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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将军令
作者:小 皿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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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后周显德二年的一个深夜,兵部郎中王朴正匆匆赶入宫中。
       自高平之战后,正当壮年的大周新主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一年来已初见成效,政治清明,经济繁荣,军事实力更是进一步增强,整个国家蒸蒸日上。这个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皇帝,时常会在深夜召见臣下商议军国大事,这对于号称智囊的王朴来说,早已经习惯了。
       暮春时节,北方的夜晚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意,但王朴的心是热的,他猜得到主上此次召见的原因。日间刚与其他臣工一起呈递了各自所写的《平边策》,看来自己的文章再次得到主上的重视,要详谈细节,这不正是期待的吗?平边详策自在心间。
       “王大人坐。”
       柴荣微笑着给王朴赐座,这个从底层摔打上来的平民皇帝并不喜欢摆皇帝的虚架子,而在做皇子时就常给自己出谋划策的王朴面前,更是一如从前的亲切。“刚看了郎中的《平边策》,心头火热,便又忍不住把老大人从被窝里召来了。哈哈,见谅见谅。”
       “老臣自当鞠躬尽瘁。”王朴连忙起身跪拜,却被柴荣一把扶起,“不是朝堂之上,要这些虚礼做什么。”柴荣略一皱眉,炯炯的目光直视王朴。“这先南后北的统一策略确是有理,不过攻打南唐,还有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啊!”
       王朴微微一笑,道:“陛下担心的是赤壁吧?”
       柴荣大笑:“郎中大人是朕的诸葛亮,看来应对之策必定是了然于胸了,快说来听听!”
       “日前,蜀国秦、凤、成、阶四州百姓呈递的请求,陛下打算如何?”王朴问道。
       “当然要取!”柴荣踌躇满志地道,“这四州本就是战略要地,即便没有这些请求,近期也一定要取,趁此还可以检验一下赵匡胤整顿军队的成效。”
       “取下凤州,这个替陛下训水军的人就有了。”王朴微笑道。
       “哦?”柴荣略一沉吟,“大人说的莫不是蜀将王环?”
       “正是。”王朴点头道,“此人武艺高强,精通水性,练兵得法,且爱兵如子,甚得军心,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若收了他,何愁江南不破!”
       柴荣点头,但随即皱眉道:“不过,听说此人性子刚烈,顽固不化,要他降周,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王朴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陛下可记得臣《平边策》里有这么一句话,‘知彼情状者,愿为之间谍;知彼山川者,愿为之先导’。要招降王环,就要用到这‘知彼情状’之人了。”
       “好啊。”柴荣抚掌大喜,“看来朕的智囊果然已安排好了一切,朕只需静候佳音了!”
       处事谨慎的王朴当然不会过多夸口,微微皱眉道:“这就要看这个人的手段如何了,且有很多不可预知的情况随时都会发生。臣以为,如今的当务之急,还要防止南唐跟咱们抢这秦、凤四州!”
       订约
       夜,出奇地静,听得见破碎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城头王环的指挥室里,灯火通明。大战将至,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可是,他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数万唐兵就在城外虎视眈眈,他们这次的突袭显然是势在必得的。激烈的攻守战,整整打了三天三夜,而他也已经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了。今日黄昏的一场大战,虽然击退了唐军的又一次大规模进攻,可是,他知道,付出的代价是何等的惨重。
       凤州一直很安全,这么多年来没有遭到过重大的打击,尤其是近年来周唐之间战争频繁,根本无暇顾及蜀;而蜀主大意,更是以为这里安全得很,所以这里的驻兵竟然不到五千人。可哪里知道,也正是因为周唐间的战争让唐主越来越意识到,将战略重地凤州掌握在手中是多么的重要,这一次的突袭就是这样来临的。如今三天激战下来,不到五千的守军早已死伤无数。
       还有多少可用之兵?还经得起唐军再一次的进攻吗?
       今夜无比的安静将意味着明晨最后的决战,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明白。
       援兵呢?求援的人早已派出去了,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相信一定能够将消息送到成都。也许现在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可是,凤州到底还能坚持多久?王环心里很明白,一时都坚持不了了,只要对方在援军到来之前再次发动进攻,凤州必破无疑。王环叹了口气,心中道:想这个做什么,最多不过一死。遂回身去看作战图。
       窗外忽地有一身影闪过。
       “谁?”王环低吼一声,手上拿着的一支笔向那身影激射而出。
       “嘿嘿。正中咽喉,一分不偏!看来大哥这两天真是杀红眼了,就没想过有自己人的可能性?”笑声中,一个黑衣人已经施施然走进了房内。
       王环看见来人,不禁一怔,“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来人随手放下夹在指间的笔,悠闲地在桌边坐下,倒酒,一饮而尽。
       “萧鸣,如果你是为柴荣来做说客的,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凤州就算是落入唐军手中,也绝不能落在柴荣手里。蜀与周不共戴天,我王环绝不可能降周!”王环看着来人冷冷地道。
       “哦?那你是打算降唐啰?”萧鸣又倒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地道。
       “放屁!”王环怒道,“你把我王环看成什么人了?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投降?我从来不认得这两个字!”
       “好。”萧鸣站起来,将倒满酒的酒杯递给王环,为自己也斟上一杯,“为你的豪情干了这一杯!”王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萧鸣也一饮而尽,然后道,“以我个人的名义,来帮你守城,你欢不欢迎?”
       王环一愣,“什么意思?”
       “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结拜时说过的话?”萧鸣微微笑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份属不同的两国,这‘福’看来是同享不了了,可是‘难’好像还可以同当一回吧!”
       “你,真的不是为了周,而仅仅是……”王环不禁疑惑起来。
       “什么叫仅仅是?”萧鸣笑道,“在我的眼里,兄弟之情高于一切,这一次完全是因为大哥你。”说到此,低头一笑,“当然,凤州要是落在唐军手中,对我们大周也是大大的不利,我这是忠义两不误。”
       “好个忠义两不误。”王环忽然明白过来了,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周朝的大军现在恐怕正在赶往凤州的路上,柴荣怕迟后一步,凤州已被唐军攻下,再要夺取就难了,所以才派了你来帮我拖延时间,最后好由他来收拾残局,是也不是?”
