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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九流]父亲逼我当小偷
作者:陈 宁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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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七叔的儿子,真像
       我从十岁开始,就一心想当一名享誉世界的作家,到三十岁的时候,拿几个诺贝尔文学奖意思意思。然而,我大学毕业正准备将理想付诸行动之时,与我相依为命的老父亲郑重地对我说,从明天起我就是一个小偷了。这就跟一粒色子突然掷出了七点一样,让我瞠目结舌。
       我父亲是个小偷,今年七十三岁,我想你一定会非常惊讶,我也曾为此费解: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头儿,怎么会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收养的?还是在大街上拣的弃婴?诸多的猜测在我对着镜子的时候都荡然无存。我可以看到,五十年后,我父亲的那张脸会毫无保留地转移到我的脸上。他对于我母亲的事守口如瓶,问急了,便是一顿板子。但越是如此,我了解这件事的欲望就越发强烈。
       我父亲做了六十六年小偷,可以看出他从业年龄之长,也可以看出他是深爱这个职业的。他认为小偷这门手艺,技术含量在各种职业当中要求最高、最全面,不是天才,是不能从事这个职业的。我父亲的扒窃手艺确实是出类拔萃的,从他的角度,他有骄傲的理由。
       我们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靠我父亲的一双手偷来的,无不饱含着父亲的血和汗。从心里讲,我从不鄙视我的父亲。无论多么光彩和崇高的职业,很少有人将之当作毕生事业的,但我父亲却做到了这一点。从这一点来说,我父亲很让我钦佩。但要我子承父业,以偷为生,这让我十分愤怒。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父亲的时候,他说:“偷东西并不是道德败坏,这只是一个生存的手段而已,如果人连生存都没法了,还讲什么道德?一个人没有生存能力,要靠社会和别人帮助,那才是最没有道德的!”
       我父亲态度强硬得让我不知所措。最后,我胆怯地说:“我并不是排斥偷这个行业,是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行业。”我父亲瞪着眼睛骂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花钱!享乐!明天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干这行!不然就滚出这个家,永远别进家门!”
       面对我父亲的蛮横和专权,我最终败下阵来。晚上,躺在床上看着黑洞洞的房顶,我失眠了。一想到一个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从明天起,就要开始从事一种人人唾弃的职业,我就觉得天旋地转。
       东方刚泛起白色,父亲就把我从家里带了出去。我们来到了一个院子,院子不大,却很干净。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张红民。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体矮胖,一副憨厚老实的表情。乍一看,你很难把他跟小偷联系在一起。他很尊敬地称呼我父亲“七叔”。我父亲给我们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让我以后称呼他“三哥”。
       张红民很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像是七叔的儿子,真像!特别是眼睛那么有神!”我父亲得意地说:“做这行最主要的就是眼睛,然后再加上一双巧手。眼明手巧——手巧可以后天培养,但这眼明却必须要天生的。”这话说得我好像天生就是做小偷的材料。张红民笑着说:“对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这句话一出,就可证明张红民不会说话,或者理解为文化水平有限。但这话我父亲却很受用,乐得老脸笑开了花。
       我父亲也没文化,小学只念了三天。
       真正的高手是看不出深浅的
       从张红民那里我得知他是我父亲的徒弟。我父亲这辈子只收过三个徒弟,张红民排行第三。大徒弟王志成因为不守行规,十年前被赶走了;二徒弟孙福为了个女人,七年前玩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三个徒弟只剩下了张红民。
       张红民说:“行有行规,做小偷也要讲道义,我们做小偷有三不偷:一是救命钱不偷,二是穷人的钱不偷,三是小孩的钱不偷。”我问是不是做小偷的都讲道义。张红民说:“不管别人怎么做,咱们必须要遵守。你爸说这叫职业道德。”
       开始的时候,我每天跟着张红民坐公交车,逛商场,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我要做的就是看他们怎么把别人口袋里的钱装到自己口袋里的整个过程。张红民对我说,如果在他们“砍板”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就把自己当做一个旁观者,能躲多远躲多远。这话让我非常感动。
       “砍板”是小偷这个行业的一个术语,说得通俗点就是摸包。张红民说道上很多人都看不起摸包。道上最牛的是明刀明枪,打家劫舍。张红民说,这些都是亡命徒,是提着脑袋耍的人干的。抢劫收益快,但风险也高,被逮住判得最轻也得判十年以上,抢劫算是体力活,非得年轻力壮的人才能干;而摸包是个技术活,讲究的是眼明手快,胆大心细,安全系数也高,就算失手被抓,一般也就拘留十来天就出来了;即使倒霉到顶了,最多也不过判个三五年的劳动教养。从这点来看,我父亲选择的是细水长流,这无疑是明智之举。
       张红民也有两个徒弟,小乙和黑子。小乙今年只有十四岁,黑子和我年龄相仿。他们是张红民一手调教出来的。对于他们,我父亲从不过问。小乙和黑子对我父亲非常崇拜。
       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下手偷别人的东西,小乙和黑子说他们见过,但不知道是怎么得手的。这就是说,我父亲偷别人东西的时候,就是在旁留心观察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出手的。这也是他们崇拜我的父亲的原因,他们都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高手。他们还讲了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事——一个在小偷行业中赵老七的英雄事迹。
       在我眼里,我父亲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供我吃穿上学,勉强还算合格的父亲。
       我父亲说人分三等:一等人看看就会,二等人学学就会,三等人打死都不会。我问自己属于几等人,我父亲说不属于第三等人。
       我父亲问我知道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小偷。这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父亲说:“偷,其实并不简单,不是说胆子大就能做的。偷是一门学问。要做一名成功的小偷,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且随着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对偷的要求就更高,如果不能跟上潮流,迟早被淘汰,最后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我父亲双手突然临空一翻一挽,他的手上竟然神奇地出现了一把刀片。他继续说,“偷的第一要素就是要手巧,手快;还有,就是自己必须收敛自己的眼神。真正的高手别人是绝对看不出他的深浅的。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一上车眼睛就开始放光,站在车厢中间东盯西盯,这样很容易被人家警惕你。高明的做法是上车后,尽量往车的后面靠,头部千万不要随意摆动,用眼角的余光从后面往前面观察,你必须准确地判断出对方身上有没有钱包,他的钱包具体会放在什么位置,这些东西要靠自己平时的经验积累。例如,从一个人走路的姿势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通常走动的时候双手摆动幅度很大的人,应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相反,就属于一个很谨慎小心的人。只要盯准目标就要立刻下手,下手要稳、准、快。一时难以得手,就应迅速放弃,因为时间稍长,就容易把自己暴露。这些东西是要靠观察和判断,还有掌握下手的时机。这不是教出来的,得靠悟性。”
       父亲的话让我满脸愕然。我还是第一次听人把做小偷说得这么专业化,这么有水平。这让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他把这个职业说得这么富有挑战性,竟然激发了我的好胜心。
       勇气!勇气!拿出自己的勇气
       我开始在张红民的指导下,每天捉摸起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来。这些东西有刀片,有镊子,有硬币、小钳子等一切可以用来练习技巧的东西。用刀片把放在自己大腿上的一块布条割开,要做到不伤皮肤;用小镊子夹住从空中飘落的头发丝,要快而准确;把手伸进高温的热水中把硬币夹出来而不烫伤手指,等等等等。
       我父亲知道后很是赞许,说这样以后可以少挨打。我听了这话,竟然生出了一股蔑视之意。我凭什么要挨打?我父亲睁大了眼睛看了我几秒,便干笑了几声来掩饰尴尬。他做了一辈子的小偷,都没有避免挨打。
       
       很快,我就被安排单独行动了。
       公交车是我第一次行动的首选,因为城市的公交车,永远都是那么挤。
       当我上车后,我深刻地体会了,做永远要比想像中的难。我始终不知如何下手,错过了一个又一个目标;犹豫再三,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这么一下决心,手心里就开始冒汗,腿也开始发抖。就在我惊慌失措,目光游离不定的时候,车停了。售票员大声说:“终点站到了。”
       我惆怅若失地下了车。我非常气愤,并不是因为汽车到站,而是对自己。我的信心荡然无存,极度惆怅地蹲在路边吸烟,一支接一支。
       一包烟吸完了,我又上了公交车。第一步总是最难迈出的。我给自己打气,想找回丧失的信心和勇气。
       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我前边的一位女孩,这个女孩我并不认识,但我肯定自己见过她,虽然她只给我留了个后脑勺,扎起的马尾辫随着车身在我眼前左右摇摆。她只有一个棕色的挎包,穿一套裙装没有一个口袋。从难度系数来说,掏别人的口袋要比掏包更适合我。她给我的背影很美,但这不能确定她长得就很漂亮。因为从理论上讲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的,而且女人正面和背影反差之大的例子数不胜数。
       眼前的马尾辫和微微抖动的肩膀萌发了我想拥抱女人的欲望,我忘了自己的初衷,一时间,我甚至想跑到她的前面去看一看她的脸。
       在我下车的时候,我最终看到了前排女孩的脸。她的脸还称得上好看,但与她美丽的背影相差甚远。这让我有点失望,一失望,我就想起了自己的正事。
       广顺商场是张红民经常带我来的地方,每次来这里都会收获不小。商场门口正举行热闹非凡的娱乐活动。彩带围起了一个简单的场地,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我挤进人群一看,场地里的人正在玩拍球夺宝的游戏。就是把皮球从这一端拍打着运到另一端放进篮子里,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到出发点。之后,主持人会根据名次的先后分发奖品。游戏正在进行,围观的人不时地发出笑声和加油声。
       每个人都自得其乐,津津有味。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没什么下手的机会,便顺着人流进了商场。
       终于目标出现了——一个留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小伙子,他搂着一个女孩的腰,他的牛仔裤比较松垮,钱包就放在屁股的裤兜里。只要有合适的机会,这相当容易下手。我马上尾随上去。
       公交车上的感觉重新来到了我的身上。我把手关节捏得“咯咯”直响,不停地把手心里的汗往裤子上擦。此时,我的手已经没有了从八十度的水里面夹出硬币的灵敏,僵硬得如同扯断了几根筋似的。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勇气!勇气!拿出自己的勇气!
