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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传奇]血龙瓶
作者:燕 歌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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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庙堂里漆黑一团,不见灯火,以至于连佛龛里供奉的神祇都看不清模样。寒风从门缝隙里吹进来,将悬挂的幔帐吹得飘荡而起,那声音如同夜里的蝙蝠在振翼,听来甚是诡异。
       一个人影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正在恭恭敬敬地行礼,他连着磕了三个头,然后跪直身子,嘴里轻轻念着,但那不是虔诚的祈求,而是阴毒的诅咒:“我的神啊,女娲娘娘,你不必再留有善心了,世人早已背叛你很久了,他们已不再对你怀有恭敬之意,顺从之心,我……”
       突然,两扇门发出“吱”的一声响,那人猛然转头,却发现只是风吹门动,并没有异常。他又将头转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像,轻声道,“我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不出多久,就会有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要他们一刀两段,永不超生。”这时,从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响,随着这响动,一道昏黄的灯光亮起来。那人轻轻站起身,藏在了佛龛后。
       黑暗中,他身上落下了一样东西,掉在蒲团上,可他并没有发现。
       门开了,一个人探进头来,先是吸了吸鼻子,然后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看了看庙堂里的一切,发现佛像前的两根巨烛不知何时早已灭了。独眼人叹息一声,举着灯笼一跛一跛地走进来,用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台上的巨烛。
       然后,他向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便要离开,谁知方一动脚,眼睛一下子盯在蒲团上,灯光下看得清楚,那上面明明摆着一物,在灯下发着光。
       他“咦”了一声,用手轻轻拣起,凑近独眼跟前,仔细观看,却丝毫没有发现身后那人正手执巨斧,悄然走近。
       独眼人终于看清了手中的东西,最后发出一声惊呓:“这……这不是……管家……”就在这时,他猛然回头,发现了身后的人,他大叫一声,“你……”
       庙堂中有一道寒光闪过,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灯笼掉在地上,兀自未熄,照出了那高高在上,一手执藤,一手托瓶的女娲娘娘,那神像色彩艳丽,形神丰满,体态妖娆,只是眼睛里溅上了一滴如春花盛开般的鲜血。
       女娲娘娘显然没有生气,她仍然端坐莲台,微笑地俯视着庙堂中发生的一切。
       吴松年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不住地来回走动,他的头脑中一片混乱,呼吸也比平时急促起来,只觉得心底像是有无数只小老鼠,乱抓乱咬,弄得他坐卧不宁。桌上的新茶早已冷透,而他的嘴唇却干得像三个月不下雨的硬地,几乎要裂开血口。
       这书房布置得非常雅致,正中墙上挂有一幅米芾的中堂,下面清一色的楠木桌椅,形制古朴,配上那套青花瓷茶具,整个书房看来古风盎然。足以使人静心宁神。但今天吴松年站在这里,脑袋却已成了一团乱麻,再也理不出头绪。
       桌子上除了茶具,还摆着一卷案宗,而正是这卷案宗,让他神魂颠倒,再无宁日。
       吴松年的目光又一次停顿在案宗上面,他将之抓在手里,再一次翻开,仔细阅读着里面的每一个字,希望能从中找出症结所在。但从头到尾看过后,却又一次将它沉甸甸地扔在桌上。他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身子摔到椅子里,以手抚额,闭上了眼睛。
       门外寒风呼啸,天气阴冷,此时正值隆冬,滴水成冰,屋子里虽然生着熊熊炭火,但吴松年的心却像是冰冻了一般。
       十天,最多十天。十天之后,数十条性命就要成为刀下之鬼,无论他们是否有罪,他这个定州知府也要一并被牵连,轻则罢官免职,重则发配充军。
       在这一刹那,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肩头上落下一副重重的刑枷。他吃了一惊,猛一抬头,发现正在轻拍自己肩膀的人,正是身边的老管家,他张了张嘴,想发出一声不满的斥责,但却没有叫出声。他的嗓子太干了。
       老管家并没注意到吴松年眼睛中的责备之色,他轻声禀报:“老爷,门外来了一个年轻人要见您,说是您的至交,姓海。”吴松年向椅子上一靠,懒洋洋地说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今天我不见客,你叫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子,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你说他姓什么?”老管家又重复了一次:“姓海。”吴松年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极惊喜的神情,仿佛信佛之人突然见到了佛祖一般,猛然一拍大腿,兴冲冲地跑出了屋子。
       院门外果然站着一个年轻人,这人身披敝裘,头戴皮帽,脸已被冻得通红,手中拉着一匹劣马,脚下的靴子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好像走过了千山万水一般。但他的神情还是那样傲岸不群。看样子就算站在皇帝的金殿上,他也不改这副表情。这个人就是当今不畏皇权,上万言书而获罪贬官的海瑞。
       吴松年跑出来,看到海瑞,大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拉进屋子,亲自倒茶招待。海瑞淡淡一笑,道:“吴年兄何必如此客气,兄弟只不过路过贵地,知道你在这里做知府,特来暖暖手脚,倒叫兄长始料不及了。”吴松年面露兴奋之色,道:“哪里哪里,兄弟能来,乃是上天对我不薄,你这一至,兄长我可就有救了。”
       海瑞一怔,道:“兄长遇到了何事?”吴松年摇手道:“先不急,你先暖暖身子,喝杯热茶,之后,我再给你细讲。”海瑞闻言,看了他一眼,道:“一件县里的案子,竟能惊动你这位知府,可见并不是一般的案件吧。”
       吴松年一呆,道:“兄弟如何得知我这里会有县里呈报的案件?”海瑞指了指那案宗,道:“那卷宗上虽然没写明哪个县,但却盖着大印,乃是百里加急,难道说不是县里报上来的?”吴松年笑了:“不错,我要给你说的,正是这一桩无头案,也可以算得上一件奇案。我正愁找不出头绪,没想到上天派下个海瑞,这不是我的福分么?哈哈。” 海瑞一听,倒也来了兴趣,他喝了一口热茶,淡淡的说了句:“愿闻其详。” 吴松年也喝了口茶,清了清嗓音,说出了这桩发生在玉龙县的奇案。
       玉龙县是定州府西北面的一个县分,因此地乃是定窑所在,出产的瓷器十分有名,因此全县的财政都以烧瓷为主。其中,土阳村有一户人家,姓管,从五代时就开始烧制瓷器,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上代家中有一位工匠烧制出了一种特殊的“白瓷”,质地恬静柔润,并不同于一般的白瓷,可谓“白如凝脂,素若积雪”,所以被称做“甜白瓷”;而且能将胎壁烧得薄如宣纸,乃是一种举世皆无的手艺。管家也因此一举成为当地最有名气的工艺世家。
       这种举世皆无的手艺,不只是为管家带来了“瓷器圣手”的荣誉,也带来了灭门之祸。半年前,当今洪武皇帝听说了这种名贵的瓷器,颁下圣谕,让管家为皇宫烧制一件名器,以彰宝气。管家接到圣旨后,全家大喜过望,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名扬天下,光宗耀祖。于是接下来的三月中,管家谢绝了一切日常事务,全家带亲戚共十五口人日夜不停,烧制瓷器,终于在半个多月前烧制成功,当瓷器出炉时,连管家的人都被这件精心制做的瓷器惊呆了。
