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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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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号对各分庄的人员做了大幅度的调整,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由原来的北京庄口的王锦棠接替了;杰娃三年学徒届满,为示庆贺,喝酒之时杰娃拿刀子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将他脸上的一大块肉割了下来;杏儿见杰娃媳妇怀了孩子心里不是滋味;走了胡道台来了张道台,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在归化展开了对走私活动的大规模镇压。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
       深夜了,古海捧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守候着大掌柜,时不时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看大掌柜。夜交四更,大掌柜醒了。古海赶快放下手里的书。
       大掌柜以两只肉锤支撑坐起了身子,古海给大掌柜披上一件衣服,让大掌柜靠着枕头坐好。
       “您觉得身上还难受吗?”
       “都睡了好几天了,也该歇过来了。我知道自个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就是累了。你给我倒碗水。”古海去倒水时大掌柜的话又追上他说,“水里放点盐,我这嘴里寡得很!”
       喝了水大掌柜坐在炕上喘了一会儿气,说:“给我点泡子烟,好几天没抽烟……”
       “大掌柜!我看您的病要好了!”古海一边往水烟袋里装烟末一边笑着对大掌柜说。
       “是吗?何以见得?”
       “嗨!我打小在家时,见我爹就是这样的。”古海说,“我爹可是能吸烟呢!他要是病了,连烟的味儿都不能闻。多会儿我爹一找娘要烟抽,我娘就高兴了,说:‘你爹这病该好了!’……”
       大掌柜笑起来,“有道理。”
       连吸了两袋,古海还要装烟,大掌柜摇摇头说:“不抽了!行了!”
       古海说:“大掌柜您再睡一会儿吧,才交四更呢!”
       “我想坐一会儿,你去睡吧,我知道年轻人贪睡,你一夜没合眼了。”
       “我不困。”
       “你家里是哪里啊?”大掌柜和古海聊起了天。
       “祁县城东小南顺。”
       “听说你爹过去在天津卫做生意?开的是什么字号啊?”
       “颐和堂,做棉布生意的。我爹是账房。掌柜子和洋商较劲儿,争不过垮了,掌柜子投了海河。衙门封了店,我爹连自个儿的行李卷儿都没拿出来。”
       “经营棉布如何能争得过洋人?洋人用得是大机器,日出千匹;我们还是手摇纺车,费时费力,做出的布还赶不上洋人的标布。”
       “是哩!棉花都教洋人收去了。”
       “是啊,花往纱来,损我之产以资人,人即用我中华之货再售于我,无异于沥血肥虎,而肉袒继之!……哦,不谈这些!你爹一辈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将来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家里哥几个?”
       “就我一个。”
       “哦!一个……是独苗哇。”
       “是独苗。”
       “那就更当努力了。”
       “大掌柜您儿女多吗?”
       “跟你爹一样,也是一个。”
       “您儿子在哪里做事?”
       “他哪能做什么事?才十岁还不到呢。嗬嗬嗬……”大掌柜很难得地笑起来,目光中流溢着亲切柔和慈祥的光彩,“他才十几岁!我那个儿子啊,也不知道长多高了,这又有两年没见他了……”
       谈话在一老一少之间不知不觉地进行,像春天里的扎达海河泠泠淙淙地流淌着,不知不觉间古海也就不再紧张了。
       “刚才你在看书吗?”
       “是。”
       “看的什么书啊?”
       “《盛世危言》,我是从您枕边拿的。您不生气吧?我是怕自己睡着了。”
       大掌柜摇摇头,“你跟着我是要吃苦受累的。”
       古海说:“大掌柜您屋里的书真多,您看这炕头炕尾,书案上,书架上,到处都是书。”
       “你知道胡雪岩这个人吗?”
       “知道,是个官从二品的红顶商人……”
       “对,当今胡雪岩是中华之地最大的商人了,他的买卖未必值得我们效仿,但胡雪岩有句名言,我以为十分有理。他说:‘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是一个省,就能做一个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这句话说得好哇!我们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东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实不能整日里眼睛只是盯着买卖。眼光要放远大一些,心里头要多装一些事情才行。郑观应的文章你能看懂吗?”
       “我觉得他的《商战篇》颇为新颖。”
       “好,那你就给我念一段听听。就读他的《商战篇》吧。”
       “自中外通商以来,彼族动肆横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气,孰不欲结发厉戈,求与彼决一战哉?于是购铁舰,建炮台,造枪械,制水雷,设海军,操陆阵,讲求战事,不遗余力,以为而今而后,庶几水栗而山乎?而彼族乃至至然窃笑其旁也,何则?彼之谋我,嗜膏血,匪嗜皮毛,攻资财,不攻兵阵,方且以聘盟为阴谋,借和约为兵刀,迨兵精华销竭,已成枯蜡,则举之如发蒙耳。故兵之吞并,祸人易觉,商之掊克,敝国无形。我之商务一日不兴,则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纵令猛将如云,舟师林立,而彼族谈笑而来,鼓舞而去,称心厌欲,孰得而谁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断之日,习兵战,不如习商战。……
       “然欲知商战,则商务得失不可不通盘筹画,而确知其消长盈虚也。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请先就我之受害者,缕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则曰鸦片,每年耗银三千三百万两;一则曰棉纱棉布,两种每年约共耗银五千三百万两,此尽人而知为巨款者也。不知鸦片之外,又有杂货约共耗银三千五百万,如洋药水、药丸、药粉、洋烟丝、吕宋烟、复湾拿(哈瓦那——笔者注)烟、俄国美国纸卷烟、鼻烟、洋酒、火腿、羊肉脯、洋饼饵、洋糖、洋盐、洋干果、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为我害者也;洋布之外,又有洋绸、洋缎、洋呢、洋羽毛、洋漳绒、洋羽纱、洋被、洋毯、洋毡、洋手巾、洋花边、洋纽扣、洋针、洋绒、洋伞、洋灯、洋纸、洋钉、洋画、洋笔、洋墨水、洋颜料……
       “夫所谓通者,往来之谓也,若止有来而无往,则彼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谓也,若既出赢而入绌,则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损矣,知其通塞损益,而后商战可操胜算也。
       “古语云,独任生奸,偏听成乱可不戒欤?既设商务局以考其物业,复开塞珍会以求其精进,赏牌匾以奖技能。考《》言‘日中为市。’《》言‘懋迁有无。’《周官》有市政之官贾师之职。《大学》言生财之道。《中庸》有百工之条。是商贾之学具有渊源。太公史传货殖于国史,洵有见也。商务之纲目,首在振兴丝茶二业,裁减厘税,多设缫丝局,以争印日之权;弛令广种烟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饵之焰,此为鸦片战者,一也。广购新机,自织各色布匹,一省办妥,推之各省,此与洋布战者,二也。购机器、织绒、毡、呢、纱、羽毛、洋衫裤、洋袜、洋伞等物;炼溱沙,造玻璃器皿、炼精铜、仿制钟表,惟妙惟肖,既坚且廉,此与诸用物战者,三也。
       “考日本东瀛一岛国耳,土产无多,年来效法泰西,力求振作,凡外来货物,悉令地方官极力讲求,招商集股,设局制造,如有亏耗,设法弥补,一切章程,听商自主,有保护而绝侵扰,用能百废具举,所出绒布各色货物,不但足供内用,且可运出外洋,并能影射洋货而售于我。
       “……夫日本商务,既事事以中国为前在,处处借西邻为先导,我为其绌,彼形其巧,西人创其难,被袭其易,弹丸小国,正未可谓应变无人,我何不反经为权,转而相师用因,为革舍短从长,以我之地大物博,人多财广,驾而上之,犹反手耳。天如是,中国行将独擅亚洲之利权,而徐及于天下,国既富矣,兵奚不强?窃恐既富且强,我纵欲邀彼一战,而彼族且怡色下气,讲信修睦,绝不敢轻发难端矣,此之谓决胜于商战。”
       一篇商战论从头到尾读完,古海抬眼看见大掌柜不但毫无倦色,反而精神愈显振奋,双目熠熠地有亮光在闪动。就听大掌柜问他:“古海,文章读是读过了,可郑先生讲的意思你明白吗?”
       “大体上能够明白,郑先生的语言已近白话了,好懂的。”
       “少时在家读过几年私塾?”
       
       “六年。”
       “那就是说《中庸》、《大学》都读过了?”
       “读过。”古海说,“可惜像先生的《盛世危言》未曾见过的。这书中的道理讲得实在是好!大掌柜,我是第一次读到郑先生的文章,有如饮甘泉之感。”
       “有震聋发聩之力!可惜,我们的朝廷没有人理睬郑先生的宏论。日后你在我的身边,要抽空子多读一些书,四书五经当然不可不读,然新书更要重视,像林则徐编的《四洲志》、《华事夷言》,魏源的《海国图志》都属必读之列!我们做通司生意的,对外国的事都要尽可能多知道一些,所谓知彼知己嘛!”
       “大掌柜,我从乌里雅苏台回来时有一位俄国朋友送我一箱子书。”
       “你能读得懂俄文?”
       “只能知其六七,其余部分就靠臆断猜测了……”
       “那也不容易!……噢,我想起来了,听郦先生讲你跟一个俄国朋友直接学的俄文?”
       “是哩,是莫霍夫商店的一名伙计,年龄与我不相上下,名字叫米契诃。”
       “莫霍夫商店,我知道,就是莫霍夫新成立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开在乌里雅苏台的分公司。”
       一连数日在屋里待着,大掌柜觉得十分憋闷,这一天自觉精神好些就决定出去逛街散心。大掌柜在古海的陪伴下躲避着涌动的人流,在人群的缝隙间慢慢地走着。冬标旺季往来赊欠的交割量是十分巨大的,期间难免遇到一些难结的账目需要字号最高决策人出面定夺,但大掌柜还是把这些事全部甩了手,都交给了郦先生带领着总账房、大账房和经营部门、交际部门的二十几个掌柜们去办理。正好他也有病,能够推得开。这会儿大掌柜出来走走,躲躲清净,是要好好考虑一下标期结束之后紧跟着就要召开财东会议的问题。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倒不怎么烦心,最让他头痛的是日趋紧张的大盛魁内部的财伙矛盾!
