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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案奇情]大宅门内案中案
作者:张 军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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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 发
       嘉庆六年,六月,凌晨。
       山东莱州府刚刚下过一场暴雨。
       卯时六刻的时候(早晨六点半),雨歇雷去,红日初升,阳光熹和。这时,莱州城外南阳河畔的宁家府院中飞也似地奔出一骑人马,马上人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喊道:“让路,让路!出人命啦,报官啦!”
       宁家府院就在莱州城外不远,不到一个时辰,莱州府就派了人来。来人是知事陈文伟。这天正巧知府张问陶到周边县乡体察夏播农情去了,同知叶金立不懂刑狱,便派知事陈文伟去查这个案子。张问陶还有一个徒弟叫做钱博堂,自从拜了张问陶为师,已经在莱州有了半年多,一直没遇到过大案子,这一回碰了个人命大案,岂能错过,便向陈文伟说个情,也跟着过来了。
       宁家的老大宁宫安带着宁家一干人早在门口候着了,见了陈文伟带着衙役来到,急忙跪下道:“老爷,小的是这家主人宁宫安,我家昨夜被盗,三弟被杀,真是飞来横祸啊。老爷可要为我们作主,查明真凶,为三弟报仇。”
       陈文伟看那人大约有五十多岁,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由走过去将他搀起道:“法网恢恢,本官一定会查明此案的。”
       陈文伟将宁宫安的失单收起,和钱博堂随着宁宫安走进宁府大院。在外只看得到院墙高大,进了院中才知道,这家府院修得十分气派豪华,一看便知是一个大富之家。
       一行人绕过几重院子和花园方来到一道月门之前。
       宁宫安停了脚步回头道:“老爷,这就是三弟住的院子。您请。”
       陈文伟走进去,见这座院子比起整个宁家大院来,稍显局促些,但修得却十分精致。陈文伟略看了看,让其他人都站在屋外,自己和钱博堂迈步走进了正房。刚一进正房,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虽已到辰时(上午八点),但窗帘和窗户仍都关着,屋子里阴暗暧昧。宁宫卫仰躺在正屋的地上,胸口一大片血渍,一件方案翻倒,几只茶杯打碎在地,地板上和东墙上还有挣扎打斗的痕迹。
       陈文伟走到尸体前,蹲下身,先将手伸在尸体腋下试了一会儿,按了按尸体几处部位,又解开死者的上衣验了伤口,回头对钱博堂道:“从尸温和尸僵程度判断,宁宫卫大约是在两个时辰前,也就是五更初的时候(凌晨三点)死去的。”
       陈文伟站起身来,来到西边书房内,只见这里已经被人到处翻动过了,一些暗柜也被打开,里边的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再到东边的卧房,也是凌乱不堪,银纱被落在地上,有明显踩踏的痕迹;竹枕与纱帐搅在一起;墙上挂着一个三尺长的精钢剑鞘,但那把剑却不见了。
       陈文伟走出屋子,问宁宫安道:“你可看见了凶器?”
       “没有,是不是凶手带走了?”
       “死者伤口处有挫裂痕,衣服被刺破之处也不甚平整,说明凶器并不是非常锋利。如果是凶手随身所带的凶器,决不会不磨好刀刃就带来作案的,所以凶器一定来自于现场。看死者伤口宽有一寸三分,与短剑尺寸相合,估计凶器就是这把短剑。但既然不是凶手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带走呢?这又是一怪啊。”
       陈文伟回头看看同样疑惑不解的宁宫安道:“你说说昨夜的情形吧。”
       宁宫安道:“我们家有几座庄园,十来家店铺,四千多亩田地,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在莱州府内,也算是第一富户了。平时,只有老太爷、我家大房一家人和寡居的二弟媳在府中居住。三弟宁宫卫因为没有成婚,所以没有分家另过,但他生性喜好游荡,常做些贩运生意,并不常在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卫宁氏,嫁到了济南府,也不在家。
