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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大约在冬季
作者:姚鄂梅

《收获》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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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默在正午时分到达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下了火车,来到电话亭边,犹豫了一阵,拿起的话筒又放下了。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中拦了一辆车。
       安顿下来后,她来到街上,她想看看附近有没有茶馆。他说过多次:这辈子我们肯定还要见面的,我们一定要见一面,最好是在冬季,最好是找一家茶馆,要有热气袅袅的茶,要有舒适的木椅,要有淡黄的灯光。她边走边想,也许他就在我正经过的这栋楼上,也许就在身边疾驰而过的汽车里,他肯定怎么也想不到,她刚刚从千里之外赶到这里,独自思考着找到他的最有创意的办法。她希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而不是在电话里约定,在哪里碰头。一想到他对即将到来的喜悦一点准备都没有,李默就觉得无比振奋。
       他们分别有六七年了,除了那串数字,她对他的了解几近于零,他发福了吗?他生活幸福吗?他还喜欢骑摩托车吗?她一概不知,在他们偶尔的电话里,总是她说他听,偶尔发表一点评论。她不是忘了问他,而是有意不去问他,她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必要谈琐事,他的琐事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她的琐事则应该是她的男朋友之类,他们谈这个不是自找难过吗?
       最初见到他的时候,李默还是一家纺织企业艺术团的歌唱演员。李默一直把这段经历看作她一生最大的转折点,她在这个乱哄哄的集体里突然长大了。在此以前,李默是一家街道幼儿园的老师,学生们大都来自城乡结合部,形容参差不齐,刚开始,李默还能专心致志地教他们叠手绢,唱儿歌,做游戏,分发即将过期的饼干,后来,她就有些涣散了,学生们在院子里做着游戏,她则无聊地靠着门廊,在太阳下眯起眼睛,轻声哼着邓丽君的歌。高中的时候,李默一直享有“小邓丽君”的外号,这外号是班上的男生们给取的,那时,有两三个男生围着她蠢蠢欲动,可她瞧不起他们,他们都是农村来的学生,除了成绩比她好一点,其他没一点看相,不是衣衫破旧,就是歪瓜裂枣。她家就住在城边上,虽然没有城市户口,但家里并不种田,所以她宁肯喜欢一个街上的小痞子也不喜欢总带一股泥腥味的他们。后来,这些有泥腥味的家伙纷纷考上了大学,她却落榜了。费了好大劲才进了这家幼儿园,没干几年,在日复一日的尿臊味和奶腥味中,李默开始感到前景灰暗,了无生机。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艺术团的招聘广告,想也没想就报了名。
       艺术团成员来历很杂,既有活跃在专业剧团之外的小红人,也有像李默这样的无名氏,当然,大多数舞蹈演员都是从一线工人中像选美一样选出来的。建团后半年,这个集体还很像那么回事,厂方专门拿出食堂后边的小平房给他们做排练室,那里有四壁都是镜子的练功房,有碰一下就叮叮哐哐响半天的乐队库房,还有高薪聘请来的专业歌舞团的老师,不分白天黑夜,关起门来对他们进行封闭式集训。半年下来,食堂的工人们因为近水楼台的便利,也受了不少艺术熏陶。揉面的人,不知怎么就狠狠地喊起了《站台》,炒菜的时候,大师傅推动吊在铁锅上方的大锅铲,不由自主地哼上了《乌苏里船歌》,开饭结束,清洗厨房时,他们挥起饭勺,即兴敲打起铝盘和锅盖,居然找到了几个像样的音符。
       李默在这半年里收获很大,她不仅歌唱得更好了,在打扮上也得到了老师的不少指点。李默并不特别漂亮,她是娃娃脸,脑袋大,身子细,台下看着,固然清甜可爱,但上台就不行了。老师说,幸亏你是通俗唱法,你记住,唱通俗的人,不一定要漂亮,但一定要有个性。老师说完就把她带到理发店,抓起她的妹妹头,比比划划说了半天,终于给她设计出了新发型,前面修剪得像个不听话的小男孩,后面却有参差不齐的长发披下来,多了一点动感和柔媚。
       老师的话唤醒了李默沉寂多年的某根神经,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她就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她曾经自作主张跑到派出所里改了名字,她讨厌父母给她的“李明霞”三个字,她挑了一个最喜欢的“默”字代替,那时,她才只有十六岁。她的个性那么早就萌芽了,后来却无缘无故地处于停滞状态,如果不是老师提醒,她差点要把这点传统忘光了。她一边兴奋地为自己设计着奇装异服,一边鄙视着身边那些演员们的穿着打扮,她觉得她们不过是潮流的应声虫,而她,她是不想去做一只应声虫的,绝不。李默在这支花红柳绿的队伍里渐渐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人物,这使她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真正奠定她在艺术团地位的那场演出有些人至今还记得,那天她唱了一首《我不是坏小孩》,在四平八稳的晚会调子里,李默一身怪异骇人的打扮,从舞台一侧踉踉跄跄地冲出来,略带哭腔、气哼哼地唱道:我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坏小孩。台下的观众被弄得呆了一刹,紧接着就精神一振,噼哩啪啦地鼓起掌来。说实话,那些穿着拖地长礼服的歌手在他们眼里是不讨好的,他们坐在台下细心地挑剔歌手的长相,内行一点的则不停地说,又唱黄了又唱黄了,只有李默的演唱能带给他们耳目一新的感觉,她的着装让他们费解,她的歌曲也让他们觉得新鲜好玩,没等他们彻底看清她的表演,一首歌就唱完了,他们想也没想,就把矜持的掌声全都给了她。从此,李默尽管不是团里最看好的演员,却成了必不可少的演员之一,就像一桌精致的宴席,必有一道味道浓重的菜式一样。
       李默很满意自己的这种地位,从此无论台上台下,都是一副曲高和寡与众不同的样子,既不去讨好团长,也不注意去搞好同事关系,去演出的途中,她双手插在裤袋里,吊儿郎当地走在最后。她坚持不用团里的化妆师,她要自己化妆,人家都化好了,她才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不太情愿地腾出一只手,在脸上潦草地描几笔,似乎是在向人无声地显示,这场小小的演出,根本不必如此隆重。事实上,从拍下来的舞台照来看,李默的妆化得并不潦草,有人说,她是等别人上台去了,才躲在幕后认认真真地化妆的。她们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们也不想去搞懂她,她们才没时间去管她,她们都忙得很,在演出的同时,艺术团还承担着公关的职能。有时,她们集体出动,热热闹闹地把公关对象弄得晕头转向,有时,却只有两三个人被悄悄点名,在傍晚时分神秘地上车,去某个她们事先并不知道的地方。这样的活动是只要谄媚不要个性的,所以,外形峥嵘的李默从来不在点名之列,她只参加过几次集体活动,无非是表演几个节目,然后邀请台下的嘉宾跳舞。
       李默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活动中碰上他的。他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似乎对跳舞并不热衷。李默当然不愿意去请那些最前排的人物,按照惯例,那些人物总是由应声虫们去应付,她是不会和她们去争艳斗妍的,她擦了一把舞台灯光烤出来的热汗,悄悄来到台下靠后的地方,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了下来。
       他马上就过来跟她攀谈了。他望着那些来不及卸妆就跑下来请人跳舞的演员说,你跟她们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很有个性。他还说你应该到专业歌舞团去,受正规的训练,你肯定会熬出来的,你有这个基础。这正是李默最喜欢的赞美,她半点也没矜持,就开始跟他交谈起来。她发现他是个很
       健谈的人,正当她觉得一个话题就要结束时,他却巧妙地来了个承上启下,非常自然地转入下一个话题。她很少遇上这样的谈话对手。他告诉她,他叫伍爱国,是做购销工作的。李默望着他那张英俊的脸,有些明白了,这样的人当然得有好口才。然后他们就跳舞了,一曲跳完,他们依旧回到原位,这是一个相对冷落的角落,主宾双方都有点忽略了这个地方,所以下一支曲子奏起来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出于礼貌,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跳起了第二支舞。就这样,直到晚会结束,他们都没有再去挑选别的舞伴。更重要的是,李默不想挤进那帮演员里去凑热闹,她知道,呆会儿回到集体宿舍后,她们肯定又会假装厌恶地炫耀:哪个老总老缠着我,哪个家伙的眼里长了钩子,哪个家伙的手最不老实。李默不喜欢她们那副假惺惺的嘴脸。
       没过多久,李默下班后在厂门口的一个小商店里看见了他。他斜靠在摩托车上,见她走过来,把烟一扔,戴上头盔,说等你半天了,上车,我带你去兜兜风。李默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他,可她就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头盔下面,他的眼睛像一张网,没头没脑地将她罩在里面,让她动弹不得。她站在那里吭哧了一阵,突然把心一横,坐到他后面去了。他说坐好啦?她说坐好了。他猛地一加油门,她惊叫一声,向后一仰,双手本能地抱住了他。
       他把她带到郊外的烈土公园里,他说他已经作为驻厂代表正式驻到这里来了,他在厂门口守候了两天,终于把她守着了。李默有点紧张,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守她。他告诉她,他是专门为她而来的,他本来可以被派到另一个更好的城市去,可是他坚决要求来到这里,只因为这里有她。
       李默的心跳得很厉害,她明知故问: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吗?
