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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土匪爷爷和他的女人
作者:姬 妮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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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死的又是县长哩
       这是我爷爷的故事。
       我爷爷后来当了土匪,但当土匪之前,我爷爷当的却是县长。
       民国三年,也就是1914年,那时候我爷爷刚满二十二岁。血气方刚的爷爷在陕西省督军陈树藩办的陆军武备学堂毕业后,便回当时的河东道(现今运城市)永济镇看望他的老师、河东道尹姚福海。
       姚道尹是晚清武举,候补守备,精通各路拳术,一套小洪拳打得更是了得;爷爷就是跟他学的武术。爷爷兴冲冲地过了黄河,天已煞黑,便在荣和县城的一家叫做“五五”的客栈里住下了。
       这家客栈看起来建的时间不长,屋内的好多家具都还是白木茬子,没上油漆。客人也不多,两层楼的客栈十多间客房,却只住了我爷爷和一个从河北来这里收棉花的客人。爷爷注意到大街上的人并不多,不时有穿着黑衣裤打着白绑腿的县警队员来来去去地在巡逻,气氛很有点紧张。爷爷站在房间门前的走廊上看了一会儿,就下了楼,走过去问倚在客栈门口看着街上的一位女人:“哎,大嫂,这县城里可是发生甚大事了么?”
       “死了人咧!”那女人头也没回地答了一声,嘴一努,从那里面飞出一个东西,一条线似的。
       爷爷“哦”了一声,心里想,真是个偏远小地方,死个人也值得这么大动静么?
       那女人似乎猜到了爷爷心里的想法,“呸”了口接着说:“死个小百姓肯定没甚,可这回死的又是县长哩;昨晚被一伙人用快枪打死的。”
       这回轮到爷爷吃惊了:“你说甚哩?县长被人打死咧?是什么人敢打死县长?”
       这会儿那女人扭过头来看了我爷爷一眼,我爷爷顿时怔了一下,脸倏地就涨红了。原来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子,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手里正抓着一把葵花子嗑着吃哩。那女子穿着一件淡藕色缀白花的小袄,宽宽的袖口上镶了一圈粉边儿;下身则是黑色的纺绸七分短裤,宽宽地敞开来,就像两朵花般绽开着。她倚着门,支撑着身体重量的左腿绷得有些紧,而另一右条腿却款款地向前伸出一小步微屈着,臀部被裤子裹得紧了,形状有点惊心动魄;两截乳白色的小腿,在下面很调皮地望着人。一只带褡绊儿的鞋不是穿在右脚上的,而是被那绊儿挂在脚上,一挑一挑的。女子的目光盯在了爷爷的身上,如同太阳的光芒一下罩住了他,蜇得他眼睛难以睁开了。他只好避开女子的目光,看着大街上。
       女子又朝爷爷努了一下嘴,爷爷就感觉脖子那儿有了一点凉凉的东西,伸手摸下来,竟是一片被嚼湿了的瓜子皮。爷爷抬头看一眼女子,却见女子一直阴冷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丝儿淡淡的冷笑来,说道:“噢哟,这么俊的后生家,是从哪里来的么?”又吐出一个瓜子皮儿,“哟,男人家咋还长双眼皮儿呀!真是希罕死人哩。”
       爷爷说:“我就是这河东人哩。”
       女子又打量了爷爷几眼,流露出一股挑衅的语气:“娶媳妇了么?”
       爷爷说:“一个年轻女娃家向一个年轻后生家打听这码子事情,不合适吧!”
       女子就又朝爷爷一努嘴,准备又吐一个瓜子皮过来。这回爷爷有了准备,抬手轻轻一弹,瓜子皮便飞了回去,不偏不倚,准准地粘在女子的额头上了,倒好像那里长了一颗美人痣似的。
       女子脸色陡然一沉,那双眼睛又让爷爷的心里一跳,他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女子的眼神会是那么的冷。他想,这女子心里准是藏着什么东西。那么,她此时却又这么悠闲地站在这客栈门口,是在做什么呢?没容爷爷再想下去,就见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快步走过来,问女子道:“掌柜的,今晚让客人吃甚饭?”
       原来她就是这“五五”客栈的老板呀!
       女子看了一眼爷爷,扭头对伙计说:“就吃咱荣河的羊肉面吧。没听人说么,‘吃了荣河的羊肉面,给个县长也不恋’。那有河东人到了咱荣和县不吃羊肉面的哩。”她后面这话其实是专说给我爷爷听的。
       伙计迟疑了一下,说:“掌柜的,还有一位外路家的……”
       女子说:“没事,他只要吃了这第一回,就会想二回三回哩,以后就会天天想的哩。”
       伙计答应一声,走到后院的伙房忙去了。
       女子斜睨了眼睛看着爷爷:“我说得可对么?”
       爷爷说:“对着哩,这么多年咧,我就是爱吃咱们河东的羊肉面。本来我还打算向你打听一下这城里哪搭卖羊肉面哩,没想到你这客栈里就有。”
       女子说:“咱们荣和县里的羊肉面,全是用头茬面和好了的小米面,一点都不粘的。羊肉臊子是从宜川和甘肃那边买来的,调料除了油辣子和蒜泥外,芥茉是专门从韩城进的,醋也是从太原府专买的哩。调油辣子最讲究火候了,过了就焦了,不熟又出不了味。我们这里的油辣子是清香麻辣又爽口哩……”
       爷爷说:“你快别说咧,再说口水都流出来咧。”
       女子的脸突然一沉,说:“不过,你吃不上擀的好面咧。”
       爷爷问:“为甚?”
       女子说:“荣和县里最好的擀面能手是常寿娃,他一擀杖能擀出二十多斤面来,又细又长,又韧又有嚼头,可是……”她没说完,头低了一下,脸上又浮现出开始时的阴冷,抿了抿好看的嘴,一扭身子走开了。当她快走到那扇通往后院的门前时,又扭过头来格外地叮咛了一句,“哎,我可是说你哩,晚上睡觉时把门可拴好了,不管外面有甚动静,你可都不要出来。记住咧!”
       爷爷年轻气盛,又刚从武备学堂毕业,不是怕事的人。不过,面对这女子的叮咛,他还是点了点头。
       吃羊肉面的时候,爷爷知道了这女子小名就叫五五。他猜,这女子一定在家里排行老五了。爷爷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吃得满头冒热气,他看见这两碗面是五五亲自抡着那两尺长的宽面刀切的呢。爷爷觉着这面的味道和嚼头就是不一样,让他的心里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吃完面,爷爷正抹嘴,五五走了过来,嘴里仍是嗑着瓜子,问道:“后生家,我这面可好吃?”
       爷爷说:“好吃,美得很哩。”
       五五说:“你明个要不走,我再给你压合烙面吃,让你后生家吃了就不忘我这个店咧。”
       爷爷说:“明个是要走哩,但再来时我就还住‘五五’客栈,专门来吃羊肉面和合烙面。”
       五五的眼里明显地露出一丝惊喜,但随即就消失了,脸上仍是那种冷冷的神情:“就怕你后生家不来了哩。”
       爷爷没有言声,心里却在想着,这么一个鲜嫩的女子竟然开了这么一家大客栈,这本身就会吸引四方客商的呢。这样一想,就又觉着脖子那儿凉了一下,似乎那颗被五五嚼湿了的瓜子壳儿还在呢,酥酥地痒了起来……
       半夜里,爷爷被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那马蹄声竟在客栈的门前停下了。爷爷一下就记起了五五后晌的叮咛,一翻身从床上跃下来,侧身来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的一个角往外看。只见朦胧的夜色里,客栈门前停了有十几匹马,马上的人或端着长枪或背着大刀,还有几杆枪柄长长的土火枪。看来这伙人就是横行在这一带的黄河滩里的土匪了。
       爷爷浑身一个激灵,扭身想去摸什么,却发现此时自己赤手空拳。他又踅身到窗前,看着那伙土匪的迹象不像是打算抢劫客栈,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果然,不一会,又有几匹马疾驶而来,为首的一个剃着个大光头,在暗夜里还显得挺亮,上身裹着一件羊皮坎肩,腰里插着一支盒子枪。只见他来到客栈门前,勒住马头,飞身下马,几步跨到客栈大门口,先是侧耳听了听,然后出乎爷爷意料地轻轻敲开了门,嘴里叫着:“五五,开门,你开一下门。”
       这样敲了好半天,客栈的大门却一直没有开。而这土匪也很有耐心,就那么轻轻地敲,轻声地叫,好像还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
       这时,就听客栈的大门里头有人说话了,听声音好像是那个伙计,只听他对那领头的土匪说:“常大当家的,掌柜的说她病咧,今夜个就不会你了。”
       
       那被称作“常大当家”的领头土匪愣了愣,又低声问:“她是甚病,可要紧么?”
       顿了顿,听那伙计回答说:“掌柜说不要紧,受风了。她说店里还有外路客人,让您别扰了客人,断了生意。”
       一听这话,那位常大当家的马上听话地说:“好好,我这就走、走咧。”只见他从坎肩里摸出一对在夜色中泛着辉光的玉石镯子来,小心地挂到了客栈大门的门环上,然后退后几步看了看,扭头对站在旁边的一个土匪说:“你再带人上县衙那边看一看,有甚动静没。”那个土匪招呼一声,就有两匹马跟着他向县衙所在的街中心奔去。那常大当家的又对其他土匪一摆手,说,“滑咧滑咧(土匪语,意即走或撤)!”一翻身上了马,领头向县城外冲了出去。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跟着响了起来,渐渐地消失了。
       爷爷听到那位常大当家的土匪说的话,心里一动,想到了县长被人杀死的事情,就不由得从二楼的窗户上一跃而下,紧紧跟着那几个土匪的后面,顺着街道往前行了约有一千多米的样子,就看见矗立在夜色中荣和县衙的大牌楼子了,在大牌楼子的前面是官箴坊,上面写着“清慎勤”三个字。不过,此时大牌楼子被一块大白布包了起来,官箴坊上也苫着白布,这就说明是有了丧事。爷爷看见前面那几个土匪下了马,有一个土匪蹑手蹑脚地绕过了官箴坊往县衙里走。我爷爷正想跟上去,却感到脑后有东西给顶住了,接着,一个压低了的声音狠狠地说:“你是做甚的?跟在我们后头做甚哩?说,不说就打烂你的头咧!”
       爷爷大吃一惊,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不迭,略一沉思,赶紧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低声说:“哎呀哩,饶了我吧,我听说县衙里死了人咧,没人管,就想趁这劲儿捞点儿甚哩……”
       背后的人听了,就“哦”了一声骂道:“贼娃子,别跟着我们,不然剁了你的手哩。”说着话,那顶着爷爷背上的东西也松开了。
       爷爷转过身,一下子认出来,顶着他的这个人竟然是那个常大当家的。看来这家伙真警觉哩,刚才明明看见他是带着人出了县城的,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返了回来,还让人没有一点察觉,可见是有点功夫的!
       那个常大当家的看见我爷爷也愣了愣。爷爷当时一身纺白绸褂,胸前一排密实的扣绊儿,又潇洒又利落。他大概没想到像我爷爷这么气宇轩昂的人也竟然是个贼!他张了一下嘴,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却听那边有人招呼:“快,县警队出来咧,滑咧!”他一扭头,爷爷却已经不见了。他向四周搜寻了一眼,也没有瞅见爷爷个人影儿。心里就觉着这个贼绝不是一般撬门扭锁的那种角色。有些心不甘地跑到拴马的地方,跃上马走了。
       县城的夜又趋于平静,一夜相安无事。
       令爷爷心头不解的是,土匪为何对这家“五五”客栈这么客气呢?还送这女子玉镯子,难道这客栈是土匪的一个眼线或是窝点?那晚爷爷再没有睡意,一直这样在床上翻滚到天明。然而,就在爷爷准备吃过早饭打算要离开客栈时,却发现五五那瓷一般的手腕上,已戴上了昨晚那个常大当家土匪挂在门环上的玉镯子了。那玉镯青里透着红丝,在清晨的阳光里似在流动。仅从成色上看,爷爷也知道那绝对价钱不菲,肯定又是从哪户富豪人家里抢来的赃物;而这女掌柜五五,也就这么不避嫌地戴在胳膊上满县城里招摇了!
