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墨菊花开的血痕
作者:燕 歌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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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鼠患
九月初九,重阳之日。
根据青河县的传统,这天,县令必与城中乡绅名士一起,到城南十里的不愁山,登高聚会,饮菊花酒,共度佳节。
新到任的知县吕明阳,家眷不在身边,虽说上任留下的盗尸案有些烦人,但此时,他却身闲无事,也乐得出城一游。
吕县令想得十分周到,城中人都去城外登高,定有蟊贼趁机做鬼,便安排周虎总督衙中人役,四处巡逻,维护治安。
陪同县令上山的乡绅名士一共有三人,药材巨子李应龙,举人吴玉年,商人张凤如。另外,则是总管吕全和几个亲信随从。
这三人,吕明阳都是初见。那李应龙一副严肃脸孔,举止稳重,一看便是位做事极谨慎的人;吴玉年上得山来,那嘴没闲过,一口的之乎者也,透着学识远过于他人的迂阔;而那商人张凤如则又不同,身材修长,肢体匀称,一脸精明之气,说话也是极有分寸,虽不多说一句,却也不显沉默,像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总之,这几个人在吕明阳看来,倒没有太过讨厌的,所以他的心情也是很好,和几人一路并肩而行,谈笑风生。
不愁山顶,真可谓天朗气清。时值深秋,但见木叶纷脱,天色弥高,令人心怀大开。候在山上的百姓已摩肩接踵,那座龙神庙更是热闹,虽无僧侣住持,只在干旱之时祈雨之用,但在此时,倒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上面擦拭得一尘不染,方桌正中放着一坛酒,坛口上泥封尚未开启,正是去年泡制的一坛上好菊花酒。
未等吕明阳开口,张凤如的随从便打开食盒,取出一盘盘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子。吴玉年摇头晃脑,一脸欣羡;而李应龙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吕明阳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
席间,张凤如力夸吕明阳为官公正,能到此地上任,实乃青河县百姓之福。吕明阳淡淡一笑,表示绝不敢当,余人也都附和,唯有李应龙不发一言。吕明阳发现他有些沉默,便笑问道:“李掌柜今天为何郁郁寡欢,莫不是怕家中无人照看,被偷儿牵了你的灵芝草去?”
李应龙不好意思地笑了:“没什么,只不过昨夜睡得晚了,今天有些倦怠。失礼,失礼。”张凤如笑道:“今天失礼可不比平常,纵然吕大人不怪你,但龙神爷可不好说,冲着他老人家的金面,也要罚你三百杯。”
大家都笑了,吕明阳道:“这里的龙神爷灵验么?”
吴玉年接了口:“自然是灵验的。龙者,吾辈之祖先,天地之神灵也。在天为雨神,在地为人王,而青河县之龙神尤其灵验,有很多人还亲眼见过他老人家显灵哩。我也曾……”张凤如知道他的毛病,这一路说下去,少说也要到京城才罢,忙岔开话题:“关于显圣之语也是道听途说,只不过传得神了,就连应天府的大才子何叔夜也曾亲自来此瞻仰,在下有幸跟随,还留他亲笔题了匾额,现在门上挂的就是何君手笔。”
吕明阳“哦”了一声,回头向那匾额看去,在座众人也都在看,表情不一。吕明阳见那三个字写得笔锋锐利,起笔如锤,收笔如刀,转折如盾,开合如风,字字剑拔弩张,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三个字如同三把出了鞘的刀,好不凌厉。
但在这匾额的“龙”字头上,却有一块黑黑的东西,使得整个匾看起来有一点缺陷。吕明阳定晴一看,却是一朵花,一朵黑色的菊花。
正看着,只见方才还沉静如水的李应龙突然变了脸色,他张大嘴巴,眼睛圆瞪,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向那匾额,脸色惨白如死鱼翻起的下腹,一字字地叫道:“花……花……墨……菊……”未说完,身子一歪,倒在了桌子下面,昏过去了。
现场一时大乱,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李应龙扶到椅子上,但见他脸如白纸,牙关紧咬,人事不知。吕明阳低头看了看,叫过一个亲随,令他用力掐李应龙的人中;不多时,李应龙悠悠转醒,但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像是痴了一般。
吕明阳摇摇头,张凤如命他家下人将李应龙扶下山去,余人也没了兴致,吕明阳便叫都散了,自己也坐轿回衙。
到县衙时已近黄昏,早有周虎前来回禀:“大人,小人等在城中严加巡逻,果然发现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总共捉得二十三名罪犯,现都拘押在牢里,其中一人被毒物所伤,已然不治。”
吕明阳一怔:“毒物所伤?”
周虎道:“是的。我们发现他时,他已口吐白沫,人事不知,只是背上还背着个大包,里面有一领袈裟,几件银器和几幅字画,想是从庙里偷来的。小人着仵作去看时,发现他左手臂上有两个黑色齿痕,流着黑血,想是被毒蛇一类的毒虫所伤。”
吕明阳道:“可曾得知他是从何处被伤的?”
周虎道:“小人也这样问他,可他只说出了两个字‘长安’。小人认为他是糊涂了,这里离长安上千里,不可能从那里被咬伤,现在才发作呀。”
吕明阳点点头,道:“是的,不会是长安,可会不会是长安大街,亦或长安胡同,还是……”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长安客栈!一定是长安客栈!”
周虎一拍脑袋,叫道:“不错,很有可能,那里是南来北往客商的落脚之地,想必会有人携带毒物住宿的,小人这就去查。”
吕明阳一摆手,道:“现在天晚,城门已关,谅那携带毒物的客人也走不到哪里去。明早再去也不晚。既然偷儿已死,明日一早贴出告示,让人来认尸。”接着吕明阳吩咐在县衙中设宴,为各位衙役们庆功。
二十来个人围坐了两桌,有几人喝得兴起,扯开了衣襟,露出了健壮的胸膛。而吕明阳今天也是兴致颇高,敬了两圈酒,直喝到二更天时,还显得意犹未尽。有人便提议吕明阳为这庆功酒会题诗一首。趁着酒兴,吕明阳道:“好,今夜本县令就献丑了。”
吕明阳叫过纸笔,凝神思索一下,刚落笔写下一句:“又逢重阳日……”就听得门外的鸣冤鼓响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如同雷霆急雨一般。吕明阳一下子将笔扔出老远,喝道:“何人击鼓鸣冤?”
众衙役面面相觑,酒全醒了。
吕明阳一声令下:“升堂。”不多时,县衙已升起大堂,吕明阳高高上坐,脸如止水,全无一点酒色,两边衙役也是精神百倍,执着水火棍,齐声喊喝。只见两个衙役从下面带上一人,这人似是经过极大惊吓,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却正是数个时辰前还在一起登高喝酒的张凤如。
吕明阳微微一怔:“下面可是张凤如张大官人?”
张凤如道:“正是小人。”
吕明阳道:“你深夜击鼓,有何急事?”
张凤如一脸惊恐:“大人,小人家里出了一桩奇事,特来禀报。”
吕明阳道:“什么奇事?”
张凤如道:“大人可还记得今天一起上山的李应龙李掌柜?半个时辰以前,他被老鼠……咬死在小人家里了!”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得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吕明阳欠身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再说一次。”张凤如小心地又道:“李应龙现在就陈尸于小人家中,是被……被老鼠咬死的!”
张凤如一说完,吕明阳霍然起身,道:“速去你家。”
周虎会意,立马去通知仵作,吕明阳带着七八名衙役,前呼后拥出了衙门。
原来,自山上下来后,李应龙便去了张凤如家。因为他俩事先约好,今夜要在张凤如家聚会,还请了几位贵客。可当晚李应龙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没喝多少酒便醉了,张凤如亲自将他送到客房休息。
一个时辰后,张凤如派一个家人去看他,那家人方到门边,便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他没敢进去,回来报给张凤如,张凤如同在座的几个人一起掌灯来看,才推开门,便见到了一副血腥可怖的画面——数十只大老鼠正在床上疯狂地啮咬着李应龙,血已浸透床铺,流到了地下。
吕明阳微微点头,问:“现场保护得如何?”张凤如道:“没有人进过屋内,也没有人敢进去。”正说着,一行人已来到了张宅。
宅子里灯火通明,方才还是热闹喧哗的院落,一下子变得如同坟墓。
在张宅的前厅中还摆着一席酒,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琴箱,琴箱上面摆着一张琴,还有几幅刚画好的画;桌边有几个人围坐着,表情不一。
举人吴玉年也在座,他那一脸的斯文现在也不知飞哪儿去了,脸上只剩惊惶与沮丧。而在他边上还有两个人,一个儒巾高冠,举止不俗,看年纪只有三十五六,生得面如白玉,目如点漆,神情俊雅,再配上颔下一部美髯,颇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气;而另一人是个僧人,身上僧衣似雪,一尘不染,他垂头静坐,像是久已不食人间烟火的上方修士。
看来这几人都是今晚在场的宾客。
吕明阳并没有问这几个人的话,而是径直来到了那凶屋的门口。
几个家人守在门外,一见张凤如来到,后面还跟了个官员,便退在一边。吕明阳叫身后一个亲随:“打开屋门。”那亲随上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可门刚一打开,就有一条小小的灰影向吕明阳扑来。那亲随也是精细之人,早有准备,举手用刀鞘将那物打落在地,仔细看时,正是一只肥大老鼠。爪上嘴边尚有血迹未干。
那亲随饶是胆大,却也没见过这样的老鼠,不由得倒退一步:“大人,这……这……”吕明阳纹丝不动,叱道:“一只老鼠,何惧之有!”他转头问张凤如,“家中可有鼠笼?”张凤如道:“有,有。”吕明阳吩咐衙役取鼠笼来捉鼠,最好捉到几只活的,不可都打死。另外,不可将现场破坏,尽可能保持原样。
不多时,几名衙役便捉到了六只大老鼠,还有二十来只横尸屋内,果然没动房中一物。吕明阳命人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时仵作来了,吕明阳便带着周虎、仵作,和张凤如一起,进了屋子。
吕明阳没有去看那尸体,只叫仵作先行验尸,自己却在屋中绕了几圈,看了看屋中的摆设。他想,张凤如家中豪富,自是布置得富丽堂皇,但这一看之下,却是大为惊奇。
屋子里并没有过多的饰品,也显不出一丝的奢华。四面墙上糊着壁纸,屋子里正中放着一张梨木方桌,上有一把紫砂壶和四只茶杯,桌子四面放着四把木椅,靠墙边摆有茶几和衣柜,古朴典雅,像是年代久远之物。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也像是名家手笔,除此之外并无他物;那张梨木桌子上放着几盘糕点,另外还有一只香盘,里面一枝熏香已然烧完。
吕明阳对这只香盘有点兴趣,他看了看这香盘的位置,又走近看了看里面的香灰,若有所思。然后他才走近床边,看那仵作验尸。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乱挠一般。他为官数年,案子也断过不少,死人更是常见,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尸体——被老鼠咬死的尸体。
死者果然是李应龙。只见他双目圆睁,脸孔扭曲,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神情,可知他死前看到的东西是多么的可怕!