       李默不记得她说过什么话,他们那天说得太多了,天上地下,东西南北,而且多数时候是他在说,她在听。
       你说,这世界看上去很热闹,其实比冰山还要糟糕。
       那是歌词。
       可你不是唱出来的,你是说出来的,而且是对我一个人说出来的,我不能没有其他的想法。
       没过多久,天就黑下来了。伍爱国说信不信,我的嗓子也是不错的。他说他喜欢齐秦的歌,喜欢他的《大约在冬季》。他说着就唱了起来,他的嗓子真的很不错,李默说你这水平都可以进我们艺术团了。伍爱国被鼓励之后,唱得更起劲了,李默当然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像赛歌似的,你一首我一首地唱下去。夜晚的公园里悄无一人,李默从没觉得夜色有这么美,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头,无不脱尽凡胎,风姿绰约,饶有深意。月亮慢慢升上来了,烈士公园仿佛仙山楼阁,停泊在乳白的夜雾当中。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呀呀呀/爬上来。他忘情地唱着,两眼始终盯着李默的眼睛,看上去像在向她深情倾诉。李默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融进了月光,融进了夜雾,她突然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伍爱国没有被她的眼泪所干扰,他一边继续唱着,一边抬手擦去了她的眼泪。这一次,她真的哭了起来。伍爱国不再唱了,他说,有些歌曲的确让人感伤。她觉得他真聪明,既表现出了他的体贴,又没让她觉得难为情。他拉过她的手,捏着,揉着,猛地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努力克制着心跳,她还从来没有摸过一个男人的脸,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他的手压着它。她的手指碰上了他的胡茬,尖硬,有力,却又温暖,奇异,她在心里惊叫了一声,一种新鲜而又刺激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她强作镇定地笑着,人却像夜雾一样地化了开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伍爱国总是在下班后带她去兜风,他们逛遍了周边的每一条大路,每一条河岸,每一座山梁,他们停下摩托车,不是燃起一堆野火做烧烤,就是即兴高唱,凡是他们能够想起来的歌曲,他们统统都要找出来,一遍一遍地翻唱,他们用京剧的唱腔有板有眼地唱流行歌曲,又把所有的民歌唱出美声的腔调,唱着唱着,两个人就笑得气喘吁吁,东倒西歪。伍爱国说,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李默也说,从来没有笑过这么多。
       那段时间李默经常失眠,无论醒着还是睡着,耳朵里总是突突突的摩托车声音,还有他的歌声,连他换气的声音都犹然在耳。她坐在食堂里,满满一盒饭吃光了却不知吃了些什么,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两眼紧闭,心跳如鼓,随处可见的爱国两个字也变得非同寻常起来,仿佛他的眼睛就躲在那两个字后面,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与此同时,同宿舍演员们的行踪也变得神秘起来,她们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半天一天,后半夜总有人咔啦咔啦地转动门锁,带着极力掩饰的兴奋一声不吭地爬上床。李默知道她们都开始偷偷约会了,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有时,碰巧她们都没有出去,就躺在床上瞎聊,有意无意地泄露彼此的一些秘密。李默躺在蚊帐里,闭着眼睛听她们的嬉闹,开始生出一点寂寞孤独之感。她也是有了秘密的,但她不能说出来,尽管她很想说出来。她知道他们不能张扬,他跟厂里有业务关系,每天都要到厂里来报到,而且他是结过婚的。还有一点,当地人把伍爱国这种人称作“采狗(购)子”,只要一提起“采狗子”,人们马上就会想到油腔滑调,拈花惹草,以及不清不楚的经济状况。尽管李默确信伍爱国是个例外,但她还是没有把握人家会不会像她那样想。
       她们到底还是说到李默身上来了。李默,别装睡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跟那个姓伍的家伙怎么回事?我有两次看见你坐在他的摩托车上。
       李默说,搭搭他的顺风车怎么啦?
       李默,千万别上采狗子的当,采狗子是最坏的,当着你的面甜言蜜语,过两天屁股一拍就走人,回头就装着不认识你。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上过采狗子的当?李默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这就是生活经验,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上当了才知道,那你这辈子就惨哕。
       不过,那个采狗子的确长得很帅,很有味道,能和这种人来那么一段也不错呀,换了是我,我估计也会抵挡不住的。
       你的局长干爹也是有点风度的,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李默不喜欢她们用这种语气来谈论她和伍爱国,她听不下去了,一掀被子跑了出去。伍爱国这几天不在家,他要回去几天。她独自站在夜色中,没有伍爱国的夜晚是多么寒伧而又无聊啊,她又想起了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忘情大笑的夜晚,如果他真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采狗子,他会那么单纯地跟她度过那些夜晚吗?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交往并没有突破拥抱的界限,说起来还是她先拥抱他的,在80迈的摩托车车速中,她一上车就不得不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背上。她在夜风中坐下来,望着轰鸣的车间房顶愣愣地出神,不一会,机器的声音就变成了摩托车突突的声音,她心里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有点疼,还想流泪,她突然很想他快点回来,她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他。
       伍爱国终于回来了,按照惯例,在天色微暗的时刻,他在某个拐角处等着她。她老远就跑起来,跑过来就跳上车,紧紧地抱住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说,今天我们不去郊外了,好吗?她在后面猫似的嗯了
       一声。
       那天他似乎是有准备的,他在一间屋里低低地放起了音乐,点起了蜡烛,再关上所有的灯,拉着李默坐到另一间屋子里,还开了一瓶酒。幽暗的光线中,屋里的一切都浮了起来,她觉得她的身体也漂浮起来,像电影中的慢动作。她从没喝过酒,此刻却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酒杯,她觉得她此时什么都敢干,也什么都想干。两口下去,李默就有点昏昏然了。他拉起她,他们在低缓的音乐中跳起舞来。这跟在舞池里跳舞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胸腹相贴。舞步没有了,两个粘在一起的身体缓缓摆动。她感到自己突然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他们就在这天同居了。
       她将被子拉过头顶,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胸前,她不想见到光亮,也不想见到光亮下的自己。她觉得很奇怪,在此刻,在被子深处,她突然想起了她们说过的那些话:千万别上采狗子的当,采狗子是最坏的。
       你肯定觉得我是个坏蛋吧?他把被子揭开一点,看着她的头顶说。
       承认你是个坏蛋,等于承认我也是个坏女人。
       一般来说总是这样,当一个好女人遇上一个坏男人时,她怎么也不肯承认他是坏男人,等她终于承认的时候,她也就变成一个坏女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终归是要变成坏女人的?
       也就是说,你已经在心里把我看作一个坏男人了?
       两人像练绕口令似地一直绕到半夜,伍爱国说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坏蛋,我对你这样完全是情不自禁,谁让你那天坐到我旁边来的呢?你要是不坐过来,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你,我们也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好像你倒有点后悔了似的。李默咕哝了一句。
       哪里,对于情不自禁的事情,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也没什么,人的一生总要经历几段感情的,对于你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年龄,又在这样一个环境,你只能遇上我,别无选择,当然,也是最好的选择,你不觉得吗?
       你是说除了你,再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我了?那可不一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真的是无法避免的。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个男人结婚是无法避免的,结婚以后碰到更喜欢的女人也是无法避免的,因为结婚并不意味着那个男人的感官从此就不正常了,他还是以前那个人,他还是喜欢对他胃口的美人。
       两人一直聊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天还没亮,他就推醒了她。他说,你是不是该走了?被别人看见了对你不太好。李默陡地一阵紧张,赶紧穿衣起床。
       从此,李默要么很晚了才赶回去,要么第二天天亮前起床,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地下的关系。他诚恳地说我离婚有难度,这辈子都别想,所以我得为你着想。她有点生气,说谁要你离婚?你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相干?实际上,她被他的坦诚感动了,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和他结婚的事情,她觉得结婚这回事离她还很远,远得无法想象。她一边狠狠地抢白他,一边却把他抱得更紧,更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现在,她不再对那些半夜响起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感到恼火了,她也成了她们中的一员。有那么几次,她比她们回来得更晚,对她们的追问,她只是轻轻一笑,说,和几个朋友玩得晚了点。她们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没什么好隐瞒的,大家彼此彼此。可她认为,她跟她们是不一样的,她遇到的是爱情,而她们遇到的不过是一种利益关系。她们越来越有钱了,越来越有靠山了,有人认了有权有势的干爹,急着跳到更好的单位去,有人扔掉了在车间干活的男朋友,另择高枝。她很鄙视这种做法,她在心里发誓,她怎么都不会向她们透露她的秘密,即使她们猜到了她也不会承认,她觉得稍微透露一点风声,她的爱情就会受到攻击,就会在人们嘴里变得丑陋无比,她很清楚,她的爱情是一株只能开在夜晚的花,有点像昙花。
       可她喜爱这株开在夜晚的昙花,她一看到他就魂飞天外,忘乎所以,就算他是个坏人,她也不准备放弃他了,何况他从不隐瞒他的坏,他甚至说,李默,你不能跟我继续好下去了,时间越长,对你越不公平,我不想毁掉你后半生的幸福。
       笑话,我的幸福握在自己手里,是你伍爱国说毁就能毁掉的么?
       你不懂,幸福就是记忆,我们现在相爱有多深,对你将来的伤害就有多大。
       你就别吹了吧。
       他望着她笑。
       有一次,他们告别的时间长了点,她误了演出。面对团长的责问,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团长盯着她手上的金手链,说无组织无纪律!才工作几天就穿金戴银,年纪轻轻的,要懂得自尊自爱。领导说完,就很鄙视地丢下她走了。她哭了起来。领导说中了她的要害。
       对于他的礼物,她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她家是很穷的,她努力过着简朴的生活,在简朴中营造廉价的个人风格,她从来不买装饰品。他第一次就送给了她金手链,她被精细的光芒晃得心里一跳,他用力捉住她拼命躲藏的手,细心地给她戴上,冰凉的链条触上她的皮肤,被疼惜被宠爱的感觉刹时传遍全身,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感觉,再也舍不得摘下来了。后来,他又陆陆续续送给了她一些礼物,衣服,手表,皮鞋,化妆品,她迅速武装起来。宿舍里的人开始是惊羡,接着就嘀嘀咕咕,弄得她再也不敢接受他的礼物了。他似乎很能替她着想,于是就不再送礼物给她,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最满意伍爱国对她的赞扬。他经常说李默,你就应该到音乐学院去进修一段时间,你很有潜力,如果有人用心培养你,你说不定会成为歌星的。有时他很忙,她见不到他,他就宽慰她:我在拼命挣钱,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就送你去音乐学院读书,把你培养成大歌星,然后等你有一天成名了,一脚把我踹得远远的。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几乎相信伍爱国说的是真的。
       有一天,伍爱国对她说,这几天不要过来了,我老婆要来了。
       开头两天,李默很平静地过去了,第三天,她开始有些躁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去看看他的老婆,还是想去看看他。她想,我可以装作去找他谈公事,也可以装作敲错了门。
       犹豫了很久,她真的鼓足勇气去了。他家的门半开着,屋里传出说话声,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她放轻脚步,从门边偷偷看过去,她看见了一个正在织毛衣的女人,还有一个跑来跑去的小男孩。那女人清秀端庄,尽管她穿着家常的衣服,手里在织着毛衣,浑身上下还是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娴雅之气。这是一股令她自卑的气质,和她相比,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粗鲁,那样简陋,一点都经不起挑剔。她突然很羞愧,掉头就走。
       就在这天,她对他们的关系不再自信了,她想起了他的话:我离婚有难度。是呀,有这么漂亮的妻子,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他怎么可能离婚呢?怎么可能为了自己去跟这样的妻子离婚呢?最后她安慰自己:算了,我本来也没对这段关系抱有什么奢望,我们在一起注定是没有前途的。
       他再来找她时,她就有些别扭了,但她不想告诉他,她看到过他妻子,她只是说我不能跟你再这样下去了,我心里有压力。也不知他是不是懂得了她的
       意思,他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于心不忍,我没有更多的东西给你,却一天一天地耽误着你的青春。算一算,他们在一起,一晃就一年多了。他说你生活中有没有让你中意的男人呢?她摇摇头说没有。他说都是我的错。她笑起来,又说起了那句老话:你就别吹了!