       大盛魁是一家特殊的商号。一般商号在成立之前,首先要集资。凡是垫资入股的人,就是这家商号的财东。不用说,财东对于商号是有最高决策权的。从字号的人事到经营大略都有不容质疑的决策权。可是大盛魁在它成立之初并非是合资经营,只是人力合股。就是说从字号成立开始就没有人为它出过资本。所以大盛魁初时是没有财东的商号。财东在大盛魁内出现是三个创始人死去之后的事情。号伙为表追念,给王、张、史三个创始人每人在万金账上记了一个“永远身股”,也叫死人股,由三姓后人到期分红。永远身股还不是财股。一直到了王廷相入号前不久,在王廷相的前任大掌柜手上,才将永远身股改为财股。
       大盛魁从肩挑小贩发展成为塞上最大的通司商号的全部过程中,从来都只强调“人力合伙”的性质,号内大权概都集中于掌柜之手。当任掌柜不仅是任期内号事的最高决策人,而且对继任大掌柜的选定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王廷相本人就是经前任大掌柜举荐,由号伙公议,经财东会议批准上台的。大权集中于归化总号,总号又集中于大掌柜一身,这是大盛魁两百年来形成的一个特殊传统。
       但是自从出了财东之后,大盛魁内部就渐渐地不那么平静了。尤其是到了王廷相接任大掌柜之后,大掌柜的几近是绝对的权威就不断地受到来自财东方面的挑战。早年间在“永远身股”阶段,三位创始人的后代们只能在每隔三年的结账会议时前来领取各自的红利,对号内之事是无权过问的。但是自从把“永远身股”改为财股后,事情就复杂了,财东们有了财东的身份就要求得到相应的财东权利。提出了三年结账期,掌柜要像别的商号一样向财东呈送“太平清册”,汇报字号的经营业务;请财东参加结账会议;财东有权对号伙实行赏罚;财东有权决定号内的人事安排;财东有权决定字号今后的经营方针……所有这些要求在王廷相前任的大掌柜手里几乎都得到满足了。几十年内财伙相安无事,那是因为刚刚做了财东的三姓创始人的后代,明知自己的祖先并未为字号出垫过资本,如今他们做了财东,还能享受财东的权利,就心满意足了;一般号内大事大掌柜怎么决定他们都不加干涉,只管自己到时分红就是。
       可是到了后来,一代又一代的财东们繁衍越来越多,至如今万金账上的财东户头上已经多达二百零六户;财股经过百十年的逐步碎裂,落到每个财东头上的股份就越来越小,从厘裂变为毫,从毫裂变为丝。每股就是十万之巨的红利,最后落到每户财东的头上也得不了多少银子了。像张杰的后人张志节分红的份额就小到了千分之三!俗话说——好家业经不住三股子分;如今可是二百零六户财东分三股红利!于是财东们就不安分了,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欠债的要求字号为他们“剃头”(还债);子女要求字号给他们安排;财东和掌柜伙计分成比例要求重新确定,当然是要给财东多占了;向字号提出借款要求;要求字号允许财东家人在号内食宿;……每到三年结账期,二百零六个财东都来参加会议,人多口杂,吵闹不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大掌柜一想到财东会议,简直就比遇上最棘手的商务都头痛!他这些日子的烦躁乃至生病,都和这即将到来的财东会议有关。一想到二百零六户财东都住在城柜的客房,吃在号内的小厨房……那乱糟糟的场面,大掌柜的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这些人可不比往来客户,有礼貌懂规矩,吃几天住几日谈完生意走人。这是财东!都认为大盛魁是他们先人创下的基业,唯他们才是字号的主人。许多财东户连他们祖上是如何创业的,垫没垫过资本全不知晓,只知道一味地摆财东的架子,提财东的要求。至于字号经营上的困难,什么俄商进入喀尔喀了,官府增加厘金税收了,一概不懂,也不想知道。
       大掌柜一路慢慢走着,想着如何能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他想,解决财东干预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财东会议改为财东代表会议。三姓财东各推一名代表出来,把二百零六人的财东会议变成三个人参加的三姓财东代表会议……
       大掌柜的心事古海不知道。他走在大掌柜的身边,目光在街面上浏览着,为归化城这些年的变化而感慨。四年前他离开归化前往乌里雅苏台时,归化城最高的建筑物是清真大寺!他曾在一回民朋友的带领下登上过那镶着弯月饰物的塔楼,站在清真寺的塔楼上,不但归化城的街道、寺庙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城东五里之外的绥远城。如今在清真大寺的对面,隔着扎达海河耸起了一座更高的建筑——天主教堂。教堂的两个尖顶直插云端,要高出清真大寺许多!教堂白铁皮的坡形屋顶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白光,一阵阵陌生的钟声“铛——铛”地从教堂顶上的钟楼传来。庆凯桥头依然和四年前一样热闹,但是就在桥头斜对面的街口上,一家新开的店铺的巨大招牌又使古海吃了一惊,那招牌横着挂在门额上,上书两行字,上边那行字是英文,古海不认得,下边用镏金汉字写着“怡和商行”四个大字。
       “大掌柜!那怡和商行是哪国人开的买卖?”古海问大掌柜。
       “是英国人开的。”
       “那天主教堂呢?”
       “是比利时人盖的。”
       沿着扎达海河左岸,在原来的宝房旁边也出现了一个装饰一新的铺面。这回古海不用再问了,从那招牌上的英文字母就知道了那也是一家英国人开的店铺。
       北城门的瓮城那儿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锣鼓声。“瓮城那儿有戏,我们去瞧瞧!”大掌柜说着随着从四面八方涌向瓮城的人流向那边走过去。
       戏还没有开,瓮城间的野戏台子下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坐在戏台左边角上的音乐班子奏起了山西梆子曲,胡琴、打击乐热闹地奏着,加上那两支唢呐的高昂声调,热烈得有些疯狂的音乐震耳欲聋,把戏台下的人群造出的嗡嗡声压制下去了。后来音乐渐渐暗下去,一个鼻梁子抹着白的丑角走到台中央,手里拿着一副竹板敲击着,合着音乐唱着一段顺口溜:
       一九冬至一阳生
       归化城街上闹哄哄
       来的把式都有名
       “喜儿生”“秃蛋”“飞来凤”
       
       二九天数小寒
       “秃蛋”唱一出《红霓关》
       “飞来凤”唱的是《长寿山》
       “喜儿生”唱的是《吕布戏貂婵》
       三九硬冻通地冰
       代州来个千二红
       他唱的是《捉放曹》和《取西域》
       赵匡胤报仇《三下河东》
       四九天冷生生
       归化城来了个石榴红
       唱的是《四郎探母北天门》
       《五陵阵》上孙伯陵
       四十五天数五九
       归化城来了个“鸡毛丑”
       他唱的是《梅降雪》《万花船》
       《四郎探母》的丑丫鬟
       六九头打正春
       “刘小旦”来到归化城
       他唱的《石秀杀嫂》潘巧云
       《关王庙》的玉堂春
       …………
       丑角又念又唱满场子扭,说到六九节气从后台上牵出个人来,一边合辙合韵地唱着就把那个人介绍给了观众。古海见那个人身形甚为熟悉,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姑父姚祯义!四年未见姚祯义身体更见发福,肚子也腆了起来,穿一件府绸面子的皮袍,手里捏着一个红帖子向台下弯躬作揖。原来这场戏是归化城的鞋靴社出钱雇请的。古海听那丑角介绍才知道,姑父如今做了鞋靴社的社长。
       归化风俗,每年冬月驼队归来,各行社都要出钱请戏班子唱戏。一来为一年辛苦庆贺热闹,二来也为慰劳远路风尘归来的驼队,同时也借请看戏的机会拉拢客户、相与。大商号大商社事先出大钱包了像宴美园之类的带筵席的戏馆子,一般实力单薄的小商社、行社就请野台戏了。彼时各种商社、行社和同乡会馆也有几十家之多,行行社社都要请戏班子的。各路班子的戏从一九天一直要唱到九九又一九方告段落。
       说话的工夫姚祯义的身影在台角上闪了闪不见了,那丑角也边唱边退了下去。音乐猛然地响起来——戏开演了!
       台下观众越挤越多,大掌柜被人群挤着身体不能自主,古海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排不开前后左右拥挤着的人群,不免有些担心,说:“大掌柜,这儿实在是太挤了,您想看戏晚上到宴美园坐着稳稳地看多好!”
       “宴美园哪里有这儿红火……”大掌柜兴致盎然,双眼只顾盯着戏台子上。
       这可苦了古海,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在大掌柜身边护着。不觉间便浑身是汗了,全然顾不了欣赏那亲切的家乡戏了。
       晋剧从山西晋中那样一个气温温润的盆地移植到塞上的归化城,其实和植物在不同的自然条件下生长一样,会因气候、土质的影响而改变它的特性。本来就曲调高亢激越的特点来到塞上就更加显著突出,尤其是野台子戏,它的音乐强烈急促,是一种霸王上弓式的表现方法;唱腔上也更是高亢、犷野。可惜古海只顾了照顾大掌柜,那亲切的戏文一句没有听得清楚,演员的表演就更没有看得上。只记得了一个戏名《霸王别姬》。
       大掌柜到底没能把戏看完,被人群挤得身上也出了汗,由古海护着慢慢从人群中撤出来。
       不觉间日已过晌午,古海仰面看看太阳,说,“大掌柜,回去吧,该用午饭了。”
       “不忙!既然出来了索性逛个痛快。吃饭的事好说——走,咱们到烧卖馆去!”
       彼时归化城的烧麦馆归茶馆经营,烧麦被视为一种茶点。客人进店点二两烧麦并不要你立刻就端上来,而是先喝茶,喝的茶只一种,就是砖茶。砖茶性阳,都是热量大的东西。客人喝茶要喝到浑身热得出了汗方要上烧麦。吃了烧麦也不急于离去,还是稳稳地坐着接着喝,一边吃一边聊。小买卖人谈生意,各种“桥”上的牙纪们拉拢生意,都是在烧麦馆里一边喝着一边谈。冬天驼队归来,生意是旺季,唱戏的是旺季,这烧麦馆也是旺季。南来北往的商客,有闲空的匠人们,挣了钱的驼户掌柜,拉骆驼的驼夫,专门由绥远城赶来的满清贵族,在烧麦馆一泡就是大半天。喝着茶听走外路的驼夫们讲异域风情,真的是别有一番情趣。
       小烧麦馆人迹芜杂,可是认识大掌柜的人也少。大掌柜能够放松自己,喝茶喝得高兴,索性将皮帽子、皮袍子都脱了去。听着旁边两位食客聊天引起了兴趣,就插进去聊了起来。一直到日近黄昏的时候大掌柜才带着古海从小茶馆出来。
       他们路过驼桥的时候遇上了一桩事,见驼桥桥头有一大群人围着,闹哄哄地不知在做什么。
       “驼桥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大掌柜停住脚朝桥那边看着。
       “大概是又有人打架了吧……桥头上历来是一个多事的地方。”
       大掌柜对茶坊市井的琐事居然样样感兴趣,这使古海大惑不解。从上午出来,现在已几近黄昏,古海怕大掌柜累着,也为大掌柜的安全担心,不免神经有点紧张。见大掌柜很有向桥头移步的意向就说:“大掌柜,您该回去了。病体初愈,怕累呢。”
       “好吧,咱们回。”大掌柜一边说着一边仍然扭着头朝桥头那边看着,挺不甘心的样子。
       刚走出没几步,忽听后边响起一阵喊叫,就见人群像一股灰色的旋风朝他们这边刮过来。在人群的前面跑着一个人,神情慌慌的,鼻孔里淌着血,灰布的长衫被扯破了好几处。
       “站住!”
       “他妈的!你跑不了。”
       “打死他!”
       “你跑不了的……”
       “抓住他……”
       ……
       追赶的人们在离大掌柜他们很近的地方追上了那个逃跑的人,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殴打起来,都是一群短衣衫打扮的人。顿时斥骂声、吭哧声、挨打人的嚎叫声就飞扬起来。
       这突然的遭遇使古海不知道如何才好,他猜测是遇上桥牙子斗殴了。他知道在归化桥头上混饭吃的大都是一些市井上的既粗野又狡猾的角色,这些人有时候讲道理讲义气,有时候蛮横无理,很不好对付。他看看大掌柜,见大掌柜对他说:“告诉他们——别打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别打了!”古海冲上去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把那人拽出了人群,对那人说,“有话好好说,干什么要打人。”
       “喔嗬!”那人扭回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古海,拉长声调说道,“这是谁家娘们的裤裆没系紧把你掉出来了,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样——你算哪一路的神仙?你也敢管这归化驼桥上的事?”
       古海被那人噎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大掌柜伸出秃手把古海拨了一下,面对那个面相凶狠的大汉说:“这位师傅,请问这个挨打的人犯了什么过错?”
       “他犯了什么错?”大汉上下把大掌柜打量了一番,答道,“他想抢我们桥牙子的饭碗!”
       “此话怎么讲?”
       “怎么讲?常言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这归化驼桥自有它的规矩,这里自古以来是驼桥十大股的地盘。不是任谁想来吃他就能吃的!”
       “这我懂,”大掌柜说,“看来你这个人是冒犯了诸位了。”
       “对啦——他冒犯了爷们啦!”
       “可是你们打他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一来教他吃点皮肉之苦也好记着些教训,二来是教他把所吃的佣钱吐出来!”
       “那佣钱是多少?”
       “现在说多少也没用了,他已经把钱花了。”
       大掌柜道:“你说个数!”
       “是十五两银子!”
       “好,我给你们十五两银子,你们把他放了吧。”
       大掌柜给古海一个眼色。古海掏出一把碎银子在掌上数够十五两交在那大汉的手里。
       “别打啦——别打啦!”那大汉止住了众桥牙子。
       人群散开,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是鼻青脸肿鲜血淋淋。古海上前把那人扶起来,四目相对,古海一下子怔住了。“怎么?难道说你是林掌柜?”
       “正是敝人……”林掌柜羞愧难当,抓住古海的胳膊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小掌柜!你的大恩大德我林某记下啦。”
       古海慌忙说:“不是我!是我们大掌柜叫我这么做的。”
       “啊!原来是大掌柜在此,我林某前世修了福,今日见到大盛魁的大掌柜啦!”