此时那仵作已验看完毕,正用白巾擦手。吕明阳道:“可曾看出什么?”
仵作道:“回大人,死者双目大张,神情惊骇,脸孔扭曲,双手紧握,显是死前惊吓所致。另外,死者衣服破碎不堪,全身伤口不计其数,双股与双臂肌肤皮肉几被食尽,咽喉被咬开一个大洞,是为致命伤。总之,以死状来看,确实是被老鼠咬死的。”
吕明阳转回头问张凤如:“张老板,你家里可曾发现过食肉嗜血的老鼠?”张凤如吓得连连摇手:“没有、没有,小人家里养了几只猫,平素连老鼠也难见一只,又怎会有这种杀人的老鼠,绝不会是我家里的。”
吕明阳点点头,道:“这青河县中可曾听说过有此类老鼠?”
张凤如想都不想便道:“没有,从没听说。要不是今晚小人亲见,哪知会有如此惨事。”
吕明阳道:“惨剧发生在屋子里,为何你们没有早些发现?”
张凤如苦着脸道:“这屋里窗户紧闭,门外又不时有仆人来往,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呀。”
看到张凤如与家人的脸色,吕明阳知道绝没有说假话。他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吩咐周虎将尸体抬回县衙,另外将这屋子封了,派两个衙役在这里守着,不要放人进来。周虎应了一声,张凤如在旁苦笑:“就算不封这屋子,想必也没有人敢进来了,实在可怕。”
吕明阳请张凤如到前厅讲话,前厅几个人还在,张凤如一一给做了引见,吴玉年吕明阳已见过;那美髯公叫谈古,是一位琴师,弹得一手好瑶琴,住在县城外三里的清神谷中;那僧人法号明尘,是县城西面法能寺的住持,也是当地一位有名的高僧。
这几人平素与张凤如交往甚密,常在一起弹琴论道,饮酒唱和,行的也是君子之交,而这些人与死者李应龙并不算太熟悉,也只在张凤如家中见过数面而已。
张凤如引见完毕,那谈古与明尘一个拱手,一个合十,都道:“得见大人尊面,幸何如之。”吕明阳轻轻点头做答,问道:“两位神清貌逸,一看便知是极有见识之人,敢问可曾听说过诸如今天此类怪事?”
谈古眉头紧了几紧,道:“天下之大,何奇无有?在下小时也曾听祖母说起过有猪狗吃人之事,如此想来,老鼠吃人也并非全无可能。”明尘也道:“阿弥陀佛,古之佛祖有舍身喂鹰之举,鹰既食得人肉,鼠何以食不得?所以小僧虽是今天初见,但也确信会有此事。”
吕明阳颔首:“看来这李应龙确是被老鼠咬死的了,幸好这些老鼠并没有逃走,而是被本官一网打尽,想必以后是不会再有这种惨事发生了。”
明尘合十道:“阿弥陀佛,吕大人为民除害,可敬可佩。”
吕明阳突然想起一事,道:“明尘师父,本县是不是只有你法能寺一家寺院?”
明尘道:“正是。”
吕明阳笑了:“那你速速回寺,看看可丢失了什么东西没有?”
明尘惊疑道:“丢东西?小僧是吃过中饭之后出门的,不知寺里可发生了什么事故?”
吕明阳道:“大师也去登高?”
明尘道:“没有,小僧是应张大官人之约,来他家讲经的。只因张大官人的夫人信佛,平素经常请小僧过府,在一起谈佛论教;而张夫人也是深通佛理,令小僧也大受裨益。”
张凤如在一边道:“哪里、哪里,内子虽是信佛,但于佛理的精深之处,自是远不及大师了。”
吕明阳道:“如此说来,大师是在未时前后到达此地。”
明尘想了想,道:“正是。等到张大官人登高回来,小僧已在府中佛堂与张夫人讲了两个来时辰了。”
吕明阳又转头问谈古:“敢问谈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张府?”
谈古想了一下,道:“酉时左右。”
张凤如道:“没错,我与李掌柜到家刚过一会儿,谈先生便到了。那时,天刚刚黑,正是酉时前后。”
吕明阳看了一眼几上的琴,道:“这琴当然是谈先生的了。”
谈古点头。吕明阳双手捧起,仔细看了一遍,赞道:“好一把古琴,且不说形式古朴,木质极佳,单看这上面的‘绿绮’二字,便知大有来头。”
谈古面露微笑:“李太白云‘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此琴相传是汉代司马相如所用,与名琴‘焦尾’齐名,小人也确是得自一位僧人之手。虽并非真是汉代古物,但也算得上一件名器了。因此,在下每次弹奏之前,必要沐浴更衣,以示敬重。”
那吴玉年此时已稍稍恢复了一些,听到他说古物名器,便也凑过来张了几眼,摇头晃脑道:“琴虽是名器,但若不是谈先生高才妙手,奏得出那般只应天上有的仙曲,便是再名贵的琴也终是一件死物。”
谈古谦逊地笑了笑,但马上又沉下了脸,叹息道:“只可惜,这般乐曲竟是为人送葬的哀曲,思之不胜悲切。今后这琴我是不想再奏了。”
吕明阳又看了看那几幅画,道:“这是出自哪家的手笔呢?”
明尘道:“惭愧惭愧,小僧随手涂鸦,全无法度,叫大人见笑了。”
吕明阳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这画作得不错呀,大师何必过谦!”
明尘口中“唉”了一声,道:“府中出了这样的惨事,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几个人相对无言。
吕明阳的眼光在他们脸上扫了一遍,也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张府回衙。可这一路上,他的心里并不平静,仿佛有一种疑惑压在心头,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端倪初现
第二天是个雨天,如丝般的细雨在天空织成一片轻愁,笼上人的心头。吕明阳一早便已起身,在书房里阅览宗卷,桌子上还摆着刚刚做好的早餐。谁想刚过辰时,衙外突然一阵喧哗。
只听总管吕全大声呵斥:“吵闹什么!大人正在办公,你们这般喧嚷,成何体统!”只听得一个悲切哀婉的女子声音道:“老爷,家父是李掌柜,昨晚猝死于张官人府中,听得尸体已停入县衙,只想请大老爷开恩,将尸体发还。”
吕明阳走出门来,道:“哪一位是苦主?”
一女子上前,做了个万福,口称大人:“小女子便是。”
吕明阳低头看去,见这女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面如桃花,身似拂柳,一双杏眼,两道弯眉,身上穿着重孝,看来极是俏丽。此时,一位年老婆婆高举油伞,为她挡雨,这女孩子便如一朵含苞未开的菡萏,亭亭玉立,楚楚可人。
吕明阳听下人道,这女孩子名叫李兰兰,是李应龙的亲生女儿,来这里是想取父亲的遗体回去安葬。吕明阳眼睛扫了一圈,但见后面跟随着几个家仆打扮的人,手中提着一张床板,上铺白布单,看来是抬尸体用的。吕明阳见了喝道:“你父死去,难道你这个做女儿的连棺材也不备一口?”
李兰兰吓得跪倒在地,道:“自然不是。小女平日总住在别处,刚得到消息不久,不及采办棺木,便急急赶来,请大人不要动怒。”
吕明阳的脸色平和下来,道:“张府是什么时候送信与你的?”
李兰兰道:“卯时左右,小女子不敢怠慢,扯了孝布便来县衙了。棺木已差人去买,我先将家父尸体取回,再入棺下葬。”
吕明阳沉着脸,轻声道:“李小姐,你父之死尚有疑问,最近几天还不能让你入棺下葬,望你谅解。”
李兰兰一惊,道:“尚有疑问?难道张府来人说的并不是实情?”
吕明阳道:“这个我也不敢定论,但总是心存疑虑。这尸体嘛,还请李小姐不要着急取回。”
李兰兰沉默了片刻,道:“既是大人这般说,想来也是为了我们李家好,便听从大人吩咐。尸体暂不取回,还望大人垂怜,为小女做主。”
吕明阳道:“这个自然,令尊也是本县名流,下官自当尽力。无论如何,也要给小姐一个交代。”
二人正说到这里,衙役来报,说明尘大师求见。李兰兰便向吕明阳告辞,转身出门,正与迎面而来的明尘打个对头。李兰兰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平时人多时只是低头走路,并不旁视,所以并没有见到明尘的面,可是明尘却看到了她。在这一刹那,吕明阳分明看到明尘的身子猛然震了一震,脸上出现一种极不可思议的表情来。吕明阳心里不禁打了个结。
一眨眼间,明尘脸上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吕明阳忙上前迎接,笑道:“大师此来,定是为了寺院之事。”
明尘勉强在脸上挤出几丝笑容,道:“正是。小僧夜里回到寺中,果然发现失窃了,而且有一样还是本寺镇寺之宝,想来那偷儿也真厉害,被他搜罗个底朝天,寺中人竟丝毫未觉。”
吕明阳道:“此事不必烦恼,幸好失窃的宝物都在我这里,不知大师可曾记住失窃之物?”
明尘笑道:“当然记得住,其中有一领袈裟、几件装供果的银器,还有小僧的几幅山水人物。说来那画和银器倒没什么要紧,可那件袈裟非同小可,乃是本寺开坛祖师了缘大师的衣钵,是为镇寺之宝。若是在小僧手中不见了,真是犯下了天大的罪过,就算死后也无脸面对地下的先师了。”
吕明阳一笑,道:“大师不必担心,这就随我来认一认如何?”
明尘垂首合十,随着他一起来到后堂。这里陈列着昨天拿获的所有赃物,其中一个大大的包袱最是惹人注目。吕明阳亲手打开了,里面闪出一道银光,那是几件银器在阳光下发的光彩。而在这些银器下边,叠着一件大红袈裟,细看时,才发现上面用金线绣了千余个“佛”字,确是一件无价之宝。
明尘见了这千佛衣,激动万分,竟流下了泪水。他向着吕明阳躬身到地,竟要磕头致谢。吕明阳笑着扶住他:“出家人无荣无辱,无宠无惊,大师如此感激涕零,倒叫下官不知如何是好了。对了,那边的几幅画,想来定是大师的妙笔丹青了。”
果然在袈裟的边上,还放着三个画轴,明尘看了一眼,笑道:“小僧手拙,哪里来的什么妙笔?只不过信手涂鸦,聊以遣怀就是了,倒叫大人见笑。”吕明阳摇手道:“哪里哪里,下官一向闻得大师清名,早想见识一下,这回也算是因利承便喽。哈哈。”
明尘似乎有些犹豫,沉吟了一下才道:“大人若定要看,小僧也只好献丑。”说着轻轻打开了那几个画轴。那是两幅山水,一幅花鸟,虽然说不上是珍品,但确也风格清秀,功力不凡。吕明阳不住点头,但他的眼角却看到明尘的脸色竟有些惶惶不安。
吕明阳问:“大师可是有事?难道这几幅画并非大师手笔?”
