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传奇]情杀
作者:叶 辉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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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知啥时走了,娘捂着嘴在啜泣呢!
辽西盘山县古镇盘蛇驿,是明初修筑辽东镇长城中段时所建的一个驿站,是明代的边防重地。后来关外人大量涌入,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小镇。滚滚东逝的辽河水在这儿打了个漩,绕过双台子河注入了渤海湾。明末清初,盘蛇驿几成废墟,只是到了民国,才又渐渐繁华起来了。
这一切,都缘于盘蛇驿沈家大户的东家沈奇坤。
沈奇坤文武兼备,和东北王张作霖是干兄弟。张作霖是奉天海城人,年轻时好赌,没少得沈奇坤资助,后来张作霖认沈奇坤的母亲为干妈,两人结了干兄弟。张作霖坐镇东北后,对这个干哥哥念念不忘,几次请沈奇坤出山,都被沈奇坤婉言谢绝。那时,辽河下游的绕阳河段泛滥成灾,民不聊生,沈奇坤就出面请求张作霖出资疏通了绕阳河道,又重修围堰,百姓这才安居乐业。
这样的人本应受千人敬慕,可他却死了,而且死得极惨!
是谁害死了他?
当刘万山正和担任沈府管家的父亲刘梦石吃饭时,一个家人从外边慌里慌张走了进来:“大管家,不好了!太太让我告诉您,快去看看去吧,东家出事儿了!”
刘梦石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一哆嗦,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梦石拉着刘万山就往沈家跑。
到沈家一看,东家的尸体已停放在院子中央,太太哭得正凶呢!刘万山迫不及待地问一个平日里和他关系较好的家人老疙瘩,东家是怎么死的?
老疙瘩将刘万山拉到一个僻静处,压低声音道:“在回来的途中,东家在三叉河口遇上了土匪,中了毒镖,货物和银元都被土匪给抢走了;我们几个护着东家拼死杀了出来,还没到半道,东家就咽了气!”
东家的神枪谁人不知,他怎么会死在几个土匪的手上?
去年盘蛇驿举行一年一度的枪法大赛,东家力挫十数名炮手,靠的就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的神枪。
更让刘万山羡慕不已的是,东家的拳脚功夫十分了得,他数十年来闻鸡起舞,武功从未荒废。他曾亲眼看见,十多个抢劫的精壮土匪被东家打得近不了身。
东家这等身手怎会中了土匪的毒镖?
刘万山听着听着,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
虽说东家是主家,可从未拿他当下人的孩子,衣服鞋帽,总是和他的独生儿子沈文魁的一模一样,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带着他和少东家去外头打猎,还跟他说,如果他和沈文魁的书都念好了,他还准备供他们进京上洋学堂呢!
老疙瘩道:“万山,我也真是纳了闷了,东家功夫了得,那几个毛贼怎能伤他性命?另外,往日里我们走的那条路线没有人知道,这次就好像有人提前到土匪那儿通风报信似的,要不然土匪怎么知道我们准时经过三叉河口?”
老疙瘩说完到院子里干活去了。
老疙瘩话里有话。
刘万山愣神的功夫,刘梦石走了过来:“万山,大伙干得热火朝天,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去帮着搭灵棚?”
听了爹的话,刘万山就去帮忙搭灵棚,一直忙到后晌。刘万山觉得浑身不自在,吃了饭,就早早地回了家。
一进门,刘万山发现娘坐在炕上一个人悄悄抹眼泪呢!
“娘,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家哭什么?是不是爹又呵斥你了?”
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娘没哭,是刚才娘不小心,一只飞虫入了眼。万山,你不在沈家忙活,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刘万山道:“娘,不好了,东家他出事了!”
“知道了。”娘淡淡地说,顺手拿起炕上的鞋底继续纳起来。
刘万山心里直纳闷,娘为什么对东家的死显得这般平淡?
沈奇坤的坟地在医巫闾山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出殡那天,人山人海,沿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沈奇坤是躺着六十四杠的大红楠木棺材,在人们哀叹和羡慕的眼神里走完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的。
刘万山在送殡的人群中,望着沈奇坤的大红棺材和漫天的挽幛,刘万山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老疙瘩跟他说过的话,
东家的死果真是有蹊跷?如要真是那样的话,那告密之人又会是谁呢?
有人风传害死东家的那个人就是爹,可爹是先东家三天到家的,他和东家主仆多年,感情深厚,再说爹是一个见着落叶都怕砸着脑袋的人,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害东家呢?
刘万山暗忖,这伙嚼舌根的要是让他给逮着了,非把他的嘴撕烂不可。好在太太对爹的忠心耿耿深信不疑,爹已受了太太之命前去奉天大帅府报了丧。据说张作霖听到报丧后骂了声“妈了巴子的”,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暗害干哥哥的真凶。可现官不如现管,虽说沈奇坤是张作霖的干哥哥,警察署的黑衣警在三叉河边转了几圈,吃了几顿馆子,拿了些“袁大头”,什么蛛丝马迹也没发现就回去交差去了。
下葬那天,太太和沈文魁哭得昏天暗地,阴晦的天空飘着小雪,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更加渲染了气氛的悲哀,在场之人无不落泪。
刘梦石哭得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胸脯:“东家,您为什么派我先回来置办货物呀?东家,我对不起您,让我陪您上路吧!”
刘梦石哭着,扑通跳进墓坑里趴在棺材上了。“东家,您睁开眼睛看看吧,好多人都说,给土匪告密的那个人就是我啊!东家,我心里憋屈的慌啊!”刘梦石一边拍打着棺材盖一边嚎啕大哭。
太太抹了把泪道:“梦石,我们又没说你什么,快点上来!”
“太太,我知道您对我好,可我这心里头憋屈得慌!”刘梦石抬眼看了看太太,突然从衣服里拨出一把短刀来,“东家,您慢走,梦石跟您一块去,到了那边,梦石还去侍候您!”
刘梦石说着,就要抹脖子。在场之人无不脸上失色。
“来人,把刘梦石给我拉上来!”太太一改往日的和蔼,阴沉着脸儿吩咐道。
几个伙计赶紧跳进了墓坑,将刘梦石给拽了上来。
“梦石,你在沈家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别人愿意嚼舌根子就让他们嚼去好了!从今儿个起,沈家的账目都经你过目。”太太拍了拍刘梦石身上的土道。
“太太,就您了解我啊。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我刘梦石还侍候您和东家!”刘梦石说着,跪在了太太面前。
“好了好了。”太太将刘梦石搀扶起来道,“这么多人在这儿,就不要再使性子了。”
“太太,我听您的。”刘梦石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
回到家中后,刘万山问:“爹,东家下葬时您跳入墓坑,上面的人无不称赞您是个忠诚仁义的管家呢!”
刘梦石眯缝着眼睛道:“孩子,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要记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爹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成材,千万别像爹似地成了人家的奴才。”
“爹,我记住了。”
“臭小子,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从记事时起,刘万山就知道爹是盘蛇驿的总管,沈奇坤才是盘蛇驿的真正主人。沈奇坤除了怕老婆外,最大的特点就是脾气暴躁,对下人颐指气使,非打即骂,就是对身为总管的刘梦石也不例外。刘万山不止一次看见过东家跟爹大发脾气的场面。每当看到爹满腹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儿,刘万山都会在心里替爹抱不平。
大家都是人,东家凭什么稍有不满就大发雷霆?就因为他是主子?
有一次刘万山向爹谈及了心中的想法,爹叹了口气道:“孩子,谁让我们是下人呢?下人就是让主人开心的,哪怕他是冲着你发脾气,你都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份儿。孩子,爹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一定得活出个人样子来给爹争口气。”
刘万山记住了这句话,因此,读书非常刻苦,从不偷懒。
说起沈奇坤怕老婆,也不是没有情由的。
沈奇坤的岳父尤凤龙是辽南一带最有名的盐商,是张作霖的干佬(干爹),太太嫁给沈奇坤,是张作霖的第一任岳父赵占元保的媒。太太花容月貌,她嫁过来的时候,光银元就拉了十来马车,用带过来一座金银山形容太太的嫁妆一点都不夸张。正是因为有了太太的嫁妆做资本,沈家的买卖才越做越大,再加上太太精明强干,沈奇坤惧内也在情理之中。
太太知书达理,到了沈家后,很是贤能,将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太太生了儿子后,就再没开过怀。沈奇坤有的是银元,可就愣没敢再纳妾。夫妻俩就一个儿子,叫沈文魁。沈奇坤望子成龙,希望他长大后能如鲲鹏一样大展宏图,于是就给沈文魁请了老师。为了让儿子安心学文习武,就让刘万山陪读。可沈文魁好吃懒做,老师留的作业都让刘万山替他做,他则躲在一边看西洋镜。不过,当着沈文魁的面儿,刘万山总是装作不及他的样子。刘万山人小鬼大,他知道,如果面儿上他样样都比沈文魁好,弄不好他就再也没机会在老师那儿学东西了。正因为如此,刘万山才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老师爱喝酒,刘万山每天早早起来到绕阳河边上破冰镩鱼,然后换几个铜钱给老师买酒喝。他知道,只有读好书才会被国家重用,将来博取个功名,封妻荫子,才能让别人刮目相看,为爹争口气。
正想着,娘走进来了。
刘梦石斜眼看了看妻子,阴阳怪气地问:“孟惠贞,东家出殡,全堡子的人差不多都去了,你咋没去呀?”
“我去干什么?又不差我一个人。再说,这几天我身子不舒服。”娘没有搭理爹,照样干她手里的活儿。
刘梦石看了看孟惠贞,闷哼了一声,抖了一下袖子,背抄着手出去了。
这时,刘万山突然发现,娘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他知道爹对娘不好,可爹为何以这样的口气问娘呢?
晚上,刘万山迷迷糊糊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睁眼一看,爹的被窝里空空如也,爹不知啥时候出去了,微弱的烛光下,娘颤抖着身子捂着嘴啜泣呢!