       林掌柜趴下便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
       大掌柜赶忙伸手去扶林掌柜,一双秃手暴露出来。
       此情此景把众桥牙看得都愣在那里了。领头的喊了一声,桥牙子们齐齐地跪下了一片。那领头的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掌柜,小的们实实是不知道您老人家到了!今日冒犯了虎威,实在是该死!该死!”
       
       那大汉把十五两银子赶忙还给古海。古海推辞再三,桥牙子们还是不敢收。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古海搀着大掌柜很快离开了。
       晚上要就寝的时候,大掌柜想起了下午的事,问古海:“那个姓林的掌柜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可惨啦!他原本是乌里雅苏台的零售商,林掌柜的店铺就在乌里雅苏台的正街上,挨着关帝庙的左边,五间铺面后面套着一个大院儿。林掌柜的店铺在乌里雅苏台街上算是大买卖了!”
       “林掌柜的买卖是怎么塌的?”
       “怎么塌的?让伊万挤塌的!”
       “噢!我知道了,伊万挤塌的那家买卖就是这个林掌柜开的?伊万先是租了林掌柜的两间铺面半座院子?”
       “对!”
       “后来就整个把他的生意都吃了?”
       “是的。”
       “听说伊万把林掌柜的两名伙计也聘过去了?”
       “是哩!那两名伙计是汉奸,其中一个还入了俄国的国籍!”
       大掌柜叹了一口气,没再问古海什么。
       老板的烦恼
       义和鞋店静悄悄的,原来迎街的两间铺面扩成了三间,门脸也重新装修过了,墙上镶嵌了褐色的带釉的瓷砖,亮花花的闪着光;屋檐下的护梁拿红棕色的油漆刷过,几十根暴露出来的整整齐齐的椽头上都刷着绿油漆;门楣上挂一横匾,也和英国人新开的怡和洋行一样,镏金凸字镂刻着“义和鞋店”四个大字,魏碑字体遒劲有力;朱红的一对大门使整个店铺看上去显得盈实富足漂亮排场;不用问古海就知道这些年姑父的生意做得不错,自然是为姑父高兴。
       大门闭着,里面没有上闩,自家人也勿须敲门过礼,古海推开门径自走进去。大门内的走廊左右各有一个门通向两边的铺面,门都虚掩着,古海一一推开看了都没有人。案台上整齐地摆着已经绱好的俄罗斯高筒马靴和西伯利亚人冬天穿用的棉翁得。往里走,小院还和从前一样,东西各两间厢房仍还是制靴车间。看看,都没有人;再往前走就发现变化了,原来的三间正房里中间的一间前后打通变成了一个过廊,剩下的两间也做了车间使用。穿过过廊里面又套出了一个小院,也是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但是这新辟出来的套院内的房子与前边的大不相同,一律是全砖全瓦的砖木结构,院子的地面上也和房屋墙似的从过廊一直通向上房的屋门。可以看见装了玻璃的上房屋内的窗台上摆着若干盆花,一朵海碗大的红色绣球梅正鲜艳地开放着。依旧是看不到一个人,小套院里有一种温馨闲适的家庭气氛透出来,显得幽静宜人。在屋门前古海停住了,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姑父!”
       “是谁呀?”
       应声出来的不是姑父姚祯义,却是一个美艳得有些奇异的年轻妇人。那妇人深眼眶蓝眼睛皮肤白得透明,一看便知不是中原的人。她的上身穿一件可身的粉红缎面的小棉袄,棉袄的边上镶了葱绿色的精致滚边儿;下身穿一件翠绿缎子面儿的棉裤,脚上是一双尖俏的丝绒棉鞋,鞋面上也绣着几朵叫不上名儿来的小碎花;太阳把她的细长弯眉照成了粉红的颜色,一只白嫩的手搭在眉棱上遮着太阳,上下打量着古海,弯弯的细眉毛往上一挑笑着问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便是海子侄儿吧?”
       “我……是古海。”古海纳闷地把那妇人连同小院一起又打量了一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这不是姚祯义开的义和鞋店吗?”
       “是啊是啊!这是你姑父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妇人很快地说着,把屋门打开身子往旁边让了让,“大冷的天,请进屋里说话吧。你姑父去鞋靴社去了,也该回来了。”
       进门是堂屋,迎面摆了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把太师椅。古海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儿。妇人将古海让了座,一边碎步小跑陀螺般地旋转着,匆匆忙忙给古海倒水沏茶,把斟了茶的杯子捧给古海。
       “自打你托人捎回口信说是你已经回到了归化,你姑父的嘴边儿就整天挂着你。他高兴的那样儿就别提了——逢人就讲‘我侄儿如何如何地了不起,在大盛魁为字号立了几次功……现如今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还说你从小就聪颖过人,八岁便能双手打算盘,还用了个词儿,叫什么……双龙闹海!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古海被盼儿说得不好意思了,有意把话题岔开,便问道:“伙计徒弟都哪去了?怎么前后院儿都没有人?”
       “徒弟伙计们都往大盛魁送货去了。……你干坐着做什么——喝茶呀!”
       盼儿说着起身又为古海斟茶。盼儿柔软的腰肢在古海的眼前晃动着,一股诱人的异香飘进了他的鼻子。古海皱着眉头把那奇异的香气吸进了肚子里,同时就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地乱跳起来。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盼儿的身上移开了。
       说话的工夫姚祯义就回来了。他把疑惑的目光在古海的脸上停了那么一小会儿,立刻大步跨过去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这不是海子吗?”同时拿巴掌在古海的肩膀上使劲儿地拍着,“啊呀!真是的,让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哎呀!长这么高了!”姚祯义离开古海一点上上下下仔细地把古海打量着,“比姑父都高出一头了!也有了胡子……”
       “嘿嘿……这又过去四年了嘛。”古海笑了,姑父的真挚感情让他感动。
       “三年头不见你回来,我就有点着急,怕你出什么事儿。我到大盛魁总号问了好几回,说你在驼场上呢!”
       “是祁掌柜安排我到驼场的。说起来我还是沾了姑父的光,祁掌柜对我特别关照也是看姑父的面子。”
       “祁掌柜是好人,有情有义!只可惜在乌里雅苏台栽了跟头,如今被贬到汉口做了马桩的掌柜。好在大掌柜似乎并不知晓我与祁掌柜的这一层关系,或者是大掌柜大人大量并不计较,不然怎么会让你做他的贴身伙计呢?”
       “大掌柜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
       “这下可好了!在大掌柜身边做事,前途无量啊!你看王福林,离开大掌柜,一下子就做了杭州分庄的坐庄掌柜。在大掌柜身边有一点不好——就是身子不自由,太忙了点儿。”
       “是哩,自打回归化就一直忙。适逢过冬标的日子,又赶上大掌柜生病……”
       “那是那是,大掌柜可不得闲。你在大掌柜身边又怎么能不忙呢?……今日是怎么得空的?”
       “是大掌柜特意给我的假,让我看望姑父的。”
       “大掌柜也真是的……”姚祯义激动地双眼直放光。
       回屋坐了不大一会儿,伙计徒弟们都回来了。福生和姚祯义的好几个徒弟古海都认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
       从徒弟堆里走出一个汉子,一把抓住古海,直通通地问,“我盯着你看你半天了,你真的认不出我来?”
       古海一怔,被汉子右脸上的一个很深的伤疤吓了一跳,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人的脸,还是没有认出来。他看到那汉子眼睛中兴奋的火星暗淡下去,失望地摇摇头。
       “这,这是杰娃!”姚祯义在旁边忍不住了。
       “呜哇!”古海叫了起来,抓住杰娃的肩膀拼命摇晃着,拿拳头槌打杰娃的肩头,“你怎么不早说?”
       “我就想试试你还能不能认出我这个丑八怪老乡!”杰娃笑起来,拿手指头戳着自个脸上的伤疤。岁月把杰娃心灵上的伤痕抚平了,他早已不再把脸上的伤疤当回事情。
       古海口头还不敢问,见杰娃自己都不在乎,就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怎么回事?把自己的脸弄成这副样子!是和人打架了?”
       “不是和别人打,是自个和自个打架弄下的!”杰娃自嘲着说,“再以后你只要记住我脸上的这个伤疤,就是隔一百年也忘不了啦!”
       “真是的……”古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老朋友见面是高兴呢。
       姚祯义见福生和另几个曾经和海子相处过的伙计都围着古海一个劲儿说话,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好吧,你们先聊着——别光站着,到屋里去!我回去给盼儿说一声,叫她买菜备饭,今儿个咱们好好喝一顿!”
       盼儿上街之后,姚祯义把古海叫到小套院儿。姚祯义刚刚把屋门在身后边关上,姑侄两个之间的冲突立刻就爆发了。
       “姑父,刚才那个女人是咋回事?”古海连坐都没坐呢就首先向姑父发难了。
       
       姚祯义正待向古海解释盼儿的事情,没想到未等他开口先被侄儿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结结巴巴地竟答不上话来:“这……你,你先坐下……听姑父慢慢和你说。”
       “有什么好说的?事情这里明摆着!如今姑父你在归化城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担当着鞋靴社长之职,如何能做出这等下作的事?”
       “你听我说嘛……”
       “你也不打听打听!”古海容不得姚祯义解释,“归化城加上绥远城,有谁不知道盼儿这个二毛子窑姐?那可是顶风臭十里啊!六年前墨掌柜被她害死,闹得满城里沸沸扬扬!你忘了?”
       “咱一个开小鞋店的,又不比大盛魁大字号,没那么多规矩……”
       “义和店不比大盛魁这我知道,姑父你辛辛苦苦创下这么个摊子也不容易,可是讨小也不能讨她这样的呀!”
       “她不是……省钱嘛!”
       “省钱就不管什么货色都往家里拣呀?你把她当做宝贝样供着可以,可我如何称呼?——我叫不出口!你不嫌丢人,我的脸上还挂不住呢!”
       “你这是怎么……”姚祯义眨巴眨巴小眼睛开始反击了,“你这是教训起我来了?教训起姑父来?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连姑父都瞧不起了!你眼里还有没有个长幼尊卑?别忘是谁从小南顺把你带出来的?别忘了是谁作保你才进得大盛魁那高门槛?告诉你海子——这小我已经讨下了,你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我不能认!”
