心情就蔚蓝了几分,又说:李所长毕竟是我们的头,头戴绿帽子,我们这些做手下的怎么也不舒服,你们说是不是?
       黄灿发表自己的意见道:这事还是慎重点,万一捅出娄子来了,我们负责任不起。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杨民警,目光是在征询杨民警的意见。
       杨民警还真的拿不定主意,凭他干公安多年的经验,这楼上的一对男女肯定有问题。他真不想管,想让这一对男女朝着自己的方向发展,这确实不属于他要管的事,但问题是这女人是他同事加上司的老婆,不理睬嘛又有些说不过去。他说:这事还真难处理啊。
       马建军很愤怒的样子说:她娘的,搞到我们李所长头上来了。他望着杨民警,说,杨头,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李所长,免得以后李所长怪我们知情不报。
       杨民警望一眼他们,觉得还是把这事告诉李所长好,让李小兵自己处理。李小兵这样的人,真得罪了也不好对付。再说,他在医院里治枪伤时,李小兵还专门在医院里招呼过他几天。我来告诉他,他说,拨了李副所长的手机。
       十一
       李副所长正在怡园大酒店的三楼包房里打麻将,怡园酒店的黄总还有酒店的两个部门经理正陪着李副所长打麻将。他们已打了三个小时,李副所长已赢了两千块钱。李副所长爱上怡园酒店打麻将,这是他感到自己只有上怡园酒店打麻将才有钱赢,跟同事打,在别的地方玩,他都是输。所以,他不去别的地方玩了,只要他没什么紧急事要办,他就打怡园酒店黄总的手机,让他安排一桌麻将。他说:你安排一桌麻将看,黄总。黄总就立马安排,并等着李副所长大驾光临。黄总不敢得罪李副所长,因为李副所长一不高兴,就可以率众民警来查他的酒店。而只要一查酒店,那就人去楼空了。所以李副所长要打牌,他就是睡了也会爬起床,叫上人陪李副所长打牌。李副所长并非很会打麻将,其实他是乱打,但黄总和他的两名部门经理都不和他的牌,他们只是相互和一和,而他们都说李副所长的牌打得好,一个晚上不放一炮。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李副所长赢钱。他赢了钱才会高兴,一高兴就不会管怡园酒店的勾当。怡园酒店是黄家镇最大的酒店,装修与大城市的三星级宾馆可以媲美,有很多小姐在怡园酒店里招摇,像一朵朵开得很艳的流动的花,招引着一只只雄蝴蝶。
       怡园酒店的黄总经理是镇派出所黄所长的亲侄儿,但黄所长快六十了,面临退休了,黄总得重新找一个靠山。李副所长就是他要找的靠山。试想想,假如派出所的民警今天来查,明天又来查,偌大一个热闹的酒店,生意必江河日下。怡园酒店在很多老板眼里是安全的,镇上的很多老板还有县里的很多老板都开着车来怡园酒店消磨一个又一个的晚上。那些晚上原来是很枯燥的,但一进入怡园酒店就变得有趣了。怡园酒店里美女如云,她们来自四面八方,她们用她们年轻貌美的身躯接待那些阔绰的老板们。
       黄总一心要让李副所长觉得怡园酒店是个可以经常来玩的好地方,毁灭它未免太可惜了。黄总不敢直截了当地送钱给李副所长,他怕年轻的李副所长一正直就断然拒绝,一旦拒绝,关系就紧张了。但用打麻将的方式输钱给他,彼此心领神会却又没违反原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黄总清一色自摸了,但他非常有涵养的样子笑笑,把自摸打掉,望着李副所长,说李所长,怡园酒店还是来得啊,风水蛮适合你的。你每次来,一赢就是两三千。
       李副所长很高兴,说是的是的,这里的风水适合我。
       黄总说:那你应该经常来。
       李副所长说:当然当然,有钱赢我还有不来的!我肯定来。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李副所长以为是老婆打他的手机,正犹豫着是不是接。他打完一张牌,这才拿起手机看号码显示屏,一看是杨民警的手机号码。他示意黄总他们不要吭声,接了。喂,他问杨民警说,有什么事杨队长?
       杨民警也叫李副所长的官衔说:李所长,有一个这样的情况想向你汇报,手机里三言两语讲不清。你最好能来一下。
       李副所长手气正红,说明天怎么样?我现在……
       杨民警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最好还是来,这事直接与你个人有关。
       李副所长不太好拒绝杨民警。这次局里提升他当副所长而不是杨民警,这让杨民警心里一度很不痛快。关于两个月前抓杀人犯一事,杨民警对他也有看法。杨民警曾私下对他说,那一枪应该是他李小兵挨,因为他是副所长。李小兵很惭愧,他在接受任务时确实有私心,他一听所长说犯罪分子手中有五四式手枪,他便把最危险的任务让给了杨民警。以前这样的任务,都是副所长挑在肩上的。李小兵晓得杨民警肯定会升的,因为那一枪把他升华了。前不久,他去局里汇报工作,郑局长就说了,他正在考虑给杨民警一个副科长还是给一个副所长的位置。李副所长问杨民警:杨队长,你们在哪里?