       在电梯口我终于下手了,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电梯口人流多,比较嘈杂,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也就不可避免;而且只要一得手,我马上就可以上与他们相反的电梯,迅速离开现场。我伸手的那一瞬间,似乎一切都停止了,呼吸、心跳、思维……耳边一片寂静。之后,我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成小夹子形状,飞快地伸了出去……
       得手是那么简单,我迅速地转身离开,钻进了另一个电梯。这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心脏好像就在我的嗓子眼里,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电梯里人都盯着我看,这让我更加紧张。电梯一停,我赶忙出了电梯。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要了一杯冷饮。我拿杯子的手还在发抖,我两手握在一起狠狠地撮,然后一口气把整杯冷饮喝了下去,然后点上烟。刚吸两口,一位服务员走过来了,很有礼貌地对我说,这里禁止吸烟,让我把烟灭掉。我忙说对不起,慌乱地把烟掐灭。当我下意识地又拿起杯子要喝饮料的时候,突然有人对我说:“做了亏心事?”
       这句话差点让我从座位上摔下去。
       说这句话的是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女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里叼着吸管问我是不是很热。我反问:“这大夏天的能不热吗?”她说:“商场有一个通病就是,夏天冷,冬天热。”被她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感觉是商场中的冷气把我冻得颤抖不止。她说:“依据我的推断,你应该是做亏心事了。”
       我仔细地打量了她,马尾辫,一身连衣裙。我不禁吃了一惊,我见过她;她不就是公交车上,坐在我前排的那个女孩?人们总是感叹世界之大,但有时候世界却是如此之小。莫非她跟踪我?
       我说:“我有病,癫痫。刚才癫痫发作了,所以出了这么多汗。”她瞪圆了眼睛,那副惊讶的面孔显得十分好笑。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这样跟我说,未免太嫩了点。”我怔了怔,但马上反应了过来。她的意思显然是说我在撒谎,反过来,我也有尾随她的嫌疑。她的确有理由这样怀疑。
       我镇静下来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在跟着你?”她叼着吸管没有说话,算是认同我的说法。我故做潇洒地笑了笑说,“就算是吧。”她看着我说:“算你还诚实。”我说:“那我跟了你一天了,总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她表情冷漠地说:“李梅。”并拿出身份证让我看。她的坦率让我吃惊。她继续说,“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她那表情似乎在说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说了,她也记不住。我突然来了兴趣,说:“我是一名作家,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转过一直面向前方的脸看着我。虽然我不幸而被迫抛弃了我一生最爱的作家之路,而且可能一辈子当不成作家,但还是可以拿来骗骗人,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她说:“我的工作保密。不过,可以告诉你,我正在工作。”我饶有兴趣地说:“我写恐怖小说,就是让人一看就感到毛骨悚然的那种。”她说:“作家的创作行为是不是也属于艺术行为?”我说:“肯定是艺术行为,其实每个职业都是一种艺术行为,不管你是制造炸弹还是制造垃圾,只要是行为就都是艺术行为。”她说:“是不是作家都有点神经质?”
       我一下被问住了,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她这话有可能是在奚落我,但我确实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东西,比如作家应当具备什么样的气质,哪些特点。
       可能当时我真的沮丧到了极点,因为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在此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做什么都出错——练刀片割伤了大腿,练指功烫起了水疱,手指上的纱布缠得像线股子。张红民表现得还算平静,但我父亲却为此暴跳如雷,他骂了我好几次。父亲急了什么都骂,但唯独不骂娘,这让我觉得很是奇怪。
       我曾问张红民知不知道我母亲的事情,他摇摇头,说他跟我父亲的时候,我已经三岁了,没见过我母亲,并叹气说我父亲一个人带着我挺不容易的。
       因为我手上有伤,而且精神状态不佳,每天只能跟着他们出去打猎。就在这段时间里,小乙被打了!
       挨打是手艺不精,怪不得别人
       小乙是和黑子偷一个男子时失手的。当时,我和张红民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我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小乙掏出对方钱包正准备离开,他的手突然被对方给抓住了,并遭到了对方大声地质问。小乙和黑子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给惊呆了。对方见小乙手中还拿着自己的钱包,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小乙一个趔趄险些被打倒,可见力量之大。小乙还没有站稳,对方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大声嚷道:“打小偷!偷东西!”黑子见势不妙,转身就跑。那人追了过去,追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着刚从地上爬起的小乙又是一脚;小乙便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围马上聚满了人,很快就有“见义勇为”的人伸出了援助的手脚,加入了对小乙的殴打。
       我透过人群,依稀看见小乙躺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蜷缩着身子,几十只脚从他身上频繁地起落。小乙的呻吟声完全被淹没在众人的叫骂声中。我惊慌失措地问张红民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张红民第一次呵斥我,虽然是低声呵斥,我也感觉到了他的惊慌和无措。他说:“放屁!报警小乙就得进局子。你他妈慌什么!”我说:“报警吧,进局子总比被人打死好。”张红民说:“做咱们这行,就是打死也不能进局子。他要是进去了,把咱们都招出来怎么办?”
       
       我不明白平时看起来那么有朝气又文明的青年,怎么一下都变成了暴徒;那些热心肠的慈善大爷大妈,竟然也变得那么冷漠。我不知突然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丝毫没有顾及后果地冲了上去。我扒开人群,大声嚷道:“住手!别打了!”有人说:“他是小偷!”我说:“小偷也是人,你们把他打死也得坐牢!”这句话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乙,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刚才那些见义勇为大打出手的“暴徒”已悄悄溜走。我说:“快把他送医院。”说着就抱起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小乙。刚才打得最卖力气的事主说:“应该把他交给警察。”我说:“警察来了,也得先把他送医院。把他打成这样,你也脱不了干系,你不能走!”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是呀,先把他送医院吧,别把他打死了。”事主的嚣张气焰顿时没了,强撑着说:“打死活该。小偷就该打!”说完,看了一眼从小乙头上滴到地上的血,急匆匆地走了。这时张红民跑到我身边说:“我叫了车,快!快送医院!”
       出租车司机见到我们这个架势胆怯地说:“大哥,您换个别的车吧。”我几乎咆哮地吼道:“你他妈快开车,不然把你车砸了!”