明尘忙道:“不,不,这确是小僧丢失的画作,但……但……”吕明阳眼神一闪,道:“难道少了?”明尘道:“确实少了一幅,不过也没关系,想来这几幅画也不是什么名作,可能是偷儿半路丢掉了吧。”
吕明阳道:“少的那一幅是什么样的画?”
明尘道:“是一幅仕女画,乃小僧早年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丢了也罢。”
他说这几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勉强,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吕明阳心中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明尘一走,吕全走了进来,一边收拾早餐的饭碗,一边道:“老爷,你昨天让人带回来的那几只老鼠,我觉得好生奇怪呀……”吕明阳听着,不禁眉头一皱。吕全说今天一早拿了干粮去喂老鼠,哪知那些老鼠看也不看,一口也不吃,倒像是纨绔子弟一般。
吕明阳心中一怔,道:“那你还喂过别的东西没有?”
吕全道:“几只老鼠,用得着那么优待么?吃东西还挑肥捡瘦!我一气,就再也没管它们。”
吕明阳听了,抓起碗里吃剩下的半个白面馒头,冲出门去。吕全不解,急忙也跟了出去。
吕明阳跑到刑房,那些老鼠就关在这里,用一个大铁盒子装着,上面是铁丝编成的盖子。六只老鼠也像知道自己犯了罪一样,蜷着身子缩在一起,动也不动,一边还有半块玉米面干粮,一看就知没有动过。
吕明阳将馒头从铁丝网眼中丢了下去,正落到一只老鼠脚边,那老鼠似是一惊,可转头看了看,又缩回身子不动了。
吕明阳道:“快,速去厨房,看还有没有生肉,拿一块来。”
吕全舌头吐出老长,道:“大人,你道是客人哩,这般招待。”
吕明阳不耐烦地道:“快去。”
不一会,吕全努着嘴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块生肉。吕明阳抢过,丢进铁盒中。这下子可不得了,里面的六只老鼠像是疯了一般,扑到肉块上猛咬,眨眼功夫就将那肉吞得干干净净。
吕全看得目瞪口呆,脸上全是惊骇之色,可吕明阳眼中却冒出了光芒,他叫了一声:“果然不出所料,这些老鼠不是野生的。”
吕全惊叫道:“不是野生的?那么说来是人养的喽?”
吕明阳坚定地道:“不错,正是人养的。野生老鼠食性极杂,通常是能吃的便吃,无论草根、草籽、野果、庄稼、纸张、布匹,都是入口之物,而这些老鼠只吃肉类,绝对是人为豢养的。看来李应龙之死,乃是谋杀。”
他眼中的光彩越来越亮,在这一刹那,他的心里闪出无数个疑问:如果是谋杀,那么养老鼠的人是谁?他为何要杀李应龙?凶手是如何放出老鼠杀人的?而杀人之后又为什么只见老鼠,而没有凶手的人影?那屋子门窗皆紧闭,门外又有人不时来回走动,凶手是如何逃走而不被人发现的呢?
这些问题令他一时陷入沉思之中。按理说老鼠是不可能吃活人的,况且那屋子里还放有糕点等食品,但是老鼠并没有咬坏屋子里任何一物,也没有动那些糕点,而是直接去咬床上睡觉的李应龙,这不是很奇怪么?想到这里,吕明阳一摆手:“走,再去现场看看。”
凶屋已封存了,门外站着两个县衙捕快,看到吕明阳,都躬身为礼。吕明阳道:“可曾有人来过?”捕快道:“不曾,就连本宅主人张凤如都没进去过半步。”吕明阳点点头,扯下封条,信步走进里面。
屋子里依旧是狼藉一片。吕明阳让吕全在外面候着,自己小心进到里面,先在屋子四角的地面看了一遍,没发现有鼠洞和大的裂缝,那么老鼠是如何进来的呢?他又钻到床下,也没有任何老鼠进入的痕迹,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可就在他要退出来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手掌按的地方仿佛并不是冰冷的石板,而是一层薄薄的东西。他心思一动,将那物拿在手中,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被撕烂的纸盒,他拿在手里,呆想了片刻,突然一拍脑袋,叫道:“我知道了。”但马上又皱眉道:“可这个人是谁呢?”他眼睛一亮,叫道:“快去把张凤如找来。”
张凤如站在吕明阳面前,脸色又暗又灰,仿佛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吕明阳了解这种心情,语气十分温和地问:“张大官人,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让你寝食难安?”
张凤如苦笑:“大人不必为小人担心,可能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现在我一睡觉就梦到那些吃人的老鼠,好可怕……”
吕明阳道:“张大官人,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
张凤如道:“小人也觉得很有些奇怪。小人家中一向无鼠,更不用说是吃人的老鼠了。它们是如何跑到我家来的呢?”
吕明阳道:“不止这些呀。”他将手中的纸盒往桌子上一放,道,“你可见过这个盒子?”张凤如看了看,道:“没有,这不是我家的,我家的礼盒用的都是上好的板纸,这种粗板纸是不用的。”吕明阳点头,又看了看桌子上的香盘,问道:“那香盘是早就在那里的么?”
张凤如点头说是,自从这屋子一开始用时,香盘就在那里了。因为这是张凤如为客人准备的房间,有时长期不用,难免会有异味,所以备有熏香。吕明阳道:“那么昨晚这个屋子里也是点有熏香的了?”
张凤如点头。
吕明阳问:“那香是什么时候点燃的呢?”
张凤如想了想,道:“是在……是在李掌柜睡下之后点燃的,还是我亲手点的,我记得很清楚。”
吕明阳道:“昨夜在你们推门进屋去看李应龙时,那香可烧完了?”
张凤如道:“可能……烧完了,因为那香的长短是一定的,正好一个时辰烧完。其实我让人去看他,也是为了给他房中换一炷香。”
吕明阳道:“那你们几个人是一夜未睡了?”张凤如告知吕明阳,昨天下午李应龙自从下得山来,一路上精神就有些恍恍惚惚的,晚上喝酒才喝过几杯就醉了。幸亏明尘和尚拿出一个小瓶子,取出一粒醒酒丸,让他擦在鼻子之下,说可以醒酒,随后众人扶他进了屋子。后来这四个人又喝到半夜,直到仆人去李掌柜屋里查看,才发现老鼠吃人的惨事。
吕明阳道:“在这期间,有没有人进去过李应龙的屋子呢?”
张凤如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因为那屋子离前厅不远,屋门外是一条必经的走廊,不时有仆人来回走动,他们都没有见到有人进入过那间屋子。”
吕明阳的眉头又紧紧皱起:“如此说来,这个案子又复杂了。”
张凤如小心探问:“大人可有头绪?”吕明阳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你放心,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
说完他站起来要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了一句:“张大官人,这李应龙可是本地人?”
张凤如连忙道:“好像不是,可我也不清楚他是哪里人,问他,他也不说。”
吕明阳“哦”了一声,道:“张大官人可是本地土生土长?”
张凤如道:“不,小人祖籍湖北孝感,来此定居已有二十四年。”吕明阳不再说什么,出门而去。
等回到衙里,时间已过了正午,吕全看吕明阳眉头紧锁,料想有疑难之事,便来探问。吕明阳正没个头绪,也乐得与他说说,以往遇到难解的案子,二人经常一起探讨,总能在不经意间有所发现。
吕全泡了一壶六安瓜片,放在桌子上,对吕明阳道:“老爷,先定定神,案子摆在那里,还怕它飞走不成?只要您老人家酒足饭饱,定会神光突现,找出线索。”
吕明阳苦笑一声:“这案子可是不大寻常,要费一番脑子了。”
吕全将茶碗送过去,道:“哪里有疑点呢?”
吕明阳啜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沁香穿堂入室,直达心底,不由得连声道:“好茶,好茶。吕全,这些日子你的茶道又精进了,老爷我可算有口福了。这个案子说来也不太复杂,但有几点想不通,那些老鼠是从哪里放入的?门窗紧闭,墙壁无孔,又无天窗,是一桩密室谋杀案。”他将那个烂纸盒摊在桌上,“你看,这个纸盒如此破碎,定是被老鼠咬的,但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一样东西被咬过,说明这个就是装老鼠的盒子,老鼠为了出来吃人才咬破的。但不明白的是,那人放入老鼠之后,是如何离开的?按张凤如所说,李应龙睡下的房间离前厅并不远,而且门外不时有仆人来往,断无可能连一个大活人出入都看不到呀。”
吕全想了想道:“不时有人来往,但到底不是总守在门外,所以也不排除有人借口看望李应龙之机,拿着装老鼠的盒子进门,放出老鼠吃人,他自己则马上离开。这个过程用不了片刻之功。”
吕明阳摇摇头:“不妥。如果是那样,凶手大可以打开纸盒,为什么还要让老鼠咬烂它呢?还有,我知道那个屋子自从李应龙睡下后,就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吕全一怔,道:“这个老爷从何而知?”
吕明阳道:“是从那个香盘得知的。”
“香盘?”
“是的。那个香盘里点有熏香,而且是质地极好的熏香,它燃烧之后剩余的香灰都落在盘内,而那些香灰全都是相同长短。如果有人进门,必定会带进微风,而那香盘就在正对门的桌子上,香灰极轻,一点风就可以让它洒落,从而形成长短不一的状态。”
吕全点头,突然又摇头,道:“怕不是凶手等到一段香灰刚刚落下之后马上进去的吧。”
吕明阳笑了:“如果是那样,也未免太巧了,香灰落下之时,也正好是凶手入场行凶之时,难道说他是与香灰串通好的?”
吕全也笑着搔搔头,觉得自己不甚有理,便道:“老爷少坐,小人一早便将一盘玫瑰丝糕放入烘炉,现在想必好了,我这就去端。”
吕明阳最爱吃的就是这种甜糯香软的糕点,他喜道:“你什么时候做的,我如何没见到?”