       “好……好……”由于生气姚祯义的脸都白了,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指着古海的鼻子说道,“如今你的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姑父放在眼里了!好,你既然不认盼儿,我也高攀不起你这个侄儿——你走吧……”
       古海一跺脚返身走出了屋子。
       在义和店不远的街上古海迎头撞上了采买回来的盼儿,一只沉甸甸的篮子挂在盼儿的手腕儿上,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蔬菜还有肉。
       “海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盼儿笑盈盈地问。
       古海一句话没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从盼儿的面前走过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拳头往紧里使劲攥了攥。
       相隔了整整四年,古海和姚祯义都没想到他们头一次见面竟然落了这么个结局。
       说起来盼儿也是一个苦命人。盼儿是出生在唐努乌梁海的一个二毛子小姐,是俄国白种人和唐努乌梁海本地的约索特族人生的混血儿。唐努乌梁海的二毛子小姐以其特有的美丽和凄惨遭遇而广为流传,在归化尽人皆知。在喀尔喀草原的西北靠中俄界山萨彦岭,南抵唐努山脉,两山之间夹着一个狭长的地带,这就是唐努乌梁海,这是一片多山的土地,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翠绿无边的草原,山岭的轮廓都十分柔和缓延;在山间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宁静的湖泊,水草丰腴;大叶尼塞河和小叶尼塞河都发源于这片宁静美丽的山地;但就在这片宁静美丽的古老土地上却演出了一幕人间悲剧。《中俄北京条约》签定之后,中俄边境实行了免税贸易,俄国商人纷纷涌向唐努乌梁海,他们借毗邻之便在这里建商站、修仓库、开店铺,人数越来越多。在经商的同时为唐努乌梁海造出了一批又一批混血儿,奇怪的是这些混血种的“二毛小孩”绝大多数又都是女孩子。她们金发碧眼皮肤细白,十分惹人喜爱。盼儿就是这些美丽的二毛子小姐中的一个,命运并未因她的美丽而垂怜于她。作为生身父亲的俄国商人——盼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根本对她的出生不负责任,而母亲的家族又把她的降临视为奇耻大辱。盼儿降生不久便被遗弃了,是一个在唐努乌梁海做生意的归化人收养了她,把她带回了归化城,胡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盼儿。盼儿十三岁养父去世,无依无靠的盼儿沦落到了吉兴里成了一个妓女。
       奇异的美貌给盼儿带来许多钱财,但是她对义和店里的学徒,一概都是客客气气不敢张狂。
       走到大街上盼儿就觉得心情轻松了,耳朵很愉快地倾听着市场和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心里感到十分痛快。她自从嫁给姚祯义就很少走出义和店那个小套院儿,经常是半月二十天足不出户,套院儿的门整天关着,姚祯义手下那些徒弟们都难得看到她。盼儿从姚祯义身上获得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父亲般的爱——姚祯义的年龄长她一倍,只有在夜里当丈夫趴在她身上的时候,才表现出男人所应有的热情,其余的时间里姚祯义对她很少有亲昵的夫妻应该有的举动。他吩咐她沏茶,吩咐她点烟、做饭,有时候那态度又像主人对使唤丫头。姚祯义对她说:“这叫做上炕是夫妻,下地是君子。”
       姚祯义一方面对盼儿与众不同的美产生着迷恋,另一方面常常在欣赏小妾那张白嫩的脸蛋时对她的深眼窝和蓝眼睛感到恼怒,这种二毛子的特征让他脸上觉得很不光彩!于是姚祯义就不准她出门,只让她在家里守着。这种感觉使姚祯义的心灵上结了伤疤。如果他回到家里来不高兴了,那十有八九就是在外面被人有意无意地触痛了他心上的伤疤。这种时候盼儿难免一场皮肉之苦。姚祯义会咬着牙把她的衣服扒光,在她的大腿上、屁股上落下他恶狠狠的巴掌,打得她皮肤肿胀起来,流出血;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不作声,也不允许盼儿叫出来,常常一打就是一个时辰。可是打完之后,过不了多久,姚祯义又会把她爱抚地搂在怀里,为她按摩着屁股上、大腿上的肿胀的地方,拿言语来安慰她,向她道歉,然后下来就爬上她的身子。是姚祯义不嫌弃她,将她从妓院中赎了出来,姚祯义不但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恩人!她对生活还是报着希望的,妓院毁掉了她的生育能力,丈夫专门把大夫请到家里来,给她号了脉开了药方子,医治妓院里留给她的病。她正在热心地天天熬药喝,期盼着自己肚子里能为丈夫怀上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女人,她渴望着做母亲。
       这天夜里厄运又一次不可避免地降在了盼儿的头上,整整一夜姚祯义都不让她睡觉,像以往的每一次折磨一样,扒光她所有的衣服,在她大腿根上、胸脯上拧出了密密麻麻的紫色血印子。
       姚祯义打累了,喘息着停了手。后来呜呜咽咽地兀自哭了一顿,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抹着眼泪,注意到了盼儿紧闭双眼不哭不闹不声不响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于是怜惜的心情又把姚祯义拿住了,姚祯义爬到盼儿的身边,双手轻轻地抚摩着盼儿白嫩的脸蛋,寻找着眼泪。但是他什么也没找到,盼儿的脸上像火烧似的都有点烫手。“别怪我,盼儿,我也是心里难过才这么做的……”
       可是盼儿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着。
       姚祯义开始亲盼儿,嘴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触摸着,渐渐移到盼儿的眼睛上;接着亲盼儿修长圆润的脖子、饱满而颤动的乳房、平滑细腻的肚子……在盼儿小腹下面姚祯义的嘴唇停了很久,他的亲吻印遍了盼儿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到她那十个小巧的脚趾。
       后来姚祯义就爬到盼儿的身上发疯般地做起爱来。姚祯义一边不停地做爱,一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在嘴里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盼儿!——我的心肝……我不能没有你!你就是要我的命也没办法。没有你我干脆就活不了啦!就是这么回事儿。海子!你还小……你体会不到姑父的难处……我活了快一辈子的人了,我对不起我自己!我离乡背井在这里做生意,我把人间的罪都受够了!你不会知道的……我把盼儿娶回来,做出让晚辈瞧不起的事……我也知道自己脸上无光!可是……这人活着为了个甚?我辛辛苦苦离乡背井在归化闯荡几十年!我图个甚?我,我总得有个乐趣呀……你知道吗?盼儿就是我全部的乐趣!我不能没有她!如今海子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也该知道做男人的心……就是明明知道盼儿会要了我的命,这个枯井我也栽定了!我是一日不见着她神魂都不能安稳……我要她!我要……我要……我要!”
       这一夜姚祯义一直弄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方才睡去。
       春节的时候姚祯义和海子和解了,年三十的午夜,古海回到了义和鞋店。是姚祯义打发福生把古海叫回来的。一进门,就见姑父已经把饭菜摆好了,单等着他呢。屋子里静静的,姑父陪着一个年轻的掌柜坐着,见古海进得门来那人叫了一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抱住了他:“海子!”
       
       容不得他仔细辨认,只是凭感觉他知道这是靖娃。靖娃和古海一样,在天义德归化城柜学满三年之后,被派往恰克图的天义分庄。靖娃在恰克图按规矩待满三年后,回到归化已经一年有余。有了七年的资历他也不必像过去那么拘谨了,向大掌柜打了招呼便来了义和鞋店。姚祯义的徒弟大都是当地人,过年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家,年根上就只有杰娃和大徒弟福生在,五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喝起酒来。
       吃着喝着说着笑着,有一会儿古海伸筷子夹菜的时候目光在杰娃和靖娃的脸上掠过,心里就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靖娃和杰娃非常陌生,就像是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似的。他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少年时代靖娃和杰娃的样子,都是以小南顺的村庄和田野为背景展开来的,画面模糊不清就像是罩在纱的后面似的,眼前的面孔无论如何与那些少年时代的画面对不上号。高大沉稳的形象,说话的声都变成了那种深厚的成年男子声调;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突出着一个核桃大的喉结,就像人工装置上去的机械玩意儿,随着吃东西喝酒上下滚动着;靖娃脸上的那种少年时代的滑稽调皮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了,少年时代杰娃的顽皮被一种成熟的沉稳所代替……古海想,大概自己也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了吧,如果他不说出来,此刻他就是站在自己爹娘和杏儿的面前,他们怕是也不敢相认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沧桑感涌上了古海的心头。他摇摇头笑了。
       “你独自一个笑什么?”坐在古海对面的靖娃问道。
       古海说:“我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
       “哦,你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我还正要告诉你——咱俩都上了杰娃的当了……”
       “你指的是什么?”古海不明白靖娃的意思。
       “你让杰娃自己交代!”靖娃目光甩了一下身边的杰娃。
       杰娃未曾说话脸先涨红起来,讪笑着把一块肉丢进嘴里嚼着,他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匠人师傅了。“日他!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上了自己媳妇的当。”
       “你们在说什么?”古海还是不明白。
       “说什么?”——靖娃夸张地睁圆了眼睛,“告诉你吧,至今你还蒙在鼓里呢!如今杰娃的儿子都六岁啦!这回明白了吧?”
       “儿子?”古海奇怪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杰娃,好像不认识似的凑得很近地观察着杰娃的脸,猛然想起七年前他三个人之间的针对各自媳妇的盟约,以手击额,说,“原来你背叛了我和靖娃!儿子都六七岁了!你该当何罪?”
       “我知罪!”杰娃痛痛快快地答应着,“你们说如何惩罚我都接受。”
       “怎么回事?”姚祯义不明白海子他们三个人在打什么谜。
       靖娃把七年前他们三个人的小儿把戏说了一遍,众人一听全都大笑起来。
       “是啊,”姚祯义颇为感慨,“想当初我带你们三个人出来的时候,你们都还是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儿呢。如今眨眼的工夫就都长成大人啦!个头都比我高了。真是呢,这会儿站到你们爹娘面前怕是一下子也未必敢认哩!”
       靖娃说:“在恰克图那边我也没打听到张有叔的消息……”
       说到寻找张有的事福生也知道,他曾经帮着打听过,“这都二十大几年了,到处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我爹娘身子还结实吧?”海子问杰娃。
       “结实哩!”杰娃说,“我回去三趟了,每次都要过去看望的。你爹就是有点咳嗽,不厉害。你媳妇能干着哩!地里的活计全仗着你媳妇干呢!”
       “我爹不会做农活。”
       “每次回去,耕地的时候我琢磨着给自个儿家耕完再帮你家耕,结果一次没帮成。等我去了,你家的地早就耕完了。”
       “杏儿耕的?”
       “不是,你媳妇她使不了牛,是你的那个叔爷帮着耕的。”姚祯义说,“这会儿你们该明白了吧?走千里走万里,还是自个的家乡好,自个的爹娘亲,自个儿的媳妇亲!没有不惦着的道理。”
       “既然是这样……”靖娃朝厨房里瞟瞟,诡秘地眨巴着眼睛压低声音问姚祯义,“姑父,那您干吗还在外边纳个小呀?”
       自打姚祯义把海子他们三个从家乡带出来,靖娃和杰娃都随了古海称姚祯义姑父。姚祯义对他俩很惦记关照并不见外。
       姚祯义被靖娃说得脸红了,装作生气的样子放下脸斥道:“娃娃家的,懂个甚!”
       大家都笑了。
       一边吃一边聊,话题忽而东忽而西的,不觉间就到了五更天,外面的炮竹炸响起来,炮竹的光亮一次次把屋子照亮。
       盼儿从厨房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抱各式各样的炮竹,兴致勃勃地说:“迎财神的时候到了,大家都放炮去!放完炮咱们吃饺子。”
       古海走过去向盼儿笑了笑,从她的手里接过炮竹跑到院子里。
       经官下狱
       五天“冬标”一过,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负责交际部的掌柜贾晋阳指挥着手下的伙计们把客房里用过的床单被褥撤掉,换上新的或浆洗干净的床单和干净被褥。客房的清洁工作还未完成,从晋中一带的乡村和城镇中远道而来的大盛魁财东们就陆陆续续地到了。依照大掌柜的吩咐,古海随时注意着前院的动静,只要是有财东到来,不论是年龄长幼不计辈分大小,都必须报知大掌柜,大掌柜都要亲自到大院的门外去一一迎接。
       “标期”过后的第二天一早,古海把贾晋阳掌柜请到了大掌柜的房间。无须他提问贾晋阳便知道大掌柜召他来是做什么的。待他刚刚坐定,古海将沏好的茶捧上,贾晋阳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订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放在桌子上。“大掌柜,这是三姓财东户中预备来城柜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
       “我不看了。”大掌柜挥了一下秃手,示意古海点烟,“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贾晋阳略经沉吟,说:“下武家堡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说,不久前史家的史耀邀了几个财东到过王甫仁先生那里。”
       “去了几个人?”
       “总共是五个,其中有一个不是财东户,是一个姓龚的秀才。”
       “姓龚的秀才……看来是个出主意的了?”
       “想来是的。”
       “谁是领头人?”
       “史耀。”
       “就是史靖仁的父亲了。”
       “是的。”
       “看来史家与字号结下的怨恨是难以冰释了。史耀和姓龚的都提出什么新问题?”
       “主要是分红利比例的事情,要求财伙比例重新确定!”
       “王甫仁老先生的意向呢?”
       “王老先生没有同意。”
       “哦……”大掌柜眉头皱着又示意古海点烟。
       大掌柜与贾掌柜的对话古海一点也听不懂。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有着隐秘的背景。首先王甫仁是谁古海就不知道,下武家堡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王甫仁是大盛魁三名创始人中的头一个,王相卿的长孙,今年六十有三,自幼熟读诗书,捐有国子监的头衔,宅屋门上挂着匾。王老先生为人豪爽正直心地善良,在地方上名声颇佳,而且在三姓财东中是辈分最长的一个。三姓财东经一个半世纪的繁衍已至六代,第三代中只有王甫仁老先生一个,在三姓财东中德高望重,是资格最老的一个。贾晋阳所说的“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也是一句隐言,“院子”如何会来信呢?那指的是贾晋阳收买的王甫仁家里的管家。
       大盛魁财伙矛盾由来已久,大掌柜对众财东的斗争策略大体上是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从王廷相的前任开始,城柜与王甫仁就保持着特殊的关系,通过王甫仁老先生来控制众财东。到了王廷相手里这种特殊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城柜每年都秘密地给王老先生一些额外的补贴;城柜还出资给王老先生捐了个国子监的虚衔;这些都是贾晋阳和王老先生的管家经手办的,为谨慎起见大掌柜并未直接插手。秋天里贾晋阳与北京分庄的王福林联系,依大掌柜的指示,再为王老先生加捐一顶候补知府的官帽。事情基本办妥,只是为了避免惹人注意,部照和官服还没送交王老先生。大掌柜的意思是待财东会议结束,再派人秘密地给王甫仁的管家另加一些酬谢,形式款式均不确定。这些事古海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其真相的。
       “王老先生身体如何?”大掌柜问。
       
       “王老身体十分硬朗!”