娘三十四五岁,瓜子脸,大眼睛,身材高挑,是个长相极为标准的女人。有时候看着娘在身边走来走去,刘万山心中就想,爹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他肥头大耳,身材矮胖,躬起身子像只大虾。盘蛇驿的人们都说,娘这般漂亮的女人嫁给了爹这样丑陋的男人为妻,就好比羊肉掉进了狗嘴里,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在刘万山的记忆里,娘虽说长相出众,贤惠能干,却始终对爹低眉顺眼的,就好像爹有什么魔力操纵着她一样。
刘万山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觉得,爹和娘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无形的鸿沟,可这条鸿沟究竟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娘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愿意哭,就让她哭吧!刘万山想。
刘万山道:“爹,会不会是娘出事儿了?快走!”
正月的医巫闾山,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刘万山和爹娘及沈府的丫鬟香儿行走在进香的山路上。刘万山和爹骑着小毛驴,娘和香儿坐着轿子,四个人有说有笑地朝着青岩寺走来。自打和爹结婚以来,每年的正月十五娘都会上山来进香。既使爹有事不能陪她,她也会独自一人前来拜歪脖老母。
歪脖老母是观世音菩萨三十二化身之一。传说一千五百年前,南海落潮,现出一青石佛像,请至医巫闾山主峰青岩山一云中古洞时,移石像及门不能入,有戏之者曰:“老佛若一歪脖则可入”。言毕,佛像之脖即歪。众皆骇,从容移入,肃然起静而出,忘请老佛正脖,故至今尚歪。唐代渤海国僧人贞素于此建造万古千秋寺,风霜雨雪,几遭劫难,唐太宗时改为青岩寺。有诗云:“不知青岩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中午时分,四个人到了上院大雄宝殿,主持僧人了空大和尚远远迎住。了空和刘梦石是多年的挚友,沈家进香还愿,多半是刘梦石前来,因此,和了空相交甚厚。
吃罢了斋饭,四个人在了空的陪同下,在寺内各个佛像前烧香祈祷,由于天色已晚,当晚就住在寺中歇息。
第二天一早起来,刘万山惊奇地发现,娘不见了!
昨天晚上,娘和香儿住在一个房间,他和爹住在一个房间,还在娘的房间里和娘唠了半宿呢,怎么一大早起来娘就不见了?
“爹,我娘不见了,我找遍了寺里的各个角落,都没找着。”刘万山慌慌张张地对爹道。
刘梦石揉揉睡眼,有些不耐烦,看样子也是刚刚醒来,一听刘万山说娘没了,这才慌了神:“万山,你说什么?你娘不见了,那香儿呢?”
“香儿也不见了!”
刘梦石长出一口气:“我当是啥事呢,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定是你娘和香儿早上起来逛山赏景去了。不要担心,过一会儿她们就会回来的。”
刘梦石这么一说,刘万山放下心来。可日上三竿了,娘和香儿还没回来,刘万山未免有些着急了。
刘梦石道:“走,咱们去问问值日僧,看看他们看见你娘她们没有。”爷俩一打问,值日僧道:“施主,小僧昨夜打坐太晚,有些困倦,我并没有看到太太和小丫鬟出去。不过,山门开着,想必她们去了山顶看日出。”
辞别了值日僧,刘梦石道:“万山,咱们去山顶接你娘去。你娘也真是,欣赏风景也不叫上咱们爷俩。”
“一定是娘见咱们睡得香甜,没忍心叫醒咱们。”刘万山蹦跳着天真地说。
爷俩一边往山顶的最高峰障鹰台上走,一边欣赏起这冬日早晨迷人的山景来。由于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冬日的医巫闾山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好一副北国水墨丹青。
正走着,忽见山道上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跑到刘梦石身边,指着障鹰台方向急急道:“二位施主,不好了,前面出事儿了!”
刘万山的心蓦地一沉:“小师父,前面出啥事?”
“前面有恶狼吃人!二位施主,你们就不要再往前去了。”小和尚的脸儿都白了。
刘万山道:“爹,会不会是娘出事儿了?快走!”
“万山,别胡说,你娘她不会出事儿的。”刘梦石操起山道上的一根木棒,不由分说就往障鹰台上跑。
障鹰台是青岩寺的最高峰,人迹罕至,临上山之前,娘就跟万山说过,她要上障鹰台看日出。因为她曾经三次梦见自己到障鹰台观日出。障鹰台上丛林茂盛,野兽众多,山势陡峭,弄不好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如果小和尚所说不差,会不会是娘和丫鬟出现了意外?
父子俩正往前跑着,忽见前面有一群比狗稍大的动物正在撕扯着一具死尸。从衣服花花绿绿的颜色来看,应是一具女人的尸身。
刘梦石道:“万山,狼群!”
刘万山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大叫着向恶狼扑去。恶狼见有人来,纷纷怪叫着向刘万山父子扑来。
这千钧一发之时,主持僧了空大和尚和几个小沙弥赶来了。恶狼见人多,纷纷向丛林之中逃窜而去。
父子二人近前一看,山石上一片血污,只剩一具枯骨,不过,从现场遗留的长发和衣服残片的样式来,受害者应是和孟惠贞一同到上山来观日出的丫鬟香儿。爷俩又在附近搜寻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孟惠贞被害的迹象。刘梦石当时就昏厥了过去。刘万山喊了大半天,刘梦石这才悠悠苏醒过来。
“惠贞,你在哪儿?”刘梦石双眼落泪,用力哭喊着。
可茫茫山野,只传来几声空荡的回响外,哪里还有孟惠贞的影子?
了空将顿足捶胸的刘梦石搀扶起来道:“阿弥陀佛,山上狼虫虎豹过多,想是女施主已身遭厄运,二位施主还请节哀顺变。不过,菩萨有灵,女施主绝处逢生也未可知。我这就通知众僧到崖下寻找。”
青岩寺众僧分几路在崖下寻了个遍,也没见孟惠贞的踪影!
当了空将不见孟惠贞尸身的消息告诉刘梦石时,刘梦石哭着道:“大师,惠贞一定是入了虎狼之口了。这叫我父子以后可怎么活啊!”
了空好言安慰半日,刘梦石才停止了悲声,收殓了丫鬟的尸骨后领着刘万山下了山。
刘万山怎么也没有想到,青岩寺一行,竟失去了娘。
梅竹从头到脚流淌着风流,他就想动手动脚。
这天,刘万山和沈文魁在后花园读完书,回来路过前院的上房,丫鬟喜儿走了进来道:“万山,太太有事找你。”
刘万山暗想,太太找我一个下人的孩子能有什么事儿?虽是疑惑,却又不得不去,于是就跟着喜儿进了太太的屋子。太太三十五六岁,鹅蛋脸儿,杏核眼儿,鼻直口方,穿一件深紫色黑花锦缎棉袍,身材丰满而得体,眉宇间透着精明和善,由于保养得好,看样子就和二十七八岁似的。
刘万山心想,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错不了的美人儿。可他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太太这么和蔼,东家在世的时候为什么就怕她?
“太太,您找我?”一进门,刘万山就给太太请安。
太太指着八仙桌上的一碟点心道:“万山,你每日陪着少东家读书习武,也让你受累了,别客气,这盘点心是南京的亲戚给我买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吃,今天,我让喜儿把你叫来,就是想让你也尝尝人家大地方的点心好吃不好吃。万山,吃吧!”
刘万山虽是下人的孩子,可长得白白净净,年纪不大,却显得少年老成,比少不更事的沈文魁不知要强多少倍,太太常当面夸他刺激沈文魁。沈奇坤在世的时候,对他也没拿下人的孩子看待,少东家要是有什么,他就会有什么;有时沈奇坤出门,会为他们一人买一套时新的衣服,打扮得就好比亲兄弟似的。
“万山,点心好吃吗?”
“嗯,好吃。”
“好吃就多吃一点。”太太和颜悦色道,“孩子,我今天把你给找来,是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儿也得跟你商量一下才好。”
“太太,有什么事还找我商量干嘛,您就吩咐吧!”刘万山以为是太太有什么事情让他去办。
“是关于你爹的事情,”太太道,“你看,你娘都走了半年多了,你爹和你都得需要有人照顾不是?特别是你爹,自打你娘走后更加凄苦了,连个为你爹铺床暖被的人都没有。”
刘万山何等机灵,太太话里有话,就问:“太太,您的意思是想让我爹再续一房,给我找个后娘,是吧?”
“万山,你可真聪明,一点就透。”太太笑逐颜开道,“我是想给你爹做大媒,我想将我身边的丫鬟梅竹给你爹当填房,你看怎么样?”
刘万山忙跪倒在地道:“太太,我在这儿代我爹谢谢您了。”
“万山,你可真会说话,我们家文魁要是有你这一半机灵劲,我也就不用多操心了。”太太叹息道,“好了,我今天让你过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现在,你没什么意见,我也好跟梅竹打透眼儿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后好生跟你爹说,就说我想让梅竹嫁给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是,太太,我告退了。”刘万山拜别了太太,一边走一边想,太太可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梅竹可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她居然肯把最得力的丫鬟赐嫁给爹,可见爹在太太心目中的地位。
刘万山回到家,将太太找他谈话的事跟刘梦石说了,刘梦石的脸红了好半天,末了,才道:“万山,想是太太怕你刚刚丧母,想不开,故而先说服你。要是梅竹真成了咱们家的人,你怎么称呼她?”
“虽然她也大不了我几岁,可是辈分不能乱,我当然得叫她姨娘了。”刘万山不加思索地答道。
刘梦石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笑道:“小孩子家,心眼儿倒是蛮多的。”
有了太太的话,刘梦石和梅竹接触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一天见不到梅竹,刘梦石的心里头就好像缺少点什么似的。他盼着太太早一点让他把梅竹娶进门来,没事儿的时候就往梅竹的房间里跑。每回,刘梦石看着梅竹那张水灵灵俏丽丽的脸蛋,心就醉了。他和孟惠贞生活了十七个年头,心中的苦涩现在来说恐怕只有天才知道。尽管孟惠贞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可心思却不在他身上。他知道,就是在和她亲热的时候,她的心中也在想着另外一个人。望着一天天长大的万山,他的心里头痛楚到了极点。要不是他凭着自身的聪明和圆滑,他刘梦石也没有今天。梅竹是他早就心仪已久的女人,那是个花见花解语,玉见玉生香的妙人儿啊!