       就在爷爷要出客栈门时,五五在爷爷的背后说:“双眼皮的后生家,昨晚上可是不睡觉做甚去咧?”
       爷爷一惊,心说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昨晚出去过?就转身问:“掌柜的,咋咧?”
       五五款款地转到爷爷身后,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褂子:“这么好的褂儿咋扯烂了呢?你好意思穿着出门呀,那可就真给人当贼娃子了哩!”
       爷爷被她的话惊了一下,心说难道她昨晚也跟着我不成?没容爷爷再往下想,五五已毫不客气地动手脱他的衣服了。“让我给你缝补好吧,你下次来住我家客栈时我还给你。”手腕上的玉镯清脆地碰响着,让爷爷的反抗勇气丧失殆尽。
       爷爷这才想起昨晚往大牌楼上跃起时感觉有东西挂扯了一下,原来是衣服被挂烂了。而让爷爷更加吃惊地是五五告诉他的那句话了。看起来五五肯定知道爷爷注意她手上的那对玉镯了,看似无意地对爷爷淡淡地说了句:“噢,那个常大当家的,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擀面能手常寿娃,他是我男人。”
       爷爷于是在心中就更加肯定了,这家“五五”客栈,绝对是一家黑店!
       我是牛犊还是虎呢
       爷爷带着对荣和县长被杀和滩匪肆意横行等诸多疑问,在第三天赶到了河东道所在地永济镇。他没有想到在见到河东道尹、也就是他老师姚福海时,他老师正在大发脾气,把茶杯都摔碎了。
       原来姚福海上任一年时间不到,下辖的荣和县就已有两任县长被杀害了。在上一任县长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杀害后,就不断地有人来游说荣和县城迁移一事,说那里地处黄河岸边,穷山恶水,民风刁顽,属于陕西、山西两省交界的两不管地带,应该把县城迁移到离道近一点的地方,一可避水患,二可躲匪祸。又说那里实在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是快马不停歇也要跑三天多才能赶到,正所谓鞭长莫及呀。而这荣和县城在三年前因为黄河水患已进行过一次迁移了,由紧靠河岸的庙前村迁至现在的上马村上。当时上宪只拨来五千两银子,剩余部分全要由百姓摊捐。县警队整整忙乱了大半年,把个全县弄得鸡犬不宁,这才从百姓手里强摊捐来八千两。一万三千两银子,却只是盖了几间县衙大堂,钱就所剩无几了。姚福海听说,那县衙大堂的几间房子最多也就花费了三四千两,而剩下的那些银子呢?
       这是姚福海上任前的事。
       现在的荣和县城大街,就如我爷爷所看到过的,全是土街道、土坯房,刮起风来,全县城都是黄土漫天,若下起雨来,整个县城街上泥泞不堪。而县衙大堂周围,因无银钱竟未建围墙,行人于此往来,早已走成了一条大路。所以,一个县城迁址绝不是个小事情。再说了,县城可以一迁再迁,可百姓呢?他们不是还照样得遭受水害和匪患么?
       当爷爷走进道尹姚福海办公大堂的时候,他正脸色阴沉地在看一份公文,旁边站着一位身着褐色绣花缎长袍,套件深蓝色马夹的人,下唇上一撮山羊胡子翘起老高,一看就是个很有身份地位的人。
       姚福海对我爷爷介绍说,这是道丞,姓丁。道丞大约类似于现在的秘书长吧。不知怎么,我爷爷对这位道丞的印象很不好,总觉着这人一脸的骄横和阴险。看人的时候总是把他那脸儿仰起来,山羊胡子翘得老高,似乎把谁也没放在眼里。这会儿,他就是用这种神情在看着道尹姚福海。
       姚福海看完手里的公文,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很生气地放下说:“你怎么老是这么去做事呢?先让督军看过后还做了批示,这才拿来给我看,这不是明摆着要逼我去这样做么?”
       那丁道丞却脸不变色地说:“我是回省府顺便给他看的,也不是专门去找的他。要真是那样子,你就是不做也得做了。”
       姚福海发怒道:“那这样子是咋咧,还不就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丁道丞却仍旧不愠不怒,耐心地说:“道尹,督军也说了,荣和县城迁移之事,关乎将来文化发达人材蔚起,一劳永逸,又不用咱们道上出什么费用,你又何必……”
       姚福海摆手打断了他:“行咧,就先这样吧。关于荣和县城迁移一事,暂缓提及。”
       丁道丞问:“那新派县长一事。”
       姚福海说:“容我再想一想。”
       丁道丞就往外走了,到了门口又回头说:“道尹,对于荣和县城迁移一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那边又是水祸又是匪患的,免得夜长梦多,又生事端。至于款项么,省府那边,有我转呈上宪去说话哩,道尹尽管放心。”
       姚福海又摆了一下手,丁道丞才心有不甘地走了。
       
       姚福海看着丁道丞的背影,对爷爷说:“这个丁道丞,仗着他是督军的外甥,把谁也没放在眼里,就像这河东道是他当家似的。”
       爷爷就问:“为甚总是想着要迁移荣和县城呢?”
       姚福海说:“荣和县城先是建在靠近黄河边的庙前镇,这些年连遭河患,雉堞尽圯,也是实情,实是不得已才迁移的,可这才迁移了几年啊!由于迁移时工程过于浩大,省宪核拨费用不支,只得摊派强捐,按丁拨夫,按粮摊款,留下了许多隐患,逼得许多人走上了为匪的道儿。前些年,这些人只是晚上行为,而且也只是抢劫一些富户人家,并无什么大碍。县警队清剿过两次,也抓过一些土匪,都确实是一些贫穷百姓。但自打去年开始,为这县城迁移一事,连着有两任县长都被土匪杀害了。这领头的一个匪首在这一带倒是有点名声,叫做常寿娃,就是庙前那一带的人。”
       爷爷说:“你说这个土匪首领叫常寿娃?”他记起了五五说过的那个擀面能手,又想起了那个骑在马上的光头土匪首领常大当家的,还有五五那一句,“他是我男人。”
       姚福海听爷爷这样讲,就问:“你路过荣和县城了,可是听到了些甚话?”
       爷爷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姚福海在他的道尹府办公大堂里踱着步,用手指捻着胡须说:“世风不古,圣道陵夷,争权夺利之流,倾轧相尚,干戈日竞,以至伏莽四起,民难安业啊。就说这迁移之事,就是上宪核准,也不会有多少钱的,剩余又要从民间筹集。唉,锱铢出入,都是斯民脂膏,朝阳百姓的钱呀。”顿一顿,又说,“我总是觉着这里面有些什么原因哩。这不,道里也有这么一股力量,而且还不小,总是吵吵着要再将县城迁移,这丁道丞算是一个,并且在想着各种办法来逼我就范哩。”
       爷爷问:“可总是迁移县城,就能解决了匪患和水祸这一系列的事情么?”
       姚福海点头沉思道:“我也在琢磨哩,这些人为甚总是对迁移县城这么热心呢?这不,就因为那里匪患横行,荣和县的郭县长被害已三日了,还没有新县长愿意去就任呀。我觉着这也是他们的一步棋,他们在用这个逼我同意迁移县城哩。”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似在自言自语,“如果再没有人愿去这个是非之地任职,我也只有考虑迁移了。”
       爷爷想了一想,走上前对姚福海说:“要是实在没有人愿意去荣和县赴任,那么老师,我愿意去。”
       姚福海闻言转过身来,看了爷爷好一会,神色凝重地叫了声“姬少勇”,半天没有说话。
       姬少勇就是我爷爷的大号。据说爷爷原来不叫这名字,这名字是入武备学堂后,姚福海替爷爷取的,意思就是从少年时代起就健壮勇敢,意蕴发展潜力很大,前景是不可估量的。
       姚福海在叫了爷爷一声后,久久没有出声。爷爷从姚福海的沉默里看出了他的为难。因为姚福海知道爷爷一直是单传,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儿,而这次要去赴任之地又是匪患水害横行的边陋偏县,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他就不好向爷爷的家人交待了。爷爷又叫了一声“老师”,说,“让我去吧,我不会辜负老师的。您应该是了解学生我的。”
       也许姚福海真的了解爷爷的脾性和志向,也许姚福海正处于两难境地,他在犹豫了许久后,最终答应了爷爷。他语重心长地告诫爷爷说:“去后要视县事为家事,宜为事择人,勿为人择事。要主张公道,注重民生,对斯民宜警示诱导,移其逞强之志,即可敌忾从仁。”
       爷爷认真地听着,不断地点头说:“老师,学生记下了。”
       姚福海迟疑了一下又说:“倘若……”
       爷爷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便打断了他的话说:“老师,你放心,我知道该怎样去做。”
       看着爷爷那般胸有成竹,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姚福海那张愁了数日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意来。他打开墙上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支德国大镜面的二十响驳壳枪来,枪身上深蓝色的烤漆发着幽幽的光。姚福海爱惜地用手在枪身上摩挲了几下,然后递给爷爷,说:“这支枪是我给陈督军当护卫的时候,他送给我的。他那次一下子从德国人手里买回来五支,都给了他的近前护卫。而每个护卫离开时枪是要交回的,只有我,他把这支二十响的驳壳枪送给我,让我带走,说是做个念想哩。现在,你把它带上,做个防身吧。荣和县里虽说有县警队,但许多时候你还是要自己明白些,自己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哩。”
       爷爷说:“老师,我记下了。”
       姚福海想了一下,说:“我再给你带个帮手去,也算是你这个县长的护卫吧。”
       爷爷说:“我这个县长还未走马上任哩,就先有马弁啦。”
       姚福海便沉了脸色说:“可是不能大意哩,那个地方道里一贯鞭长莫及,我首先要保证你的安全才行。如果一个县长连自己的安全都保不住了,还怎么去保一方的平安呢!”
       爷爷承认老师说得有道理,就问:“是个啥人?”
       姚福海说:“我来这里后,又收了个徒弟,万泉那边的人,是个孤儿,在街头流浪乞讨,还偷窃,结果给县警队的人逮住了。我看这孩子一脸聪慧,就收留了他,教他识字习武。没想我还真没看错哩,这孩子果然很聪明,又肯吃苦,把那套小洪拳打了个出神入化,尤其是枪法更好,夜里能打百步外的香火,白天能打天上的飞鸟,我看都不在你之下哩。”
       爷爷就笑,说:“甚时比试一下么,反正输赢都是您的学生哩。”
       姚福海说:“到时可以让他兼任县警队的队长,管管全县的治安。”
       爷爷说:“主要还是土匪……”
       正说着呢,只听大堂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长相挺英俊的年轻后生快步走了进来,对着姚福海一施礼说:“师父,是您唤我么?”
       姚福海就对那后生家说:“我来介绍,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我在武备学堂里最得意的学生姬少勇。他现在要到荣和县去任县长,你跟他一道去,一方面当县警队的警务长,管全县的治安;但更主要的是要保护好县长,也就是他的安全,可不能让他出任何差错。”他又转向爷爷说,“噢,这就是我新收的徒弟,小名叫吕赖三,大号叫吕振羽。”
       吕振羽习惯性地抬起胳膊在鼻子下面那样一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名儿是师父给取的哩。我从小就没名儿,只记得我姓吕。嘿嘿。”
       姚福海说:“你们俩一个是我学生,一个是我徒弟,你们就师兄弟相称吧。”
       吕振羽一听,转身冲爷爷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叫了声:“师兄大哥!”
       爷爷也还了一个揖,笑道:“叫师兄就别叫大哥,叫大哥就别喊师兄咧,你说呢?”