       “准定能来归化参加会议吗?”
       “准定来。”
       “好,到时一定提前告我,我要出城三里去迎接。”
       “知道了。”
       “接待财东的准备事项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开会用的大客厅昨日我就派人清洁过了;客房还有三间尚未腾出来,有五个外地‘顶印’的客商滞留,三天内也都能腾出来。已经到的七户财东都是杀虎口张姓的年轻人,安排在了外院客房。内院小客房安置第四代和第三代财东,总共是九个人;捐有蓝顶戴的一人,候初同知的二人,武德骑尉的一人,都间府匾的一人,武略第的二人,国子监三人;还有挂乡耆、介宾匾额的财东五人;这些人也都请到小院客房歇息。会议期间进货出货的驼列概不准走正门,一律由旁门出入,宴美园也打了招呼,定了三十二桌席……”
       正说着话郦先生推门进来了。大掌柜看看郦先生,知道他有话说。“冬标”的事情是由郦先生主持办的,郦先生的青眼珠上网了密密的红丝,神情很是疲惫。大掌柜猜到郦先生是为“顶印”的事在烦恼,每年都是如此,“冬标”之后必有一二个难缠的“顶印”需要大掌柜亲自定夺。今年市场不好,顶印的肯定会更多些,刚才大掌柜从贾掌柜嘴里知道,客房尚滞留着五个外地的“顶印”客商。又听了一会儿贾晋阳的汇报,大掌柜看看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打断了贾晋阳的话,“余下的事情就不要再讲了,贾掌柜经财东会议不是一次了,切记事情一定要做得细上加细。有什么新的消息随时告诉我!”
       贾掌柜拿起清册走了。
       大掌柜说:“郦先生,今年‘顶印’的怎么这么多?”
       “市面本来就不好,这些人都有些实际的情况。”
       “都是些什么人?”
       “北京的一个京羊客,欠八万六千两银子;山东临沂一个丝线商,欠十二万;杭州的一个绸缎商,欠五万二千……”
       “是老相与吗?”
       “都是老相与。”
       “依老规矩办。”大掌柜说,“让他们在归化城找下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打入印票账。”
       “好吧,我这就去安顿。”说着,郦先生起身要走。
       “等等,”大掌柜把郦先生叫住了,“这顶印的事要做得麻利一些!财东会议的会期马上就要到了,已经有财东来了……”
       大掌柜与郦先生四目相对,大掌柜把后面的省去了,他知道郦先生什么都明白,无须自己多说什么。同时郦先生那一对熬红的眼睛也让大掌柜心里感到不安和怜惜,郦先生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好吧,”大掌柜说,“尽快地把顶印的事办完了,你也歇上一两日。”
       两天之后,五名顶印的相与中有四名各自在归化找到了地位相当的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转成大盛魁的印票账,手续办齐备了相继离去。只剩山东临沂的丝线商未能交割清楚,郦先生把他带去见大掌柜。这位丝线商姓米,四十出头的年纪,高身段消瘦的身材,被十二万的债务压得面色蜡黄形容憔悴,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子跟在郦先生的身后走进内院的小客厅。一进门未等说话,扑通一声便在大掌柜脚前跪下,说:“王大掌柜!我……我对不住老相与大盛魁!十二万两银两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我随身带来两份契约,一份是水田,另一份是房产,是我乡下的最后一点资产,这两份契约交给您。”
       说着伸手到怀里将两份契约掏出捧给大掌柜。那两份细麻纸的契约在大掌柜的眼前簌簌抖动,发出细碎的哗哗声。
       古海伸手把临沂客商手中的契约接了,展开在大掌柜面前,请大掌柜一一过目。两份契约仔细看过了,大掌柜黑着脸说:“水田十八亩,房产八间,总共也不抵三万两银子!那九万如何办?”
       “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临沂城里的两间铺产已经被债主拿去了,这房产和地产是我最后的一点财产了。”
       “你为何不在归化找个保人把债务转为印票账呢?你是找不到保人吗?”
       “保人是能找到,可是我不能坑害朋友,我既然把房地契约都拿来了,就说明我无力再经营了,没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临沂的丝行生意全都被日本人拿去了,丝行的生意再也没得指望了!”
       “但是,资不抵债你不明白吗?”大掌柜仍是沉着面孔说,“那剩下的九万银两是想抵赖不成了?”
       “我并无抵赖之意!”
       “那你如何来偿还?”
       “经官下狱!”
       “经官下狱?”大掌柜重新将临沂丝商从头至脚打量一遍,问,“咱经商的人说话吐口唾沫就是颗钉——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那你想过没有,你坐了大狱你的家人怎么办?听说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待哺的孩子。”
       “我已无力顾及那么多了……”话没有说完临沂商人便声泪俱下了。
       这时听得客厅外边传来喧哗之声,古海看看大掌柜走了出去。但见一青年男子正要闯进客厅,被看门的小伙计劝阻着,因而发生争执。那年轻人与古海年龄仿佛,身后跟一小伙计,来势汹汹。仔细看时,就见那人身着枣红宁绸棉袍,外套一字襟玄色软缎面的皮坎肩;头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全然是一副纨绔形状。古海一时辨不清他是生意人还是满旗的少爷,便问:“这位先生是……”
       看门的小伙计正待替答,被那人伸出胳膊拨在一边,反问古海:“你是什么人?”
       “我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古海说,“叫古海……”
       “嗬嗬!”那人脸上掠过一阵轻蔑的笑,目光在古海身上瞟过来瞟过去,“你姓古的如今真出息了,成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看来是贵人忘事多——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古海困惑了,开始他把这个人当做是归化本地的一个公子哥儿或是满八旗的少爷,可是这个人一张口说话他就知道自己判断错了——是满口地道的晋中祁县口音!一张似曾相识的圆脸,一对让人觉得熟悉的勾起他回忆的眼睛——古海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是谁了。“你是史……史靖仁少爷?”
       史靖仁又有点得意又有点亲热地点点头。
       “正是敝人,咱先别忙着叙旧!”史靖仁见古海要说什么,把手摆了一下,“我有急事要见大掌柜!”
       “大掌柜此刻正与一位山东客商说话,”古海解释说,“你稍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这也太欺负人了!竟然不给我安排住房!我要找大掌柜讨个话!”
       “这么说,你是来参加财东会议的?”
       “正是。”
       “那你住下嘛,已经有一些财东户来了。”
       “可是交际部的人不给我安排住处!”
       “怎么回事?”古海问与史靖仁发生冲突的那个伙计。
       “柜上有规定,每户财东只能有一个人前来参加会议,”伙计扬了扬手中的名册,“史先生这一户是由他的父亲史耀代表的,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可是我们兄弟三个早已经分了家!”史靖仁嚷嚷起来,“我们现在是弟兄三个各立门户,我父亲一户,总共是四户!”
       “那我们接待不过来。”伙计为难地说着,看看古海。
       “哦——我明白了。”古海示意伙计不要再讲什么,对史靖仁说,“你稍候片刻,我回屋请示大掌柜的,看这事如何处置。”
       客厅里的一场谈话在古海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气氛变得十分严峻。大掌柜、郦先生和姓米的临沂丝线商都黑着脸互相看着——谈话进入了僵局。就见大掌柜将秃手在桌子上擂了一下站起来说:“既然米掌柜执迷不悟,我就只好成全你了——李掌柜你就辛苦一趟陪这位米掌柜去衙门走一趟吧。”
       “谢王大掌柜的成全!”
       非常奇怪,米掌柜并无惧怕与懊悔之意,反而现出了轻松解脱的神情,向大掌柜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当儿大掌柜迅速地与郦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郦先生把已经走到门口正待拉门而出的米掌柜叫住了,说:“米掌柜你请留步!……”
       米掌柜的手在门把上停住,转过身来,神色依旧,“诸位掌柜还有什么吩咐?”
       大掌柜的目光在米掌柜的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移开,叹了口气说:“算了!我看你并非是无赖之徒,这笔账就抹了吧!就算是我大盛魁祭了天了!但凡是做生意的就有亏有赢……我们也不必逼你个家破人亡。这房契地契你拿回去与父母妻儿守据着过日子吧!古海——送客!”
       
       这结局太出古海的意外,他愣怔了一下,一时间弄不清大掌柜的话是什么意思,因而也就没敢动,“大掌柜,这房约地契……”
       “奉还米掌柜!”大掌柜明确地指示古海。
       这一回该是米掌柜犯傻了,当古海将房约地契捧到他面前时,米掌柜愣愣地不敢伸手去接,诧异而疑惑的目光一会儿看看捧在古海手上的房约地契,一会儿望望面色温暖的大掌柜,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向郦先生。
       “接了吧,米掌柜!我们大掌柜怜恤你的处境,往后好自为之!”
       米掌柜终于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奇迹,刹时间面容大动,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抢上两步“咚”的一声伏倒在大掌柜的脚下,脑袋撞击着灰砖的地面响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仰起来,说:“大掌柜!郦先生!你们的大恩大德我米某人是没齿难忘!只当我有东山再起之时,这十二万银两一定加倍奉还!”
       这一幕除了大掌柜、郦先生和古海之外,史靖仁和他的跟随以及大掌柜自己那个小伙计都看到了。在米掌柜被大掌柜召唤回来的同时,史靖仁推门闯进了客厅。史靖仁迟迟不见古海出去,按捺不住闯进了客厅,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
       大掌柜见米掌柜行如此大礼,慌忙伸出秃手将米掌柜搀扶起来,“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见米掌柜是个义气之人,才这么做的。俗话说,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米掌柜的买卖亏了但敢做敢当,甘于以牢狱之苦来抵偿债务,其心已明!可是话说回来,我把你米掌柜送进大牢于我大盛魁又有何益呢?十二万欠债依然是收不回来的!”
       米掌柜已然是泣不成声,吭吭哧哧还要表示他的感激之情,大掌柜把他止住了。郦先生上前一步扯扯米掌柜,说:“走吧,回客房打点一下行装,早些起身,免得家里人挂记!”
       米掌柜被郦先生扯着出去了。
       大掌柜看看史靖仁,一边重新坐下去一边问:“史掌柜强闯客厅,想来有紧要的事情了——说吧!”
       史靖仁嘿嘿冷笑两声并不急于发言,只把那冰冷的目光在大掌柜身上扫了一遍,又投向走到院子里的米掌柜。他的情绪也不像刚才那样冲动和激烈了。在古海的引领下史靖仁踱步走到大掌柜旁边的椅子旁,慢慢坐下。古海沏了茶在史靖仁跟前的桌子上放好,“史掌柜,请用茶!”
       史靖仁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将茶杯放下,冲大掌柜冷笑着点点头,说:“好!……大掌柜做得好!我没事了——告辞!”