       “昨日是我们家老太爷的七十五岁寿辰,全家难得一聚,三弟宁宫卫和小妹卫宁氏一家三口都赶了回来。全家在前院正房摆了宴席,请了亲戚宾朋。老太爷身子不好,只喝了一杯寿酒,便早早歇息了。大约二更左右,客人纷纷告辞,只剩了我们家人。大家余兴未尽,便摆开了麻将。到了二更两点一刻(晚十点十五分),三弟宁宫卫说自己路途劳累,不能熬夜,便回到自己的院中歇息去了。
       “我们打麻将打到三更三点(凌晨零点半),外甥卫成英发现自己身上的蓝田玉坠子丢了,疑是在大泽山下丢的。那里有个尼姑庵子,却与别处的庵子不同,是留客的。我们都知道他在那个庵子里有个叫明月的相好,想着他是要去明月那里过夜,寻坠子不过是借口,便劝他明日再去也不迟。他说玉坠子是外祖父去年送的护身符,嘱咐他一定要贴身带着,不能丢了,明日起来要向老太爷问安,问起坠子来,若说是丢了,要惹老太爷不高兴的。老太爷最亲这个外孙子,简直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要亲,所以我们也不好拦他。好在大泽山离此地不过二十多里,又有大路,夜里走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就叫了家人高德套了马车,送他去。
       “卫成英走后,大伙儿又打了一会儿,到了四更两点(凌晨两点)才罢手。我是四更六点睡下的,那时并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后来,雷声将我惊醒一次,到卯时二刻(早晨五点半),进屋伺候三弟的仆人才发现,三弟被人害了……”
       宁宫安说着,禁不住又抹起眼泪来。
       陈文伟听罢,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且退出院子。”又对身边的衙役道,“你们将院门封住,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
       待宁宫安走后,陈文伟问钱博堂:“老弟,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钱博堂道:“弟不才,并未看出什么端倪。不过,凶手应当是个五尺上下的矮个儿男子。”(清制尺,合现在的一米六)
       陈文伟笑道:“老弟何以知道?”
       钱博堂有些得意,说道:“陈兄请看,廊下有两条新鲜的脚印,是沿着院墙那边过来的。除了贼谁还会沿墙走路呢?而且我方才问了宁宫安,除了丫环、弟妹和他之外,案发后,再无人进过此院。也就是说,这行脚印只能是盗贼的。从这行脚印的大小和步伐,可以看出盗贼的身高;脚印较深,说明盗贼一定是个胖子。有意思的是,今日凌晨,一场暴雨将院中所有痕迹都冲得干干净净,唯有这行脚印,因为顺墙而走,却被留了下来。若是有一日凭此脚印将贼捉住,那贼恐怕是后悔死了。”
       陈文伟道:“这行脚印我也看到了,但我与老弟看法却截然不同。兄弟以为,这行脚印是有人故意伪造的?”
       钱博堂惊道:“伪造的?愚弟愿闻其详。”
       “你看,这个脚印进屋前和出屋后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线。如果真是盗贼的话,一定是原路返回,而不会走生路。还有,这个脚印走得是四平八稳的方步子。而深夜里探路应当是直线小步,且因身体前倾,脚尖处的脚印要深一些。所以,这两行脚印一定是伪造的。”
       “难道是宁府中的人伪造的?那又是为了什么?”钱博堂问完,又自答道,“可能是为了包庇凶手吧!”
       “钱老弟说得不错,凶手很可能就是宁家人!并且由于此人的人缘特别好,所以得到宁家其他人的庇护。”
       “那会是谁呢?”
       陈文伟微微一笑道:“死去的宁宫卫方才已经告诉了我。”
       钱博堂道:“这句话又怎讲?尸体也会讲话?陈兄,你就不要故弄玄虚了。”
       “老弟稍等,待我将宁府人招齐,我当场给你指出凶手,并讲出答案。”
       辨 迹
       过了大半个时辰,陈文伟和钱博堂走进前院正堂;宁府人除了宁家老太爷外,早已在正堂等着。见了陈文伟都站起来要跪,陈文伟道:“都坐着说话吧,不用施礼了。宁宫安,你给介绍一下他们的身份!”