       萧鸣抬头看着他,许久,笑了,道:“只有一点错了,萧鸣一个人,救不了一座城;陛下也根本不在乎一座凤州的得失,现在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你!”
       王环仰天大笑,“笑话,你大周朝将帅如云,何在乎多王环一个人?这话若是柴荣说的,那就是故作姿态;若是你萧鸣说的,嘿嘿,你也太抬举你大哥了!”
       萧鸣淡然笑道:“你也不用这么小看了自己。不错,大周朝将帅如云,的确不缺一个普普通通领军打仗的;不过北方人不习水战,将来对付唐军必然要有个精通水战的将军,我家陛下认定了这个人非大哥你莫属!”
       王环傲然笑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周军到,王环有死而已!这一点,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了,”萧鸣淡淡一笑,“所以我只要凤州。在其位,尽其责罢了。对唐军的这场仗,你必须打好!”
       王环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里却有了一点笑意,语气也变得不那么冷淡了。“你倒是没变,够爽快。”顿了一顿,又道,“好,我可以留下你帮忙,但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说!”
       “一、蜀援军先到,你不得阻拦!”
       “当然,有你在,我也阻拦不了。”萧鸣一笑。
       “二、周军先到,你不得开城门!”
       “好,让他们自己打进来。”萧鸣又一笑。
       “三,凤州无论是被唐还是被周攻破时,我竟然还未战死,请你杀了我!”
       “好!如果那时我还活着,”萧鸣淡然笑道,“一定成全你的忠义名节。”
       王环看着萧鸣,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而终于到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真他妈的好兄弟!说得轻巧,你拿什么向我保证啊?”
       萧鸣又笑了,“怎么?还是不相信我?实话告诉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证,除了这条命,若是有一件没做到,拿这条命赔你就是!”
       
       “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我要你的命干嘛?真做不到我也没办法,”王环笑道,“记得给你大哥收尸就不错了。走,到外面看看去!”
       拒敌
       “嗵、嗵嗵、嗵嗵嗵……”寂静的夜空中,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鼓声。
       “嘎——”随后,一声长而阴郁的号角在城外响起。
       “好快!”王环皱眉道,“天还没亮他们就开始攻城了?”
       刹那间,通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地,听得见车马行进的整齐的轰响之声,但,居然没有人声马嘶。“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果然是决战的架势!”萧鸣道。此时,他的眼中发出渴望战斗的光。
       “大哥!他们要进攻了!”突然间,一个粗壮精干的汉子猛地闯进屋子来。“金天,金老三,好久不见啊!”萧鸣“倏”地掠到他面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带我上城头去!”
       “萧鸣?”那汉子疑惑地望向王环,王环点了点头:“萧鸣来帮我们守城,走,一起上去!”
       “嗵嗵”的鼓声,依然在夜幕中沉闷地传来,城头破碎的大旗迎风猎猎作响。火光照亮了城下黑压压的铁甲,也照亮了城头稀稀拉拉的数百残兵。王环环视了一下自己的队伍,除了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萧鸣,找不出第二个不带伤的人来。
       干裂的嘴唇、枯黄的脸色,汗水、血水、泥水浸透的破碎的战袍。力量过于悬殊,怎么可能坚持到援军赶到?
       王环闭了一下眼睛,强忍泪水,道:“也许援军马上就能到达,也许遥遥无期。如今是我王环把大家带入了这样一个境地,凤州破,几生几世我都还不尽欠你们的情!”众将士一个个站直了身体,一齐望向王环,却没有人说一句话。
       泪水终于从王环的眼眶中滚落下来,“好!”停了一下,他朗声道,“我懂大家的意思,什么都不说了,八百人,我们杀他八千!”说着,大吼一声,“拿箭来!”
       弓箭、投枪、甚至石头,纷纷拿在手中,八百将士以必死之心面对数万敌兵,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点退缩。萧鸣长叹一声,看着身边的王环,道:“大将之才,我不如你!”
       “嘎——”又一声号角,城下的铁甲开始动了,前面的军队忽地向两边分开,露出了一排劲弩机座,再后面,数架云梯整装待发。
       “准备!”王环沉声喝道。
       “呼——”城下也是劲弩皆张。
       “放箭!”王环大手一挥。
       一刹那间,城上城下万弩齐发,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骤然打破了紧绷的寂静。
       心乱
       “啪!”灯花爆响的声音,吓得窗前书桌边坐立不安的女子再次惊跳而起。抬头,清丽的面容苍白如纸,剪短一截灯花,屋子里亮了一些,书桌上的信笺看得更分明了,却只有两个字:“环哥”,没有一句下文,女子重新提起笔来,可是发抖的手根本握不稳一支毛笔。
       三天来,落雁觉得自己真正成了惊弓之鸟,再细微的动静都会吓得她心惊肉跳,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看见环哥浑身浴血的景象。而若真的身在凤州城头,倒是她现在所希望的,只要自己能在他的身边,就是陪着他死,也好过在这里担惊受怕。
       凤州,唐军是势在必得,周军也是势在必得,而昏庸的蜀主如今恐怕还在温柔乡里寻欢作乐。环哥已被置于死地了,生还的希望渺茫到极点。而即便没有战死沙场,以他的性子,也断断不会投降任何一方的;这一点,落雁比谁都清楚。
       “落在唐军手里自然是死定了,但若能降周,不仅不会死,还会得到重用!”就为了这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得存着希望,况且他说会先行进城去,在战斗中寸步不离地保护她的环哥,直到周军赶走唐军,取下凤州,到时候她的劝降信就有用了。他说,就是拼了自己的命,也一定会把她的环哥平平安安地带回到她身边来的。
       想起这些话,落雁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自从选择了王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萧鸣了,而再见时,竟然要把环哥的生死系在他的身上,不禁心乱如麻。
       窗外月色如洗,星光闪耀,是个晴朗的夜空。秦州城里,多少郎情妾意正当互诉衷肠;可凤州城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形啊?这晴朗的夜空也该是攻城的大好时机吧?是唐军在攻城,还是周军也已赶到?环哥还活着吗?萧鸣有没有在他的身边?