       言罢起身离去。
       万金账和太平清册
       阴历十月二十五,三年一届的大盛魁财东会议在归化城如期举行。当日中午,在坐落在大南街面上的归化城最有名的宴美园饭庄设盛宴,既为各路财东接风洗尘也算是财东会议的第一个内容。会期三天,这是头一天。早饭就在城柜用。早饭后举行了拜祖仪式。然后就是午宴。这顿午宴从上午准备中午入席一直进行到黄昏才结束——头一天就算是过去了。
       依大盛魁财东的特殊地位,历来的财东会议都是这么办的;大盛魁的经营极其庞大而复杂,短时间内难以述说得清楚,同时有许多属于商业机密也不能说,财东们呢绝大多数对字号的经营也不感兴趣,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分红问题。所以历来的财东会议都是以安排财东们吃好、住好、玩好、少惹麻烦为宗旨。三天一到尽快地把这些宝贝送出归化城便万事大吉。财东会议之前,郦先生那里早就把各户财东的红利办成银票,会议结束时每人领一张数额不等的银票打道回府。今年的形势不同了,大掌柜决心结束掉这种参加人数众多的既耗时又费力的结账形式。早在两年前就做通了王甫仁先生的工作,又通过王甫仁基本上统一了王姓财东们的思想;而且也争取到了张姓财东的代表人物张武的支持;史姓财东中也有不少人通过暗中游说,对改变沿延百年的繁复结账形式表示支持。
       当然这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大掌柜要把每三年一结账的“财东会议”变成“财东代表会议”,将二百多户财东统统参加的会议一下子缩减为只三个财东代表出席的小会,这就损害了许多财东的利益。首先是损害了绝大多数财东的荣誉感,大盛魁财东由三户碎裂为二百零六户,读者已经知道,每户财东所拥有的财股实际上很小,这就和大盛魁巨大的声名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们中间除了少数人依靠祖上留下的大量田产能过得起豪奢的地主生活,其余大部分只能算得上盈实人家,其生活的奢华远不能和当地那些豪门大户相比。只有每次的结账会议时,财东们不论财股大小都能风风光光地到归化出席结账会议。
       大掌柜提出一次性地由公积金内拨出二十万两银子为财东们“剃头”的优厚条件,换取了大部分财东户的让步。“剃头”即是为财东偿还债务。大盛魁的巨大名声与财东户们的经济实力不能相称,在日常生活中财东们不惜举债摆排场,为的是维护“大盛魁财东”的面子。大盛魁财东借债过日子的怪事已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每次结账时字号都要拿出相当一批银两为财东们“剃头”,好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惯例。这次会议之前,报上来的财东债务就更多,达到了三十九万两银数,当然这中间也未必全是真的,财东们的心理都是尽量多报债务,好在分红额外多争取一些银子。三十九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字!它使财东们动心了,同意每姓只派一个代表出席三年一届的结账会,各姓内部的红利分配由各姓代表回去处理。这就能大大减少财东户带给字号的麻烦。与此同时大掌柜还提出,不到结账期,号内概不接待财东户食宿。这是很厉害的两条,属于号规的改革。在会议之前很早的时候,大掌柜、郦先生和总号内的其他掌柜们反复议论,慎重考虑做了许多工作。
       现在道路基本铺平了,只等得会议结束时向财东们宣布,多数通过即可实行。接近中午的时候从大盛魁院子里开出一辆接一辆的马拉轿车,紧随其后的还有人抬的大小轿子,就像流水似的驶出巷子;前头的轿子已经到了大南街中段宴美园的门口,后面的还没有出大盛魁的院子呢,其实归化城是个方圆不到五里的小城,从城柜院子到宴美园总共也超不过二里地,但是财东们为了“深刻”的面子是非要坐轿去的。只好前边的轿车在宴美园的门前停住,放下坐轿的财东,把轿车继续向前驶,前面的轿车一停,整个轿车队伍就都停住,就像一条惰怠的巨蟒缓缓地蠕动着。前面的轿车顶到归化城的南门又向回绕回来,沿着石子马路的另一侧返回来。财东们老老少少胖胖瘦瘦,一律是气宇轩昂;多数的装束是长袍马褂,也有不少是身着官服的。穿戴整齐头脸都刮剃得干干净净的大盛魁伙计们在宴美园的堂主王禄的指挥下满脸笑容地把下轿的财东引领至饭庄内。大掌柜、郦先生、贾晋阳和大盛魁几十名大大小小的掌柜迎候在饭庄的门口,不停地向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财东行礼作揖,单单是由大盛魁出发,到宴美园饭庄内依次坐定等着开席,就费去了足足的一个半时辰。
       由于事情重大,年近六旬的二掌柜盛祯和三掌柜王锦棠都在三天前分别由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赶回了归化城;再早些时候,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科布多分庄掌柜于有发、北京庄口的坐庄掌柜王福林,也都依总号的指示提前回到了归化城柜。他们都按照贾晋阳预先拟好的名单依次就座。宴美园的格局是一底半楼,半楼里马蹄形口向东开着,是一个戏院饭庄两用的饭庄,东边正对贵宾席位置的地方是一座面宽四丈的戏台。事先由王甫仁老先生代表财东点了戏——《群英会》。戏种自然是山西梆子不用说。寒暄声、交谈声混成一体,使整个饭店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箱“嗡——嗡”地轰响着。《群英会》是一出多本大戏。戏台的后面连着一个不太大的房间,已经换好了装打好了脸的演员在戏台旁边的小房间里挤挤搡搡地等待着。
       王甫仁老先生和王家、史家、张家第四代财东中的五位长者以及身着武德骑尉武官官服的一位财东,身着四品道员官服的一位财东坐了首席。由大掌柜和郦先生陪着。其余的财东们以辈分、官职(均为捐官)和年龄大小而别,分由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和祁家驹、王福林、于有发,以及总号内分管交际的掌柜贾晋阳、分管经营的掌柜张孝先、分管人事的掌柜李坤、还有原来就在归化城内的大盛魁钱庄、票号和哈拉庄的坐庄掌柜、总号内的其他顶生意的在万金账上标有“己”字的掌柜们陪同。分开三十二张桌子,把整个宴美园楼上楼下坐了个满满当当。
       
       手捧“宝匣”的古海在距离首席很近的戏台旁边的一根柱子跟前站着。棕色的雕刻着由无数福字组成的金色花边儿的木匣子里装着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太平清册是上届账期到现在三年之内字号的经营报告,是准备在第二天由大掌柜向全体与会财东汇报的;万金账上记载着大盛魁所有财东和顶生意的掌柜的名单和各人名下的股份,以及经营总额、总利润和字号拥有的固定资产、公积金额等。这本万金账是专供财东过目和有事时官府来查阅的,万金账是前任传下来的,新的内容由郦先生逐年撰写;太平清册也是一样,是大掌柜和郦先生整整研究了三天之后由郦先生执行做出来的,字迹工整几百页的账目随便翻开任何一页都看不出一点涂改的痕迹。这种账目不要说是大盛魁的那些不谙商务的财东们和官府里的昏庸的官员,就是最精明的商人和最精明的会计师来了,在那严丝合缝的进出账目表上也找不出丁点的破绽!无论是万金账和太平清册,第一天的会期内均是不用的。精致的账匣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铜质的小锁,静静地吊着。
       此刻那“宝匣”被古海捧着只是做一个象征——大盛魁资逾万万的资金产业、大盛魁近万人的名册和巨额的利润以及它撒在全国各地的几十家分庄、分场、工厂、钱庄、票号……都在这匣子里锁着呢!它就像一个魔匣把整个庞大的大盛魁的一切都装入了它那狭小的空间中。财东们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大盛魁的包囊中一个个分庄的庞大产业一样,自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它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宝匣子!好多财东,尤其是财东中间上了些年纪的人,他们走进饭庄落座之前都要多走几步来到古海的跟前,把那宝匣子欣赏一会儿,拿手在匣子上面轻轻地抚摸一番;有的财东或许是一时忘记了或许是因为是头一次参加财东会议不知道这“宝匣子”的事情,见了别人那般珍视的样子,他们在座位上坐下后又特意跑来看看“宝匣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和自豪。
       史耀是在饭桌子旁边坐下之后又特意过来的一个,但是史耀既不是头一次参加结账会议对“宝匣子”不甚了了,也不是一时疏忽把此事忘在一边,他是有意等着古海身边没了人的时候走过去的。史耀的装束颇为儒雅,身着一件杭绸面的深蓝色皮袍,皮袍的边镶着浅棕色的花边,两只袖口上有毛绒绒的洁白羊羔皮向外翻着;脚下是一双高腰的黑色灯芯绒骆驼鞋,瓜壳帽顶上缀着一粒红色的珠子,古海辨不清质地,帽子的正面额上镶着一块铜钱大的绿宝石;两片髭须在鼻子下面俏皮地向两边分开,白净皮面,圆盘脸,笑容可掬地来到古海面前。史耀把一只手放在“宝匣子”上,目光望着古海说:“捧宝匣呐?”
       “是哩!财东先生辛苦!”
       贾晋仁掌柜对古海有交代,捧“宝匣”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单纯,难免有财东问东问西地试图通过小伙计的口里知道一些什么事情,小伙计要一律不作回答。财东会议人多认不过来,也不必认那么多人,见人只管称“财东先生”,问话只说不知道。史耀的家古海还是小时候由父亲带着去过两次,时隔多年他对史耀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所以史耀问他话时古海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财东,简单地回答了史耀的问话只管端端正正地捧着“宝匣子”站好,等待着史耀欣赏完“宝匣子”离去。
       可是史耀并没有像别的财东那样只管欣赏“宝匣子”,而是始终把笑眯眯的亲热目光放在古海的脸上,“怎么,你是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史耀问道,语调是十分地温和。
       “您是……”古海觉得这位财东与众不同,仔细看时觉得对方哪里熟悉的。
       “你认不出我,可我认得你。”史耀依旧是笑着说,“你不是祁县小南顺古靖轩的儿子吗?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古海!”
       “哦!——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您就是上史家村的史财东!”
       “正是!”史耀点头。
       “对不住,史财东!晚生有罪,没有认出您来……”古海慌慌地想作揖行礼又有手上的“宝匣子”碍着不知如何是好。
       史耀看出他的为难,说:“不必拘礼!咱们乡里乡亲的,你又有‘宝匣子’捧着。”
       “那就请史财东恕罪了,改时我再行补礼!”
       “不必!不必!”史耀说,“早就知道你如今出息了,十年前你爹带着你去我家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孩子!”
       “谢谢史财东的夸奖!”
       “好好干!咱大盛魁的世代昌盛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俗话说,后生可畏嘛……”
       “是的,史财东!”古海说,“我一定好好干!”
       “你不是已做了七年了吗?快了,再熬上三年一出徒就顶上生意了,可就是掌柜了!”
       “嘿嘿,是哩,史财东说的是。”
       “好好做事,回头得空我与大掌柜言语一声。古家父子我是深知的,家道正经,出来的孩子也聪明能干。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不比一般,重要的是须靠得住,人还要勤快。”
       “是,史财东。”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有个什么亲戚在归化?”
       “是姑父,叫姚祯义。”
       “是开鞋店的?”
       “对,是开鞋店的。”
       “听祁掌柜多次说过。回头见了你姑父替我问个好。”
       “是,史财东。”
       “如今姚掌柜生意做大了,听说纳了个小,是个二毛子?”
       “是,史财东……”古海脸红了。
       “说起来姚祯义也是祁县的老乡,好歹也算是乡亲呢。我在归化只待三天,结账会议事情繁多,不然很想与姚祯义叙谈叙谈。”
       “谢谢史财东!”
       这时候贾晋阳登上戏台宣布开席,贾掌柜是今日场面上的主持人。史耀与古海的谈话被打断了。
       史耀回到座位上去了,古海看见与史耀同桌的有号内的祁掌柜祁家驹。他们那张桌子挨着支撑楼顶的一根巨大的红柱子。史耀在祁家驹的旁边坐下以后目光仍向他这边望了望,这使古海感到分外地亲切和激动。虽说满庄子都是清一色山西人,那构成嗡嗡轰响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山西口音的交谈,可他只是一个伙计,感到的只是一种似乎变得遥远和隔膜的乡情。现在史耀竟然同他交谈问候了,以一个大盛魁财东的身份降尊纡贵怎么能不让他感动呢!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和不至于破坏喜庆的气氛,宴会以为财东们的接风洗尘为主,对于字号的经营汇报和今后的经营方略上的事只字不提。这些都是事先定好的方针,也是延续了许多代的惯例。待大厅内楼上楼下都安静下来,所有财东和陪同掌柜各就各位之后,贾掌柜请大掌柜说几句话。说是“几句话”就真是几句话。上午拜祖仪式上大掌柜已经回顾了大盛魁先人创业的历史,现在只讲接风洗尘一项。大掌柜那喉音很重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各位财东!各位长辈!各位官人!各位先生!大家一路风尘远道而来,殊为辛苦!大盛魁财伙相聚三年才有一回,让我们欢聚一堂,为大盛魁的永世兴隆,喝酒!”
