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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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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这是一幅独一无二的十九世纪商贸人生长卷:风卷残云般的大气磅礴,史诗般的壮烈悲怆,从历史深处传出的沉重叹息……商界帝国大盛魁老而弥辣的大掌柜王廷相坐镇阴山脚下神秘商城,麾下才俊北狩南巡,策划重大决策,一支庞大的走私驼队如蜿蜒长河,严整肃穆,浩浩荡荡,气度非凡,跋涉于莽莽苍苍的亘古荒原,满载着财富和渴望,一步步走向宿命。从此揭开了大盛魁商号惊天动地搏击商海的序幕。
       一座处在边地荒寒的归化城,冰雪阻隔,道途梗塞,然而从这里旋起了一股席卷欧亚大地的商业飓风。富可敌国的大盛魁商号在这里叱咤风云,领袖群伦。时至清末,国运衰败,俄国商旅放胆入侵,官府、边军大肆劫掠,商号内部纵有王、郦高层严加戒饬,仍频生萧墙之祸。霎时一座变成牵动无数人心。在巨大的财富诱惑之下,贪污行贿成风,财东、铺伙反目,往日君子人格裂变,不惜痛下杀手。长卷气势恢宏,以归化为轴心,辐射到俄罗斯、沙王领地、库伦、恰克图直至晋商友祥地祁县。波及乡村、市井、官衙、戈壁、草原。重现了我国商业文明的摇篮时代,那是一段浸透血泪的岁月,人性的呼号至今还在中华民族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发出震颤的回声。古海这个晋商中的硬汉,以“重农轻商”的历史尘埃中走上弃农经商的艰辛道路,他的一生浓缩了国运兴衰与商业成败的浓墨重彩而又惨烈的一笔。
       今日文坛,似乎逢“大”必火,逢商必爆,如《大宅门》、《大染坊》、《乔家大院》等等。而这部《大盛魁商号》却独树一帜,作品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有她独特的厚重之处,在民族百年步履蹒跚的背景之中,不能不产生更多令人揪心的悬念。正是由于这种深厚、悠远代代相传的民族尊严情结,通过大盛魁商号这幅跨越时空的历史长卷中展现出的人丈精神,才值得回味,从中发现许多很深刻、很沉重的东西。
       由于这部作品深刻的思想内涵,富有强烈悬念的艺术魅力和非要一气看完的可读性,已改编成百集电视连续剧,即将开拍。值此作品面世之际,本刊祝愿《大盛魁商号》能与《闯关东》争辉。邓九刚先生的文学创作如日中天。
       归化城出大事了
       罡风浩荡。
       罡风之下是一片莽莽苍苍的亘古荒原。晚春时节密密匝匝的绿草被西北风一吹,都向着东南方向倒伏下去,一浪一浪地滚动着。这里是蒙古高原的西部,地处世界上最大的欧亚大陆的腹部。海洋的气息很难到达这里。
       就在夕阳将逝的时刻,一支驼队出现了。打头的骆驼货驮子上插着一面商旗,红底子中间一个黄色的圆心。驼队的最前面是一个骑马的汉子,四十多岁的模样,灰蓝色_的眼睛,眼眶很深,留一撮黑色的山羊胡子,头戴一顶布制的白色圆帽,打眼一看便知是一个穆斯林。此人姓牛名刚,人称牛领房。
       牛领房率先来到哈喇沁山的一个山口,轻手轻脚地跨下马背,然后冲着夕阳跪下,两只手掌摊开,闭着双眼祈祷起来。祈祷完毕,牛领房便牵着马带领驼队朝着山口走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驼队全部走进了峡谷。就在这时,从山崖的峭壁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子在驼队行动引起的震动中摇晃了几下终于脱离了山体,小石子朝下坠落着,沿途撞击和带动了一粒又一粒的小石子加入了它的行列簌簌拉拉地响着;到了山崖中间,在滚动的小石子的队伍中有的拳头大、海碗大……以至后来连脸盆大、牛一般大的巨石也加入了进去,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一起就像由天而降的瀑布向下跌落,越来越响的轰鸣声渐渐把整个山谷填满了。峡谷两边的陡峭山崖在跌落的石块震动下摇晃起来,引起更多的山崖坍塌下来。连续不断的轰鸣声联合成一个经久不息的巨响。整个大山在那恐怖的轰鸣中颤抖起来。尘土把整个峡谷淹没了。人、狗、驼、马的惨叫声在轰鸣中挣扎着,显得极其微弱、渺小、可怜。
       峡谷像一头暴怒的巨兽,.怒吼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安静下来。尘烟散尽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细碎的尘粒在峡谷底部积了有三尺厚,巨大的石头被淹没了,不久前走进峡谷的整整一支驼队也随之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毛尔古沁事件发生仅一个月,消息就由乌里雅苏台、库伦、恰克图传到了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电报局只在瞬息之间便报告了俄都圣彼得堡。碍于路途遥远,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联合打电报至伊尔库茨克,委托住伊尔库茨克的商人与大清朝理藩院进行交涉,协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
       直到这时,主持归化地区行政工作的胡道台才醒悟过来,才知道了事情的重大,才开始认真回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来龙去脉。
       这两名死去的俄国人是经北京、宣化、张家口、大同、丰镇、隆胜一路来归化的。刚到归化两个人就去拜访了胡道台。胡道台不懂俄语,差人到大盛魁请了王福林做翻译。那时候两名俄国人通过胡道台向大盛魁提出考察归化商务的请求,被大掌柜王廷相以“商务机密,不宜宣示外人”为由拒绝了。
       结果是两名俄国人由胡道台陪着参观了归化城的街道、庙宇、古迹等,在归化城里城外转了十几天后离去了。
       哪想到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遇难,相随的两名俄国人也死在其中;这就惹来了许多麻烦。几十个死亡中国人的家属抄了牛领房的家,拆了牛领房的屋子,逼得牛领房的妻子投河自尽,事情也就算告一段落。可是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家属委托的代理人却特别难缠。他们提出索要死亡俄国人的尸体,装殓后运回俄国,并且提出高达几十万两银子的索赔!那些日子大掌柜王廷相顾不得号内的商务,陪着胡道台应付俄国代理人。派驼队带着他们到毛尔古沁峡谷东口亲眼看了出事的现场。归化没有什么招待宾客的好去处,前后纠缠两月有余,最后由大掌柜方面向归化各商号募得了两万两银子,好歹总算是把两个来自伊尔库茨克的俄国代理人打发回国了。有了这次教训,任什么俄国人再来归化考察,胡道台是概不接待了!哪曾想,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对处理结果拒不承认,随后又第二次委托伊尔库茨克的两名商人做代理人前往归化。
       从晋中平原上的村庄小南顺到归化城整整一千三百里地,一辆马车载着古海和姑父姚祯义以及与古海同来归化学做生意的小伙伴靖娃、杰娃,整整走了半个月。进城之后先把靖娃和杰娃送到他们投靠的亲友家里,古海和姑父就回到了姑父开的义和鞋店。在义和鞋店的门口,等候在那里的大徒弟福生忙手忙脚地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连安好都忘记了向掌柜问候,就急急忙忙地说:“哎呀呀,姚掌柜!你回乡走了几个月,咱归化城可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在马车上颠了半个月,姚祯义疲累非常,他一面揉着酸痛的胯骨一面往店里走。
       “大事儿!天大的事情!……”扛着行李的福生跟在姚祯义的身后说,“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峡谷被尽数活埋了!……”
       “啊!——”姚祯义站住了。古海看见姑夫的脸色大变,眼睛中流露出了恐怖的
       神情,扭过身子直眉瞪眼地盯着福生说,“不能吧?……牛领房他,他怎么会去闯毛尔古沁峡谷呢?”
       “咋不能,这事出了都快两个月了,消息是这几天才传回归化来的。整个归化城都吵翻了!”
       “要知道,牛领房可是领房的老把式!他是归化城有名的三大领房人中的一个,毛尔古沁峡谷的厉害他能不知道?……那是座圣山,是有山神守护着的!一百多年了没人敢走,他怎么会带着驼队送死呢?”