吕全道:“是在老爷外出之时做的,老爷自然不会知晓了。我这就拿来。”他说着起身便走。
突然吕明阳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叫道:“原来如此。”
吕全吓了一跳,忙道:“老爷,是不是小人背着您做糕让您不高兴了。”
吕明阳脸上露出兴奋的光芒,道:“我方才从你这句话中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老鼠很可能是一早就放进屋子里的,也就是说在李应龙睡下之前,床下就已有了那个盒子。这样的话,凶手就不必再进屋行凶了。”
吕全张着眼,怔了片刻,道:“可是,凶手是如何知道李应龙一定会睡那个房间的?那又不是他家。”
吕明阳道:“这个简单,张凤如常请他们几个人过府喝酒,想来也是经常留宿,屋子一早就已定下的。”
吕全吃了一惊,道:“老爷是怀疑张凤如大官人?”
吕明阳沉吟道:“现在还不肯定,如果他想杀李应龙,机会多得很,为什么非要在自己家里动手?在别的地方不是更好?那样还可以减轻他的嫌疑。”
吕明阳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脸色忽阴忽晴,变幻不定。突然他脚步一停,好像想起一事,吩咐吕全道:“你现在马上去一趟龙神庙,看看那庙门上的匾额还有没有一朵花在那里。”吕全应道:“是。我马上去。”
这时,一个衙役跑来禀报,说是有人来认那偷儿的尸体了。等到吕明阳在大堂上坐定,只见一个中年妇人跪在下面,不住向上叩头。
吕明阳见这妇人三十五六年纪,大手大脚,头发蓬乱,黑紫色的面皮,一副庄稼人模样,便知不是县城内的人。那妇人哪见过这场面,只是叩头啼哭。吕明阳叫把那偷儿尸体抬来,妇人见了,更是大哭不止。
等到她哭过了,吕明阳才问起她与偷儿的家世。妇人说自己姓王,这偷儿是她的丈夫,叫做赵驴儿,二人成婚已有十几年,膝下一女,早已夭折;这赵驴儿平素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最爱上城里乱逛,而且总是喝得醉醺醺归来;她被丈夫打怕了,也不敢问他做什么。前天赵驴儿又上了城,却总不见归来,转过天来便听说城里抓了些偷儿,其中一个已经死了,让人进城认尸,她便大着胆子来了。
吕明阳想起明尘的话,便问道:“你丈夫可曾将偷来的物什拿回家中?”
妇人道:“没有,他总是白身上城,白身回家,一物也没曾带回过。”
吕明阳微觉奇怪,又问:“赵驴儿在城中可有相识?”
妇人想了想,道:“那次他喝醉了之后,曾说起什么大官人请他喝酒,别的就再也没说起过了。”
正在此时,周虎跑进堂来,在吕明阳耳边说了几句,吕明阳脸色一正,看了他一眼,道:“你先让他在外面候一会儿,我马上传他。”周虎应声出去了。吕明阳看着那妇人,一拍惊堂木,大声道:“赵王氏听了,赵驴儿偷盗财物,不慎遭遇毒物,被咬致死,并非有人故意行凶,皆因死者咎由自取,因此不予立案,着家属将尸体领回,不得生事造次,下堂去吧。”赵王氏叩了头,两名衙役抬起尸体,和着赵王氏的哭泣声一起,出门走了。
吕明阳又一拍惊堂木,喝道:“带那天竺人上堂。”周虎在下边听了,将一人扯上堂来,果然是个头缠白布,身穿白袍的天竺人。
吕明阳喝道:“大胆夷人,竟敢身携毒物,致人死命,你可知罪?”
那天竺人在中原已久,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回禀老爷,我来上国已有六年,本意只是挣些银钱,所以带了毒蛇,而且蛇儿极是驯良,从没有伤过人命的。那天,我出门买酒,将蛇儿留在房间,回来时发现蛇已出了竹篓,也没在意,谁知今天便有差官上门来打问,我不敢隐瞒,被几位差官老爷带来了。”
吕明阳道:“现有人被你毒蛇咬死,虽说是个偷儿,但也是条人命,就算因为偷窃误入你房间被咬死,没有你的罪过,但你身携毒蛇,危险得很,为什么不在竹篓上面写明?”
那天竺人双手一摊:“老爷,小人的竹篓上写有字条呀。”说着将背上一个小小的竹篓向前一送;吕明阳一看,果然上面贴有纸条,写着几个字:毒蛇,生人勿近。看那字纸颜色发黄,边缘磨损的样子,果然已有些年头了。
天竺人道:“我只是来挣钱吃饭的,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呀。”吕明阳摇了摇头,道:“你虽是在外面写明,但你可知,中原人并非每个都识字的,那些偷儿们家境贫寒,大多目不识丁,你写这个也当没写一样。本官也不来怪你,但要责成你一件事,马上在竹篓上画上一条蛇,那样的话,不认字的人也知道里面是毒蛇,就不会出事了。”天竺人向上叩头,口称一定照办。
吕明阳刚要退堂,突然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兴趣,问道:“你说来中原挣钱,靠什么营生?”
那天竺人道:“就靠这条蛇。”
吕明阳道:“中原人耍蛇的也不少,你如何不知?”
天竺人道:“我的法子跟他们不同,我的蛇能听到曲子,然后跟着曲子跳舞。”
这一下子,不光是吕明阳,就连两边的衙役都产生了兴趣,一个个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吕明阳笑道:“如果是这样,你可否在这里演示一番?”
天竺人道:“老爷的命令,我不敢违抗。”说着他坐在堂中,盘起双腿,将那竹篓的盖子松了松,从怀中取出一支长箫。
大家看他这副怪模怪样的举止,都觉得好玩,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天竺人向两边张了几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家便一声不出,整个大堂中静得要死。天竺人将长箫凑近嘴边,轻轻摆动着身体,吹出一段奇异的曲子来,说不上好听与难听。刚吹了没一会儿,那竹篓的盖子就动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曲子越来越响,那盖子也越来越动荡,突然一声轻响,盖子被顶在地上,一个蛇头钻了出来,那蛇头极为丑恶,嘴里吐着红信子,发出咝咝声响,好不怕人。
一个衙役“啊”了一声,但他马上又捂住了嘴,像是怕那毒蛇听到了来咬他似的。天竺人闭着眼睛,轻摆着身体,仿佛根本没见到这条毒蛇,而奇怪的是,那条蛇竟也随着他的身体而摆动起来。
蛇真的会跳舞!
吕明阳听着这曲子,看着那跳舞的蛇,眼睛里突然闪出一种奇特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我明白了,好一条杀人计策。”
柳暗花明
这一声喝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悄无声息的大堂上炸响,那蛇见有人站起,竟猛地蹿出竹篓,向吕明阳射来,大家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想要拦挡,却已不及了。
吕明阳竟像没看见一般,他的思绪完全在另一件事上。眼看惨剧就要发生,那天竺人一手疾伸,扣住蛇尾。那蛇转回头来,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腕,天竺人另一只手抛去长箫,用三根手指捏住了蛇的七寸,然后一挥手,将蛇扔进了竹篓。
这一手耍得极为干净利落,在场的人无不喝彩,心想要不是这人的捉蛇手段,吕明阳今天也要和那偷儿一般模样了。
天竺人捉回毒蛇,也是吓得三魂升天,七魄入地,倒身向上叩头。吕明阳摆摆手,也没怪他,只是吩咐退堂。等他来到后堂,马上叫过周虎,叮嘱他将那几只老鼠好好保护起来,认真喂养。周虎虽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多问。
忽听门外脚步声急,吕全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吕明阳急问:“可曾找到了?”吕全点点头,在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放在桌上,一朵黑色的花,赫然入眼。
吕明阳还是头一次看到黑色的花朵,不禁问道:“这是什么花?”
吕全早些年走南闯北,做过不少营生,见多识广,便道:“这是墨菊。”
“墨菊?黑色的菊花?”
“正是。此花又名春兰墨菊,产于四川雅安地区,花容不俗,花蕾起初为深绿色,越长越黑,花瓣逐步打开,逐步变黑,直至全黑。此花又是奇花,舌片退化为正常花瓣,形成外六瓣,花心由六根乳黄色花蕊与一根水晶体花鼻构成的菊花心,乃罕见的奇色奇形之花。”
吕明阳赞许地点点头,将花拈起来看了看,道:“看这花瓣虽枯,但不像隔年之物,可能是最近摘下来的。为什么李应龙一看到这花,就会吃惊晕倒呢?”
吕全想了想,道:“见物吃惊的人,总归不过几种:一是这物件曾给他带来过噩运,二是这东西本身就代表一个组织。大人难道忘记了前年那件三角铜镜案?凶手不就是用三角形状的铜镜作为自己组织的象征么?”
吕明阳点头沉思,道:“可这小小的墨菊花又代表什么呢?此地并没有这种花呀。”说到这里,他突然如有所悟,道:“走,去李应龙家看看。”
李应龙是城中富绅,住在城中的青龙巷,很是好找。吕明阳身着便装,看上去像一位闲游的客商,吕全跟在身后,没多久,便到了李应龙的宅门前。
门首的家仆曾在县衙见过吕明阳一面,事隔不久,自然认得,忙向里通报。李小姐身穿孝服,急急跑出来迎接。吕明阳来到院子里,见已搭起了灵棚,供起了牌位,便也上前插了三炷香,躬身而礼。随后他环视四周,见偌大一个院落,竟没几个人守灵,不禁问李小姐。李小姐难为情地说,他家到此已有十多年,由于此前在老家时并无什么亲戚,所以搬来之后更见冷清,平素也没有什么朋友来往,只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人来找他父亲,而她更是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吕明阳走进正厅,见迎门挂着一副山水中堂,两边写有对联:得闭口时且闭口,应饶人处可饶人。地面上摆放的都是上好红木做的桌椅,茶几上放有杯盘碗盏,也是不俗之物,四面的雕花窗子精工细致,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吕明阳看过那副山水,随口问道:“怎么这中堂下边不放些兰花或者盆景?如此才像样子。”李小姐皱眉道:“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不过父亲素来不喜欢花草,屋子里外都不准种的。他说他闻到花香便头晕,故此我家从不养花。我小时爱摆弄花草,他便将我送到三里外的一处房产中居住,平时也不见我。”
听了这话,吕明阳心中仿佛打了一个结:“哦,原来如此。我听说塞外有些人,生活习性怪异,闻不得花草气息,难不成令尊就是塞外人氏?”
李小姐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因为我家搬来之时,我才不过四五岁,记不得事;家中的仆人也都是此地雇来,故此他们也不知道。”
吕明阳道:“那你没问过你父亲么?”
李小姐面露苦楚:“我曾问过他,可他却不说,而且看他的样子很是恼怒,所以我以后也就不敢再问,只当自己是本地人罢了。”
吕明阳见问不出什么,便道:“可否带下官到你父亲房中看一看?”
李小姐道:“大人可是为给我父申冤报仇?”
吕明阳不置可否,道:“此是下官职责所在,只要有一分疑惑,便要问个究竟。”
李小姐似乎面有难色,吕全喝道:“小姐,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家老爷?”