       大掌柜讲完是王甫仁。王甫仁先生代表所有财东向掌柜们表示感谢!也是只讲了几句话,王老先生童颜鹤发面色苍古,他年轻时曾在乡试中考中过秀才,腹中颇有一些文墨,即席高兴说了一通过年话之后居然诗兴大发,要为大家诵诗一首以助雅兴。大掌柜带头叫好。王甫仁提前两日到归化,大掌柜亲自陪着他转了街景,游览了著名的昭君墓。古海是跟着的,王老先生每到一处必定要赋诗,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王甫仁清清喉咙运足了底气朗诵起来:
       《归化冬感》二首
       大树长春不怕摧,
       高歌斫地莫街哀。
       关中紫气频频出,
       天上黄河正正来。
       商贾军书双管下,
       菊花樽酒一时开。
       而今更有羔羊美,
       恪素西风早剪裁。
       第二首:
       青冢冬初草栖栖,
       不需留宾叹三湘。
       无量寺拜英明主,
       隆庆年怀顺义王。
       盛世同文沾花雨,
       边风尚武富清霜。
       渐移游牧为耕稼,
       会看家家足稻梁。
       王老先生诵罢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王老先生转身向三面作“罗圈揖”说道:“献丑!献丑!”然后坐下去。
       
       这场面的热闹和喜庆正遂了大掌柜的心愿,古海听见大掌柜说:“王老先生诗文甚丰啦?”
       “不敢不敢,”王甫仁文绉绉地回答,“略有一些歪诗,不足挂齿!”
       “京师有个书坊,王老先生可知道?”
       “当然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号的书印馆。”
       “好,若王老先生有兴不妨把大作交我,我好请京师书坊刻一部诗集以资纪念岂不更美!”
       “不敢当不敢当,拙作只是自己读读玩玩罢了,刻出来就贻笑大方了。”
       “不必客气……”
       “嗡——嗡”的响声又像一只被突然打开的蜂箱在大厅里响起来,把王甫仁和大掌柜的谈话湮没了。劝吃劝喝的礼让声,筷子转动的脆响声,跑堂布菜的唱喝,几百张嘴同时嚼食的声汇成了一片!
       “大下市”与“剃头”
       第二天财东会议移至大盛魁城柜的外院大客厅接着进行。为期三天的结账会议,也只有这一天真正进行实质性的工作,这一天财东们要听取大掌柜的经营报告;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对三年账期内有功的和有过失的人、掌柜和伙计实行当场的公开奖罚;决定号内人员的进退;通过号规改革的决议……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在一天之内完成。第二天一过,白花花的银子就在账房的桌子上码好了,大盛魁的票号大盛川的掌柜、挡手、伙计从早晨开始就守在大账房的银跺跟前为财东们分红,愿取现银的当场兑现,嫌银子沉重不便携带者就开具银票,也是当场办理。俗话说得好,见钱眼开!那一箱箱垛着的白花花的耀眼的银子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着财东们,使其眉开眼笑,笑逐颜开!忘情之中对其他事情自然便放松了,不再注意。这也正是掌柜们所盼望的结果。百余年来的实践证明,这是一招对付财东们的上佳办法。
       位于城柜外院正对着大门的大客厅还是雍正年间落成的,那时节大盛魁经过几十年的演进正式确立了财东会议的制度,大客厅即是为财东们来号开始特意建的。当时财东们的户数只有二十八户,可客厅修建之初便能容纳一百五十多人就座。可见当时的掌柜是有远见的,考虑到了财东户的繁衍因素。如今一百年过去,财东户发展成了二百零六户,这客厅自然是显得小了。大客厅三年只用一次,平日里堆放绫罗绸缎一些细货,是在结账会半个月前才将货物挪到别处,消了毒,将墙壁和顶棚粉刷了;早年来开会的人数少,财东们都坐太师椅,膝前还可摆放茶几,茶几上有水果、点心、茶。会议间随可饮用取食。现在可不行了,二百零六个财东加上参加会议的掌柜们统共达到了二百五十余人,不要说茶几吃点心水果,连太师椅都放不下了,一律改成了长条板凳。每条凳上容坐两人,密密匝匝地在客厅里挤着。不但喝茶水成为不可能,连上茅房都要在人缝间挤好半天才能走出客厅。曾经考虑过再建一座更大的客厅,但被否决了。财东会议尽管三年只有一次,但财东人数众多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与号事无补反而倒常常滋惹许多麻烦,大掌柜早想将其改革掉,自然不会同意将客厅扩建或重建。客厅小些条件差还有某些好处,把麻烦事都压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只有一天的时间,任你在这里折腾,也是对付财东们的一个办法。
       会议开始先由大掌柜报告业务。大掌柜在号三十二年,出任总号大掌柜亦有十五年的历史,对大盛魁所属三十六个分庄、票号、钱庄、羊庄、驼场、茶叶加工厂如数指纹,根本不需要什么文稿便交代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再加上大掌柜的记忆超人,所列数字成百摞千,句句顺口而引概无犹豫迟疑。一席话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自然在报告中也提到了国内、国际的大形势,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给大盛魁带来的阴影作了强调和说明。希望财东们能对掌柜们的经营给予体谅。最后提到他本人的工作时,大掌柜自我批评了一番提出婉辞。这也是惯例。每次结账会议时在任的大掌柜都要这么做的。只要不是年龄过于老迈,或是身体欠佳不能胜任,财东们对大掌柜是不会轻易更易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能够执大盛魁庞大产业的人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只要不出大的事故大掌柜的人选决不敢轻易动的。
       其实大掌柜的报告是要紧的,尤其是在大情势不利经营的情况下大盛魁获利已较上一账期减损了二成还要多一些,这些损失主要来自于厘金税太重和传统的喀尔喀草原部分市场的丢失,对此财东们中间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表示惋叹,大部分麻木不仁,更有甚者挤在人堆中竟然起了鼾声!出出进进上茅房的人也使会议的严肃性遭到了破坏。好在没有财东对大掌柜的报告提出质疑和责难。
       接下来是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人员走动困难,只好传阅。一排一排地传下去,谁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走了一个过场。这时会议也不像大掌柜讲话时那么安静了,嘁嘁嚓嚓的谈话声越来越响。财东们有的还没有看到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呢,已经是日近晌午了。匆匆忙忙进入下一项——对有功和有过的人进行奖罚。郦先生念了名单,立功人员总共是十六名,均无大的建树,在万金账上记一小功。其中便有在乌里雅苏台所属的沙尔沁驼场上因修补驼屉而立功的古海。十六名立功者都是中下层人员。除了古海身份特殊在会场上,其余都没有资格参加对账会议,都在大厅外面候着。叫到一个名字,那人就在大厅门口向会场上深鞠一躬。十六名立功者均在万金账上加股一厘。未出师者待出师那日起算起。
       古海因为捧“宝匣子”站在大掌柜身边而格外引人注目。许多赞许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一时间觉得手足无措了。由于激动血都涌上了头,脑袋也大了,耳朵里像有一只蜜蜂在飞舞,嗡嗡地响起来;眼前的人影都模糊了,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像隔了一层雾似的。后来的事情他几乎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受处分的人员中郦先生念到了祁家驹的名字。祁掌柜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张苍白的脸很奇怪地放大着,使古海觉得既奇怪又陌生。上午的会议就结束了。对大掌柜提出的辞职请求财东会议否决了。开销了三个人,一个是恰克图分庄上的伙计,罪名是手脚不干净;一个是汉口茶厂的伙计,喝醉了酒殴打伤了一名茶农;还有一个是天津分庄上顶生意的小掌柜,犯的过错与当年的墨掌柜性质相同。
       下午,会议一开始麻烦事情就来了。接触到了最棘手的实质性问题:由史耀动议提出财伙重新分配比例的问题。史耀说:“依归化市面的普通惯例,各商号商伙是分红比例为四六分成,可现在大盛魁全部三十九个股份中财股只占了三股!这太不合理了!我们要求财伙分红按照市面惯例执行,也要四六分成……”
       史耀的意见代表着十六户财东,其中包括史姓财东九户,王姓财东两户,张姓财东五户。史耀把代表十六户财东提出的意见讲完之后,很有煽动性地面对大家问道:“我们这十六户只是偶然遇在一起商量提出这么个意见,不知道大伙儿是怎么个想法?”他的话立刻在会场上引起了普遍的响应!许多人在会场的各个角落都嚷嚷起来:
       “史财东说得对!财伙比例要重新确定……”
       “这事情我们提了好多年了,字号为什么不予更改?”
       “大盛魁是谁的大盛魁?”
       “到底是谁说了算?”
       “哎呀呀……这简直是欺负我们财东户!”
       “对!要知道大盛魁的基业是我们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不能光是你们掌柜说了算!”
       “别吵吵,慢慢说……我们有理在!”
       “我家过得什么日子……哪像大盛魁的财东,快成要饭的了,真丢人……”
       “掌柜们可是都富了!把油水都让掌柜们刮去了!”
       “不行就给他来个‘大下市’——我们另请高明来经营……”
       “大掌柜!你说个话!”
       ……
       大掌柜一言不发,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财东户们吵吵。这场面他是早就料到了的,早就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反复商量过的;其他掌柜们都不说话,也不发怒,都和大掌柜一个样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以静制动。这一招倒真是有效,财东们的吵吵声渐渐弱了下去了,最后一个也不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王甫仁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抱着歉意对大掌柜说:“大掌柜……不要生气,大伙儿都是乱吵吵……”
       “不!我不生气,”大掌柜平静地说,“生什么气呀?大盛魁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基业,我和各位掌柜只是代表经营,适者则用,不适者则退。天经地义。刚才不是有人提出‘大下市’嘛,正好,王某不才正想着回乡里颐养天年……”
       大掌柜的话音刚落,郦先生紧跟着站起来向财东们作一揖说:“真是多谢了!老朽三年前就提过辞呈,我年龄老迈,在字号上做了四十年了,早该回家享几年清福!‘大下市’——正好!正好遂了我的心愿。”
       接着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以及贾晋仁、祁家驹、王福林、张孝先、李坤等掌柜呼啦啦地一下子站起来一大片,都向财东拱手作揖提出辞职!
       “大下市”就是将全体掌柜辞退。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大下市”是财伙决裂由财东方面做出的最后措施。引发“大下市”必然是掌柜方面出了特别重大的事故或是犯了经营上的极大错误,并且财东方面应是强有力的人当家才能实行。这是很少见的。具体就大盛魁而言,祖上并未出资垫股的财东们只享受红利不承担风险,在字号中和地方上都没什么威信;财东户人数众多根本不可能统一意见;而且字号上下几百名骨干掌柜,都是自少年时代由大盛魁一手培养起来的商业上的行家里手,这批人就像是一根根大梁和柱子支撑着大盛魁这大厦;一旦真的来个“大下市”大盛魁顷刻之间便会塌台。这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众财东一看掌柜们如此强硬,顿时都傻了眼!王甫仁老先生慌忙站起来顿足摇头,连连向大掌柜和其他掌柜们摇着手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商议……”又扭回脸冲着目瞪口呆的众财东沉下脸来斥问:“方才是谁说了!……是谁说‘大下市’的话了?”
       众财东面面相觑都缄言不语。
       王甫仁胡子乱抖着气哼哼地教训道:“哼!‘大下市’这是儿戏的话吗?扪心自问,咱大盛魁产业世世代代不都是靠着掌柜们在这里支撑吗?与夷人交易岂是易事!且不说夷语于我财东中无一人能通,经商作贾的本事丁点无有,只是漫漫的驼道的经年跋涉的辛苦和危险又是我们中哪一个能承受得了?斯道绵绵,几不逢人,夜为露寝,铁被重锓,猥缩冷卧,那是何等罪过!我们这些人坐守家中自享其成,这一则是祖上荫德所致,二则正是仰仗了掌柜们的鼎力支撑!本该是好好地感谢掌柜们才是,怎好就说出‘大下市’这般轻浮话语?我且试问,把掌柜们都辞了,你们谁能担得起这副担子?——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咱大盛魁遍撒各处的分庄、分场、分号、票号、茶场谁有本事调度得了?每年逾万万的银两的流水、字号上下近万掌柜、伙计和工人的酬金衣食……谁有这个本事?站出来!”