       杨民警说:我们在新青年酒吧。
       李副所长合上手机,望着黄总他们说:我打不得了,有情况要我去处理。
       黄总笑笑:随便你呢。
       李副所长赶到新青年酒吧时是十一点一刻,他心情很好,因为他赢了两千三百元。他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也只有这笔钱的一半。上次他赢了三千,而再上次他赢了两千。他感到怡园酒店真适合他打牌。他决定过两天去百货商店看看,换一台三十四时的海尔彩电。怡园酒店都是海尔彩电,效果都不错。他家里那台二十九时的长虹彩电该淘汰了。他这么想着,踌蹰满志地走进了新青年酒吧。
       新青年酒吧里光线昏暗,且很多人,他们一堆一堆地坐在酒吧里喝酒,其中一堆人冲他招手。他走过去,坐下,扫了眼在座的,除了杨民警、刘民警,还有黄灿和马建军。刘民警递了支银白沙烟给他,又啪地按燃打火机,替他点上火。他吸了口,说什么事老杨?
       杨民警摇摇头,举起酒杯。有件事真的不好跟你说,杨民警说,我跟你一打完电话又后悔,崽骗你,因为想来想去,觉得这事不应该跟你通报。
       李副所长接过马建军给他倒的啤酒,说了声谢谢,但没喝,心想杨民警到底是卖什么药,就继续盯着杨民警,表示无所谓的样子笑笑,说,什么事说得这么神神秘秘?
       杨民警嘿嘿一笑,说,你首先要冷静,来,先
       干一杯啤酒,压压惊。
       李副所长想他们个个表情严肃,不是街上发生了大案吧?他端起酒杯,但他没把杯里的啤酒呷完,他只呷了一半就放下了。他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不要绕弯子,什么事你说。
       杨民警摇了下头,我说不出口,你要他们说吧。他说着,把背靠到了椅背上。
       刘民警开口了,有些激动道:李李所长,你老老老婆在楼上。
       李副所长一听刘民警说话犹犹豫豫的,就满脸惊愕道:我老婆怎么啦?
       还有一个男人和你老婆一起在楼上,黄灿说,我们看见他们上的楼。
       马建军说:我看了下表,他们八点多钟上去的,现在还在楼上。
       李副所长感到自己好像被人抓了七寸样,表情呆板地望着他们,说,就这事?
       杨民警脸上讥诮地一笑,啪地按燃打火机,重新点上支烟,将一个烟圈很好地吐出来,等烟圈在李副所长的头上散开后,他说:我问了这里的女招待,你老婆和那个男人来了至少有十次。每次来都是呆在楼上的包房里。杨民警说到这里又吸口烟,吐个烟圈,又说:假如不是你老婆,我们也不会管这种事。但是你老婆,偏偏又被我们看见了,这我们就没有办法了,不告诉你吧又对你不住。你看怎么办,发一句话。这些弟兄都听你的。
       李副所长懵了。难怪这段时间刘敏对他冷冷淡淡的,原来她有外遇了。他恨恨地想。
       刘民警表态说:李所长,你一句话,我们就跟你办。
       李副所长脑壳里嗡嗡地响,仿佛有机器在轰鸣。他问:怎么干你们说?
       我们可以敲开门,查他们的身份证。刘民警说。我们可以说怀疑他们卖淫嫖娼……
       李副所长摆摆手,这绝对不行,那我老婆会把我骂死去。他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怀疑他们贩毒,马建军说,把那个男的抓起来关他几个月。
       李副所长又摇摇头,说这绝对不行。没有证据随便抓人关人是违法的,你以为这是早几年!他可以告你,告派出所滥用职权,还告派出所侵犯人权。
       黄灿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男人揍一顿,揍得他半身不遂,下肢瘫痪。
       对,李所长我看这是最好的办法。马建军的手早就痒起来了,他心里的那口鸟气一直就没出的。那个吹黑管的男人至今还活得好好的,他早就想报复了。不要你所长出面,只要你发一句话,我们要打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又不晓得是哪个打的。这叫做送鬼打了。
       杨民警吐一口烟,说,你自己赶快决定,弟兄们都在这里。
       就在他们说这话时,楼上有了响动,脚步声冲进了他们的耳孔,一个男人走到楼梯口,冲楼下的女招待嚷叫:小姐,买单。
       男人的身影退回去后,刘民警低声对李副所长说:就是他。
       女招待应声上楼,接着一双白色的尖蒂高跟皮鞋又噔噔噔地下来了。不一会,刘老师跟那男人也一前一后地下楼了。男人是镇人民医院的医生,姓吕。吕医生走在前面,昂着脸,风度翩翩的样子;刘老师走在后面,走得不是很大胆,目光左右环顾的。楼梯很陡。吕医生回头笑着,牵着举步犹豫的刘老师,生怕刘老师一不小心脚下失踏。李副所长见他老婆与一个男人像一对恩爱夫妻样于众目睽睽中下楼,且这些人又都是他的手下,脸就变了色。他怕老婆看见他在场,忙把目光从老婆身上移开,抛到杨民警脸上。他蓦地心头一颤,因为他觑见杨民警脸上有一抹让他很不舒服的讥笑。杨民警眼角的余光发现李副所长望着他,就把视线从刘老师和那个男人身上收回来,落在李副所长脸上。
       你看这事怎么办?刘民警盯着李副所长问。
       李副所长对几个手下投来的关切和义愤的目光表示感激地低声说:办吧。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刘民警来了情绪,我会要他有个八开的。
       十二
       吕医生有些不安,感觉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自己很奇怪他怎么会如此忐忑不安。这种突然袭来的不安让他头晕。他站住,觉得不应该有什么事地左右望望,左边没一个人,右边走着的是刘敏老师。刘敏见他脸色很紧张,就问他:你怎么啦亲爱的?