       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在归化城是颇有名声的人物,是所谓三大领房人之一。三大领房人另一个姓曹,也是回民;还有一个就是供职于大盛魁的羊领房,是个汉族人。领房人之所以被人看中、地位显赫,是因为归化城不但是一座商城也是一座驼城,商业的繁盛使得这里的驼运业分外发达。牛家从牛二板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专吃领房人这碗饭的。要说牛领房因为接受的是家传,本人聪颖超人并且又肯下工夫,所以成才较早,二十六岁便做了独立的领房人。待他父亲去世时他已经在驼道上闯荡了二十个年头。难得的是这二十个年头中,作为领房人,他连一丁点儿差错也不曾有过,于是名声渐壮,被归化驼运行誉为三大领房人之一。
       自古以来驼道即非安靖之所在;天灾人祸酿成的大大小小的事故年年都有发生,但没有一次像牛领房这么惨!即使是驼队遇上了最残忍的哥萨克土匪也只杀几个驼队中的为首人员,将驼货掠去,大部分人是能保全性命的。而这一次牛领房的整整一支大驼队竟无一人一驼一马一犬能够生还。
       古海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古海紧随着姑父姚祯义绕过一群群骆驼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虽说是在晋中老家时就听回乡探亲的姑父多次讲到归化城的风土人情,可是当古海真正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被这里的奇异景观惊呆了,犹如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古海和姑父经过桥头的时候被一个钉鞋老头喊住了。
       “哪里,”姚祯义说,“是我内弟的娃。”
       “噢,原来是侄儿,”钉鞋老头说,“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伶俐的娃……”
       姚祯义在发达起来之前与钉鞋老头一样也是操此业的,因而钉鞋匠们大都认识他。不过今非昔比,他们如今见了姚祯义是不能直呼其名了,只能称他姚掌柜。归化城是一个讲究规矩和礼仪的地方。
       “小伙子是来归化住地方的吧?”钉鞋老头说,“不用问我也能猜出来。”
       古海说:“是哩。”
       “宝号是哪里呀?”钉鞋老:头又问。
       “是大盛魁……”古海脱口而出。
       “哪里哪里!这娃是向往着住大盛魁,”姚祯义赶忙接过话头,“大盛魁门槛高哩,事情还挺难说,今日我这是带娃子拜见祁掌柜的……”
       “谁都知道你姚掌柜和大盛魁是老相与了,姚掌柜保荐的人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哪敢如此满口!哪敢如此满口!大盛魁用人挑剔着哩,一百个里头未必能有几个入号的。……可不敢满口。”
       古海跟着姑父进了北门,沿街走很快就到了大盛魁的城柜。不知为什么名声赫赫的大盛魁并没有把它的总号(也叫城柜)摆在繁华热闹的大街面上,而是设在了一条不很宽的斜街里。路面是由大小匀称的石子铺成的,很整洁。从大街上一拐进这条斜街,古海就感到一种不同的气氛。没有喧嚣和嘈杂的声音,载货和空着的马车和驼列在进进出出,没有驼哦马嘶声,就连车倌的吆喝马的声音都是很控制的。街道的两侧全都是包了灰砖的院墙和同样颜色的门楼。这和古海在山西老家的祁县城看到的情形没有多少差别。骆驼没有一点声响地走着,只有钉了铁掌的马蹄在石子路面上敲击出很有节奏的踢踏声,清脆的踢踏声在街道两侧的灰砖墙上撞击着,回声传出去很远。古海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
       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高大,一座普普通通的灰色大门,院墙较周围其他的院子略高一些。关键是一种气氛,古海还没有走到大门的时候,胸口上就被那种看不见的气氛挤压着,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有一点儿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与此同时手心里不知不觉就变得湿漉漉粘腻得难受。好在这种紧张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当古海随着姑夫姚祯义踏出大盛魁的城柜大门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大盛魁对于姚祯义来说可就是另一种感受了,可谓是熟门熟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是依靠着大盛魁这棵大树一步步发达起来的。姚祯义是大盛魁的老相与。十年前的姚祯义还与古海在庆凯桥头上遇见的那个老钉鞋匠一样,是一个摆钉鞋摊耍手艺的穷匠人。但是姚祯义竟然靠钉鞋起家发达了。姚祯义不但钉鞋技术好,做工实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信誉好。再加上姚祯义的嘴巴甜,日子久了他的好名声就传扬开来。姚祯义还好动脑筋,白天在桥头上钉鞋,晚上回去试着做匣子鞋。不甩说,他做的匣子鞋也是结实耐穿很受驼夫们欢迎。于是姚祯义的名声就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就干脆收了钉鞋摊子,开了一间专做匣子鞋的小店铺。由于姚祯义的匣子鞋的质量好,就被大盛魁包揽下来,他能做出多少大盛魁就要多少。
       作为归化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自己养着二万多峰上等的好驼,拥有着数百名素质极佳的驼夫队伍。大盛魁家大业大气魄大,他雇请的驼夫队伍从头到脚的装备全都由字号提供。自那以后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专为大盛魁的驼队提供匣子鞋,一个人忙不过来又带了几个徒弟,店铺也越来越大。
       代表大盛魁直接和义和鞋店打交道的就是祁掌柜祁家驹。祁掌柜也是山西祁县人,那时候祁掌柜负责大盛魁的驼运工作,其位置大概在总号排到了第六把交椅。古海和姚祯义到城柜拜访的时候适逢祁掌柜不在。
       姚祯义领着古海刚走到大门口,一个精干的小伙计迎住了他们。那伙计正送一位客人出来。
       “噢呀,是姚掌柜到了,快里边请,里边请……”
       那小伙计显然和姚祯义十分熟识。
       姚祯义说:“讨扰了,讨扰了,福林,请问一下祁掌柜可在柜上?我想见他一面。”
       福林说:“祁掌柜人还在汉口呢。”
       “哎呀,祁掌柜这一趟汉口走的时间也忒长了吧?有两个多月了。”
       “是哩。原来说是月底即返回的,这都过了十多天了还不见回来。前几日里有信回来说汉口那边有些麻烦事要多耽搁几日……怎么,姚掌柜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姚祯义犹豫着,“我夏天里就曾经给祁掌柜说过的,想要保荐一个伙计给柜上。”
       “哦——”福林上下打量着古海,“想必就是这位小兄弟了?”
       “正是正是。”姚祯义赶忙说,“他叫古海,是我妻弟家的孩子。”
       “噢。”福林向古海笑笑点了点头。
       “这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扯扯古海,“海子,快快拜见福林小掌柜!”
       古海赶忙抱拳点头,说:“给福林掌柜请安,请您多关照!”
       “不敢!不敢!”福林正色道,“不可造次,我只不过是大掌柜身边的小伙计,不敢受礼,万万不可乱了尊卑!我叫王福
       林,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既然这样,大家都不是外人,”姚祯义说,“福林年长,你以后就叫福林大哥好了。”
       “福林大哥好!”古海乖乖地向福林抱拳施礼。
       “福林,”姚祯义说,“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句不见外的话,古海这孩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
       “不敢,不敢!”福林赶忙摆摆手,“我一个小伙计,在字号上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这你就过谦了,过谦了!”姚祯义说,“要说局外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的,虽然名分上你只是一个小伙计,可你不是一般的小伙计,你若是在大掌柜跟前说句话,那分量也不比祁掌柜差到哪里去。再说你也眼瞅着就要出徒顶生意了……”
       “姚掌柜该知道的,大盛魁在诸般事项中历来最看重就是人才。学徒入号这是大事,都是要经过保荐、面试、初试、会试,最后才能由大掌柜、二掌柜和郦先生共同议决。这里留。谁不留谁并无人情可言,凭的全是应试人的能耐和品行。”
       “福林说的是,大盛魁的规矩我也是知道的,我所说的关照也只是请福林对海子多一层了解,没有破坏大盛魁规矩的意思。论品行呢,海子是我妻弟的孩子,我是最知道的,这孩子自小在乡里的私塾读书,知书达礼,邪性的品行是绝不会有的。论能力呢,这孩子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对经商之道初有知晓,还写得一手好字,对了,他还能双手打算盘呢……”
       “那就好,那就好,”福林又一次打量着古海,“既然如此,姚掌柜是我们大盛魁的老相与了,有您的好荐词,有古海兄弟的好本事,入号的事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这里先谢谢福林了!”姚祯义说,“虽说是祁掌柜我们没能见上,也跟见着一样了。我们暂且告辞,改日再来讨扰。”
       “别,别……”福林说,“姚掌柜既然来了,祁掌柜不在也不妨见见别的掌柜,也好对海子兄弟有个印象。大掌柜到二府衙门去了,二掌柜在恰克图,柜上只有郦先生在,您不妨先和郦先生谈谈。”
       姚祯义领着古海随着福林走进大门,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沿着正房屋檐下的回廊向里走。一溜正房至少有二十间,是大盛魁总号的账房,一路走着从大账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古海听得出至少有三四十架算盘在同时操作。与大账房对立的是一溜南房,中间隔着院子可以同时亭得下几百峰骆驼和几十辆马车;那南房趸加高大些,有工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正往里面搬货物,显然那就是库房了。库房的东角上有一道夹廊,正有一队驼列从夹廊走进院子。车马驼列专有一道大门通过,不走古海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
       古海还没有把外观景色看全,王福林就已带着他们踏进了一个圆形的月亮门。一踏进月亮门,气氛便不同了,两扇大门一关,立刻就听不到刚才那响成一片的算盘声和工人们搬卸货物的吆喝声了。内院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古海甚至产生了不知如何走路的感觉。
       王福林把姚祯义和古海带进楼下的一间客厅,给姚祯义让了座,敬了茶,说:“姚掌柜请稍候,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古海站在姑父的身后望着王福林走出客厅返身关上门。他只有静静地看,不敢出声。他听见姑夫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将杯盖盖上,压低声音说:“一会儿见了郦先生要行礼问候再说话。”
       古海晕晕地说:“哎,我知道……”
       “先生问什么就照直说,”姚祯义又交代说,“不知道的切不可乱说。”
       王福林去了好久没回来。等得时间长了姑父就给古海讲起了郦先生的事。姑父说:“郦先生是山西太谷人,小时候家境也是颇贫寒的,十四岁进大盛魁,做了三十多年了!普通账房先生在那里忙乱半天,算盘拨拉得震天响,郦先生只要站在旁边眼睛朝簿上溜一通,立刻就能知道你算得是对还是错了。打起算盘连看都不看,人称铁算盘——活神仙。郦先生执掌大盛魁城柜总账房,没有人不服气的。大盛魁的总账房可不比一般,以后慢慢你会知道的,郦先生的地位除了大掌柜没人比得上。郦先生手里握着三套账簿,一套是各地分庄、票号汇集来的总流水;一套是大账亦称万金账,记的是财东们的财股、掌柜们的身股,字号内‘己’人员的进出、功过赏罚和利润、该欠以及公积不动产等。这套账目一般人是不得看的,只有开财东会议或是官府税厅查阅账目时才能开启。郦先生手里还有一套账,也叫万金账,是绝密的,除了郦先生本人和大掌柜,任何人都不能看……”
       说话的工夫郦先生就到了。客厅的门推开,王福林让到一边,就见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踏进门槛。古海看见一只花皮细狗跟着郦先生的脚跟也走进了客厅。姚祯义慌忙站起来。郦先生中等身材,一撮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蓄在下巴上,黑色中掺杂着不少红色、白色的胡须在里面。见过礼,主客落座,寒暄一番便入了正题。那只狗不言不语地蹲踞在郦先生旁边冷静地看着。郦先生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简单地问了古海姓名、籍贯、出身……还没有过两袋旱烟的工夫,统共没谈十句话,便吹掉水烟,吩咐福林说:“上茶!”一听“上茶”,姚祯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鞠躬,说:“谢谢郦先生,我们告辞了。”
       郦先生端着长长的水烟袋,把姚祯义送到客厅门口。回头作揖时古海看见郦先生的两只眼睛在浅茶色的水晶石镜片后面打量着自己。他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枯燥得让他感到骇怕。一直到走出了大盛魁城柜外院的大门,懵懵懂懂的古海都不清楚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晕晕乎乎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大盛魁的规矩
       半个月后,祁掌柜从汉口回来了。听得消息以后,古海就在姑父的带领下正式拜见了祁掌柜。祁掌柜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件杭州六机织的黑色绣花绸的长袍十分洁净,小瓜壳帽上的绿宝石闪着光,拖着身后的辫子油亮油亮的:脚上也是圆口布鞋,崭新的俄罗斯黑呢鞋面,连布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鞋底的边沿用白膏子刷得锃锃闪光;中等个子略略有些胖,显得个子矮了些。祁掌柜为人开朗,言语也多,加上他和姚祯义最熟,场面就较和郦先生见面时轻松多了。
       古海回答了祁掌柜的提问,无非也是关于籍贯、家庭和经商作贾的基本知识。古海一一作答之后,祁掌柜又拿了一架算盘考了古海几道题。因为熟悉,姚祯义也就随便些,祁掌柜要收算盘时姚祯义说:“等等!这孩子会双手使算盘呢!祁掌柜你不看看?”