       “是。”宁宫安答应一声,指着一个女子道,“这是我三妹,卫宁氏。”
       陈文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这个女子大约四十岁上下,黑脸阔嘴,浓眉大眼,五大三粗,腰圆膀阔,不似巾帼女子,倒如须眉丈夫。陈文伟不禁暗道:我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看她目光炯炯,倒像是个有功夫在身的。
       
       这时,宁宫安又指着一个男子道:“这是我妹丈,卫文德。”
       陈文伟和钱博堂看了这个男子,都禁不住心中一乐,原来宁宫安的这个妹丈却长得十分英俊,面白如玉,光润照人,与卫宁氏站在一起,犹如枯竹伴玉树,点墨入朱砂,让人看着十分的不般配,却不知这两个人是如何成了一对儿夫妻的。卫氏的儿子卫成英已经从大泽山回来,站在父母身后。这个年轻人一点儿也不像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长得十分相像。只见他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文伟和钱博堂看罢,都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俊美的小生。
       再顺着宁宫安的指点看去,一个三十多岁长脸白面的女子,是二房里寡居的弟媳,叫作宁孟氏,怀里抱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是她的儿子。另外一个五十岁的妇人和两个稍年轻的女子,是宁宫安的一妻两妾;还有一个十岁的男孩,一个十四五岁女孩,是宁宫安的二儿子和二女儿。宁宫安的大儿子在广州做生意,大女儿则嫁到陕西,所以不在家中。宁家的老太爷一向很疼爱小儿子宁宫卫,所以宁宫卫遇害的事情并没有告诉他,他也没有来到正厅。
       陈文伟听宁宫安介绍完毕,点了点头道:“本知事方才在各处又转了转,发现死者宁宫卫的院子距离院墙甚远,周围还有其他人的宅子围着;盗贼进院之后,却直奔宁宫卫的院,可知此贼一定来过宁府。宁宫卫书房中有一些暗柜,设计十分精巧,一般人是找不到的;我又看了失单,丢失的东西也十分贵重,可见此人已经对宁宫卫十分了解,必是熟人作案。”
       钱博堂也接话道:“陈知事以为,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作的案!因为我与陈知事在院中发现两行沿墙的脚印,但这两行脚印,步伐平稳,并且来路与去路并不相同,可见是伪造的。而伪造脚印的原因,一定是为了包庇罪犯。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凶手在杀死你们的三弟之后,却受人同情,受到保护呢?我虽然不知道,但此贼一定是你们的亲人无疑!”
       宁宫安不服气道:“若说是熟悉之人作案,小人也无话可说。但从脚印就看出是我府中人作案,却有些过于牵强了吧!贼人走路,谁又能管得着?仅凭来路去路不同,就能推出凶手在我们之间,那贼若是走个圆圈路,又要推出是谁作案呢?”
       钱博堂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服气。我方才也在宁宫卫的屋内看了,不仅书房被盗,而且卧室中也十分凌乱,有挣扎反抗的痕迹。如果真是盗贼的话,直接进书房偷盗就行了,为什么会跑到卧房里去和主人打斗?”
       钱博堂说完此话,将头一抬。他以为此话一出,必是语惊四座,直刺要害,将在场的几个人震慑住,再由陈文伟问出凶手,便大功告成。但宁府中的这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竟然一个个既不惊异,也不说话,仍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这让钱博堂十分失望。按《大清刑律》,包庇亲人一般是无罪的,即使是有人犯了重罪,亲人包庇也可从轻处罚,并且逼录口供不准用刑。他不由将手中扇子一收,回头看着陈文伟。
       陈文伟站起身来,在这些人面前来回走了几步,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茫,他沉沉道:“凶手我已经知道,如果有人揭发,或他自己站出来,我可以答应他罪减一等!”
       但这些人仍是一声不吭,有的低了头默默不语,有的左顾右盼似乎事不关已,有的哄孩子,有的还在轻轻地冷笑。陈文伟突然走到卫成英面前道:“你还不说么?”
       卫成英吓得一怔,脸色通红,慌慌张张道:“说,说,说什么?”
       “来人,将这个凶犯拿下!”
       两边衙役答应一声,从人群中一把揪出卫成英,推倒在地,套上绳索。这一下,宁家顿时炸了窝,有的哭有的闹,有人喊冤枉,有人叫委屈。宁宫安的二女儿竟被吓瘫在地,她的亲娘大房二姨太急忙大声呼唤着下人,二房媳妇宁孟氏怀里的孩子吓得张着大嘴可着劲地嚎啕大哭。宁宫安的大太太,手中掂着串珠,闭着眼睛,直念阿弥陀佛。
       卫成英的父亲卫文德,上前跪倒道:“老爷,我家儿子性格温顺,为人和善,从来没与人红过脸的,怎么可能杀害他的舅父?”