人生如棋局,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梅竹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女人了。
有了太太牵线搭桥,梅竹对他可不像以前那样冷眼相待了,而是和他眉来眼去,含情脉脉的。
一天,刘梦石又来到了梅竹的房里,见梅竹不避他,便动手动脚的,梅竹拔开他的手扑哧一乐:“梦石哥,小心让人看见。你要是有意,今天晚上我去你那儿陪你喝酒,你看怎么样?”
“那敢情好了!”刘梦石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咱可就这样说定了,晚上我等你。梅竹,我还为你买了盒香粉呢!你去了,正好把它拿来。”
到了晚上,梅竹果然来了。
正值初夏,梅竹着一件月白色上衣,下身穿一条白色绸裤,脚上红绣鞋,不饰珠,不插翠,黑黝黝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际,从头到脚流淌着风流,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更是勾魂慑魄。
刘梦石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拉着梅竹坐在他的对面儿,给梅竹满了一盅酒。
梅竹娇羞地道:“梦石哥,我可不会喝酒,这盅酒我喝了,剩下的事情可是我侍候你。我知道你好这口儿,来,今天晚上就喝个尽兴!一边喝一边聊,你看咋样?”
梅竹说着,扬脖将酒盅里的酒给喝了。工夫不大,两朵桃红便涌上了双颊。
刘梦石巴不得梅竹能给他倒酒唠嗑儿呢。此时见梅竹娇柔可人,不由心猿意马,搂着梅竹就要亲热,被梅竹一把给推开了。
“万山呢?让他也来吃一口吧!”梅竹给刘梦石满了一盅酒问。
刘梦石没好气道:“在下屋,这会子早睡了。来,咱们甭理他,喝咱们的。”
梅竹柔声道:“我是怕万山看见,他也老大不小了。”
刘梦石恍然大悟,走到梅竹身边,一只手轻轻托起梅竹弯月一般娇俏的下巴赞道:“美,真美。”
屋子里边溽热如蒸,梅竹便大方地脱去了上衣,刘梦石发现,梅竹里边只穿着个红肚兜,刘梦石一眼就瞅见了梅竹光滑白嫩的肌肤和藏在红肚兜里的那对白如羊脂玉般尖挺的乳房。
刘梦石心里一喜,轻轻地揽过梅竹的纤腰。
这回梅竹没有挣扎,像一只柔顺的小猫一般坐在刘梦石怀中,一盅盅地给他倒酒。刘梦石的心里像是注了蜜似的。
就这样,梅竹倒一盅,刘梦石喝一盅,一个时辰过后,一坛酒喝光了,刘梦石便变得语无伦次口无遮掩有啥说啥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来一看,已是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梅竹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
自打梅竹主动到他房中陪他喝酒以后,刘梦石就像变了个人儿似的。原来沉默寡言的他见着伙计竟然破天荒开起玩笑来,时不时还哼两段小曲儿。
这天,刘梦石哼起《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君子听我言……”
刘梦石哼得正起劲,迎面碰上沈家的老长工王老十。王老十和刘梦石交情不错,年轻时救过刘梦石的命,因此,刘梦石认王老十为干佬。
王老十道:“梦石啊,听说府里头厨娘李二嫂回关里了,府里头正缺人手。我有一个表侄女叫青女,做饭的手艺堪称一绝。青女的男人和孩子都失散了,你看,能不能和太太通融一下,让青女到府里头当个厨娘。”
刘梦石正想在丫头里边选个厨娘呢,可没有中太太意的,听王老十这么一说,应允道:“干爹,如果她手艺真如您老说的那样好,明天您就把她领来吧。”
王老师见刘梦石答应了,又道:“梦石啊,府里的丫头们一个赛一个的标致,就是那李二嫂也长得十分耐看,我这表侄女长相可是有些丑陋,你看,这府里头不会因为她长得丑就……”
刘梦石心中正想着梅竹呢,有些不耐烦道:“干爹,这做饭菜靠的是手艺,只要她手艺好,手脚利索,长得丑点又有什么?太太吃的又不是厨娘的模样!”
王老十高高兴兴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老十就将他的表侄女领来了。
青女穿一身蓝花白底的家织布衣裳,躬身给刘梦石见了礼:“刘管家,青女孤苦无依,以后,还请您多多照应。”
刘梦石抬眼一看,这青女身材倒好,说话声音粗了些,并没有王老十说的那样丑陋,只是脸上长着一块青色的胎记。
刘梦石道:“既然是干爹的亲戚,也就是我刘梦石的亲戚。这样说,岂不就见外了?青女,听干爹说你的手艺好,我早在太太面前说了,没事儿了,到后厨去吧,我已经和丫头们打好招呼了。”
“哎,我知道了。”
青女给刘梦石行了个礼,夹着包袱去了后院。望着青女匆匆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刘梦石的眼前竟浮现出孟惠贞的影子来。他在心里琢磨,这般长相的人还有一手高超的厨艺?
刘梦石没想到,青女的手艺果如王老十所说,正合太太口味儿。刘梦石这才相信“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来。他也偶尔到厨房看看,每次去,青女总是对他恭恭敬敬的。刘梦石甚至这样想,如果没有梅竹,她长得不是这么丑,他或许就和太太要求让她嫁给自己了。
青女除了做她的饭菜外,几乎不和人交流。也是怪,这青女却对刘万山非常好,厨房里有什么好东西,总是要留给他吃。
这天,青女像往常一样将一碗主人没吃的饭菜端到刘万山面前。看着刘万山狼吞虎咽的样子,青女的眼睛湿润了。
刘万山见状,问:“青姨,您怎么哭了?”
青女抹了抹眼角道:“万山,青姨的孩子如果活着的话,也有你这般大了。”
怪不得青姨对他好。刘万山想,原来,她也有一个像自己这般大小的儿子,看来,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儿子!
刘万山黯然神伤:“青姨,咱娘俩是同命相怜,您没了儿子,我没了娘啊!没娘的儿子和没儿子的娘心里都疼呀!青姨,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您,就想起了我娘。您和我娘除了长相不一样外,有些地方真是相像。”
“是吗?”青女抹了把眼角的泪花,抚着刘万山的脑袋道,“万山,不要难过,这世界上的事情千变万化,没准,你娘或许会在某年某月出现在你面前给你个惊喜呢!孩子,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为你娘长脸。为娘的都望子成龙,她要是知道你这么懂事,读书这么认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青姨,这两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您听说没有,太太要把梅竹许配给我爹了。”刘万山眨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看着青女。
青女沉吟了一会儿道:“孩子,你娘失踪了,太太将梅竹嫁给你爹是好事啊!以后,就有娘疼你了。”
刘万山叹息道:“青姨,后娘再好也是后娘。再说,梅竹在太太面前娇惯坏了,又年轻又漂亮,能把我和爹当回事儿?戏文里有一首歌唱得好,‘芦花飘,雪花落,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刘万山说到这儿,眼泪扑簌簌从他那张稚气的脸上滚了下来。
青女被刘万山感染得再次流下了眼泪:“万山,你是个男人,男人就应当坚强起来。人这辈子都得经历过大悲大喜,七灾八难。孩子,少时黄莲苦,老来赛蜜糖,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刘万山哭道:“青姨,我想我娘,近些日子,我老在梦中梦见她,梦见她没死,又像往常一样疼我爱我了……”
青女轻轻拍打着刘万山的脑袋安慰道:“孩子,菩萨保佑,你娘肯定会绝处生还,逢凶化吉。即便她死了,她的魂灵儿也一定在默默地关注着你。”
“是吗?”
“那当然!”
打那儿以后,刘万山去青女房中的次数多了起来。没娘的时子里,有青姨相伴,对刘万山来说,命运又稍稍有了几许亮色。
刘梦石恍然大悟,那雪亮的钢刀便向自己胸前捅来……
刘梦石最近的心情非常好。
半个月前,太太让他去沈家开在昌黎的商号宝文堂处理一趟买卖上的事务,说是回来就跟他把喜事办了。哪一次出门,刘梦石也没像这次这样心情舒畅过。往日里他连瞧也不瞧的山啊,水啊,树啊,此时此刻都有了灵性。
走在回家的路上,刘梦石一边哼着小曲,脑海里便不停地幻现着梅竹新婚之夜那千娇百媚的俏样儿。
走到大凌河边的一片杨树林旁,刘梦石口渴,就蹲在从树林里流淌出来的小溪旁喝水。流水潺潺,野花飘香,刘梦石正陶醉在眼前的景致里,忽见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獐头鼠目的精瘦汉子。那汉子不怀好意地望着他,让刘梦石心惊胆寒的是,那汉子手里竟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刘梦石知道遇上了打劫的,拱手道:“这位朋友,如果您要钱财,尽管拿去便是。”
哪知那汉子咧嘴一笑:“刘管家,就您身上那几块袁大头我还能看在眼里?我要的,是比您身上的袁大头还值钱的东西。”
听口气,这汉子似乎认识自己。这汉子是谁?他手里拿着钢刀,莫非是要……
刘梦石的冷汗淌了下来。
他强做镇静问道:“这位朋友,您说,我身上比袁大头还要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汉子答道:“刘管家,那还用问吗?当然就是您的命喽!”
汉子说罢,举刀就剁。
尽管刘梦石被吓呆了,可他还保持了一丝清醒。刘梦石道:“这位朋友,您要杀我,我没意见,可您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汉子道:“好吧!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紧接着,汉子向刘梦石说出一番话来。
刘梦石恍然大悟,眼见汉子手中那雪亮的钢刀向自己胸前捅来……
这天,刘万山正在厨房和青女说话儿,梅竹慌里慌张跑来告诉他:“万山,快回家,你爹他……他出事儿了!”
刘万山的脑子嗡地一下木了,爹给府里办事走了好几天了,会出什么事儿呢?跑到家里一看,爹躺在院子里的寿凳上,脸上蒙着布,人已经死了。
刘万山扑到了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一边操持的太太将他搀扶起来告诉他:“你爹是在回来的途中被人给盯上了,大概是那人见财起意,就将你爹给杀害了。是一个熟悉咱们家情况的过路人发现你爹的尸体后来报的信儿。”
刘万山怎么也想不通,爹一生小心谨慎,为人厚道,怎么会惹了仇家?