       吕振羽眨了眨眼睛,说:“那就叫大哥吧,这样听着亲哩。”
       于是他们约好,后天赶赴荣和县去赴任。
       爷爷离开姚福海的办公大堂后,独自一人往后衙署的内房走,那里是道署里所有人员的住处。拐过门廊后,就听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有点奇怪,怎么这道署里还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呢?扭头一看,却是那位丁道丞。
       爷爷站住了脚步,问道:“是你在叫我么?”
       那丁道丞并不立即答话,而是背剪了双手,慢慢地走到了爷爷的跟前,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地,颇有些挑衅的味儿。
       爷爷生就的一副不怕事的脾气,且对什么事情的好恶全在脸上流露出来,看见丁道丞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有点不耐烦了,就说:“你有甚事情就赶快说么,我还忙着事哩。”
       只见丁道丞用他那双阴沉的眼睛盯着爷爷,慢条斯理地说:“看不出来,姬家少勇还真是一身的豪气哩,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
       爷爷也笑了,说:“道丞,你说我是牛犊还是虎呢?”
       丁道丞没理会爷爷的揶揄,往爷爷跟前凑了一步,略略压低了声音,阴阴地说:“道里有那么多的县长位置哩,为甚偏要到荣和县去呢?”
       爷爷“哈哈”一笑:“我生下来就是这么个性格哩。哪儿事多,我就愿意到哪儿去。我是想去当那里的老虎去哩。”
       
       听爷爷这样讲,丁道丞黑了脸,说:“我劝你后生家一句,别光是觉着荣和县长那个位位好坐,那可是好坐不好下来的哩。”
       爷爷说:“那也得看看怎么着下来哩。”
       丁道丞见爷爷根本不听他劝,也对他话里的威胁不屑一顾,就翘了翘山羊胡子,“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说爷爷:“你可别忘了,你的前任郭县长的尸体还在荣和县衙停放着哩。”
       爷爷望着丁道丞的背影,心里有许多的不解。他们一心想着迁移荣和县城,就是因为那儿既有水患又有匪祸么?是真正为民生着想么?可这些匪祸的根源还不正是因县城迁移而起的么?
       爷爷觉着,他到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尽快把前任郭县长的后事安排了,而且一定要办得声势浩大些。可以想一下,县衙大堂里总是停放着一副被土匪杀害的县长灵柩,本身就让百姓心生不安的,再悄悄地下葬了,明显就是一种害怕么。再说了,郭县长被害也是为国为民捐躯的,不隆重不足以安慰他的在天之灵呀!
       他们怎会知道我是县长
       第三天一大早,爷爷和吕振羽一人一骑飞快地往荣和赶来。爷爷穿着一身阴丹士林深蓝色裤褂,头戴一顶黑呢礼帽,显得很是精神。那会儿交通很不发达,要是坐牲口拉的车,晃晃颠颠地从永济到荣和得走十多天,就是骑马也得三四天功夫。吕振羽告诉爷爷,往荣和方向走有两条道儿,一条是官道,可以走车马的,但要绕个大圈子,得多走几十里;还有一条是沿着黄河滩边的小路走,却要近几十里。但这条道偏僻,荆棘芦苇丛生,近两年里常有土匪出没,属于险道儿。
       爷爷说:“不是说只有黄河滩里的那股滩匪么?怎么这路上还有?”
       吕振羽说:“现在兵荒马乱的,百姓没吃没喝了,就去当土匪。我们那一块儿就这样说哩:‘牵条马筹杆枪,招起人就把司令当,扭住富家要银子,逮个人儿要大洋。’其实说起来,有些百姓对这些土匪还挺羡慕哩。”说着,讲起了不久前发生在南河滩的一件事儿。
       在南河滩村有一个瘫子,看见别人去劫道儿弄了不少东西回来,心里也痒了,也让家里人把他抱到村西的沟口,手里拿了一个包着红绸布的苕帚疙瘩,看见有单身的客人过来就把手里的苕帚疙瘩一摆弄,说:“识相的就把东西放下,留你一条命。可别让我起来,我要是一起来,那事情就麻搭咧!”一般的单身客人只要不惹上要命的事情,留下东西就留下东西吧。这样有那么一些日子,这瘫子还真打闹了不少东西回去。可时间一长,渐渐地有人嗅出了味儿,也就传开了。那天傍黑的时候,有个老汉挑着一担粉条路过那儿,瘫子晃着苕帚疙瘩仍然这样说了一遍,谁知那老汉不仅没有丢下东西就跑,反而放下肩上的担子,对瘫子说:“我这人专门爱找麻搭,你就站起来吧。”……说到这儿,吕振羽先“嘿嘿”地笑了起来。爷爷也跟着笑,说:“是你编排的吧?”
       笑了一会儿,吕振羽正色说:“不过,说真的,那些滩匪也经常在这一带出没的。”说完吕振羽就看着爷爷,让他定夺。爷爷心里急躁,二话没说就和吕振羽快马加鞭沿着那条小道一路紧赶,天擦黑时来到了离荣和还有一大半路程的河岔村。吕振羽说:“今黑夜看来只能在这里歇咧,再往前几十里没有人家的。”
       爷爷看了看浑身毛皮湿漉漉的马,便点了点头,说:“这样赶了一天,我们饿了,马肯定更饿更累。先找个能喂马的地方吧。”
       吕振羽说:“大哥你看,这河岔村外就是黄河滩,有水又有草,我们把马放出去让它自己喝水吃草去,我带你去村里吃饭去。这里有家合烙凉粉好吃得很,就是不知道那店还在不在哩。”
       爷爷就让吕振羽先把马放到了河滩上去吃草喝水,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往村子里踱去。看来这村子并不大,也就三四十户人家的样子,房子也很破败,许多家的房顶上没有瓦,都苫着河滩上的芦苇。那些低矮的土墙上,有很明显的水洇了的痕迹。爷爷心里不免感叹这一带的百姓过得苦焦恓惶哩。拐过一个弯,我爷爷看见那里一间低矮的房跟前挂着一个幌子,写着“马家客店”四个字,房子的门前搭了个凉棚,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喝水。在过去,这“栈”和“店”是有区别的,一般来说,“店”要比“栈”小,多开在城边和村口上,门面也不大不起眼,房间也是有限的那么几间,设施简陋,店费也便宜。投宿在这种小店的一般多是跑江湖的客人多些。
       爷爷就走了过去,大声喊道:“掌柜的,有甚吃食么?”
       听见爷爷的声音,那几个正坐着喝水的人不约而同地扭过了头,眼睛一齐盯着爷爷看。爷爷从那几个人眼神里看出了威胁,觉着那几个人绝不是什么善茬儿,说不定就是准备劫道的土匪呢。爷爷这样想着,就到一张桌子跟前坐下,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掌柜的出来,倒是那几个人都站起来了,一共是四个人,慢慢地朝爷爷围了过来。为首的戴着和爷爷一样的礼帽,却已破旧得看不出颜色了。
       爷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右手不由伸向了腰间的二十响,想了一下,又放下了手。
       那为首的戴礼帽者摘下头上帽子朝爷爷虚晃了一下,说:“这位可是新任的荣和县太爷么?”
       爷爷说:“正是本人。你们是干甚的?”
       为首的说:“我们专门在这里等县太爷的哩,求县太爷给我们一点银元和吃食哩。噢,你看,县太爷的帽子都和咱的不一样,县太爷,咱俩换一换么?”说着一伸胳膊,那只手指就弯成了鹰爪直奔爷爷的面门而来。爷爷将脸一侧,身子一闪,躲开了这异常凶狠的一爪,然后抬臂一个反拧,想用小叼手抢住他;谁知那家伙反应也挺快,一看没抓住爷爷,随即抽回胳膊,摆出个门户来,盯牢爷爷的一举一动,不轻易出手了。
       这时,吕振羽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大喊一声:“大哥,不劳你费事,看小弟的。”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脚就扫倒了后面的那一个,然后就和两个汉子纠缠在了一起。只见他灵活地东打一拳西踢一脚,打得两个汉子东倒西歪,根本就无法还手。而这边爷爷却只和那为首者对峙着,谁也不敢轻易出招,生怕给对方看出破绽来。
       吕振羽的对手不时倒地,“哎哟”之声不断入耳。那为首者终于沉不住气了,“呀”的一声似只大恶鹰跃起,两只锐利的鹰爪,一左一右直取爷爷的两颊。这是鹰拳中最为狠毒的一招,对手无法左右闪躲,只有正面迎击,若是遇上高手就有可能同归于尽。这时就见爷爷抬脚踢起屋里的一条凳子,那凳子像一杆枪,直刺为首那家伙的胸膛。那人显然没有料到爷爷这一招,身子不由一拧,凳子贴着他的腰身落在了地上。就是这一拧腰,击出的一招便缓了一缓,我爷爷随即侧身一闪,贴墙移动身子,躲开了他那致命一击,然后顺手扯住伸出的那只右腕,顺势往下一压,再向外一拧,只听一声惨叫,为首的右胳膊就软在那里,再也无法和爷爷打斗下去了。
       这时,只听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哨,这四个人爬起来,急忙往村子外面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滩里的芦苇后面了。
       吕振羽搓了一下手说:“小土匪,不经打哩,就你那个我看还学过几招。照我看,他们就是这河岔村子里的人,在这里劫个道,想弄点儿零碎碎。”
       爷爷道:“土匪就是这村子里的人么?可我怎么听见村子外面有招呼他们的?还有,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荣和县的县长呢?这也太快了一点儿吧!”
       听爷爷这样一讲,吕振羽也感到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了,看来这几个突然出现的土匪不是偶然的了。他对爷爷说:“大哥,你快到屋子里看有点甚吃食,先垫一垫肚子,我去牵马。咱们得走,先离开这里。”
       爷爷对吕振羽的这种反应很满意,说:“行,你快去牵马,我去弄点吃的,咱们连夜赶。”
       吕振羽走后,爷爷走到屋子里,却看到一个人坐在窗前很悠闲地喝着茶。屋子里光线很暗,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爷爷感觉到那是一位老者,因为他看到了那人仰头喝茶时翘起的胡子。
       
       那人知道是爷爷进屋来了,就朗声招呼说:“来吧,喝上一口,赶了一天的路,又碰上一伙子土匪扰乱,那可真的是人饥马乏哩。”那人说着给爷爷倒好了一杯茶,然后转过身来,弯下腰拿起纸媒子晃了晃,点燃了桌子上的一支蜡烛,屋子里顿时有了光亮。爷爷这回彻底看清了,那是一位年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紫缎的袍子,前额很丰满,只是头顶却稀疏了,就像黄河滩上盐碱地。爷爷感觉着他的头发还不如胡子多哩。
       这时候,吕振羽也把马牵过来了,进门问爷爷:“大哥,有没有吃食,我看我们还是吃一点快走。”
       那中年人问:“二位这么晚咧,还要赶夜路往哪搭呀?”
       吕振羽抢在了爷爷前面说:“我们要到荣和县城去。”
       那中年人“哟”了一声说:“那可还远哩,就是马再快今黑夜也是赶不到的。我看二位还不如就在此店歇了,明早再作打算也不迟。”
       爷爷听出他的话里有话,就问:“你说甚意思?再作甚打算?”
       那中年人捋了一下胡子,喝了一口茶,微笑着问爷爷:“敢问二位是做甚的?为甚这么急赶到荣和县城去?”
       吕振羽抬手指了指爷爷,刚要开口,被爷爷抢了先:“噢,我们是做棉花生意的,要到荣和县里收棉花的。”
       吕振羽反应快,紧跟着爷爷话的尾音说:“这是我们掌柜的。”
       “是哩,河东道各县本属产棉区,尤其是荣和县的棉花,绒长、花白,最适宜纺织,就连籽榨油也比别处的棉籽出油哩。”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说,“我看也只有二位这样的身手才敢到荣和县城去哩。不过,荣和县城那边的土匪可就不是这河岔村的小毛匪咧。我觉着还是要劝二位两句哩,荣和县城里一直不安宁,听说县长都被土匪杀了,至今还没发丧哩。上面都没有人敢来荣和县当这个县长咧。掌柜的你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这哪里是来当县长,明摆着就是来送死么!”他说着,一边在暗处观察着爷爷的神色。
       爷爷笑了笑,岔开了话说:“你是这客栈的掌柜?”