       她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女人。吕医生五年前就跟老婆离了婚,离婚后他再也没有喜欢上别的女人。这几年里,他完全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洗衣有洗衣机,吃饭医院有食堂,还经常有病人的家属请他上馆子吃饭。假如他不想出去吃饭,回家也有电饭煲煮饭,然后炒一个香喷喷的蛋炒饭,再弄一个小菜汤,也舒服,不用担心老婆或者孩子什么的。吕医生是这样过了几年,打算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过下去,偏偏有一个已婚女人步人了他的生活。这个女人就是刘敏。一开始他并不晓得她结了婚,只是觉得自己被她吸引着,让他一个人时有些想她。后来,他们超出了一般的男女关系,她告诉他,她结了婚,但是她不喜欢她老公,想跟老公离婚等等。假如她在他还没有爱上她以前告诉他这些,他会全身而退。现在,他想拔出来也出不来了,就像一只羊陷进了沼泽地似的。他深深感觉他们彼此很相爱了。
       他说:我刚才突然有一种心跳加速的奇怪感觉。
       她说:是吗?现在好些了吗?
       不过也没什么。吕医生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感觉月亮红红的,不是黄色,也不是绿色,而是红彤彤的颜色。他惊讶道:咦呀,你看见吗天上的月亮是红颜色的?
       刘敏也将视线抛到天上,感觉不到月亮有吕医生说的那种红色,她仔细瞧了眼说:只是有一点红,更多的是白黄色。是吗?
       吕医生说:我觉得月亮好红的,跟朝霞一样红,只是没有朝霞的那种光泽。
       刘敏又瞧一眼月亮,说那是你的感觉问题。她转移话题说:你明天晚上干么子?
       吕医生说:明天晚上我不会有事。你呢你有事么亲爱的?
       刘敏想了下说:我肯定没事。
       吕医生的脑海里出现了刘敏的男人,说他不会缠着你么?
       刘敏一笑,你放心,他有他的事,根本不管我的。他哪里有你关心我啊。
       吕医生想他要是她老公,他就会盯着她,说你老公真的不在乎你?
       刘敏望一眼大街,大街上没什么人,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他不是不在乎我,她说,我们都是各搞各的,他忙什么我不问,我搞些什么事他也不管。
       你会跟他离婚吗?吕医生瞥一眼刘敏。
       刘敏说:离婚是肯定要离的。
       两人走到接近学校门前的一株大樟树下的阴影里时,刘敏禁不住想吻吕医生一下,吕医生左右望望,没看见什么人,便站住了。刘敏走上前,把他的头扳下来,在他嘴上吻了口。吕医生说:你胆子真大,这已经到了你的地盘上呢。
       刘敏快乐地一笑,说又没人看见。
       两人走出了那片阴影。学校的门楣上有一盏灯,照着门。他们站住了,刘敏的口袋里有一片钥匙是专开学校侧门的。刘敏掏出钥匙,回头瞅他一眼,说明天见。
       吕医生看见她走进学校,关了门,这才松一口气地朝前走去。街上静悄悄的,有北风吹得树叶沙沙响。背后有人咳了声嗽,吕医生警惕地一回头,见距他不远的身后有几个男人。他
       立住,盯着,觉得那几个男人鬼头鬼脑的样子。吕医生想他们未必要打劫他?不安的感觉忽然又袭上了心头。他想到了口袋里的三百块钱,他想如果他们向他打劫,他就主动把三百块钱给他们。他大步朝前走去,有一辆摩托车从前方驶来,飙了过去。又有一辆汽车从后面驶来。这是辆的士,的士亮着空车灯,的士驶过来时司机瞟了他一眼。他本想叫住的士,但想只有几脚路就到医院了便哑了口。的士缓缓地开过去了。他回头,那三个人向他逼近了。他蓦地后悔没有上的土。这是怎么回事?他暗想,他们干吗跟着我?我得罪了谁?
       前面有一个花园,傍着一堵围墙建的,花园不大,花园里栽培着很多玫瑰。他每次送刘敏回学校,路经这个花园时,都会禁不住蹲下身嗅一下玫瑰的芬芳。不远的路灯将一抹昏暗的灯光涂抹在玫瑰上,使玫瑰于夜空下红灿灿的。他见几朵玫瑰开得很茂盛,脸上就一笑。
       那三个人加快步伐走到了他身后,其中一个声音很粗地叫住他道:喂。
       他奇怪地转过身,那三个人已形成包围圈地站在他面前了。他说:什么事?