刘万山将牙咬得脆响,发誓一定要将杀害爹的凶手给找到。
好在太太仗义,感念刘梦石生前为沈家鞍前马后的奔波劳苦,花了不少钱,将刘梦石葬在了沈东家的坟茔旁。
刘梦石死后,刘万山悲痛万分,爹娘就是他的靠山、他的世界,现在,爹和娘都没了,他的靠山没了,世界没了,因此,就成了霜打的无根草。
这天下午,沈文魁午睡,刘万山从书房里出来,双脚不由自主迈进了青女的厨房。
青女正在厨房择菜,见了刘万山没精打彩的样子,道:“万山,想什么心事呢?”
刘万山双眼落泪道:“青姨,您说,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娘失踪了,现在,爹又被人害了。”
青女慈爱地摩挲着刘万山的头道:“孩子,你爹被害,你娘失踪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看见野地里的荒草吗?它虽然很普通,可是来年开春,它就又绿了。孩子,你脚下的路还长着呢,你可一定要坚强起来啊!记住,好好活着,好好作人,不要给你爹娘挖名。”
青女掌心的温热传到了刘万山的身上。如今,这世界上,只有青女是他的知近人儿了。刘万山扑在青女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青女红肿着眼睛道。
娘儿俩正在互相安慰,丫鬟珠儿走进来道:“万山,太太让你过去一趟。”
刘万山辞别青女跟着珠儿去了太太房中,刘万山请安毕,太太笑吟吟道:“万山,这些日子我事情多,没来得及照看你。你爹娘没了,你也怪孤单的,干脆,打今天起,你就住在我们宅子里头吧。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衣裳,文魁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只要你一门心思陪着文魁读书就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呀,早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儿子一样啊!”
太太的话在刘万山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他跪倒在地,谢道:“多谢太太慈爱,万山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好少东家的。”
刘万山是个懂事的孩子,进了沈宅之后,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第一件事儿是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喷壶将太太喜欢的花儿浇上一遍水,做完这两件事儿,少东家也起来了,他就到后边去陪少东家读书练武。
一天下午,老师有事儿,临走时交待沈文魁和刘万山每人做五首描写后花园的诗,沈文魁见老师走远了,走到刘万山跟前道:“万山,这几首诗就烦你代劳了,写完后我请你吃点心。”
刘万山道:“少东家,让太太知道了可就不好了,再说,长此以往,您本人学不到东西不说,你们家请老师的钱不就白花了?我听太太说,老师每月十块银元呢!”
沈文魁把脸儿一沉,呵斥道:“万山,甭不知道好歹,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我告诉你,说得好听点,你是我们家的一个小伙计;说得不好听,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奴才,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听说过奴才跟主子强词夺理的事儿吗?我娘叫你陪读,其实就是让你来服侍我的,你得好好地干,明白吗?”
“少东家,我明白了。”刘万山红着脸儿应道。
想起爹在世时跟他说过的话,刘万山禁不住眼泪流了下来。爹说得对,做人就做人上人,给人家当奴才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因此,刘万山读书更加刻苦,老师背地里鼓励他,只要他能持之以恒,前途有望呀!每当得到老师的夸奖,刘万山的信心就增加了一倍。
没想到事情居然发生了变化,天下大变,王旗变幻,想通过读书踏上仕途的想法彻底地破灭了。
单就那两只梨涡,就能荡起令人神魂颠倒的清波。
燕去雁来,草儿黄绿。转眼,过了两年。沈文魁子承父业成了沈家的主事人,而刘万山也顺理成章成了管家。
沈文魁的书念得不好,做买卖却是一把好手,再加上阴险狡诈的劲儿,大把的银元雪片一般飞来。有了银元,沈文魁变得更加暴戾,他自幼由人侍候,早已习己为常,对下属毫无怜悯之心。刘万山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受到沈文魁无缘无故的呵斥。过去,他们毕竟还是形式上的“同窗”,可现在却明显地成了主仆的关系。
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走了爹的老路。
他暗暗骂自己,真是没出息。
可在沈家忍气吞声,每个月至少可以拿到三块银元,比沈家的伙计们强多了,不在沈家干,又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刘万山这样一想,日子久来,心也就平和下来了。
这天,刘万山正在账房里整理一天的账目,沈文魁走了进来,坐在刘万山的对面说道:“万山,今天我做东,咱们出去喝顿酒怎么样?”
“什么,您邀请我喝酒?”刘万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的印象里,东家可从来没对他这么客气过。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东家,还是我请您吧!”
“万山,算起来咱们也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你为沈家这么尽心尽力,我作为东家,早就想犒劳你一下了。”沈文魁笑眯眯道,“五福楼,怎么样?”
五福楼是盘蛇驿一带规模最大的酒楼,东家能邀请他到那儿去,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他去做,想到这儿,刘万山点头答应了:“既然东家这么抬举我,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万山跟随东家来到五福楼,在三楼的一个包间内,沈文魁要了一桌子上好的酒菜,二人边喝边聊。让刘万山大惑不解的是,东家对他好的出格儿,一会儿给他倒酒,一会儿又给他夹菜。
酒过三巡,沈文魁咧嘴一笑:“万山,你今年大概也有二十来岁了吧?”
“东家,过了年,我就二十了。”刘万山笑道,“您怎么忘了,咱俩就差两岁,您属猪,我属鸡。”
“也该成家立业了,”沈文魁眼珠一转,翘着二郎腿道,“想不想娶媳妇?你没看见,咱们盘蛇驿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都抱儿子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着急?”
“东家,您就甭拿我取笑了,我没爹没娘穷家薄业的,又有谁会把姑娘嫁给我呀?”刘万山叹了口气道,“要不是在您那混碗饭吃,我现在流落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刘万山知道东家这样问他是话里有话。他是个聪明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和东家谈话的时候都顺着东家说,谁让自己是下人呢?
果然,刘万山这么给他戴高帽,沈文魁得意了:“万山,你知道就好。你跟着我鞍前马后地跑,力气没少出,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也想尽一下我当东家的责任。我想给你说门子婚事,你看怎么样?”
“东家,我的事儿哪儿好意思让您分忧呢?”刘万山赶忙起身说道,“只要有您这句话,我们做下人的就是为您死了都值得。”
“万山,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沈文魁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斜眼儿看着他道,“就凭这儿,这媒人我是当定了。万山,你看,老太太跟前那个抱狗的丫鬟怎么样?”
刘万山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您是说伊人?”
沈文魁乐了:“不是她还有谁?怎么样,够上一说了吧?”
伊人是太太去年新买来的丫鬟,今年十七岁,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深得太太喜欢。这伊人听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爹吃了官司被抄了家,母亲一气之下,重病而死。为了凑足发送母亲的费用,伊人当街卖身葬母,恰巧太太去县城看病,见伊人可怜,念她是个孝女,就帮着她把母亲葬了,把人收留下来了。伊人到了沈家后,太太感念她的孝道,什么粗活也不让她干,就让她当了一个抱狗的丫鬟。伊人聪明,长相俊秀,美得就像画上的人儿似的,深得太太喜爱。东家现在要把伊人介绍给他,怎不让他受宠若惊呢!其实,他早就对伊人有好感,却从未奢望娶她为妻啊。这样漂亮的姑娘又怎么能嫁给他一个穷管家呢?这样美的姑娘只能嫁给东家那样的人才配,他有好几次看见东家当着太太的面儿和伊人调笑呢!东家又怎么舍得把这么漂亮的姑娘拱手相让给他,而且还是亲自做大媒?
见刘万山愣神,沈文魁起身拍拍刘万山的肩膀:“万山,还在前思后想什么?该着你小子有艳福,这样的好事儿哪儿找去?”
“东家,我乐意不乐意不打紧,人家伊人乐不乐意才是最重要的。”刘万山红着脸儿将头低下了。
沈文魁似乎看透了刘万山的心思,诡秘地一笑:“万山,我知道你有些顾虑,不过,你不要担心,伊人是我娘花银元买回来的,我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我就让你见一见她。”
沈文魁说着一拍手掌,打帷幔后边转出一位身材修长,体态婀娜的漂亮姑娘来。刘万山抬眼一看,这姑娘正是伊人。且不必一一述说她的长相如何如何俊俏,单就她那两只梨涡,就能荡起令人神魂颠倒的清波。刚才她就躲在这帷幔后边,东家和他的谈话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看起来,东家已经和伊人说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相见,让刘万山语无伦次,伊人也显得十分窘迫。
“伊人,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万山?”沈文魁微笑着问。
“少东家,我听您的。”伊人红着脸轻声说。
沈文魁道:“好,万山,现在伊人已经说了,她愿意嫁给你,你还有什么说的?”
“可是太太她……”
还没等刘万山把话说完,沈文魁道:“万山,跟你说句实话吧,让伊人嫁给你其实是我娘的主意,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孤苦伶仃的身边也该有个人来照顾。因为我娘喜欢你,才决定把她跟前最得力的丫鬟嫁给你做媳妇的。瞧瞧你们俩,郎才女貌,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呀!如果没什么异议,这事儿就这样订了下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天后,在五福楼,我为你们主持婚礼!”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刘万山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给东家的酒杯里满上了酒。他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比爹有福份多了,眼见着爹就要娶梅竹为妻了却又命丧黄泉。因为爹被人害死,太太见梅竹伤心,就把她远嫁千里了。
唉,这人和人讲究的就是个缘。他想都不敢想,他这只癞蛤蟆还吃到了伊人这只天鹅的肉。
晚上,刘万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青女。
青女道:“伊人那姑娘水葱似的,又知书达理,配你绰绰有余,你要是能娶上这么个媳妇,也算是祖上修来的。”末了,青女又叮嘱道,“成了家后,凡事得仔细,长个心眼儿。”
得到了青女的肯定后,刘万山想,东家会不会变卦呀!