       攻城
       劲弩掩护下,城下云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纷纷搭上城头,训练有素的兵卒一批又一批攀爬上来。
       “箭射脖子!”震天的喊杀声中,依然听得见王环中气十足的吼声。随着这一声大吼,正在向上爬的一个兵卒被一箭穿喉,“碰”地坠下云梯去。脖子处是甲胄最薄弱的地方。在王环的提醒之下,蜀军将士的箭纷纷射向唐军兵士的脖子;“噗噗”,哀号惨呼之声顿时充斥天地之间。只一会儿的时间,第一批出现在城头的敌兵已全部伏尸墙头。可是第二批,第三批又迅速爬上城来。
       激战中,只见矮个子金天抡起双锤,一锤一个,恍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一边大声数着被自己锤死的人数,一边还在百忙之中不忘瞄萧鸣一眼,问道:“你杀了多少?”
       “你跟我比?”萧鸣笑道,“多你一倍!”说话间,一剑掠去,两个唐军兵士咽喉冒血,连惨呼都来不及,同时倒下地去。“他妈的,果然有一套!”金天骂了一声,回身又抡起铜锤砸扁了几个人的脑袋。
       又一架云梯“呼”地搭上城来,“还来!”金天大喝一声,一锤抡去,惨呼声中,只见这架云梯竟然直直地向后倒去,满梯的唐军兵士纷纷坠下。金天大笑,转身向萧鸣得意地道:“这一梯有多少人?”
       萧鸣随手劈杀数名敌兵,笑道:“好!你行!再来一梯怎么样?”
       “再来就再来!”金天回身再去掀另一架云梯。
       “呼——”城下劲弩又一批铁箭轰上城头。“小心!”萧鸣长剑挥舞,替金天拨去如蝗的铁箭。“差点成刺猬。谢了!”金天回头傻笑了一下。
       可是其他的人却没有这么幸运,惨呼之声此起彼落,机座发出的铁箭以无比强劲的气势贯穿了一个又一个兵士的身体,也包括爬上城头的唐军士兵,而且余势未尽,直带着人的身体插入城墙之中。一时间,整个城墙上竟然钉满了尸体,惨不忍睹。
       “妈的!”萧鸣骂了一声,“看我不砸烂了这些鬼东西!”回身操起一杆投枪,力透手腕,激射而出。万弩千篁之中,只见这杆投枪笔直地射向一架机座,竟然自上而下,穿透拉环直插进底座,果然是砸烂到不可再用了。
       金天直看得眼睛发直,差点被一个刚爬上城头的唐军兵士砍倒。他大吼一声,铜锤挥出,那兵士顿时被砸烂半边身子,显见是不能活了,然后他才有空赞道:“姓萧的,好强的腕力!”
       “再来!”萧鸣大喝一声,又一杆投枪射出。
       “看我的!”金天锤交左手,右手一掌推去,一架云梯又在惨呼声中轰然倒塌,刚好压坏了一架机座。“哈……”金天狂笑,“我一举两得!”
       “金将军快看,他们想干什么?”突然,一个兵士一把抓住了金天,惊骇地指向城下。此时天色已是大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一堆盾牌团团围住什么东西迅速向城门靠近。金天一愣,转头望向萧鸣。
       “不好!”萧鸣大叫一声,“他们要炸城门!”
       果然,再看时,只见这一堆盾牌里面正闪着火光。
       “不能让他们靠近!”不远处传来王环穿透一切的声音。顿时,城上所有的箭、投枪、石头都对准了那堆移动的盾牌,可是这样严密的保护简直无处下手,虽然砸倒了几面盾牌,也射倒了外围几个人,但整团东西依然不减来势地冲向城门。
       “轰——”一声巨响传来,城头上的人只觉得猛然间一阵天塌地陷的震动,震得人耳鼓发涨,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王环喊了一声“快下去看看!”便冲下城去。
       坚固的城门已经被炸出了一个洞来,王环急忙带领身边的几个蜀军士兵冲上前去,强弓硬弩射住洞口。可是,唐军士兵正在蜂拥而上,一切都是那么岌岌可危。
       不眠
       又一个不眠之夜,天色渐渐放亮,一个人走到院子里,落雁能感觉得到清晨的阵阵寒意,思绪乱飞,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是那次外出游玩,淘气地乱跑乱钻,无意间成了他们两个人比剑的唯一观看者。瑟瑟秋风中的山顶,三个年轻人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俩还结成了兄弟,却拒绝了她的加入。落雁还记得当初自己有多羡慕,多委屈,一定要一起结拜,可是萧鸣一句话羞得她赶紧跳了起来:“你不能拜的,你一跪下来就成拜天地了!”
       
       也许男女间真的没有友情,要有就只能是爱情。这一点,过了没多久就被证实了,落雁不得不在这两个最好的朋友中作出选择,选择一个可以和她拜天地的男人。她选择了王环,理由?不知道!但这样的选择显然让另一个人无法接受,应该是伤透了心的。
       落雁后来的日子里,偶尔也会想这个理由。也许是因为王环年纪更大一点,给人稳重可依靠的感觉吧;又也许只是恨萧鸣那一次开的这句让她羞恼的玩笑;或者,或者仅仅是为了杀杀他年少轻狂的傲气。
       落雁深深叹了口气,晨雾模糊了她的眼睛,也在她的秀发,衣衫上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自那以后,萧鸣依然跟王环有交往,但有意避开了她,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直到这次的出现。可是他依然有情,哪怕假装得再从容淡定,落雁还是能感觉得出来。她的心一阵抽紧,自己呢?敢说对他没有感情了吗?
       相见争如不见,多少前尘往事涌上心头,那一番番跟他赌气争吵的情形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总以为会忘记,总以为自己作的选择是很理智的,不会后悔,可为什么这些年来时常恍惚,为什么早订下婚约却迟迟定不下婚期。
       如今凤州城牵系着这两个男人的生死,她却只能在这里期盼祈祷,落雁仰望夜空,正想祈求上苍保佑他们平安归来,心头却突然没来由地一颤,环哥平安归来的那天,萧鸣一定会再次消失的。让他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环哥,其实真的很不公平,可是,她又怎么能祈求对他的公平呢?