       “哦?”祁掌柜很有兴趣地重新看看古海问道,“你会双手打算盘?”
       古海老老实实回答:“我会。”
       “想这二龙戏珠的本事在咱大盛魁除了郦先生还没谁能玩得了呢。你打给我看看。”
       祁掌柜又找出一架算盘,在桌上亲自摆好,将身体闪到一边。祁掌柜念出的数字连成串,就像石鸡子滚坡不歇气,古海十根指头上下飞舞,算盘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口气打了九九八十一道题目,每道题目的结果在两架算盘上都完全一样!祁掌柜哈哈笑着夸奖说:“好!好!
       这娃真的是块好料子哩!看看都出汗了……”祁掌柜从袖筒里掏出手帕亲自替古海擦额上的汗。
       “我还会心算。”
       “哦?”祁掌柜问道,“怎样个算法?”
       “您念我算。”
       “不用算盘?”
       “对!”
       “那要什么?”
       “我说过了什么也不要。”
       “呵呵,这倒是有意思。来试试看。”
       姚祯义站在旁边喜得面放红光一个劲儿地搓手。心想:祁掌柜都有了这话,都有了这动作,古海入号的事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半?更深一步的话姚祯义没敢再问。告别了祁掌柜,二人喜滋滋地离开了大盛魁城柜的院子。
       又过了半个月,学徒入号的正式考试才开始进行。报名的人大约有一百多,都是来自山西的少年,年龄都在十四岁上下。大盛魁不要外省籍的人,连归化城当地的人都不要。这也是大盛魁最基本的规矩之一。学徒入号时不招外省籍的人,而大盛魁的“己”字人员出号以后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概不准重新入号;提拔职员则必须逐级晋升,不得逾级提升;学员入号,头三年在城柜学习一般商务知识,第二个三年到草原上的分庄或是恰克图分庄工作,这期间必须学会蒙语或是俄语;最后三年再回到城柜深入学习经商的业务并且参加实践:十年满才能获得第一个探亲假,为期是三个月。
       严格而又繁琐的考试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半个多月。完毕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在家时古海在父亲的操持下曾经对这整个程序进行过多次的模拟扣因而考试进行得挺顺利,基本上发挥正常。
       这中间有一件事情给古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参加面试的共有十二个人,名单上古海排在第九位,面试地点在大城柜院内的客厅,就是姑父带他第一次拜见郦先生时的那间客厅。家长在外院等候。参加面试的少年都在院子中间的花坛周围站着,静静地等候着叫自己的名字。出来一个再叫下一个。站在客厅门前台阶叫名字的就是大掌柜的贴身小伙计王福林。王福林看见古海好像根本不认识,神情严肃,叫完一个名字,等应试的人走进客厅,他把客厅的门关好,便直直地站在那里不动,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应试者名字的纸折子。
       史靖仁在走进客厅之前古海就认出他来了,知道他是大盛魁史财东的儿子。史财东家在祁县城南四十里的上史家村,是上史家村的首富。古海一介本家太爷和太爷的儿子都是史家的下人。太爷爷的儿子只比古海大三岁,叫古月荃,是史家巡更护院的更夫兼留用,太爷爷因侍候史家老太爷多年颇受信任,年近六十岁还被留用,专在东家内院里做清洁工作,扫扫地养养花。古海爹为将来古海进身大盛魁主动和史家套近乎,年年春节提着礼物带上古海去给史家老太爷上贡,走的就是这位太爷爷的门子。古海虽然认识史家小少爷,但没敢上前招呼,他怯于场面上的气氛。
       史靖仁走进客厅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来了,面带怒色地走出门后随手把门摔出很响地声音。外边等候的人都被史靖仁“咣”的摔门声弄得吃了一惊。史靖仁嘟囔着走下台阶,穿过院子走向通往外院的月亮门。经过花坛的时候古海看见史靖仁眼里噙着泪,便忍不住迎上前去,有些巴结地低声问了一句:“靖仁,你怎么了?……”
       “他妈的!”史靖仁先骂了一句,说,“没说三句话就把我踢出来了!”
       古海很吃惊地问:“为什么?”
       史靖仁说话的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古海觉得奇怪,他听姑父说过只。要是容貌和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缺陷和忌讳,眼睛抠斜,嘴巴不够周正或者说话结巴,长得不吉利的痦子什么的,一般来说面试是不会被刷下来的。
       没过一刻钟,史靖仁又回来了,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中年男人。古海一看就知道,那是史靖仁的父亲史耀。
       “咋回事?你给老子说清楚!……你这个窝囊废孩子!”
       史耀扯着儿子的一只手一边直直地朝着客厅走过去,一边不停地骂着。
       “爹——”史靖仁向后退着拖着哭腔说,“他们知道我是史家的人了,说是不用再问了,照规矩办!……”
       “混蛋!他们怎么会认得你,你一个孩子家的。”
       “他们问我爹是谁,我就说出了你的名字……”
       “笨蛋!教不会的!”
       史靖仁的父亲闯进客厅以后,正常的面试就被打断了。好一会儿王福林都没再喊应试者的名字。客厅的门关着,隐隐听见史靖仁的父亲的叫骂声传出来。过了一会儿客厅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伙计探出头把王福林叫进去了。王福林再出来的时候就向应试者宣布:面试暂停。
       史家父子大闹考场的事情是如何平息的,古海不知道。
       五天之后古海接到通知,面试接着进行。入号的考试断断续续地又进行了一个月才总算是结束了。
       繁琐的漫长的考试把古海的感觉磨钝了,就像一只闯过了激流险滩驶入了平稳宽阔河面的小船。
       古海进了大盛魁
       一晃又是半个月,这一天傍晚靖娃和杰娃相约来看古海。三个人是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同村小伙伴儿,都是姚祯义从小南顺带出来学生意的。他二人白知才智本事都不如古海又没有得力的人做保荐,所以都不敢高攀大盛魁,靖娃由他的亲叔叔保荐报了天义德,杰娃奔了裕新瑞。杰娃因了左脸颊上长了一个痦子,面试时就被裕新瑞的掌柜刷下来了。说他痞子长得不吉利。靖娃被天义德正式录用了。
       三个小伙伴在一起为靖娃的入号高兴了一番,古海便有些沮丧,说:“我的事看来是完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不行我就留在姑夫的鞋店学手艺了。”
       杰娃抢着说:“那好哩!咱俩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
       “瞎说呢!”靖娃说,“大盛魁今年招学徒晚了一些时日是有原因的,听我叔叔说,大盛魁的小院里住进了两个俄国人,是什么……袋儿里人?”
       “是叫代理人,”姚祯义在一旁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插进去解释道,“是代表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家属来处理后事的。”
       “是哩,”靖娃说,“听我叔叔说,那两个俄国人可难缠哩,住在大盛魁都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走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姚祯义说:“想干什么?想要银子哩!”
       杰娃问:“要多少?”
       “张口就要五十万两白银!”
       “啧啧啧……简直是要杀人呢。”
       “哼!这一回算是惹下鬼了,听说道台衙署的胡大人愁得连觉也睡不着呢。”
       “管他呢,”靖娃说,“俄国人总不能在归化住一辈子的,只要大盛魁招学徒的事一经办理,肯定会有海子的好消息!”
       古海入号的好消息来了。腊月初一,早晨古海刚刚揭开鞋店的门帘,窗户上的档板还没来及摞起来,一个利利落落的年轻伙计就来到了义和鞋店。还没进门那伙计就高声唱道:“姚掌柜!贺喜了!向您道喜了!”
       就见姚祯义帽子都未戴,从院子里颠儿颠儿地跑出来,隔着柜台双手接过那伙计递上的红帖子。翻开扫了一眼,立刻面
       容大动喜上眉梢,高兴地一个劲儿地说:“好哇!总算盼到了!海子!你的喜报到了!”