       三个人中的一个手就举了起来,一拳打在他脸上,将他的鼻子打得一酸。这个抡拳头打他的是马建军,马建军恶声道:什么事?你这杂种还敢问什么事!又一拳打在他脸上。
       吕医生叫了声哎哟,还没回过神来。马建军一想自己的老婆就是被这样的男人勾跑的,一只手上就凝聚了许多仇恨的力量,又一拳砸在对方的鼻子上,吕医生又叫了声哎哟。马建军感到快意,想要把这个杂种的屌屌打得从此报废就好,便恶狠狠地给了对方下身一脚。那一脚踢在吕医生的阴囊上,把他踢得下身剧痛地蹲了下来。他还没蹲稳,另一个男人走上来给了他脑袋一脚,这个男人是黄灿,黄灿那一脚把他踢得一头栽在玫瑰花坛里。脸栽下去,将那几朵红艳艳的玫瑰花压碎了。他想爬起来,黄灿却用脚踩着他的脸。
       马建军骂道:你达狗杂种,勾引别个的老婆,你是自己想死!又一脚狠狠地踢在他心窝上。
       刘民警也踢了两脚,见马建军打人太下狠心了,便制止说:马建军,莫搞出人命了。
       吕医生感觉他再不跑会被这几个人打死去。他抓着那只踩着他脸的脚,奋力拨开,挣扎着爬起身,想跑。马建军见状,怒火冲天而起,迅速捡起块砖,猛地砸在他脑门上。那块砖紧随嘭的一响,碎了。吕医生却应声倒下了。
       马建军恶声道:想跑,跑得卵上去!
       吕医生的脑袋一片空白,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了。马建军想到了吹黑管的男人,就有一种出了口恶气的快感,见吕医生不动了,又踢了对方一脚,说你这杂种还会装死啊。
       黄灿也用脚试探地踢了下吕医生的脑袋,说建军鳖,他是不是死了?他怎么不动了?
       刘民警觉得可以收手了,说走,我们走。
       马建军想这样的男人也配勾引李副所长的老婆?就摇头,说他太不经打了。
       他们走了,脚步声彻底从吕医生的视听里远去了。吕医生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他只是动了动腰身就放弃了。他全身都痛。他的头痛得他没法挪动身体。一个骑单车的男人看见躺在花坛里的他,走过来看。他见扶单车的中年男人面目和善,便说:请你快送我去医院好吗?中年男人晃了下脑袋,说我怕惹麻烦。又骑着单车走了。吕医生看见天上的月亮红彤彤的。他等着人来,但再也没人来了。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正离开身体,向着通红的月亮飞升。他忽然很清晰地认识到人原来是可以飞的,只是要到你觉得解脱的时候才能飞……
       十三
       李副所长摘下了左手腕上戴的那串佛珠。佛珠是木质的,灰绿色,每一粒佛珠上都刻着佛字,或者是释迦牟尼的坐像。这是他去年的大年初三去南岳大庙抽签拜菩萨时于圣帝庙里买的。自从他戴上了这串佛珠,一思考问题,他就像和尚念经样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粒粒地转动着,脑海里却想着问题。李小兵现在非常烦恼,手下几人替他出气,结果出过了头,将那个姓吕的打死在玫瑰花园里了。他苦恼地想:这事要我怎么办?他们是为了我而揍那个与我老婆有一腿的男人,这是经我同意的。但我并没要他们把那个人打死啊。你们出手怎么就不想一下适可而止呢?瞒着吧,能瞒多久?人心隔肚皮,你又能知道杨民警、刘民警和马建军、黄灿心里是怎么想的?都是公安,知法犯法又知情不报,那是罪加一等啊。
       昨天凌晨一点钟,他回到家里,刘敏睡了,他厌恶地扑上去,把刘敏暴打了一顿。刘敏开始还反抗,后来见他目光很凶,害怕了,就抱着头不反抗了。他威胁说:你如果再敢跟那个臭男人来往,招呼我要了你的命。他说这话时双手掐着刘敏的脖子。
       刘敏被他掐得既没有进气又没有出气了。李小兵松了手,刘敏不再嘴硬地倒在床上,抽泣着。李小兵的气也消些了,便躺到沙发上想是跟这个女人离婚,还是维持现状。早晨六点钟,他还在梦中游荡,电话响了,值班民警告诉他:两个负责打扫迎宾路街道的妇女跑进派出所报案,说她们在玫瑰花坛前发现了一具男尸。他当时就有预感,预感死的人便是与老婆有染的那个男人。他瞪老婆一眼,老婆也被电话吵醒了,惊惧地看着他。他没理老婆,爬起来,随便洗漱了下,匆匆出门,赶到现场查看。现场留给他的印象真让他惨不忍睹。
       上午,他把刘民警和马建军、黄灿叫进了他的副所长办公室,把门窗关得紧紧的,询问具体情况。他们三个人都说他们并没怎么用力打,只是踢了死者几脚就收手了,因为死者装死,他们就不好再打下去了。这事容我想一下,他盯他们三人一眼,交代说,在我没把结果想出来前,你们都不要离开黄家镇。人命关天,我也没有办法。
       下午,法医鉴定送来了,死者之所以死亡是头部多处受伤,其最主要的伤是遭到了砖头的重击,重击使颅内血管破裂,导致脑溢血而死亡。晚上,他打杨民警的手机,让他把他们三人叫到新青年酒吧谈事。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坐在楼下,而是坐到了楼上的包房里,把门关了,并交代女招待,说没有他们的吩咐,不要来打扰。
       你们中是哪个用砖头砸了吕医生的脑门?他严肃着脸问。
       马建军说:我,我看见他爬起来想跑,就捡起砖头一砖头砸在他脑壳顶上。