沈文魁说到做到,三天后,还真在五福楼摆下宴席,为刘万山和伊人办了喜事。新婚之夜,看着如花似玉的伊人,刘万山恍然如梦。
他明明看见过伊人在太太面前和东家眉来眼去的样儿,怎么这会儿又成了他的媳妇?他怎么也想不通,东家为何把伊人这么好的姑娘介绍给了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伊人的一些疑虑打消了。
伊人贤惠能干,对他体贴入微,丝毫也没有在太太面前当抱狗丫鬟的骄矜。
伊人温柔似水,热情如火。
望着如花似玉的妻子,刘万山一天的不快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让伊人跟着他过上好日子。
伊人嫁过来不久的一天早上,刘万山刚到沈府,沈文魁叫住他道:“万山,你赶快领人把院落打扫一下,一会儿有贵客临门。”
刘万山见东家兴高采烈的样,就知道今天来的这个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主儿。
刘万山领着伙计刚刚把院子打扫干净,就见外边来了一匹小毛驴,毛驴上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妇人小脚白面,穿绸裹缎,嘴里叼着一杆大烟袋,到了门前下驴,对刘万山道:“伙计,去通报一下你们家主人,就说北镇府叶大娘来了。”
刘万山心里说叶大娘是何许人也,东家说是今天有贵客临门该不会是这个相貌平平的妇人吧?心里琢磨着嘴上却露出笑脸:“叶大娘,我这就叫我们东家去。”
刘万山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报说外边来人是叶大娘时,甭说东家喜形于色,就连平日里大门不出的太太也在丫鬟的搀扶下迎了出来。
刘万山心里直纳闷,这叶大娘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把老太太都给惊动了?
可是当下人的只有侍候人的分儿,东家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这不,东家又让丫鬟把他给叫进门去了。
“东家,您找我?”刘万山道。
“万山,去五福楼,订一桌子上等的满汉全席来,银元记在帐上就成。”沈文魁道,“今儿个咱们家有贵客,让伙计们把酒席给我送到咱们宅子上来。”
刘万山应道:“东家,我知道了。”
刘万山出门骑上马直奔五福楼而来。一路上刘万山一直在琢磨,这个骑驴的老妇人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贵客能让东家如此招待,去五福楼订满汉全席并且送到家里来,这可是件破天荒的事儿。
晚上,送走叶大娘后,沈文魁一边用牙签挑着牙食一边对刘万山道:“万山,你猜这叶大娘今儿个来干什么来了?”
“东家,您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万山,我也要娶媳妇了!”沈文魁眉飞色舞道,“今天来的叶大娘可是北镇府的第一神媒,只要给足了银元,就是瞎子瘸子也保管会娶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过,我可没往她身上花一个大子儿,是她上杆子来给咱保的媒;女方是县长金鼎臣的独生女,一定是这金县长知道了咱们沈家的财势,才托媒将女儿许配给我的。”
刘万山道:“恭喜东家将为县长贵婿,从今往后,有了金县长这个老靠山,咱们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做了。”
晚上,刘万山回到家,将东家要娶县长女儿的事儿当着伊人面一说,伊人迟愣了一下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东家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就连金县长也高看一眼呢!至于把闺女嫁给他,就更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这天晚上,刘万山睡得很香甜,醒来的时候,却见伊人一个人披着衣服望着窗外发呆!
“伊人,你怎么了?”刘万山问。
伊人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怪吓人的。”
转眼儿,到了深冬,伊人生下了个大胖小子,刘万山这心里头甜得就像撒了把糖似的。刘万山想,既然得了男孩,就是后继有人了,爹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将做人上人的梦想寄托在自己身上,现在,自己实现不了的梦想一定想方设法创造条件让儿子来实现。抱着儿子,刘万山心里这个乐呀,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可是许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呀!
而现在,他刘万山这两样都有了。
想想东家,甭看平时对他那么苛刻,可到了关键时候还真为下人着想。
让刘万山没有想到的是,孩子的满月竟然赶巧和东家娶亲是同一天。刘万山对伊人道,东家事儿大,孩子满月事儿小,等把东家的喜事办完再办孩子的满月酒不迟。
这天晚上,刘万山正在院子里边指挥人忙碌着给东家布置新房呢,沈文魁乐呵呵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万山呀,我听说你们家儿子的满月和我的婚事赶巧在一天了?你打算怎么办呀?”
“东家,当然是先把您的喜事办完了我再置办满月酒了!您的事儿才是最重要的。”刘万山躬身小心翼翼道,“要不是您,我这会儿上哪儿看老婆孩子去?您的好,我得记一辈子。”
“万山,亏你小子有良心,咱们俩虽是主仆,可自小在一块长大,亲兄弟一般,”沈文魁道,“这样吧,我想一席也是摆,两个席也是放,不如把孩子的满月和我娶亲的事儿就放在一天办了吧!全部的费用由我来出,不用你掏一分,你看怎么样?”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呀!刘万山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可又一想,东家是主,他是下人,孩子再金贵,总是下人生的,下人的事儿又怎么能和东家的事儿掺合在一块儿呢?
想到这儿,刘万山道:“东家,您这么抬举我,让我这下人的心里头暖呀!可您的大喜之日又怎么能和我们家孩子满月酒一块置办呢?这要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呀!”
沈文魁道:“万山呀,甭听别人怎么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但要办得排排场场的,我还随一份大礼呢!我见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想让小家伙认我当干爹呢?干爹给干儿子办满月酒,这总说得过去吧!”
刘万山这回没话可说了,要是再说别的,东家得说他不识好歹了。
回到家后,将沈文魁跟他说过的事儿跟伊人一说,伊人脸上当时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可刘万山已经答应了东家,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到了娶亲那天,沈文魁将新娘子迎回来后,当着众人的面儿道:“伊人,我已经和万山说好了,让这孩子认我当干爹,不知道你这个当娘的愿不愿意?”
伊人脸色微红,道:“东家要认婴儿为义子,那可是我们家的福气,既然孩子他爹都答应了,我这个做娘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让我抱抱这个小家伙!”沈文魁从伊人怀里接过婴儿,在婴儿娇嫩的脸上亲了又亲,然后才还给伊人,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块银元的银票放在了婴儿的襁褓里。
刘万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忙走到沈文魁身边道:“东家,您总是这样为我们破费,我这心里头不落忍呀!”
沈文魁一乐,看了看伊人,道:“伊人,万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以后,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伊人,你说呢?”
伊人道:“东家,您不是孩子的干爹吗?我们的孩子能有您这样一个干爹,那可是他的福气呀!往后,求您帮忙的事儿还多得很呢!东家,恭喜您也早生贵子!”
沈文魁点头道:“伊人,你可真会说话。好的,借你的吉言。”
这时,青女走到伊人和刘万山面前摸了摸婴儿的小手,将一把玉锁套在了婴儿的脖子上,然后又冲沈文魁一抱拳:“万山得子,青姨也乐乐。”
刘万山道:“青姨,上次我娶伊人,您花了不少,这次,又让您破费了。这把玉锁,都快赶上您一年的工钱了。”
青女道:“万山啊,你有儿子了,青姨我也就有孙子喽!花再多的钱,青姨心里也高兴。”
青女说着,摸了摸婴儿的小手,冲着伊人一笑,走了。刘万山鼻子一酸,心想,要是娘能亲眼看到自己娶妻得子的场面该多好呀!
沈文魁咬了咬牙,一把将伊人裹在身子底下。
这天晚上,刘万山披了一身月光从外边的商埠赶到了家中。前些日子,东家让他去关里各大商埠查看一下行情,他经过一番细致地查看后正往回赶。儿子都七岁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小家伙就是亲热不起来,小家伙见了他不是哭就是闹的。刘万山找人算了一卦,算命的告诉他,儿子是水命,他是火命,水火不相容。不过,这次出远门,他竟然想起儿子来了。
刘万山给儿子买了不少玩具,心想,这回小家伙见了玩具后肯定开心,兴许就和他亲亲热热的了。
以往,刘万山无论去哪儿出门,都是步行,本来,按照日期,他得三天后才能赶回来,可这次半路上遇见了一个老熟人,他就坐着老熟人的马车回来了。走到盘蛇驿,这天已经黑下来了,想着还有一会就见着老婆孩子了,他的心里就甭提多高兴了。他想先去东家那儿禀报一声,可东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一想,东家一家子都睡下了,明天一早再禀告东家也不迟,想到这儿,就先回了家。
老远,刘万山就望见自己家的房子里还亮着灯,心里想,一定是伊人一个人在家胆小点灯壮胆呢!
刘万山这样想着,心里就生起一丝愧疚。
伊人这般出众的姑娘嫁给他还真是委屈了人家,自己不争气,做了下人,自己的老婆也跟着活受罪呀!
他想敲门,可一想这外边这么冷,让伊人出来多不方便,就从院墙上跳进了院子里。他正往院子里走,忽见窗户上竟映出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刘万山心一惊,蹑手蹑脚来到了窗户外边,顺着缝隙往里边一望,伊人正躺在沈文魁的怀里千娇百媚呢。
就听伊人哭着对沈文魁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了巴结人家县长,竟然让我到这儿来受这份苦。你知道我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伊人,我的心肝儿,我这不是又来了吗?”沈文魁在伊人脸上亲了又亲,“这几年,我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你,可我的心始终不还是在你身上吗?这次,我让万山出去办事儿,还不就是想和你在一块好好亲热亲热。伊人,看在咱们孩子的份儿上,你呀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那娘儿们哪儿点都好,就是不能生孩子,我和她都结婚好几年了,到现在肚子也没见鼓起来过。伊人,你就好好带着孩子吧,等孩子长大了,沈家的家业还不都是他的?”
沈文魁说到这儿,俯下身子在孩子的小脸儿上亲了又亲。
伊人长叹了口气道:“你能说出这般话来,说明你还是有良心的,我伊人这么多年来为你忍辱负重也算值了。只是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儿有朝一日万山肯定会知道,到时候不就乱了套了吗?都怪你,当初非要娶什么金县长的女儿,现在到好,将我们娘俩置于何处?想起来都害怕,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露了馅。”
“伊人,你别忘了,我是东家,他刘万山只不过是个下人,我找个什么由子还除不掉他?”沈文魁嘿嘿一笑,“我县里省里都有人,他刘万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哩!”