       那中年人说:“不是,我也是住店的客人。你没看刚才那伙子人么,就是横行在这一带的黄河滩里的土匪。掌柜的怕事,躲开咧,让我给他照看一会。”
       爷爷说:“这么说来,你是不怕这伙土匪了?”
       那中年人就“呵呵”地冷笑了两声,又捋了一下胡子说:“我一个孤身客人,身上又无钱财,他们劫我做甚?所以么,我也就不用怕他们了。呵呵,倒是有些人是很怕他们的哩。”
       爷爷就问:“那你说都是些甚么人怕他们呢?”
       那中年人便自顾低了头去喝茶,不言语了。
       爷爷当即决定,今晚还是要走,越是有人不愿意他去荣和县赴任,他就越是要早一天去。他倒是要看一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不愿意荣和县里有县长呢?爷爷敏锐地感觉到,要搬迁荣和县城的原因决不仅仅因为一伙土匪和那多年的水患了,这里面还有文章哩。
       爷爷记住了这位不期而遇的中年人,他似乎就是特意在这里等着爷爷,并且要告诉他那些话的,也许那几个小土匪就是他带来的哩。这个人肯定和荣和县城的迁移有关。
       爷爷和吕振羽在客栈里吃了两个冷馍,又喝了些茶水,就客气地和那中年人告辞了。那中年人送他俩出来,一语双关地说:“年轻后生家,别意气用事咧,听人劝吃饱饭。这年头,人的命可是比钱呀官呀的,都值钱哩。”
       爷爷跃上马背,也一语双关地说:“那就看怎么个活法哩。比如说,要是去当土匪祸害百姓,那命可就一钱不值咧!”说完,勒转马头,对吕振羽说声“走!”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爷爷和吕振羽就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里了。
       那中年人等着马蹄声消失了,立马走出客栈,快步走到村子里,敲响了一家门。当那个人刚打开门,他就急急地说:“你赶紧到滩里去,找到常大当家的,让他带着人今黑就赶到县城里,挡住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吓是吓不走了,要想法赶走,要是赶也赶不走,就……”他伸手在自己的脖子那儿抹了一下。
       那人说:“晓得咧,马爷。”说着急忙穿上衣服,回身扛起一根船橹,往河边去了。
       那位被称作马爷的中年人望着黑暗处,在风中用手不住地捋着自己头顶那几缕稀疏的毛发,嘴里恶狠狠地低声骂道:“我说这世上就真是有这么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哩,舍命不舍财。哼,不舍官,为了一个荣和县长就这么舍得拿命去换么?哼!”
       粗壮的喘气和娇柔的呻吟
       却说我爷爷和他的马弁吕振羽星夜兼程赶往荣和县城的时候,那位黄河滩上的土匪常寿娃——常大当家的,接到了那位马爷的信儿后,没敢怠慢,立马就带着他的手下旋风一般地卷到了荣和县城里。当然,他还是先到了“五五”客栈。一则他是想见见五五女子婆姨了;二来这是荣和县城里的官街,从外面是到县衙的必经之道,所以在这里等着爷爷是万无一失的;三来这是半夜里,弟兄们总得有个地方打尖歇脚么。
       常寿娃把他带来的十几位弟兄安排在前面的厅里歇了,自己径直到后院五五的屋前,刚要伸手敲门,却见门已经半开了;五五披着一件夹袄,头发也散乱着,堵在半开的屋门口却不让他进去。
       常寿娃想推开她,手却伸向了她的胸前摸索着,嘴里急切说:“快让我进去么,没时间咧,一会儿还有件大宗生意要做哩。”
       五五仍是堵着门口,抬起胳膊拨开了他的手,冷冷地说:“你的生意就是杀人哩。今黑又要杀哪一个了?”
       “哪一个?就是新到任的荣和县长。”
       黑暗中,五五瞪大了眼睛:“咋哩又要杀县长?人家刚来荣和县,又没有惹你……”
       常寿娃有点不耐烦地说:“管他哩,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再说,我已经收了人家的钱咧。”
       五五说:“收了钱就不分好坏地去杀人,你可就真的成了土匪咧!你忘记了你当初说过的,你说只杀那些欺负好人百姓的狗官和为富不仁之徒的呀!”
       常寿娃说:“现在没法顾那么多了,这都已经是秋天咧,我的这伙子弟兄得有钱有东西过这个年哩。不然,撂散了后他们甚都没有,腰里包里都瘪瘪的,明年拉伙的时候,谁还跟随你出来下滩呀!”
       五五说:“我不管你那些个,我就是不愿意老看到你杀人!”
       常寿娃盯着五五看了半天,有点恼怒地说:“我杀人!当初还不是为了你和你们家!再说咧,做这一行当的有不杀人的么?”
       五五说:“你没听人都这样说开咧:黄河滩,闹惶惶,常寿娃成了滩大王,一听狗叫心就惊,百姓日夜不安宁。我还是那句话哩,你不管是甚人,我都是你的婆姨哩。可是,你就是不能滥杀人,尤其是好人。”
       常寿娃不服气地说:“这年头,谁晓得哪个是好人哪个又是坏人?”说着就又去推五五,这回五五没有拦着他了。她身子略侧了侧,把常寿娃让了进去。常寿娃一进去,就不顾一切地先把自己身上扒干净了,转身一把抱起五五就跃上了炕。五五虽说是在县城里经营着客栈,客人房间里是床,但她还是给自己房间里砌了个土炕,这样冬天里就可以烧炕,多会儿睡都是热的。五五一伸手,扇灭了摇晃的蜡烛,顿时,屋子里响起了牛一般的粗壮喘气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娇柔的呻吟声来……
       常寿娃从炕上坐起来,心满意足地伸手摸过自己的旱烟锅,把烟锅伸进烟袋里挖着,享受着做了神仙的味儿。在五五下炕又点亮蜡烛的时候,他一眼瞥见炕下面的大水盆里泡着一件白色的褂子。这褂子让他觉得有点眼熟,但首先肯定是男人才穿的褂子而且不是他的。他欠起身来又仔细地看了几眼,只见对襟处密密实实地镶了一排短扣绊儿。这种褂子一般是会些功夫的人为了行动利索才穿的。他一下子想到了上次在县衙门口的牌楼下遇见,并过了过招的那个年轻人。
       “这是谁的褂儿?”常寿娃当下里就黑了脸,口气却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五五顾自坐了下去,拉过盆来,开始洗那件白色褂子,也用一种淡淡的口气说:“一个住店的客人留下的,客人的衣服破了脏了,缝补浆洗,还不都是店里该应的事么。”
       常寿娃又问:“这是个甚样的客人?是做甚的?”
       五五说:“一个挺年轻的后生家,好像是来收花的。”说着脸色忽地一变,说,“你问这些啥意思么?人家客人来住店哩,我做甚要把人家甚都打听清么?”
       一看五五生气了,常寿娃赶紧陪上笑脸:“我也就是问一问么,现在兵荒马乱的,我还不是怕你……”
       “你怕我咋咧?跟上人跑咧?你最好少到店里来上几趟,就比甚都强哩。你看现在知道咱们底的人,谁还上客栈里来呀?连吃饭的人都少了不知道几成哩。这样子下去,这客栈干脆给你们当窝算咧。”五五说着,赌气端上水盆,到外面洗去了。
       常寿娃再没有说什么,肚子里却多了个心眼。他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天已经麻麻亮了。他看见五五把衣服在井台边淘洗净了,就上了二楼,用一根长杆子晾挂在了二楼临街的走廊上,让水珠往下滴哒着。他看见五五在楼上又探出头往街口远远地瞭看了很长时间,下来的时候脸色很怅然的样儿。他的心里沉了沉,觉着五五心里有了人咧,心里在想那个年轻后生家哩。
       这时,一个土匪跑进了后院,低声叫道:“大当家的,人来咧!”
       常寿娃从炕上跳下来,三两下穿好衣服,把枪握在手里,冲出屋去,问道:“到街上咧?”
       土匪说:“瞭哨的发信号过来咧,人大概已经进县城的街了。”
       常寿娃一罢手说:“好,把人在街当心扎好,不要放过去了。”
       五五在后面喊道:“你不要乱杀人!”
       常寿娃站了一下,没有回头说:“只要他离开荣和县,我就不杀……”
       土匪朝包围的方向冲去
       经过一夜的疾奔,爷爷和吕振羽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到了荣和县城跟前。远远地望见荣和县城那轮廓时,爷爷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他对吕振羽说:“小心点儿,怕是有人在等着咱们哩。”
       吕振羽说:“咱们到都到咧,还怕个甚哩。”
       爷爷说:“你不觉着这一路太平静了点么?咱们自打昨后晌遇见那些人后,这一路就再没个动静了,可那人说了那么多的话哩,那不是白说给咱们听哩。我估计,他们会在这县城大街上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哩。”
       吕振羽一听倒来了精神,把腰里的盒子枪拔出来,打开机头说:“那就试一下,还不知谁怕谁哩。”
       两个人说着话,就下了马,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踏进了县城。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曙光曦微的街道和两边低矮的建筑。那大都是些折迁后的土坯房,商店很少,更别提大型的铺面了。
       爷爷感慨地说:“迁移一次县城,浪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百姓却甚也得不到,日子倒是越过越恓惶咧。”
       吕振羽说:“大哥,我都想不明了哩,你咋就愿意到这里来当这个县长?这个荣和县城看上去还如道里那边的一个小镇子哩。难怪没人愿意到这里来当县长,就是太苦焦咧。我当年要饭也不愿到这种地方来。”
       爷爷乐了,问道:“为甚?”
       吕振羽说:“这不明摆着么,百姓自己都吃喝不上,哪还有多余的打发我们这些要饭的?就是有些善心的人想给我们一点,也是狗都不愿吃的食了。你说我们图啥么?”
       爷爷说:“要饭还要图啥么?”
       吕振羽说:“嗨,你可别小看我们要饭讨吃的,那还是有讲究的哩。比如说甚样的门不进,甚样人家不讨,那都是有说道的哩,不然,就会经常吃亏哩。有一次我就被一条凶狗咬咧,你看——”说着他拉开右裤腿,果然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蚯蚓一般鼓在腿肚子上面。“那家人不但不叫住他的狗,还拍着手喊:‘咬、咬死他!’哼,当时我要是有师父教我的这身功夫,非杀了他全家不可哩。”吕振羽说着,脸色铁青铁青的,牙也咬紧了,但眼睛里却没有一滴泪水出来。
       爷爷听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他知道此时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属多余了,只是伸出手去,兄长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吕振羽很动情地叫了声:“大哥!”
       正走着,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群人,约有二十几个。两人定睛一看,那些人手里都有东西,有端着枪的,也有拿把大砍刀的。他们簇拥着一个人,那个人剃个大光头,在黎明的曙色里很亮。街中间放了一条长凳子,那人就坐在长凳子上,很威严地把两手支在大腿上,羊皮褂子敞开着,露出了斜插在腰里的那把盒子枪。
       吕振羽说:“大哥你看,那都是一伙子啥人?”
       爷爷一见,顿时明白了,说:“这就是横行在这一带的滩匪,中间那个就是为首的常寿娃。原来是这一带的擀面能手哩,可不知后来咋就当了滩匪咧。”
       吕振羽说:“大哥认识他?”
       爷爷说:“我上次去道里路过这里,打过一次照面,有点功夫。”
       说着话,也就渐渐地走近了。
       爷爷把马缰绳交给吕振羽,自己走上前去,双手一抱拳,略略晃了一晃说:“常大当家的,今天可是专门来迎候姬某人到任的么?”
       常寿娃也认出了这就是那晚上见过的年轻后生家,可他不是个贼娃子么,怎么县长会是他呢?于是他也双手举起算作回礼,说:“这么说,你就是新来的荣和县长?”