       宁宫安也跪倒道:“大人明鉴,您已经说了宁宫卫是昨日五更初的时候(凌晨三点)死去的,但卫成英是在三更三点(凌晨零点半)离家。大泽山庙庵里的姑子都可以证明,他四更一点(零晨一点半)到那里之后,就再没有出来,直到今天早晨接到我家派出去的仆人报了丧信才赶回来。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啊。”
       “宁宫卫是三更到四更之间死的,并非是五更初!”陈文伟此话一说出,众人都惊呆了。钱博堂总算看到了语惊四座的情形。
       陈文伟徐徐道:“人死后尸体会渐渐僵硬,并丧失体温。如果在夏天的室内,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可以从尸体的柔软程度和腋下、谷道(肛门)等不容易丧失体温的地方取得比较精确的死亡时间。我当时按此推断,得到了宁宫卫死于五更初的结论。但很快,尸斑却告诉了我另一个不同的时间。”
       “人死后血流停止,身体内的血便开始向尸体的低下部位移动,最后坠积在皮下并透过皮肤显出紫色斑痕,谓之尸斑。在常温下,尸斑最早在人死后两刻钟后开始形成,在死亡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内开始明显出现。在其后的十二个时辰到十八个时辰内,尸斑不断发生变化,最后尸斑完全形成,便再不会变化。此间,尸体的移动、翻动等,都可以造成新的尸斑。因此,我从尸斑上发现,宫正卫死于三更到四更之间,这个时间虽然比较模糊,但尸斑是不会被人轻易改变和伪装的,更要可靠一些。我从新旧尸斑的差异上也看出,此尸体曾在死去半个时辰后被人两次移动过。为什么会有人移动呢?不过是为了用火烤热尸体,将其尸温升高并保持尸体柔软罢了。我发现死者的内衣干燥,而外衣湿润,正是火烤后移尸时又遇水淋的结果。今晨一场暴雨,也算是老天有眼,不让死者含冤,凶手漏网。
       “不过,卫成英,此案中我还有一处不甚明了。我方才问过仆人,在三四更之间,你持刀刺杀宁宫卫之时,并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叫。凭着他的体力,要从你刀下逃跑也是可能的,但为何他既不喊叫也不逃跑,却要与你纠缠在一处呢?其中可有什么隐情?”
       卫成英低头不语,只是默默啜泣。
       宁宫安长叹一口气道:“既然老爷已经猜出凶手,我便将实情都讲了吧。昨夜三更的时候(晚十一点),卫成英提起他得了一件玉器宝贝,是岫玉的荷叶双龟玉佩。我看了说不像是真玉,卫成英不服气,便让在场的几个人传看,但说是假玉的人要多一些。卫成英不服气,说要让他的三舅看看是不是真岫玉,便去了宁宫卫院中。大约三更一点到二点的时候(晚十一点半到零点),卫成英跑了回来,说他已经将宁宫卫杀死。我们都十分害怕,追问他原因,他说是宁宫卫酒疯发作,一边说着调情的话,一边将他按在床上,要奸淫他。他在挣扎之时,摸到墙上的短剑,将剑刺入宁宫卫的胸口。”
       “唉,宁宫卫一直就有喜欢男风的嗜好,而且嗜好之深,超出了一般人能够想像的程度。我们亦劝过他,但他说喜好男风不丧伦常,不占别人妻子,是件至善的事情。没想到,昨夜酒醉,竟一时做下糊涂事来。为了不让家丑外扬,并保住卫家三代单传的一条独根,我们便伪造了现场,将尸体进行了保温,推后了宁宫卫的死亡时间。又让卫成英先离开宁府,以避开我们伪造的那段作案时间……”
       认 凶
       巳时二刻(上午九点半),卫成英披着锁链被几个衙役压着走出了宁府大门;宁府的家人跟在后面,默默相送。陈文伟也显得心事重重,他知道,按照大清律例幼辈杀死长辈,奴仆杀死主人,是要判凌迟的。即使是因抗奸而杀人,因其不是妇人,只能罪减一等,改斩立决。就算他有心帮忙,将判词改为卫成英“以刀自卫,宫成卫不避刀而被伤致死”,卫成英也只不过判个绞决罢了,仍是难逃一死。
       
       陈文伟的轿子刚刚走了十几步,就听轿后有人撕心裂肺地一声吼:“我儿冤枉啊——”
       陈文伟听得心头一跳,忙命人停了轿,撩起轿帘回头看,只见卫成英的母亲,那个丑妇,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哭喊着从宁府大门内冲了出来,左手拎着一把刀,右手挥着一件五色斑斓的东西。
       “大人小心!”几个衙役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佩刀。
       “莫要伤她!”陈文伟急忙制止,下得轿来,朝着卫宁氏走了过去。
       卫宁氏举着刀,奔到陈文伟面前,却“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口中哭道:“老爷,我儿冤枉,他是代我受过,是我杀了三弟宁宫卫!”