李小姐连连摇手,吕全不耐烦地道:“那就快快带路。”
李小姐没办法,只好在前边领路,两人跟在后面,转过前厅,走入后堂,来到一处屋门前,李小姐停下了,红着脸用手指了指房门,说道:“这就是家父卧房。”吕全跑过去开门,不防正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举头一看,见是吕明阳,立时吓得面无人色,低了头要走,被吕全一手扯住。吕明阳抬眼看时,见那人竟是吴玉年吴举人。
吕明阳喝道:“原来是吴举人,你因何躲在这里?”
吴玉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是吓得语无伦次了。倒是李小姐为他解围:“这位吴举人与家父平素交好,现在家门不幸,特意来帮忙的。”这话虽是中听,但却不无破绽,可见李小姐虽是胆大,却也没有什么经验。
吕全道:“便是帮忙,也不必帮到死人屋里吧。”
吴玉年涨红了脸,突然来了勇气,一挺胸膛,道:“既是被你们发现,我也不必隐瞒了,我与李小姐情投意合,琴瑟和谐,这个也犯法么?”
吕明阳笑道:“倒也不是,但是你可否说清为何要躲在这屋子里?”
吴玉年大声道:“说便说了,兰兰家中出了这种事,我来帮忙,只因大人来得匆忙,小人不愿出头,故想回避一下。李小姐说这里最是安静,没人会来,所以才将我藏到这里。如今被你们撞破,也没什么好说的。“
吕明阳一笑,只觉得这吴举人倒是个痴情种子,没什么心机,便和颜悦色地道:“这个本官管不着你们,你二人也无理亏之处,本官权力再大,也不能禁止别人幽会。吴举人本就在屋子里,而我也想观瞻一下,可否相烦阁下代为介绍?”
吴玉年万没想到吕明阳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了一下,道:“这屋子我也是头一次进,说什么代为介绍,大人想进便进罢了。”
吕明阳也不客气,抬脚进屋。但见这屋子与前厅又是不同,这里除了一床一桌外,什么也没有。窗子离地很高,也很小,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开过;桌子上只有一只杯子,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吕明阳怔住了,他万没想到一个富绅的卧室竟会是这般寒酸,问道:“你父亲就住在这屋子里?”
李小姐道:“是的,他已住了多年,从没想过要搬。”
吕明阳点头叹息道:“现在我知道他是如何成功的了。单看这屋子里,只怕神仙也看不出他是哪里人了。”这句话一出口,吕明阳就感觉自己说走了嘴,不由得面色一红。
吴玉年接口道:“大人想知道他是哪里人么?”
吕明阳一惊,回头问道:“难道吴先生知道?”
吴玉年摇晃着脑袋:“我当然知道,君子虽不窥人阴私,但无意中听入耳朵的话,倒也没法子忘记。”
吕明阳一听,急问:“你听到什么?”
吴玉年看了他两眼,转转眼珠道:“如果我对大人说了,大人是否会把今天的事忘却了呢?”
吕明阳微微一笑,道:“忘却什么?本官从没到过李府,不知有什么可忘却的。”
吴玉年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道:“那样最好,最好。”他又偷眼看了一下李小姐,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将吕明阳拉到一边,轻声在他耳边说:“那日我厚着脸皮来李府提亲,被李掌柜迎头骂了出去,但他说的话中却无意间露出了他的底细。我听他曾说了一句话,口音是……江州口音。”
吕明阳看着他:“你如何听出的?”
吴玉年笑道:“小人前些年曾在江州求学数载,如何会听不出那里人说话?”
吕明阳道:“你可说准了,如果乱讲,关系非小。”
吴玉年沉下了脸,一字一顿道:“如果小人有半句假话,大人尽可以下小人大狱。”
吕明阳大笑道:“今日下官有些醉了,沉醉不知归路,误闯误撞,还望主人不要怪罪。吕全,赶紧扶本官回去。”
吕全一个字也没说,搀着吕明阳离了李府,回转县衙。刚刚进门,吕明阳脸色一正,道:“你不要休息了,带一个衙役,速去江州走一趟,看看那里有什么消息。”吕全应了,点头叫过一个衙役,上马而去。
吕明阳草草吃过晚饭,一个人向张凤如的宅子走去。此时张凤如刚吃过晚饭,正泡好茶要喝,忽听县令大人来到,忙出门迎接。
吕明阳喝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不想张大官人也是好茶之人,以后有机会,定要在一起论茶品茗才是。”
张凤如谦逊道:“哪里,小人哪懂得什么茶道,只不过随口乱喝,便是好茶也糟蹋了。”
吕明阳微微一笑:“我夜间打扰,也是为了那件案子。我只是想知道那天夜里,你们几人聚会的情形。”
张凤如想了片刻,道:“那几人常来我家聚饮,那天的情形嘛,与往常相同,谈古先生弹了几支曲子,明尘大师画了几幅画,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吕明阳道:“那在李应龙睡下的前后时间,可有人离席?”
张凤如道:“自然有的。几个人都曾离过席,李掌柜睡前,吴举人曾和明尘法师去方便,谈古曾去沐浴更衣,我也离席去过一次内室,唯有李掌柜没离过席。但李掌柜睡下后,便再无人离席了。”
明阳听了,沉思一会儿,道:“你可知道那几人的住处?相烦告之,本官想去登门拜访。”
张凤如一一说了,吕明阳也不多留,起身告辞。
吕明阳信步走进一个茶馆,要了一壶酽茶,慢慢地喝着,耳朵却听着茶客们的闲谈。
忽听一人讲道:“最近也怪,听城外人说,盗墓贼好像离开此地了,埋下的尸体再没有丢失过。”
另一人道:“你们还不知道?这两天城中出了一桩奇案,我看八成是这盗墓贼惹出来的。”
又有人道:“你说的是那桩老鼠吃人的案子么?那跟盗墓贼有什么干系?”
“你怎么不想想?老鼠可有敢吃人的?定是那些盗墓贼惹得天怒人怨,老天派下神鼠来了。”
“那为什么老鼠不去咬盗墓贼,却去吃李大掌柜?”
那人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没脑子,那李掌柜平日神头鬼脸,让人捉摸不清,来路又不正,而且还有那么多钱,不是盗墓贼还能是什么?”几个人都不住点头。
吕明阳听了,心中一动,正在此时,门外突然又闪进一人,因走得急,撞上一个茶客;那茶客正听得入神,被撞得差点倒在地上。他一推那人,骂道:“你这人奔丧么!走路不带眼睛。”
那人点头哈腰地陪笑脸,说了一些好话,茶客才放过他。这人四下扫视了一遍,好像是来找人,一会便要离开。吕明阳一眼看出这人是个偷儿,而且早已得了手,便走上前去拉住偷儿,笑道:“王老弟,怎么来了也不招呼一声,敢问是找李大哥的么?”
偷儿一惊,想要甩脱他的手,但吕明阳平素好武,五根手指如同钢钩一般,掐得那人脸上变色,嘴巴一直要歪到后脑。偷儿知道遇上了眼亮的主子,赔笑道:“哦,原来是张兄,失礼失礼。既是如此,小弟做东,去喝几杯吧。肥鸡肥羊,一人一份。”
这是行话,意思是与他分赃。吕明阳从他袖子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扔在那茶客桌上,茶客一见,方知被人摸了。不由大怒,连同几个朋友一起要打那偷儿。吕明阳说明身份,那些人方才住手,再看那偷儿,早吓得面无人色。
吕明阳擒着偷儿回转衙门,等到一个僻静的小巷,那偷儿吓得跪地叩头,死赖着不肯走。吕明阳一问这才得知,原来他是早上刚刚从衙里放出来的,再被关进去就要重判。吕明阳沉着脸,呵斥道:“既知朝庭法令,为何一犯再犯,像你这样的人,不重判何以服人?”
偷儿苦求道:“小人不是故意犯法,只是身体单薄,做不得工,家中有老母幼儿,不得已才上了贼船。”吕明阳听得也是心酸,但他执法多年,断不肯徇私。
那偷儿急得泪水直流,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吕大人,如果小人知道一些事情,可不可以戴罪立功?”
吕明阳一怔,道:“你知道什么事情?”
偷儿道:“只要大人许可,小人就会说。”
吕明阳脸一变:“你是在与本官讲条件?这样的话更是罪上加罪。”
偷儿拍着胸膛:“小人绝不敢与大人讲条件!也罢,无论大人放不放小人,我说了便是。”
原来凡是这种街头行窃者,必是两人或三人一组,以便偷了东西后好转手。
今天这偷儿只有一人,是因为帮手死了,就是那个被毒蛇所伤的赵驴儿。而他说的,就是这个赵驴儿的事。
那偷儿说,那日吃过中饭,他找到赵驴儿,想与他联手做案,谁知赵驴儿却拒绝了,只推有事,一个人勿勿地去了城西。他很好奇,也到了城西,没想到发现赵驴儿不知从哪里回来了,手中提着一根短棒似的东西,转进了一个茶楼;他候了一会刚要进去,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他认得这人,竟是张凤如张大官人;张凤如也没怪他,便急急走了。他再到里面找赵驴儿,却不知去了哪里。结果没过下午,就传出了赵驴儿身死的消息,偷儿说,这一定是张凤如下的手。
吕明阳见偷儿怀疑是张凤如杀了赵驴儿,不禁失笑,只觉得其中漏洞百出,没有任何根据,但他却对赵驴儿手中的那样东西产生了兴趣。看来赵驴儿重阳那天做的案并不只一起,而那样形如短棒样的物件到底是什么呢?
他猛地想起,明尘法师说过,找回的失物里面少了一幅画,难道那样东西就是这幅画?赵驴儿既已偷走了画,为什么又要去偷窃一次?况且他大字不识,绝不是懂画之人。
吕明阳脑袋里满是问号,将偷儿带回衙中,却没有立时判他,只是关了起来,等到案情大白之后,再酌情判罚。
第二天一大清早,吕明阳便起了身,吃过早饭,带了周虎,出城向谈古居住的清神谷走来。转过一个小山包,就看到了一所竹篱围绕的清静小院。未到门前,就听屋子里传来一阵琴声,这琴声忽而欢快,忽而忧郁,仿佛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尽在七根弦上流淌出来,使人不觉沉醉。
突然“铮”的一声,好像琴弦断了,将吕明阳从沉醉中惊醒,就听屋子里有人道:“门外可有俗客?”