       从八月间来归化,到腊月初一整整过了四个月,古海入号的事圆满告一段落,应该说是相当顺利了。腊月初五,古海穿戴整齐,在杰娃、福生和义和鞋店二十几名徒弟伙计交织成一片的羡慕的目光中往大盛魁城柜去了。古海是自.己扛着行李去的。不是做姑父的舍不得雇一辆马车送他,只是因为大盛魁历来都反对号伙铺排奢华的浮浪作风。更何况小小的刚刚入号的学徒,就更得从一开始就特别注意勤勉刻苦。
       傍晚时分,刚刚吃过晚饭,新入号的伙计的寝室里走进一个年轻的小掌柜,此人姓墨,去年夏天刚刚出徒。新入号的学徒就由墨掌柜来管理。墨掌柜的身后跟着一个壮实的伙计,怀抱一大摞叠好的新衣。这一榜大盛魁总共招收了晋籍学徒十二名,暂时都住在城柜外院的一间大房子内。通盘大炕依墙摆着一溜行李卷儿,整整齐齐。这一三个孩子中个个身量匀称长相端正。新来乍到的都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嬉戏打闹,饭罢归来都乖乖地在炕沿上坐着,相互低声通报自己的姓名,说着初交的客气话。腊月时节正是塞上最寒冷的时候,窗外北风呼啸着扑打着窗户。屋内地生着一只大号的洋炉子。古海蹲在地上手持铁钩捅那炉子。他记住了临行前爹对他的一再嘱告,出门在外住地方学生意,一定要做到嘴勤、手勤、脚勤,要争着去吃苦。所以从大厨房回来,一进门便先操了钩铲去打整洋炉子。此时炉中的炭火已经呼呼啦啦地烧起来。
       看见年轻的墨掌柜走进来,十二名学徒齐刷刷地都站了起来。墨掌柜说:“今日分发衣服。打明儿早起开始,除了假日休息就只能穿柜上统一发的衣服。大伙对柜上发的衣服要爱惜备至,不可令其脏污……各自都试试,倘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以后动手改改。这会儿把衣服鞋帽都穿戴好了,待会儿大掌柜领你们去拜祖宗。”
       在院内正对着月亮门的地方,靠着那栋二层小楼有一间长年锁着的大房子。这是古海后来才知道的,房间内,正面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尊梨花木雕成的关公坐像;在八仙桌的前面,摆着两件破旧的物件,一件是烂了帮的货郎箩筐,一件是木板条子有着长长裂缝的骆驼货驮子。除此以外,这间房子里再没有什么物件了。八仙桌上在关公像脚下是一个很大的香炉。破箩筐和空驼架前面的地上放着一排圆的软垫。一切都很普通,只是一踏进门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庄严的空气使古海他们这帮小伙计感到不一般。
       在墨掌柜的指挥下,十二名新入号的伙计面对关公像站好,燃烧的蜡烛在高高的烛台上照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屋门开处,脚步声进来。古海认出有郦先生、祁掌柜……走到最前边的那个人没看清楚,但他猜出那该是大掌柜了。大掌柜他们在学徒们的前面面对关公像也站成一排,都垂手立着。
       王福林疾步走到大掌柜的跟前伺候掌柜打火点香,点火和吹火纸时是必要发出“福得”之声的,图的是个吉利。
       王福林燃了香插妥当之后就退到了后面,在新入号的伙计们的旁边站着。这样古海的眼前便露出大掌柜一个完整的侧影。大掌柜面色苍古,身材消瘦,中等身量,稀疏杂驳的胡须从一边的腮上一直连到了下巴。默立片刻。
       初识大掌柜王廷相
       那双肉锤似的手是有来历的。早年问在喀尔喀草原,大掌柜王廷相所带的驼队被一支布里亚特盗匪所劫。那是一片中俄边境地带最寒冷的雪原,暴客们将驼队中的驼夫领房打散,枪杀了所有的护卫狗,带着掠到手的货物逃走了。身负枪伤的大掌柜在雪原上爬了整整一天一夜,幸遇一个布里亚特猎人搭救,才算保住了性命。可是十根手指全都冻掉了。如今大盛魁庞大的事业就掌握在大掌柜那一双秃手之中。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蒙古高原,到处都散布着大盛魁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和牧场,加起来有数十个之多,从总号掌柜到分庄经理,伙计、工人、从业人员达八千之巨!所有这些,都由这双秃手来指挥调度。大掌柜兼任着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组织——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之职;同时大掌柜还捐有候补道台的闲职,只要是重要场合,将红缨官帽一戴,绣凤朝服一穿,便可与掌管归化道的胡道台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掌柜跺跺脚,整个归化城都要为之颤动。
       此刻,这如真佛般神奇的大掌柜与古海就同在咫尺之间!望着大掌柜冷峻的侧影,古海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头脑昏昏地看着大掌柜带领诸位掌柜和十二名新学徒给祖宗磕了头以后,又庄严地讲了许多话。
       穿着柜上发下来的衣服,拜了祖宗,就算是大盛魁的正式学徒了。
       第二天一早,墨掌柜早早就来到学徒们的寝房,宣布了分配名单:有一个人被派到了哈喇庄;有两个人去了茶庄;三个人分到了狗圈,其余的几个人,其中包括古海留在了总号大院。不论是分在钱庄、分庄还是总号大院,总之大家都是能够学生意的。但是狗圈就不同了,七挑八选地好不容易踏进了大盛魁的门槛,到头来却要被弄到狗圈去养狗。于是三个被分到狗圈去的小伙计脸上就不怎么明朗。其实不要说是这些刚刚入号一天的小伙计,就是在号多年的掌柜都主持了一方的生意,也弄不清那些狗的身上到底会藏着大盛魁多少机密。
       中午以前新学徒们拿着自己的行李分头到各自该去的地方去了。古海按墨掌柜的吩咐把行李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也是一盘顺山墙的大炕,只是人少了一些,一间房里住了五个人,全都是管理库房的伙计。墨掌柜就在这个屋里住,他管着那五个人再加上古海。墨掌柜是去年夏天刚刚出徒的,熬了整整十年,第一次回家省亲休了三个月的假期。返回归化城柜后就被派去管理总号的茶货仓库。
       墨掌柜为人机警,办事周圆,很得大掌柜的赏识。倘或不出意外,他可是前程似锦。
       他刚刚出徒,顶的是半厘的身股。半厘股份虽小,可架不住大盛魁买卖大,三年分红期一到,郦先生打开万金账一拨拉算盘,这半厘股就会是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的红利。分账大期,墨掌柜就有资格坐在大客厅里与财东代表和顶生意的掌柜一起,聆听大掌柜关于生意的报告,并有权表示自己的意见。信狗传来北京密函
       黄昏的时候一只狗从大门蹿进了大盛魁的院子。
       那只狗来到郦先生的房间门口,哼哼着拿嘴头子拱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郦先生在那狗身上扫了一眼就把那狗放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郦先生推开门脚步匆匆地走向大掌柜的房间,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揉皱的纸片。王福林拉开门迎住郦先生:“郦先生有事?”
       “北京分庄的密信。”郦先生低声说。
       “请进来谈吧。”王福林说着把郦先生让进了房间。
       大掌柜正埋首于一大堆商务函件之中,看见郦先生进来抬起了头。王福林紧走几步从郦先生的手里接过纸条,展开来铺在大掌柜眼前,轻声说:“是恭亲王给皇
       上奏折的抄本。”
       这可是绝密的情报!大盛魁北京分庄的掌柜王锦棠是如何把这机密的情报搞到手的不得而知。大掌柜呷一口茶示意郦先生坐下,吩咐道:“福林念。”
       “……俄国坚请京城通商,经臣等极力阻止,始改赴天津贸易。而公使巴留捷克坚称:陆运费用较重,意欲纳税从轻……臣等伏查,俄商向来在恰克图等边界交易,必须华商转运茶叶至恰克图与俄商彼此交换货物。是茶叶实为北口外华商一大生计,今既准其进口贸易,若不照洋税从重征收,则华商生计顿减,即各口之课税有亏。又查库伦一带,为蒙古错居之地,南方辽阔,部落繁多,若照内地章程,准令俄商随地贸易,不能稽查难周;又查张家口为五方杂处之地,距京不及四百里,若准俄商在彼设立行栈,势必致俄国人日聚日多,历久恐酿成心腹之患。况陆路运货随时随地均可往来,若不设法严防,不惟易于偷税漏税,且恐京畿要地,滋蔓甚虞。……臣等从上年春起与俄公使巴留捷克等往返商议,不下数十次,与之反复争论,几至舌敝唇焦,而该使于字一句于中间,利己者益之,不利者去之。诚以该国之愿望太奢,臣实有不敢过事迁就故也。因而陆路通商章程未能签约。……”
       “哦,还算幸事!还算幸事!这陆路通商条约总算没有签成!否则,俄商径自深入我土腹地,于茶区自行采办茶货,利源尽被夺去,我大盛魁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郦先生感慨地说着,望望沉思的大掌柜。
       大掌柜沉默着,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良久,大掌柜转身来说:“裕瑞将军确实在恭亲王那里为咱们办实事了!恭亲王奏折上的话有不少就是我写给裕瑞将军信上的原话。”
       “裕瑞将军侠肝义胆表里如一,我们该重谢才是!”郦先生说。
       大掌柜一连将三个烟球吹出了烟袋锅之后,问郦先生:“你对时局怎么看?”
       郦先生沉吟着说:“我看这形势是颓势难以扭转。总有一天……就怕是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
       “我看也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情。一旦恭亲王项不住俄国人的压力,恰克图大门洞开之日,我们总该有些应策才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大盛魁两百年的基业坏在你我的手里,这罪过就深重了……”
       “以我看赴俄境贸易便是上策,所谓以攻为守。”
       “赴俄境贸易的事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联名奏折早就通过裕瑞将军呈给恭亲王了!在恭亲王那里压了整整一年,恭亲王是怕我们在境外滋惹是非,给朝廷找麻烦。”
       “我们是生意人,在我之境在俄之境都是一样地做生意,又不是什么泼皮歹徒会滋惹什么是非?朝廷不是怕我们惹事,而是怕俄国人!是怕俄国人找事罢了!”郦先生说着情绪愤然起来,“人家俄国人来我境内为所欲为,他们的尼古拉皇帝怎么不怕俄商给他惹事?”
       “也难怪的,”大掌柜说,“这些年咱们的朝廷让洋人整怕了。一旦引出什么交涉,不是赔款就是割地,东边的外兴安岭和黑龙江入海口给割去了,西边的巴尔喀什湖也给俄国割去了。前些日子二掌柜自恰克图来的信中说,俄国人放出狂言要把东北、蒙古都划入他们的版图之内,变成黄俄罗斯!胃口大着哩!”
       “真正是欺人太甚!想当初圣主成吉思汗的铁骑杀到莫斯科时,他怎不敢放此狂言?”
       “那是古话了,时事遽变,今非昔比。”大掌柜说,“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想着有一日朝廷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郦先生你看我们是否以退为进,撒开一口放俄国人进来?”
       “这怎么可以!我们费尽心机进言恭亲王,就是要把俄国人抵制在恰克图……”
       “不!我是想给俄国人划一条线。比如以归化为界,不得向内深入,给俄商一个范围。”
       “那还不是退让,依了俄国人之愿吗?”
       “这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是担心总有一日恭亲王和朝廷会顶不住的。放俄国人进喀尔喀,可以给朝廷减轻一些压力,总比把俄国人放入中原要好得多。”大掌柜摇摇头,“我总是想,朝廷挺不住的,总有一天顶不住的。允许俄国人进入喀尔喀,他们就会暂时放下深入我中原的要求。”
       “不得已而为之倒也是个办法。”
       “我大盛魁,我归化通司二十八家商号,从康熙时开始在喀尔喀经商有近两百年的深厚根基,即使放俄国人进来,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此一来图以缓冲,以事实说服再奏朝廷,呈请赴俄贸易的事或许会有望。郦先生以为如何……”
       郦先生点点头,良久,说:“大掌柜深谋远虑,放俄商人入喀尔喀倒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策。看目下之时势,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那么,明日在通司商会我再与二十八家同仁共议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妄举,待商议妥当之后再告裕瑞将军,请他转呈恭亲王。”
       这时候夜空传来了北城门上的三更天报时的鼓声。
       郦先生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大掌柜歇息吧。”
       大掌柜送郦先生至屋门口。
       大掌柜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通司商号的掌门人,作为归化商界的领袖,他不能不对时局给予特别的关注。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对时局的研究上,尤其是俄国人的动态,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个消息都不能轻易放过。就说眼下朝廷与俄国人正在谈判的这个陆路通商条约,一旦依俄国人意愿签订,归化所有通司商号顷刻之间就得全部倒闭,做大事者不得不时时观望大局。
       研究时局必须有最新最快的信息,为此大掌柜苦心经营建立起一个由郦先生直接控制的信息网络。主要是在北京、恰克图和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大本营乌里雅苏台、归化城柜之间,每半月之内必须密信往返一次。恰克图分庄由稳健老道、经验丰富的二掌柜盛祯坐庄,这一则由于那里是中俄之间官方协定的贸易口岸,货物吞吐量十分之巨,需要强有力的人坐镇指挥;二则二掌柜直接与俄商打交道并且有不少多年打交道并信得过的俄国朋友,从中可以获得许多消息。北京分庄掌柜王锦棠亦十分精明能干,尤擅长于官场上应酬与周旋;乌里雅苏台分庄则由后起之秀年轻有为的祁掌柜坐庄。密信缝于信犬的护颈圈内。信犬是大盛魁的一大机密,直剑大盛魁倒塌之前概不为外人所知。
       胡道台患了焦虑症
       早饭之后,福林伺候大掌柜换了衣服,正待预备乘轿车前往通商会的会馆时,一个伙计进来报告说:“道台衙门胡大人前来拜访。”
       大掌柜毫不犹豫地说:“我今日没工夫,告诉胡大人,明日一早我到他衙门府上去,有话明日在衙门府上讲。”
       “胡大人已经到了,”那伙计说,“此刻正在客厅里候着呢。”
       “告诉胡大人,就说我今日在通司商会有重要会议!”大掌柜抬起一只胳膊让福林帮他把腋下的袍襟纽襻结好。那伙计出去了。
       没想到大掌柜刚要跨出门槛,那伙计又返回来了,说:“胡大人他说今日一定要见您,说是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议!”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柜对福林说,
       “让轿车在门口候着。”
       胡道台毕竟是掌管一方事务的钦命官员,辖制着归绥道境地东起丰镇南到清水河北至武川西迄五原共是口外十二个厅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这大官人的面子还是时时碍着他的手脚的。所以一般有什么事情都是派差役前来请大掌柜往他的衙门去议事。今日突然到来有点不顾身份,说明他确实有紧急的事情。
       其实胡道台的登门造访原本在大掌柜的意料之中。
       大掌柜一走进客厅,就见胡道台面色苍白,神情惶然。简单寒暄之后还没等屁股坐稳,胡道台便从袖筒里掏出一折公文交给了大掌柜,说“大掌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俄国人为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们把事情闹到了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柜接过公文匆匆翻阅着。
       胡道台不等大掌柜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诉说起来。情急之下他的湖南乡音就愈加浓重难懂。
       大掌柜没有理睬胡道台,只管逐字逐句地看那公文。看完之后大掌柜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将那公文小心地折好,递还给胡道台。好半晌大掌柜都没说话。现在他知道胡道台这事真的是既紧急又重要了。
       “大掌柜!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呢!”