       爷爷说:“正是。”
       躲在客栈大门后边听着的五五一听是爷爷,顿时又惊又喜,就不顾一切地打开门跑了出来,看着爷爷,又看看常寿娃,心急嘴颤地说:“你们、你们……”
       爷爷也看见了惊慌忙乱地跑出来的年轻美丽的客栈掌柜,从她慌乱的神情里,爷爷明白了一些什么。接着,他也看见了用长杆子挂在客栈二层走廊上的那件自己的白褂子。可她又为甚让这些土匪躲在她的客栈里等着新任县长的到来呢?
       常寿娃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对爷爷说:“我是个粗人,咱们就不拐弯抹角了,把话直说了吧。我觉着你也是一条汉子,就不为难你咧。这个荣和县长你别干咧,就此回去吧,我留你一条命!”
       “哦!”爷爷淡淡地一笑,“我也劝你一句,别再当这黄河滩上的土匪咧。别当这个滩大王让千人骂,去好好地做你的擀面大王,和婆姨好好过小日子去吧。你说这样多好。”爷爷说着挺有意味地看了依在门边的五五一眼,“这样的话,我倒也可以考虑给你留一条命。”
       常寿娃听爷爷这样讲,有点恼怒,掏出枪来看也没看就朝天上“砰”地开了一枪,打断了那根挂着白褂子的长杆子,白褂子掉到了地上。
       五五见状对常寿娃喊道:“你,你作甚哩!”她三两步扑过去,从地上捡起白褂子,却早已沾满泥土了。她恨恨地瞪了常寿娃一眼,扭身回客栈了。
       爷爷冷笑一声,顺手从腰间掏出那把二十响,头也没抬朝天就是两枪,就见两只起早觅食的麻雀应声栽了下来,近前的看见两只麻雀的头都碎了。
       那些簇拥在常寿娃身边的土匪们顿时一个个面面相觑,枪也在手里握不稳了,他们看一看他们的大当家的,又用恐惧的眼光看一下爷爷,有一个竟然丢下了手里的大刀片,扭头就想往回跑,被常寿娃一声怒吼,站住了,但双腿还在抖动着。
       常寿娃挥了一下手里的枪:“那个熊敢滑,先打烂他的头,忘了规矩咧!”
       爷爷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说:“常寿娃,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就能阻止得了本县长上任么?我现在还是再奉劝你一句,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本县长看在……”爷爷本来想说“看在五五的份上”,但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还是变了,“看在你以前也是一个受苦人的份上,只要你改恶从善,可以放你一条生路的。”爷爷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也包括你手下的这些弟兄们,你们中间的大部分也都是受苦人么!”
       
       土匪们又一次出现了不安和骚动。
       爷爷看见这种情形,还想再多说两句,却蓦地听见从常寿娃他们背后传来枪声,一个土匪慌慌乱乱地跑过来对常寿娃说:“不好咧,县、县警队抄了咱的后路咧!”
       常寿娃一下子跳了起来,喊道:“让你们瞭的哨呢,咋就没看见!”说着话他扭头看爷爷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好,你凶着哩,我这就送你见阎王!”抬手冲着爷爷就是一枪。一直不眨眼地盯着常寿娃的吕振羽早看到了他这一举动,一推爷爷,那颗子弹擦着爷爷的耳边飞了过去。爷爷见常寿娃对自己毫不留情地下手了,为了震慑一下他的嚣张气势,顺势抬起右手,“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常寿娃的右手,他手里的枪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这时,从后面包抄上来的县警队“噼噼啪啪”地打开了,土匪们由于人簇拥在一起,一下子倒下了好几个。常寿娃见状,用左手捡起枪,扭身就是两枪,一下子就打倒了前面的两个,其余的见状马上寻找地方躲避了起来,向这边胡乱地开着枪。
       爷爷朝着常寿娃喊道:“常大当家的,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还是让你的手下缴枪吧!本县长绝对说话算数哩。”
       常寿娃也扭头对爷爷喊道:“你记住,你给我的这颗子弹,我一定会还给你哩!”说着带着剩下的土匪反而朝着县警队包围过来的方向冲过去,一边冲一边喊:“我常寿娃过来咧,枪子儿不长眼,识相的就快让开道……”
       县警队也果真听话,很快地就闪开了一条道,让常寿娃和他的土匪们轻松地冲了出去。沿着县城边上的那条道直往黄河滩上逃去了。
       爷爷和县警队的人追出县城大街,知道一旦到了滩里,那可就是土匪的天下了,便没再追下去。
       吕振羽有点气恼地对着县警队喊道:“怎么回事呀?谁下令让你们给他让开包围圈的?只要你们再坚持一下,今天完全有可能抓住这个常寿娃的哩。真是一群、一群……”他大概想到自己马上就是县警队的警务长了,后面的那句话就没有再喊出来。
       半天,才有一个县警队队员低声嗫嚅地说:“那熊枪可是打得准哩,说打哪就能打哪哩,我们、我们怕……”
       吕振羽说:“他枪打得准,你们手里是烧火棍呀?几十条枪对着他一个人打,就是打不死他也能打他身上个窝窝哩。”
       一个队员觉得这回有了理,抬高了声音说:“可安师爷说你们在那边哩,不让打,说是怕没打着那熊,却打着你们,那才麻搭哩。”
       吕振羽有点哭笑不得,感慨一声说:“这就是县警队呀。”
       爷爷说:“这以后就看你的啦,把他们都训练成神枪手么。”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我走时听姚老师讲过,道里正组建训练一支快枪队哩,到时借过来清剿一下这帮土匪。”
       吕振羽说:“好,到时我去找师父要快枪队过来剿匪。”
       这时,一个戴着顶瓜皮小帽,却穿着黑对襟棉袄的人走过来,对着爷爷摘下瓜皮帽鞠了一个躬说:“敢问这位就是新到任的姬县长了。”
       爷爷点了一下头,说:“正是本人。你是……”
       那人说:“本人就是荣和县衙师爷,我姓安,字平生。”
       “噢噢。”爷爷忙拉了安师爷的手,显得很热情。
       在过去,道里有道丞,县衙里有师爷。这师爷在县衙里的地位,就像后来各部的参事,也像现今的机要秘书。而且这个师爷如果能得到县长的充分信赖,得到授权,那在县里就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了,完全可以乾纲独断,说话算数的。加是师爷一般都是当地人多些,就可以息息相通,避凶趋吉,不会吃当地人的亏,也不至于上当受骗。所以爷爷对这位安师爷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来。
       爷爷随即问道:“这县警队也是安师爷带来的吧?”
       安平生师爷说:“我们本来就在县衙里安排接您大人哩,却又不知您何时能到。正不知怎么着哩,却听有人报告说常寿娃又进县城了,且在县城街道中央要截甚人哩!我就怕出甚事,便让县警队做好准备。这不么,一听枪响,就赶来咧。姬县长,没惊着您么?”
       爷爷“哈哈”一笑说:“你看本县长是那胆小怕事的人么?要是真怕这些土匪,我就不来这里赴任咧。”
       安师爷连连点头:“是哩是哩。”
       这时,四周有不少的百姓慢慢地围了上来,有几个年龄大些的百姓伸长脖子在察看着那几具刚才被击毙的土匪尸体,有的还抬起胳膊来擦拭着眼泪。
       爷爷问道:“这些人……”
       安师爷“唉”了一声说:“这些人恐怕就是这几个土匪的家人和亲属。听说县城里有土匪被打死,就赶过来认尸首咧。不过,一般土匪被打死正法,是要暴尸七日,以示警戒的。”安师爷说着又叹了一声,“黄河滩上自古就是这样咧,白天是良民百姓,晚上去做土匪放抢,亦匪亦民,亦民亦匪,已经多少年咧!”
       爷爷的心头顿时涌上来一种沉重,他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对安师爷说:“发个告示,让他们把尸首领走安葬吧。”
       说了,爷爷正打算跟着安师爷回县衙去,却听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回头一看,竟是五五。
       爷爷站住脚步,问道:“有事么?”
       五五的两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手里捧着的是爷爷的那件白褂子。大概因为刚才掉地下沾了土沙,又用水漂洗了一遍,上面还滴着水;五五白皙的胳膊上也晃着亮晶晶的水珠,却没有了那玉镯。
       爷爷“哦”了一声,说:“那是我的衣服么?你说过,我再来时就还给我哩。”说着就伸手去要衣服,没想五五却又把手往回一缩,头歪了歪说:“还是在我这搭晾干了吧,反正这回你又不急着走,要在我的荣和县里住下咧,是么?双眼皮的后生家,不,现在是双眼皮的县长大老爷咧。”
       爷爷听见她的话里流露着一些轻佻的成份,不由蹙了一下眉头,正色说:“五五掌柜,我是不会再让土匪在荣和县里为非作歹恣意横行扰乱百姓的,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吧。”
       五五吞吐了一下,说:“其实,其实……县长老爷,常寿娃其实是个好人。他们,就是常寿娃他们并不抢百姓的哩,只是……”
       爷爷说:“好人?噢,我明白你说的是甚意思了,就是说他们并不去抢穷苦百姓,而只抢富户人家,也只杀他们所认为的贪赃枉法的贪官,比如说荣和县长,就像过去传说中的绿林好汉那样。可那又能说明甚呢?说明他们就不是土匪了么?一个县要有平安的秩序,百姓们要安居,那是县长所要做的,靠他们那样能建立起平安的秩序来么?你最好把我的这些话转给他,让他想一想。”说完爷爷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了什么,“我看你还是把衣服给我吧,在县衙里一样能晾干哩。”
       五五略垂了头,把手里滴着水的白褂子递给了爷爷,眼睛注视着爷爷,让爷爷心里又是一怔。觉着这个女子心里有事情呢,那眼神太重了!他不敢再和这双眼睛对视,就急忙转身走开了。
       五五在背后说:“你甚时到我这里来,我有事情要给你说哩。”
       爷爷迟疑了一下,站住了,但没有回答。
       五五又说:“你能来么?”
       爷爷终于一咬牙,点了点头,说:“能、来!”
       吕振羽感到好奇,便问一个县警队员,这女的是做甚的?那县警队员知道一些底细,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吕振羽,包括那个土匪大当家的常寿娃和这五五之间的关系等等。
       少女幸福的神情
       到了县衙,爷爷先到前任郭县长的灵柩前进行了祭典,然后问安师爷:“安葬日子定了没有?”
       “还没有哩,就等新任县长来了好作定夺。”安师爷一脸小心地看着爷爷的神情说,“这些日子里是安排各地乡绅及百姓来灵前吊唁的。噢,昨天韩城吴县长及师爷一行人也来吊唁了,不过……”安师爷说到这里收住了。
       爷爷看了他一眼,说:“咋了?”
       安师爷叹了一声说:“还不是为那些黄河滩地的事情。也不知是从祖辈多少年就开始咧,黄河沿岸的韩城县、河津县、荣和县的这些村子,为这片黄河滩地的争端从没消停过,年年都要为争这些滩地打冤枉,还有些村子便暗地里撺掇土匪去另一个村子里杀人劫财,唉——”
       
       爷爷眉头略皱了皱,也感到这确实是个事情哩,就问:“吴县长他们是甚意思?”
       安师爷说:“吴县长说他想约新来的县长,加上河津县的刘县长一块坐一坐说一说,两岸各请上一些乡绅和有滩地的村民代表,实实在在地划上一个界线。”
       爷爷点头说:“行咧,你就与韩城吴县长和河津县刘县长通告一声,说我愿意一块坐一坐,把这滩地的事情解决一下。但眼下第一件大事情是先办丧事,安葬郭县长。日子就定在后天吧,通知下去,县城街道要用黄土铺,各家商铺门前要挂白纸幡帐。还有,我,我要亲自扶灵哩,为郭县长举行公祭大祀。”
       安师爷连连点头,说:“我记下咧,这就去安排。”说着话还掏出手绢来在眼睛上沾了沾,“此举可慰郭县长在天之灵!”
       爷爷说:“要慰郭县长在天之灵,只有彻底清除这帮滩匪,让百姓平安过日子。”
       安师爷就又点头:“是这样哩,是这样哩。”
       这时,爷爷问安师爷:“安师爷府上就是荣和县吧?”