       小乙头上的血浸透了我的衣服,粘在了我皮肤上。张红民不停地叫着小乙的名字。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乙终于醒了过来,在我的怀里不停地哭,抽噎着说:“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他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张红民拉着小乙的手,叫着小乙的名字,告诉他已经没事了。当小乙看清楚了我和张红民的脸时哭的声音就更大了,“我不要做小偷了……不做小偷了……我,我小时候每次考试都考第一,老师都夸奖我,说将来一定有出息,能考上大学……但我家里穷,没钱供我上学,我就出来打工挣钱,可是……可是……我不做小偷了,我要回家,我想我妈……”之后,小乙就是号啕大哭,撕心裂肺。
       张红民说小乙是他一年前收的徒弟,当时小乙被人骗光了钱流落街头,他见小乙挺可怜,而且人也机灵就收他做了徒弟。我问为什么小乙有了钱不回家。张红民说,他就一个娘,半年生病死了,回家也没有去的地方就一直留了下来。
       我们并没有把小乙送到医院,而是转了几次车回到了住的地方。小乙在床上躺了十天才能下地。张红民庆幸地说,幸亏脸上没有留下伤疤,不然以后就吃不了这碗饭了。黑子丢下小乙自己逃跑,对这件事张红民和我父亲并没怪他,特别是我父亲,说被人抓住挨打那是自己手艺不精,怪不得别人。说这话的时候,小乙就在旁边抹眼泪。我觉得这件事他做得没有一点人情味,至少他不应该那么说。从此,我对我父亲的厌恶感又萌发出来了。
       张红民安慰小乙说:“做咱们这行哪能不挨打的。我都不知道挨过多少打,就连七叔年轻的时候也都挨过打。好好练手艺,将来一定比三哥强。”小乙默默地点点头。从这件事我可以预感到自己遭到毒打是迟早的事,也许明天就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小乙的事情而改变,小乙在家休养的时候,我和黑子成了搭档。黑子虽然和我年龄相仿,但面相上要比我成熟很多,黝黑的皮肤,方方正正的脸,杂乱的短发还生出几根显眼的白发。
       这天一大早我和黑子就出来了。黑子曾问我是不是觉得他那天丢下小乙没有义气。我说没有,他也是情非得已。我这么说,他显得非常高兴,不停拍着我的肩膀说谢谢理解。
       这天的公交车上和往常一样,人特别的多,我们俩挤在车门口。车要开了,又上来四五个人,本来拥挤的车上,空间显得更加狭小了。正当我瞅准一个胖女人呼之欲出的钱包准备下手时,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转过脸去,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对方说:“嗨,作家,咱们又见面了。”
       李梅的突然出现让我很吃惊,特别是在我把她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问我是不是不记得她了,我说那哪能呢。她问是不是上次她的话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回答说自己的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自尊心,并对自己的不辞而别表示歉意。她看着我笑了起来,说我撒谎眼睛都不眨。我故意夸张地眨了眨眼睛说,对公交车发誓自己没有说谎。
       这时黑子挤到了我的面前,示意我下车。这说明他已经得手了。当他见李梅正在和我说话时愣了一下,问我:“你们认识?”我说:“认识。”他们俩便礼节性地点头微笑。我问李梅是不是要去上班?她的回答是自己正在上班。我想她可能和我们一样,属于自由职业者。
       黑子使眼色催促我准备下车。我对李梅说:“我们到站了。”李梅问:“你们这是去哪里?”我随口说:“去图书馆。”没想到李梅竟然说她也想去图书馆,正好可以一起去。
       下了车黑子把我拉到了一边小声对我说:“实在对不起,大水冲了龙王庙。”我问什么意思。黑子尴尬地说:“我把你朋友给偷了。”这时,我才明白他在公交车上为什么会有那不自然的笑容了。我说:“偷就偷吧,我和她也不熟。”黑子愣了愣露出了一口白牙,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哥们!重义气!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李梅说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能够再一次遇见。我说,这是缘分。李梅穿着牛仔裤,大腿把牛仔裤撑得圆而饱满,两个屁股虽然包在裤子里面也凸显着魅力,这让我无限遐想。她还是挎着上次见她时的那个挎包,我看到了挎包的侧面被刀片划出的细小痕迹。
       在我和李梅要走进图书馆的时候,李梅才发现自己被偷了。她说了很多恶毒的话诅咒偷她钱包的小偷。我说报警吧。她并没有报警,只是说,下次如果有小偷落到她手里,她将如何如何。她的脸色很难看,看得出她非常的恼火,并不住地说自己一定是刚才在公交车上被偷的。我在她旁边唯唯诺诺地应着,说一些安慰的话。李梅攥着拳头说:“今天真倒霉。”我说:“可能是你遇见了我吧。”李梅说:“也许是,某些人的出现就会带来霉运。”我说:“那以后我见了你转身就离开。”李梅说:“哪有那么多以后。”
       但分手时,她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说有时间跟我联系。我说,希望不要让我等得太长。她沉思片刻说,很快。
       知道了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
       她说的很快,并没有兑现;而且就是以后我们在公交车上不期而遇的时候,她对此事也是绝口不提。不知道她是真忘了,还是有意为之。
       有一天中午,张红民忽然带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男人,从外表上看,这个男人没张红民身上给人的那种信赖感,从他尖尖的下巴还可以看出他有一点点小聪明和自私。从他说话的口音可以听出南方口音的娇柔和北方口音的生硬。张红民给我们介绍说,他是自己的师兄,叫孙福,刚从广东回来。张红民重点给他介绍了我,让我们以后称呼他“二哥”。
       介绍完了,他们俩躲进房间里,不知商量什么。黑子说:“原来他就是七叔那个为了女人失踪的二徒弟!”小乙说:“长得真难看。”黑子说:“肯定是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才跑回来的。”小乙点点头,问我们有没有注意到孙福的右手。他说:“孙福的右手没有中指和食指,像是被锋利的东西生生切下去的。”
       晚上,张红民为孙福接风。我们去的是个体户的餐馆,黑子在前台张罗了半天才给我们找了一个单间。孙福咬着舌头对服务员说:“小姐,先给我们上点茶水啦。”女服务员“噔噔”地跑了出去,飞快地端来一壶茶水。孙福说:“CC(谢谢)你啦!”服务员的脸腾地红了,憋了老半天才说话:“回家C你妈去!”然后愤然离去。
       这让孙福弄了个大红脸,脖子上一根大筋也绷起了老高。我当时很想笑,但见孙福的样子我只好强迫自己板着脸,导致一口气没上来,憋在胸口,吃饭的时候不停地打嗝。黑子和小乙也是憋得腮帮子上鼓起了两个大包;张红民说去前台给人家解释解释,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我想,他应该是找地方笑去了。
       
       吃饭的时候,黑子问了孙福一件我们都感兴趣的事。黑子说:“二哥,你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是怎么回事?”孙福停下正往嘴里填菜的左手,把右手放在桌子上。三根手指用力伸张,这让中指和食指的缺失更加显眼。他叹了口气,说是在广东的时候被人砍下去的。黑子问:“是谁砍的?”孙福说,还不是广东那边的同行。黑子说:“那他们可真够狠的。”小乙问:“那二哥现在还能……”他做了一个用手指夹东西的动作。孙福咧开嘴笑着说:“没了右手我还有左手,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就一个特长,手巧。”张红民拍着孙福的肩膀说:“二哥,回来了就好。在咱们这儿,一报七叔的名字,道上谁不给他老人家面子。”孙福叹了口气说:“哎,当年为了个娘们儿我不辞而别,不知道七叔他老人家现在还让不让我回来。”张红民说:“七叔这个人心软,吃完饭我带你去和七叔认个错,你十几岁就跟着七叔,他一定会答应的。”
       吃完饭张红民带着孙福去见我父亲,让我们三个先不要回去。张红民和孙福离开后,黑子首先笑了起来。黑子掏出烟对小乙说:“小乙,请给我点支烟啦。”小乙给黑子点上,黑子又说:“CC你啦。”小乙和我一起回答了服务员的那句话。三个人笑得相互搀扶,差点把刚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疯够了,我回到家时,父亲正在客厅里喝着水,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大背心和花格子裤衩,从他松弛而干瘪的皮肤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正在严重老去的老人。
       这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这是自从我做小偷开始以后少有的。
       这次长达数小时的谈话,我和我父亲聊了很多,其中聊了孙福。孙福当年为了一个女人跑到广东,可是没几年,那个女人就跟一个有钱的大款跑了;孙福在广东飘荡了几年,只好又回来了。对于孙福,我父亲的评价是从三岁看到老。孙福十几岁就跟着我父亲,他有几根弦,我父亲心里最清楚。但孙福的手艺却是他三个徒弟当中最好的,可是现在他的右手废了,使他唯一的优点也变得暗淡了。我父亲对他的大徒弟王成志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隐约觉察出我父亲对王志成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恨,这让我很惊讶。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我父亲对王志成的这种恨?我一时不好开口去问。父亲重点说了张红民,说他是大智若愚的一个人,只要在平时多加留意就会发现。并让我做事说话不要只看外表,要看一些更深的东西。
       当我提到我母亲的话题时,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我当时想,如果我父亲可以把关于我母亲的事情给我说明白,我可以原谅他所有的过错,甚至逼迫我做小偷。但他令我失望了。这个话题如一把锥子扎进了我父亲的身体,他猛地站了起来说:“以后能不能不说这个!”我说:“我只是想知道。”我父亲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我不甘示弱地说:“我有权利知道。”我父亲说:“我现在就有权利把你轰出去!”