       那是一只酒樽,通体光滑细腻,色泽恬美,玲珑剔透,壁薄如纸,拿在手中轻如无物,尤其令人赞叹的是,酒樽的内壁上还隐隐有一条白龙,飞腾在祥云之中,栩栩如生。管家为它取名为“雪龙瓶”。
       这绝对是一件无价之宝,管家的人激动万分,在出炉的当天开了一个小小的庆功会,将全村的人都请来了,大家一同瞻仰这件举世无双的宝器。庆功会一直举行到深夜,结束之后,管家的人为了防止万一,将这件雪龙瓶放在自家的一个贮藏室中,这屋子只有一个门,门上挂了两把巨锁,此外并无窗子,也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以进入,只是在屋顶上留有几个气孔,却也只有碗口大小,人是万万进不去的。
       第二天,管家隆重地将本县杨怀安知县请了来,准备将这件宝器交与官府,然后上京受赏。但是怪事发生了,等到管家的人将贮藏室的大门开启,进入屋子里时,却发现那件举世无双的雪龙瓶却已不翼而飞。大家都惊呆了,明明在昨天夜里,管家的当家人管世居,将雪龙瓶亲自放在这室中的,门上巨锁完好,并无任何人进入的痕迹,而雪龙瓶却失踪了,神秘的失踪了。
       
       杨怀安知县是个非常有心机的官员,他立时意识到这是一件密室疑案,他先叫管家的人不要声张,静观其变,然后自己将整件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调查了一遍。他首先意识到管家的人在狂喜之余开庆功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难免有不法之徒或是与管家有仇的人来顺手牵羊,然后陷害管家。
       这天夜里,杨怀安一个人将自己反锁在密室之中苦思冥想,想要找出线索;门外守卫的人声称,屋子里的灯光一夜未熄,也听到了屋子里杨怀安走动的声音。但到了第二天,守卫却怎么也叫不开屋子,大家情急之下破门而入,发现那位杨知县倒在血泊中,已死去多时了。
       又是一桩密室疑案。
       屋子里没有别人进去过,而从杨知县的死状来看,也没有与人打斗的痕迹,他前心被捅出一个大大的血洞,五脏外露,惨不忍睹;此外,杨知县脸上还留着一层薄薄的水迹,不知是何物。守卫们搜遍了整间屋子,却没有找到任何凶器,唯一一条线索,是杨知县的手边有一个用血写的笔画“ㄏ”,看来是他在死前所书,但这一撇一横是什么意思呢?大家自然而然的想到,这一撇一横是“管”字的头两笔,杨知县是告诉人们,正是管家的人杀了他,而那件雪龙樽,很可能也是管家不愿意献给朝廷而演出的一场监守自盗的把戏。
       于是,玉龙县县丞命人将管家全家捕获,投入大牢,然后在土阳村外布了暗探,严防有人将雪龙瓶带往外地,又将百里加急的案宗呈报给定州府的吴松年。吴松年将管家一干人拿到知府大堂,查问了数场,不得要领,将密室翻了个遍,连地面的青石板都挖开了,也没找到雪龙瓶,只好飞报京师,请皇上定夺。他知道皇帝的脾气,接报后盛怒之下,管家上下十五口人,都不免做刀下之鬼。
       吴松年查问无果,而且又找不出雪龙瓶,更不知管家的人是如何在密室中杀死杨怀安,他计算着行程,最多还有十天,京师的回文就要到了,而到那时他如果还不能查出真相,找到雪龙瓶,他的知府位子就岌岌可危,所以他才坐立不安。
       海瑞听完了他的述说,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显然对这件事也产生了兴趣。他站起身,道:“既是赶上了这件案子,小弟不才,愿意陪兄长走一趟,查查这桩奇案的来龙去脉。”
       吴松年高兴得不得了,大笑道:“我就说我福星高照吧。只要老弟出马,就算再来一百桩这样的奇案,老弟也能手到病除……”他的话刚说完,一名干办飞跑进来,报道:“禀知府大人,土阳村昨夜又出了一桩命案。”
       海瑞看了吴松年一眼,发现他的眉头紧皱,嘴里轻轻嘀咕道:“怎么又是土阳村……”
       二
       冒着凛洌的寒风,吴松年与海瑞一起赶到了土阳村,来到发生命案的地方。跟随他们的都是定州府最精明的干办。
       凶案现场是土阳村口的一座神庙,这里供奉的是女娲娘娘,因为传说中是女娲娘娘用泥土造成的人,而当地人以泥土烧瓷为生,便自发地供奉女娲娘娘了。
       他们到场的时候,当地官府已来多时了,县丞指挥着衙役们护起神庙,不许闲人进入。吴松年与海瑞分开人群,走进神庙里。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那具尸体,可以看出是一个中年男人,横躺在神像之下,地上的鲜血流了不少,他的脖子几乎都要被砍断了,只连着一点皮肉在颈子上;他那一只独眼圆睁着,充满了惊恐与诧异;一只灯笼扔在一边,里面的蜡烛还留有一半,外面纸做的灯笼皮烧去了一小半。
       吴松年一面让仵作验尸,一面听本地地保介绍情况,大略知道了一些。
       死者名叫王春,是土阳村里的一个破落户,家中只是光棍一人,没有亲属,更无子女,只因为年轻时当兵打仗,被流箭射去一只眼睛,又伤了一条腿子,所以回家之后便娶不上老婆;村里人可怜他,给他找了个差事,守护这座女娲神庙,谁知昨夜却死在这里。
       海瑞问了一句:“这神庙立起之后,村里人反响如何?”地保道:“因为大家都是靠烧土为生,所以对女娲娘娘极为恭敬,按时来祭拜,年节时更有诸多仪式,也算得上是虔诚至极。”海瑞又问:“近几天有无人来祭拜?”地保道:“近些天没有,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年关大祭,那时候全村人都会来。”
       吴松年道:“死者平时在村里有什么仇人么?”地保道:“这王春因为打过仗,杀过人,所以脾气不算太好,在村里是众所周知的。但他为人十分正直,从不做坏事,更不会害人,虽然不时与人有口角,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断不至于被人杀了。”
       此时,那仵作已验毕尸体,来回复吴松年。
       死者年纪约有四十五到五十岁,眇一目,跛一腿,为积年硬伤,口眼均开,后颈处一道伤口,深达四寸,砍断颈骨,是为致命伤,此外全身再无伤痕;另外,庙中神像后扔有一柄利斧,上有血迹,是女娲神像两边上的辅像手中所执之物,是为本案凶器。由此断定,凶手力大身健,性格残忍。
       海瑞问地保道:“这神庙夜间上锁么?”地保道:“不上锁,因为村里人对娘娘极为恭敬,断不敢进门偷窃,不然的话,积年也烧不出好瓷,所以用不着上锁。这庙里也从没丢过东西。” 海瑞走到神案前,看着上面的一堆香灰和三炷未燃完的香,冷笑道:“可这次,只怕不同了。香炉哪里去了呢?”
       地保道:“正是,小人早已看到丢失了香炉。那香炉是铜制镀金的,想是外来贼人杀人越货。” 吴松年点头,道:“很可能是这样,看来抓住这个外地人并不算太难了,只要他还在定州境内,就逃不了。”他转头看海瑞,发现海瑞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讲话,只是在庙内四下乱看,然后提起地上的破灯笼,看了半晌,才轻轻地点头。
       他用目示意吴松年,吴松年会意,吩咐道:“今天就先这样了,先将神庙封存,派人把守。本官先不回府,坐镇村里,定要破了这杀人惨案,拿获凶手。”地保道:“大人,村子里又破又脏,只怕您老住不习惯……” 吴松年一摆手,道:“不会的,我今夜就住在管家,他家不是已没有人住了么?”
       没过两个时辰,吴松年一干人就住进了管家,这当然是海瑞来时给他出的主意,目的就是要查清雪龙瓶一案。要查案,当然要从凶案现场查起,也就是那间密室。雪龙瓶在那里神秘失踪,杨怀安神秘惨死,令海瑞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吃过晚饭,海瑞一个人来到了那密室的外面。见那是一座并不十分高的屋子,全是用青条石砌成,极为坚固,只有一扇门可以出入,并无窗子可通。门上两把大锁仍旧还在,唯一不同的是,门上加了封条,显示着这已是一座凶屋。
       海瑞取出钥匙,那是当地官府封存的,交与了吴松年,现在吴松年又给了他。海瑞打开两把大锁,发现锁并没有被撬过的迹象,他又看了看门,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随后他一个人举着红烛,走入室内。
       好冷。
       这屋子竟如同一个冰窑,寒冷彻骨,海瑞举目一扫,发现屋子的四角都堆放着一些巨大的冰块,室内正中的地面上,用白粉画着一个倒地的人的轮廓,那就是杨怀安身死的地方;那个神秘笔画仍旧画在那里,血已然被冻实,所以并没有多少变色,依然鲜红如新。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子,上面摆放着托盘,但托盘上空空如也,不见一物。海瑞已听过详细介绍,那雪龙瓶就是放在这个托盘上的,但它是如何被偷走的呢?