       从此,他们的约会次数就稀了不少。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找到她,说他要回去了,厂里开始调整产品,召回了所有的销售代表。她呆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以来,她隐约知道他们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这是他们最激情最深刻的一次,她哭了,他也哭了。他说他的婚姻开始得很早,当他还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时,命运就给了他一个妻子,他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努力做一个对家庭负责的人。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妻子,他只知道,妻子和孩子已经成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他必须尊重他们,捍卫他们,当他们有难时,他应该是他们的第一保护人,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她哭了又哭,她说,我一辈子都遇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人了。他给了她一个号码,叮嘱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这个电话,你是个理智的好姑娘,你当然知道为什么,想你时,我会想法打给你的。她将号码接过来,放进一个小笔记本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分手了。她走在清晨的大街上,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满肚子的委屈和伤心,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她想跑回去,又怕被他误解为她想纠缠他,他用一句话就封住了她的口:你是个理智的好姑娘!她在清寂的街边蹲下来,尽情地哭着,她不知道她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他刚走的那段日子,她差不多有点失常了,每天每天都在想着到底能不能打电话的问题,看到电话机就止不住想要靠过去,但她拼命克制住了自己,谨守着临别诺言,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就强迫自己去想他的妻子,想她漂亮的容貌,娴雅的身影,把自己弄得又伤心又自卑。他也没有打电话过来,她想,他厂里正在改革,他又离家在外这么久,不知有多少公事私事缠在一起,让他忙得不可开交呢。
       许多个清晨,她一觉醒来,这是一天中极少的清醒时刻,她对自己说,算了,到此为止吧,再也不要去想他了,就当他从来不曾存在一样,我要翻开新的一页,我要过全新的生活。她这样对自己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不久,艺术团就接到了一个调演的任务,是一个高级别的企业文化调演,好的节目会抽出去参加巡回演出。新一拨的指导老师又请来了,又开始了封闭排练,人人都铆足了劲,谁都知道,运气好的冒尖者可能会得到那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李默被选中参加巡回演出了。紧锣密鼓的排练过后,就是穿州过省的巡回演出,不知不觉间,行李箱里的衣服就从夏换到了冬。在这样的忙碌和兴奋中,李默打电话的欲望慢慢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伍爱国曾经替她设计过的那个大梦,她很卖力地表演着,既兴奋又怀疑,我也能当歌星吗?
       巡回演出终于结束了,令人沮丧的是,谁也没有得到那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许天上根本就没有准备什么馅饼。临别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喝醉了,大家在一起又唱又跳,又喊又叫。李默裹着大衣,在疯闹的人堆里哭了起来。谁也没有在意她,在这种场合,有人哭一哭,实在不值一提。谁也不知道,李默的哭,既不是因为得不到馅饼而失望,也不是因为分别而感伤,她是为她的小笔记本,她的笔记本和一包衣服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弄丢了,如果他不打电话给她,她将再也联系不到他了。没有了这个电话,她眼前顿时漆黑一团。
       还好,他终于给她打电话来了,她就像捡到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他没有听出她的眼泪,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想你了,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他那边似乎有很多人,他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还有点长话短说的紧迫感。她本来想跟他讲讲那些烦心事的,看来时机不对,她只得调整好自己的声音,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告诉他,她挺好,最近演出很多,忙得很,但很充实。他说那就好,充实就好,也许这就是活着的目的。他说话疙疙瘩瘩,欲言又止。
       事实并非如此,李默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忙,那样充实,相反,一切都有点不妙,厂里经营情况发生了变化,艺术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演出了。厂里对养艺术团的做法本来就意见不统一,此时更有人认为,艺术团应该在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下到车间去,而不应该像专业艺术团体一样,没演出就闲着,结果闲出些桃色新闻来。有一段时间,艺术团里的确弄得鸡飞狗跳的。
       不久,厂里换领导了,新任领导大刀阔斧地改革,首先就拿艺术团开刀,人员全部分流到车间。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桌散伙宴,又哭又笑地说着临别的话。厂里的指示下来了,原来的一线工人原则上回到原岗位,外来人员也给他们分配了工作。可这些人经过艺术的熏陶之后,多少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仅外来人员对分配给他们的工作嗤之以鼻,就连原来的一线工人也不愿再去忍受车间的劳累与枯燥,自顾自跑了出来,不知所终。名气大一点的,更是连夜收起行李,“仰天大笑出门去”。
       李默是最彷徨的,她的实力和能量都有限,不够挤进其他艺术团体,但她又绝不甘心去做一名纺织工人。她出了工厂大门,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原来的幼儿园是回不去了,早就有人顶了她的位置。当然,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而已,就算人家希望她回去,她也不能回去了,她觉得自己还不到要吃回头草的地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找到一份工作,在艺术团的这两年,虽然风光,却没有积蓄。当她举步迈出工厂大门的时候,她对未来的漂泊与落魄还没有一点预兆。她走在街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瞩目的伪明星气质,她相信,像她这样的人,想要找一份工作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没过多久,李默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秘书。秘书的工作很简单,基本上就是打打杂,跑跑腿,再就是乖乖地待命。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她只是想先在这里歇歇脚,再做打算。她常常被经理带出去,很晚才回来,有时根本不能回来。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这个秘书倒是规规矩矩,就是喜欢在客人面前推销她:我们的小李以前是个歌星呢,小李,唱一支我们听听。李默就听话地唱起来。
       规规矩矩的经理有一天终于乱性了。李默奋力反抗,她不单单是厌恶他那松松垮垮的大肚皮,油光光的鼻子,她还竭力要做一个清白的秘书。在世人眼里,秘书跟经理的关系总是有点暧昧,她再笨也会知道,对经理顺从一些,会带来数不清的好处,但她偏偏不想落这个俗套,她进公司的那天,悄悄给伍爱国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的新工作。伍爱国在那边说做秘书好啊,秘书就是经理身边的红人。语气间透出些酸意,这让李默很生气,她没想到他也这样想她,所以她对他,也对自己发誓,她一定要做一个清白的秘书,受人尊重的秘书。
       她在反抗中抓伤了经理的脸,经理狠狠给了她一拳,骂她给脸不要脸。李默逃出来后,就跑到电话亭给伍爱国打电话,响了好久都没人接,她这才想起
       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哪个办公室还会有人呢?她放下电话就哭了。
       第二天一早,她又给伍爱国打电话,她哭着向他讲了昨天晚上的经过,他听后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默默,听我的,离开那儿吧,你还是适合在幼儿园这种地方工作,孩子永远不会伤害你。
       李默马上觉得这话对极了,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幼儿园呢?又一想,不离开幼儿园,不加入艺术团,怎么能碰上伍爱国呢?李默还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这是伍爱国第一次喊她默默,她对他给自己取的这个新名字高兴极了。她还有点不明白,他在电话里突然变得感伤起来,他劝她,最好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对她好的人,不要指望赚大钱,也不要指望出名,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就很好。他什么时候变得老气横秋的呢?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放下电话,李默顿时觉得云开雾散,神清气爽,她迅速确定了后半生的生活道路,她应该像伍爱国说的那样,去当一名幼儿园老师,干干净净地生活在孩子们中间。可是,怎样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呢?她可不想再回到原来的幼儿园去,那太没面子了,她想重新找一家幼儿园,最好是声望好一点的幼儿园。
       有一天,李默突然在街上碰到了一个高中同学,就是当年那些泥腥味中的一个,她曾经让他难堪过的,她正想低头而过,没想到他已经看到她了。他叫住了她,在路边和她攀谈起来,他似乎已经忘了她曾经让他难堪的事情,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真意地为重新见到她而高兴。从他口中,她知道他现在在政府某紧要部门工作。
       同学一定要请她吃饭。席间,他问她在哪里工作,她沉吟了一下,矜持地说,我把原来的工作辞了,我想找一份幼教工作,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干这个。同学马上大包大揽地说,这件事情让我来替你办好了。他说他刚好认识一个分管幼教工作的领导,但她得给他时间,他不能太过鲁莽,需要见机行事。
       同学的热情与诚意让李默羞愧,她想自己当年真是混账啊,不仅得意洋洋地撕了他写给她的信,还故意在同学们面前装出愤怒的样子,把碎纸片狠狠地扔在他脚下,她伤害了他,而他却丝毫不计前嫌。同学又问到她的个人问题,李默心中蓦地闪过伍爱国的影子,但她马上管住了自己,她开玩笑说还早呢,再说,连工作都没定下来,谁要啊。同学说你眼界太高了,想当年,你弄得我差点自杀。
       李默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她飞快地替自己找到了托词:我那时也是因为太自卑才那样做的,你成绩那么好,又是老师面前的大红人,我哪敢分你的心啊。
       什么呀,你根本就是瞧不起我,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你知道吗?那封信我写了七八稿,又在口袋里放了好几天,才鼓起勇气偷偷放到你抽屉里的。
       李默只是笑,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毕竟不是什么伤心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初恋的,惨败的初恋。
       李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静候同学带给她佳音。一晃就快一个月了,幼儿园的事还没有什么进展,同学倒是常来看她,一来就用自行车驮着她往郊外跑,那么远的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同学累得满头大汗,还不忘气喘吁吁地跟她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李默慢慢体会到了他的用意,想想以前的事,再想想幼儿园的事,李默没加阻止,含含糊糊地一任两个人向前走去。
       李默在等待中又去给伍爱国打了电话,她谨慎地选择着字句:我碰上一个高中同学了,他可能想追我。李默以为他又会酸溜溜地来几句,没想到他仔细问明了同学的情况后,竟然说,默默,你不妨考虑嫁给他,真的,这种人会越来越有能量,他会给你带来好运的。李默不作声,伍爱国又说,嫁给他吧,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只能在这里祝福你,我真心真意希望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是,跟他在一起,和跟你在一起,感觉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你知道的。
       你看看,我以前就说我害了你,你还不承认。默默,我告诉你,男女之间的事情,缘分是一回事,结婚又是一回事,上天注定是夫妻才是夫妻,不是注定的就只能是情人,是朋友。我们都不要太贪心了,我们都要学会接受命运,敬畏命运。
       李默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她在这边傻傻地问:你是说,如果他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他?