       一切都戛然而止,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那一刻,我一下坠入了爱河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忌讳谈我母亲的事情,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都会很激动。他越是这样,就越激发起我的好奇心。这并不是说我对我母亲有着多大的眷恋,我之所以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完全因为好奇,仅此而已。我猜测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我父母有意为之,很可能他们当时追求的只是制造我的过程,但没有做好防范措施。我的到来,应该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就在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孙福,孙福十几岁就跟着我父亲,他一定知道一些关于我母亲的事,虽然我父亲肯定已经交代过他对我不许讲之类的话。
       有机会我一定得问问他。
       这么一想,我便安心地睡了。这一觉我睡得很香,还没醒手机就响了起来,是李梅打来的。电话一通,她就在电话那头迫不及待地说:“今天晚上有个好玩的地方。”我说:“晚上的事也不用大清早就打来吧,还正睡觉呢。”李梅说:“别睡了,起来跑跑步,锻炼锻炼身体。”
       接了这个电话,我显得异常兴奋,一上午都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中。到了中午,天下起了雨,一开始就是大雨。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需不需要给李梅打个电话,问她是不是要改个时间,但是最终我还是没有打,因为这种事情如果我提出来,未免显得自己不太男人。还好三点左右,雨已经变得小多了,我开始洗头,刷牙,刮脸等等。我父亲问我是不是要出去,我说,是,有约会。是个女的,你不认识。
       我和李梅虽然见过很多次面,但每次都不是男女约会似的见面。如果说我们正式交往第一次约会那就应该从这次开始。
       李梅带我去了一家很有档次的酒吧。做了小偷后,赌场、歌厅、的厅、酒吧等等摇头晃脑东游西荡之徒混杂的地方我经常光顾,所以我对李梅所选的地点并不陌生。酒吧里的唱台上一个丰腴而妖艳的女人正陶醉地唱着一首外国歌。我和李梅找了个台子坐了下来,我问李梅:“你经常来这种地方?”李梅说:“偶尔来一次,今天这个酒吧有一个特有名的乐队来演唱。”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最终诞生了音乐。音乐成了人们忘记痛苦,愉悦心情的一种工具。人们渴望幸福,寻求天堂,音乐正好为人们搭建了通往那里的桥梁。古今以来所有的音乐大师正好是这座桥梁的设计师。而对于现如今的流行音乐,我认为这只能称之为娱乐音乐;而且,这种娱乐音乐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转瞬而逝,根本经不起时间地推敲和打磨。真正的音乐不是用来娱乐的而是用来聆听的。比如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魔笛》;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一钢琴协奏曲》;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月光》、《悲伤》;肖邦的《革命练习曲》、《波兰舞曲》……这才叫真正的音乐。当然,我也并不是说中国现在的流行乐一文不值,因为毕竟它娱乐了大众,满足了大众的低俗趣味。
       李梅听我讲完,眼神中满是崇拜之情,这让我心潮澎湃,自豪不已。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李梅所说的特别有名的乐队终于登场了。乐队到底多有名我不知道,名字却相当的唬人——大头乐队。乐队主唱的形像和乐队的名字相当贴切,是一个脑袋与身体比例严重失调的大糙爷们,扯着大便干燥般的嗓门在台上声嘶力竭,在音乐强烈的节奏下,过肩的长发随硕大的脑袋四面八方摇摆,让我不禁为那颗脑袋随时会从细小的脖子上甩得不知去向而捏了一把汗。大头乐队的表演十分成功,酒吧的人给予了他们最热烈的掌声。
       李梅问:“怎么样?好玩吗?”她显得很开心又像还在回味。我点点头。李梅说:“摇滚乐就是要人把平时压抑的东西释放出来。”我笑着说:“这也太释放了。”李梅说“这才是原始美。”我饶有兴趣地说:“你喜欢返古的?”她抿了一口酒点点头,她的这个优美的动作让我心里泛起阵阵涟漪,让我的心情难以言喻。我一本正经地看着李梅,久久地凝视她的眼睛说:“我也来点返古的,我想说……”她伸出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别说,做。”
       这三个字如一根针,扎在了我的嗓子里,全身如有毛刺一样难受,让我手足无措。因为这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实在不易。李梅挑衅似地看着我,眼神中还带着嘲笑,仿佛在说我在她面前实在是太嫩了点。我最受不了这样的眼神。正在我思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时,李梅又给我加了把火,说:“不敢?”我怔了怔,马上说:“不是不敢,是做出来怕吓着你。”她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什么事吓着过,特别是被你们男人。”听她这话,她在这方面已经是老手了,我在她面前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李梅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有些发虚。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用空气填补了一下自己的勇气,然后双手支撑在桌子上,让屁股离开了座位。
       
       隔着一张桌子我用嘴艰难地、迅速地捕捉住了李梅的嘴,只是轻轻地一触,根本没有品味那张小巧而精致的嘴唇是什么味道就匆匆离开了。虽然我已经不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了,但是这一举动,还是让我的脸热得发烫。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仓促地亲吻了一个女孩子。
       我这一举动显然也惊了李梅一下,在不停闪烁的霓虹灯下,我看不出她的脸色,但她的眼神中已经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一丝羞涩一闪而逝。我说:“吓着你了吧。”李梅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口酒颇有豪气的说:“够味。”李梅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至少是我所认识和接触的异性中的异类。有时,我甚至一点都猜不透她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我和李梅离开酒吧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外边还在下雨。虽然不大,但足以把人淋透。我和李梅躲在一把雨伞下沿街而行。本来我们是有两把伞的,但我把自己的伞故意丢在了酒吧。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而且事情的发展也和我策划的一样。我撑着伞说:“冷吗?”李梅说:“不冷。”我说:“我冷。”李梅抬起头看着我说:“那怎么办?”我说:“让我抱一抱你取下暖吧。”李梅没有同意,但她也没有反对。我深知女孩子总是会适当地保持一些矜持的,不反对就是同意。
       我一只手撑伞,用另一只手把李梅揽在怀里,我能真切感受到她的体温和自己胸前的充实。这让我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最后我干脆把伞丢掉用双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李梅说:“淋雨你不冷吗?”我把嘴放到她柔软的耳朵边轻轻地说:“不冷。”然后嘴唇慢慢探索,寻找,最终找到了我想找的地方,并急切地贴了上去,近乎粗鲁地吮吸亲吻它。那种唇唇相触的快意让我无法形容。李梅并没有反抗,相反,她倒是很配合我,双手紧紧地勒着我,勒得我脖子生疼。那一刻,我一下坠入了爱河。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溅起的水将我们分开了。我愤恨地看着从身边开过的汽车直到它最后消失。李梅说:“我该回家了。”我说:“我送你。”她说:“不用。”
       我撑着伞目送李梅乘坐的汽车消失在雨中,竟然有些失落。想起刚才的一幕我说不出的兴奋。虽然,也许,可能在我之前她已经和很多人如此这般。一阵风吹过,冷意袭遍了全身,不禁让我打了个冷战。这时,我突然想起作为一位有绅士风度的男士,我应该把伞让她带走,虽然她是打的回家的。没有做成绅士让我后悔了好一阵。
       第二天,我感冒了,鼻涕流个不停,见寒作热。
       我们就对混蛋的事情感兴趣
       很快,我父亲就知道有李梅这么一个人了。他对我像审犯人一样进行了盘问,可以看得出他现在不想我和任何女孩子有瓜葛。他认为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手艺练好,但我认为这和自己交女朋友一点关系都没有。为此,我们父子两个闹得很不愉快,他甚至把我赶出了家门。我说:“难道我就不能谈个女朋友?”我父亲说:“你有什么资格谈女朋友?”我说:“我怎么就没有资格?”我父亲竟然毫不讲道理地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只要你还在花我的钱,你就没有资格。”我也毫不示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说:“难道你想让我学你,一辈子孤单,没个伴!”这句话说到了我父亲的痛处,他一双干枯的手几乎指到了我的鼻子,吼道:“滚!你给我滚!以后别再进我这个家门!”