       海瑞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屋子砌得很紧密,连个老鼠洞都没有。屋子四角和正中顶上果然开有五个气孔,但都只有碗口大小,连小孩子也探不进脑袋。看来这屋子除了门口以外,再无第二个地方可以进入。
       然而,凶手是如何盗走雪龙瓶,又怎样杀死杨知县的呢?以那地上的笔画来看,杨怀安仿佛已知道了什么,但就在这时遭到了杀害。海瑞推想,如果他能知道杨怀安所知道的,这个案子就指日可破了。
       现在看来,凶手应该是进不来这屋子的,如果说可能,也只有管家自己的人。但这又是为什么呢?要知道这雪龙瓶一献给皇帝,管家立时就可以声名大振,甚至飞黄腾达,他们没道理演出一场监守自盗的把戏,以致引来抄家灭族的惨祸。
       
       看来凶手定是外人。
       可按照案宗上记录的,管世居是家中首脑,这密室钥匙只他一个人有,绝没有交给过外人,而且他一直随身带着,也不可能被别人拓印成模,另制一套。况且,杨怀安身死之时,门是从里面上闩的,在外守卫的人说,当夜并无外人出入。
       看来凶手并没有进过这屋子,但他却盗走了宝器,还杀了知县,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海瑞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想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但他却失望了,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得很好,所有物品甚至连一点移动过的迹象都没有。海瑞轻轻摇摇头,走出门去。
       吴松年与几个亲随干办正在门外,见他出来,凑过来问道:“可有发现?”海瑞轻轻摇摇头,道:“我们上屋顶看看。”几个干办搬来木梯,吴松年与海瑞先后上得屋顶。
       屋顶上寒风刺骨,海瑞向屋子后面看了看,发现这是村子最外面的一条街,再向后就是一道林坡,密草丛生。
       海瑞伏在后屋两角的气孔上,向下看去,发现这两个气孔只能看到那张带横木的桌子,无法看到上面的托盘,也就是说,从气孔里是看不到雪龙瓶的。他又来到中央的气孔,向下一看,正好看到杨怀安身死的地方。
       他的脑子里在飞速思索,看来凶手杀死杨知县,是在这个气孔中下的手。而杨知县死前所书,也一定是凶手姓名。但从气孔里,如何杀死一个活人呢?况且杨知县身上的伤口都在胸腹部。
       种种迹象表明,雪龙瓶的失踪和杨知县的身死,一定是管家人搞的鬼。
       可是动机呢?唯一讲不通的,就是动机。
       海瑞转过头问吴松年:“管家诸人之中,有没有在逃的?”吴松年摇摇头,道:“全部在押,没有一个人事先逃走。”海瑞点点头,道:“那定是外人所为了。年兄有没有查过,管家在这村子里有无仇人?”
       吴松年道:“早查过了,管家一向与世无争,安心烧瓷,几乎不与任何人争执。唯一可能出事的,就是管世居的女儿,管莲姑。”海瑞问道:“这个莲姑可有什么不同的?”吴松年道:“这女孩儿今年二十岁,二十年前指腹为婚,许配给了同村的王明柯,怎奈这王明柯前些年父母双亡,自己又害上了皮肤病,全身皮如硬茧,不时溃烂,十分吓人,管莲姑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哪能嫁他?于是就退了婚,那王明柯倒也没说什么。现在这莲姑还没有出嫁,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中人。”
       海瑞思索片刻,道:“如此,我们下去吧,这上面真是冷得刺骨。”两人并肩向梯子走过,海瑞搓着双手,无意中发现手指尖掉落下很多黑色颗粒,他看了看手上,掌间还沾有一些。
       海瑞问吴松年:“年兄,这是什么?”吴松年看了一眼,笑道:“这是炭灰。此地人并不富有,一般人是烧不起炭的。管家是此地最有名气的瓷匠,当然烧得起。”海瑞心中动了动,暗道:这炭如何会烧到屋顶上来?
       吴松年没有理会,径自下屋。海瑞便跟了下去。
       回到吴松年住的屋子里,海瑞沉思着,这件奇案不是一时就能想通的。他现在如同面对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没有一个头绪。他知道,如果能找到其中的一个断点,这团乱麻就可以应手而开。
       现在这个断点在哪里呢?
       海瑞决定,先从一个人入手。
       第二天吃过早饭,海瑞没有让任何人跟随,独自一人出门,他向村中人打听了一个去处,沿路而行。
       这土阳村虽然地处偏僻,却另有一番风景,现在虽属隆冬,但村中石径清幽,修竹茂密,想来在春光旖旎,夏日炎炎之时,这里定是个避暑游玩胜地。
       走了不多时,已近村边,这里有一所独立的宅院,与各家的门户都相隔着十多丈远,竹篱茅门,十分简陋。
       海瑞没有贸然闯入,而是驻足门前,高声叫道:“王明柯可是这家?”过了不多时,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门外是谁?”海瑞回答道:“府衙中人。有事相访。”
       屋门一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海瑞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猛一看到此人,还是吃了一惊。这人长得身材匀称,相貌不算丑陋,但从脖子以下,生满了烂疮,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灰白色的,中间夹杂着血丝血块,让人看得心头直庠。
       他走到海瑞近前,一股淡淡的臭味让海瑞的鼻子极不舒服。
       这人看了看海瑞,道:“我就是王明柯。先生有话要问?”
       海瑞没回答,只是道:“足下难道不想让我进屋一坐?”王明柯干脆地回答:“不想,我住的地方,别人受不了。你要想问话,最好离我远一点。”海瑞倒也不生气,笑了:“你猜我会问你什么?”王明柯冷笑道:“无非是莲姑的事,前几日早有衙役问过了,先生再来问,我还是如实回答。我不恨莲姑,也不恨她家人,更不会害她们。雪龙瓶丢失了,我也很奇怪,但我不知道是谁偷的。”
       他几乎是一口将所有事都讲明了,把所有的话都堵住了,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会悻悻而归的,可是海瑞并不想就这么走。他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问你这些的。”
       王明柯一怔,道:“那你问什么?”海瑞道:“我是来问……刚刚死去的王春。”王明柯呆了一下,道:“王春?为什么要来问我?”海瑞道:“因为以我看来,你二人都是独身生活,遭遇令人同情,或许你知道一些王春的事。”
       王明柯有点不情愿地道:“我与他并没有什么来往,他看他的庙,我烧我的炭。他住村子那头,我住村子这头,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如何知道他的事?”
       海瑞眼睛一亮,问道:“你做什么营生?”王明柯道:“烧炭。”海瑞曼声吟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你烧炭也是在山里吗?”王明柯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点头道:“也算是山里吧,不过离这里不远,只有一里半的山路。”海瑞继续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烧炭,白天还是夜里?”
       王明柯道:“我整日烧炭。只有一炉炭烧好了,才会回来睡觉。”海瑞“哦”了一声,又道:“烧一炉炭要几天呢?”王明柯想也不想,答道:“好炭需要细火烧上三天。”海瑞问道:“你现在有烧好的炭吗?我想买一些。”王明柯道:“有、有,昨夜刚刚烧好的炭,上品成色。你要多少?”
       海瑞随手取出一挂铜钱,道:“我就要这些。”
       天将正午,海瑞与吴松年对坐,一边吃酒,一边讨论案情。
       海瑞端着酒杯,看着桌边的炭火,道:“这炭的确烧得不错。”吴松年道:“你是有些怀疑王明柯?”海瑞摇摇头:“现在没有证据,况且以这炉炭来看,三天前王明柯还在山中烧制,他应当没有时间去杀王春。”
       吴松年一怔,道:“老弟,他当然没有杀王春,我怀疑他是偷雪龙瓶的人!”海瑞若有所思,随口道:“此话怎讲?”吴松年道:“就从这炭上讲,屋顶上的炭会不会是王明柯带上去的呢?要知道他终年烧炭,鞋子下衣服里难免要沾染一些。”
       海瑞笑着饮尽杯中酒,摆手道:“不一定,不一定,单凭着一些炭灰,还不足以证明就是王明柯到了屋顶上,其他人也有可能。”吴松年急着道:“但是管小姐与他退婚,他虽然嘴上不说,仍旧有可能心怀愤恨,盗宝杀人。”
       海瑞看着他,微笑道:“可是杨知县所写的那两笔,并不是‘王明柯’这三个字中的任何一部分啊。”吴松年道:“可能,可能……说不定盗宝的是王明柯,而杀人的另有其人。”海瑞一怔,将酒杯举在嘴边,没送下去,呆呆地道:“对,很有可能……可他为什么要杀人呢?”