       李小兵望着马建军,说你闯大祸了,法医鉴定出来了,导致死者身亡的就是那一砖头。’ 马建军脸都白了,看着李小兵,李小兵吸着烟,也盯着马建军。马建军感到问题很严重地说:那那那不是吧?我我我只是随便捡起块砖头……
       李小兵打断他的话说:我也希望不是,但问题是法医是这么说的。
       黄灿知道这事很严重,他可不想牵涉到这种晦气的事情中去。他说:李所长,我们是为了替你出这口气才动手的,早晓得会是这样的结果,真不应该这么做。
       李小兵一脸的烦恼,说我谢谢你们,不过我又没要你们替我出这口气。
       黄灿盯着他,说那是我们自己自作多情哕?
       杨民警说:现在追究这个问题太迟了,关键是现在这事应该怎么办。
       李小兵望着杨民警说:老杨,你觉得这事应
       该怎么办?
       杨民警将烟蒂揿灭,说你是所长,你说了算。
       李小兵晓得杨民警是踢皮球,把这事踢给他处理。他开口道:我能说什么?如果没死人,这事我还有权处理,现在人被你们打死了,我能说什么?法不容情啊。
       马建军一脸绝望了,说只怪我太想替你出这口鸟气了。认真想一下,这事跟我没一点关系。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包房里踱着步,他蓦地转身,盯着李小兵,又看一眼杨民警,说,如果要抓我,我想让你们给我三天时间,我去完成一件我想完成的事情。
       李小兵说:什么事情老马?
       马建军咬了咬嘴唇,我反正已犯法了,我准备一个人承担担子!不连累黄灿和刘民警。他一副很义气的样子说,我就犯到底,把那个将我老婆搞走的男人也搞死。
       李小兵摇头,说那不行的,我不能让你这样做,老马。
       刘民警蔫着个脑袋,一脸的灰暗。这事犹如一团铅样压着他的心头,使他感觉沉重。他说:李所长,反正这件事情是因你老婆而起的,我们是多管闲事,你看着办好了。
       李小兵望他一眼,又把目光掷到杨民警脸上,杨民警什么也没说地歪着脑袋坐着,但他能感觉杨民警的脸上阴阴的。李小兵心里一惊。他想这样的人,跟定时炸弹样,你能让他跟你一条心?李小兵沉下脸来说:也不能这样说,我再次说谢谢你们,但事情做过头了,我也没办法啊。老杨你说呢?
       杨民警想这样的事情问我,这不是把话柄落在他李小兵手上么?马建军他们把那个人打死了,这事肯定会一查到底的。杨民警可不想承担责任,他说:这事你定,你是所长。
       李小兵望一眼马建军,说其实也不能怪你们,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婆的错。我实在对她好,顺着她,不晓得怎么回事,她还要红杏出墙,结果弄出了这种事。
       马建军说:我老婆也是,我实在对她好,她也给我戴绿帽子。
       李小兵说:女人真麻烦,坏事都是因她们而起。老子会要收拾她的,从此她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老子已经给我老婆判了无期徒刑。
       他们望着李小兵。
       李小兵却对马建军和黄灿说:哦,我要跟你们说,你们这几天就呆在家里不要外出,联防队的工作你们从今天起就不要干了。
       十四
       李副所长接了个电话走了,李副所长走时说:县公安局的郑局长来了,要我去陪。李副所长走后,包房里就剩下了他们四个人。杨民警歪着脑袋坐着,刘民警一脸灰暗地垂着头,马建军也没说话,心里想的是他怎么如此倒霉。黄灿也歪着脑袋,目光投放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钉着深绿色的绒布,它吸光,还吸音。包房里烟雾缭绕的。四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们口里吐出的烟于昏暗的射灯下飘浮。杨民警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日他娘的,他骂了句脏话,然后说:现在你们都晓得了,事不关己就该高高挂起,本来没一点事,你们硬要管这事,现在轮到你们倒霉了。刘民警和马建军、黄灿都抬起头望着他,他又说:李小兵是个滑头,我可以断言,明天他跟所长一说,所长就会下令抓人。
       刘民警伤心地感到会是这样,说,我晓得。
       杨民警说:我想了想,人命关天,谁也不敢担担子。他又点上支烟,吸了口,又说:我分析判你们死刑的可能性还是不大,因为毕竟不是用刀和枪把人打死的,是用砖头,再说你们与死者并没冤仇,与恶性杀人案性质不同。但身为公安和联防队员,知法犯法,这就很难说会判什么刑,死缓或无期徒刑都有可能,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死刑。
       马建军抽口气说:我宁可判死刑,免得坐一辈子牢。
       黄灿垂着脑袋,说,看来等待我的是牢狱生活,我老婆肯定会跟我离婚。
       黄灿上个月才结的婚,杨民警当时还在医院里躺着,黄灿携着新娘来医院看他,送了喜糖给他。他当时很想打屁,但新娘就坐在他身前,他打屁一般情况下都很响,就觉得在新娘面前打屁显得很不文明于是忍着没打,结果害他的肚子气鼓气胀了一天。这样的事情那就很难说,他说,你老婆又那么漂亮。
       黄灿说:这正是我痛苦的地方,想想我那老婆,她又哪里有意志坚守空房!