       我知道自己的话实在太过分,特别是对于像我父亲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但是我就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我找一个女朋友反应如此的强烈。我离开家后就搬到了黑子和小乙的住处,并下定决心从此不再花我父亲一分钱,我要靠自己的双手来获取一切。
       张红民说我为了一个女人而破坏了父子之间的感情实在不值得。张红民的老婆在农村,我从来没有见过,只知道他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家。我问张红民,他老婆知不知道他在外边做什么;张红民摇摇头回答说,他家的女人只关心自己每月往家寄多少钱。我又问他和自己老婆之间有没有爱情。张红民笑了很久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爱情,找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过日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其他一切都是扯淡,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将来我就会知道了。
       孙福对此并没有表态,只是说让我体谅一下我父亲,说他这辈子也挺不容易的。我说:“难道他不容易就得让我这辈子也不容易。”孙福说:“哎,要不是当年……”我的神经线突然被拨动了一下,正当我盯着孙福等待他下文的时候,他突然不说了。我忙说:“二哥,当年怎么了?”孙福打了个哈哈拍着我的肩膀说:“也没什么,现在你老爹不给你钱花了,你得靠自己啦。走,咱们去弄点钱花。”我知道孙福想说我父亲一些我不曾知道的事情,但似乎又有一些忌讳。
       这一天我们收获不少。晚上我们一起到饭馆庆祝,三个人不停地给孙福敬酒,三杯酒下肚孙福的舌头就显大了,不停地讲自己的光荣史。他说自己十一岁就跟了我父亲走上了这条路,要不是自己当时跑到南方,现在自己怎么也得挣个百八十万。我问能不能讲讲有关他师哥王志成的事情。孙福像被噎了一下,怔了半晌才说:“那个混蛋有什么好说的。”黑子说:“我们就对混蛋的事情感兴趣。”孙福说:“咱们说点别的。”我说:“你们好像都很忌讳说他。”
       无论我们怎么问,孙福始终守口如瓶,而且他还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眼神飘忽不定。这眼神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
       我能感觉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的,而且这事与我可能存在着某种关系。只是我想不通王志成和我会有什么关系。我说:“二哥,你这么推辞太不仗义了。”孙福醉眼迷离地说:“是我不仗义,罚酒。”说着就自己给自己倒满酒,一口喝光,然后就从桌子上出溜到了桌子底下,不省人事。
       从此,我心里又多了一块心病。因为我隐约觉得王志成很可能与我母亲的事情有关联,我不由自主地把王志成和我母亲放在一起,一个版本一个版本地设想,一遍一遍地揣摩。最终,我发现把他们两个人放在一起推断出的结果十分地令我作呕,让我的脊背不停地冒冷汗,让我不敢再推测下去。我便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推测,只是推测而已。
       但为了证明这个推测是错误的,我必须要揭开这个谜。
       那个小娘们,是她勾引了我
       在我失落和惆怅的时间里,李梅那里是我最好的慰籍。我们就像所有的情侣一样,做了许多俗套但却不失情趣的事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和李梅在一起,我总能感觉到少有的愉快和放松,我们互不约束,从来不过问涉及对方的私人话题。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并不像一对情侣,而更像是朋友。一个超越普通朋友界限的朋友,这主要体现在性上。性这个东西让我们很愉悦,让我减弱了生活中的许多痛苦。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就是李梅在和我上床之前已经不是处女了,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想和李梅结婚的想法,至少是现在。我想李梅大概也是如此。这又直接导致了我并不担心我们之间有一天会情变。我想应该有很多男人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但这又和每个男人都不想一辈子只睡一个女人那么矛盾。从这点来看,男人总是那么的自私和个人主义。
       这期间,我突然发现了孙福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让我兴奋不已。
       那是一个阳光暧昧的下午,我躺在床上看着从窗户投进的阳光睡意浓浓,一个女孩走进了房间。她进了房间问我黑子在不在,我告诉她黑子出去了。这个女孩是黑子的女朋友叫殷勤,在此之前,我见过两次。这是个妖艳的女孩,一个对男人杀伤力很大的女孩。这种女孩子绝对不适合结婚,黑子对她深深地着迷。她在房间里抽了一支烟,然后就出去了。她一走,我便起床去上厕所。当我上完厕所出来,我竟然看见她和一个矮胖的男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走。从背影来看这个矮胖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我生怕自己看错了,忙揉揉眼睛想确认一下,可两个人转弯不见了。我忙跑了几步尾随追了上去,我再一次看到他们的背影时,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个矮胖的男人不是孙福吗!
       
       实在难以想像,黑子的女朋友竟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黑子以外的人如此亲昵,而且那个男人还是与黑子朝夕相处的孙福。好奇心驱使我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几条街,他们进了一家门面破旧的宾馆。这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们之间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我想不通,一个二十来岁的美丽姑娘怎么看上一个四十多岁面目不雅的男人。
       我在宾馆外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有一支烟的工夫,我决定进去看个虚实。我走进宾馆问前台一个中年妇女,刚才进来的一男一女去了几号房间。中年妇女说:“我这宾馆来的都是一男一女,你问的是哪两个?”我说:“刚才进来的那两个,男的个不高,有些胖,女的挺漂亮的,二十多岁。”中年妇女“噢”了一声,告诉了我房间号码并说:“这小娘们挺厉害的。”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的房间外边,支起耳朵,希望能听到我所期望的声音。我的心砰砰直跳,因为我从没干过这种龌龊的勾当,这比我第一次和女孩上床还让我忐忑不安。
       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轻轻地但足够让人血液沸腾。我的推断更进一步得到了证实,这让我兴奋不已。我急忙离开那个令我将要窒息而肮脏的地方。在我走出宾馆的时候,中年妇女很诧异地问:“这么快?”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并加快了脚步。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住的地方。回到家,我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床上,等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后,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
       黑子晚上才和小乙回来。我说:“黑子,咱们去喝点。”小乙听了在旁边跃跃欲试,拍着肚子说,今天晚上他要敞开肚子。黑子说:“二哥呢?”这时,我为黑子还不知道一顶硕大的绿帽子已经扣到了自己的头上,而为他感到难过。我说:“不等他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哪里快活呢。”
       晚上我们喝得大醉,一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家。在酒精的刺激下,我们的嗓门特别大,孙福将我们扶进了房间。他不停地说:“声音小点。”一想到今天的事情,我就对孙福生出说不出的厌恶,我将孙福推开大声说:“不用你管。”这时黑子“哇”的一声吐了一地的污秽;小乙倒了在地上,正好把黑子吐出的东西盖了个严严实实。
       我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实在有些卑鄙,因为我准备拿孙福和黑子女朋友的事情,来要挟孙福讲出我母亲的事情。如果他不讲的话,我就把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告诉黑子甚至公布天下。这样虽然可能闹出人命,但为了揭开这个二十多年的谜,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家里只剩我和孙福两人,我犹豫再三后问他:“黑子的女朋友怎么样?”孙福笑了笑说:“还行。”之后,我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让我透不过气来。孙福似乎也感觉出了异样,起身说:“我去买盒烟。”我忙说:“二哥,我有,先抽我的。”我掏出烟给孙福说,“二哥,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我妈的事情。”孙福吸口烟说:“我实在不太清楚,要是我知道早就给你说了。”我说:“是不是我爸交代过?”孙福不自然地说:“老弟,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可能是吧。但是不知道黑子对他的女朋友会不会多想。”孙福在我这句话中,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这可不能乱说,会出人命的,我和黑子他女朋友没什么!”我得意地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说黑子和她女朋友。”这话让孙福憋了个大红脸,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大概在为自己的不打自招而后悔。我趁热打铁继续攻击孙福的痛处说,“难道二哥和黑子的女朋友有什么……”孙福怒道:“放屁!你这个混蛋!”