       守城
       “得赶紧堵上!”王环向身边的人大声喝道。
       “堵上这个洞需要多长时间?”身边的人竟然很平静地问道。王环抬头,看见的是萧鸣年轻英俊的脸庞和一双会发光的眼睛。他怔了一下,这个人永远都会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想干什么,但却知道他一定有赢得时间的办法。王环笑了:“越长越好!”
       “妈的!”萧鸣啐了一口,轻笑道,“你这是公报私仇,非要小弟的命不可吧!”
       “错!是私报公仇才对!”王环笑道,随即又感激地看着萧鸣,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自己小心点!”
       萧鸣回头道:“你还不如祝我运气好一点呢!”随手一把抓住了赶过来的金天,喝了声,“跟我走!”
       “去哪里?”金天边追边问道。
       “去找死!”萧鸣直奔城头。
       “啊?”金天还在发愣,“怎么说?”
       城头又多了很多爬上来的唐军敌兵,萧鸣一面砍杀,一面说道:“你跟不跟就是了,废什么话!”金天还追在后面问:“跟是跟,可你到底想干什么?”
       突然,萧鸣停了下来,看着城下飞上来的一个飞虎爪道:“这个好!”然后回头向金天道,“缒下城去,到外面去跟他们拼,你敢不敢?”金天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鸣,“你,你疯了?!”
       “不敢拉倒!”萧鸣一把抓住飞虎爪,竟然真的飞身缒向城外,可怜刚爬到半中间的唐军士兵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人从天而降劈下城去。“疯就疯吧!”金天低声喃喃道,随手砸倒一个刚沿着又一条飞虎爪爬上来的唐军士兵,也一把抓住绳索缒下城去。
       猛然间,唐军兵士只见两个人如神兵天降,顺着绳索飞缒而下,一下子堵在城门被炸破的洞口前。这样的情景,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兵将也从没有见过。这一刻,萧、金二人何止是以一挡百、千,真正是二夫当关,万夫莫开,在唐军士兵的眼中恍如神人。
       唐军士兵一拨又一拨地呐喊着冲上前来,萧、金二人奋起神威,剑劈锤抡,不一会儿的时间,两人的身边已经尸积如山了。金天“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姓萧的,真有你的,爷爷还从来没杀得像今天这么痛快过!”
       萧鸣“刷”地从一兵士身体里迅速抽回长剑,一翻手又砍倒一个,敌兵身上喷溅的鲜血已经从上到下浸透了他的全身,正想笑话金天几句,忽然觉得向前猛冲的士兵攻势减弱了。
       只一怔间,已发现呐喊声中迎面一根巨木冲开人群,直向城门撞来。萧、金二人大惊,还未修补好的城门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撞击,眼色一交,金天大吼一声:“我来顶住!”放下铜锤,奋起千斤神力,双掌推出,竟以一人之力去抵数十人扛冲过来的巨木。
       “这样行吗?”萧鸣皱了皱眉,可是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大声喝道,“你小心了,我帮你杀这帮狗崽子!”
       不远处的唐军战车上,号称神射手的将军龙奇山只“哼”了一声,大手一挥,示意攻城巨木继续加紧冲上前去。
       巨木仍在向前压过来,金天抵着巨木“腾腾”后退,却连声大吼着不肯避开,眼看着将要被压上城门。与此同时,萧鸣如一头黑色大鸟掠向扛巨木的唐军士兵,快如闪电的长剑瞬息间穿透了一个个咽喉。
       随着扛巨木的兵士一个个倒下去,金天的压力也小了很多,离城门还有一丈光景,金天大吼一声,双脚往地上一蹬,竟如钉在土中,攻城木终于再难前进分毫。
       可是成千上万的唐军士兵踏着同伴的尸体又冲上前来,扛巨木的人永远接得上。萧鸣还在不断地砍杀,兔起鹘落中又放倒了一拨又一拨的唐军士兵。
       天魔
       “这人是谁?”唐军战车上,龙奇山终于忍不住了,惊骇地问身边的人。
       “不,不知道!”身边的人骇得声音发颤,“简直不是人,是,是魔,是天魔!”
       “哼。”龙奇山冷笑了一声,“让我来看他到底是人还是魔!”回头大声下令,“放箭射他!”同时自己也抽出箭来,搭在弓上,冷冷地瞄准了远处的萧鸣。
       “呼——”一时间,漫天的箭雨直飞向身在半空的萧鸣。龙奇山还在瞄准,因为他知道所有这些箭只能起到障眼的作用,能奏效的只有他自己手中的这一箭,想到自己的箭将悄无声息地射入这个天魔的身体,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容。
       萧鸣快如闪电的长剑果然是泼水不进,全身上下仿佛笼罩在一个无形的保护圈中,漫天的箭雨都被挡在了圈外。但是,有一支箭突破了这个保护圈,飞向他的胸膛。
       龙奇山在冷笑,他终于抓到机会射出了这支箭,从这个角度看,萧鸣已经避无可避。
       萧鸣是避无可避,实际上这支箭已经插入他的肩头,但还只是堪堪插入而已,带着强劲的余势,它还要继续深陷进去,但萧鸣已经一把抓住了箭身,他的身体顺着箭势,往后直掠,以泄尽余势。
       一直退到城门,那箭势才尽。萧鸣冷哼一声,拔箭,掷地,放眼望向战车上的龙奇山。龙奇山一掌击在车棂上,这样都射不倒他,岂不是很没面子,他的整张脸抽搐了一下,又回头喝道:“再放箭!”再次操起自己的弓,三支箭同时上弦,瞄准。
       漫天的箭雨再次扑向萧鸣,同时,龙奇山的三支箭也已离弦。
       “劈啪”连声中,箭雨依然在萧鸣的身边纷纷落地,但这一次突破剑网的有三支箭,分别袭向咽喉、胸膛和小腹。
       在龙奇山的位置看来,他又已避无可避。但是他再次低估了萧鸣的能力。是,他的确已经避无可避,退也已经退到城墙了;但是,躲不过可以挡。就在这三支箭将要插入他身体的一刹那,萧鸣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抓过了云梯上的一个唐军士兵,向前一挡,“扑扑扑”三声伴随着惨呼,龙奇山的三支箭全部插进了自己部下的身体。
       龙奇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虽然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萧鸣的表情,但是他仿佛感觉到了这个人投来的那一瞥中带着冷笑。
       “呀!”