       那公文折像火炭似的使胡道台觉得烫手,就那么拿手托着,惶惶的目光一会儿停在那公文上,一会儿移在大掌柜的脸上。
       “倒真的是件棘手的事哩。”大掌柜沉吟着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是呀,棘手,棘手!”胡道台说,“这真是太棘手的事!”
       大掌柜沉思半晌,用很郑重的语调对胡道台说:“胡大人,你来归化上任一年有余,凭心而论我王某人对你如何?”
       “这话从何讲起?”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这话的后面是什么意思,“归化这地方于我来说人生地不熟,自我上任伊始方方面面全倚仗着大掌柜替我维持!这一点我胡某人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那倒不必,”大掌柜说,“只要胡大人心里知道,能够体谅我王廷相也就是了。胡大人,我说一句话你不要不高兴,秋天时从伊尔库茨克来的那两个俄国代理人吃在我大盛魁柜上住在我大盛魁柜上,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后事,我通司商会和归化乡耆商会先后集了将近两万两银子!总算把那两个俄国代理人打发走了!我们是尽了心尽了力……”
       “对对对!”胡道台急忙说,“没有大掌柜出面替我周旋,头一次那两个俄国人便应付不下来!”
       “但是我这一次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大掌柜望着胡道台说,“这一次公文是由理藩院下来又经库伦办事大臣转到了归绥道的,事情既然经了理藩院就是中俄两国间的国家大事,我们这些商界庶民便是不好插手。你想想,做生意的买卖人如何能管得了国家大事?”
       “这……”胡道台愕然了,他没想到大掌柜要甩手不管了,顿时急得脸上冒出了汗。
       “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没有能力管这档子事!请胡大人包涵了。”大掌柜说,“既然俄国人把事情弄到了理藩院,既然是库伦办事大臣转过来的公文,依我之见胡大人求助库伦办事大臣与俄国人交涉才是一条正路。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掌柜今日约定在商会聚议,俄国人要求废恰克图而直入我内地自行采办货物,此事是关乎我们商号生死存亡的大事!胡大人,我只好得罪了,不能陪大人说话了。”
       大掌柜以肉锤扶茶几站起来了。胡道台一把抓住大掌柜的胳膊,说:“大掌柜真的视我于水火之中不肯搭救吗?这事真正是要小弟性命的!不久前发生在云南的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被杀事件,想来大掌柜是清楚的,那件事震动朝野,引起了中英两国间的严重交涉,致使正待赴英的我国派出公使郭蒿焘被英方拒绝入境不能如期赴任。云南巡抚岑镏英官高至三品,又是李中堂李鸿章的同窗,纵然如此岑镏英尚且落了个革职查办的下场!我胡某只是一个新分发的小小道台,在朝廷走的又是左宗棠左大人的路子。中堂大人和左大人素来不睦,我……我可是要大难临头了!大掌柜,你要救我……”
       说着胡道台已然是泪流满面,身体往下坠着要给大掌柜下跪。
       大掌柜赶忙起身将胡道台扶住,说:“胡大人!使不得!我王某人想办法就是!福林,你去打发几个人立即分头前往二十八家商号,就说我因要事缠身,今日事延期再行会议。”
       见福林出去安排了,胡道台这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掏出手帕拭泪。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着实是让人可怜了。
       “如今之世,做生意难,做官也难呀!”大掌柜感慨万千,说,“胡大人不必过分焦虑,同在一个归化地面上谋事,你我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既有倾舟之虞我王某人也陪着你!”
       “谢谢大掌柜!”胡道台感动得眼睛湿润了,“其实要说与库伦大臣叙话,也还是你大掌柜出面才有力量!这塞外这地方,乌里雅苏台将军也好,绥远将军裕瑞也好,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也好,都与大掌柜甚为交好,就是当朝西太后慈禧的门子,大掌柜也是走得通的!谁不知道,隔我之前两任归绥道的道台是太后的父亲惠政主持!大掌柜与惠政交情甚厚!”
       “不提这些!不提这些!话说到此就全有了,我与你同舟共济就是!走,请胡大人到我房中去叙话,我们仔细商议。”
       大掌柜一直在房间内来回踱着,一言不发就那么走来走去。王福林依大掌柜的吩咐把通司商号那边的事情安排好返回来以后,看看擦着汗的胡道台,看看眉头紧皱的大掌柜,知道胡道台的事情着实也是教大掌柜为难了。他走到大掌柜跟前,轻声提醒说,“大掌柜……坐下歇歇吧。”
       大掌柜没作声,又踱了四圈终于在太师椅上坐下,示意王福林拿烟袋。王福林取来长长的水烟袋,把铜烟锅纳了烟交给大掌柜,看着大掌柜用两只肉锤将烟袋杆夹住,点着火纸为大掌柜点着烟。一连抽了五袋烟,大掌柜摇摇头
       “胡大人,我再把那公文看一看。”大掌柜终于说话了。胡道台紧忙从袖子中掏出公文,展开来放在桌子前,摆正,推到大掌柜跟前。
       “胡大人,这事先不要着急。”又把公文看了一遍,大掌柜略略沉吟了一会儿,“依我之愚见,死在毛尔古沁两个俄国人的事,是不能与英国公使马嘉理在云南被杀一案相提并论的。马嘉理是被云南巡抚岑镏英手下的官兵杀死的,可这两个俄国人是死于自然的灾难,非故意所为。”
       “是呀是呀。”胡道台屏声静气支楞着耳朵捕捉着大掌柜说的每一个字。
       “只要他俄国人承认这一事实,咱便好来慢慢与他说理。胡大人,理藩院的公文你仔细看了吗?”
       “当然。”胡道台说,“这是什么公文?我接到后是寝食难安,那公文简直就是看了九九八十一遍!”
       “那么,你看——”大掌柜指着公文说,“库伦办事大臣的批文是要你速速查明情由!”
       “是呀!”胡道台说,“不错,是要我速速查明情由。”
       “那么你就将毛尔古沁事件的先后经过细细写一折子。先遣快马呈库伦办事大
       臣一份。”
       “可是那俄国代理人是要来归化的呀!”
       “那也不怕,折子一式两份,一份呈库伦办事大臣,一份交那两个代理人。先看俄国人如何说话。”
       “俄国人难缠得很呐!”
       “难缠不怕,只要他讲理。那俄国代理人来归化之后,胡大人可就毛尔古沁一案重新审理,就让那俄国代理人在公堂之上。即席旁听。”
       “唔?”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的用意。
       “据我所知,俄罗斯法律没有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这一套律例,况且毛尔古沁事件也不是欠债还钱的性质。如此一来审来审去便只能是一场糊涂官司。俄国人不像我们中国人办事那么拖拖拉拉,他们讲究效率。你案子要慢慢审,但只要开堂便将俄国人请来旁听。”
       “审他一个月两个月?”
       “时间越长越好!我这里再写一封信给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将毛尔古沁事件以旁听者的身份述说与他。”
       “这才重要!只要是大掌柜肯于出面说动安大人,由安大人直接与俄国方面交涉,事情就好办了许多。”胡道台经大掌柜这么一说,脸上渐渐舒展开了。
       “对,关键还在库伦那里!”大掌柜说,“只要你把事情拖住,俄国人不再向理藩院找麻烦也就不会再下文催促此事。理藩院是专理各国事务的衙门,他们一天到晚只是与各国夷人打一些撕扯不清的交道,最是知道外国人的狡黠难缠。只要不再惊扰理藩院的官员,他们还会自寻麻烦?”
       “对!”
       “待到来年,愚身得空亲自去库伦拜访安大人,再将毛尔古沁事件面呈于他……”
       “那我胡某人真是不敢劳动大驾了!”
       “不!其实我去库伦亦是路过,恰克图业务繁巨,每年我都要去那里料理一段时间。就是没有这事,安大人那里也是一定要拜访的……”
       谈到了拜访库伦安德大人,胡道台的心里便不由得咯噔响了一下,他一个官场上的人自然懂得走办事大臣的路子空口说白话是不成的,就是说用钱的时候到了。库伦办事大臣可不像这小小的道台,更不像知府衙门,那可是吃惯了大额的主,小的数目送过去不要说会遭人家小瞧,连自己也是拿不出手的。但是,事到如今大难临头,胡道台知道拿得起也得拿,拿不起想办法也得拿!把这事在肚子里掂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大掌柜:“不知安德大人那里该送多少银两?”
       “多也用不着,三万之数总得拿出来的。”大掌柜说。
       胡道台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可怜巴巴地对大掌柜说:“送安大人的银子……数额也实在是太巨大了,下官一时拿不出来。”
       “胡大人能拿出多少?”