       我摆出一副泼皮的嘴脸说:“那天我无意间发现黑子的女朋友和一个男人勾肩搭背的,我看那个男人的背影非常的熟悉,我挺好奇,就偷偷地跟在后面。你猜怎么着,他们竟然去开房。而且那个男人竟然是……”孙福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领子,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到地上,他愤怒地说:“你想怎么样?”我笑着说:“二哥,你别生气。有话慢慢说,我要是想告诉黑子,黑子早就知道了;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有关我母亲的事。其实,我知道那小娘们儿不是什么好货色,是她勾引你的。”孙福气得嘴直哆嗦,说:“你和你爹一样,卑鄙无耻!”
       在我的威逼之下,我终于从孙福嘴里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在这个沉闷的下午,我听到了一个比自己在此之前所推测的任何结果还要令我作呕的故事,这个故事犹如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边下起了大雨,砸得窗户噼里啪啦作响,蒸腾的尘土被浇灌成了泥泞。我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雨点打在我身上隐隐作疼。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茫然。我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整个世界都茫茫一片。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走到了李梅的住处。暴雨中遥遥望去,她在六楼的家是那么显眼,仿佛黑夜里的一盏明灯。这时,我突然发现,李梅竟是我心中唯一的一个依靠。
       当我出现在李梅眼前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被人捞出来一样。李梅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她不停地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只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沉默无语。在她身体入怀的瞬间,我忽地觉得全身都如春天般温暖。
       她赤裸着胸脯,坦然而镇静
       那晚显得特别的短暂,我觉得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李梅拉开窗帘,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打开窗户,被雨水冲洗过的空气扑面而来,是那么的清爽宜人。李梅坐在我身边,眼睛里满是温柔,一个女人最能打动男人心的时候大概就是此时了。我拉过她的手说:“我们结婚吧?”李梅怔了怔,我想自己的话可能是太突然了,她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我说:“我想和你这样过一辈子。”我渴望地看着她,她突然扑到了我的怀里温柔地说:“可以啊!”我无法确定她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对我的敷衍,但是这话的确让我愉悦了很久,我兴奋地捧起李梅的小脸亲个不停。李梅和我温存了一会后问我:“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话题在此时此刻提出来,就犹如在春光明媚的早晨,突然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一样令人作呕。让我所有的好兴致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父亲那张老脸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说:“以后我再给你讲吧。”
       这一刻,我强烈地生出了不再做小偷的念头。如果在此之前我做小偷是屈服甚至有一点迁就我父亲意愿的话,那么我现在完全是因为我厌恶了我的父亲,只要有一点可以增加我父亲痛苦的事情我都会不留余力去做。我最想做的是,把有关我母亲的事情在我父亲面前翻出来,当面羞辱他一番,让他痛不欲生。
       这段时间我甚至一下为自己设想好了未来三十年的生活,我把它勾画得细微到了每一天。但是,这一切在现实面前却没有丝毫价值。一切因为情绪而产生的东西,在伸手便可触及的事实面前,都不过是美丽的肥皂泡。我没有钱,手头的拮据,让我内心的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平息了。
       迫于生活,我最终还是回到了以我父亲为首的那个贼窝。张红民问我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我刚要编个瞎话父亲就出现了。他面无表情地瞪着我,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蹦出来。他问我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我弄出和他一样的表情不作声。我父亲冷笑了一下说:“没钱了又知道回来了?”这话说中了我的要害,让我膨胀起来的肚皮马上撒了气。我青着脸等着我父亲继续损我。半晌,我父亲叹了口气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地干。”
       但我一点好好干的意思都没有,我只是想弄些钱,弄够我和李梅结婚的钱。我打算只要挣够了钱,就不干这行了。张红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们父子俩别弄得跟个仇人似的。”我说:“我从一生出来,他就把我当仇人看待了。”孙福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段时间我偷得很凶,就差到医院去偷了。黑子和小乙问我这是怎么了?我说我得挣钱结婚。黑子说:“你爸没有给你存下娶老婆的钱?”我说:“我有手有脚干嘛用他的钱?再说,他压根就没想让我结婚。”小乙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娶个老婆啊?”黑子说:“连毛都没长全就想娶老婆?”小乙说:“你毛全了也没见你攒钱娶那个小妞啊。”黑子说:“你懂个屁,我们有爱情。”我说:“她爱你吗?”黑子说:“爱!爱得深着呢。”小乙说:“我看她爱你的钱。”黑子一脚踹在小乙的屁股上说:“滚蛋!”
       秋天到了。一天,黑子拉着我说,让我跟他去做点事情。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家宾馆,黑子突然从腰里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刀,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还没反应过来,黑子就把宾馆房间的门踹开了,两个赤裸裸的身子蜷缩在床上盯着我们两个。这两个人就是殷勤和孙福。他们看到怒气冲冲的黑子和他手中的刀吓得瑟瑟发抖,比秋风中的树叶还厉害。黑子冲上去一脚把孙福踢下了床;一身肥肉的孙福像个肉球一样滚到了地上,脸色煞白,吓得说不出话来。刀在黑子的手里一跳一跳的。我忙拉住了黑子,怕手起刀落真闹出人命。黑子大声说:“我他妈的剁了你们!”
       孙福赤裸裸地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黑子说:“你睡了我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孙福说:“我和她睡觉是给钱的。这娘们儿是做的。”黑子说:“放屁!”孙福说:“你不信可以问她。”这话我一点都不吃惊,而且我也相信这绝对是真的。黑子转身面对着他深爱的女人,这时殷勤倒显得非常坦然和镇静。她用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脯,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那又怎样?我不做谁养我?你吗?还是他?”黑子毫不犹豫地说:“我养你!”殷勤“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算了吧。”话中满是鄙夷。黑子瞪着眼睛说:“你、你、你这个贱人!”殷勤说:“你不也就是个小偷吗,能比我高贵多少?”黑子说:“我是小偷,但我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殷勤说:“我也是靠本事吃饭。而且给我花钱的人都是心甘情愿,我并没有强迫任何人。”
       黑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睛瞪得通红。我很佩服殷勤这时竟能说出这么具有独到见解的话来。她抽完烟,在我们三个男人的面前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然后把自己那精致的皮包往肩上一挎就往外走,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黑子拿着刀在房间里一副茫然的表情,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气。孙福这时慌乱地穿上了衣服,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黑子的刀。我把刀从黑子手中拿了下来说:“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不值得,他只是把你和二哥当做了挣钱的工具。”黑子蹲下身子抱着脑袋放声大哭。
       她看着我,眼神中满是忧伤
       公安局要严打了,报纸和电视报道说,严打要持续一个月,主要打击对象是扒窃、反黑除霸等一系列的恶性社会问题,并声称一定要根除社会的毒瘤为人民解除疾苦。张红民让千万不要顶风作案,等过了风头再说。