吕明阳朗声一笑,道:“下官自然是俗客,打扰谈先生清兴了。”
房门开处,谈古一袭白衣,头发披散着走了出来,看样子刚刚沐浴过不久。他看到吕明阳,也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道:“原来是吕大人光临,失礼了。”
他开了大门,请二人进屋。吕明阳一脚踏进屋子,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香气,原来屋子里四面都燃着香,如同寺院的佛堂一般,香烟缭绕;而屋中的摆设竟是极为简单,四壁空空,用白粉刷得一尘不染,四角放着八个香炉,中间地上有一张小几,一个蒲团,几上一张琴古意盎然。
吕明阳笑道:“谈先生每次弹琴之时都要焚香么?”
谈古点头道:“琴乃神物,不焚香是为不敬,也就奏不出妙音。”
吕明阳道:“不错,谈先生大有古代圣贤之风,单看这屋子就知道阁下清心寡欲,无怪乎能弹得这一手仙曲,可称当世妙手。”
谈古淡淡一笑:“大人过誉,小人绝不敢当。”他取来两个蒲团,请二人坐下,自己也坐了一个。“小人家中很少来客,只有明尘法师和张凤如是我的好友,但他们也不常来。所以有慢待之处,请大人莫怪。”
吕明阳道:“能听到阁下的仙乐,已是不虚此行了。”他突然干咳了几声,道,“下官来得急了,有些口渴,不知可否讨杯茶喝。”
谈古道:“这有何难,我这里备有上等茶叶,大人稍等,我去烧水。”
原来这宅子只是他一个人住,没有人服伺。
吕明阳看着他出门去烧水,便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屋子里到处都是浓烈的香气,几乎熏得人头晕。他想找个清新点的地方,便一推门进了一边的卧室。一抬头,目光便一下子定住了。
墨菊!
正对着床的窗台上,不是那黑色的花又是什么!
吕明阳的脑子如飞旋转,无数个画面闪电一般掠过。此地本不产墨菊,这盆花是从何而来,会不会是江州?这个谈古难道也是江州人么?那朵插在庙门上的花是不是出自这里?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谈古的脚步声,忙退到原地,见谈古已提着水进屋,方要泡茶,吕明阳摇摇头,苦笑道:“谈先生不要见怪,下官是不能在你这屋子呆下去了,这股子香味冲得我头脑发晕,恶心烦呕,下官告辞了。”
谈古见他要走,也不强留,送出门外。等到不见了吕明阳背影,谈古回头看了一眼那屋子,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吕明阳马不停蹄赶回衙门,这一路上,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有什么难题解开了一般。可刚一进门,就见仵作慌慌张张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吕明阳眉头一紧,道:“真有这回事?看看去。”
几个人跑进停尸间,仵作来到李应龙尸体前,将白布单猛地一掀,露出了下面赤裸的尸体。吕明阳与周虎同时惊得“咦”了一声。
只见那尸体有了一种新的变化,尚完好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块块的青斑,脸上也有不少青绿斑点。
吕明阳道:“这是怎么回事?”
仵作道:“小人也不知,只是今天清除尸体时刚发现的,看样子,青斑出现的时间是昨晚到今早之间。因为昨天我还看过,并没有发现青斑。”
吕明阳想了想,道:“可是尸斑?”
仵作摇摇头,坚决地道:“不是,这绝不是尸斑。应当是中毒。”
吕明阳一怔:“中毒?难道说那些老鼠口中长有毒牙,如蛇一般?”
仵作道:“这个我也不知,我还没来得及验尸。”
吕明阳道:“现在就验尸。”
仵作早已将器具备在手边,听了吕明阳一声令下,便动了手。不多时,便叫了一声:“找到了。”说着,从尸体的胃里用夹子夹出一样东西。那东西长长的一条,头是红的,如蚯蚓一般。
吕明阳问:“这是什么?”
“蛇!红头环蛇,一种体形虽小但毒性极强的蛇。这种蛇极喜钻洞,通常是雌雄同穴,性情并不暴烈,伤人的事很少,却不知如何到了死者胃里。”仵作的话让吕明阳方才展开的眉头一下子又皱了起来:“尸体上的斑点就是毒蛇所造成的了?”
仵作点头:“是,但过了两天才出现斑点,却是奇怪,可能是因为人已经死了,血脉不通的缘故。如果人活着,蛇一入胃,便被胃液腐化,毒液便会顺着五脏流遍全身,片刻之间就会出现斑点。”
吕明阳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凶手既是能放蛇杀人,又何必让老鼠咬他呢?多此一举会增加暴露的危险,他不会不知道。”他又低头看了看尸体,李应龙那张惊骇欲绝的可怕脸孔,再次吸引住了他。死者临终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难道又是那朵花?
他轻轻摇头,走出了停尸间,外面阳光虽是灿烂,但留下的阴影却越来越多。
到快掌灯时,吕全风风火火地冲进衙门,一脸激动:“请大人到屋子里说话。”
吕全说,他连夜赶到江州,找到当地官府,但官员们却说此地并没有什么以菊花为标志的组织;他很失望,又问此地可否有人种植墨菊,官员们说他们在此上任有三年了,却从没见到过这种花。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他便出了府衙。突然想到,官府中没人了解,可民间不一定全无消息,于是,他便找人打听到了江州城中消息最灵通的人,一个叫胡老七的乞丐。
吕全道:“他说此地虽没人种这种花,也没这种组织,但问起过墨菊的人,我并不是第一个。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人问过他了。胡老七说,十几年前,江州城中有一位红歌妓,她的名字就叫墨菊。”
吕明阳忽地站起身来,道:“墨菊是人?!”
吕全说,胡老七告诉他,十几年前,墨菊是江州城红极一时的歌妓,无数公子士绅都以见她一面为荣,不惜一掷千金。后来,这位墨菊姑娘被一位士绅赎了身,做了填房,而在婚后没几个月,那位士绅家中遭了一场大火,几乎被烧成白地,墨菊姑娘也离奇失踪了。大家传说是跟着从前的一位相好私奔了,而那位士绅一气之下,举家搬走,从此不在江州露面。
吕明阳心中一动,道:“那位士绅叫什么名字?”
吕全道:“胡老七说,那个人叫做李宵。”
吕明阳道:“胡老七可曾见过李宵?”
吕全点头:“见过,胡老七就是当年他的管家之一。”
吕明阳道:“那位胡老七你可曾带来?”
吕全笑道:“我见他知道内情,如何还会放过他?现在就在客房中。”
吕明阳道:“好,吃过饭后,速叫他来。”
胡老七站在停尸间,脸上红红的,全身散出一股酒气,嘴巴不住在动,仿佛还在回味方才那一顿好饭。吕明阳见他花白头发,满面皱纹,眼睛不时闪出一种超脱的光彩,知道这人见过大世面,绝非一般乞丐。
吕全道:“胡老七,你这双眼睛可别因为喝酒散了光,看错了可不得了。”
胡老七大咧咧地一撇嘴,道:“老汉看人几十年,何曾走过眼?今日早间一见你,就知道阁下是在县门当值,可错了么?”
吕全道:“那因为我是活的,今天看死人,又过了这么多年,认不认得还不一定。”
说完,他轻轻掀起布单,露出了李应龙的脸。胡老七向下一看,也禁不住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惊恐欲绝的脸,不由定了定神,努力俯下身子细看了一下,马上就跳了起来,叫道:“这人正是李宵。”
江州释疑
夜色已经很深了,吕明阳却全无睡意。他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脸色沉静如水,可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思绪如潮:现在来看,杀人动机是有了,杀人条件也已具备,但平空多出一条毒蛇,反而将这条线多出了一个岔头,而这条岔头又不知通向哪里。现在这案子无一不和那朵墨菊有关,这使得他对十几年前的那个女人产生了兴趣。
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这件案子真正该发生的地方并不是这里,而是江州,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了。吕明阳立刻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青河县城中飞出几匹快马,吕明阳带着吕全和胡老七,由周虎与另两个衙役护着,飞奔江州。
进城后,由胡老七带路,一行人来到了当年李宵的那座宅院处。这里是城南一个僻静所在,虽然已过了十多年,但却还是没有人来住,所以一切都还保持着火灾后的样子。
吕明阳问:“这块地没有卖出去,还是李家的?”
胡老七道:“也算是吧,就算想卖,也没有人敢买,人们常说这一片废墟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夜里更是没有人敢走来这里。那场火之后,二奶奶不知到了哪里,有人说是与人私奔,更有人说是被李宵害死了。”
吕明阳道:“李宵害死的?他与这墨菊感情不好么?”
胡老七道:“怎么不好,李宵的原配夫人死得早,李宵又是个痴情人,从没想过续弦,可不知怎么见到了这位墨菊小姐,就马上出重金为她赎了身。原来这位墨菊姑娘几乎与大奶奶生得一模一样。看来李宵是爱屋及乌,永远也忘不了大奶奶,所以大家都很感动。”
正说着,胡老七向一边一座烧毁的屋子一指,道:“这屋子就是当年二奶奶往的。”吕明阳抬眼看去,但见断壁残垣,破窗塌檐,荒草深深,石径湮没,他不禁长叹一声,问道:“不想这火竟是如此厉害。”
胡老七接口道:“是呀,这场火想必是天火,没有人知道是谁放的,好像一下子就出了十几个火头,四下烧了起来。”
周虎道:“想是有歹人进宅放火。”
胡老七白了他一眼:“要是那般容易,这宅子的主人也就不叫李宵了。当时的院墙极高,院子里还养着十几条大狼狗,围着院墙拴住,要有人进来,人看不到,狗还看不到么?可那晚直到火起之后才有狗叫。”
吕明阳道:“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墨菊了么?”
胡老七道:“是的,因为那晚二奶奶被李宵锁在柴房里,火起之后,李宵哪里也不顾,先跑到柴房去放她,但却发现柴房已被打开,里面竟一个人也没有了。”
吕明阳一怔,道:“李宵为何要锁墨菊?”
胡老七脸色一暗,仿佛有些伤感,道:“还不是因为这位二奶奶原是歌妓出身,平素交了几个酒朋诗友,有时出去与人相会,李宵受不了这些,就将她锁在柴房里,饿了几天。谁知她竟勾结外人,放火报复。”
吕明阳微微点头,道:“不错,若将一个女子锁在屋里,单凭她一个人体小力薄,绝对打不开门,定是另有人将她救走。对了,那座柴房烧了没有?”
胡老七四下一看,道:“在这里,也已烧毁了。”他带着几人来到一处被烧得只剩下地基的屋子前,用手一指:“这里就是当年锁二奶奶的柴房了。”
经过了这些年,当年的火痕已不见,只见断木残枝上生满了青苔,地上全是杂草,只有地基还是完整的。
吕明阳冷笑一声,道:“说什么与人私奔,全是谣言。如果我所料不差,那墨菊姑娘定已香消玉殒,而且说不定就埋尸在这柴房之下。”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惊疑的目光,一挥手,“怔着干什么,挖开。”
胡老七借来了铁锹铁铲,几人就挖了起来,这柴房并不大,但挖了一会儿,除了几个老鼠洞以外,并没有发现人的尸骨。吕明阳并不松懈,让众人继续向下挖掘。不多时已围着地基挖了将近半人来深的一个大坑,却还是没发现尸骨。
吕明阳眉头渐紧,眼睛中露出疑惑之处。正在此时,只听“轰”的一声,一名衙役一锹下去,竟从坑壁上现出了一个洞,那衙役大叫:“有了!”