       吴松年哑然失笑:“为什么杀人,当然是杨知县得到了什么证据,他为了灭口呀。”海瑞怔了一下,然后道:“年兄领会错了,我是想到了王春被杀之事。凶手为什么要杀他呢?”吴松年道:“当然是外地人进庙偷盗,被他撞见,才动起手来的。”
       海瑞摇摇头,道:“只怕实情并非如此,想想看,如果是两人动手厮打,那庙里的陈设应当破碎毁坏,但我看到,庙里除了香炉不见了以外,没有一点打斗的迹象。而且王春身上也没有其它的伤痕,凶手是瞧准机会,一斧断头的。以我看,应当是在王春没发现他的情况下,突然偷袭。这不像是普通偷儿所为,不然,以王春的经历,不大可能被人轻易杀死。”
       
       他继续道:“还有就是那个香炉,凶手为什么要拿走香炉呢?我听地保说,这香炉足有一二十斤,纯铜制成,凶手杀人之后,应当快速逃走,为什么要拿着这样一个沉重的香炉呢?所以……”
       吴松年道:“所以什么?”海瑞仰头喝下一杯,将杯子重重一放,道:“这说明,凶手不是外地人,而是村子里的。”吴松年吃了一惊,叫道:“你是不是说,杀王春与偷盗雪龙瓶,杀死杨知县的,是同一个人!”
       海瑞点头:“很有可能。”吴松年思索着道:“对,对,凶手可能是将雪龙瓶带到了庙里,也许是去供奉女娲娘娘,但这时王春撞了进来,发现了雪龙瓶,于是凶手就出其不意,杀人灭口,而那香炉是他故意造成的假象……”海瑞扬了扬眉头,笑道:“猜得不错,以我看来,那香炉定然就在村子附近。只要细找,定可以找到。”
       吴松年高兴起来,拍着桌子道:“看来只要捉住了杀人的人,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哈哈,老弟,真有你的……”
       他刚要吹捧几句,突然听到屋子前面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三
       事起突然,海瑞与吴松年都猛吃了一惊,一起跳起来冲出去。
       惨叫声从前面一条街传来,吴松年与海瑞二人跑到那里,只见一家门口围着几十号人,纷纷议论,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有什么惨剧发生。
       又是一阵惨叫声传来,二人分开人群一看,不由得相对而笑,原来里面是个屠宰场,正在杀猪哩。
       海瑞这才想起,现在已近年关,牲畜们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吴松年没看过杀猪,十分新奇,立定了脚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
       只见场院正中烧着一架大锅,里面热气腾腾,水早开了,锅边上站着一个小伙子,又高又壮,一身腱子肉泛着古铜色的光,上身只穿着一件小褂,脑袋上还在冒着热气,在他身边,躺着一头被绑住的肥猪。
       小伙子取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对准猪的心脏,一刀捅进去,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射出来。
       此时,门里门外一片惊叫之声。连吴松年也脸上变色,他虽看过杀人,但从没看过杀猪,现在一看,没想到杀猪比杀人还要可怕。
       可能是因为被砍头的大都是恶人,而被杀死的猪,全都是无辜的缘故吧。
       小伙子扔下刚刚放血的猪,取过一条长长的铁钎,在猪的后腿处向上力插,然后拿过一支竹管,从铁钎插出的孔洞里伸进去吹气,一会儿功夫,那猪被吹得像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
       等到再也吹不进气了,小伙子用麻绳把猪后腿绑好,吩咐四个帮手一起用力,把猪抬起来,放入冒泡的大锅里打几个滚儿,然后放在案板上,小伙子早抄起刮刀,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头黑猪褪成了白条猪。
       吴松年看着小伙子将猪慢慢肢解,只感觉到心头一阵恶心,刚刚吃下肚的猪肉有造反的迹象。他拉拉海瑞,示意他回屋喝酒。
       但是海瑞并没有动,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小伙子,非常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方才他用嘴巴向猪肚子里吹气时,海瑞的眼睛突然瞪圆了。
       吴松年又拉了拉海瑞,海瑞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吴松年连连点头,独自一人负手而去。海瑞看了阵离了屠场,向后又转了一条街,见到几位大嫂坐在街边,一边针织一边闲聊,于是便凑上前去,叫了一声:“列位大嫂请了。”
       如果换了城中小姐,见到陌生男人,一定要起身回避,哪会答一句话,但这是偏远山乡,妇女们大都性子开朗,能说能笑,见海瑞年纪轻轻,生得又正派,不免先生了几分好感。
       一位妇人嘻嘻一笑,道:“什么事呀,小相公?”海瑞道:“在下刚刚喝过酒,闲游到此,口渴得很,想来讨碗水喝。”这妇人没说什么,起身回屋倒了一碗,送将出来。
       海瑞一边喝着水,一边问道:“方才我看村里有人在杀猪,手艺可精得很哪。”一个上年纪的妇人道:“那是自然,他家祖传屠户,到现在也不知放翻了几千几百头猪。哼,成天有肉吃,羡慕死人。”
       海瑞知道杀猪的规矩,谁家有猪要杀,等到宰完之后,猪下水与猪尾巴是要留给屠户的。在这个地方,天天能有肉吃,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海瑞问道:“他家烧不烧得起炭呢?”送水妇人笑了:“啊哟,他烧不起谁还烧得起,就算用肉来换,也足够他烧一年的了。”
       另一个年轻妇人接口道:“谁说不是?谁要嫁了他呀,算是掉进了肉缸里,一生不愁油水。”送水的妇人“嘻嘻”一笑,拍了那年轻妇人一巴掌,调侃道:“小蹄子,恨自己嫁早了是不是?”众妇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年轻妇人白了她一眼,道:“人家哪瞧得上我这黄脸婆,人家的心里呀,只有管小姐哟。”
       海瑞猛然一惊。
       送水的妇人沉下了脸,“唉”了一声,道:“只恨这简良没福气,干了这一行。我听人说,如果他不是杀猪的,管世居肯定一早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哩。”
       海瑞禁不住问道:“那杀猪的小伙子叫简良?他看中了管小姐?”
       年轻妇人道:“是啊。虽然他没说过,但我还看不出吗?每次简良看到管小姐,脸上像蒙了红布,可是管小姐偏偏就是不理他。”海瑞“唉”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简良一定满腹怨气了?”年轻妇人道:“那可没有,简良是个厚道人,别瞧他杀猪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见了女孩子,话都不敢说一句的。”
       年老妇人叹息一声:“可惜,如今管小姐也随家人一起下了大牢,我看八成是活不成了。”海瑞道:“可是我看,简良并没有将管小姐的死活放在心上吧。管小姐在牢中受苦,可那简良却杀猪杀得红火着呢。”
       年轻妇人“哼”了一声,道:“那就不知道了。男人的心,说不清楚。没准这简良现在心中暗喜呢——早嫁了我,岂不是好?免得到死都是个雏儿……”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海瑞,脸上红了一下,不再说了。
       海瑞点点头,又问道:“以大姐看,管小姐有没有心上人呢?”年轻妇人随口道:“心上人嘛,倒也算有一个,就是村南的高槐。这个小伙儿是个下药布阱的猎户,时常进山打猎,不时带回些小鸟小兽,送给管小姐;他又做得一手好竹器,管小姐也挺乐意和他交往的。”海瑞道:“管小姐下了狱,这个高槐一定是失魂落魄了?”
       年轻妇人道:“可不是!高槐整天呀像丢了魂一样,天天去管家探问。因为管家已被官家封了,他就天天问那些衙门老爷,问什么时候能把管小姐放出来。唉,这个人挺可怜的,刚刚与管小姐订了终身,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惨事。”海瑞问道:“订了终身?”年轻妇人低声道:“你可别去乱讲,告诉你,数月以前,他们两个人曾在林中密会,我亲眼得见,高槐给了管小姐一只绿鸟儿,而管小姐把自己的头钗送给了高槐。那可是管小姐唯一的首饰,天天不离头,还不是定情信物?”