       我当然不喜欢你答应他,可是,我现在又能拿你怎么办呢?答应他吧,如果你这辈子不幸福,我会觉得自己有罪。
       他还在电话里叮嘱李默,听我的,千万不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引诱,都不要告诉他。
       有了伍爱国的鼓励,李默再看同学的眼光就不一样了,她不再催促幼儿园的事情,她像所有恋爱中的女朋友一样接纳着他,为他洗衣做饭,为他剪指甲,同时想,他会以什么方式来向我求婚呢,我要不要先拒绝一下,考验考验他呢,如果跟他结了婚,我还能不能跟伍爱国继续保持联系呢。
       有一天,同学高高兴兴地跑来,一进门就说有眉目了,我今天已经提着礼品去拜访了最关键的人物,明天,最迟后天,就会有消息了。他们在李默的房间里高高兴兴地吃着买来的饭菜,还喝了点酒,以示庆贺。同学慢慢有了点醉意,他说大学四年,人家都谈恋爱,就我没谈,我不敢追求女生,我怕人家拒绝我,就像当年你拒绝我一样。他说着眼圈就红了,李默吓坏了,她没想到她给他的伤害有这么深。
       李默,你知道吗?我在大学里也给你写了好多信,我以为我考上了大学,你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可我写了信,却没法寄出去,因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李默有点冲动了,她说那些信呢?能给我看看吗?
       毕业的时候,被我全烧掉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去想她了,就当她从来不曾存在一样,我要翻开新的一页,我要过全新的生活。
       同学说到这里,李默突然心里一酸,哭了起来,她想起了那些清晨,她躺在床上对自己说过的话,原来他也跟她一样说过那些傻话,原来她也曾经让他有过同样的痛苦。
       李默一哭,同学就不伤感了,他开始安慰她,安慰来安慰去,他们就拥抱在一起了,然后,同学就开始吻她,李默闭着眼睛躲了一阵,就没有再躲了,她想,既然他深爱着自己,既然自己也准备跟他走到底,也许她现在就得开始慢慢去适应他,也许,嫁给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命运。她想起了伍爱国说过的话:我们要学会接受命运,敬畏命运,她想,伍爱国说得多么好啊。
       第三天,应该可以听到最后的消息了,同学却说那个人出差去了,等他回来再说。同学说完就往李默床上一躺。自从那天以后,他在李默的房间里就再也不坐椅子了,铺着黄白格子布的单人床成了他唯一留恋的地方。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主动提出周末到他老家去玩,同学断然拒绝了,她一再地问下去,同学只好说了实话:我就要结婚了,你要是跟我回家,会带来麻烦的。
       李默惊呆了。她想骂他,可她找不到该骂的词,她想哭,又觉得为这事哭有点丢面子,人家并没说要娶你,是你自己想当然,是你自己在自作多情。结果,李默只好选择夺门而出,在街上瞎跑一气。回来
       的时候,同学已经走了,他留了一张纸条,告诉她他很抱歉,幼儿园的事努力到最后一步,却失败了。接着就鄙薄自己,太渺小,太无能,这点事也帮不上忙。李默拿着那张纸,一撕两半,再撕,成了四块,再撕,再撕……。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想到去给伍爱国打电话,她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李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起床,也不知睡了几天,等她终于眼冒金星地爬起来,伸手去取挂在墙上的衣服时,原来那只戴在腕间的仿玉镯子竟一直滑到了大臂上。与此同时,她还发现,那天,为了庆贺幼儿园有眉目的事情,她已经从银行里取出了最后一笔钱,她所有的财产就是口袋里这点钱了,她现在成了真正的穷光蛋了。
       李默无精打采地来到街上,她想到几家幼儿园去试试运气,无意中碰到了以前艺术团那个吹萨克斯的家伙。正如他们把电贝司手叫小贝,把敲架子鼓的叫小鼓一样,他们一直叫他小萨。小萨一身黑衣黑裤,稀奇古怪的挂件弄得自己像个流动货柜。他刚从深圳回来,看见李默就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晃啊?跟我们去深圳吧,艺术团那批人差不多都过去了。李默多日来的郁闷当即一扫而空。小萨再次问李默,我觉得很奇怪,你呆在这里究竟准备干什么呀?艺术团那些人,自从解散以后,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留在原地悬着的。
       李默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未了,她瞪了他一眼,吼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留在这里等死,不行吗?
       小萨嘿嘿笑起来,说死还早了点,不着急不着急,过几年再死不迟。
       几乎是别无选择,李默跟着瘦精精的小萨来到了深圳。一路上,小萨对李默很是关照,这是很难得的,在艺术团,男人们一点不讲绅士风度,女人们也压根儿不想做淑女,李默早就习惯了。她在京广线上的人缝里奋力挤着,比小萨还拼命。突然,小萨高兴地喊了她一声,原来他终于抢了个座位,他是给李默抢的。李默简直受宠若惊。坐了一会,她站起来,想换小萨坐一坐,小萨推让了一阵,一屁股坐下来,说是该坐坐了,眼都站花了。他揉揉眼睛,叉开两腿,一把拉过站在身边的李默,放在自己两腿间。这样不是两个人都可以坐了吗?李默挣了一下,小萨死死地抱着她,她想了想,也就算了,因为她刚一坐下来,她的位置马上被人占了去,想站回去也不可能了。
       李默,你要记住,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是真理。
       李默就在小萨的怀里一直坐到深圳。他们是在晚上到达小萨他们栖身的那个房间的。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里,花布帘子把房间分割得惨不忍睹。这是一群昼伏夜出的人,他们总是在下午和乐,晚上演出,上午睡觉,现在正是他们工作的时间。小萨在那里有一个三米见方的铺位。他把李默的行李往自己铺上一丢,倒头就睡了过去。一天一夜的火车坐下来,人早就累得像头猪了。李默也困得很,小萨的鼾声一起,她更想睡了,她和衣倒在一个铺位上,心想,等睡了这觉再说吧,也许她也要去买块花布,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再拉起一道帘子。
       他们醒来时,已经第二天的上午,乐队的人呵欠连天地回来了,果然有好几个人都是原来那个艺术团里的,见到李默,上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一个接一个排队洗漱去了,洗完了就咚地倒在自己的铺位上,不一会,就有鼾声依次响起。李默说我睡哪里呢?小萨睁大了眼睛:你不准备跟我睡在一起吗?
       这可不行!李默呼地站起来。
       小萨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说你自己看看,这个屋里还有没有另外加铺的地方?
       实在不行,我出去租房子。李默提起自己的行李。
       你省省吧,看你的样子也不是特有钱。小萨对着镜子拨弄自己齐肩的长发。
       李默提着行李的手松了。她已经弹尽粮绝了,来深圳的路费都是小萨替她垫付的。
       小萨他们跟这家酒店签了短期合约。他带着李默来到酒店老板面前,经过面试,老板录用了李默,李默总算舒了一口气。
       回来的路上,李默向小萨借钱,他说你明天就上工了,包吃包住,还要钱做什么?
       我得去租房子。
       李默,入乡随俗吧。
       李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要搞清楚,这是深圳,不是原来那个艺术团,不是你耍个性的地方,这里没有人理睬你的个性,你怎么还是原来那副德性呀。
       少废话,你到底借不借?
       小萨犹豫了一阵,掏出钱包来。
       真拿你没办法,你也知道,我刚刚回了一趟家,都交给老婆了,身上一共只有三百块,你全都拿去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别被房东坑得爬都爬不出来。
       李默来到一家中介所,一看写在黑板上的标价,就知道租房子是彻底没戏了,三百块钱,还不够付一个月的,更别说预交半年至少是一个季度的租金了。
       垂头丧气地回到那个花花绿绿鼾声四起的房间,李默感觉就像走进了难民营。她小心翼翼地在铺位之间穿行,才走了两步,就不得不停下来脱掉了高跟鞋,她不想踩坏了谁的腿脚。小萨已经在重新铺床了,他将原来对折过的棉被打开,展平,小床就变成了大床。
       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没听人说过吗,到了深圳才知道自己钱少。
       李默虎着脸将三百块钱扔在铺位上,小萨捡起来,放进了口袋,想想又掏出一百来,递给李默,说去买一个枕头来,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再去买条床单。
       李默想了想,拿着钱出去了。她在附近的商场里转了好几圈,买了一只枕头,两套短袖长裤睡衣,一瓶灭害灵,她决定了,要是他来碰她,她就用它来对付他。她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仔细想想,其实小萨对她并不薄,如果不是他,她可能早已断顿了,更别提来什么深圳。但她还是有点恨恨的,这恨似乎也不全是针对小萨,似乎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
       深圳的钱并不是那么好挣的,干这一行竞争尤其激烈,歌要好,人要靓,否则就别想在这一行混下去。李默慢慢看出来了,小萨他们这支乐队,在深圳只是众多末流乐队中的一支,她相信,他们能在这里签约,多半是另一个歌手的功劳。她以前是艺术团的台柱子,喜欢模仿彭丽媛,来深圳后改唱山歌了,大家都知道,她一过来就成了酒店康乐部经理的情人,而且两人似乎还真的有了些感情,所以她不仅工资最高,而且不用住在那个花花绿绿的难民营里,经理另外给她安排了一处密室。尽管有了这层关系,乐队的人还是狠狠地擂着自己,有时一天仅休息三四个小时,靠真本事在深圳尽快站稳脚跟是一个原因,另外,他们也想尽快提高自己的水平,这样就好去赶场了,做得好,一个晚上可以赶两场到三场。
       这样一天天累下来,难民营似乎真成了睡觉的地方。李默穿得严严实实的躺在一头,小萨穿着裤衩躺在另一头,李默想,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在这里,睡觉的意义似乎仅仅在于解困和补充体力,欢娱的需求已经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人人都是倒下就睡,一睡就着。闷热的天气让人困乏,稍稍动——动,就是一身的汗,即使醒来,也没人弄出动静,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着。大吊扇在头顶上呼呼地转,风
       早已不凉爽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有人穿着短裤起身,去旁边哗啦哗啦地冲个凉,带回一丝凉意和自来水的气息。李默慢慢放松了警惕,有几次,等小萨睡着后,她悄悄起身褪掉睡衣,尽管有大吊扇不停地扇着,李默还是捂出了一身痱子。