       “我……暂先只能拿出一万之数。其余部分……”
       “其余部分先由我通司商会垫上,这事还是由我来替胡大人办理吧。”其实大掌柜也只是故意问胡道台那么一句,但凡因公共事业需要出钱的地方,历来都是由大掌柜出面先邀商号集资支垫,事后等衙署有了钱再按地方一半商号一半的惯例分摊。
       难缠的俄国代理人
       在两名俄国代理人到达归化城之前,恰克图的大盛魁分庄坐庄掌柜盛桢早就派出了信犬,星夜兼程将一封密信送到了大盛魁城柜的郦先生手里。密信报告说,此番来归化的两名俄国代理人背景复杂:其中年龄稍大一点的名叫谢尔盖,此人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名叫伊万,他的身份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副总经理莫霍夫的高级助手。伊万现年二十五岁,为人精明干练,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物。莫霍夫正在积极筹备,准备把自己的资金和人马从托博尔公司分裂出来,成立一个完全属于他个人投资和管理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伊万将在新成立的公司内出任一个分公司经理。
       大掌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胡道台。即使是告知他,初到归化仅只一年的胡道台一时间也难以把繁复的俄商情态搞得清楚,主要是这些事情与胡道台没有直接的关系。在第二天召集的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的大掌柜参加的会议上,大掌柜向大家详细通报了谢尔盖和伊万即将到归化的消息,告诫各商号提高警惕。
       谢尔盖和伊万即将来归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归化城的大街小巷。每天从早晨开始,在人声嘈杂的市场上,人们到处谈论这件事情。整个归化城都在以一种厌恶的预感、不祥的心情等待着这两个俄国人的到来。
       这一日上午,从道台衙署的大门内走出两个衙役,他们脚步匆匆地踏着衙署门前的石子马路,走向了扎达海河岸边的河滩地。在一辆刚刚停下的装满羊毛麻包的马车跟前站住,一个衙役左手按着腰刀,伸出右手在一个卸麻包的工人的身上拍了一下,说:“牛二板!我二人奉胡大人之命前来缉捕你。”
       牛二板并不惊慌,扭过脸来望着两位公人,将手里的大绳不紧不慢地缠绕起来,一边说:“胡大人又要捕我?……他不嫌我在大牢里白吃他的饭吗?”
       “胡大人是不会让你白吃牢饭的,这次捕你是因为俄国代理又要来了。走吧!”
       俄国人即将到来使得归绥道台衙署好不紧张,连日来胡道台召集府内僚属开了多次会议,就如何接待俄国代理人的事进行了反复详细的研究。重新将牛二板捉回大牢便是胡道台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一切安排停当之后,胡道台再一次亲自来到大盛魁城柜,向大掌柜述说了有关接待俄国代理人的准备情况。末了说:“下官的安排有何不妥之处,请大掌柜不吝指教!”
       “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大掌柜说,“大人是数十万归化子民的父母官,又是正宗科班出身,学识深厚见识广博。以愚之见胡大人预备得已经是十分仔细缜密了,大人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还有两件小事向大掌柜求助。”
       “尽请吩咐!”
       胡道台说:“这第一件是,请大掌柜依上例派一名精通俄语的人员助我……”
       “这好办,”大掌柜当即答复道,“不出敝号城柜大院找十个通司不在话下。前次不是王福林去伺候胡大人的吗,这一回仍然由王福林到胡大人府上听吩咐就是了。大人还有什么事?”
       “其二是安排俄国人的食宿,”胡道台小心地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是不是……也可依前次之例住在贵号城柜内的小客房?”
       “这可不妥,”大掌柜断然拒绝说,“请胡大人见谅!此番不比前例,敝号绝不能接待这两个俄国人。”
       “这是为什么?”
       “前一次来的两个代理人是死亡俄国人的私人朋友,他们纯粹是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的两名死者的后事而来,这次有所不同。这两名俄国代理人,一个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人,此番来归化除了交涉死亡俄国人的后事,恐其另有所图。若允许这二人住在敝号,实在是多有不便!”
       “两个俄国人未曾到归化,大掌柜何以知道有如此复杂之背景?”
       “我自然知道。敝号分庄分号遍散长城内外,为商务之便是常有往来信息的。大人有所不知,巴达玛耶夫其人并非经营生意的商人,此人原本是我库伦地方的一个布里亚特蒙古人,后赴彼得堡大学念书,
       为俄政府所收买,改了俄罗斯的名字。巴达玛耶夫公司直接受俄国国防部和财政部领导,巴达玛耶夫也是在俄国财政部直接领取薪水的。”
       胡道台面容大动,惊愕地说:“喔……居然有这样的事?”
       大掌柜望着胡道台点头不语。
       胡道台又说:“这么说,此番这两个俄国人到归化来是居心叵测?”
       “是这样,”大掌柜又说,“胡大人这次接待这两位俄国代理人也要小心为是。”
       “谢谢大掌柜的提醒,既然如此就不勉为其难了。关于两位俄国代理人的食宿,我另谋办法就是。”
       归化城是一座以经营茶叶和羊马为火宗货物的商城,满城之内除了中下等的羊马客店,并无上等馆驿可供有身份的客人歇息,历来往来客商都是由生意上的相与(伙伴)负责接待的。胡道台知道羊马店自然是无法安置俄国代理人食宿的。有上等客房的只有通司商号和召庙,现在既然大掌柜说了,大盛魁不能接待俄国人食宿,那么别的通司商号也就不必去问了。通司商号不接待俄国代理人,就只有动召庙的脑子了。走出大盛魁城柜,胡道台吩咐轿夫把他直接抬到了大召寺。
       大召寺的住持僧格活佛亲自在禅房会见了胡道台,归化召庙林立是长城以北和整个蒙古草原的黄教中心,从康熙开始清廷历代皇帝对归化的黄教寺庙甚为重视和尊重,每年都有大量的银两财物拨给寺庙使用。这一点胡道台自然知道,因而他在上任之初便到大召寺对僧格活佛进行了拜访。但是佛俗相隔往来不多,所以说话也就小心翼翼的。僧格活佛一面劝茶一面认真地听胡道台道明来意,结果僧格活佛的拒绝来得比大掌柜更加简短和干脆。
       “不可不可!寺庙乃佛家圣地,断断不能接待来自俄国的两个异教徒在庙内歇息。”
       胡道台郁郁地返回了他的道台衙门。一连碰了两个钉子,心中甚为不快。心想,自己一个堂堂钦命道台,竟然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了,觉得十分窝囊。他一连数日没有出门,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寝房中。眼看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心中就愈发急得冒火,虚火上升烧得他口舌生疮,一对眼睛似兔子般的通红,连说话和吃饭都很困难了,急上加急,于是便病倒了。这一日请了归化著名的大夫聂先生为胡道台治病。聂先生医术超群,在归化城里名声颇大,是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物。聂先生为胡道台诊了脉,开了方子,一边等着衙役按方子去抓药,一边喝着茶与胡道台聊谈起来。
       “胡大人本是没有病的。”聂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口舌生疮,二日通红,乃是心火所致。我知道胡大人之心火所为何来……”
       “聂先生说得对,”胡道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由不得自己罢了!聂先生你说说看,这眼看两名俄国代理人不日就要到归化了,我这里却连客人下榻的住房还没有着落。如何能让我不着急呢?”
       “单是着急上火能有何用?·还是得想切实可行的办法,偌大一个归化城难道连两个俄国人住的地方也找不出来吗?”
       “你不知道的,大盛魁和大召寺我都去过了,你说我这个道台做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辞掉这道台回乡务农呢!务农辛苦归辛苦,心里却不需要受这番折磨,你说,俄国人来了更是麻烦,俄国人难缠呀!”
       “世事艰难,可胡大人这道台还得做下去。俗话说得好,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以我之愚见,眼下要紧的不是你胡道台的身份和颜面,时不我待,正像胡大人所言,俄国人不日即到,如何把这两个俄国人应付过去,才是当务之急。”
       胡道台仔细想想,觉得聂先生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心境就渐渐平静下来。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吩咐差役将自己卧室内的桌椅床铺通通搬出去,把房间粉刷修饰布置起来,让俄国代理人住,自己暂且搬到衙署的耳房苟且几日。俄国人放弃了索要尸体的要求
       两位俄国代理人似乎并不急于了结死在毛尔古沁同胞的后事,他们在道台衙门住下之后,一连数日在胡道台、王福林和道台衙署官役的陪同下,游逛街景参观寺庙古迹。这一日,他们提出了拜访僧格活佛的要求。关于宗教方面的事情胡道台知道得很少,在他看来绥远军营和土默特地方部队是属于军事禁地,是决不可以让外国人随便看的。归化通司商号内部的情形也是不可以让外国人知道得太多,但是寺庙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随即就答应了下来。两位俄国客人拜会住在大召寺的僧格活佛,在大寺庙的大殿谢尔盖和伊万以黄教礼仪焚香磕头,并且在捐献箱里塞了许多纸币。谢尔盖和伊万做这些事的时候不需要寺庙内僧人的指导,也不需要陪同的胡道台和王福林的帮助。如果说谢尔盖和伊万对黄教礼仪的熟悉程度多少使胡道台感到意外,那么在僧格活佛接见两名俄国客人的时候,谢尔盖和伊万的表现就让胡道台感到有些吃惊了。会见是在活佛的禅房内进行的,一进禅房的门谢尔盖和伊万就用流利的蒙语向僧格活佛进行问候,之后他们和活佛的对话一直是蒙语,做翻译的王福林无事可做了。这整个过程胡道台完全成了一个聋子,成了这场谈话的局外人。从禅房出来以后胡道台悄悄地问王福林,谢尔盖他们和活佛都说了些什么。
       王福林告诉他,谢尔盖对活佛说,僧格活佛名声远扬,在俄国政府和民间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俄国政府非常尊重他的地位……僧格活佛说,俄罗斯是东正教的国家,东正教和佛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宗教,这两种宗教是无法沟通的。但是,谢尔盖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都是东正教教徒,他们的皇帝尼古拉对佛教就充满了敬意,并且他本人和伊万如今都是虔诚的黄教信徒。伊万说他是在库伦改信黄教的,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库伦寺庙的活佛雅圪达克森和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过了几天,在胡道台招待客人的午宴上,谢尔盖问胡道台:“我们很想参观一下归化城的土默特军营和绥远城,不知胡大人可否给予安排?”