       杨民警笑笑,又望着马建军,见马建军苦皱着脸,便递支烟给马建军,还替马建军点上烟,说今晚可能是我们坐在一起最后一次说话,明天可能就看不见你了。
       马建军咧嘴笑笑,明天我能到哪里去呢?
       哪晓得,说不定你今天晚上就跑了呢?杨民警说,今天又没人抓你。如果你跑了,这个案子就不好揭了。你拿砖头砸了死者的脑门,你是主犯,他们是从犯。
       马建军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准备接受法律的制裁。
       你这样想,那我就没话说了。杨民警觉得该说的他已经说了。
       四个人坐到十一点钟,随后走出了酒吧。马建军低垂着头走在前面,心里一百个后悔自己干了联防队员。假如不是联防队员他就不敢放开胆子打人,现在一切都迟了,等待他的还不晓得是什么。黄灿拍了下马建军的肩膀,马建军就掉过头迷惘地看着黄灿,黄灿跟杨民警和刘民警告别说:马建军心情不好,我陪马建军走一段路,你们先走吧。
       杨民警和刘民警朝那边走了。黄灿回过头来说:马建军,你不觉得刚才杨队长在暗示你跑吗?你一跑,这个案子就无法揭了,这事拖个几年就撂在一边了。
       马建军说: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可能撂在一边呢?
       黄灿提醒他说:如果主犯跑了,怎么结案呢?
       马建军说:我能跑到哪里去?随便跑到哪里都要钱用,我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黄灿把口袋里的钱都给了马建军,那是三百二十三块钱。他说:你拿着买烟抽。
       马建军看着他,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
       黄灿拍了下马建军的肩膀,我听说云南那边管得松,从那边去缅甸很方便,国界松得跟走大马路样。缅甸比中国穷,没人愿意去缅甸生活。缅甸还很乱,有政府军,还有反政府军,两边都有自己的领地。再从缅甸去泰国,泰国是资本主义国家,是男人的天堂。
       马建军道:那不是一天到晚都担惊受怕的?
       黄灿说:总比坐在牢里等死好啊。
       十五
       马建军回到了冷火秋烟的家里,一走进家里他就有一种悲伤感。现在他面临的是两种生活,一是坐在监狱里等待审判,另一种是动荡不安的逃亡生活,很有可能是死在异地,还有可能被抓回来。一句话,那一砖头拍下去就把他的生活拍成了灰。他感到孤独无助地坐到了沙发上。来抓我好了,他自语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屋里等判死刑好了。人反正有一死。但他又想既然人反正有一死,那还不如搞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再死!吹黑管的男人跃人了他的眼帘,还有云南、缅甸、泰国及一些陌生的美女和椰子树等等都在他脑海里翻腾。这些年里,他总是压抑着自己,总是俯首帖耳地做人,到头来却是替别人出了气,而自己却将身陷牢笼。他觉得他太不值了。他眼睛瞅着屋角,那里有一只壁虎,昂着头,鼓着眼睛,突然爬得很快,突然又停下不走了。要是刘月红看见了,就会催老
       子把这只壁虎打死。这么一想,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吹黑管的男人,这个男人才是他一直想收拾又没采取行动的。对,他坚决地说,横竖是犯了法,不如把吹黑管的也打死,打死了吹黑管的老子再跑。
       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厨房。厨房里不但有菜刀,还有一把砍刀,砍刀是儿子出生后,为了炖骨头海带汤给儿子吃,从铁匠铺买来专门砍骨头的。他步人厨房,拉亮灯,目光就落在砍刀上。砍刀插在搁刀的刀架上,黑铁颜色。他拔出砍刀,感觉砍刀拎在手上分量很重。砍刀上生了点锈。他拿起抹布揩了揩,并没把锈揩掉,但把落在砍刀上的灰抹净了。他拎着砍刀步入卧室,打开箱子,箱子里有两百块钱现金,还有一张存折,存折上有一千五百元,是他这一年来的积蓄。明天我要把这笔钱取出来,他想,如果出门,没钱是寸步难行的。他决定逃走。他把钱放进口袋,把存折放进另只口袋,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被一个炸雷惊醒了。一道闪电落到了窗户上,又一个炸雷响起。雨哗哩哗啦地下得很猖狂。他起床,拉开门,雨水在街上哗哗地流淌。街上没什么人,他决定等雨停了就去农业银行取钱,取了钱就去找那个吹黑管的男人,把那个男人砍死在家里,然后走人。他煮了一大碗面,放了很多辣椒到面上,呵呵地吃着。吃完面,他点上支烟抽着。雨还在下,但比开始小些了。他把烟抽完,拎着砍刀,打把伞出门了。农业银行在迎春路上,他大步走进农业银行。农业银行的保安紧张地盯着他手上的砍刀,不知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合适。他想到了,忙把砍刀和伞放下,走过去填单子取钱。他把一千五百元全部取了,再走出来时,就径直向吹黑管的男人家走去。他走到异南春饮食店前,看见卖包子的女人不是他前妻,便想刘月红今天是做下午班。他走到吹黑管的家门前,站住,一只手打着伞,另只手举起砍刀敲门。他敲了几下,紧张地等待门里的反应。门里没反应。他又敲了几下,敲得比开始重些了。门里有男人问道:哪个哕?