       钱博堂此时也下了轿走过来,听得卫宁氏这么一句话,竟惊得“呀”了一声。陈文伟问道:“胡说!你儿杀人,岂是你能代过的?我知你有慈母护子之心,但大清法律,岂容人情?”“我儿至孝,所以代母受过!当初我虽然违心答应,但眼看着亲子被抓,哪里能忍得下心来?大人不信,请看这件凶器与血衣!”
       陈文伟接过短剑和血衣,只见短剑有三尺长,精钢打造,虽然开了刃,但并不锋利,刀身与刀柄上都沾了已经干结的血浆。刀柄上有一个十分清晰的血指印,指印粗壮,指节宽大,正与卫宁氏的手指吻合,而卫成英的手指却是修长纤细的。那血衣一共三件,一件蓝色薄绸对襟罩褂,一件大袖圆领的红袄,一件销金拖裙。罩褂的前襟上溅了许多血滴,红袄的下摆和销金拖裙上也有一些。
       陈文伟问卫宁氏道:“你为何要杀死宁宫卫?”
       “昨夜三更多一些的时候,我儿从他三舅父的院中回来,将我唤了出来。说他已经被宁宫卫欺侮了,当时痛哭不止,欲一死方休。我见独生儿子被这个畜牲玷污,当时怒从心头起,就去找他算账。去了他房中,见他刚刚睡下,我过去将他揪起,劈头便打;宁宫卫还手,和我对打起来,我一急,从墙上取下短剑,当胸就是一剑,没想到一下结果了他的性命。杀人之后,方知害怕,回来便与哥哥等人说了。儿子说此事都因他看玉而起,如果我被投入监狱,他便是不孝之子,无颜再活在世上,情愿替母顶罪,还能成全他一个孝字。我开始并不答应,但众人也是这样劝说,儿子说若不能顶罪,便要自尽而亡。我没有办法,才答应下来。后来,不知谁又出了个主意,说可以伪装成盗杀之案,这样便不用找人顶罪了。所以才有后来移尸做伪证的事。”
       此时钱博堂已经凑了过来,他看了看血衣和凶器,问陈文伟道:“这东西是不是也可以伪造啊?”
       “血是人血,且是直喷上去的,只有再杀一个人方能伪造。钱兄以为如何?”
       钱兄将右手拿着的红木白纸金字大扇,在左手上“啪啪”击了两下道:“看来,此妇便是真凶?”
       陈文伟沉吟道:“不忙先下定论。咱们再回宁宫卫被害之宅看一看。”
       揭开宁宫卫院中的封条,陈文伟和钱博堂第二次走了进去。陈文伟将凶杀现场又细细查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却半天没有言语。钱博堂等得急了,跟过去问道:“可看出什么来没有?”
       陈文伟道:“东西是看出来不少,却更加没有头绪了。”
       “怎么?”
       “如若真像卫宁氏说得那样,卫成英在这里失身,那么,床上应当有阴毛、精斑等物。但床面十分洁净,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是一个可疑之处。而且,她既然是替子寻仇,必不会一刀而止,宁宫卫身上应当有多处刀伤才是。但宁宫卫只有心口一处刀伤,可见她说了谎话。还有,我早晨查看宁府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家的仆人,卫宁氏是否学过武艺;仆人回答说,因为她天生力气大,少年的时候便喜欢舞枪弄棒,还曾跟一个女道姑学过一年功夫。这样一个人对付身子并不怎么强壮,一点功夫也没有的宁宫卫,竟然一直从卧室扭打到正厅,也是不合常理的。”
       “那么,卫宁氏只是替子顶罪,卫成英才是真凶?”
       “但这血衣与血剑又如何解释?如果是卫成英杀的人,刀柄之上应当是卫成英的手印才是。但是很显然,刀柄之上的血手印却是其母卫宁氏的;血衣也是卫宁氏的。”
       钱博堂将手中的大扇狠狠地摇着,口里道:“果然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陈文伟摇摇头道:“有意思是有意思,可惜却要让咱们为难了!”