“你可真够狠的!”伊人伸出纤纤柔指点了点沈文魁的鼻尖。
“无毒不丈夫嘛!我们沈家为什么能够发迹?除了心机外,靠的就是一个‘狠’字。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现在还不至于除掉这颗绊脚石。”沈文魁说到这儿咬了咬牙,一把将伊人裹在身子底下,“我现在最着急的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屋子里的灯灭了,工夫不大,就传来了男人的狎昵声和女人的喘息声。
刘万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孩子出生的时候伊人说是早产,原来她嫁他之前就已经怀上了东家的种!怪不得他抱着孩子出去溜达的时候,熟识的人都对他说,这孩子长得不像爹也不像娘。原来,这小子竟是别人的种!
他不禁想起和伊人在一起亲热的情形,怪不得她总是冷冰冰的,原来她心里边依然装着东家,他只不过是东家临时寄托情人的一个隐秘安全的去处而己。
刘万山真想冲进去将这对男女捉奸在床,可他一想,还是忍住了……
两个伙计的脑袋当场被崩开了花,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冬日里的一天晌午,沈文魁在屋子里的太师椅上悠闲地吸着水烟,脑子里不断地想着心事儿。自打他娶金县长的女儿为妻以来,心情就一直闷闷不乐。那金氏出生于官宦之家,自小便养尊处优,有时候竟然对自己的母亲也不甚恭敬,更为重要的是,金氏虽然容貌俊秀,结婚这么多年却不曾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气得太太也在背后指点着媳妇的坏处。
伊人善解人意,对他百依百顺,虽然违心下嫁刘万山,却依然对他痴情不改。他真后悔让伊人这样一个可意人儿嫁给刘万山了,每当看见伊人当着他的面儿和刘万山虚于委蛇的时候,他的心里头就像被刀扎一般疼痛。
刘万山迎娶伊人那天,他推托有急事儿去了一个朋友家醉了一天一夜。他本来是想找个碴口儿除掉刘万山,可一想刘万山跟自己自小就是在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心就软了,再说,生意上的事儿少了他还真玩不转,这小子实心眼儿为了沈家,自己虽说在伊人面前许下诺言,可是到了真格的,还真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不,最近一些日子买卖上的事儿有些亏空,急需一大笔银元,没办法,他只好打发刘万山去北镇的青龙帮周掌柜那儿请求借贷五万银元,也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
正思量间,刘万山哈着气进来了。“东家,您让我办的事儿我给您办妥了,只是人家周掌柜说,要借贷这么一大笔银元,须得您亲自去签借贷契约为好。”
“我知道了,北镇离咱们盘蛇驿不过百里路程,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东家,是这样的,我到了北镇,没成想染上了风寒,在客栈里头躺了几天,因此,就回来晚了。”
沈文魁看刘万山脸色的确有些不好,也没往下深问,便吩咐刘万山下去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文魁挑了几个得力的伙计,让刘万山在家照看着,自己和伙计们赶着两辆马车去了北镇天宝银号。天宝银号周掌柜一见沈文魁来了,二话没说就借贷了五万银元。两天后,沈文魁和伙计们往回走。
为了躲避盗匪,他们没走官道,而是抄一条小路往回赶。
正走着,忽见前面树林里冲出几匹快马,马上端坐着几个手持匣枪背插钢刀的彪形大汉。为首的汉子虎眉鹰眼,八字胡须,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强悍。沈文魁见多识广,知道遇上了拦路抢劫的土匪,于是稳了稳心绪,从车上跳下来走到汉子们的马前抱拳拱手道:“几位朋友,我们是打此路过的买卖人,车里边装的都是中草药,还请朋友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日后必有重谢。”沈文魁说着从口袋里头摸出三根金条来,冲着为首的汉子道,“朋友,这几条大黄鱼就算是兄弟孝敬您的酒钱。”
“几条黄鱼就能打动老子的心?实话告诉你,老子就是冲你们这两车中草药而来。”为首的汉子一吹口哨,树林里头又冲出二三十手持刀枪的汉子,为首的汉子一挥手道,“弟兄们,财神爷就在咱们眼前,咱们得把他请上山,是不是?”
“二当家,我们听您的。”汉子们齐声应道。
“好,把这几个小子给我绑了,把车赶到山上去!”为首的汉子吩咐道。
土匪们冲上前去就将沈文魁和伙计们围在当中儿,有个伙计刚想持枪反抗,被为首的汉子一枪将之崩了个满脸花,其余的几个伙计一见,吓得个个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沈文魁被蒙着脸押到了马车之上。到了地方才知道,绑自己的土匪是高丽房的二当家十三少。
土匪们将几个伙计和沈文魁押到十三少面前,十三少指着身边的一位长满络腮胡子的红脸光头汉子介绍道:“沈东家,这是我们绺子里的大当家草上飞,我们大当家久闻沈东家大名,特意请沈东家来此一叙。”
草上飞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瓜开门见山道:“谁不知道沈东家是辽河两岸首屈一指的财神爷,我们哥俩今个儿请您来,就是想从您那儿借点银元花花。只要您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我们不但保证您毫发无损,还好酒好肉招待,您看怎么样?”
沈文魁身子一哆嗦,战战兢兢道:“车上那五万银元就算是我孝敬二位当家的,如果您二位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兄弟一定尽力。”
哪知草上飞一拍八仙桌,厉声道:“亏你还是赫赫有名的沈掌柜,这五万银元在旁人看来,的确是不少了,可在你沈东家身上,那只不过是九牛一毛;我们今天冒这么大的险请你来,就是为了得到你九牛中的一毛吗?”
“两位当家,你们想怎么样?”
草上飞道:“只要你老老实实按我们的吩咐去做,保管你平安无事。沈东家,给你们家写封海叶子(书信),让他们凑足十万飞龙子(银元),否则的话,你来看!”
沈文魁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就见草上飞一抬手,“叭叭”两声枪响,跟随他的两个伙计的脑袋当场被崩开了花,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吓得沈文魁差点儿尿了裤子,只好哆哆嗦嗦应道:“二位当家,我写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俗话说,钱财乃身外之物,还是保命要紧啊!”草上飞吹了吹枪口上的蓝烟嘿嘿一笑,“给沈东家准备笔墨纸砚。”
手下人应声,工夫不大准备好了文房四宝,沈文魁无奈,只好按着草上飞和十三少的意思给家里写了封海叶子。
草上飞吩咐人割掉了一个刚才被打死的伙计的耳朵,冲着十三少嘿嘿一乐,十三少会意,笑道:“大哥,您这手也真够绝的了,沈家人一见他们当家的这只耳朵,还不吓得跟面团儿似的,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草上飞吐了口烟道:“兄弟,说实话,咱们这还叫狠?咱们只不过是受人恩惠为人消灾罢了!兄弟,你说呢?”
十三少点头道:“大哥说得极是。”
这酒比这炭还暖人。炭暖身外,酒是从心底往外暖啊!
却说沈家太太,自打沈文魁去北镇贷银,左眼老是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沈文魁去了这么多天,会不会出事儿?按常理,他早就该回来了。这天晚上,太太正在灯下心神不宁地想着心事,门突然响了起来。丫鬟跑去开门,管家刘万山闯了进来。刘万山脸色苍白,看样子是有什么紧要事。
“万山,怎么这般慌里慌张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太太起身问道。
刘万山颤抖着手从怀里头掏出个纸包放到太太面前的八仙桌上,太太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小纸包。太太觉得好生奇怪,打开小纸包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小纸包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只人耳朵!
“万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惊问道。
刘万山道:“太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我刚从帐房里出来准备回家,迎面走来一个骑马的汉子,那汉子见我从宅子里出来,就从马上跳下来,问,这是不是沈宅?我说是,那人说这就好,从怀里掏出这个纸包递到我手里说,有人托他给沈宅捎点东西回来。我刚想问个究竟,那个人就骑马走了。”
太太打开书信一看,差点儿昏了过去,半天才缓过来道:“万山呀,文魁被高丽房的土匪给绑了票,要价十万银元,限期半月,否则就撕票。这是文魁写来的亲笔信,要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凑足这十万银元。不用说,这一定是他的一只耳朵,如果咱们满足不了土匪的要求,文魁的命可就没了。万山,事到如今,你就是咱们沈家的主心骨呀,你说这事儿可咋办才还好呢?”
刘万山咬了咬牙,骂了半天土匪,末了道:“太太,要不咱们去告官,让官府派人去救东家?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是官匪一家,官家就是受理了案子,也会推三阻四,弄不好过了期限东家的命就保不住了。要是金县长在位就好了,可他偏偏去年被革了职,现在,只有将家中的财产好好统计一下,帐上还有置办货物的十万银元,要想救东家的命,只有将这些银元给他们送去了。”
太太哭泣道:“甭说是要十万银元,就是要了我的命,只要能救文魁回来,我也认了。万山,你现在马上清点账目,明天一早,你亲自带着几个押车的伙计,将银元送到高丽房换人。”
刘万山应声退下了。
第二天一早,由太太亲自过目,将帐上仅有的那十万银元装上了三辆马车,由刘万山押着,向高丽房而去。
沈文魁自打写完信被关在地牢里后,受尽了非人的虐待。除他以外,地牢里还有十多位被绑来的秧子(人质),为了防止这伙人逃跑,土匪们使出了“熬鹰”(不让人睡觉)的法子。有一回沈文魁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刚想闭眼,就被土匪们用棍子打在了脑袋上,差点儿扎在旁边的火堆火给烧死。
这天晚上,沈文魁正在地牢里边扳着手指头数自己被关进来的日子,忽然,地牢的门开了,两个土匪走了进来,对沈文魁道:“你们家使钱来赎你了,跟我们出去吧!”
沈文魁喜出望外,跟着两个土匪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走着走着,几个土匪忽地将他强行给捆在了聚义厅外边的老杨树上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心里直纳闷,不是说家里来人赎他出来了吗,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
当时正值时冬腊月,外边的小北风像刀子刮脸,一个时辰过后,人就冻得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这时,门开了,聚义厅里走出两个人来,是绺子里的大当家草上飞和二掌柜十三少。
大当家草上飞洋洋得意道:“沈东家,这天不错呀,怎么样,冻不冻得慌?”