       海瑞“哦”了一声,将手中的水碗送还给那妇人,正要起身离开,突然几个小孩子跑过来,为头一个手中拿着一样东西,跑过来对那妇人叫喊:“娘,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那妇人喝道:“又去抢猪尿泡,快扔了……”小孩子道:“我不扔,我还要玩呢!”说完他跑到一边,用力向猪尿泡里吹气,猪尿泡立时涨大起来。
       海瑞看到这里,突然一拍脑袋,叫道:“原来如此。”
       入夜,月暗星沉。
       简良关上了屋门,将刚炖好的猪尾巴端到桌子上,默默倒了杯酒,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望着烛光发怔。
       便在此时,门外有轻轻的敲击声,简良问了句:“谁呀?”门外人道:“日间杀猪,给简屠户送些酒来。”简良道:“些许小事,值得破费……”说着起身去开门。
       他刚刚把门打开,就见门外站着两个大汉,双手一扬,将一个布套牢牢套在简良脑袋上。简良刚要叫嚷,就觉得一个斗大的拳头打在自己胃部,他一声没哼,就晕了过去。
       等到简良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周围燃着灯烛,四面站着八个彪形大汉,手中都执着水火棍,怒目而视,再向上看,迎面一张桌案,后面有两把椅子,一张坐着知府吴松年,另一张坐着海瑞,正在对着他冷笑。
       
       简良吓得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吴松年一拍桌子,喝道:“简良,你知罪吗?”
       简良道:“我……小人……”
       海瑞轻声道:“你不要怕,怕也没有用。你做过什么事,只管从实讲来,免得吃苦头。”
       简良道:“小人……小人只是杀猪,从没杀过人……”
       吴松年冷笑一声:“你如何知道我要问你杀人之事?”
       简良吓得冷汗直流,不敢开口。
       吴松年喝道:“雪龙瓶在哪里?杨知县是如何死的?王春是不是你杀的?从实讲来!”简良吓得几乎要瘫倒在地,口称:“冤枉啊……这些事,小人如何得知?”吴松年道:“不知?你倒推得干净!但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做的事,能瞒得过所有人吗?哼哼,有个人,你便瞒不过。”
       海瑞站起来走到简良近前,道:“你是如何盗走雪龙瓶的,我已经尽知,要不要我给你讲明白?”简良伏地道:“小人不懂,小人不懂……”
       海瑞冷笑一声,道:“将东西拿上来。”
       两个干办应了一声,取过几样东西,放在简良面前。那是一个瓷瓶,一根吹筒,一个猪尿泡,两条带钩长杆,一条绳子。
       海瑞道:“凶手就是用这些东西,盗走雪龙瓶的。”众人都不明白,睁大眼睛看着,连简良也不例外。海瑞道:“现在我就来演示一下做案经过。这张公案就是放雪龙瓶的桌子,凶手先将这两条长竿分别绑在绳钩的两端,把铁钩缚在长竿顶端,将长竿从气孔中伸下去,先扣住桌子一端的横木,然后再从另一个气孔中伸下第二条长竿,扣住另一侧的横木,将桌子拉到气孔下,由于用的是一条绳子,所以只要扯动另一端,就可以将桌子拉回原位。”
       众人都纷纷点头,认为海瑞说得很对。海瑞接着说:“下面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凶手是如何将雪龙瓶偷走的呢?他用的是一条长长的吹筒,还有一个猪尿泡。”他将一个猪尿泡绑在吹筒的一端,慢慢伸入公案上的瓷瓶里,说道,“这个瓷瓶与雪龙瓶的形状一样,由于雪龙瓶口小肚大,又通体光滑,所以一般的绳套和钩子是吊不上来的,但是有了这些东西,大家看。”他向吹筒中吹气,那个猪尿泡便被吹涨了起来,海瑞用手指堵住吹气的一端,然后慢慢地将那杯子提了起来。
       大家都看明白了,满堂发出一片赞叹声。
       海瑞看着简屠户,道:“是不是这样的?”简良脸一下子全无血色,大叫:“不是,我没有偷那雪龙瓶,你这只不过是乱猜的,我要那瓶子干什么?”海瑞冷笑:“也许你不想要那雪龙瓶,你是为了报复管家的人,因为管小姐看不上你。你上得屋顶,脚底下的炭灰也留在那里,土阳村能烧得起炭的,只怕除了你之外还不多吧。”简良大叫冤枉,吴松年一拍桌子,喝道:“还敢狡辩,杨知县死的时候,用手写了那半个血字,原来以为他写的是‘管’字,现在看来,他要写的是‘简’字,也就是你简屠户。你是如何谋杀的杨知县,从实招来。”
       简良几乎要吓呆了,嘴里只是道:“我没偷东西,我没杀人……”吴松年厌恶地拍了一下桌子,吩咐把简良先押下去,等回到定州府再细审。
       他们没做任何停留,留了人在管家,然后星夜赶回定州府。第二天一大早,于内堂设庭开审。
       管小姐被带到堂上,她看了一眼简良,眼里闪出了诧异的表情。简良也看了看她,然后把头低下了,什么也没有说。
       海瑞又把夜里展示过的方法演示了一遍,认定凶手就是简良无疑了。
       不想,管小姐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大人只怕弄错了,以这种方法,是偷不到雪龙瓶的。”
       海瑞大为惊奇,说:“我方才的方法难道不对?”管小姐道:“方法倒是不错,但用吹猪尿泡的法子是提不起雪龙瓶的,因为那雪龙瓶里面,隐隐有一条白龙,而龙的两只眼睛就在雪龙瓶口处;我爹嵌进了两根很尖锐的银针,本来是为了防备有人下毒的,只要瓶中酒有毒,银针会变黑,从外面看去,龙的双眼就是黑的,便知瓶中酒有毒。如果涨大的猪尿泡遇到银针,怎不破裂呢?”
       海瑞一下子呆住了,嘴里轻轻道:“如此说来……是我想错了……”
       管小姐道:“雪龙瓶绝不会是简良盗走的,杨知县也不会是他杀的,他……他不是坏人。”
       吴松年也怔住,半天才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他是凶手,那你一家就可以免死。”管小姐低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凭空诬陷一个好人,那样,我们全家就算活着,也不如死了好受。”
       海瑞吩咐将二人带下去候审。管小姐将要走下堂时,突然看了一眼海瑞,海瑞会意地走上去,只听管小姐低声说道:“请大人务必找到高槐要回我的头钗,那是我家的祖传之物,我宁愿戴着它去死。”说完她转身走了。
       海瑞呆呆地站在堂口,眉头紧锁,目光中透出无比疑惑的神色。。
       四
       最多只剩下两天了,吴松年几乎已能听得到钦差的马蹄声。
       海瑞与吴松年没敢多停,冒着寒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土阳村。凶手必定还在村子里。他们没有将简良放回,为的就是不让他走漏风声。
       可是直到现在,海瑞仍旧没有任何线索,到底谁才是真正偷盗雪龙瓶的人呢?
       拉桌子的方法是没有错的,关键是如何盗走雪龙瓶。
       他们在管家歇下脚,亲随杂役为二人在盆中烫上热酒,便在此时,一个干办跑进来,带来了一个大包,他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个大香炉。
       海瑞问道:“这香炉是在哪里找到的?”这名干办道:“就在这屋子后面的草坡里。”海瑞一怔,问道:“你是说就在那间密室后面的草坡里?”干办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方才我们将这个香炉起出,拿回村子的时候,还没转入这条街,路边一个小孩子突然叫起来,说什么王春叔叔要找的香炉,终于找到了……”
       海瑞心头又是一闪念,他伏下仔细地看这个香炉。
       这是一个鼎状的香炉,三条支脚完好无损,炉身还沾着一些干土,香炉里面空空的,十分干净,没有丁点的炉灰。
       是谁将里面的炉灰擦去了呢?海瑞百思不解。要知道,这女娲娘娘庙终年香火不断,香炉里的灰是满了就倒掉一些,为了能够插香,所以香灰不会倒完,更不会擦这么干净。
       他将香炉掉转过来,三足朝天又看了一遍,发现炉底有些发黑,用手一抹,那黑迹沾染到手上。海瑞闻了闻自己的手,有一股烟灰味。
       又是炭灰。
       海瑞慢慢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无意间看到了正在盆中烫着的酒,猛然他的脑子里闪现了一道灵光。
       门前传来了人声,海瑞走出去,看到大门前一个穿着破旧的年轻人正与干办交谈。
       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生得相貌平平,但筋肉结实,胸宽腿健,一看便是常在山上行走的人。
       海瑞想起那些妇人们的话,便走上前道:“来人可是高槐?”那年轻人被人一语叫破名字,不由得怔了一下,回道:“小人正是。”海瑞笑道:“你来得正好,是不是又来问管小姐?”