       有一天,李默在梦中跟人打架,她打不过别人,被人压在身下,挣扎了几下就醒了,睁眼一看,小萨正闭着眼睛压在她身上,她猛地抽了他一耳光,小萨被她打醒了,他揉揉眼睛,看清了形势,连声说对不起,我根本就没醒,我还以为是我老婆呢。说完就去抱自己的枕头,不一会,又睡了过去。李默坐着生了一会闷气,一阵困意袭来,也倒下去睡了。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乐队终于完全适应了深圳的节奏,排练新歌再也不用那么长时间了,睡觉的时间相对充裕了些,人的本能就开始抬头。
       他们不再一块去吃饭了。以铺位为单位,出去吃饭的人大声对屋里人说我们吃饭去了。直到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最后两个人的时候,这两个人赶紧关上门,匆匆忙忙地做起来。过了一会,吃过饭的人在外面敲门,里面的人浑身汗津津地出来,说我们也去吃饭了。于是,里面的人又赶紧关起门来。
       李默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想起小萨在火车上说的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她想这些人也真够可怜的,他们有的是年轻的夫妻,有的是恋人,如果是在家里,不知有多恩爱呢。
       慢慢就形成了一种无声的规则,每个人都能依次获得单独享有整个房间的机会。最后的机会是小萨的,李默刚一进门,他就说李默,帮帮忙,洗洗床单吧,我们的床单都要发臭了。李默当然无法推辞,因为这也是她的床单。他们都出去后,小萨把门一关,一把扯下李默正在揭起的床单,抱住了她。
       李默心里全明白了,她早就知道她无法逃过这一切,但她还是绝望地反抗着。
       李默,你仔细看看,我配不上你吗?我对你不够好吗?李默还是无声地反抗着,他的确配得上她,他的形象虽然张扬一点,但并不丑,他对她也够好,他帮她找到了工作,给她提供住宿,为她买便当,甚至还给她买过一条裙子,一双凉鞋。
       你觉得仅仅有这些就够了吗?李默还是觉得应该反抗。
       李默,不管你承不承认,在这个地方,是我在和你相依为命啊。
       那也不是爱啊,你不要忘了你家里还有老婆。李默还在推拒着他。
       爱?爱是多么可笑啊,你不是爱过那个姓伍的采购员吗?他不是也有老婆吗?现在呢?你还爱他吗?他还爱你吗?告诉你,爱就是此一时彼一时,爱就是吃甜蔗,每一节都是甜的,可吃过了就不甜了。
       李默吃了一惊,连他也知道伍爱国吗?她还以为没人知道他们的事呢。李默稍一迟疑,小萨就完完全全地抱住了她。
       如果没有伍爱国,我那时就要追你了,现在好了,我们都是一个人,又在这样一个环境,什么是缘分?这就是天赐的缘分哪。一段缘分尽了,另一段缘分迟早也要来临,我们应该这样去理解缘分。
       李默被他严严实实地裹住,动弹不得,她看着他的眼睛,她原以为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没想到他其实也很能说,一套一套的。
       其实,我上次回家,一看见你就开始打你的主意了,你不知道你那个样子!六神无主,栖栖惶惶,像一只走丢的羊羔,你那个样子走在街上很危险的,谁都想上来把你撕碎,把你嚼烂。小萨凑上来低声说,在这里也一样,他们都以为你是我的,所以他们才不至于对你乱来,真的李默,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身边一定得有个男人,你需要保护,我知道你不中意我,不要紧,你可以骑着驴子找马呀。
       小萨的话还没说完,李默就哭了起来,来深圳这么久了,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情,现在终于被小萨提起来了,她很感谢他提起这些,尽管是伤心的往事,可他毕竟在摸索着接近自己的内心。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遇到了什么,她只是哭,哭完了就张开湿淋淋的眼睫毛看着他。现在,她觉得他离自己近尽管这次并没有做成什么,但他们之间毕竟大不一样了,小萨试着把自己的枕头跟李默的枕头并排放在一起,李默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果断地给他扔过去。小萨的手再也没有老老实实地放在自己身上了,它像一根精瘦却有力的藤子,一天一天从李默的胳膊上,腿上,爬上了臀部,腰部,胸部。等到下一次轮到他们独处的时候,李默的反抗已经只是象征性的了。
       小萨,我们犯了罪了。李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轻轻地啜泣起来。
       小萨不解地看着她,她又说,我们并没有相爱,也没有相爱的打算,却开始做这种事,这就是犯罪。
       小萨闷了一会说,没想到你是个这么认真的人!
       李默啜泣得更厉害了,小萨有点心烦地吐出几只烟圈,说有一个办法可以减轻你的犯罪感,你可以试着来爱我,爱情也不是不可以培养的,我相信我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吧。
       事已至此,李默觉得小萨说的也有道理。她强迫自己变成小萨的尾巴,小萨在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让小萨给她定曲目,定服装,让小萨陪她上街买衣服,孩子气地向小萨要冰淇淋吃,她要做得跟谈恋爱似的,她要有爱的感觉,她必须有,否则她无法安睡。有一天,在公共汽车上,李默和另一个女人同时扑向一个空位,李默稍稍慢了一拍,被挤得歪了一下,眼看座位就要被她抢走了,小萨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个人扒拉了一下,李默坐上了。那人和小萨吵了起来,小萨说你跟我嚷什么,我在保护我老婆,天经地义。很奇怪,小萨的话一出口,那个人就不再嚷了,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李默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一下,眼睛竟有点模糊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在外面吃大排档的时候,李默端起自己的碗,把精华部分全都挟给了小萨,小萨呢,不等李默开口,就去给她买来了她最爱的牛奶冰淇淋。李默紧紧地挽着小萨说,我们是一对酒肉夫妻。小萨说那也是夫妻呀。
       有一次,小萨低声对李默说,幸亏有我在这里保护你,没有我,真不知道他们会把你怎样。他接着告诉她,谁的铺位上换了男人了,那男人换到谁的铺位上去了,谁和谁突然分开了,谁和谁意外地搞到一起去了。李默大睁着眼睛,她不相信,在同一个房间里,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居然无声地上演着分分合合的爱情闹剧。
       现在你相信了吧,爱其实是多么可笑啊。
       李默恍惚了一下,说不要对我说这种话,没有可笑的爱,只有可笑的人。
       小萨在鼻子里哼了一下。
       李默又去给伍爱国打了个电话。这次间隔时间太长了,李默有意这么做的,她不想老在电话里跟他谈一些令人沮丧的事,她希望能跟他分享一些好消息。电话是另一个人接的,他在那头吆喝:伍爱国,电话!又是个女的。伍爱国过来了,李默突然想开开玩笑,她让他猜她是谁,他在那边支吾了一阵,说不好意思,我一时想不起来。
       过了一会,李默才说,你真的想不起来了?我是默默呀。伍爱国这才在那头高声笑起来:默默,是你呀,你的声音怎么变了,我一下子真没听出来,你还好吗?你在哪里呢?李默却笑不起来,她本来有许多话要对他说的,现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她停顿
       了好一会,才平静地告诉他,她在深圳,依旧唱她的通俗歌曲,来深圳的歌手多如牛毛,因此竞争很激烈。她没跟他讲小萨的事,也没讲怎么吃,怎么住的问题。他也没问,只是说那好呀,越是竞争激烈的地方,越是容易挣钱,容易出名。她听得出来,他很想跟她多聊聊,可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她也一样。两个人越是想聊,越是找不到话头,于是就翻来覆去地讲些最普通的话题,气候怎么样,城市怎么样,物价怎么样,工作好不好找,最后,两人之间竟不好意思地出现了大段空白。李默只好说,下次我再打给你吧,我要去工作了。这是他们最简短、最敷衍的一次电话。
       回到住地的时候,李默想来想去觉得这个电话打得很别扭,就对小萨说了这件事,她没有说出伍爱国的名字,她只是说,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很想给他打电话的,可电话接通了,两人却突然感觉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小萨说这年月,哪有什么多年的老朋友,除非是两人一直有着很好的互利关系,否则,谁还记得友谊这回事。
       李默就坐着抽起烟来,来深圳不久,她就开始抽烟了,没有办法不抽烟,总是熬很深的夜,又总是没有可以说说话的人,只好一个人闷闷地抽烟,好歹可以给自己解闷。
       干我们这一行的,几乎交不到什么朋友,你想想,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呢?人家在睡觉,我们却千方百计地把自己弄得兴奋无比,人家在工作,我们又睡得死猪一样。所以,尽管我们混迹在繁华的城市中心,实际上跟生活在孤岛上没有区别,除了做些荒唐事自娱自乐,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多挣点钱,再回家洗心革面过日子。
       你还可以回家,我回哪里呢?
       小萨嘴一歪,想笑又没笑出来。你可以嫁人嘛,给自己的后半辈子找张饭票。
       嫁给谁?李默往床上一躺,拉上被子蒙住了头。
       谁都可以嫁,除了这间屋子里的人。
       有一天,小萨没有按时回来睡觉,李默强撑着等了一阵,就滚到了床中间,她有好长时间没有伸开身体很铺张地睡过觉了。后来,李默被弄醒了,她实在睁不开眼睛,就闭着眼睛蹬了他一脚,闷声吼道:睡觉!小萨停了一刻,又不老实起来,他扒掉了她的裤头,骑到她身上,李默实在困极了,就闭上眼睛任他摆弄。李默的乳房被弄疼了,她慢慢清醒过来,小萨不是这样的,睁眼一看,竟是敲架子鼓的小鼓。
       就像猛地发现家里进了小偷一样,李默锐声大叫起来,叫了好几声后,前后左右的铺位开始发出不满的抗议:干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吵出去吵。
       李默一叫,小鼓就滚了下来,他拼命向她做着噤声的手势,又上来捂她的嘴,李默还是叫个不停。李默掀开帘子冲了出去,大声喊着:小萨,小萨,你在哪里,你给我滚出来!没有一点动静,李默开始挨个挨个地掀帘子,最后,李默在小鼓的帘子里看见了小萨,他正和小鼓的女朋友躺在一起。
       发现了小萨,李默就不再喊了,她盯着小萨,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跪下去,逼近他的脸,哭着问他:小萨,是你安排的吗?小萨坐起来,迎着她的目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李默又问小鼓的女朋友:是你安排的吗?