       他想他这是自己找死,便回答:我。
       门里的男人粗声说:你是哪个?
       马建军想他一开门,我就一刀劈过去,回答:我是你朋友。
       门里的男人说:我朋友?
       马建军回答:你开门就晓得了。手里的砍刀攥得紧紧的。
       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蓬头垢面地站在马建军面前。马建军愣住了,他不是吹黑管的男人。吹黑管的男人比较瘦,长一张尖型脸,眼前的这个男人脸很宽,年纪也大一些。吹黑管的呢?他问这个眼角还粘着眼屎的老男人。
       他娘病了,住在县医院,老男人说,他去县医院招呼他娘去了。
       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住在他家里?马建军盯着他。
       老男人说:我是他舅舅,你进来坐吗?
       马建军没进去坐,拎着砍刀向汽车站走去。镇文化电影院前面是汽车站,到处都停着开往县城的汽车,有汽车站发出的车,还有个体户跑营运的中巴车。马建军上了一辆个体户的中巴,坐到靠窗的一旁,眼睛就打量着车窗外的行人。他心里有一种忧伤。他估计他这一次出门恐怕是永久性地出门了。他在这个镇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忽然就这么走了,而且再不能回来了,不免就有些伤感。汽车动了,缓缓向县城驶去。汽车沿途上客下客的,到达县城时已十二点钟了。他先上火车站买了张去长沙的火车票,那是下午两点钟路经此地北上的火车。随后他到火车站旁的饮食店里吃了碗面,一切都要从节约的角度出发,他对自己说,有钱用总比没钱用好。吃了面,肚子还没饱,他又要了两个包子,把包子吃完,就有一个嗝从他胃里蹿出来。饱了,他说,现在要去找那个婊子养的男人算账了。
       他没法对吹黑管的男人进行报复。他在县人民医院的住院部转了一圈,每间病房查看,最后他在三楼的一间病房里看见了吹黑管的男人。吹黑管的男人坐在病床前,手里端着只花瓷碗,正喂着母亲吃面条。母亲坐在床上,一头纷乱的白发,脸色灰暗,一边脸明显肿了起来,看来是中风所致,老妇人的嘴唇哆嗦着。吹黑管的男人在喂母亲吃面条时,看了眼站在门外的他,一定是没认出他来,仍在不急不慢地喂着老母亲吃面。
       马建军的手紧攥着砍刀,同时还握着伞,砍刀就藏在伞里。他只要把那枚钩着伞把的指头一松,伞就会掉到地上,那他的手上握着的就是砍刀了。然而他没动。病房里,除了吹黑管的男人在喂老母亲吃面外,还有五个病人及病人的家属,简直就是一屋子人,其中一个还是军人,穿着武警服,很年轻还很健壮。马建军想他如果动手的话,这名年轻的武警恐怕不会袖手旁观。武警望着他,又看着病床上的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八成是武警的母亲。马建军迟疑着退开了,退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个窗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他想等吹黑管的男人出来再砍他。他还蛮孝顺的,母亲病了就赶来照料母亲。看来他还没有坏透。这种思想一旦闪现在他脑海里,就改变了他来的初衷,他就没那么大的决心了。
       吹黑管的男人出来了,一脸木讷地端着便盆步人了卫生间。马建军看到了机会,急忙跑进了卫生间。吹黑管的男人弓腰把粪便倒掉,端着脏兮兮的便盆转身走到水池前,拧开龙头冲洗便盆。马建军完全可以在这一刻下手。他就站在吹黑管的男人身后,然而他却站在那儿没动。他确实犹豫了,他要砍杀的不是一个流氓或恶徒,而是一个孝子,这手中的砍刀怎么也砍不下手啊。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又一满脸胡子的男人端着便盆走来,吹着口.哨。吹黑管的男人让开,端着洗净的便盆走了出去,什么也不知道地重新走进了那间病房。
       马建军呆呆地站着,待满脸胡子的男人走开,他把砍刀搁在水池上,洗了下手,走了。
       就在这天上午,刘民警和黄灿分别被县公安局刑侦队来的刑警逮捕了。刘民警是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被抓的,他当时正把腿架在办公桌上,手上拿本《家庭》杂志翻看,三个县局的刑警走进来,虎着脸问他:你是不是刘国安?