       “两位遇了难案么?”说话间一个人走了进来,两个人回头看,正是张问陶。
       陈文伟和钱博堂急忙过去施礼,钱博堂笑道:“老师来了,这个案子可是容易解了!”
       张问陶道:“我听说这是一件人命案子,所以也来看看。本以为二位已经将案子破了,但一进来却听到陈老兄说出‘为难’二字。既是难案,我可是当仁不让,要抢两位的功劳了。”
       陈文伟道:“张大人,我看此案没有您还真是难解!”然后便把这天破案的情形讲了。张问陶听了,接过血衣和血剑看了一会儿,说道:“我也看看现场。你们在此等着,一刻钟后,我出来给你们一个交待。”
       张问陶说罢,走进了正房之内,约摸一刻多钟了,张问陶却还没有出来。钱博堂疑道:“方才看我老师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马上便可解开疑团,怎么却没有按约出来?”
       陈文伟道:“不忙,再等等看。”
       两个人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张问陶从屋中走出来,见了两个人道:“惭愧,惭愧。这个案子也将我难住了。”
       钱博堂问道:“老师,此话怎讲?您不是说一刻钟便可见分晓么?”
       张问陶道:“方才我见了这血衣。见其上的大多血点呈墨滴型,这是人死去一段时间后,从伤口拨出刀来,喷血溅出的形状。如果是刺入之后,立即拨刀,其血为喷射状,射在衣服上,状如焰火,虬枝结干,绝不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判断,必是其子卫成英杀宁宫卫在先,卫宁氏拨刀在后,才有替子顶罪一说。但我进房中看过之后,发现短剑所挂之处距床甚远,决不可能给卫成英临事拔剑的机会。宁宫卫倒在卧房之外,倒地之处留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只有在追杀宁宫卫的情况下,才能造成这种状况。方才是我大意了,现在看来,是有人谋杀了宁宫卫,后又想办法让卫家母子心甘情愿地为他顶罪。”
       钱博堂问:“此人是谁?”
       “我实在是难以猜出。不过,一定是宁家人或卫家人才可能会让这对母子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卫宁氏和卫成英一定知道!”陈文伟道。
       “但他们一定不肯说!他们连顶罪都愿意,怎么会轻易说出凶手?”
       张问陶说罢,三人皆不再言语。
       这个近在眼前,却又无法触及的凶手到底是谁?怎样才能够揭开他的面目?
       三人各自不语地想了半天,钱博堂突然道:“我这里倒有一个办法。”
       陈文伟也笑道:“我也想到一个,可不知和你的办法一样不一样。”
       张问陶笑道:“不妨说来听听,钱博堂先说。”
       “既然张大人已经断定是宁家或卫家人所为。我去查一查在三更到四更之间,也就是宁宫卫大致的死亡时间内,除了卫宁氏和卫成英,还有谁单独离开过,只有单独离开的那个人,才有作案的机会。”
       “陈老兄,你呢?”
       “既然凶手必欲致宁宫卫于死地,此人与宁宫卫一定有深仇。我去问一问,在宁府中谁与宁宫卫能有如此大的仇恨!只有这种人,才会有作案动机!”
       张问陶笑道:“两位说得都不错,你们尽管去查!我也是刚刚来到这里,尚未来得及去殓尸之处验尸;恐怕验尸之后,也可能找到新的线索!咱们不妨比一比,看最后谁能够找出真凶来!”
       现 形
       将近午时的时候,张问陶等人在宁府中吃了午饭。张问陶、陈文伟、钱博堂在偏院正屋坐了一席。三个人带来的捕快、皂吏和轿夫等十二人在偏院东厢房坐了两席。宁宫安本要作陪,却被张问陶婉拒了。三人饭毕,便分头破案。
       
       钱博堂先让衙役将昨日晚上侍候宁家打麻将的仆人找来,一个一个的问话。但他问遍了昨晚在场的仆人才发现,所有可能有嫌疑的人,竟都在三更到四更之间单独出去过。钱博堂大失所望,问罢,竟是一头大汗,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手中一柄红木大扇不停摇着,坐在椅子上喝闷茶。刚喝了两口,见门帘一挑,陈文伟走了进来。钱博堂见了,急忙站起来问道:“陈兄,你那边怎么样?”
       陈文伟摆摆手道:“一无所获!”
       陈文伟坐下来,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道:“论起与宁宫卫有仇的人,宁府中倒真是有两个:一个是宁家的二儿媳宁孟氏,一个是宁府的大管家宁福。”
       钱博堂疑道:“宁孟氏怎么会和小叔子宁宫卫有仇?”