       安师爷说:“是本县人,家就在原来的庙前渡口村子。上次随县迁移进了县城咧,离县衙也就三里路不到吧。”
       “安师爷贵庚多少?”爷爷继续攀谈着。
       安师爷却说:“贵个甚呀,贱数今年五十有二咧。真是虚度呀。”
       “家里都有些甚人呀?”
       没想爷爷这句很平常的关切话,却让安师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虽稍纵即逝,但还是被爷爷注意到了。安师爷说:“噢,家里有老妻,一个女儿,已经出嫁咧。还有一个小儿子,今年刚六岁……”安师爷忽然住了口。
       爷爷说:“哦,你这是老年得子呀,将来恐是栋梁之材哩!”
       安师爷低下头去,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来。
       爷爷又问道:“安师爷,我刚来,对咱荣和县情知之甚少。你多少年一直在县衙任职,你说说,咱荣和县眼下最大的事情是甚呢?”
       安师爷犹豫了好一会,才支吾说:“要说县情,这会有专门帖子给您述说哩。不过要我现在讲么……咱这荣和县蕞尔弹丸,独悬边陲,既无平原沃野,又无险可恃,就是丰年也难资事蓄,荒岁就不免啼饥了。加上城垣滨临黄河,屡被水患,修不胜修,才使得今日萧条满目咧。而今又世风不古,干戈日竞,以致土匪四起横行祸害,百姓实难安业呀!唉!”安师爷说着,斜睨了爷爷一眼,试探着说,“听说上峰有意迁移县城,不知……”
       爷爷听着,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怎么他们都是一个调调,都是要迁移县城呢?莫非除了迁移县城,就再没有别的好法子咧?
       爷爷觉着要想让荣和县安定,百姓安居起来,首要的一个大事情就是先要平定滩匪,不能让百姓一提滩匪就色变。他就想着能否从五五那里了解一些常寿娃和有关滩匪的情况,因为爷爷看得出来,五五虽然和常寿娃之间是那种夫妻关系,但她的心地似乎并不坏。
       爷爷喊来吕振羽,还有安师爷等几个在县衙内做事的官员侍应们,让他们和自己一块去“五五”客栈吃面去。爷爷说:“本县长上任,理应招待大家一次哩,但本县长目前俸银不多,只能请大家去吃顿羊肉面咧。”
       看来大家对爷爷这个县太爷能请他们去吃饭是莫大的光荣了,都显得很高兴,纷纷说:“羊肉面是咱荣和县的特产么,能吃上羊肉面那可是美得很哩。”“咱都很长日子没吃过咧,可巧赶上新县长请咱们吃哩,这就更是美咧。”“吃了咱荣和羊肉面,给个县长都不恋。姬县长,您吃了羊肉面,县长还干么?”
       一行人说着笑着,浩浩荡荡地簇拥着爷爷这个县太爷来到了“五五”客栈里,闹嚷嚷地一下子坐满了两张桌子,把个小伙计紧张地一阵忙乎,又抹桌子又散筷子,还一连声地喊:“来客咧,今天有贵客咧,贵客都到咧!”
       爷爷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一想,荣和县衙因拮据已有半年没发俸银了,这些官员们日子也是过得恓惶,怕是这羊肉面也不能经常来吃的哩,心里就一阵沉重。他这时才从心里感觉到这个荣和县长确实不好当哩,不由又想起了临来时姚福海说的“视县事为家事,注重民生”的一些话,没有亲身体会那是说不出来的呢。
       爷爷除了给大家每人点了羊肉面外,还点了凉拌羊脸子、凉拌羊杂碎、合烙面,大家一连声地劝道:“县长,够了,有羊肉面就美得很哩,就不要那么多的菜咧。”爷爷说:“既然本县长请大家一回,就要够意思。不然你们没吃饱,回头又在背后作派我,给我这个外来户下绊绊,那还不把我在荣和街上绊得跌跌撞撞的哩,那还咋为百姓当好这个县长,还咋能做好民生之事呀?这饭也算是我给大家行贿哩。”说着又让小伙计拿瓶酒来,大家就又是一阵欢呼声了。
       这会儿门前出现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他们看见这“五五客栈”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客人吃饭,认定这都是有钱人,就手持竹板唱着莲花落在门口乞讨开了:
       荣和县里有羊肉面,
       五五客栈里最周全,
       进了客栈四处看,
       前前后后都有面。
       左也是面右也是面,
       上也是面下也是面,
       和出面来是一个蛋,
       擀出面来是一大片,
       切出面来是一条线,
       下到锅里就成了莲花瓣。
       羊肉汤料味道宽,
       又好吃,又好看,
       利钱少,调料贱,
       大姑娘都能吃三碗半
       ……
       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这时,从靠里边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发出一阵和大家笑声不同的冷笑来,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客人,正就着一盘凉拌羊脸子端着酒杯在自斟自饮呢。由于那个角落里光线暗了些,一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所以也没人在意什么。只有安师爷脸上霎时流露出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惊恐来。他低下头去,使劲地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脸……
       爷爷却从那笑声里一下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就是爷爷赴任的路上在河岔村遇见过的那位中年人。正当爷爷奇怪他为什么此时也在这里时,那人却冲着爷爷说话了:“来吧,县长大人,再喝一杯茶吧。这茶可是用黄河水泡的,厚实着哩。”
       原来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茶。
       爷爷就走了过去。吕振羽见状也要跟过去,爷爷冲他摆了摆手,让他原地站着别动。
       爷爷走到那人跟前,略抬了一下手,叫了声:“噢,是马爷呀,我们又见面了,敢问马爷有何见教?”
       也许那中年人对爷爷知道了他是马爷而吃惊,竟然一时张口结舌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说:“姬县长的大仁大勇,本人确实很佩服哩。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黄河水有多么深,浪有多么大,弯有多少个,姬县长还是得揣磨一下哩。”
       爷爷说:“上次在赴任的路上就已经领教了马爷的教导咧,今天又听到了,可谓入耳三分哩。不过,话又说回来,黄河水再深总得有个底,不然就没法流咧!黄河浪再大,船总还是要行哩,掌稳了舵还怕浪大么?要说黄河弯有多少么?可它还是得流入大海哩。”说着爷爷端起马爷给他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双手又一抱拳,说,“谢马爷了。”
       马爷不解地问道:“此话咋说哩?”
       爷爷说:“谢马爷的一再提醒,让姬某知道了这黄河上的浪多滩险了。”
       “哦哦。”马爷显然没想到爷爷会这样说,怔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有人让我把这个捎给你。”
       爷爷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颗子弹头,再一细看,是他那把驳壳枪的子弹头。爷爷就明白了,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盯住马爷说:“常寿娃在哪里?”
       马爷笑了笑,说:“他让我把这捎给姬县长,说他欠你一颗子弹,一定会还给你的哩。”
       爷爷冷笑一声说:“你也给他捎个话,要再让我碰上他,他可就连什么也不用还咧。”说着爷爷端起桌子的茶壶,给马爷也倒满一杯,低头看着他说:“喝了吧,算我敬你的,麻烦你把话一定要捎到,就说我姬某随时恭候着他哩。噢,不光是他,也包括那些总跟百姓过不去的所有土匪们!”说完,丢下有点目瞪口呆的马爷,转身走开了。
       
       这时,自打爷爷他们进来就一直没有露面的客栈掌柜五五出现了,她扬着个脸,屋子里人谁也没有看,轻甩着两只细瓷般的胳膊一直走到爷爷的跟前,抬起眼皮看着爷爷说:“双眼皮的县长大老爷,你来咧?”
       爷爷说:“我说过我能来,就来咧。”
       五五忽然就沉了脸说:“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哩。”
       爷爷略略蹙了一下眉头,看了一下周围说:“就不能在这里说么?”
       五五语气坚决毫无通融地尖着嗓门大声说:“不行。”说完还像鸭子般昂了昂她那脖子,一下子引得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她了。
       爷爷一想,自己正要找她了解常寿娃和滩匪的一些情况哩,就让吕振羽招呼大家吃喝着,自己跟着五五走进了后院。
       站在后院的天井里,五五仰头看着爷爷,爷爷又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感到了太阳的光芒在蜇着他,爷爷不得不移开了目光,却又看见了五五那白皙的脖子,不由地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有那么一点凉酥酥了。他慌忙把目光移到天井上边的天空上,说了一句没来由的话:“哦,新上任咧,总得请大家吃顿饭哩。”顿一下又说,“你这里的羊肉面好,大家都说好哩。”
       五五说:“没想到是你来荣和县里当县长。”
       爷爷的脸色沉了沉,说:“接连着死了两任县长,大家就都不愿来咧。可总得有人来么,我就来咧。”
       五五说:“你就不怕……”
       爷爷明白她没有说完的意思,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要是怕,我也就不来咧。”
       “你放心,他不会害你的命的。”五五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爷爷还是明白了,她说的是常寿娃不会来要爷爷的命的。“我也不会让他来害你哩。可他只是不想让你来这里当县长,他是怕……”
       爷爷说:“不,他是不想让荣和县有县长,他想把我逼走。”爷爷看着五五,说,“他现在是个土匪,可以前也是个百姓。荣和县的县长于他有甚关系呢?他是在替别人办事哩。是别人不想让荣和县有县长,利用他来杀县长,这样就使得没有人敢来荣和县赴任了。可我来了,他就又来逼我离开,是么?”
       “他是为了我才走上这条道儿的。”五五并没有直接回答爷爷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本来他是庙前村那一带有名的擀面能手哩,一次就能擀二十多斤的面……”
       爷爷淡淡地插了一句:“我听你说过咧。”他并不想听五五说这些的。
       可五五还是说了下去:“后来,我爹就凑了村子里许多家的钱,在县城里开了这家客栈,一层卖面,二层住宿。常寿娃就是专门擀面的,四乡八村的百姓都知道他擀的面好吃,又韧又有嚼头,只要上县城来赶集,就要来吃一碗羊肉面,有的来县城就专门是来吃面的。那阵子生意可真是好哩,一天能卖出去一百多碗面哩,好的时候能卖二百多碗哩。后来,我爹就做主,把我许配给了常寿娃咧……”五五说着,脸上洋溢出那种少女才有的很幸福的神情来,她在回忆着当时的美好情景呢。
       爷爷似乎被她的神情感染了,静静地注视着她,听她往下讲。
       “本来,爹准备年底给我俩圆房的,噢,就是成亲哩。可突然说是县城要迁移哩,缺银子,要百姓们来捐摊。我家因为有这个客栈,就要比普通的百姓多捐些。本来爹也说要多捐点的,可没想指标一下来竟是五千两。天哪!我们两年总共所挣的才几百两,上哪儿去弄到这五千两呢?捐不够银子,县警队就把爹抓去关进了大牢里,天天用大刑,让爹交待把银子藏到哪里了?本来就没有那些银子呀,怎么能交待出来呢?三天后,通知我们家去领人,结果抬出来的却是爹的尸首了……”五五说着,把脸也抬了起来,眼睛望着天井上面的那一块天空。
       爷爷看到,五五虽然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很悲痛,但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水,就不由在心里暗暗称道这女子性格的刚强。
       但他仍静静地听着她讲,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娘是个从不出门的女人,我家里的一切都是由我爹作主的。这一听爹死了,当时就吓坏了,只过了一个晚上,就随我爹一块去咧。那会儿,娘的肚子里还怀着娃哩,也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子。我是老大,却是女子,我爹是想要个男娃哩。”五五说到这里,竟然看着爷爷笑了一下,“你说我一个小女娃子,咋面对这些塌天的事情!多亏常寿娃,他一直帮着我。在把我爹娘埋葬后的那天夜里,他就不见咧。第二天一早,县警队就来村子里找他咧,说他昨黑里带着人把县长和几个县警队的人都杀咧!我就晓得,他是为我家报仇去咧!可这样下来,他就无法再做他的擀面大王,只能去当滩大王咧。说到底,他还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家……”
       这时,爷爷看到五五的眼里终于有两颗硕大的泪珠慢慢地滚落了下来,掉在了她那抱在胸前的瓷一般的玉臂上,碎了。
       爷爷的心里也忽然像是堵上了块什么东西,沉甸甸地直往下坠。眼前的这个五五,和他第一次在客栈碰见的那个轻佻地向着他脖子里吐瓜子皮的五五,截然就是两个人呀。
       爷爷此时才真正感觉到,这个荣和县长的位置确实不是那么好坐的哩。
       就在爷爷临出门时,五五忽然在背后说:“不管咋着,我会帮你哩,双眼皮的后生家。”
       在回县衙的路上,吕振羽突然对爷爷说:“大哥,我有一个好法法,可以把常寿娃逮住。”
       爷爷大步走着,淡淡地说:“甚么好法法?”