       高槐苦笑着说:“正是,管小姐一天不免罪,我便一天不得安生。禀报大人,这盗宝杀人之事,与管家绝无关系,一定是外人做恶。”海瑞冷冷地道:“你却如何知道?”
       高槐道:“这不是明摆的事?雪龙瓶只要献与圣上,圣上一定高兴,管家立时就可以升官发财,鬼才会监守自盗哩。”
       海瑞点点头,将高槐拉到一边,道:“你说得有理。凶手嘛,你觉得有可能是谁?”高槐摇摇手:“这可不敢乱猜的,人命关天的事呢。”海瑞笑了笑,低声问他道:“听说你与管小姐已经暗订终身了?”
       高槐涨红了脸,道:“终是瞒不过村子里的长舌妇。”海瑞道:“我还听说,管小姐把她唯一的首饰送给了你做定情信物,是不是?”高槐突然面现愧色,道:“我真的很对不起管小姐,那头钗……那头钗……我失却了。”
       海瑞一怔,道:“这么重要的信物,你会失却?”
       高槐苦着脸道:“那是前半个月的事了,也就是管家人刚被关入大牢不久,我日夜不宁,心烦意乱。那晚我独自在床上,手中抚摸着那头钗,总是睡不着,就在这时,我放在村边不远处的兽夹突然响了铃,定是夹住了野兽,于是我就将头钗放在床上,跑出去看。哪知兽夹上只有一段树枝。我知道上了当,野兽是不会如此聪明的,定是有人搞鬼。我马上跑回屋子,这时发现房门大开,那头钗,已经不见了。”
       
       海瑞追问道:“当时你没有追出去?”高槐道:“我当然追了,但是那人像是对村子很熟悉,早躲得不见踪影,黑天昏地的,我也不知向哪里追,只好作罢。”海瑞道:“那偷钗之人可曾留下什么?比如脚印、毛发之类的?”
       高槐想了想,道:“没有,不过我刚进屋时,闻到点不一样的气味。”海瑞问道:“是什么味道?”高槐翻着眼睛回想,慢慢地说道:“可能是……血腥味,有点像是……屠场的味道。”
       屠场?
       海瑞的心猛然一紧:除了简良以外,谁身上还会有这种味道?这村子里就只有他一个屠户。
       如果是他偷的雪龙瓶,为什么还要冒险要偷这头钗呢?按理说,偷走雪龙瓶并杀死杨怀安的人,一定会在事后韬光养晦,不敢引起别人注意的。难道只是对管小姐的一厢情愿,使得他铤而走险?
       但这样似乎也讲不通,海瑞知道,偷盗雪龙瓶,杀死杨怀安,都是经过非常周密的计划后,才可能得手。这样聪明且危险的凶手,不像是铤而走险不顾一切的人。
       这样一来,倒更加说明,凶手不会是简良。
       海瑞这样想着,对高槐道:“你先回去吧,管小姐的冤屈我一定会查清楚。”高槐唯唯而退。
       吴松年从屋里走出来,问道:“有没有什么线索?”海瑞叹息一声,道:“怕就怕在我们查出凶手以前,圣旨已经到了。”吴松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海瑞见状,安慰他道:“不过虽然凶手隐藏得很好,但他用的手法,我却已经知晓。这个谜算是解开了。”吴松年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手法?”海瑞微笑:“现在还不可以说,到时候你会明白的。”
       吴松年点头,看着他笑了。
       海瑞叫过方才报事的干办,要他带着自己去找那个孩子。二人一出街口,干办指了指一群孩子中的较大的一个。海瑞走过去,将那个大一些的孩子拉到了一边,先是塞给了他几块糖饼;那孩子没见过世面,有些怕人,一边向嘴里塞着糖饼,一边用眼睛乱扫左右,就是不敢看他。海瑞轻声问他道:“你说什么王春叔叔要找的香炉,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这孩子才开口:“这香炉已经丢了好多天了,王春叔叔说一定要捉到这个贼……”海瑞问:“他还说过什么没有?”孩子摇着头,忽地跑走了。
       海瑞嘴里轻声念叨:“已经丢了很多天……”然后他就笑了:“最后一个环节也扣上了,原来凶手是这么做的。”
       但马上他的眉头又紧了起来:“可凶手到底是谁呢?杨知县写的那两个笔划,如果不是‘管’,也不是‘简’,那会是什么呢?”
       这样想着,他慢慢走回管家,抬头看到了那间密室,不由得若有所感,举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出奇的冷,因为这里没有火盆,屋角处又堆放着很多冰块,经年不化。屋子正中那个白粉色人形还在。海瑞走到近前,蹲下身子,用手指照着那两个血色笔划,轻轻临摹,脑子里飞速旋转着,猛然他一抬头,看到上面的那个气孔,此时云开一线,一道阳光正从气孔里面落下来,照到他的脸上。
       海瑞像是被刺了一下,跳了起来,叫道:“我想错了,我想错了。杨知县不是这样死的……”他站起身又来到那些冰块前,仔细看了半天,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然后兴冲冲地跑出门去,与正要进门的吴松年撞了个满怀。
       第二天一大早,吴松年带着数十个差人将村民们全都召集到一处,宣布说:“现在有皇上圣旨,管家监守自盗,又杀死杨怀安知县,罪大恶极,现将管世居一家押上北京问罪,家产全部充公;乡民们不要紧张,与你们无关。”他吩咐完了,命令差人们动手抄家。
       一时间,管家被闹得乌烟瘴气,所有的家具只要是能搬动的,全都被拉走,这样折腾了多半天,管家被搜掠一空,吴松年这才收兵。他临走时说,今天先拉物件,明天就要将这空房子收做公物,公开卖掉。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人影偷偷地摸到了管家,他小心地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风吹草动,于是直向那间密室而来。
       密室的大门一早就被砸碎了,里面也早已空空如也,连那张桌子也被拉走,现在只剩下角落里一堆冰块。
       那人影没有迟疑,竟直奔那些冰块走去。他手提着一把斧头,轻轻摸索着那些冰块,最后找准了一块,轻轻砍下去。
       “喀喀”的破冰声响过一阵,那黑影收起斧头,怀里抱着一大块冰走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突然灯火通明,很多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把这屋子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两个人,海瑞与吴松年。
       那黑影大吃一惊,斧子落在地上。
       海瑞冷笑一声,说道:“高槐,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那人又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早知道……” 海瑞还没说话,两个如狼如虎的差人上去,就把高槐提了过来,绑做一团,把他怀里的那块大冰抢过来。
       海瑞看了看他,说:“你是来拿雪龙瓶的吧,只可惜我一早就已想到了。” 高槐瘫在地上,脸如死灰,一言不发。海瑞冷笑:“你天天来这里,说是关心管小姐,哼哼,全是托辞,你的真正目的,是来拿这雪龙瓶。”
       吴松年迫不及待地说道:“老弟,就不要跟哥哥捉迷藏了,快告诉大家真相吧。”海瑞点头说好,吩咐取来一只铜盆,生起炉火,然后把从高槐怀里夺来的冰块放在铜盆里。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冰块渐渐化开,却有一块化不掉。海瑞走过去用手轻轻提起那块冰,火光下,一只晶莹剔透的酒樽出现在他掌中,又薄又轻,壁上果然隐隐有一条白龙在飞腾舞动。
       雪龙瓶!