       一晃半个月,让我闲得手心直痒痒,更让我难受的是我找不到李梅了。我给她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听。一次,我去她家在门外等了一个晚上,她都没有露面,这让我心里忐忑不安。心想,难道她有了别的相好,跟别的男人跑了?在一个深夜电话终于打通了,我愤怒地吼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不回家也不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她疲惫的声音说:“在忙工作。怎么了,想我想得受不了了?”我说:“你忙什么工作?我现在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李梅笑了,说:“我的工作要保密。”我说:“我总不能和一个我都不知道做什么的女人结婚吧!”李梅说:“那就不和你结婚。”我说:“敢。”她调皮地说:“怎么不敢?”我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梅说,“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告诉你,你就别乱想。”然后用一种在我听来是极为温柔的声音说,“听话,乖。”我所有的担心和不悦都融化在这三个字当中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度日如年。我和黑子他们整天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有时候我们甚至坐在街头看着来往的女孩,对她们品头论足。每当我看到有人鼓鼓的口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而不能下手的时候,我的心就焦急得不行。我想,自己在这行已经中毒很深了。老实说,我对偷并不上瘾,我只是对钱的欲望越来越大。
       青黄不接的一个月终于要过去了。这天中午,我父亲给我们开了个会,我父亲每次在大家面前讲话都把腰板挺得笔直,声音洪亮。他告诉我们,严打就要结束了,从明天开始可以做活了。这让大家兴奋不已。我们就像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蛇,眼睛都饿得发绿,春回大地的时刻终于来了,马上就想蹿出去找吃的。
       会上,我直直地盯着我父亲,但是,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父亲讲完后,张红民对我们说:“今天晚上大家好好地放松放松,吃一顿好的我请客。”我父亲说:“老三,晚上我还有事和你说,你别去了,让老二带他们去吧。”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我父亲把我叫住了,他说有事和我谈谈。我坐在我父亲的对面看着他略微弓下去的腰身冷冷地说:“有什么事?”我父亲沉吟了片刻说:“你都知道了?”我一怔说:“知道什么?”我父亲说:“你母亲的事。”
       房间里的氛围一下变得沉闷阴郁。我父亲说:“是不是孙福把一切都给你说了?”这让我吃了一惊,想不明白我父亲是怎么知道的。因为这件事孙福绝对是不会说的,如果他说了,不但违背了我父亲的意思还把自己的丑事给暴露了。我父亲笑笑说,“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包括孙福和黑子女朋友的事,我知道你会拿这事逼迫孙福的。”我说:“他说的都是真的?”虽然我相信孙福说的都是真话,但我还想听我父亲亲口说出来。我父亲抬起头对我淡淡一笑,我看到一股忧伤的情绪从他密如蛛网的皱纹中散发开来。他点点头极度悲伤地说:“我这辈子就犯过这一个错误,但这个错误却让我痛苦了一生。”我大声质问说:“你的痛苦来自于我吧!”我父亲说:“不,绝对不是。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让我牵挂的人,那个人就是你。”我说:“那是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我的母亲。”我父亲说:“我对不起你母亲,我毁了她的一生,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我父亲说,虽然他们相差了二十多岁,但他是爱我母亲的。我无比愤怒地说,但是她不爱你,你为了得到她就强奸了她,强奸了你徒弟的女朋友!我父亲颓然地软坐在沙发上,他用干枯而宽大的手掌盖住了他的大半个脸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眼前的这个可怜的老人,这个养育了我的人竟然是个强奸犯,这种丑恶的行径竟然诞生了我!从感情上这是我无法接受的,但这却是事实。他继续说:“你母亲在生下你以后,就跟着王志成走了,从此我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我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低着头压抑着苦涩。一只虫子爬上了我的裤子,又爬到了地上钻到了沙发底下。我起身离开了房间。
       我曾尝试着去理解父亲,但始终无法原谅他。他为了得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做出了令人作呕的事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每当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这足以让他一生痛苦。也许我母亲当时把我生下来并留给他,就是为了让我父亲每天来面对着我,让他一辈子都不安,都愧疚,都痛苦。这是对他的惩罚。但是,她有没有想到我,想到我有一天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是什么感觉,我将怎样面对这所有的一切!
       我恨他们,恨我的父亲,恨我从没有印象的母亲,恨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
       晚上,孙福把我们带到了一家十分豪华的酒楼。我一言不发,坐着不停地喝酒。他们问我怎么了,我笑着说没事,今天日子特殊,想放松放松。很快,我就喝高了。饭局因为我的反常显得很沉闷。坐在临桌的几个人兴致很高,他们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都让我很反感。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梅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正在做什么。我说:“在饭馆,喝酒呢。”李梅说:“我也正在吃饭呢,你是不是喝多了?”我吆喝着说:“放屁,我能喝多啊。”李梅说:“我放屁,不和你说了,省得熏着你!”说着,就把电话挂了。我马上又给她拨了回去呜咽着说:“我想你。”她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
       
       这时,临桌的几个人喧闹的声音更高了,刺得我耳朵直疼。小乙用胳膊碰了碰黑子,然后眼睛瞄向临桌一个人椅子上的衣服。我也顺势看了过去,一件黑色的西服搭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一个皮夹子从口袋里探了出来,鼓鼓的。我用手拍拍黑子说:“让我来。”黑子说:“咱们今天只喝酒不做事。”我说:“你跟钱有仇啊!”小乙说:“可是……”我说:“可是什么,你个小孩知道什么,这没有你说话的地儿。”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孙福说:“行了,别说了,让他去吧。”我醉眼惺忪地说:“听二哥的,你们到门口等我,我马上搞定。”小乙担心地说:“二哥,这行吗?”孙福说:“没事,走吧,跟我去结帐。”
       当时,我摇摇晃晃就冲临桌走了过去,脚底下仿佛踩着云彩一般。我冲着一桌子人微微一笑,伸手就去掏西服口袋里的皮夹子。我刚把皮夹子拿出来就被人推倒在地上,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大耳刮子。我马上清醒许多,透过人们的腿缝,我恍惚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小乙的惊慌,黑子的冷漠,孙福的窃笑。这就像是一场噩梦,我拼命地挣扎,内心不住地乞求这一切快结束吧!但是,这些围攻我的人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仿佛在毒打自己的世代仇人。
       就在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就此结束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警察来了!”这句话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即使被警察抓去,我也不想被人打死在这里。围观的人群被拨开了,进来了一男一女。这两个人和旁边的人谈着什么。稍顷,我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冰凉的手铐旋即卡在了我的手上。我艰难地站起摇摇欲坠的身子,这时听到一个女声颤抖地说:“怎么是你?”我睁开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看见了一张我整日思念的脸——李梅的脸。她紧紧地盯着我,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相信。我的心一下凉到极点,身子轰然倒地。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警察局了。我蜷缩在一张棒硬的木板床上,全身如刚被拼凑起来一样的疼痛,阴暗的房间让我心如死灰。
       我被提审了,提审我的是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的身边是李梅。对于李梅的职业我有过种种的猜测,但我从没想过她会是警察,而且还是一个反扒警察。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每天都会混迹在各种繁华的地方,从我们第一天见面认识,到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全都是错误!