       千军万马的喊杀声中,传来金天拼尽全力的大喝之声。萧鸣一惊,两次应付龙奇山的箭阵,让他腾不出手助金天一臂之力。一个人,再大的力气又怎么能顶得过数十数百人扛冲过来的攻城巨木呢?
       刚才的那一声大喝,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萧鸣骇然回头,只见巨木已经将金天顶上了城门。“撤出来,金老三!”他大叫一声向金天掠去,想把他从两头的夹击之中拉出来。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攻城的巨木重重地撞在城门上。
       萧鸣眼睁睁地看着金天被血肉模糊地挤死在城门上,依然怒目圆睁,睚眦欲裂。
       
       没有眼泪,萧鸣反身又砍杀了数名冲到面前的唐军士兵,一双如他手中利剑般的眼睛,冷然直射战车上的龙奇山。黑色大鸟再次飞起,竟然直向龙奇山的战车掠来。
       龙奇山大惊,一边喝道:“拦住他!”一边弯弓搭箭,连珠箭直射扑过来的萧鸣。没有人拦得住,也没有箭拦得住。有胆子上前去拦的人,只一个照面便被劈落地上,龙奇山极度紧张之下射出的箭,更是连萧鸣的衣角都碰不到。
       龙奇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黑色的天魔无可阻挡地落到了自己的战车上。“金老三,我给你报仇!”萧鸣暴喝一声,长剑直插进龙奇山的胸膛,抽剑,掠出战车,又像箭一样掠回城门。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龙奇山直到看着萧鸣在云梯上又砍倒了几个人,脚下一提一点掠回城去,才发现自己胸口一支血箭喷射而出。到死,他才相信什么叫万军之中取敌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魔!天魔!……”
       龙奇山最后倒下的时候,依然惊恐地叫着这两个字。
       城头几乎已经全是唐军士兵了,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蜀军将士仍然在奋力厮杀。
       城外,攻城的巨木又一次重重地撞击在城门上,撞得嘎嘎有声。萧鸣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南唐军队还在势不可挡地冲杀上来,而凤州蜀军抵御的箭稀稀拉拉,变得如此的无力。
       城内,浑身浴血的王环正在指挥剩下的将士向内撤去,凤州城破已是眨眼的事了,接下来的便是最后的拼杀,直到拼尽最后一滴血。
       临近中午,却没有阳光,整个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仿佛是被这一场惨烈的厮杀,杀得天昏地暗了。凤州城内外尸横遍地,喊杀之声已渐渐微弱,没有人了,没有人再拦得住唐军的铁骑!王环带领着最后的蜀军将士退入了华丽的月神庙。
       长剑在手,王环朗声道:“兄弟们,让唐军用他们的鲜血来祭奠我们的月神吧!”
       “好!”
       最后的四五个人也都已经伤痕累累,但声音依然激昂,他们团团围在王环的身边,等待着最后的拼杀。
       门外的喊杀之声突然又大起来,甚至再次到惊天动地。“这么快!”王环冷哼了一声,“来吧!”
       “不对,怎么好像越发激烈了!难道是,难道是……”一个将士忽然惊喜地叫道。
       “援兵到了?”王环猛然间也想到,不禁喜形于色。
       果然,激战之声在向城外推去,速度之快简直难以想象,分明是城内一支奇兵从天而降,以生力军的优势将唐军铁骑压出城去。“一定是援军到了!”王环大喜道,“开门杀出去!”身边的将士大喜过望,赶紧去开庙门。
       圈套
       泪水从落雁的眼角滚落,她心如刀割,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正在此时,却先听到了角落里另一个人的哭声。落雁寻声走过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缩在角落里哭泣。
       “小鱼,你怎么啦?”
       她不用看清楚也知道是自己的贴身丫头小鱼。
       小鱼慌乱地抹了把眼泪,强笑道:“没怎么,小姐,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落雁叹了口气:“连你都在哭了,我哪里还睡得着!”一听这话,小鱼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反倒是落雁,拿出手绢去给她擦泪,一边口中说道:“别哭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呀?结果怎么样还说不定呢。我相信萧鸣一定会把环哥平安带回来的!”
       谁知小鱼一听此话,竟一把抓住了落雁的手,愤然道:“小姐,你不要再上这个人的当了,他骗了你,如今又去骗姑爷。你们俩都太轻信了,落入了人家的圈套都不知道!”
       “你胡说些什么呀?”落雁一头雾水。
       “小姐!”小鱼哭道,“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你这些,这几天来你已经憔悴了很多,怎么还能承受得了。可是,我又怎么能眼看着这个害死姑爷的阴险小人最终把你骗到手中!”
       “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落雁心惊肉跳,她真的已经承受不起了。
       “今天一大清早,我就去找昨天托的打听姑爷情况的人,谁知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小鱼吞了口唾沫,又犹豫了一下,终于在落雁期盼的眼神中鼓起勇气说下去,“我听说姑爷派出去求援的勇士两天前就已经突出了唐军的重围,却哪里料到竟中了这个姓萧的伏击,全部被杀死了!”
       “你,你说什么?”
       城破
       “碰”地一声,月神庙所有的门窗同时被撞开了。“嗖嗖”连声中,走向前去的蜀军将士,笑容未敛已全部倒在乱箭之下。
       一片亮眼的铁甲闪耀中,王环终于看清楚了,来的不是大蜀援军,而恰恰是大周的军队,所有的箭都对准了他一个人,神殿上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也恐怕是凤州城里唯一一个还活着的蜀军将士。
       事已至此,回天无力,实现自己誓言的时刻已经来到了。王环长叹一声,挥剑刎向自己的咽喉。
       可是,就算是自刎,竟然也做不到了,空中一剑飞来,将他手中的剑“咣”地一声,砸在地上。王环抬头,大门口,两个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前面一人身披紫色战袍,广额方颐,威风凛凛,应该是闻名已久的大周皇帝——柴荣。
       后面那个人虽经大战过后浑身浴血,但依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不正是萧鸣是谁?