       也听不到回答。李默点点头,猛地抽了小萨一个耳光。小萨半张脸顿时红了起来,他既不恼也不怒,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李默。
       李默站起来,气冲冲地往外走。将近中午了,外面闷热难挡,才走了一小段,李默就头晕眼花,走不下去了,她找了家商场,钻了进去。站在电梯上,她才发现,小萨就跟在自己后面。见她发现了自己,小萨也不做声,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李默在休息间坐下来,小萨也坐下来。李默望着别处说,离我远点,我不想跟牲畜坐在一起。小萨就听话地往外挪了挪。歇好了,李默又开始逛起来,小萨又乖乖地跟在后面。
       三家商场都逛完了,一直支撑着李默的那股气也慢慢消了,她开始觉得饿。小萨似乎比她更饿,一口气吃下两大碗,才嬉皮笑脸地说,李默,你把我吓死了,我真怕你出事,怕你跳天桥,怕你跳楼,怕你跟汽车打架。
       凭什么?凭什么我被你们欺负了还要出事?恰恰相反,我看该出事的是你们,你们要是还有一点点羞耻心的话,就应该羞于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去跳天桥,去跳楼,去被汽车轧死。
       小萨笑起来,李默说你别笑,我是认真的,你们都是垃圾,跟粪坑里的蛆虫没两样。
       你不也跟垃圾生活在一起吗?那你是什么呢?
       李默噎了一下,白他一眼说,谁跟你们在一起,我马上就要走了,我可不想堕落成你们这样的垃圾。
       话一说完,李默自己也大吃一惊,就在刚才,自己还没有想过是走是留的问题,怎么突然就斩钉截铁地说出要走的话来了呢?可她又不觉得自己说错了,离开这里似乎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小萨说你要去哪里?回老家吗?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很大,真的可以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也不能呆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肮脏之地。
       怎么就人不人鬼不鬼了,不就是一个小鼓吗?咱们先不说什么爱不爱的,这起码说明他对你的好感吧,何必那么认真呢?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吗?
       好感?算了,我不跟你说,猪狗不如的东西,当然也有猪狗不如的哲学。
       猪狗?嘿,我们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节省,一趟一趟地往家里寄血汗钱,你却说我们是猪狗。
       群居也就罢了,因为只有这个条件,可你们居然乱交,这不是猪狗是什么。
       李默,我们都是健康的人,感情丰富的人,而且正值壮年,在这个不太正常的环境里,偶尔犯一点人容易犯的错误,究竟是个多大的罪?你以为他们天生就是猪狗吗?反正你没有老公,也没有孩子,你当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痛苦,就说小鼓,虽然他在这里和人同居,可他老婆老早就在家里跟别人好上了,他也没有过分责怪她,照样把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地往家里寄。还有唱歌的柳柳,明明人已经到深圳来了,还巴巴地跑回去和那个钳工结了婚,上次回去,她老公带着别人睡在他们结婚的床上,被她堵了个正着,又怎么样呢?照样用自己的血汗钱武装那个家,照样每个星期都给他打电话。如果说我们是猪狗,还有多少人可以称之为人呢?如果说我们的房间是肮脏之地,世界上又有什么地方是干净的呢?
       李默心里乱了一下,赶紧让自己清醒过来,说这是两码事,你别瞎扯。
       我没有瞎扯,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不容易,也都不是坏人,你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如果你不愿意,明白地告诉他就行了,我相信他也不会强迫的。过后大家还得在一起混,还得在一个锅里盛饭吃,何必搞得下不来台呢?
       被小萨的“异端邪说”劝说了一通之后,李默多少平和了些,两人一起往回走,刚到酒店门口,就见里面闹哄哄的。
       原来是康乐部经理太太打上门来了,她终于知道了她老公和歌手同居的事情。她居然组织了一帮太太们,组成敢死队,打着“赶走外来妹,还我丈夫”的标语,从酒店大门的玻璃砸起,横冲直撞地向里面砸进去,直砸到酒店老板出来和她们谈判为止。
       
       小萨一脸紧张地说李默,都怪你,这种时候我却不在。他说着就去找乐队的弟兄们去了。
       乐队的一二十号人全都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酒店吩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去,因为他们的出现只能使局面火上浇油。那个肇事的歌手也在里面,她倒不急,悠闲自得地剪着指甲。小萨说你还有心思剪指甲,要是她发现你在这里,早就一把将你掐死了。歌手一笑说,她也不想想,就她那个黄脸龅牙的样子,能守得住她老公?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迟早的事!歌手到底是经理的情人,穿戴得不同凡响,一只手上,光钻戒就戴了三只。小萨又说她要是看到你,首先要砍下你的双手来。歌手一笑,伸手在灯光下照照,竟光辉熠熠。
       第二天,事件终于平息了,李默他们也接到了解约的通知,大家只得卷起铺盖走路。
       反正要走了,李默找了个便宜些的宾馆住下来,她想以一个观光客的身份再看看深圳。
       她去了一家很有名气的夜总会,她知道,某个当红歌星成名前曾在这里唱过。演出才进行了三分之一,李默就瘫软在座位上,和人家相比,打个比方,人家是大都市,他们充其量只能算个小乡镇;人家是绸缎,他们连家纺粗布都不如;人家是大家闺秀,他们不过是山野村妇。看看人家的乐队,看看人家的演员,看看人家的服装,看看人家的节目,李默佩服自己竟有勇气在深圳唱了这么久。当然,他们的门票也低廉,人家差不多是他们的十倍。
       李默也去看过比他们更糟糕的演出,这样的演出更加令她悲哀,演员们演着演着就来到台下,抢喝客人的酒,坐到客人的大腿上,摸着这个男人的脸,却吻着那个男人的嘴,李默闷闷地坐在台下,脸色死白。她没看完就走了。
       李默看到了两条出路,第一条她走不来,第二条她不愿走,她慢慢死心了,她知道,她这辈子都不用做什么歌星梦了。可能她的环境一直给了她错误的暗示,歌唱得好的文娱委员,也许可以去做一名称职的幼儿园阿姨,但不一定适合以唱歌为生,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以前竟不知道。
       她也无法去找一份其他的工作,她没有文凭,除了唱歌,身无长技,而扛麻包、端盘子、做保姆这类活她又是不屑于去干的,她毕竟上过舞台,舞台给了她虚幻的自尊。
       李默渐渐紧张起来,每住一天,她的钱包就瘪下去一点,她不能再滞留下去了。
       小萨他们那帮人中,一些人到离深圳不远的小城去了,另一些人还苦苦坚持着,不想离开深圳。李默毫不犹豫地向火车站走去。她总算明白了,她曾经做过的歌星梦是多么地不切实际,既然做不成歌星,那就回去过日子,至少不用担心今天又会是哪个对自己“有好感”的家伙爬上床来。
       小萨送她到火车站。他买了一包衣服之类的东西,让李默回去后转交给他老婆。李默把脸一沉,说你也太虚伪了吧。
       小萨说你也看到了,我们这种人,已经脱离常规很远了,我们的行事方法也跟大家不一样了。
       李默最后还是接过了那个包裹。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小萨说李默,你回去后打算干什么呢?其实你完全可以在这里呆下去的,要不,你留下来我们一起到淡水去。
       还去和你们睡大统铺?早上醒来旁边躺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李默说完头也不回地向检票口走去,上车前,李默回了回头,小萨早就走了,他才不会情深意长地站在那里目送她的,那哪是他这种人会做的事啊。
       这次回来后,李默哪里也没去,就窝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的睡觉,饿极了才起来胡乱吃点东西。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听到隔壁人家在放邓丽君的歌,突然想起了在街道幼儿园上班的时光,那时,她虽然有些无聊,但是从容的,下了班,可以优哉游哉地到小河边走走,到田边走走,看看流云,听听歌曲,现在呢,一样很从容,却没了一点点闲情逸致,只想躲在黑暗处睡觉,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等她终于爬起来时,一个季节都过去了。她整理好从深圳带回来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冬衣,觉得该添置些衣服了,就向街上走去。
       一户人家在办喜事,大门口搭起了遮阳篷,一支乐队在里面嘭嘭嘭地敲打着,没有灯光,没有舞台,乐队的节拍错误百出,主唱身着日常装束,很随意地站在那里,没心没肺地唱着,像是谁家的客人在那里卡拉OK,阳光哗啦哗啦地照进院子,孩子们偷偷地踢一下鼓,摁一下琴键,被人一吼,就麻雀般逃散。一首歌唱完,主唱走到一边去歇息,马上有人捧上茶点和水果。李默觉得很好玩,就站在那里看起来。一会儿就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原来是乐队的头儿,以前认识李默的。头儿说原来你在这里呀,还以为你早就和那班人一起远走高飞了呢。头儿单刀直入地邀请李默入伙。
       别看不起我们这个草台班子,一个月挣个一千两千的没问题,你要是来了,我们肯定更火,这些人都还记得你呢。
       那天太阳有点大,明晃晃地刺人眼,李默在街上兜了一圈,不仅没有买到合适的冬衣,还把自己累得晕晕乎乎的,就随头儿进去坐了一会儿。没过多久,李默就找到了久违的优越感,在那些人眼里,李默无异于大明星,他们全都用尊敬又热切的眼光看她,李默有点动摇了,她想,反正也没事,不妨先跟他们混一阵子再说。
       李默理所当然是草台班子里的红角儿,带动草台班子也火了起来。附近还有两家类似的草台班子,看到李默出现在对手的地盘上,他们就不见了,不知是解散了,还是去了他乡。班子里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高兴得要死,李默却有些无名的忧伤,她是经历过动荡的,她知道那滋味。每次做完活,头儿都会给大伙分钱,李默当然是最多的,她看也不看,接过来就往口袋一塞。她总爱穿一条有很多口袋的裤子,两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无精打采地走。自打从深圳回来,她就是这副样子。
       妈妈看到李默终于起床了,干活了,也很高兴,就试探着对她说,唱歌是个青春饭,也该找个人家了。
       李默两手插在裤袋里,呆呆地望着几只跑来跑去的鸡,她觉得像鸡这样生活也很好,不要工作,也不要家,每天就出来找点吃的,高兴了就唱唱歌,不高兴了就找个地方趴下打盹。
       妈妈抱着择菜的笸箩,凑到李默跟前来说,前几天有人来说起镇上财政所的一个干部,离过婚,没有孩子,我悄悄去替你看过,人长得还蛮精神的,就是年龄稍稍大些,比你大八九岁,这没什么,女人老得快,几年就赶上他了。李默一听就虎起脸来。妈妈惭愧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说,你不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晃荡这么多年,说什么的都有,有什么办法呢,嘴巴长在人家身上。
       李默被人领到一个地方吃饭。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她家的一个远亲,一个就是财政所的干部。她看了那人一眼,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她觉得他像一匹旱地上的马,而她则是水里的青蛙,无所谓好不好,反正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路的。吃到中间,亲戚借故走了,那人才开始说话,在此之前,他一直没做声,坐在那里不是正正衣领,就是摸摸鼻子。
       早就知道你歌唱得很好,听说你在深圳的夜总
       会里唱过?