沈文魁冻得都不会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草上飞。
草上飞拍了拍沈文魁的肩头道:“沈东家,实话跟您说了吧,你们家的赎金早就到位了,可是受人之托,我们暂时还不能放您回去。至于为什么,您尽管问他,如果他点头放了您,我们自是没得说的。”
草上飞说着指了指正从柜房往外走出的一个汉子。
沈文魁抬头一看,那汉子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刘万山!
“万山,怎么会是你?”沈文魁喘着粗气问。
“东家,瞧您这话问的,怎么就不兴是我?”刘万山悠闲地踱到沈文魁面前摸了摸沈文魁那双早就冻僵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东家,您的手都快冻掉了,可是您当初为什么用这双手把一个您曾经玩弄过的女人寄存到一个下人手里,并且还和她藕断丝连?下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满怀希望的儿子竟是你的种。东家,您这样做也未免有些不尽情理了吧?”
“万山,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想着法害我?”沈文魁嘴角哆嗦着。
“东家,”刘万山说着,“我并没有害您的本意,说到底是您害了您自己呀!”
“是我害了我自己?”
“可不是您自己?”刘万山笑容可掬地说,“东家,是您把事儿都给做绝了。您不要以为自己做下来的亏心事儿别人就一辈子也不知道。您不要忘了,屋子里头说话保不齐窗户外头就有人听着哩!俗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万山,你就不要再兜圈子了,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刘万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东家,甭怪我心狠,您当初做下的事儿让我寒心,我们父子一辈子为了你们沈家,可到头来您却将玩弄过的女人赏给了我。我知道,我要是不长点心眼,早晚也会被您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与其先让您给除掉,到不如我先下手来保存自己。不错,赎银我是一个子儿都不少地送来了,可是我仍不能赎您出去,因为我要是赎您回去了,还不就是给我自己头上悬着把刀吗?您或许猜着了,这是我设的一个圈套,您要是这么想就对了。我用你们家十五万银元换你一条命,是贵了点儿,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媳妇和别人偷着在一起吧?您不仁在先,我不义在后,东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原来,自打发现沈文魁和伊人之间的秘密后,刘万山就想,东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弄不好自己就得像只臭虫一样让他给碾死,与其让他把自己置于死地,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刘万山知道,东家人精明着呢,不能让他看出一点破绽来,因此,表面对东家还是尽职尽责,回家后对伊人也是笑在脸上。
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这对狗男女弄死,刘万山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最后又一一被自己给推翻了。
机会终于来了。
这年腊月二十三,刘万山背着褡裢受东家之命去北镇办事儿回来,正往前走着,忽见前面风驰电掣一般跑来一匹枣红马,那马突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从马背上摔下一个人来。这人浑身是血,腰里别着枪,早已昏过去了。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刘万山知道,后边这伙人一定是追这个人而来的,于是一拍枣红马的屁股,枣红马向前飞奔而去,然后将这个人背到了道旁的密林之中。马蹄声远,刘万山仔细打量受伤的这个人。这个人后背中弹,脸色蜡黄,嘴唇如纸,双眼紧闭,气若游丝,伤得不轻,要是再不医治,性命难保。刘万山不及细想,就将这个人悄悄背到了附近一个镇上的中医堂。中医堂的先生是刘万山的老熟人,二话没说就把伤者身上的子弹给取出来了。直到第二天晚上,这个人才苏醒过来。这个人醒过来后,知道是刘万山救了他,就要起来跪谢刘万山的救命之恩,被刘万山轻轻给按在了炕上。一打听,那人是高丽房的二当家十三少,奉大当家命令前去古城子砸窑(抢有钱的大户人家),没想到那家墙高壕深,土匪们都被打死了,就他一个人逃了回来。刘万山一听,心中一动,要是能利用这伙土匪将东家给置于死地,岂不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于是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表露了想借他们之手除去沈文魁的意思。十三少一听有这么多银元,立马答应了。
此时此刻,沈文魁虽说气得脸色发紫,可心中暗想,刘万山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都是自己埋下的祸根。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话儿可说?想到这儿把眼一闭,道:“万山,我不怪你,我只求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我快受不住了!”
刘万山一改往昔的唯唯诺诺呲着大板牙满脸得意道:“东家,您这一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从没受过什么委屈,这回知道受罪是什么滋味了吧?我不会就这么快让您死的,那样做就太便宜了你。我知道,您在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可我不在乎。我还要告诉您,您放心,关于伊人和你那个孽种我还会一如既往地照看他们,您就放心地去吧!明年您周年的时候,说不定我还会领着伊人和您儿子给您烧几张纸……”
刘万山越说越起劲,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酒葫芦,掌喇叭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笑道:“东家,这酒真暖人,这回我才明白什么叫雪中送炭,这酒比这炭还暖人哪!炭暖在身外,可这酒是从心底往外暖啊!东家,您要不要来一口?”
沈文魁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刘万山将酒葫芦递到了他的嘴边,醇香可人的酒从酒葫芦嘴儿涌出,可任凭沈文魁怎么样将头往前勾,那酒就是到不了他的嘴边。
刘万山狡黠地一笑:“东家,别怪我不给您酒喝,您喝不到嘴儿那是您自己个儿的事儿,反正,做奴才的这是最后一次侍侯您了。您要是不满意,等我死了到了阴曹地府您再跟我算账吧。”
沈文魁气得眼珠子差点都瞪出来了,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沙哑着声音吼道:“万山,你小子要还是条汉子,就给我来个痛快的,我冷得实在是受不了了!”
“东家,您先别着急呀,这个要求我答应您了。不过,在您临走的时候,我得让您看一些东西。”
刘万山说着在草上飞和十三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番。
草上飞微微一笑,吩咐一个土匪:“将沈家送来的马车赶到这儿来给沈东家看看。”
土匪应声去了。
工夫不大,沈家送赎银的三辆马车赶到了沈文魁面前。刘万山道:“东家,您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刘万山说着将车上的一只麻袋抖开嘴,白花花的银元滚落了一地,沈文魁一看,心都快碎了。他虽知刘万山将赎银运到了土匪窝里,可等真看到子一辈父一辈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银元一下子都落到了他人之手,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可这时他已经喊不出声来了,刀子似的西北风早就将他的身子冻透了……
我受够了,今天,总算是到了结的时候了。
自打刘万山领着伙计赶着三辆马车拉着十万银元去高丽房赎人后,太太整日的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今天早上她梦见了文魁站在炕边上跟她直喊冤,她打了个激灵就醒了。醒来后就再无睡意,一直坐到天光大亮,直到丫鬟进来服侍她梳头洗脸,她才穿衣下炕。
想起嫁到沈家这么多年,太太不禁感慨万千。自己虽说是沈家名媒正娶的太太,可丈夫的心却不在她身上。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明里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可暗地里却背着她跟别人好。好歹有个儿子,眼看着儿子的买卖一天天做大,自己就快跟着儿子享几天清福了,儿子却又被土匪给绑了票。
太太越想越乱,心里就像堵着块磨盘一样。
这时,就听外边脚步声响,刘万山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了:“……太太……万山该死……没把事儿办好……”
太太预感到不妙,一把将刘万山搀扶起来道:“万山,有什么话好好说。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少东家怎么样了?”
刘万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太太,土匪们把少东家活活冻死在地牢之中了,等我赶着银车去赎票的时候,少东家已经死了。十万银元被土匪们给扣下了,伙计们也被打死,我只得拉着少东家的尸体回来。太太,就请您责罚万山吧!”
太太踉踉跄跄来到门外的马车上,掀开裹尸布一看,沈文魁脸色青紫,早就成了冰人一个。令太太奇怪的是,沈文魁的尸身上并无一点伤痕,这才明白那天土匪们捎来的耳朵是另一个人的。
她深知土匪们狡猾,沈文魁被冻死赎银被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来伤子着实让她不忍接受。
她知道儿子死得屈,请来和尚超度儿子的亡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将儿子下葬。将儿子下葬后,太太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竟卧病不起了。
刘万山找了不少郎中,郎中们都说太太患的是心病,无药可医,大限之期不远了。刘万山也看出来了,太太就像一盏即将油尽的灯,摇摇欲坠的,不会再发出什么光彩来了,随时都有油尽灯枯的危险。
这天晚上,刘万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刘万山开门一看,太太的贴身丫鬟花儿急匆匆地说:“万山哥,不好了,太太她快不行了!”
刘万山胡乱将衣服裹在身上就跑到了太太的房中。太太脸色蜡黄,气若游丝,胸脯风箱一般喘息着,只有出没有进的气了。
“太太,您醒醒,万山来了。”
太太微微睁开双眼:“……万山啊……这些天来跑前跑后……累得眼窝都快陷下去了……我这心里头不落忍啊……”
“太太,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啊!”刘万山假惺惺地抹了把泪道。
太太攒了半天的力量道:“万山呀……我是看着你和沈文魁长大的……沈文魁死了……我身边一个近人都没有了……你要是不嫌弃……从今以后……沈家现有的一切财产都由你来继承……你看怎么样……”
“太太,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的病不打紧的。”刘万山心说,太太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交给他一个下人,该不是说着玩的吧?