       “王环将军,大蜀第一人,久仰久仰!”柴荣朗声道。
       “柴荣,你少来这一套,”王环傲然道,“今日我王环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用不着假惺惺的!”
       柴荣一挥手,道:“都把箭放下!”
       “刷。”周军顿时弓箭全收。
       “王将军,朕从不知什么是假惺惺!”柴荣双眉一挺,声若洪钟。“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久仰你的大名,是因为无论才智武功,还是人品,你都无愧蜀国第一人的称号,朕真心钦佩敬重你是条好汉!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不需要再跟你讲,你说句真心话,蜀国主孟昶与我柴荣相比如何?”
       这是王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周皇帝柴荣,但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为这个人效命,甚至包括萧鸣这样向来傲视王侯的游侠浪子,居然也会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这样的豪情,这样的气度,果然充满王者之气,不禁令人心折。
       “不如!”王环直截了当地道:“大蜀国主若是有你柴王爷一半的神武,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谢谢!”柴荣笑道。
       “但是,”王环又道,“大蜀两代国主对我王环有知遇之恩,王环在蜀所受到的重用,君臣之间无比的信任,又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够说服得了的!今日我王环必当以死报答蜀主,你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顽固!”柴荣冷笑道,“都说你王环才智过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战乱不断,这样的局面迟早要有人来收拾。试问孟昶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还是李璟、刘崇担当得起?放眼天下,王将军认为还有哪个比柴某人更有这个资格担起重任的,那么你就去投奔他,朕绝不阻拦。
       “在这场统一的战争中,蜀国终究是要灭亡的,那么王将军,你就宁愿为其殉葬而不愿意投身到注定能名垂青史的统一大业中来吗?朕再给你看一样东西!”柴荣一挥手,身边一人走上前来将一卷文书递到了王环手中,王环低头看时,却是凤、秦诸州百姓请求大周皇帝收取这些州县的呈状,大意是蜀之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听闻柴王爷是一代明主,宁愿归附大周。王环只觉一阵发晕,原来自己以为正气凛然的事情,在这个东西面前,突然完全失去了意义!
       “蜀国主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柴荣可以做得更好!”
       “降周,你可以为即将覆灭、也注定要覆灭的蜀国做更多的事情,远胜你一死了之!”
       “不错,你一死便成全了忠义之名,这的确是最简单的一条路。可是,你,王环,这样一个大英雄,就只选择这么一条路吗?”
       “……”
       王环的头还在发晕,这些话从目光如炬的柴荣口中说出来,竟然无可辩驳。绝不能再听下去!绝不能再听下去!很多问题是不能思考的,他也已经不愿意再思考这些问题了!
       “别说了!”王环猛地大喝一声,打断了柴荣的话。“我愿降!”王环静静地道,“你封我一个什么官职?”
       
       柴荣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王环突然之间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投降,但随即还是大喜过望,“你说!”
       “总之应该够格当个大将军吧?”王环淡淡地道,一边说着,一边似漫不经心地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剑。黑色的剑身上血迹未干,王环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依然淡淡地道,“这把剑是大蜀先主所赐,既然要降周,今后我就不会再用它。不过,”忽地语气一变,朗声道,“我答应过先主,要收起这把剑,必须用周或唐一个大将军的鲜血来祭过,才可以!”
       王环傲然地望向柴荣,道:“我说过的话,从不食言。今日,我便用此剑杀死这个名叫王环的周大将军!”话一说完,回剑便欲自刎。
       “等一等!”突然一个人大声喝道。是萧鸣的声音,王环抬眼看了他一下,冷笑道:“你少废话,你答应过我的事做到了吗?”
       “对,我正要说这件事。”萧鸣走上前来,平静地道,“你就不想知道有些事情的真相吗?”
       “还有什么真相?”王环冷冷地道,“不就是你开了城门将周军引了进来吗?不就是你刚才打落了我手中的剑吗?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履行自己的诺言,我会不知道吗?只不过,”王环傲然一笑道,“凤州无论是落在唐军还是周军手中,对于我王环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否欺骗我!”
       “不止这些,”萧鸣淡然道,“你不觉得蜀国的援兵一直迟迟未到很奇怪吗?”
       是的,早已派出求援的人,按理援兵也该到了,却怎么会反而让周军赶在了前面呢?这的确曾经是王环心中的疑问,但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冷笑道:“你不说我的确不知道,但现在,猜也猜得出来了。”
       “是的,我在进城之前已经截杀了你派出去求援的人,蜀国主到现在都不知道凤州被围的消息。”萧鸣依然面带着微笑。
       “好!你厉害!”王环惨笑一声,这一点是他先前没有想到的,这个曾经推心置腹的好兄弟至少不该做得这么绝,竟然这样把自己逼入完全没有回旋的绝境。这就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这就是口口声声要帮自己守城的好兄弟?原来名利所驱,什么都是可以变的!想到这里,略带蔑视地道:“这一次,你为大周立下了天大的奇功,这个大将军真的该封给你才对!”
       “对,这个大将军当然应该封给我,你,又有什么资格呢?”萧鸣微微一笑,但这句话里却没有丝毫得意,有的只是无限落寞和一种奇怪的感觉。
       “可是你也许不知道,我做这些不过是机缘巧合,原本进凤州的任务很简单,只是为了保护你并最终说降你。”
       “哦?”王环略带嘲弄地应了一声,“你好像这么提过一句来着。”
       “你不相信吗?”萧鸣道,“进城以后我从来没有在你身边保护过你,更没对你说过半个劝降的字。”说完这句话,萧鸣转向柴荣单膝跪地,“陛下恕罪,萧鸣没有遵命行事,有负所望!”
       柴荣连忙将他扶起,豪爽地道:“萧将军不必自责,你为大周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做得已经足够了!”