       静场。众财东显然都为王甫仁老先生的一番陈词所折服。
       王老先生目光炯然地扫视全场,稍顷,叹了口气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咱大盛魁也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只有财伙一心彼此相携,这买卖才能兴隆发达。何况眼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听大掌柜讲过的,与我交易的那些俄国人欺我国衰民弱态度日渐强横;朝廷又不能为我华商做主,自钱江发明了厘金以来,我商号所负税厘日益沉重,商势大不如前!此情此事我大盛魁财伙更应该以团结为重,万不可以小事而失了财伙的诚信与和气!”王甫仁把目光投向大掌柜,换了口气说,“大掌柜,你看,既然大伙儿都不再言语,就算是认了错了。你也不必义气用事,带个头——就请落座吧!时不我待,还有许多事情未经研究呐!诸位掌柜都看着你呢。”
       大掌柜并没有立刻坐下,他叹了一声缓了缓神气,问王甫仁:“王老先生的一片诚心我自是了然在胸,只是……刚才既然有财东说出‘大下市’的话,想必定是心有所想才语有所出,我想问问清楚,这‘大下市’的想头是全体财东户的意思呢还是个别人的心思?”
       “自然是个别人的想法!且也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王甫仁说,“大掌柜你就不必计较了,人多口杂难免言语不当,再计较就显得大掌柜你心胸不够宽阔了!”
       “对对对!大掌柜,您就别再计较了!”
       “我们大伙儿没有这个意思……”
       “诚信为本!”
       “接着议事吧!”
       “别耽误时辰了,明日领了银票我们还急着回家呢,一千多里地的路程呢!眼看着年关迫近了……”
       “是哩是哩,接着议事吧!……别再耽搁了!”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众财东七嘴八舌,乱糟糟地嚷成了一团。
       这会场上的忽涨忽落忽东忽西的场面把年轻的古海弄懵了,从上午受到表彰,给自己在万金账上记了功,他的情绪还被喜悦的激动控制着呢。脑子里是沾沾自喜勾引出的许多美妙的设想,乱七八糟地充塞着。当财东中有人喊出要“大下市”,而且大掌柜和所有在场的掌柜都坚决地跟着大掌柜表示辞职的时候,他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凉水,单纯的心理一下紧张起来,他当真了,以为这下子可完了,自己已经铺开的锦绣前程眼睁睁地看着就要被毁掉了!
       掌柜们都辞了职,那么自己所立的功自然就作废了,七年的辛苦也跟着白熬了……他惊恐得几乎是绝望地瞪大眼睛注视会场上气氛的变化。还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会场上的情势又遽变了……刚不久还在义愤填膺地喊叫着的财东们,这会儿都蔫了下来,换了面孔改而央告掌柜们了。大掌柜却是拒不接受,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是他真的不愿意干下去了。
       大掌柜不肯落座,其他掌柜们自然也不能坐下去,会场上出现了僵局。于是古海心里就有点抱怨,怪大掌柜做得过分。这也不能怪古海,他实在是太嫩了。大掌柜的心思之深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伙计能够测得到的。
       此刻大掌柜正目光瞄着史耀,四目相对,那目光在半路里相遇撞击出哧哧的火星!史耀是这场发难的始作俑者和带头人。大掌柜知道史耀的手里还捏着别的武器呢,要求财伙四六分成以后还有要求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要求为财东们“剃头”,要求城柜和其他分庄随时接待财东户的食宿,等等。擒贼先擒王,打蛇须打头,大掌柜得先把史耀的气焰打下去。一片寂静中大掌柜说话了:“史财东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还是请史财东把话说下去。”
       “我……没有……”史耀结巴起来,“请别人先讲吧。我再琢磨琢磨……”史耀狠狠地瞪着一个身穿武略第式官官服的财东,那人长得与他相像,只是更胖一些,样子更蠢一些。这是他的一个堂兄,在史财东中属第六代。就是史耀的堂兄在刚才的混乱中喊出了“大下市”的话。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打乱了史耀的计划。
       “那么,既然史耀先生没什么话说了,别的财东还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大掌柜坐下去很客气地向大家微笑着。
       财东们被震慑住了,半晌没人出来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张姓的老年财东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一条,我们张姓财股这许多年分得过于细碎,在我名下只得三毫二丝,我家口又多,日子很不好过,因而欠下了不少债务,务请在‘剃头’方面能多加考虑。”
       “这一账期内你又欠下多少债务?”大掌柜正色问道。
       “五百两银子……不!是八百两!”
       “我家也一样,举步维艰!日子过不下去了,连这一次来归化的车脚钱都是欠着的呢!”
       “我也是!”
       “我家欠得更多!一千二百两呢!”
       “我家欠九百两银子,债主逼命呢!连年关怕是也过不去了!”
       “我分红那点钱连还债也不够!”
       财东们重又活跃起来,把蛮横的态度收起换成了可怜相,一个个都竞相喊苦叫穷。大掌柜摆摆秃手,使会场安静下来,说:“大伙儿别急,一个一个讲。”又对郦先生说,“郦先生记一下,看看财东户所欠债务到底能有多少。”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又问身旁的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有多少财东户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么减掉一百九十六户,就是说三姓财东中间没有拖欠债务的只有六户了?”
       没有人回答大掌柜的问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倾向,他是那种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大掌柜目光移动,由左至右在财东们的身上扫过。许多财东和大掌柜目光一碰就躲闪开了,别过头去,低下头去;有的人甚至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窃笑。
       大家心照不宣,这报出来的债务显然大部分是虚假的!无非是借此机会多从字号身上刮出一点银子来。对此大掌柜心里自是明镜似的,但是他并不把这“西洋镜”来戳穿。大掌柜又一次转向郦先生,郑重道:“算算财东户所欠债务的总数是多少?”
       神算郦先生连手中的毛笔都没有放下,目光迅速移在账面上遛着,只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中无名指上摸了一小会儿,就报出了数字:“统共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
       郦先生的报数在会场上好几个角落引起了惊诧的“啧啧”声。财东们被自己垒起来的庞大数额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还没等大掌柜和其他掌柜说话,王甫仁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头子愤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一下,“哪里会冒出这么多的债务来?这不真实!”直气得他胡子直哆嗦。
       “王老先生息怒,息怒……”大掌柜依旧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家请说一说,这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银子的‘债务’该是个如何剃法?”
       “能剃……自然是全剃了——”有一个犹犹疑疑的声音嘟囔着说。
       “这不行!”王甫仁身边的一个王姓财东站起来喊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虚报的!要是字号这么着来给财东‘剃头’,那老实人可就吃亏了!”
       “对!我家没有欠债,我就没有报!可是别的人也同样没有欠债却报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么‘剃头’我不答应!”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我是真的欠了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也是据实报的,并未弄虚作假。”
       “要‘剃头’嘛,就剃光了算了!省得以后麻烦……”
       “这不行!”有人立刻反对,“照这么‘剃头’,以后大家都会虚报的。”
       “我不赞成!”
       “该‘剃’就得剃……”
       ……
       财东们自己的意见就相悖,又乱糟糟地吵起来了。互相争辩着,有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许多涨红的脸同时在大声地说话,唾沫星子迸射着。在一片吵闹声中古海看见窗外边天色明显地暗下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王甫仁干脆拿起拐杖像要打谁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乱舞着,把群情激动的财东们镇压下去。
       王甫仁拿拐杖指指窗户说,“就这样吵下去再吵一百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你们看看,天都快黑了!还是请大掌柜来主持,商量商量这‘剃头’的事该如何处理!……大掌柜你请讲话!”
       “三十多万的巨数,我一个人也难以定夺,还是要大家来商议。”
       “可是这二百多人七嘴八舌怎么个商议法?”王甫仁表示为难,“还是大掌柜做个决断吧!”
       “这不妥,”大掌柜说,“涉及财东们的利益,还是该与财东们共同商议才好。
       不过人多口杂一时间也真是难于讲清道理,我看可不可以这样,时间也不多了,三姓财东中各推举出一人,号伙方面由我和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另择地方细细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的事。其他人就可以吃饭歇息了,连开了两天的会议,大家都累了;大账房里的先生们还候着呢,等着各位财东领取现银和银票,不少财东家中亦有事,急着赶回去呢!”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看按大掌柜说的办好了。”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结果,当场议论王姓财东们推举出了王甫仁;张姓财东推举出了捐有武略第官职的中年人,名叫张武;史家财东推举出的是史耀。三姓财东代表与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移至内院的小客厅接着议事。其他人尽都散去。
       小客厅里点起了八支寸径大的蜡烛,照得厅内是一片通明。厅里有带靠背的太师坐椅,小伙计为各位身边的茶几上摆了点心,沏了茶。王甫仁在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干了,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腰说:“整整在大议事厅的破条凳上坐了一天!我的腰疼病怕是又要犯了,钻心地疼!”
       大掌柜说:“各位财东代表从未吃过这等苦,这连着两日的也实在是太辛苦了!先吃一点点心垫补垫补。”
       大掌柜自己也累了,面色有些苍白,由古海侍候着一连吸了五六袋水烟,方始觉得恢复一些精神,张武和史耀以及郦先生等人也都累了饿了,各取点心茶水食用,手和嘴都被占去顾不了说话。到大伙都缓过神来,大掌柜和颜悦色道:“各位财东请再辛苦辛苦,咱们来议事吧。”
       众人都不说话。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烛光照耀着,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实话二百多人在狭窄的客厅里吵吵了一整天,他们的脑袋都被吵晕了,而且,三十多万之巨的债务摆着要字号来为财东们“剃头”,着实也是件不现实的事情,这“头”谁也不好一下子说个“剃”或“不剃”,可是剃多少为合适。这着实是个难题。
       依大掌柜的业务报告和太平清册显示的数字,这一账期的总流水较上一账期股分红缩减了将近两成,红利自然也缩减掉两成。
       上个账期每股分红是一万八千两银子,这一账期的分红只能更少。
       如此一算三姓财东总分红数加起来也超不过六万两银子。债务倒一下子弄到了三十万,这着实是难题,还有不少财东户从城柜支借了银两……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认真仔细地考虑清楚了。
       从大议事厅移至小客厅,不只是环境变了,更重要的是身份变了。在大议事厅时他们每个人只是二百分之一,怎么嚷嚷都无所谓,只代表他们自己,说完拉倒;现在不同了,王甫仁、张武和史耀他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几十户财东,一种突然压在身上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能不谨慎从事。
       “三位财东代表,请说说吧,这为财东户‘剃头’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见他们都不开口,大掌柜重复又提醒一遍。然后双目灼灼地注视王、张、史三人。
       “依大伙自报的债务银数来‘剃头’显然是不行的!”王甫仁率先说道,“三十多万的数字过于庞大不说,其中水分亦是过分地多!依我之见报债的人中真正负债的连二成亦不到。”
       张武虽是个捐官,但为人直爽正派,跟着也表了态:“王老先生说的是,‘剃头’不能以自报的债为准,要寻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才行。贫者多剃富者少剃,无债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谁个是真负债谁个是假负债呢?”史耀接话说,“那就要拿出举债的凭据。而要拿凭据一时半会儿就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里去拿。”
       “凭据也会假造的。”王甫仁说,“而且结账会议只有三天,明日就结束了。”
       “这办法也不妥,”张武说,“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所拿来的凭据真伪难辨。这是纠缠不清的事情。”
       “是啊,总得想一个妥当办法办理,时间还要快。三位财东来城柜已经住了几日了,可以看见许多的生意往来因为结账会议而拖延,商场如战场,机遇一旦失去损失可就大了!”大掌柜不就具体问题表态,只是拿言语启发三姓财东的代表把棘手的“剃头”问题推给他们自己去头疼,这对策是大掌柜预先商量好了的,此刻除了大掌柜,其他掌柜都不讲话,慢慢地吞云吐雾喝着茶作壁上观。
       这可真的难为了三位财东代表,问题是财东方面自己提出来的,人家要他们自己拿个意见,拿个准主意,这当然是合理的,作为代表他们无法推拖。
       史耀本是事先串通了十六户财东准备提出一大堆问题的,此刻也无法顾及了,连关于财伙分红比例重新确定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了,只顾了和王甫仁、张武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这一件事了。商议来商议去,许多办法提出后随着就被否定了,到后来也不和掌柜们对话了,干脆就是开成了三姓财东代表的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