       胡道台一听这话心里便明白了,心中一紧,暗忖道:这谢尔盖来归化果然是另有所图。表面上依然是客客气气地堆着笑意,答复谢尔盖:“土默特军营和绥远城分属土默特总管和绥远将军辖制,下官只是一个地方官,无权过问军队的事情。不过,我本人愿意为谢尔盖先生效劳。待下官与土默特总管和绥远将军通过话之后再禀告谢尔盖先生。”
       隔了两日胡道台答复谢尔盖说:“下官已经见了绥远将军裕瑞。”
       “将军是怎么说的?”谢尔盖急忙问。
       “裕瑞将军说,中俄复为交战,谢尔盖先生到我绥远军营来莫非是窥我军机乎?”
       王福林一听这话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裕瑞将军在谢尔盖他们到达归化的第二天即起程前往北京到军机部述职去了,胡道台是根本不可能见到裕瑞将军的。他知道胡道台只是在谢尔盖他们到归化之前,在一次与大掌柜王廷相的交谈中,听大掌柜转述了裕瑞将军的这句话。这话裕瑞将军确实是说了,但不是对胡道台说的,而是在他的将军府对大掌柜说的。说出这旬硬邦邦的话之后,胡道台觉得连日以来郁
       积于心的闷气终于吐了出来,感到好不痛快。他与王福林交换了一个眼色,示意王福林赶快把他的话翻译给谢尔盖。
       谢尔盖没有等王福林把胡道台的话给他翻译完,脸色骤然问就变了,瞪着胡道台,把他的西伯利亚制帽从头上一把扯下来在手上攥住,说:“好!好……那么请胡大人告诉我,土默特总管王爷又是怎么答复我的要求的呢?”
       土默特总管胡道台倒是见了,他如实把总管的话转达给了谢尔盖:“总管说:‘军机要地不宜向外国人宣示!”’
       “那么,我可以见一见你们这两位蛮横无理的军事长官吗?”
       “不可以。”胡道台说,“两位都有话告诉我,毛尔古沁事件于清廷驻绥远军队和土默特地方部队概无瓜葛,没有会见之必要!”
       顿时谢尔盖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他把帽子在巴掌里使劲攥着,饭桌周围的人都听得见谢尔盖的手指骨节咯吧咯吧的响声。午宴没有进行到底就散了。
       王福林把这事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哈哈大笑,连连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胡道台还真有些胆子!好,有骨气。明日你告诉胡道台,就说我的意思是对俄国人不必谦恭卑怯,该硬气的地方就要硬气。可也不要义气用事,凡事把握一个适度才好。”
       王福林每日白天陪着胡道台和俄国人作翻译,晚上待俄国人歇息后便回城柜,所以两个俄国代理人在归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大掌柜了然于胸。对于两个俄国人,归化通司商会的态度是拒绝接触,严密关注他们的动态,不给予任何可乘之机。只要两个俄国人不做出什么越轨举动,便不予理睬,任其了结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后事,然后尽快离开。
       两名俄国代理人的分外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终于把谈话的主题移到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事情上面来。这才接触到事情的实质,俄国代理人提出三条强硬的意见:第一,两名俄国科学家死在了中国的土地上,中国地方政府和造成这次事故的直接责任者要负全部责任;第二,提出巨额的赔款,数量是五十万两白银:第三,中国地方政府也就是归化道台衙署,必须将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完整地归还俄方。
       对此胡道台早有准备,他当即答复说:“关于意外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的两名俄国人一事,其责任是在中方,但是责任者决不是我归化道台衙署。这件意外的自然灾害的责任者,是驼队的领房人牛刚。现在牛刚也在毛尔古沁峡谷内丧命,其责任应由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来担负。至于赔款也好,索要俄国人的尸体也罢,均应由牛二板个人负责。”
       这场谈话是在胡道台衙署的大堂内进行的,胡道台只顾自己把话说完,也不等谢尔盖和伊万作出反应,又接着说:“本官对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甚为重视,正在倾力妥善了结此事。在二位未到归化之前已将本案的责任者牛二板缉捕归案,本官历来断案公正,光明磊落,决不会因为牛二板是一个中国人便对他予以偏袒。——带牛二板!”
       待到王福林把胡道台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的时候,两名衙役已经将牛二板押上了大堂。沉重的铁制脚链在大堂的地上拖得哗啦哗啦直响,牛二板跪了下来。这情景显然使谢尔盖和伊万感到意外,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胡道台并不管两位俄国人作何反应,只管自己审起了案子。
       “牛二板,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是因你父亲牛刚的失误所致。现在死亡俄国人的代理人就坐在这大堂之上,当着俄国代理人的面你要据实回答本官的问话。”
       说完这话胡道台看着王福林,等他把自己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这时候胡道台已经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审讯起了牛二板。让王福林把他和牛二板的对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
       “牛二板,我问你,你可是牛刚的儿子?”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牛刚的儿子。”
       “牛二板,我再问你,毛尔古沁的灾难是你父亲的责任,你可承认吗?”
       “小人承认。”
       “现在俄国代理人向你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可是小人没钱。”
       “本官没问你有钱没有钱的事情!”胡道台手里的惊堂木“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何须你饶舌!”
       “是,小人明白。”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要你完整地交还两名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俄国人的尸体一事,你可承认?”
       “小人不……不知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尸体现在哪里。”
       “混蛋!本官并未问你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在哪里的事。”
       “是……小人知罪。”
       公堂上响起一阵窃笑。两名衙役面对如此滑稽的审讯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巴笑得腰也弯了。
       “大胆!”惊堂木又响了,只见胡道台板着面孔仍旧是一脸的严肃。
       大堂内安静了下来。
       “牛二板,本官问你……”
       很显然这种审判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它只不过是胡道台做样子给两个俄国人看的。做样子归做样子,胡道台做得是十分严肃认真。起初谢尔盖和伊万对审讯牛二板很不理解,他们被这种中国特有的审讯方式所吸引,很投入地看着。后来一连审了数日,发现胡道台的审问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谢尔盖和伊万就看出破绽来了。在又一次开庭审判牛二板的时候,谢尔盖说话了:“胡道台,我对阁下的审讯方式表示怀疑……”
       “此话怎讲?”
       “我不明白牛二板的身份。”
       “身份?”胡道台反问谢尔盖,“什么意思?牛二板的身份就是牛领房的儿子嘛!”
       “他的职业呢?”谢尔盖又问。
       “职业就是灰脖子!”
       “灰脖子?我不明白。”
       “灰脖子就是一种很肮脏下贱的工作,具体说就是替毛毡作坊搬运羊毛的工人。”
       “那么,我再问,”谢尔盖追问道,“他家的财产情况怎样呢?”
       “这正是我要审问的事情!”胡道台已经明白谢尔盖的话里面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不需要审问的事情,”谢尔盖逼视胡道台,“这些事在开庭之前法庭就应该调查清楚。”
       “我们中国的法律与俄国法律是不一样的。”
       谢尔盖和伊万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耸耸肩膀摇摇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作声了。
       “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在审讯中间弄明白的!”胡道台把目光从谓尔盖和伊万的身上收回来,重又放到牛二:板的身上,惊堂木一拍继续他的审问。
       “牛二板,本官问你……”
       在接下来的审讯中,谢尔盖和伊万不再甘于做旁观者,他们交替着不断地打断胡道台的审讯,向胡道台提出质问或者直接询问牛二板一些问题。谢尔盖和伊万当然不是傻瓜,他们已经明白了胡道台的审讯意味着什么。问来问去事情便水落石出了,他们才知道原来牛二板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灰脖子在归化城是一种仅比
       乞丐略强的一个职业。不要说是五十万两白银,就是五两银子也拿不出来!那么这种审讯除了宅耗时间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于是,谢尔盖举起一只手挥动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我抗议!……”
       赔款的事情得不到推进,这场审判(实质上是谈判)便陷入僵局。当审讯难以推进的时候,胡道台就命令衙役责打牛二板。牛二板被按倒在地上,一名衙役抓牢他的双手,一名衙役按住他的双脚,另外两名健壮的衙役挥动着责杖打牛二板的屁股。两根责杖上下翻飞,黄羊木的责杖撞击着牛二板的屁股发出“啪哒、啪哒”的闷响,只打得牛二板鲜血淋漓也不罢休。
       谢尔盖说:“道台大人!像这样一种审讯方法毫无疑问地表明,阁下对待我国两名科学家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的后事处理是毫无诚意的。我们对阁下这种野蛮的毫无意义的审讯,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既然这样,我们继续待在归化城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返回库伦。我们将和库伦的安德大臣继续商谈这件事情。”
       说罢,谢尔盖和伊万离开了道台衙署的大堂。
       俄国人的威胁发生了作用,胡道台立刻慌了神。他知道,只要他们把事情弄到库伦,不管俄国人有没有道理安德只能是责怪他,他姓胡的就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事情明摆着,不管是库伦的办事大臣还是北京的理藩院,凡是大清的官员一概都怕洋人。俄国人走后,胡道台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病又犯了,觉得腮帮子就像针扎似的疼。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愣怔了好一会儿。
       后来胡道台斥退了左右,只把一个老文案和王福林留下。胡道台走到王福林跟前,也顾不得道台的身份了,哭丧着脸说:“福林!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胡大人,先别着急。”王福林扶胡道台坐下,安慰道,“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涉不过的河……”
       “可是,你也看见了,俄’国人是不讲道理的。”
       福林说:“待我回城柜问问,看大掌柜怎么说。”
       “可是俄国人明天就要走!”