       萧鸣起身又转向王环,淡淡地道:“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有私心。”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竖起了耳朵,而萧鸣也有意无意地往前走了几步,声音却依然是无限落寞的。“来凤州之前,我不仅接受了主上的任务,也对另一个人作出了承诺!”说这句话时一直盯着王环的眼睛,“我答应她,一定要把你毫发无损地带回她的身边!”
       魔鬼
       落雁的头“轰”的一声响。两天前?姓萧的伏击?他从我这里离开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去保护环哥,难道出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吗?
       “不不,他跟环哥有八拜之交,即使不肯去救他,也一定不会害他的!”可他是周将,为了周的利益,这样的事也完全有可能去做!落雁已经心虚了,但仍不愿相信真的会发生。
       “小姐,你就真的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真实意图吗?”小鱼却偏偏不让她自欺欺人,连珠炮似地继续往下说,“周军士兵都知道姓萧的进凤州城是为了给周军做内应。他们说凤州是蜀国屏障,周主势在必得。这姓萧的立下这样的奇功,是要拜大将军的。可他到你这里却还要惺惺作态,说什么是去救姑爷,还不是想骗取你的感情,到时候不仅拜将,还能抱得美人归,居心何等险恶啊!”
       “不不,你不了解他,更不了解他们两个人的兄弟友情,不可以这么揣测的!”落雁摇头,可这句话与其是说给小鱼听的,倒不如是在自我宽慰。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不断在问:你自己了解他多少?你明明爱他胜过爱环哥,可当年为什么没有选择他?其实根本就不用找别的理由,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常常不确定他在想些什么,你觉得他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和他相处你没有安全感啊!
       “是啊,他来跟你讲兄弟友情,就是要你相信这一点,等他回来的时候,还会绘声绘色地告诉你,他是如何尽了力,可终究没能救下姑爷。你是很伤心的,可是也一定会感动,最后就偿了他的心愿!”
       落雁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仍然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是这样的结局是多么顺理成章啊,甚至顺理成章地跟她潜意识里不敢承认的希望都完全契合。小鱼,小鱼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把小鱼吓得大叫起来:“小姐你怎么啦?”
       萧鸣并没有说过多余的话,只是在他离开的时候,曾经欲言又止地回头望了她一眼。
       可是,是我给了他过于深情的回望,是我的眼神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如果他真的一时被私念蒙蔽了良知,那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我是魔鬼,我才是真正的魔鬼!”落雁近乎呻吟地呢喃着,推开小鱼,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
       践诺
       “落雁!”王环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娇弱的身影,斜倚窗台,泪眼盈盈,凤州陷落,秦州只怕也早已落在周军手中了,落雁如今在哪里呢?她若知道凤州被围,一定担心得寝食难安。
       “她,她好吗?”大战以来,王环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这个名字,显然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敏感的那一点。死,对得起所有的人,可是她除外,她的幸福注定今生要亏欠了,王环只觉得喉头发哽。
       “她很好,陛下已经把她安置得很好!”萧鸣道,语气也有了些许的变化,似乎带着一点点期待,又似乎带着一点点忧伤。“她在等着你迎娶她回家!”
       静。王环没有说话,他越是不说话,越是让所有的人都有了期待,每个人都有弱点的,也许这就是他的弱点吧!
       王环站在神像之前,再次环顾四周,重重的包围中有一个人已经走得太近了,在王环的意识中,这个距离突然间掩盖了这个人说出来的语言,他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你便夺得下我手中的剑,难道还能夺得下我心中的剑?“那倒是真的要谢谢柴王爷了,为王环解除了后顾之忧!”王环忽又恢复了先前的淡然。
       萧鸣听到这句话,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却“嗤”地一声笑了,笑得有些惨然,然后道:“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战死!”在王环一愣神间,萧鸣又向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凤州孤城,面对着这样的强敌,如果你战死了,那是本该如此;我一个人,只不过回天无力,没有人会怪我。我一直心有不甘,我有不如你的地方吗?我做个大将军不够格吗?我不值得落雁喜欢吗?凭什么……”后面的话萧鸣没有说下去,原先淡然的语气到此时显然有些激动了。
       王环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萧鸣也喜欢落雁,他是知道的;萧鸣希望能够取代他在落雁心中的地位,是有这个可能的;希望他战死,潜意识里有这种想法,那也是正常的;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够当众说出来呢?尤其还是在表明了自己故意不去完成使命的情况下说出这种话来,他就不怕自己落得个卑鄙小人的称号吗?而如果真是个卑鄙小人,又何必说这些话,激他吗?
       王环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萧鸣身先士卒,浴血奋战的情形,心中一颤,叹道:“你说的,我都相信,但是你也不必把自己说得这么卑鄙无耻,大战中你这么拼命,只怕也有求死之心吧?”
       
       萧鸣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哥啊。是的,退而求其次的希望是自己能够战死,简简单单地做一回英雄而不必去想以后,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是没有想到,我们两个人都命大得很,这样都没有战死,现在这种局面,真的让我很尴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什么难办的,落雁知道我的性子,她不会怪你的!”这一刻,王环倒是真的希望落雁不会怪萧鸣,能够跟着萧鸣过上幸福的生活。“只是这些话,你其实不必说出来的!”王环长叹了一声,萧鸣的心里话既让他找到了兄弟的感觉,却又真实地让人心寒。
       “是的,我原本不该说出来的,”萧鸣淡然笑道,“若干年后,我可以带着落雁来这里祭奠你。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大周朝风光无限的大将军,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大将军是如何卑鄙无耻地利用义兄的信任,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可是,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快,而更快的是他的身法。
       王环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萧鸣已经截向他手中的剑。王环冷哼一声,紧握剑柄,另一只手化掌向萧鸣推去。
       诀别
       不,不是这样的!小鱼错了,我也错了,难道顺理成章的结局就一定是阴谋吗?环哥刚烈,我是知道的,就算不战死,也有可能自杀殉城,萧鸣一定阻止得了吗?为什么要怀疑他,难道一定要他拿自己的命去换环哥的命,你才相信他吗?你凭什么这样要求他?凭什么呀?