周虎探着头伸进去,突然大声道:“在这里了,果然有一具白骨。”
吕明阳吩咐把洞扩大,不多时,那里面的白骨就呈现在眼前。吕明阳突然伸出手去,从白骨腕上摘下一只玉环,胡老七凑过来,看到这玉环,突然掉下泪来:“不错,这尸体正是二奶奶。这只玉环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她好像从没摘下过。人都说她与人私奔,原来竟早已死在这里。”
吕明阳将尸体从头到脚细看了几遍,又看了看流泪的胡老七,眉头皱了起来。他将那只玉环仔细包起,让人将洞口封死,长叹一声,道:“回去吧。”
胡老七突然“咦”了一声,道:“大人,此事有点蹊跷。二奶奶过门之时,有两件最爱之物,其中一件是这玉环,说是她家传之宝,另一个是一朵墨玉雕刻的菊花。那日,李宵将二奶奶锁进柴房之时,那墨玉菊花就在她头上的,而现在只有玉环,却不见了菊花。”
吕明阳淡淡地道:“这有什么奇怪,墨菊是不会自己埋葬尸体的,那朵墨玉菊花也一定是被埋葬她的人拿走了。”
吕明阳扫视着破败的荒宅,嘴里喃喃地道:“十几年前那个夜晚,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天黑之际,他们回到了县衙。这案子的复杂之处,远远超过了吕明阳的想像,本以为自己已找到了一条最关键的线,但走下去却发现,这条线并不是一马平川,其中竟还分了许多枝节。
吕全送上茶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吕明阳正写着一张张小纸片。见他进来,吕明阳笑道:“来得正好,咱们现在将这案子从头细细理一遍,看哪里还有疑点。这几张纸片的背面上都写有名字,看看哪一张最有可能。”
吕全也来了兴趣,在桌子边上坐下来,道:“我来翻。”他抬手先翻过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胡老七”。他不禁一怔,道:“他怎么可能?”
吕明阳道:“我之所以将他算在内,不是因为李宵的死,而是墨菊的死。十几年前,他正是李府的管家,有可能暗恋墨菊,平时却没机会亲近,李宵将墨菊关进柴房,他认为有机可趁,于是夜入柴房,可墨菊却抵死不从,于是他便杀人泄愤。事后他将墨菊的尸体埋在柴房之下,然后为了灭迹,便放起大火,还散布谣言说墨菊与人私奔。李宵便觉得无脸见人,于是举家搬走。”
吕全道:“这个想法很说得通。大人为什么不当时便拘捕胡老七?”
吕明阳摇摇头,笑道:“方才所说只不过是推想,而且有很多不妥之处。第一,那朵墨玉菊花哪里去了?要是胡老七拿走,为何却留下玉环?第二,如果李宵相信墨菊是与人私奔,就应当心怀愤恨,为什么那日一见到墨菊花,便吓得要死?由此可见,李宵并不信墨菊与人私奔。第三,如果是胡老七杀了墨菊,他便断不敢引我们去挖掘她的尸体。”
这番话一说,吕全也点头,他随手翻过第二张纸片,见上面写着明尘的名字。
吕明阳道:“据人说,明尘本是一位游方僧人,也不是本地人,因到了这里后,与寺院和尚讲经论道,极是高明,便被众僧推为主持。”
吕全道:“这样一位高僧难道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吕明阳道:“这个还不清楚,但那日他来收取字画的时候,看到了李家小姐,我敢肯定他当时的神情很震动,像是看到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一般。”
吕全笑道:“也许高僧没见过美女,看呆了吧。”
吕明阳摇头:“绝不是,他的眼中所流露出的不是惊艳,而是惊恐、惊诧。据胡老七讲,那位墨菊小姐与李宵前妻长得极像,可能这位李小姐与她母亲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换言之也就是像极了墨菊。”吕全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位明尘法师是见过墨菊的。”吕明阳道:“应是如此。如果是他当年杀了墨菊,前日又突然见到一个酷似墨菊的女子,不惊恐才怪。而李宵死的那天晚上,他正好是在座的。”
吕全道:“那么老爷怀疑这位高僧是杀人凶手了?”
吕明阳摇头:“还不肯定,如果说是他杀了墨菊,为何还要杀李宵?难道是李宵认出了他?”
吕全道:“可他们在一起并不是一次,李宵要是认出了他,还不上报官府?”
吕明阳点头:“所以我也只是怀疑。”
吕全翻过第三张纸片,上面赫然写着李宵的名字。吕全一下子怔住了:“他不是已死了?难道老爷还会怀疑他?”
吕明阳道:“这个人是本案的关键,他身上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十几年前那场大火,说不定本就是他自己放的。”
吕全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放火烧自己的家?”
吕明阳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李宵是个痴情种子,所以无法容忍墨菊与别人来往,他既可以将她关进柴房,也可以一时愤恨而杀了她。这样的话,他就犯下了杀人罪,索性就制造墨菊与人私奔的假象,将墨菊埋在柴房地下,大家看到柴房门开了,就一定想到墨菊被人救走,而没有人怀疑真正的她已埋尸于地下。然后,他放火烧宅,毁灭了一切罪状。因为他本来是深爱墨菊的,所以他留下了那朵墨玉菊花,假做无脸见人,举家搬走,逃避了杀人嫌疑。但问题又来了,如果是他杀的墨菊,为何又被别人杀死了呢?墨菊本没有亲戚,谁会为她报仇呢?本来我已想到了一个人。”他翻过第四张纸片,上面出现的是谈古的名字。
吕明阳道:“这个人家中有一盆墨菊,想来那日庙门上的那朵花也出自他家,以这个人的风度,极有可能以前和墨菊相熟相恋,他知道墨菊并没有与人私奔,多半是死于李宵之手,于是便想为墨菊报仇。可为什么要用老鼠来杀人呢?直接用刀子不是更痛快?李宵尸体里那条毒蛇如何解释?又是如何钻进李宵胃里的?而放蛇的人又是谁呢?”
吕全翻过最后一张纸片,见上面写的是吴玉年的名字,又是一怔,道:“吴举人也有嫌疑?”
吕明阳道:“对。他追求李兰兰,却被李宵拒绝,遂怀恨在心;他在江州住过几年,知道李宵与墨菊的纠葛。但如果是他做的,前日为何又告诉我李宵的真实情况,好让我们去江州城寻找线索呢?这不是将他自己暴露出来了么?”
种种疑问,围绕在吕明阳心头,他不住地来回走动着,想要找出一个最适合的答案,吕全不再打扰他,退了出去。吕明阳来到窗前,负手而立,嘴里喃喃地道:“一定有什么地方疏漏了,可会是哪里呢?”
突然,他眼神一亮,叫来吕全,吩咐前往张凤如的家。吕全不解,吕明阳一边走一边道:“李宵死时,可否也是这个时辰?”吕全看看天色,点点头。
吕明阳笑道:“这就对了,此时我们不妨也做一下李宵,去那屋子里睡一觉。”
吕全大惊,道:“那屋子是凶屋,大人若去,只恐……”吕明阳淡淡地道:“只恐我也学了李宵?你放心吧,老鼠都已赶尽杀绝,不会有事。”
听得大人到来,张凤如连鞋也没穿好就出来迎接,吕明阳摆摆手,叫他依然回屋睡觉,自己与吕全来到那屋子前。这里依旧有人守着,吕明阳吩咐吕全在外面等着,自己一个人进了屋子。他点燃了灯,在屋子里又仔细地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觉得有些疲倦,就在床头坐了下来。
那张床“吱”地响了一下,吕明阳突然心头一闪,暗道:这屋子里所有地方都看过了,只有这张躺着死人的床因被老鼠弄得狼藉一片,没有好好看过。他立时来了精神,将灯拿近床边,仔细的从床头看到床尾,又在床里面的墙壁上摸了半天,用手在墙壁上敲了敲,突然面露喜色。正要退身起来,突然觉得脖子里仿佛落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他用手一摸,是一些粉末,指头搓了搓,有一种滑腻的感觉。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从床铺顶上落下的。此时天气已凉,床顶已将蚊帐撤去,只留有轻纱做的顶子。他举灯细看,却是什么也没有,用手摇了摇床,便又有一些粉末落下来,可能是长时间没人住而留下的灰尘吧。
吕明阳看完了,长长出了一口气,开门出来,吩咐衙役继续看守,自己带了吕全回衙。
等到他们出得张宅,大街上已是暗黑一片,时候已近后夜。吕明阳快步走着,似已扫去了近日来的愁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吕全在后面跟着,虽没见吕明阳说话,但也知道案情有了进展,不由得也替他高兴。
一阵夜风吹来,将吕明阳的帽子吹得歪了歪,他抬手去正冠,突然有一抹微光从手指间闪过。他心头一怔,忙将手指凑近眼前,果然有微光,这是哪里来的呢?
手指间依然有滑腻的感觉,他记起来了,是方才落下的粉末在他手指间发的光。吕全见他不走了,看着手指发怔,忙上前来,不由“咦”了一声。吕明阳将手指凑近他的脸,道:“你看这是什么?”吕全用鼻子闻了闻,又用手指沾了沾,道:“这好像是萤石粉。”
吕明阳道:“萤石粉?是不是在暗处会发光的萤石粉?”