       “宁家的老二死后,宁孟氏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因为老二生前善于经营,这笔财产的数字着实可观。老三宁宫卫看着眼红,就劝宁孟氏把银子交给他放出去得利钱,也省得坐吃山空,毕竟还养着一个儿子,将来少不了要花费。宁孟氏经不住他说得天花乱坠,便开了一篇细账,把所有产业都写在细账上头,由着宁宫卫支银作生意。时间长了,宁孟氏的现钱都让这个宁宫卫卷光了,宁宫卫又劝宁孟氏抵了几个铺子。幸亏她娘家有明白人,提醒她这么多银子出去,从来就没有见过去了什么地方,怕是不保险,不如派个亲信去看看。结果孟宁氏找了娘家一个兄弟一打探,哪里有什么宁宫卫说的生意?都让宁宫卫塞进了自己的腰包!宁孟氏去找宁宫卫算账,没想到宁宫卫却留了一手,从宁孟氏的账房支银竟从来没打过收条,全是用的宁孟氏的小章。宁孟氏是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一半家产就这样白白归了宁宫卫,她对宁宫卫自然是恨之入骨!”
       “难道宁府的人就都向着宁宫卫么?宁孟氏下头也有一个儿子,那也是宁家的子嗣啊!”
       “宁家老太爷,老迈昏聩,早已不管事了;况他最疼的还是这个小儿子,没有人敢去向他告发这件事,白白惹他着急!宁家大房的宁宫安开头还劝过宁宫卫两回,但后来不知怎的,也就由他去了!宁家女儿卫宁氏也曾经看不过眼,和宁宫卫闹过几次;但宁宫卫却用钱买通了姑爷卫文德。后来,卫宁氏也不管此事了。”
       “那个管家和宁宫卫又是什么仇?”
       “管家宁福今年五十二岁,在宁府做了三十年管家,四十年仆人。打十二岁时就跟着宁家老太爷,是和宁家老太爷一块儿创过业的,在家里的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的管事,常以二当家自居。宁宫卫看不惯他,宁家老太爷当家的时候,宁宫卫还不敢怎样;自打老大宁宫安接了宁府的事体,老太爷又把生意分给了三个儿子,宁宫卫就千方百计排挤宁福。有一次寻了个事,还差点把宁福赶出去,要不是老太爷出面,这事可就闹大了。宁福恨宁宫卫,也是恨得牙根痒痒的!”
       “既然已经找到宁府中宁宫卫的仇人,怎么说是一无所获呢?”
       “昨晚,宁福一直陪着宁家老太爷,同在一块儿的还有几个仆人,他没有作案时间啊!”
       钱博堂急忙道:“宁孟氏有作案时间,这个我是查过的。”
       “宁孟氏手无缚鸡之力,如果是她作的案,决不可能在现场留下那么多打斗挣扎的痕迹。况她一个女人家深夜去找小叔子,实在是不合情理。还有,宁宫卫死的时候,穿的是睡袍,小叔子见嫂嫂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
       “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到底是谁呢?”
       两个正说着,张问陶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说道:“有了,有了!”
       钱博堂听了迎上去道:“张大人已查出了凶手?”
       “我方才验了尸,发现尸体的刀口左倾,虽是刺中心脏,但刺的却是胸部的中位,只有左撇子才能刺出这样的伤口。而宁家与卫家两家人中,有四个人是左撇子:一个是宁家老太爷,这个人可以排除;一个是卫宁氏,她的嫌疑也已经排除了;第三个是宁宫安十岁的儿子,这个也是不可能的;第四个是就是宁宫安!”
       “是宁宫安?”钱博堂没想到凶手竟然是这个温文和善的宁家主人。
       “我已经着人查过大房的账目,并从账房管事那里逼问出了实情。宁宫安在最近三年之内,向广州做生意的儿子汇去过两笔银子,每笔都有十万两之多,但并未见他典卖田产、店铺。这笔银子可能与宁宫卫的死有关。事不宜迟,陈文伟,你传命下去,现在就去将宁宫安拘来!”
       尾 声
       偏院之中,六月的烈日高照着。
       “小的冤枉!我府上并非只有四个人是左撇子,还有一个人您没查到!”宁宫安跪在张问陶面前,大声申辩。
       “是谁?”张问陶惊问道。
       “二房的管家宁成高,他也是左撇子!昨晚他也在宁府!”