       吕振羽追上两步,和爷爷近了点,压低声音说:“把这个客栈掌柜、就是这个女子逮起来,就能引来常寿娃,我们在四周埋伏下人,等他一出现就……”他用手做了个合拢的架势,有点得意地看着爷爷,“咋样?”
       爷爷说:“常寿娃就这么容易上当么?”
       吕振羽有点急:“这你还看不出来么,常寿娃很在乎他这个婆姨哩。隔些日子就悄悄地来县城见一次。这次县长被杀后,他明目正胆地就敢来咧,所以……”
       没等吕振羽说完,爷爷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为甚?”
       爷爷说:“我说不行就不行,不为甚。”说完大步向前走了。
       吕振羽在后面看着爷爷的背影愣了愣,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几步追上我爷爷,说:“大哥,你是不是看上这个女掌柜的咧?是哩,要说人样儿么,确实细哩。可是,她终归是土匪婆姨呀。大哥,你是堂堂一县之长哩,咋地能……”
       爷爷收住脚步,回头瞪着吕振羽喝道:“你在胡说甚?”
       吕振羽正在兴头上,突然见爷爷变了脸,吓了一跳,竟张口结舌起来:“我、我说……”
       爷爷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其实要说呢,五五她也是一个恓惶女子哩,父母亲都在上次的县城迁移中被官府强摊硬捐逼死了。常寿娃也是因为她家才杀了人,遭到通缉,这才跑到黄河滩里当上了土匪。看来这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官逼民反啊!”爷爷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仰首望着天。
       吕振羽看着爷爷,他实在不懂县长大老爷怎么突然替土匪说起话来咧。
       “那我们,我们就不、不逮这个常寿娃咧?”
       爷爷看了一眼这位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师弟,淡淡地说:“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常寿娃已经彻底成了一个杀人越货的滩大王,是非得清剿不可咧。只是时时不可忘记了老师给我们的教诲:要主持公道,注重民生呀。所以,我们要理解老师的苦心,尽心尽力尽善尽责地为百姓做点事,去做好我这个县长该做的一切,不要让荣和县再因为迁移而逼出更多的常寿娃来。要真是那样,可就辜负了老师派我来荣和县的初衷咧。”
       吕振羽听到这里,孩子似地裂开嘴笑了:“大哥,你是武备学堂里念出来的,肚子里有墨水,是能文能武哩。可我哩,是街头上打架偷东西混出来的,要不是师父收留我,怕是现在还在街上胡球混哩。反正大哥,这些我不懂,只要你说咋哩办,我一切听你的。师父让我跟你来,就是来保护你的哩。”
       
       这时,爷爷看周围并没有人,县衙的那些人都离得比较远,就对吕振羽低声说:“要说么,我倒是有一个逮住常寿娃的计策,到时候可全要仰仗你哩。”
       吕振羽“嗨”了一声说:“看大哥咋说话哩,甚仰仗我哩。我还不是全听你说哩。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就是要兄弟我的这条命,那也是一句话么。”
       爷爷就凑到吕振羽的耳边说了几句,吕振羽听着就笑了:“我说大哥,你就是行哩。这法法准行哩。到时候你就看兄弟我的吧,准把这常寿娃逮到你跟前来。”
       爷爷说:“那就告诉安师爷,明天准时给郭县长做出殡大典。”说着爷爷回头看了看,发现不见了安师爷,便问:“安师爷呢?咋还没出来?是不是喝多咧?”
       一个县警队员说:“他才不会喝多哩。他是,是被那个马爷拉、拉住又去喝茶咧。”
       “哦,安师爷和那个马爷熟悉?”
       “熟不熟悉不知道,但我在县衙门口瞭哨时,看见过那个马爷来找过安师爷。”那个县警队员说,“看上去安师爷很怕这个马爷哩,像有甚事在求着那个马爷哩。”
       “噢!”爷爷心头倏地闪出一个很怪的念头来,具体是什么,他也一下子说不清。他又回头向客栈的方向看了看,却一眼看见五五正倚在门口向这边张望着,姿势就是爷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样儿。没容爷爷再往深处想什么,却又看见安师爷从客栈里走出来了,急急地追赶着大家伙儿。紧接着,就见那位马爷也从五五的身后闪了出来,却向着相反的方向迅速离去了。爷爷看见他肩上搭着的那个崭新的白色搭子上绣了个大大的黑色“马”字,随着他急匆匆的脚步,一颠一晃的。
       爷爷的心里也随着他的脚步开始这样一颠一晃开了,而颠晃的都是些人儿,像是走马灯般转换着,先是常寿娃,接着是五五,接着就是马爷,尔后竟然出现了丁道丞,到后面安师爷也开始颠晃了……
       就在爷爷快走到县衙的那大牌楼跟前时,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竟是五五追了上来。我爷爷便停下来,站在那里等着她。
       五五有点气喘地来到爷爷跟前,抬起胳膊擦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说:“我有事情要给你说哩……”然后看着旁边的吕振羽,却不开口了。
       吕振羽很识相,忙对爷爷说:“我先走咧。”说完还对爷爷挤了一下眼睛。
       爷爷没理会吕振羽的挤眉弄眼,正色对五五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五五有点奇怪:“为甚?”
       爷爷说:“你站在客栈门口远远地看着我时,我就感觉到你的脑子里在斗争,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要快点告诉我,另一个说不能。最后,要告诉我的那个人打赢了……”
       五五望着爷爷说:“双眼皮的后生家,你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人咧,要是你的前任县长有你这么聪明和体贴百姓,也许不会……”她低了一下头,“我要告诉你个事哩……
       坚硬的泪终于滚了出来
       爷爷给安师爷交待,一定要认真地把明天给郭县长公祭大祀的事情安排好,不要有什么遗漏,更不能出什么差错。
       安师爷点头答应着,又追问了一句:“不会有甚变动了吧?”说着他抬头看了一下天,“我是觉着这天气要变,就怕要落雨,刚才看见一大块黑云把个日头罩了个严严实实。老话里说‘日头落在云口里,半夜三更雷吼哩’。咱这搭靠近黄河边,可是说风就是雨哩。”
       爷爷语气坚决地说:“不变咧,就是老天下刀子也不变咧。”说完又嗅了一下鼻子,低声嘟囔说,“再放下去,这县衙里可就无法待人咧。”
       入夜,一个身影悄悄地出了县城,踅手踅脚地来到了黄河岸边的一座废弃了的水磨房里,把一件东西摸索着塞进了磨盘下面,然后又悄悄地出去,消失在了黑暗里。这个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这两个人等他走远了,闪进水磨房里,很快就在磨盘下面找到了他塞进去的那件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准时出殡。”这两个人看过纸条后,又原样儿塞进磨盘下面,出去左右察看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这两人动作很轻,只一闪,就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又约摸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只见那个背着褡子的马爷出现了,他照直走进水磨房里,手伸进磨盘下面一阵摸索,摸到了那纸条,拆开看后,阴着的脸上胡子一翘一翘地冷笑了两声,嘴里仍是像上次那样嘟囔着:“让你当县长哩,让你到阴曹地府里去当县长哩!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哼。”
       荣和县被土匪杀害的郭县长出殡公祭仪式正式开始了,专门从河津韩城请来的两班吹鼓手,分两边各一字排开,拉开架势,鼓起喉结卯足了劲吹。一曲“孔子哭颜回”,让周围的人心酸不已,纷纷落泪;一曲“千里走单骑”,则又让人心胸激越,荡气回肠。随着安师爷拖着长音大喊一声:“起灵——”十六名汉子“哟”地一声,便抬起了那口罩着大红官罩的棺木来,缓缓而行。二十名县警队员手持长枪,朝天齐放三响,惊散了一队飞过头顶的雁阵。爷爷就在心里感叹:秋风已凉咧。他臂上缠着白纱,走在郭县长灵柩的旁边,左手扶着罩着官罩的棺木,眼睛却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右手摸了摸腰间的二十响驳壳枪,心里暗暗地说:“常寿娃,你今天要是来咧,那我可就不像上次,手下留情咧。”
       这时,吕振羽急急地跑了过来,走到爷爷的身边低声说:“大哥,一切都照你安排的那样弄好咧,现在就等着这些土匪上咱的套子咧。”
       爷爷说:“可别大意。”又问,“郭县长的棺木可已安葬好?没有外人发现?”
       吕振羽说:“没一点麻搭,昨黑夜去墓地的全是咱县警队的人,没有一个外人。”
       爷爷略点了一下头说:“好。还有,你安排人一定盯牢安师爷,别让他趁乱溜了。”
       吕振羽说:“安排咧,盯得死死的,就连他上茅房都不脱开哩。”
       爷爷很满意,观察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对吕振羽说:“常寿娃和他的土匪一出现,以我的枪声为号。不过,对常寿娃尽可能抓活的;那些土匪们,只要放下武器不顽抗了,就不要再开枪咧,都是些穷苦百姓……”正说着,就见安师爷快步走了过来,似乎是有事情要给爷爷说。于是吕振羽就对爷爷说了句“大哥,放心吧。”便迅速离开了。
       安师爷一路小跑着过来,袍子后襟在身后把街上的黄土都拖了起来。他来到爷爷跟前,喘着气说:“有不少的乡亲百姓在当街摆下香案,要求祭典郭县长的灵柩哩。你看这事情咋着办——”他征询地看着爷爷。
       爷爷心里一动,凭着感觉,他知道常寿娃要出来了。
       看见爷爷不说话,安师爷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爷爷听:“郭县长在任时,确实爱民如子,百姓此举也是怀念他哩。”
       爷爷看着安师爷,问道:“香案摆在哪里了?”
       安师爷回身指了一下前面:“就在前面拐弯的巷口上,看上去人还不少哩。我怕出甚乱子,就让警队先把他们赶开,然后回来通秉,请你裁定。”
       爷爷说:“你不都讲得很明白,郭县长在本县爱民如子,百姓这是对他表达一种念想么,我咋能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百姓呢?就在那拐弯处停下来吧,让他们把香案摆上。”
       爷爷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大笑声传了过来,接着,爷爷就看见常寿娃大敞着怀双手端枪,站在街中央。
       爷爷微微一笑,招呼大家放下灵柩,然后走前几步说:“常大当家的,你来咧?”
       常寿娃手里的双枪对爷爷晃了晃说:“咋样,没想到吧?“
       爷爷说:“哪里,我还怕你收不到情报,不敢来了哩。这么说,你是收到今天出殡的信儿,特地赶来给被你杀害的郭县长送行咧!这摆香案的人就是你吧?”
       常寿娃冷笑一声说:“是咧,香案是早就摆好咧,摆的就是你们两个人的哩。我今天就是来给你们两个狗官一块送葬哩。”
       
       爷爷向前走了两步,吕振羽赶上前一步要护住爷爷,却被爷爷轻轻地推开了,低声说:“我这里不需要你。”
       吕振羽会意,低声叮咛一句爷爷:“大哥,小心些,听说这熊枪法准着哩。”然后闪开了。
       爷爷说:“我刚来荣和县赴任还不到半个月时间,你咋就肯定我是个狗官呢?”