       吴松年不由得叫出来,现场一片欢呼之声。高槐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咳,一双眼睛里射出阴寒的光。吴松年抓住海瑞的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挑起了大拇指。
       数十条人命,终于有救了,他的噩运也将过去,这一切,都要感谢海瑞。
       欢呼声中,海瑞来到高槐面前,问他:“你为什么要偷这雪龙瓶?”高槐冷笑起来:“偷什么雪龙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海瑞冷笑一声:“你不知道?好,过一会儿我替你讲。”他吩咐所有人都到高槐家里去。这时,村子里的很多人也都被惊醒,跟着官差们来到高槐家。
       官差们破门而入,海瑞从屋子里找到一根长长的竹竿和一包白色粉末,海瑞举起那根打通的竹竿,大声说道:“众位看清楚了,这正是高槐偷雪龙瓶用的工具。”
       高槐一口否认:“小小一根竹竿,如何能盗得那雪龙瓶?”海瑞晃着那竹竿,说道:“以你的聪明,当然可以的。”他吩咐取过雪龙瓶,又打过一桶水,说道:“至于你如何利用绳钩来回拉动桌子,我以前已经做过的,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我们来看看你如何偷到雪龙瓶的。”
       他将竹竿的一端慢慢伸进瓶口,然后把水缓缓倒进竹竿中。水便注入到了瓶子里,等到将近倒满的时候,极度的寒冷使得那些水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连同竹竿一起冻在雪龙瓶里。由于雪龙瓶是肚大口小,海瑞轻轻一提,竹竿和雪龙瓶就一起离开了桌子。
       吴松年兴奋地说:“原来如此。简单得很哟。”高槐冷笑一声:“好没道理,这么冷的天气,我无论用罐子或是竹筒装水,都会很快结成冰。”
       海瑞笑着说道:“我想你定是早就想好了,因为你事先偷走了一样东西,你就在这屋顶上用这东西化雪为水。”
       吴松年恍然大悟地道:“那个香炉……”海瑞点头:“原来我想不通为什么香炉会擦拭得如此干净,等到我注意到煮酒的酒炉之后才明白,你是将它当做了铁锅来煮水。”吴松年想了想,说道:“但为什么他要把雪龙瓶藏在冰块中呢?拿回家不是更好?”
       海瑞哈哈大笑,说:“那是因为这雪龙瓶大了一些,从气孔中根本拿不出去罢了。”
       他把雪龙瓶底一翻,那瓶底径逾五寸,他早已量过,那气孔直径只有近五寸。海瑞道:“此时高槐一定是气极败坏了,但他的脑子很灵光,一闪念之中,便得到了更妙的方法。”
       吴松年说道:“以水凝冰?” 海瑞点头,说:“就是这个法子,他把竹竿与雪龙瓶提到那些冰块上,然后继续注入开水,化开竹竿,水便继续注入雪龙瓶中,这样持续注下去,一直到雪龙瓶注满水后溢出,由于屋子里极为寒冷,所以水很快就会结冰,这样再注水下去,冰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终能够将雪龙瓶完全包裹起来,由于这宝瓶通体晶莹,与冰完全融成一色,所以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大家一看瓶子不在桌子上了,便马上想到被偷走了,谁又能料到其实它还在屋子里呢?”
       
       吴松年点头,说道:“也许还有一个人想到了,那就是杨怀安知县。”
       海瑞道:“没错,杨知县想必是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高槐不得不杀了他。”
       高槐大声叫喊:“你血口喷人,我没杀人!”海瑞将手中的竹竿与白色药粉一扬,大声说道:“证据确凿,不由你不招。敢问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高槐哼了一声,说:“那是我打猎用的。”海瑞说:“只是用来打猎吗?怕不是吧,你就用它,杀死了杨怀安知县。”高槐摇了摇头,道:“你胡说八道,我没杀人!”
       海瑞一摆手:“你没杀人?杨知县早已告诉我们了,你就是凶手,证据就是他写的那两个笔画。”高槐喊道:“可我的名字不是那样开头的。”海瑞一笑,说:“谁说那两笔一定是名字的开头?气孔那么小,又怎么可能从底下看到上面呢?所以杨知县写的既不是‘管’,也不是‘简’,而是竹子的‘竹’。就是说,你是用竹子杀死他的。”
       高槐大叫:“你胡说八道。”
       海瑞举起他手中那包药粉,说:“那晚,你来到屋顶,从气孔中看到了杨知县,可能他发现了什么,于是你想要除掉他,所以你用平时打猎的手段,在打通的竹竿中装入了药粉,这种药粉是迷醉野兽用的,劲头很大,你看准机会,将它喷到了杨知县的脸上,杨知县当即被迷倒了,所以他倒下的地方正好是在当中的气孔下。于是你狠着心,用一根削尖的长竹竿刺死了他,因为离得很高,你怕刺得不准,便一口气刺了很多下,以至杨知县的前胸血肉模糊,而杨知县在极度痛苦中醒了过来,只能看到一根竹子在刺他,所以在临死前用自己的血写下了这两个笔画。你杀人之后,怕那些残留在杨知县脸上药粉会暴露你的身份,就又将水注入竹竿,流到杨知县脸上,以冲掉上面的药粉。所以,他脸上才会有一层冰。”
       高槐突然大笑起来:“常言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又没当场拿住我,完全是猜测,根本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吴松年气愤地道:“那你今晚去管家做什么呢?”高槐道:“我……我只不过是去找点冰块来用而已,你们却捉住我不放。”吴松年一指水缸,喝道:“要用冰块,你家就有,为什么夜间偷偷摸摸去管家拿冰块,而又那么巧,偏偏就拿到了内藏雪龙瓶的那一块?”
       高槐的汗水涔涔而来,却还在嘴硬:“那只能说明我偷过雪龙瓶,却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杨知县。我从没见过他,更和他无仇无怨,为何要下毒手!”
       吴松年大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在狡辩!如果不是杨知县发现了你的秘密,你也用不着杀他。看来不用大刑你是不招的了,来人……”
       海瑞制止了他,说道:“重刑之下,他便招了,也不足以服众。我这里还有个证据,可以让他心服口服。”高槐一抬头,咬牙道:“什么证据?”海瑞一挥手,两名差官抬过一副担架,上面横放着一个人,以白布单盖住,海瑞道:“你虽然用水洗去了杨知县脸上的药粉,但我想在他的耳鼻之中,定还有残余。吴大人,请传仵作验一下。”
       吴松年传来仵作,那仵作用棉棒轻轻探入那尸体的耳鼻中,然后细细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大人,尸体耳鼻之中确有一些粉末,以小人看来,当为迷药。” 海瑞看了一眼高槐,喝道:“你还有何话讲?将尸体与证物给他看看。”
       高槐瞪着眼睛,盯着抬来的尸体与仵作,突然大笑起来:“你们骗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杨知县;乡亲们,他们用假证据来骗我!可见杨知县的耳朵和鼻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迷药,他们冤枉我……”
       海瑞看着他,淡淡一笑,道:“你说的不错,这尸体不是杨知县,可是——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你不是说,从来没见过杨怀安知县吗?”
       高槐突然僵住。
       他的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衣服。
       海瑞继续说下去:“这证明你在说谎,你见过杨知县的脸,我想是在气孔中杀他的时候。”
       高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四下里响起了一片欢呼。
       海瑞看着高槐,叹息了一声,说:“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管小姐她——” 高槐突然抬起头,红着眼睛吼道:“不错,这管家的婊子想与我断了关系,又去勾引姓简的屠夫,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海瑞喝道:“管小姐为什么不喜欢你?因为你贪财!你与管小姐接近,目的本就不纯。”高槐不说话了,海瑞道:“如果你只因为感情而报复,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你既想报复,又想得到雪龙瓶,更说明你是个贪婪之徒。管小姐看不中你,是她的明智之处。她要收回自己的头钗,就是不想让你的污浊沾染了她的清白。”
       高槐没有再开口,低下了头。
       吴松年喝道:“你偷盗雪龙瓶,是因为报复,杀死杨知县,是怕他看破秘密,可你为什么还要杀王春?”