       张问陶立刻让衙役将宁成高带到偏院。宁成高跪在地上,大喊冤枉,但他拿不出昨夜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只说因身体不舒服早早地就睡了。而且,宁成高也有杀死宁宫卫的动机。他是宁孟氏的管家,而宁孟氏与宁宫卫是有仇的!
       两个人中,必有一个是凶手?到底是谁?
       张问陶沉吟着,一时无法决断!
       大院里突然静得可怕,只有夏蝉在一声声地嘶叫着。
       突然,陈文伟走到宁宫安面前道:“宁宫安,你与宁宫卫做的歹事,当我不知道么?因分赃不匀,你起意杀人。今日若当场招了,还能给你留些脸面;若还不肯招认,我就将其中的隐情公布出来,让你得一个身败名裂,死后不能入祖坟的下场!”
       宁宫安听了此话,眼神忽地呆滞住了,浑身一软,伏倒在地,轻声道:“老爷圣明,小的愿招,只求大人和老爷将我府中的其他人等都屏退出院。”
       张问陶命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衙役将门把住,只留了钱博堂、陈文伟在院中,然后道:“你说吧。”
       “小的该死,一时起了贪念,见宁宫卫将二房的钱骗得容易,竟也与他同流合污。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将二房宁孟氏的银子骗得干干净净。昨夜,我与他分账时,他突然说,要就此收手,并要我和他把以前弄到手的银子退一半来还给宁孟氏。我不愿意,二人就争吵起来,他威胁要告发我,说我贪二房的银子贪得太狠,是他的数倍,他并不怕被牵累进去,终究罪孽要比我轻了许多。我一时害怕,又借着七八分的酒意,就有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伸手将墙上的短剑抽出。宁宫卫见我拿了剑,伸手便夺,二人一直扭打到厅堂。最后还是我力气大些,终于夺下剑来,一剑刺入他的胸中。后来,我见宁宫卫真的死了,顿时酒醒,又悔又怕。这时外甥卫成英正好进了院子,要请三弟为他看玉,见了这个情形,当时便吓呆了。
       “我急忙对他说,我见宁宫卫欺负二房,实在看不过去,今天趁着爹爹的寿辰,来劝他回心转意。但二人言语不和,起了争执,扭打当中,不知怎的就拿了剑,并非有意伤害三弟。卫成英不知如何是好,便找了他母亲商量。三妹是个至孝的人,她说二弟早亡,三弟又死了,如果我再吃官司丢了性命,老太爷一定受不了这个打击;况且,我若离开宁府,她大侄子远在广州,无人能够撑起这个家来,将来宁府一定要衰落,那就更对不起列祖列宗了。所以,她就答应替我顶罪。外甥卫成英听了,又哭着要为她母亲顶罪。三个人商量之后,便想出卫成英因抗奸反抗,将三弟刺死的情节。”
       “我们到了前院正房,将真相瞒去,却将抗奸杀人的事说了。当时大家乱作一团,都不愿意让卫成英吃官司,最后还是姑爷卫文德有主意,提出将现场弄成盗贼杀人的样子。大家都觉得可行,便伪装了现场。卫文德又怕官府查出卫成英杀死三弟的真相,提出了卫成英先避于大泽山,我们在家烤尸,用推后发案时间的方法造成卫成英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因大家一致赞成,我与妹妹也不好反对,只好答应。”
       张问陶问出真相,将宁宫安锁拿归案。三人回到府衙,已是戌亥相交时分(晚上九点),月明星稀,华灯初上,这才觉出腹中饥饿,在西花厅摆了一桌酒宴。
       酒菜上齐之后,钱博堂对张问陶和陈文伟道:“张大人找出二疑犯在前,陈文伟辨出一真凶在后,都是好断家,钱某十分佩服。只是有一处案情学生实在是搞不明白,还要请教。”
       张问陶道:“你讲。”
       “既然宁宫安与宁成高都是左撇子,都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陈兄为何认定宁宫安是真凶,而非宁成高呢?”
       陈文伟自斟了一杯酒道:“能让卫家母子顶罪的,只有宁宫安才会有这个面子,有这个理由!如果真是宁孟氏主仆俩做的事情,凭着宁孟氏在宁府中的地位以及宁成高一个管家的身份,他们早就被人供出来了,更不要说会有人替他们顶罪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