       是的。
       我们单位有人去过深圳,他也去夜总会……体验过,他说,演员们演出完了,就下来陪客人,有些人还会被客人……带出去……过夜,是真的吗?
       你说的是坐台的小姐,不是演员。
       哦,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当时,他们向我说起你,我本来没想见面的,我想我哪配得上这种人哪,后来听说你从深圳回来了,我想,这人有点意思,不仅出污泥而不染,还能从染缸里爬出来,不简单。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深圳有什么污泥,我也没掉进什么染缸。
       咳咳。那人干笑了一阵,说是呀,有句话说得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李默看了他一眼,专心致志地吮着面前那盘螺蛳,这是她喜欢吃的东西。她想,既然相亲不愉快,不如吃个痛快。她准备吮完十五颗螺蛳就走人,她将吮干净的螺蛳一颗一颗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
       听说你现在加入了镇上的乐队?
        李默连嗯都不想给他一声了,她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还是别唱了吧,我帮你找个正经工作,好好上班。
       你认为唱歌不正经吗?
       当然不是,就是觉得……抛头露面的,被别人评头品足,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一理结了婚,你的声誉就是全家人的声誉。
       李默丢下螺蛳,睁大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她取下一次性手套,遗憾地看了一眼螺蛳盘,站起来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我想先走了。她记得很清楚,她才吃了十一颗。
       一天一天在小乐队里混着,李默的表情更难以捉摸了。有时,她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她跟在乐队后面,人家走她就走,人家停她就停,过门响起好久了,她还闷头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人人都以为她不想唱了,可她却在最后一刻拿起了话筒,为此,她有时不得不丢掉前面一到两个节拍,好在她的嗓子在他们眼里无可挑剔,这使他们能够容忍她的无头歌。有时,她又莫明其妙地活跃起来,她跳来跳去,嬉皮笑脸,拨弄别人的电贝司,像模像样地吹起萨克斯,翻唱各种老歌,还有一次,她边唱边来到东家老板的酒席上,挨个挨个地抢别人的酒喝,一首歌唱下来,她已经醉醺醺的了。没想到这个头开了之后,乐队从此就有了保留节目,走到哪里人家都要过来劝酒,李默醉酒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没过多久,李默病了一场,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身子沉沉的,脑袋昏昏的。也不想去医院,只是在家里躺着,由母亲端茶递水地服侍。有时,李默望着从窗帘后面射进来的一丝亮光,竟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她审问自己,她其实也没有什么烦恼和困难,从深圳带回来的钱还够用一阵子,家里人也比较关心她,但她还是在某一天想到了死,她很平静地想到了死。她分析自己,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死呢?必是我的身体在给我信号,大概就像一株秸秆,在风里雨里站得太久了,某些地方早就开始一点一点枯萎了。
       病好些的时候,李默突然想起应该给伍爱国打个电话了,她还是刚到深圳时给他打过电话的。号码拨了一半又放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向他说些什么,这次间隔时间更长了,她几乎忘了她还有一个可以打打电话的人。她开始打腹稿,免得又像上次一样,尴尬地在电话里哼哈着找不到话说。她早就感到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如果不是她在维系,他们可能已经断了音讯。尽管如此,她还是想给他打个电话,随便聊一聊,除此以外,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她不知道她还可以找谁“随便聊一聊”。
       这次伍爱国一下就听出了李默的声音,大概是喝了酒,说话有点大舌头,但兴致很高,弄得李默也有点激动起来。他在那头大声说默默,我的默默,你终于又给我打电话了,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啊,默默,我想你你知道吗?我恨不得现在就到你那里去,你过得好吗?你肯定过得很好,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肯定是生活的宠儿,默默,我想见你,可又不敢来打扰你,我怕你男朋友生气,你肯定有男朋友了吧,快结婚了吗?我不想让你为难,这样吧,等我们老了再见面好吗?到那时候,我也不在乎什么老婆了,你也不在乎什么老公了,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不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约好一个地方,约好一个时间,我们来个胜利大会师。
       伍爱国在那头不停地哇啦哇啦着,弄得李默根本就没有插话的机会。李默一边听一边流泪,她知道他说这些话跟他喝了酒有关系,可酒后吐真言哪,虽然他的话未必一定会兑现,但她爱听,除了他跟她说说这些话,这么些年,那些上过她床的人,有几个对她说过半句这种话呢?
       李默回到家里,耳朵里还是伍爱国哇啦哇啦的声音,她突然坐不下去了,她想,我何不去看看他呢?李默说走就走了。
       李默决定先去伍爱国的单位找他。
       她能想象他的样子,他一定会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他会像以往一样,笑呵呵地冲她张开双臂。一想到伍爱国瞪大眼睛合不拢嘴的模样,李默不禁一个人笑了起来。她还要让他带她去吃饭,坐了一天火车,她还什么都没吃,她想去找一个小饭馆,要一只热腾腾的火锅,两人边吃边聊,那感觉一定非常温暖。最后,他们要去那家茶馆,她已经看好了位置,就要靠窗的那个小包间,她要跟他在那里一直坐到路灯全都熄灭为止,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讲,至于到底讲什么,她还没想好,但有一点她是相信伍爱国的,跟他在一起,永远不要担心没有话说,永远不要担心话题会断掉。
       终于找到了伍爱国所在的单位,还在门口,她的心就跳得咚咚直响,他还能一眼就认出她来吗?他变样了吗?她小心翼翼地敲开门,把屋里的人全都扫了一遍,她没有看见期望中的那张脸。人家告诉他,伍爱国早就不在这里了。她费了一番口舌,要到了他的新地址。出来后,她开始有点失落,他居然没有告诉她换单位的事,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没有告诉她,他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她呢?
       她终于找到他了。还在门口,她就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在电话里大声向谁嚷嚷着。
       他没有吃惊得瞪大眼睛,也没有合不拢嘴,更没有冲她张开双臂,他连意外的表示都没有,他只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冲她点了点头。她有点发愣,这样的见面是她没有想到的,她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
       她想,也许他并没有认出自己,也许他把她错当成了别人,所以她径直走过去,满面含笑地站在他面前。她想让他看得清楚点。不知是电话效果不太好,还是为了不受干挠,伍爱国捂起一只耳朵,转过身去,把一个敦实的背对着李默。李默的笑慢慢僵在脸上。
       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嗯?电话也不打一个,想搞突然袭击呀。伍爱国终于挂上了电话,过来招呼李默了。
       李默没想到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她不太喜欢这个开场白。她宁肯他没有这个开场白。
       他发福了,整张脸比以前大了一个尺码,腰身也粗了许多,头上还有点谢顶。这个样子的伍爱国,她觉得有点滑稽,也有点陌生。
       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伍爱国向后让了让,偏着头打量她,似乎是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
       你都没有告诉我你从厂里出来了。
       
       唉,说来话长,在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所以就没跟你讲。
       是你自己的公司吗?我刚才听见别人叫你经理嘛。
       跟朋友合伙的,说起来,朋友是经理,我是副经理,实际上是朋友收留了我。你不知道,这几年发生的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跟我讲一讲嘛。李默的语调有些机械,其实她并不太想听他讲那些,一直以来,她很少关心他的工作,她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情景所致,心不在焉。她很奇怪,她突然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她说的话似乎都不是她真正想说的。
       算了,好不容易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你怎么样?伍爱国似乎不想回顾过去。
       我?我还能怎么样,变老了呗。她也不想再提她的那些事情,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感觉倒是相同的。
       怎么会?变老的是我,头发都掉光了,再过几天,牙也该掉了。伍爱国说着,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
       两人呵呵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猛地一下,竟感觉接下来没有可说的东西了。正觉得难堪,电话又响了起来,伍爱国一把抓起话筒。他似乎正在处理一件什么麻烦。
       你是从深圳过来的吗?伍爱国放下电话,又过来照顾她。
       他的忙碌挫败了她的热情,她不想多加解释,就在鼻子里嗯了一声。伍爱国扫了一眼摆在桌上的东西,电话再次响起来。
       你挺忙的吧?要不,我先出去,等你忙完了我们再叙。
       伍爱国拦了一下,但李默还是起身走了出来,她不喜欢坐在他办公室的感觉,不知道是她的出现干扰了他的工作,还是他的工作干扰了她的情绪,她低头走在街上,心里又开始闷闷的。她还以为到了这里心情会好起来呢。
       李默也没敢走远,就在宾馆附近晃来晃去。她去了一趟那家茶馆,正好是他曾经在电话中描述过的那样,淡黄的灯光,木制的仿古桌椅,小姐们穿着紧身掐腰的小红袄,提着长嘴水壶,殷勤地走来走去,整个茶馆里弥漫着一股温温的茶香,还有隐约传来的各种酥脆点心的味道,客人不多,三两对情侣偎在一角,喁喁细语,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对情侣吸引了李默,他们没有搂坐在一起,他们面对面坐着,女孩捧着茶杯,不停地哭,男的表情萧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男的突然伸手摸摸她的脸,说了句什么,这一下,她不再哭了,她吸吸鼻子,笑了起来。
       李默觉得自己看明白了,他们肯定也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像她和伍爱国一样,她甚至看得出来,那女孩肯定也是从外地过来的,她和自己一样,冒着严寒,来到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来看自己的男友,分别了多年的男友。肯定是这样的,要不,她不会情绪失常,坐在他面前又哭又笑的。
       她想起她从伍爱国办公室里出来,他送她下楼,在电梯里,他突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撩了撩她掉在颊边的发卷,对她说:长漂亮了!默默越长越漂亮了!那时,她也很想跟这个女孩一样,在他面前哭一哭,可她只是眼圈红了一下,就忍住了,她怕碰上他的熟人,她怕他会难堪。她抬起头,反而冲他一笑。
       有了这对情侣,李默更加喜欢这家茶馆了。她兴冲冲地回到了宾馆,她得在伍爱国来找她之前,好好梳妆一下。她洗了个澡,换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包括内衣,她想,待会儿他们见面后,说不定会做爱的,她再次打量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胜过了自己的面容。
       她收拾停当,盛妆坐在屋里,静等着伍爱国的到来。
       伍爱国没有上楼来找她,而是打了电话过来。他要李默下楼,他就在宾馆的停车场等她,他要带她出去吃饭。李默说,你不上来坐坐再出去吗?
       回来再坐吧。伍爱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李默心里隐隐爬上一丝不快,她以为他会先到房间,在一起坐一坐,聊一聊,也许还会有些亲热的举动,然后,他们整理一新,一起外出,去那家在电话中谈过多次的茶馆。他为什么不想上来坐一坐呢?他不想跟她单独在房间呆一会吗?