可太太的样子是认真的,太太吃力地咧嘴微笑了一下:“万山呀……我大限已到……你就答应了吧……不过……你一定得改姓沈……”
这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沈家的财产虽说被土匪劫持了十五万银元,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现存的产业也足以让他拼搏一生的了。改个姓算得了什么,刘万山一听,自是喜出望外,赶忙跪下给太太叩了头。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吗?……这里边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因为你其实也是……也是……”
太太说到这儿一口痰堵在了嗓子眼,话还没说完,挣扎了几下就咽了气。
发送完了太太,沈文魁的媳妇回了娘家等着改嫁,刘万山就改了沈姓成了沈家的主人。
没事儿的时候,刘万山便琢磨起太太临终前未说完的那句话,可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来。一来二去,刘万山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由于刘万山处处精打细算,不久,沈家的家业又振兴起来了。
自打刘万山成了沈家的新东家后,伊人对他的看法大为改变,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只是到了晚上,刘万山虽说和她同床而眠,对男女之事却再无兴致。其实,自打刘万山发现伊人和沈文魁在一起以来,就再也没和伊人有过夫妻之实。每次伊人问起,刘万山只搪塞说他身子有病。其实,刘万山早就和太太身边的丫鬟珠儿好上了。
刘万山心想,等时机成熟,就将伊人和沈文魁留下来的孽种除掉,然后再娶新人。现在,他刘万山有的是银元,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正月十五。
早上起来,刘万山对伊人道:“今天是一年来第一个团圆节,咱们活着的人要过节,死去的人也不要冷落了。咱俩领着儿子去给我爹上坟,顺便也去老东家还有少东家的坟上看看去,烧几张纸,你看怎么样?”
“当家的,这敢情好了,我早就想给公爹上坟了。自打我过了你们家的门儿,还没给老爷子上过坟呢!”伊人道。
刘万山诡秘地一笑,道:“这回,咱们可要好好地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晌午时分,一家三口坐着马车来到了闾山沈家的坟地上。
看坟的老白头也早己作古,因此,沈家的坟地没有人看护,几座坟茔在这青山环抱之中,显得格外静谧。让伊人不解的是,刘万山并没有让她和儿子同他一道祭奠公爹的坟茔,只是让她站在一旁等着他。
上完了刘梦石的坟,刘万山又来到沈东家夫妇坟前祭奠了一番,这才领着伊人母子来到沈文魁的坟前道:“少东家,我把他们娘儿俩给您带来了。孩子,跪下,给你爹磕头。”
孩子懵懂地看着刘万山,倒是伊人明白过来,她强作镇静地问道:“当家的,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甭再跟我演戏了,你和沈文魁的事儿以为我不知道?在和我入洞房的时候,你就已经怀上了他的种!这么多年了,我受够了,今天,总算是到了结的这一天了。”刘万山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把匣枪一反往日的平和发疯似地吼道,“沈文魁,我现在就让你小子亲眼看着,我是怎么物归原主的。”
伊人声色俱厉地说道:“万山,你这条人面兽心的豺狼,这回,我总算明白了,沈文魁就是被你给害死的。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就是活下来也不得善终。”
刘万山呲牙一乐:“不错,你猜着了,东家的确死在了我手上。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过,东家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他应该为有你这样一位痴情于他的女人而欣慰。现在,我还得替他了却最后一桩心愿。”
“什么心愿?”伊人问道。
“把你们母子送到他的身边,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呀!”
伊人知道刘万山今天领他们娘俩到坟墓上来的真正目的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刘万山面前指着儿子道:“当家的,我死不足惜,可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呀!刘万山,你对着一个孩子下毒手,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臭婊子,算不算个男人你没资格在这儿评论,你还是去阴曹地府和沈文魁相会去吧!我成全你们。”刘万山气急败坏地说道。
“那好,你就动手吧!”伊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的子弹是怎么样打穿我们母子的胸膛的?”
“臭婊子,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了。”刘万山说着就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说:“万山,枪下留人!”这声音轻柔,但却柔中带着威严。
这声音听着好熟。
刘万山赶忙将枪放下,抬眼一看,从东家坟墓后的一棵松树下走出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女人来。
“青姨!”
刘万山迎上前道:“青姨,您怎么来了?”
青女目光中带着一缕威严:“要不是我来,这母子恐怕早就做了你的枪下之鬼了。十多年了,没想到当年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也变成了一个阴险狡诈之徒。”青姨冷冷笑道,转过身将吓得哆嗦成一团的孩子抱进了怀里。
“你究竟是谁?”刘万山越发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孽障,连自己的娘亲都不认得了?!”青女双眼含泪。
“不!我娘她,她早就……”刘万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愣在那儿。
青女用手一扯,那丑陋的面皮后面竟露出了一张秀美的面庞来。
刘万山这下看清了,在他身边时时关爱着他的青姨竟然真是失踪多年的娘亲孟惠贞!娘的脸上原来戴着一张人皮面罩。
孟惠贞垂泪道:“万山,我苦命的孩子,我就是你娘呀!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刘梦石为了害我,假意陪我上山进香,趁你熟睡之时,陪我和香儿至老障鹰台赏日,趁我不备,将香儿打死,又将我推下山崖,可我命不当绝,挂在了松树之上,被一个游方的老道姑救起……”
怪不得他和青姨之间相处得情同母子,当年青岩寺老障鹰台上发生的事儿……难道,难道是爹害死了娘?
刘万山这时也来不及理清这一切,原以为死了的娘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没有比这更让人惊喜的事了,他扑通一下跪在母亲的脚下,哭泣道:“娘呀,我还以为您早就没了呢!娘,儿子想您呀!”
“万山,我的儿子,娘也想你啊!”孟惠贞用手摩挲着刘万山的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腮边滚落。
见孟惠贞和刘万山含泪相认,在一旁等死的伊人也惊得目瞪口呆。
这真是世事无常。
这时,却见孟惠贞指着沈奇坤的坟墓道:“万山呀,这都是娘造的孽呀!孩子,沈奇坤才是你的亲生爹呀!”
此话一出,更甚娘亲复活,刘万山只觉如雷击顶,差点儿昏厥过去,半晌,才回过神来:“娘,您说什么?沈奇坤是我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惠贞道:“万山,我嫁给刘梦石之前,就怀上了你。我和沈奇坤是相爱的,可沈奇坤迫于母亲的压力只好娶了家财万贯的太太将我嫁给了刘梦石。刘梦石之所以想在障鹰台上害我,就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和沈奇坤之间的秘密。沈文魁就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呀!”
什么!?
刘万山不由想起太太临终跟他说过的那番话。这样说来,太太应该早就知道她丈夫年轻时候的事儿,也知道他刘万山本是沈家的种!
“孩子,娘对不住你呀!”孟惠贞啜泣道,“娘没脸儿见你,可娘惦记你,为了能看到你,娘到沈家当了厨娘。这张人皮面罩,是老道姑送给我的。娘整整戴了七年啊!你生儿子那天,我送去了长命锁,其实,我本以为这孩子是你的,我孟氏有孙子了。没想到上苍竟然如此捉弄人,沈文魁在你身上将老一辈的伎俩又玩弄了一遍。要不是你刚才对伊人说的那番话,我还蒙在鼓里呢!不过,这情有可原,他要是知道你是他的亲哥哥,他决不会这么做的。”
“娘,我心里头堵塞得慌!”
“孩子,你知道你父亲沈奇坤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刘梦石勾结土匪给害死的。有一次我和老道姑云游至三叉河口,遇见一个身负刀伤的汉子。老道姑慈悲为怀,救了那汉子的性命。汉子感激我师徒的救命之恩,说出了自己的身分。他就是三叉河土匪二当家。因为一个女人的事儿和大当家闹翻了脸,被大当家杀伤,险些丢了性命。我一下子想起了你爹当年被害一事,从他的嘴里我知道,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就是刘梦石!他事先在你父亲的酒内放了迷药。要不然,凭你父亲那一手百发百中的神枪和百人不敌的武功,何人又能奈何得了他?这印证了我的判断。其实,我一直在查找害死你父亲的真正凶手,没想到苍天有眼,让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刘梦石被人暗杀,也是死有余辜。”
“这么说,您一定知道是谁杀死的刘梦石?”
孟惠贞叹了口气道:“孩子,杀死刘梦石的是太太!当年,我和你爹之间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太太就怀恨在心。她早就怀疑刘梦石害死了你父亲,可是又没有真凭实据,为了探明事情的真相,她假意许诺将梅竹嫁给他,实则是让梅竹探出沈奇坤被害的真相。刘梦石好酒,酒后没有把持住,将梅竹当作了近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醉后说出了暗害沈奇坤的经过。听了梅竹的汇报,太太便安排人巧妙地为丈夫报了仇……”
一时间,刘万山感慨万千。青女竟是他的娘亲!刘梦石竟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竟是沈奇坤的儿子!沈文魁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刘万山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孟惠贞道:“孩子,刘梦石在世时无时无刻不在向你言传身教,其实,他的目的就是利用你来和你的亲生弟兄互相残杀,他好坐得渔翁之利,只不过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被太太给杀死了。为了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太太还将刘梦石葬在了丈夫的坟茔地里,事发不久,将梅竹远嫁千里之外。”
孟惠贞长叹一声继续道,“实话说,我也不希望他被害。人生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的夫妻,一点感情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对不住他,所以,嫁给他后就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可我没想到,我和你亲生父亲的事无意之中被他知道了,我觉得夫妻之间应当以诚相待,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打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这种事情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刘梦石杀我,也有他的道理。刚开始我对他的确是恨之入骨,可经过老道姑的点化后我醒悟了,时时刻刻都在谴责我自己,是我当初欺骗了他,我理解他。不过,我还是恨你父亲沈奇坤当年看中了太太娘家的权势将我下嫁给刘梦石,要不是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手足相残!”
刘万山这才明白,怪不得娘和刘梦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逆来顺受。原来,娘是生活在沈奇坤和刘梦石两个男人感情之间的夹缝里啊!想起沈奇坤活着时候对他的好处,眼泪不由又滚落了下来。
“文魁啊,等等我,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娘俩正在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伊人已经一头撞死在了沈文魁的碑前,孩子冲过去抱着娘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伊人,你这又是何苦呢?”刘万山看着这凄惨的一幕,刚刚在心中对伊人和沈文魁的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悔恨和愧疚。
“咣、咣、咣……”
远处,忽然传来青岩寺悠扬的钟声。
刘万山心有所触:“娘,我对不住文魁,也对不住我爹,您就照料好这个苦命的孩子吧!我孽债太多,我要在佛前忏悔前孽,我要出家为僧,青灯黄卷,老死终生!如有来生,我定要好好服侍娘亲,以报娘亲养育大恩。”
刘万山说罢,向青岩寺走去。
孟惠贞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哭着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然后将孩子轻轻拥在了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山道上起了风,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把这一切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