       高槐一怔,道:“我……我没有杀王春……”吴松年呵呵冷笑:“总归你是一死,何必再要隐瞒?”海瑞摇摇手,道:“这个且不忙,先将高槐押下,马上通知定州府放回管家老小,再将雪龙瓶送京。”
       吴松年道:“对对对,这个要紧,马上去办。”
       几名干办领命而去,快马出奔。
       海瑞要吴松年遣散众人,只见众多百姓全都一脸兴奋,相互议论着散去。
       吴松年与海瑞回到管家的厅堂,没等落座,吴松年的疑问便来了:“老弟,为何不继续审下去?那王春定是被高槐所杀。”海瑞摇头:“不然,高槐家中找不到管小姐的头钗,可能真的是丢失了。而这个偷盗头钗的人,很可能才是杀死王春的真正凶手。”
       吴松年一怔,道:“此话怎讲?你有证据?”
       海瑞道:“那个香炉早在多天以前就已被高槐偷走,用来煮水偷盗雪龙瓶;王春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想他的目的是暗中查访,捉住此贼。因为他觉得贼人有可能还会来庙中偷盗,所以便日夜小心。而高槐偷盗雪龙瓶未果,只好把它藏在冰块中,之后并没有将香炉送回庙里,而是丢在屋后的草丛中,就是怕被王春发现,所以他不敢冒险。这样想来,他为什么还要杀死王春呢?”
       吴松年想了片刻,道:“王春的死,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了解到了什么,难道高槐在偷盗雪龙瓶之时,被他看到了?他以此来要挟高槐,讹诈钱财,高槐为了灭口,才杀了他?”
       海瑞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推断。但我们知道,王春为人十分正直,如果看到高槐的行为,一定会报官,这可是关乎十几条人命的事呢。”
       吴松年直摇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正直?”
       海瑞凝视着烛火,认真地想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吴松年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头越来越沉;海瑞也有些困乏,眼皮只觉有千斤重。
       突然“忽”的一声,吴松年惊叫着跳起来,把海瑞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去,只见吴松年用手拍打着额头,不住地叫道:“好烫,好烫,好疼……”海瑞急问:“年兄,出了什么事?”
       吴松年一指烛火,道:“倒霉,睡得太沉,头发被烛火烧着了,兄弟为我看看,青丝是否变了黄发?”海瑞看了看他的头上,失笑道:“无妨无妨,只不过燎掉了数十根头发而已。”此时,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烧焦的气味,笑道,“身体毫发,受之父母,年兄,你不小心将它烧了,也算不孝。”
       吴松年摸摸头上,忍不住也笑了,他吸着鼻子道:“这股味道,倒是难闻。比之屠场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了这话,海瑞的心中突然一震,他依稀想起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吴松年见他的脸色时忧时喜,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便不敢打断他。海瑞最后一拍脑袋,猛然站起,叫道:“我早应想到的……”
       话音未落,海瑞急急向外跑去,连跑边叫:“叫上所有人,马上跟来。”吴松年不敢怠慢,忙招呼上干办,随着海瑞跑去。只见海瑞心急似火,直跑到村口,那里正是烧炭的王明柯家。
       此时,王明柯家中一片漆黑,海瑞一脚踢开竹篱,直抢正屋。屋门居然没锁,海瑞冲了进去。紧跟在后面的吴松年怕他一个人出事,也跟随而入,谁知刚到里面,便被一个人迎面撞倒。
       
       吴松年大叫一声,扯住了那人,却听那人道:“王明柯不在这里,快去别的地方找找。”
       吴松年也没多问,他相信海瑞的判断。
       两人正要吩咐干办四下寻找,突然看到村外的一处地方燃起了冲天大火,漆黑的夜空中极为耀眼,映红了半边天。
       海瑞看了一眼,叫道:“不好,那里定是王明柯烧炭的地方,快快赶去。”
       众人跑到起火的地方,果然是一座炭窑,此时大火已经封住了窑门,里面不时传来惨叫声。
       海瑞干着急没办法,一个劲儿地叫着:“奈何奈何……眼看要水落石出了!”吴松年此时显示出了干吏的本色:“左右,冲进去救人!救出此人有赏,这个人若是烧死,尔等各打六十大板。”
       众干办也急了眼,一名胆大干办将衣服脱下来,洒上一泡尿,然后顶在头上,狂叫着冲进火海。幸好这个炭窑并不大,这干办一冲进去,就撞上一个烧着的人,他不由分说,一把扯住,拉了出来。
       仅仅一刹那,这干办身上被烫出了无数血泡。头发也烧没了。
       吴松年与海瑞顾不上看那干办,忙着扑灭那人身上的火。
       众人齐下手,只几下,这人身上的火便全熄了,但此人已经看不清模样。海瑞大叫道:“王明柯,王明柯……”
       那人动了动,烧焦的嘴唇张开,露出满是血泡的舌头:“是我……杀了……”海瑞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为什么?”王明柯道:“他看到……头钗……我还……看到……高……高槐……”
       他只说到这里,便咽了气。
       吴松年唉了一声,道:“晚来一步。是谁要杀王明柯,难道与杀王春的是同一个人?”海瑞轻轻叹息一声,道:“不会有人再杀人了。”吴松年道:“什么?”海瑞道:“没有人要杀他,他是自已烧死了自己。”吴松年一怔,道:“自杀?为什么?”
       海瑞道:“因为他杀死了王春。”
       吴松年惊问:“是他杀了王春?为什么他要杀王春?”
       海瑞没有回答,他慢慢伸出手,扳开了王明柯的右手手指,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王明柯的右手里,握着一支已经烧得变了色的头钗。
       吴松年道:“这是什么?”海瑞道:“这是管小姐的头钗,管小姐曾经把它给了高槐,作定情信物,但后来被王明柯偷去了。”吴松年道:“王明柯为何要偷这头钗,又为何要杀死王春?”
       海瑞握着这支犹然发烫的头钗,道:“现在王明柯已死,这里面的头头绪绪,我也只能猜测。
       “可能事实上,王明柯一直深爱着管小姐,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之爱,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和管小姐在一起,慢慢地这种爱恋就演化成了恨意。
       “按他最后所说的几个字,我可以断想,高槐偷盗雪龙瓶的时候,恰好被王明柯看到了,但是出于这种强烈的恨意,王明柯没有将真相告诉任何人,他的目的是让管家所有人去死。当然,以他的为人,等到管家被灭门之后,他也不会放过高槐。他是以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曾经辜负过他的人。
       “王明柯知道管小姐送了头钗给高槐,出于一种强烈的妒忌心理,他用调虎离山之计,偷来了头钗,就在前几天,他带着头钗到了庙里,不小心被王春看到了,所以他只有杀了王春。
       “现在真相大白,管小姐马上就要回到村里,那种可见而不可求的心理又再次占据了他的心,这是一种世间最强烈的折磨。王明柯受不了这种折磨,所以他要自杀。我想,如果管小姐死去,这王明柯可能会把头钗永远留在身边,孤独地活下去,一直到死。这种情感对我们正常人来讲,是不容易理解的,但对于一个中途遭逢大难,人人恶而远之的病人来说,却又是正常的。”
       吴松年道:“你说得不错,事实应当就是如此。可你是如何想到的呢?”海瑞道:“那是因为高槐的一句话,他说那天他被人诱出了屋子,等到回来时,头钗已经不见了,而屋子留下了一种气味。他回忆说,好像是屠场的味道。可那时我已经推翻了简良是凶手的想法,方才你的头发被烧所发出的味道让我突然想起,这村子里还有一个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那就是我曾经探问过的王明柯。
       “之后我把整件事串起来想了一遍,更加确定是他。家人双双故去,自己身染怪病,又被管家退婚,没有人关怀,没有人怜悯,只有无穷无尽的打击,这些事情无疑会使一个正常人变得疯狂。杀人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吴松年长长叹息一声,道:“想不到外表清奇秀丽的土阳村,竟然会有这样的奇情惨剧,人间真是污浊遍地。人何以堪,情何以堪?”
       海瑞拍拍他的肩膀,道:“年兄,人间固然有污浊,但也有艳阳高照之时,试想管小姐宁可全家受诛,也不连累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对此,你真的没有感觉到有种希望在心头吗?”
       二人相视而笑,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并肩站立,身姿傲岸挺拔,眼前的冲天大火仿佛从天而降的一般,要烧尽这世间的污秽与冤屈,还人们一个朗朗世界,白日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