       伍爱国摇下车窗,向她挥了挥手。李默一上车,伍爱国就熟练地把车倒了出去。
       我记得你以前总是骑摩托车的,吃完宵夜,都快十二点了,我们还要骑摩托车去烈士公园,一开就是80迈,你还记得吗?
       伍爱国长长地感叹一声:老啦!早就不骑摩托车了。
       伍爱国告诉她,一起去吃饭的还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李默一听有点犹豫:我去不太好吧,我又不认识他们,我就不去了,你吃完了饭再来找我,我们一起到茶馆去坐坐。
       不要紧,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吃完了我们再去茶馆,你可以不跟他们说话,你吃你的饭就行了。
       李默不置可否。伍爱国又说,你不知道啊,有些饭不吃也得吃。
       果然是一道很正式很豪华的晚宴。伍爱国这样向他们介绍李默: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小李。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觥筹交错,在那些人的邀请下,李默一遍一遍地举杯,喝下了一杯又一杯酸酸甜甜的饮料。席间,李默几次去碰触伍爱国的目光,伍爱国都没有反应,他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小矮个似乎是今天的主角,伍爱国一直缠着他,谈着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喋喋不休。闹哄哄的声浪中,李默开始后悔跟他来这个地方,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安静的小店,沸腾的小火锅,相对而坐倾心长谈的两个人,这画面成了李默用来打发喧嚣无聊酒席的最好想象。
       后来,李默去了一趟洗手间。起身离席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伍爱国,伍爱国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他还在跟那个小矮个比比划划谈着什么。她轻轻地带上门,穿过宽阔的大厅,经过一个又一个包间,绕过一个又一个餐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灯红酒绿,她突然有点发晕。她在洗手间里呆了很久,等她出来时,她突然找不到刚才那个包间了,她忘了那个包间的名字。好不容易找回来时,她发现包间里只剩下了伍爱国一个人,他坐在那里,看上去阴沉沉恶狠狠的。李默一出现,他马上换了个笑脸。
       两人走出来,上了车,车子已经发动了,伍爱国还是愣愣的。李默轻轻碰了他一下,问他:你醉了吗?
       没有。伍爱国似乎有点烦躁。
       你要是困了,我们就改天去茶馆吧。
       不困。他摆了摆头,总算清醒过来。他妈的这帮鸟人!我早就发誓不跟矮子打交道了,偏偏今天又碰上了矮子。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我们去茶馆。
       还没开出多远,伍爱国的电话又响了,这回李默听出来了,好像是他儿子。他敷衍了两句,就挂了电话,尽管是地方话,李默还是听懂了,爸爸妈妈今晚都要晚点回来,你要好好照顾妹妹吃饭,吃完了就做作业。
       李默说,你好福气呀,居然有两个孩子。
       什么福气,我现在是家大口阔,我们都是带着孩子结婚的,好的时候是一家人,不好的时候,就成了四家人。
       李默吃惊地睁大双眼:这么说,你后来离婚了?
       离了,你不知道,有一阵子,扯皮扯得差点出人命。
       什么时候离的?
       伍爱国说了个时间,李默在心里一算,正是她遇上小萨准备去深圳的时候。
       你当年不是说你离婚有难度,这辈子都别想离
       婚的吗?李默心里突然一阵发堵。
       有些事情是难以预料的。
       过了好一阵,李默突然转过身,望着他说,有些人不好应付,不像我那么好打发,是吧?她本来不想说出这句话的,但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伍爱国笑了一下:什么打发!你在说些什么呀!咦,你那年跟我说过一个同学什么的,后来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怎么样。
       默默,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不能太认真了,一认真就容易出问题。我跟前妻分手就是因为她这个人太认真。
       你不怪自己在外面太花,倒怪人家太认真。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花?
       我怎么不知道。李默再次转身,死死地盯住他。他看了她一眼,转头去看前方。
       我问你,如果当年我死缠住你,你会不会为我离婚?
       伍爱国一笑:你不会是专门跑来跟我翻这些陈年旧账的吧。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假如我当年死死地缠住你,你会不会为我离婚?
       不存在这个假如,你不会死死地缠住我,你不是那种人,这正是我一直不能忘记你的原因,这一辈子,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我懂了,你一开始就断定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你断定我就是那种最容易糊弄上手又最容易丢弃的傻瓜。
       伍爱国浮上一个百口莫辩的笑。
       算了,跟你开玩笑的!李默轻轻打了他一下,强迫自己笑起来。她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了,她不是来跟他吵架的,她从来就不想跟他吵架,特别是现在,他们正在去茶馆的路上。茶馆是今晚的最后一个节目,也是这些年来他们期待已久的节目。
       也许茶馆能让我们回到从前。她这样想。
       两人终于来到了茶馆。伍爱国说,你很爱喝茶吗?
       李默脱口而说:我很少喝茶,我平时都喝白开水。
       那我们干吗要来茶馆?我们换个地方吧。伍爱国看上去对茶馆没什么兴趣。
       伍爱国,你忘了你在电话里说的话了吗?你说,我们要找一家茶馆,要有淡黄的灯光,要有热气袅袅的茶,要有木制的桌椅,这些话不都是你说的吗?难道你都忘了?
       呵呵,没有没有,好吧,我们喝茶,喝茶。
       伍爱国浏览着菜单,有那么一阵,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僵硬,还是伍爱国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点好了两杯茶,还有一些点心,笑着问她,这次过来,有什么目的?
       李默一愣,好半天才悠悠地说,看来你把自己说过的话全都忘了。你那天在电话里说,你到处找我找不到,你说你特别特别想见我,你还说你恨不得现在就到我那里去。伍爱国,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呢?
       默默,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明明知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假话。
       你那天喝多了,是吗?李默盯着窗外闪闪烁烁的霓虹,眼里有一些红红绿绿的东西在跳动。我明明知道你是在说酒话,可我还是来了,也许是我太傻了,我把你的酒话都当真了。
       默默。伍爱国一只手抚着李默的肩,李默一动不动,接受着他的歉意和抚弄,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这样了。
       茶馆的客人比白天多了些,一眼望去,烟雾腾腾,尽是些打牌聊天的人,情侣们似乎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李默觉得气馁,她明明亲眼看到这里是一个情侣们的乐园,转眼间却成了男人们抽烟打牌的好地方。
       他们的地方稍微僻静一点,尽管隔着屏风,外面的交谈还是依稀可闻。
       说说你的事情吧。李默望着伍爱国,她想竭力抓住他的注意力,和她一起回到他们向往已久的茶馆的氛围中来。
       还是说说你吧,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忙忙碌碌,乱七八糟。
       李默这才告诉他,她已经从深圳回来了。
       人家都在往那边跑,你为什么要回来?伍爱国说着,抬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这些烟鬼!
       李默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不对,与她期望中的茶馆话题还是有距离。
       你就没想过南下深圳去发展一下吗?如果你去,我也可以再去的。李默说完,大吃一惊,她从来投有这样想过,现在却脱口而出,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似的。
       伍爱国突然笑起来:你知道吗?最近有人给南下深圳的人取了个绰号。
       什么绰号?
       南下干部。
       李默一听,也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想得出来。
       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就说,你以前也是有绰号的,他们背地里叫你“采狗子”,你自己还不知道吧?
       我知道!伍爱国也笑起来。“采狗子”可怜噢,一年四季在外面奔奔波波,哪有在家里舒服呀。
       我看你以前好像很快活嘛。
       还不是因为有你嘛。
       是吗?李默知道他是想到了一些愉快的往事,但她还是止不住涌上了一丝不快。
       他们的茶上来了,不知是茶叶不好,还是水有问题,茶的味道不怎么样,伍爱国呷了一口,说比我家里的差多了。
       那当然,什么都是你家里的好,谁都比不上你家里的。李默的不快已经十分明显了。
       伍爱国再次浮上一个百口莫辩的笑。
       邻桌男人的谈笑清晰地传了过来。
       伙计,今天你的手怎么这么臭啊,我明明才出了梅花老K,你还跟着出老A。
       我知道他的手为什么这么臭,他的老相好昨天从深圳回来了,他老相好现在是个南下干部。
       真是艺高人胆大,连南下干部也敢碰。
       然后就是一阵放肆的哄笑声。伍爱国也扑地一声笑起来,见李默冷冷地看着他,意识到什么,赶紧忍住,问她,还要不要点别的什么东西?
       屏风外面的谈笑还在继续往这边灌。
       我们那栋楼有个候补南下干部,每次回家,都要去医院开个证明回来,否则她老公不让她近身。
       什么叫候补南下干部?
       候补都不懂吗?就是还没有正式进编的。
       李默突然霍地一声站起来,拎上提包就往外冲去。伍爱国追了出来。
       走了很远,李默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冲伍爱国灿然一笑。她想明白了,她不能告诉他她为什么生气,她什么也不能说。
       我实在呆不下去了,那家茶馆真没意思,烟雾腾腾,像个大垃圾坑。李默夸张地打着手势。
       我早就说过不要去嘛。伍爱国似乎认可了她突然走掉的理由。
       两人重新回到车里,伍爱国说,现在去哪里呢?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又是孩子打来的,可能妈妈还没有回来,而妹妹已经开始哭闹了。
       李默说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宾馆了,火车上没休息好。
       那……你准备在这里呆几天?我明天再抽时间陪你。
       算了,我看你挺忙的,我明天就回去了。
       干吗这么急?多玩几天嘛。
       正要说话,宾馆已经到了,李默拉开车门,一步跨到外面,隔着玻璃冲他挥手。
       我送你到房间吧。
       不用不用,你回去吧。
       真的不用我送吗?
       真的不用,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小孩子。
       李默逃一般跑进大厅,按了电梯,回头一看,伍爱国真的在往外倒车。她呆呆地看着那辆宝蓝色奥迪,红色尾灯像两只噙泪告别的眼睛,一闪一闪,慢慢消失在长街深处。哨的一声,电梯冰冷的门无声地向她打开。她看了一眼,想了想,转身往外走去。
       雪更大了,她出门的时候忘了拿大衣,但她不想回去拿了。埋头走了一阵,一抬头,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茶馆前,她气恼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漫天大雪中,她瑟缩着双肩,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背后的音响店里传出萨克斯的声音,她听了一会,想起了小萨,黑衣黑裤面色模糊地站在台上,像一张摇摇晃晃的剪纸。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深圳,想起小萨了,她还以为她真的把那些都忘了呢,他现在在哪里呢?在深圳,还是在淡水?
       萨克斯像裹挟着冰块的潮水,从她背后阵阵袭来,她有点站不稳了,她蹲下去,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