       落雁冲进房间时心乱头痛,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整整半天时间里只会坐着发呆,临近中午时却猛然清醒。小鱼没有见识,你也没有么?周比蜀强了何止百倍,周主是人心所向,你还看不出来吗?若此时给环哥留条退路,无异于将来绝了他的生路。萧鸣做得没错,一点都没错。
       可是,他这么做的确冒了太大的风险,一旦真的救不下环哥,有多少人会像小鱼一样的想法,甚至包括我在内,不是也差点怀疑他的居心了吗?他是把一个人逼入了绝境,而这个人正是他自己啊!
       一阵锥心的疼痛突然向落雁袭来,痛得她浑身发抖,在这一刹那间,她猛然意识到了萧鸣那欲言又止的回望,那是,那分明是——诀别!
       落雁看见了这一幕,她的心在滴血,刚才的心痛,正是那把漆黑的剑刺入了他的胸膛,她看到了,就在眼前,如此的清晰!
       “不!不要这样!”落雁惨呼了一声,泪如雨下,“我是爱你的,我不能失去你!”
       溅血
       错了,萧鸣并不是来夺他的剑的。电光火石间,王环只觉手肘被人一托,剑身已向外刺出,随即手臂似乎被人一拉一带,然后便听“噗”的一声,他感觉到手中的剑已刺入了一个人的身体。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众人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可眼前竟已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整个神庙寂静无声。
       鲜血从萧鸣身后突出的剑尖上滴落下来,听得清落地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王环震惊地看着萧鸣,声音在颤抖。
       “因为,我不想欠着良心债过一辈子!”萧鸣抬起头,声音依然平静。
       “你发什么疯!你欠我什么了?需要拿命来还吗?”王环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完全没在萧鸣的身体里,看着自己的手上沾满了兄弟的鲜血,一瞬间什么怨恨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惊愕和心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说这个了。”萧鸣惨然一笑,紧盯着王环的眼睛,“我且问你,我够不够这个大将军的资格?”那苍白的脸色已袭上了死气,但眼睛依然会发光。
       王环一听此话,顿时呆若木鸡,他哪里想得到自己随便找的一个借口,竟然被萧鸣以生命为代价来钻了空子。一时间心如刀割,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说什么名利欲念所驱,什么都是可以改变的,错了错了,为什么又错了?说什么良心债什么真心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到底了解他多少?多少啊?
       “陛下,我萧鸣够不够这个大将军的资格?”只听得萧鸣回头在问柴荣。
       “够格,当然够格!”柴荣也是心如刀割,“可是你又何必这么做!你已经做得足够了,朕何尝要你一将换一将!”
       “嗯……”萧鸣呻吟了一声,身体开始无力地倒下去。王环一把抱住了他,哽咽道:“傻兄弟!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
       “如今你已经手刃了大周朝的大将军,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把剑,从此不能再用了。”萧鸣无力地靠在王环身上,声音也已无力,“从今收起蜀主之剑,你不能食言!”
       “你,你,是一定要逼我做个不忠不义之人吗?”王环小心地将萧鸣慢慢放到地上,含泪道。“是!”萧鸣笑了,鲜血从他牵动的嘴角滚落下来。“我的剑,”他用手指着地上自己的长剑,虚弱地道,“是周之剑,是一统天下之剑,你收下!”
       泪水已经模糊了王环的眼睛,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看见的是萧鸣期盼中带着挑衅的目光。这时,柴荣已静静地捡起了萧鸣的长剑,慢慢走过来,双手向王环奉上。
       剑,真是一把好剑,经过这么多的拼杀,依然清澈如一泓秋水。
       目光,也依然像当年初识时一般任性而骄傲,可是,那曾经迷人的光彩正在迅速消散。
       犹记得落日楼头把酒言欢,论武学,谈天下,投机处千杯未醉。
       犹记得倚天山顶临风比剑,三日三夜不分胜负,直至击掌立誓义结金兰。
       一切都仿佛是在昨日,如此地清晰,如此地历历在目。在王环的眼中,这个义弟永远都是那么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年轻得从不知疲倦。
       鲜血渗透了萧鸣身下的地毯,还在向四周扩散,他的生命也正随着鲜血逐渐从身体上流失,王环如此清晰地感觉得到。
       剑还在柴荣手中,是周的剑,是一统天下的剑,是萧鸣的剑!王环忽然猛地从中间一把抓住了长剑,紧紧地握住,握得手上的血滴落在萧鸣的身上。
       “我收下这把剑!你,你死吧!”王环大吼一声,声音震动了整个神庙,泪水从他仰起的脸上不断滚落下来。随即向柴荣跪倒,朗声道:“从今往后,我王环为大周朝、为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违背誓言,便如这神像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说着,反手一掌打向身侧神像,“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华丽高大的月神像几乎全然化为碎屑倒塌下来。
       尾声
       公元957年,周世宗柴荣在经历了前几次南征因为北军不习水战而匆匆撤军的尴尬后,再次亲征南唐。这一次,他命右骁卫大将军王环率新建水师数千人,乘战船数百艘自闵河沿颍水入淮,抵紫金山南立营。三月初五尽数攻克紫金山各寨,南唐军大溃,被俘杀者万余人,余众沿淮水向东逃。周世宗又以步兵、骑兵,夹淮水两岸追击;同时,王环的水军顺流追击,尽歼溃军,南唐兵战死溺死以及投降的,共计有近四万人,缴获战舰粮船数百艘,取得了征南以来最重大的一次胜利。随即乘胜进军,攻取南唐江北十四州,迫使南唐李璟去帝号,只称“江南国主”。
       古道,西风,夕阳西下,马车的帘子轻轻落下,将一张苍白消瘦的清丽脸庞藏入车内,“呼——”拉车的马喷了口气,抬脚,“的的”声中,缓慢走向未知的远方。
       落雁觉得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贴近萧鸣的心,那猜不透的心思全都猜透了,尽管她知道萧鸣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甚至也知道萧鸣并不愿意看到她在这个时候离开王环;可是,落雁做不到,她突然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谁。那失去挚爱的心痛,让她无法面对王环,也许只有逃离才能暂且疗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