       常寿娃说:“那还用说么,当官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哩。我也是看你刚来,还没有欺压我们太久,就给你个全尸吧。”说着便举起手里的枪对准了爷爷,“你今天咋着也是跑不掉咧,等着死吧!”
       爷爷哈哈大笑一声说:“常大当家的,你太小看本县长咧,你以为你今天能走了么?”说着爷爷摘下头上的帽子一摇——就听“砰砰”两声枪响,吕振羽站在一间临街的房顶上,大声喊道:“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手里的枪就可以活命!”
       说着话,就见两边的房顶上站满了县警队的人,而那些抬棺的、扔纸钱的、举幡帐的也都端枪在手,原来这些人都是县警队的人化装成的,棺材盖也打开了,从里面伸出来的却是一挺轻机枪的枪口……
       常寿娃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中计了。他毕竟只是一个草莽,根本不懂得战略战术之类,和爷爷这个武备学堂毕业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他一下就乱了方寸,举起枪朝着周围就是一阵乱射,嘴里一边大声喊着:“中计咧,中计咧,滑咧,快滑咧——”
       县警队也开枪了,土匪顿时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跟着常寿娃拐过巷口弯子,一下子全进了“五五”客栈里,然后顶上了大门。
       爷爷心里顿时一沉,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心说,咋就没有想到这个拐弯巷口上就是“五五客栈”呢?常寿娃选择在这里摆香案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万一行动有闪失就好通过“五五”客栈逃走。而“五五”客栈的后墙就临着城外,一览无余地可以直奔黄河滩了。
       这时,吕振羽跑了过来对爷爷说:“大哥,土匪进了客栈,那大门挺结实的哩。估计一开始做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层。一时半会的打不开,就是打开了,土匪也跑球咧!”
       爷爷说:“先让一部分县警队员去城外包抄。”
       吕振羽说:“已经安排人去了,但要绕好远哩,恐怕赶球不上!”也许是气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掉,吕振羽在爷爷这个县太爷面前说话不时地带出了脏字眼来,“我早就觉着这熊女子是和土匪一伙的,早抓起来就好咧!”
       爷爷脸一沉,说:“赶紧想办法打开门,不行就搭梯子从两边的房子往里冲。”
       这时,一直没有露过面的五五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她脸色沉静,径直走到爷爷跟前说:“我这有开大门的钥匙。”
       吕振羽瞅一眼她喝道:“有钥匙顶球用,他们是从里面顶住的哩。”
       五五说:“我知道,这门是两面开的。里面关住后,外面用钥匙反着捏,就能打开门。”说着,她从怀里拿出钥匙来。
       爷爷倒是听人说过,黄河沿岸的一些有钱人家为了防强盗土匪,把门做成了两面都可以打开的,这样不至于被人抄了后路或堵死。他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了五五一眼,正要伸手接钥匙,五五又说:“还是我去开吧,让你们的人跟在我后面;这样,寿娃知道是我,就不会开枪咧,就会少死些人哩。”
       爷爷就知道了这个外表异常刚烈的女子,内心里却又是这么充满了善良。没等爷爷说什么,五五已经很优雅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了客栈的大门口,抬脚踏上了台阶,站到了客栈的大门前面。
       这会儿爷爷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五五把钥匙塞进了锁孔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手腕上的玉镯叮当地作响。周围的人都静止了,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五五打开了门栓,拔出钥匙,准备推开大门了——只见她用双手顶住大门,衣袖全褪到了肩部那里,如瓷一般白皙的胳膊在阳光下发散着耀眼的光,一条腿朝后绷直了,一条腿曲起来使着劲,把她那优美的身段儿又一次展现给了爷爷,又一下要把爷爷的眼睛蜇伤了。就在她用力把大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一条缝儿的时候,爷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一边往大门跟前跑,一边大声喊:“五五,快闪开,闪到门旁边——”
       但是,已经迟了一步,就听一声枪响,五五的身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向后一个趔趄,然后她缓缓地倒退了几步,一下子跪倒在台阶上了。
       爷爷不顾一切地扑到大门前,侧着身子朝里面开了两枪,然后俯下身子把五五搀起来。这时,就听从客栈里传出狼嗥一般的哭喊声:“五五,咋着是你咧!是我害了你呀……”另一个声音说:“大当家的,快走!来不及咧……”
       五五的胸前慢慢地绽开了一朵殷红色的花来,越来越大。爷爷轻声叫着:“五五,五五……”
       五五睁开眼,惨白如纸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笑容来:“双眼皮的、后生家,五五帮了你咧,不后悔……”
       爷爷说:“你别说话咧,我马上送你去看医生。”
       五五艰难地摇了一下头:“不用咧。我知道,这一枪是他打的、打得准哩,是要命的地方哩。唉,也不知前世结下了甚仇,要、要这辈子来还……”她的话没有说完,头一歪,在爷爷的臂弯里死了。
       爷爷顿时觉着眼前像是罩上了一层雾,变得浑沌沌的了。
       这时,吕振羽过来对爷爷说:“大哥,常寿娃还是给他跑咧,他们从后墙上挖了一个洞。不过,只是跑了常寿娃和几个大土匪,其余的都逮住咧。唉,都是四周村子的百姓,那会打甚仗呀!”
       爷爷说:“教育一下,写下具保状后,让他们的家人领回去。”
       吕振羽看了看爷爷臂弯里的五五:“她呢?”
       爷爷说:“打听一下她父母的坟墓在哪里,把她安葬在她父母身边……”说着,爷爷猛然一低头。吕振羽看见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爷爷的眼里滚了出来,掉在了五五那光洁的脸上!
       我要把东西还给你
       没等爷爷去审问安师爷,安师爷就主动地找到爷爷,一下子跪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交待了,说是那个马爷勾结土匪,绑架了他六岁的小儿子,威逼他向他们提供前任郭县长和新任县长的一切行踪和动静。前任郭县长就是因为他提供了在县衙的住址和县警队站哨的位置,土匪才在晚上躲开警卫,潜入县衙,杀害了前任郭县长的。
       爷爷长叹一声说:“都是生命呀……”
       安师爷就拼命地打自己的耳光:“我该死哩!我该死哩!”
       爷爷让吕振羽先把安师爷关起来,等逮住了常寿娃再看如何处置他。
       也许常寿娃确实伤了元气了,半个多月的一段时间里,荣和县城里很平静。爷爷就开始着手县城的一些建设了。没想在这时,爷爷忽地接到了老师姚福海快马送来的急信,说荣和县城迁移之事由于丁道丞等人推波助澜,而上宪则庸人不察,妄言盲听,现已成定局;同时,新迁移后的荣和县长也已另有人选。姚道尹让爷爷把手头的事情速速交待安排一下,尽快返回永济,另有公干。
       爷爷就知道自己是无力回天了。
       也恰在此时,常寿娃托人给爷爷捎来口信,说他也不想再让无辜的百姓们受牵连咧;他只想和爷爷单独见个面,地点在县城西边的滩地上。他要还爷爷一件东西。
       爷爷知道他说得那是什么东西。
       爷爷让吕振羽先一步回永济。吕振羽死活不走,坚持要和爷爷一起离开,说走时师父交待了的,要保护好大哥的。爷爷只好说出了他心中的预感,他预感到在县城迁移这件事情上,怕是有人又要拿老师来作文章了。他一再叮嘱吕振羽,回去后一定要前后不离地守在姚福海左右。
       吕振羽见爷爷决心已下,知道是绝不可能更改的了,而这些日子里他也已了解了爷爷的性格。于是单膝跪下,冲爷爷双拳一抱,说:“大哥,我在永济等候着你。若半月内你还没能回来,我定返回此地。”
       
       爷爷等吕振羽走后,取出那支二十响的驳壳枪来,很认真地擦拭了一遍,直到枪身上的烤蓝亮得能照出人影,然后,他穿上了来荣和县赴任时穿的那身阴丹士林裤褂,戴上了那顶黑呢礼帽,独自一人赶往县城西边的滩地,去会黄河滩上最大的土匪常寿娃。
       当爷爷赶到时,常寿娃已经在那里了,也是一个人,仍像往常那样大敞着怀,插着双枪。只是今天常寿娃看上去一脸的悲愤,也不似平日里精神。
       爷爷在走到离常寿娃约有一百步的地方站住了,将头上的礼帽摘下来扇了扇,说:“常大当家的,我来咧,你不是要还我东西么?”
       常寿娃说:“我听说你这个县长不当咧,要走咧?”
       爷爷点点头说:“是咧。看来是有人给你信哩,这么快你就知道咧?但我这人很守信用的,不管走不走都按时来会会你,一来为荣和县的百姓,二来也为了、五五女子……”
       常寿娃说:“我知道是你派人安葬了她,我很感激哩。说实话,其实你根本就不该来荣和县的,他们不愿意让你来,也就是不愿意让新县长来。他们想迁移县城,从中捞银子捞好处,这些你知道么?你不知道哩。”
       爷爷说:“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能不来。”
       常寿娃不解地说:“在哪里不能当官?为甚非要来这里,又苦焦又不安宁!”
       爷爷说:“为了百姓。”
       常寿娃轻轻地叹了一声,说:“这我就知道五五为甚一直要帮你了。要是你能早几年来荣和县当官,我也许就不会……”他低了一下头,随即又抬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凶狠的神色,“好咧,不说咧,既然我们成了冤家对头,就还是让我们按照规矩来了却我们这一世的恩怨吧,下辈子我们再做朋友。开始吧。”
       爷爷也说了声:“好,开始。”
       两个人同时扬起胳膊,大声喊起来:“狼来咧,狗来咧,滩大王背着枪来咧。一、二、三——”然后两人同时伸手去拔腰间的枪,两支枪同时响了。爷爷只觉着左肩头有东西擦了一下,他略略扭过头去一看,常寿娃射出的那颗子弹,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把阴丹士林褂子穿了个洞。他赶紧回头去看常寿娃,自己射出的那颗子弹正中他的眉心,一缕鲜红的血正在慢慢渗出。爷爷有些惊疑,因为按照常寿娃的枪法,不可能打得这么偏呀!
       这时,只听常寿娃说:“我要还你的东西,给你咧!”然后轰然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爷爷走过去,蹲下身子,看着常寿娃。只听常寿娃艰难地说:“你是个好、官,你、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五五没看错……”然后大睁着眼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爷爷明白了,常寿娃那一枪是故意打偏的。
       爷爷伸出手去,捂在常寿娃的眼睛上……等他再抬起手时,常寿娃的眼睛闭上了。
       爷爷抬起头来,太阳惨白惨白地挂在当顶,周围有一圈白雾缠绕着。爷爷轻轻闭了一下眼,弹去了一颗隐泪。
       爷爷忽然觉着自己这一段时间容易伤感落泪了。
       双眼皮的土匪
       当爷爷快马加鞭赶回永济时,才知道自己的老师、河东道尹姚福海在两天前回道尹府时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枪击,身受重伤,送至医院后不治身亡;而吕振羽则不知去向。
       爷爷心里便明白了一切。
       爷爷来到自己的恩师灵前,跪在那里,这会儿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他看着老师的遗像,觉着老师仿佛要告诉自己什么。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师,我知道自己该做甚了。
       当晚,爷爷打听到丁道丞正在一家酒楼招待什么人,便赶了过去。一进包房,爷爷看到丁道丞和那位马爷坐在上首,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旁边依次排列着一色人等。看见爷爷进来,那丁道丞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手就伸向了腰间;那位马爷也急忙起身,拉过身后的盒子枪就往外拽。但他们怎么能快过爷爷呢?只见爷爷的右手一抬,二十响的驳壳枪发出连珠炮般爆响……
       后来,在黄河滩上,又出现了一股滩匪,为首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后生家,骑一匹犹如黄河水般颜色的褐黄色的马,穿一身阴丹士林蓝色裤褂,头戴黑色礼帽,手拿一支二十响的德国驳壳枪,百发百中。他们专门与官府为敌,却从不惊扰百姓。许多人都看到过,那大当家的长了一双又明又亮的大眼睛,还是个双眼皮呢!
       荣和县城至今也没有再迁移,仍在原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