       “不会的,俄国人那样说只不过是在威胁,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开归化城的。”
       王福林当即返回了大盛魁城柜,把这边的情形禀告了大掌柜。大掌柜沉吟片刻,吩咐说:“你去把郦先生请来。”
       大掌柜与郦先生商量了一阵,认为从大局看若把事情搞僵无论如何对中方是不利的,如果俄国人真的通过库伦办事大臣把事情捅到北京的理藩院,事情可就更麻烦了。朝廷害怕洋人在当今已经成为不可治愈的顽症,一旦引起洋人与朝廷的交涉就会成为两国间的外交事件。经验证明,只要是引起外交交涉,不管洋人有理无理一概会在谈判中占据上风,其结果必然不是赔款就是割地。割地自然是割中华之地给洋人,而赔款呢,则一定是要由归化地方往外拿了。
       归化地方是谁?胡道台肯定是没有银子的,到头来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商人。因此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只能是好说好商量,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既然胡道台已经没有能力控制局面,此事看来非大掌柜出面不可了。随后,大掌柜又坐车往天义德,与郭保义会商了一番。从天义德回来,大掌柜就把福林叫到屋里,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打发他立刻去见胡道台。 .第二天一早,胡道台便主动去看望俄罗斯客人。胡道台向两位代理人讲了许多强调友谊合作的话,希望两位代理人能够留下来,大家一起妥善地把两位在毛尔古沁峡谷不幸死去的俄国科学家的后事处理好,态度谦和而友善。
       末了,胡道台告诉伊万和谢尔盖:“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两位代理人,我们归化通司商会要设宴款待二位。”
       宴会在归化城的最高档的饭馆宴美园进行。宴会之前归化通司商会派出两名掌柜,专程到两位俄国代理人下榻的道台衙署去迎接客人,用漂亮的马拉轿车把客人接到宴美园饭庄。大掌柜和通司商会的副会长天义德大掌柜郭保义等几十位掌柜衣冠整齐地站在宴美园的门口迎候谢尔盖和伊万。
       大掌柜用熟练的俄语对客人说:“二位经理来归化已经多日,我们没能够招待,实在是有失礼仪!请谢尔盖和伊万先生原谅。我们只以为二位是专程为处理在毛尔古沁峡谷死去的两名俄国人的后事而来的,完全不知道谢尔盖和伊万原本是巴达玛耶夫公司和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经理。巴达玛耶夫公司是新成立的商行,我们还未来得及和贵公司交往合作,相信今后会有许多机会的,至于托博尔斯克公司,应该说是我们归化通司商人的老贸易伙伴了。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不知者不为罪,请两位千万不要因此,而与我们有所生分……”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热闹的场面使胡道台和两位俄国人造成的谈判僵局大大缓和了。酒过三巡之后借酒劲伊万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似乎他们此行是专为与归化的同行们增进友谊而来的。
       谢尔盖在谈话中也没有过多地说与胡道台谈判中所引起的不愉快,只是说处理两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使他感到很棘手,他希望王廷相会长和通司商会的其他同仁能够给予帮助。
       这话正中大掌柜下怀,正是因为胡道台和两位俄国人之间把事情已经搞僵,不得已他才亲自出面从中周旋。大掌柜答应,为了使毛尔古沁事件妥善处理,使两位俄国代理人尽快返回,归化通司商会派出以郭保义为首的三名得力人员帮助工作,并且尽可能地给予物质上的帮助和各种方便。
       郭保义的参与促使谈判灵活多变,速度大大加快。当关于赔款的议题无法推进的时候,经验丰富的郭保义就引导双方把话转移到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问题上。通司商会专门派出一支驼队,由郭保义亲自陪同,带着胡道台和两名俄国代理人千里迢迢地赶到毛尔古沁峡谷现场。在那里不管是中方人员还是两名俄国代理人,没有一个人敢迈进毛尔古沁峡谷一步!恐怖的大峡谷让俄国人自动地放弃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要求。
       他们达成一个新的协议:在毛尔古沁峡谷东端的入口为死亡的俄国人建立两个十字架,十字架要求高三米宽二点五米,上刻死亡俄国人的名字和籍贯,建立十字架的费用全部由归化道台衙署负责。并且在建立十字架的时候,要专程从伊尔库茨克请两名东正教的专职牧师为亡人祈祷。这件事由通司商会从中作保。
       关于造成的两名俄国人死亡的责任略去不谈,俄方提出的条件实际上只有两条,即赔款问题和索要尸体问题。现在尸体问题解决了,那么就只剩下赔款一个问题。问题虽少,可是因为双方认识上的差距太大,谈判仍然十分艰难!一方张口要五十万两白银,另一方连五两银子也没有。胡道台不肯承担造成俄国人死亡的责任,于是话题又转回到俄国人死亡的责任问题上来了,谈判又一次陷入了僵局。有好几次谈判几乎滑到了破裂的边缘,只是由于郭保义的巧妙周旋,才使双方又回到了谈判桌上来。
       从两名俄国代理人进入归化算起,到郭保义参与谈判双方一起到毛尔古沁峡谷观察现场,再到从毛尔古沁峡谷返回归化,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有余。也许是谢
       尔盖和伊万对这种马拉松式的谈判腻烦透顶了,也许是他们原本就没有真的打算索要五十万两银子之巨的赔款,总之在时间耗过半年之后,双方终于以八万两银子的赔款达成了最后的协议。议定八万两银子,由大盛魁在归化设立的票号出据银票,俄方代理人到大盛魁设在库伦的票号兑现。至此,关于在毛尔古沁峡谷死亡的俄国人后事的漫长的谈判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
       墨掌柜的心思
       大盛魁名声大,是大在了外面,实际上在归化城里它只有很少几处生意,并且都不大。城内大北街的哈喇庄铺面只有两间大店面,也很老气,就像一家并不怎么殷实的中等商人开设的店铺,与大盛魁的归化第一商号的名声很不相称。大盛魁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因为它是一家专门从事外贸批发生意的商号,历来不重视零售生意;二来也是有意给零售生意的小商号留出一些生存空间,以示厚道。
       哈喇庄原来的掌柜名叫贾晋阳。贾晋阳资历颇深处事周圆,不久前被调到了大盛魁城柜,担任了总号交际部主事掌柜的重要职务。
       贾晋阳掌柜卸任的时候向总号推荐了年轻的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的墨掌柜承担起了哈喇庄坐庄掌柜的担子,独当一面,这也是字号对他的器重和培养。墨掌柜到任不足一个月头上,古海也被派到哈喇庄来了。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墨掌柜既然是一个当家掌柜,那么他的起居饮食就要由身边的伙计来伺候。过去在总号茶货仓库的时候,墨掌柜手下的伙计有几十个,伺候掌柜的营生是由大家分开做的,现在哈喇庄只有墨掌柜和古海两个人,自然伺候墨掌柜的营生全是古海一个人的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古海就第一个起床,先把掌柜的夜壶倒了,字号的规矩只有掌柜的可以在寝房里使用夜壶小便,当伙计的起夜,天气再冷也必须到茅房里去办理。古海有心计,晚上尽量少喝水,所以也不需要起夜省去了一桩事。倒了尿,把夜壶用布子擦干净放在茅房通风的窗口上,自己再撒尿。这些事做完了,就急急忙忙去打扫店铺,扫地擦柜台把货架上的货摆好。这些做完了墨掌柜也起身了,再去叠被扫炕整理卧房。早饭之后就去摘店铺的窗板开店门,一天里的正式工作就开始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从早到晚古海便是盯在柜台后面的。虽说是活计不重,一天下来也还是够累的。到了晚上他还不能自己先睡,要等着墨掌柜钻进了被窝把脱在地上的鞋摆好,问一声:“墨掌柜,您还有什么事吗?”然后古海才能脱鞋上炕。
       也许是由于刚刚做了掌柜的缘故,墨掌柜并不拘泥于掌柜与伙计之间的礼节,有时候他感觉累了或是第二天有要紧事需要起早,吃完晚饭他自己拉开被子去睡,并不要古海为他铺炕,有时因为古海年纪小把握不了时间早上起得晚了,墨掌柜也不叫醒他,上茅房时自己提着夜壶去倒。有一回,墨掌柜回来得特别晚,看见古海倚着墙在打盹,就说:“以后我回来迟了你不要等,小小年纪熬不住的,要知道明天早上还得起早呢!”
       这事让古海很受感动。
       哈喇庄前面是店铺,后面连着寝房和库房,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小院的角落便是茅房。这样一个小天地,算是一个独立的庄口,由年轻的墨掌柜执掌着。生意既不火也不淡,忙的时候有,闲下来的时候也不少。
       生意忙的时候,墨掌柜和伙计共同应酬,闲下来的时候墨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与站在一旁的古海聊天解闷,伙计在工作时间内不管掌柜在与不在,也不管有没有顾客,是不允许坐行的。
       脱离了总号大院,不在那些总号的掌柜们的眼皮底下,墨掌柜和古海都放松了许多。再加上墨掌柜才刚刚二十五岁,在古海的跟前就像个大哥哥似的比较随便。两个人聊天,海阔天空只管往高兴有趣的地方说。
       墨掌柜知道古海来归化之前在家乡娶了亲,就问:“古海,你媳妇好
       不好?”
       不明就理的古海懵懵懂懂地回答:“不好!”
       少年人的心理,认为娶媳妇是一件羞人的事情。
       “怎么个不好法?”墨掌柜又问,“是长得丑,还是……”
       “丑是不丑,村里人都说我媳妇是小南顺的头号俊媳妇呢。”
       “那又是怎么个不好法呢?”
       “其实……我媳妇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叫什么?”
       “杏儿。”
       “长什么样儿?你刚才不是说你媳妇很俊吗?怎么个俊法?”
       “长什么样儿……我也说不上来。”古海摸着后脑勺认真地想着,“我媳妇她个子挺高的……”
       “岁数也肯定比你大吧?”
       “是哩,杏儿比我大两岁。”古海说,“我想起来了,杏儿眼睛就像杏核似的,是双眼皮,她的爹妈就是为这才给她起了杏儿这个名字的。”
       “那就是说你媳妇长得很好看了。”
       “倒也不敢说好看,反正就是那个样子吧。”
       “那么,”墨掌柜又很有兴趣地问,“你觉得自己的媳妇好不好呢?”
       “好不好……我不是说了么,就是那个样子吧。”
       “我问的不是那个意思,”墨掌柜眼中波光闪动,意味深长地向古海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你觉得你媳妇好不好呢——就像吃什么东西,你是爱吃呢还是不爱吃?”
       “我,不知道。”
       古海茫然了。他真的不知道墨掌柜的话是什么含义,而且他对媳妇这个话题压根就没有什么兴趣。
       如果这会儿墨掌柜要问他的爹妈,他会觉得有许多话好说。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梦见娘在给他穿一件新缝好的棉衣,梦境朦朦胧胧好像是要过年了。看着墨掌柜手边的茶杯好久没动了,古海走过去,把碗中的凉茶泼了,续上了热茶。
       “墨掌柜,说了好半天话了,您渴了吧?喝茶吧。”墨掌柜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古海,把声调拉得很长说:“媳妇好哇!”
       古海也不清楚墨掌柜是在说古海韵媳妇好呢,还是在夸他自己的媳妇好。墨掌柜没头没脑地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那含笑的目光停在了古海的脸上好久没有移动。这时候铺子里来了客人,古海忙着去照顾生意,也就顾不上仔细琢磨墨掌柜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了。
       这一天傍晚,古海把饭做好,却不见墨掌柜回来。掌柜不回来伙计是不能随便吃饭的,这也是规矩。古海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北门城头敲响了初更的鼓声,还不见墨掌柜回来。
       古海从早上起就不歇地做这做那已经熬了整整一天了,他觉得又困又乏不知不觉间就倚着墙睡着了。直到半夜古海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是墨掌柜回来了。
       但不久,墨掌柜出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