       她一直认为我是个作家,但不幸的是我却是个小偷,而且被她亲手抓到了,这是多么荒诞而滑稽的事情。此时的她穿着警服,一脸的疲倦,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满是忧伤。中年警察厉声问道:“姓名。”整个房间都是他声音嗡嗡的回声。我低声回答,声音嘶哑而疲软。他问:“做这行多长时间了?”我说:“半年。”中年警察说:“你们这个团伙有多少人?”我低头不语,心里充满了矛盾。中年警察蒲扇般大小的手掌如铁砂掌一样砰地拍在桌子上喝道:“说!”“六个。”我回答道。“都叫什么,住在那里?”他继续逼问。
       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这些人当中有我的父亲,虽然他给我带来的只有痛苦,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把张红民他们招出来是不义,把我父亲招出来是不孝。我不在乎不义,但我却不能不孝。我低下头保持沉默,做好了即使他们现在把我拉出去枪毙都不开口的准备。中年警察又是一记铁砂掌拍在了桌子上,厉声呵斥让我老实交代。无论中年警察怎样摧残他面前的桌子,我只是不语,最后他歇斯底里地说:“把他带下去!”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又提审了我三次,每次都换了不同的人,有和风细雨的,野蛮粗暴的;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目的都是想敲开我的嘴,但最后他们都以失败而告终。
       到了第三天,突然有个警察来问我赵老七是不是我父亲。我愣了半晌,难道他们把我父亲抓起来了?那个警察说:“有个叫赵老七的人说是你爸爸,他来警察局自首了。”
       我的心动了一下,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的自首行为,公安局特例安排了我和我父亲的见面。
       当时,我胡子拉碴蓬头垢面一脸的抑郁。我见到我父亲的时候,让我吃了一惊,他显得更加苍老了,和几天前判若两人。笔直的腰板已经弯得如一张弓一样,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变得暗淡无光了。我父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瘦了。”我当时眼泪差点掉下来。我问他为什么来自首,是不是怕我把他招出来,让他没了减轻法律制裁的机会。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就后悔了。我父亲并没有在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该进监狱了。”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沉吟了片刻他又说,“以后的日子我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了,我决定把所有的事都向公安局交代了,包括对你母亲所犯下的罪行。我要在监狱里赎罪。”
       安排会面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在我父亲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说:“你把张红民他们都招出来吧,这样你的处罚就会轻些。”看着我父亲离去的背影,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这是我为我父亲第一次流泪,所有的恨都随着眼泪涌出了我的身体。
       一个星期后,黑子和孙福被抓了起来,张红民和小乙在逃。这印证了我父亲以前那句话,张红民表面看上去忠厚得几乎木讷,但其实是一个很机敏的人。他在我被抓的当天晚上,带上小乙便在这个城市消失了。最后公安机关认定我从业时间较短,对社会造成的危害不大,积极配合了公安机关工作,揭发同伙算是有立功表现,决定对我从轻处罚:检查机关不予起诉,但要接受罚款和一段时间的道德、法律常识教育。
       在劳教所的时间,每天我都会按时起床、按时早操、按时上课、按时劳动、按时吃饭等等等等,一切都安排得极有规律,仿佛又回到了让我怀念的高中时代。
       她似乎微笑着向我慢慢走来
       我从劳教所被放出来已经是深冬了,那天下着小雪,雪粒打在衣服上沙沙作响。我在呼啸的北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回到家,家里冷清极了,桌子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用手划一下,痕迹清楚可见。我把身子沉进松软的沙发里,蜷缩成一团。看着静悄悄的房间,说不出的孤单。不知不觉我竟然睡着了,醒来后已是深夜,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漫天纷飞的雪花。我到楼下买了一瓶白酒和两个菜,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人自斟自饮,直到喝得天旋地转。
       当我醒来时,第二天的夕阳残影已经快要从这个寒冷的城市消失了,天边挂满了淡淡的桃红色云彩。我简单地洗漱后,便出门去找吃的。昨夜的酒还停留在我的胃里,不停地发挥着作用,让我疲软乏力。我在一个杂乱油腻的饭馆要了大碗的牛肉面,我吃得狼吞虎咽。滚烫的面条滑过我的嗓子,烫得我直流眼泪,但说不出的畅快。面很快被我一扫而光。
       出了小店,整个城市已经包围在多彩绚烂的灯光中,我漫无目的在街上走,厚厚的雪在脚下发出悦耳的声音。夜色渐渐浓了,街道两侧的灯光更加艳丽也更加虚假,在市中心最繁华的街段,行人像潮汐似地渐渐退去。一个盲人在美容店门口拉着二胡,曲调是一支描述离别相思的二胡曲,但我听见的却是一种快乐的嘶叫,而且我认为那个盲人的表情也快乐得令人生疑。我捂着耳朵迅速从他身边经过,猛地又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我想对他喊,你不该这么快乐。但转念一想,我是错的,为什么我不快乐,他就不可以快乐呢?
       这时,从美容店里出来一个女的,她抬起手向我打招呼,然后走到了我身边。女人说话的腔调有点忸怩作态,但却没有引起我多少反感。我迷迷糊糊地就跟着她进了美容店。她说给我介绍一个手艺好的按摩师,我便跟着她上了二楼。
       我趴在一间狭小房间里舒适的大床上,把整张脸都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等待着按摩师到来。不多时按摩师来了,听声音是个女的,声音很甜。我把头继续沉在枕头里任由她小巧的拳头在我身上敲打,这让我全身愉悦到了极点,昏昏欲睡。当我翻过身来时,就像被钢针扎到了骨头,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个按摩师竟然是殷勤。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殷勤见到我也是一愣,然后一笑说:“没想到竟然是你。”我说:“我也没有想到。”殷勤示意我躺下继续做还没有完成的工作。我顺从地躺下,她的手从我的右腿转移到左腿,又从左腿转移到右腿,一点一点地向上推进。殷勤说:“最近怎么样?”我说:“刚放出来。”她停下手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手中的动作。我说,“黑子他们也被抓了,是我出卖了他们。”殷勤很平静没有出声。我继续说,“黑子他们还没出来,我有立功表现,所以公安对我从轻处罚。”殷勤说:“要是我,也会这样做。”我沉默不语看着屋顶暧昧的红色光晕,这时殷勤的手已经到了我的大腿根。我说:“你出台吗?”
       我把殷勤带回了冰冷的家,茶几上还有我昨天晚上没有清扫的残羹剩菜和空酒瓶。我问她要不要洗澡,她说要。我把茶几上清扫干净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听着浴室哗哗的水声。
       过了很久,殷勤才从浴室里出来,她围着浴巾,用毛巾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凸显着女性特有的气息。我起身走了过去,伸手去揭她的浴巾。殷勤说:“你也去洗洗吧。”我放下悬在半空的手说:“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手到之处总能搓出一层层的泥卷。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全身不留缝隙地洗了一遍。我围上浴巾站在镜子面前审视着自己,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最后,我换上了一条内外通用的裤衩觉得像那么回事才走出了浴室。
       殷勤正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她身上还是那条浴巾,她的大腿在我面前显露无疑。我说:“我洗好了。”她应了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关了电视,然后把身上的浴巾扯掉,扔在了沙发上。她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望着我。我对这副身体并不陌生,上次在宾馆我曾偷偷地瞄了好几眼,并在许多个夜晚为之失眠。但当这副身子真切地在我眼前,并触手可及的时候,我竟然表现得不知所措。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窘迫,我说:“到房间里去。”
       她大模大样地躺在我的床上,很是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摆出一个格外诱人的姿势,随即冲我一笑。我的喉头咕噜了一下,她似乎听见了,眉眼含情温柔地说:“来吧。”但此时我的双腿却有些发软,牙齿也忍不住打起颤来。她说:“没有欲望?”我说:“不是。”她说:“那还等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的话,因为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自己了,总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笑了笑说,“害怕?”我马上给予否认。我走近她,坐在了床边上。她微笑着,一脸的妩媚,一脸的柔情,她令我浑身上下如火一般燃烧起来,我一时间忘了她是谁,也忘了我是谁。我伏下身,投入我的一腔激情,把头埋在了她的胸脯上,很久很久。直到她用手捧起我的脸,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抵住我的下巴温柔地一笑,说:“你和你女朋友也是这样吗?”
       她的话让我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如弹簧一般跳离了她的身体。我站在床边看着她,不停地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当我把事情的前后想了一遍后,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她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你走吧。”她怔怔地看着我,转而冷笑着说:“你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在耍我?”我给她拿来了衣服和五百块钱放到床上说:“对不起。”然后退出了房间。
       不多会儿,她从我房间里走了出来,提起她的包走到门口又返回来站到了我的面前,把五百块钱狠狠地摔到了我的脸上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然后摔门而去。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这个女人最后那句话。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她应该也是一个活得很痛苦的人吧。
       春节临近了,我在一个商场找了份临时工作——搬运。一百来斤的货物我竟然能轻松地扛起来,这让我吃惊不小,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个工作可以让我每天得到五十块钱的报酬。这五十块钱让我每天都疲惫不堪,有时候我甚至要工作到深夜,回到家倒头就睡让我无闲顾及其它。日子过得充实而安静,我的手也慢慢变得粗糙,并结了茧。
       我用卖力气挣来的钱买了些东西到监狱看我的父亲。父亲见到我时显得很激动,老泪纵横。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来看望他。我把水果放到了他的面前,告诉他,我现在正在做搬运工,已经不做小偷了。我父亲听了,只是默默地点头。我说:“父母没有办法选择,但我想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擦去了眼角的泪痕说:“只要你高兴就好。”他一双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欲言又止。他这样,让我觉得很尴尬。我费力地抽出手说:“你在里面怎么样?”父亲说:“很好很好,他们让我做编织的工作,很轻松。”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父亲最终的归宿,而且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但是我的归宿又在哪里?我又该去向何方?对此,我一无所知。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父亲把我叫住,他问我还会不会来看他,我点点头,心情沉闷地离开了。
       我是走着回到市里的,回到市里已近黄昏。我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坐到了最后一排。汽车走走停停让我昏昏欲睡。夜幕降临,我透过车窗,外边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的人离开了工作岗位拼命地往家赶。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人,昏暗的灯光使一张张陌生的脸变得阴郁。穿过拥挤的人,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马尾辫随着车身左右摇摆,摇摆,不停地摇摆。我站起身伸长脖子极力想看得更清楚。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慢慢地转过了身,一张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她的眼睛却明亮如灯。她似乎正在微笑,而且我看见她正在向我慢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