       刘国安一看就明白了,说我是。
       手铐就铐到了他手上。
       跟我们走吧,一个刑警说。
       外面停着一辆警车,警车是那种专门用来抓人的。刘国安被押上了警车。
       黄灿是在黄灿粉店里被警车带走的。黄灿哪里都没去,早上起床,他打了个喷嚏,鼻涕也打了出来,接着他就坐在门口看下雨,有人打着伞,冒雨走进粉店吃粉,他就走进厨房煮粉。忙完这一阵后,刚刚松一口气,警车就开到了粉店门口。他一看见警车脸就白了,他一脸苍白地对老婆说:老婆,他们来抓我了。
       老婆惊讶地觑着他,说他们为什么来抓你?
       黄灿告诉老婆说:早两天,我们打死了那个姓吕的医生。
       两个刑警走进来,问他:你是叫黄灿吗?
       黄灿很老实地点了下头,一个刑警对他说:你老实点。另一个刑警掏出手铐把他的双手铐住了。铐他的刑警推了他一把,说走吧,上车吧。
       黄灿上了警车,看见警车上坐着刘国安,就对刘国安一笑,说我们遇上倒霉事了。
       刘国安却笑不出来,说你还能笑啊。
       
       黄灿的老婆赶到警车前,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黄灿看她一眼,说你莫哭啊哭的。
       警车开动了,向小蚂蚁巷飙去。警车驶进了破破烂烂的小蚂蚁巷,在距马建军家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住了。三个刑警中的一个跳下车就向马建军家的后门包抄而去。两个迅速向马建军家的前门赶去,掏出了手枪。马建军家的门紧闭着,两人敲了一气门,门不开。一个刑警就抬起右腿,猛地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然而房子里没有人。厨房里冷火秋烟的,被子摸上去冰凉的。其中一个刑警判断说:这家伙跑了。
       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刑警说:在附近找找看。
       三个刑警在附近转了一个小时,问了附近的一些邻居,仍没看见马建军的踪影,这才回到警车上。一个年龄在三十来岁的刑警问刘国安说:马建军说他要跑吗?
       刘国安说:他没对我说,我不知道。
       三十来岁的刑警又问黄灿:他跟你说了吗?说他要跑?
       黄灿说:没说,他说他哪里都不去。
       刑警把警车开进了县公安局,把两个人关进了牢房。晚上,他们又来了一趟黄家镇,但仍没抓到马建军。他们开始审问刘国安和黄灿,刘国安说:我不知道,那天主要是马建军打那个姓吕的医生,是马建军用砖头砸死者。我还要他莫打,不信你们问黄灿。
       我们现在是问你,刑警盯着刘国安,你只交’代你自己的罪行。
       刘国安说:我有什么罪?我根本就没动手,马建军冲上去就打死者,我当时都觉得很奇怪,说马建军算了算了,不要打了。马建军不听,还用脚踢死者。
       刑警说:这么说是马建军跟那个姓吕的有仇?
       刘国安解释说:马建军有点变态,看不得别的男人勾引有夫之妇,因为他老婆就是被一个在赵美丽舞厅吹黑管的男人勾走的,所以他恨这样的男人。那天他很暴力,对死者拳脚相加,劝都劝不开,好像那个姓吕的男人是勾引了他的老婆样。最后还是我把他拉开的。
       刑警说:晓得他躲到哪里去了吗你?
       刘国安摇头,他什么都没对我说,他只说想不到他替李所长出气,结果惹了一身屎。
       刑警说:李小兵并没要你们出气啊,他说是你们自己要替他出这口气。
       刘国安说:他应该阻止的,他是派出所的领导,但他默认我们替他出气。
       刑警说:但你们把人打死了。
       刘国安摇摇头,说我没打,是马建军打的,我没动手。不信你们问黄灿。
       黄灿更加坚决地回答:我从不打人的。我是联防队员,学了法的,晓得打人是犯法的。马建军有施暴倾向,他一不看书二不看报,动不动就打人。他是个暴徒。
       刑警绷着脸吼道:黄灿,你老实点。
       黄灿说:我这人最老实了,懂得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我当过兵,在部队里受了正统教育,懂得的东西比马建军多。我因为没动手,所以你们抓我我很配合。
       刑警说:我们会抓到马建军的,到时候看你怎么辩解!
       黄灿嘿嘿一笑,说我真希望你们早点把马建军抓住,好早一点结案。
       这个案子始终没结,因为直到今天马建军仍是个在逃犯,尽管县公安局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把案情报到了市局,市局又在网上贴了马建军的相片和相关资料,注明该人为重大杀人嫌疑犯。但张贴在网上有一年多了,仍然没有马建军的下落……
       200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