吕全道:“是呀。”
吕明阳喃喃地道:“他屋子里如何会有这种东西?”他猛然转身,道,“回去。”
这次他没惊动张凤如,一个人又悄悄来到了那屋子里,吹灭了灯火,躺在床上。果然,灯光一熄,床顶部位便发出一种微弱的光来,那光芒隐隐约约,像是映射出什么东西,却看不明白。
吕明阳心中一下敞开了,他从床上跃起,急匆匆奔回县衙。他叫过吕全,吩咐了一番;又叫过周虎,让他速去找那个天竺人,请他做一件事情;然后又写了几封短信,让人天明后一一送去。
做完了这些,吕明阳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抬眼看了看那已将发白的夜空,心里很有一点苦楚,他知道,明天将会是一个悲惨的日子。
“人,竟是如此可怕。”他在心里叹息着。
点破玄机
这个夜晚终于来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月将地面照得通亮,空气中带着桂花的香气,极为凉爽,正是一个品酒赏月的好天气。
现在张凤如家中就有人品酒赏月,但他们的心情却是不同。
连主带客总共是五人,吕明阳坐了主位,张凤如在客位相陪,然后依次是吴玉年、谈古、明尘,几位衙役代替了仆人,来往斟酒布菜,这使得今晚的气氛有点不安。
吕明阳举杯在手,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一饮而尽。
张凤如干咳了一声,道:“大人光临寒舍,实在是不胜荣幸,使得寒舍蓬……”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吕明阳突然脸色一沉,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哼了一声:“客气话就免了,今晚下官请各位到这里的意思,可能各位也都知道,就是为了李应龙一案——不,应当说是李宵一案。”
他这句话一出口,桌上的人全都变了脸色,张凤如目瞪口呆;吴玉年有点摸不着头脑;谈古嘴角微微颤动;而明尘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吕明阳环视一下在座的众人,缓缓地说道:“这李应龙原是江州富户李宵,因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避居在此,原本想要逃过仇人的追杀,但是重阳那天夜里,他仍旧没有躲过一劫,死在了前面的那间屋子里。而你们几位,当时都是在座的。”
吴玉年急道:“这么说大人是怀疑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了?”吕明阳摇了摇头:“也不尽然,比如吴举人你……”
吴玉年松了口气:“我想大人明辨是非,绝不会冤枉好人。”
吕明阳眼睛一立:“你也是被怀疑的人。”
吴玉年立马张口结舌:“我……我没杀人呀……”
吕明阳道:“你与李家小姐暗通款曲,李宵不允,你便杀了他,这也是有可能的。”
吴玉年急得站了起来:“大人可不要信口开河,小人久读圣贤书,绝做不出这般事来。”
吕明阳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你就老老实实坐着,休要多口。”
吴玉年如霜打的茄子缩在椅子上。
吕明阳沉默了一下,缓缓道:“这桩案子,光怪陆离,颇多曲折,其中有些地方我也不太明了,只有让凶手自己来拔云见日了。”
他的目光四下一转,最后停在谈古脸上:“谈先生,你想说还是不想说?”
谈古冷笑一声:“说什么?”吕明阳道:“说你是如何用老鼠杀死李宵的。”
这话又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张凤如道:“不可能吧,谈先生性情高洁,风骨雅润,怎么会用老鼠杀人?”
吕明阳道:“说实话,我也是不信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谁也改变不了。来人!”
一个衙役轻轻搬来了一个木箱子,放在众人面前,箱子用一把大锁锁着,看不到里面,不知是何物。吕明阳道:“久闻谈先生乃当代乐坛圣手,今日可否再将重阳那天所奏的几支曲子演奏一遍?我在信中请先生带琴来,先生怕不会忘记吧。”
谈古从背后取过瑶琴,平放桌面,眼睛看了看众人,道:“这有何难。”说着他十指一抚,一股流美孤高的琴声便从弦间淌了出来。这是一曲《阳春白雪》,众人凝神细听,只觉曲子峭拔傲立,正如一位绝世高人,遗世独立,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感。
一曲完毕,大家听得如醉如痴,但又奇怪,为什么吕明阳指明他是凶手,却还要他奏乐?吕明阳轻轻拍了两下手,道:“好曲,敢问重阳那天,先生还弹了什么曲子?”
谈古看着他,却不回答。
张凤如想了想,道:“先生弹了四支曲子,分别是《雁落平沙》……”吕明阳打断了他:“我问的是李宵睡下之后,他弹了什么曲子?”张凤如道:“好像是一曲《铁马冰河》”吕明阳盯着谈古的脸,道:“好,下官就想听这首。”
谈古没有动,他的手指如同僵了一般,眼睛盯着琴弦,脸上肌肉不住轻颤,使得他那一部美髯如波涛般起伏不定。
吕明阳道:“这首曲子谈先生想必弹得极好吧。”谈古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很惨,将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谈古笑完,咬着牙道:“好,我弹。”
他双手一起,琴弦上便发出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如银瓶乍破,似铁骑突出,踏碎了万里冰河,状如雷霆密雨,众人好似置身于大漠寒风之中,处地于千军万马之内,耳朵里再无别的声响,只有这股冲击心灵的杀伐之音。
随着这一阵急雨般的琴声,那箱子里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谈古的琴声越急,箱子里的声响越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箱子里随琴而舞。谈古弹到情动处,“铮”的一响,七弦尽断。只听裂帛一声,场中立时静了下来,而那箱子里的声音也随之沉寂。
吕明阳吩咐衙役将箱子打开,箱盖一掀,大家抬眼向里一看,几乎要吓了个跟头——里面正有六只大老鼠仰头盯着众人,那一对对小眼睛血红如同恶鬼,正要择人而噬。
谈古并没有向里看,他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目光中只露出一丝不屑之色。吕明阳道:“这箱子里就是那些吃人的老鼠,我在箱子里挂了一些响簧,只要一碰,就会发出声响。大家方才都听到了,谈先生以前弹那曲《阳春白雪》时,箱子里并没有动静,而为何这曲《铁马冰河》一出,箱子里老鼠便疯狂大动,恐怕只有谈先生可以告之一二了。”
谈古道:“那有什么,老鼠被琴声所惊,故此慌张而已。”
吕明阳冷笑:“只怕不那么简单吧,这些老鼠只吃人肉,绝非野生,而会养这些吃人老鼠的,也就只有谈先生了。”
谈古也冷笑道:“强词夺理,你有何证据?”
吕明阳道:“若无证据,你怎会心服?你那屋中香气弥漫,别人道你是焚香抚琴,可我却知道,便有十个人一起抚琴,也用不着点那么多香。你每天洗澡,还把屋子弄成香房似的,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让人嗅不到你养老鼠的味道。而且那些香中掺有艾草,烧起来后能使人头晕,其目的就是不让苍蝇之类的飞进房中,引人怀疑。重阳那天,你将老鼠装入纸盒,连同瑶琴一起放入琴箱,带来张府,然后借口沐浴更衣,在无人发觉之时,将老鼠连盒子放进了李宵就寝的床下。”说着,他取出一张烂纸放在桌上,正是那被咬破的纸盒。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谈古面无表情道:“一派胡言。敢问天下,会有人在家里养老鼠么?”吕明阳还没回答,只听一个声音道:“也许在座的人里就有一个。”随着话音,吕全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名衙役,手里抬着一个大木箱,那箱子周围尽是斑斑血迹。谈古一见,闭上了眼睛。
吕全奉了吕明阳之命,在谈古出门赴宴后,带人到了他家,一查之下,果然发现有一个地穴,里面腥骚恶臭,令人掩鼻。正中放着这个大木箱子,从里到外尽是血迹。吕全还从地穴里发现了几个纸盒,说着递上一个纸盒,吕明阳吩咐衙役取过那破烂的纸盒,对照之下,果然是同一种板纸。
吕明阳一笑,道:“谈先生,现在还有什么说的?”
谈古道:“无话可说。”
吕明阳厉声喝道:“谈古,你外表儒雅,可心中却是如此恶毒,竟想得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法子来杀人,就算他与你有杀父夺妻之仇,也用不着这般报复吧。”
谈古突然扬声大笑:“我恶毒?对,对,我是恶毒,但对付李宵这种猪狗不如之辈,这种法子算是便宜了他。”
吕明阳喝道:“你这般恨他,就因为他杀了墨菊?”
谈古也大叫道:“对,就因为……”他突然住了口,盯着吕明阳,“你如何知道?”
吕明阳一笑:“你先不要管我如何知道,我倒是很想听听你的故事,尤其是你与墨菊的故事。”
谈古盯着吕明阳,眼睛中不知是愤恨还是忧伤,两个衙役怕他暴起伤人,手握刀柄,站在他身后,看紧了他。谈古突然长叹一声,举头看着遥远的夜空,目光仿佛比那漆黑的天宇更加深远。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发出的一般——
早在十一年前,谈古已是一位东南知名的琴师,名字叫鲁鱼。他云游四方,这一年来到了江州,听人说万花楼里有一位墨菊小姐,琴画诗书,极为精通,便去见了一次。谁知二人一见之下,却是情愫暗生,谈古的风流气质,给墨菊留下极深的印象,芳心为之暗许。
当时谈古虽然名动四方,但袋里却没有多少银子,只因他一向视钱财如粪土,没想到这种阿堵物在风月场中竟是如此重要。他立誓要为墨菊小姐赎身,等到他凑齐了银子再到万花楼时,却被告知两个月前,墨菊早被人重金赎走了。这个人便是李宵。
谈古虽然痴情,但却是一个明理的君子,他认为墨菊从良之后如果幸福的话,他就会永远在江州消失,再也不来打扰她。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李宵宅边的一个客栈中住了下来,每天在楼上凭栏而望。没过几天,他终于看到了墨菊,而墨菊也看到了他,顿时泪流如注。又过了两天,墨菊竟偷偷跑到他屋子里,告诉了他所有的一切。
原来她得到的并不是幸福,李宵娶她只因为她与以前的大娘子生得相像而已,而且变态,总喜欢让她做一些不可启口的事寻求刺激,她已经受不了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墨菊就再也没出过门,因为她来的时候被一个管家看到了,那个人就是胡老七。他对李宵说了,李宵就将墨菊关进了柴房。谈古在客栈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对李宵产生了极度的反感。从这一天起,他便不再出门,而是在夜深时向李宅中那所柴房的方向挖了一条地道。由于客栈本就靠着李宅,所以没过三天,他就将地道挖到了柴房地下。
而那天,刚好是重阳节。
说到了这里,谈古的脸色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变化,那是一种可以将人冷到骨头里的恐惧,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我将地道挖到了那里,从地下钻了出来,满以为能见到墨菊,但是我见到的竟是……竟是……老鼠吃人的惨剧。”
几十只大老鼠,围着墨菊那曾经迷倒众生的躯体,在疯狂撕咬着。墨菊浑身是血,但奇异的是,那些可怕的老鼠竟没有去咬墨菊的脸,那张脸依旧美丽如昔。
“可能上天有眼,让我再见一眼美丽的菊儿吧。”
谈古满心中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报仇,为墨菊讨还公道。他不愧为最优秀的乐师,心思沉静,一番思索后,便有了主意,他要让李宵不得好死,一刀杀了他,反而是便宜了他!谈古从墨菊身上褪下血迹斑斑的衣服,挂在屋梁上,然后沾着血在墙壁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墨菊再现,李宵魂归。
然后他出得门去,在李宅中点起了火,连同这间柴房顶上也扔了一个火头,等到火焰一起,他便将墨菊的尸体放进地道,又将那条地道口堵死,才从地道回到了客栈中。这样一来不但埋葬了墨菊,也不会让人发现那条地道,墨菊的失踪就成了一个谜。李宵赶来时,看不到墨菊的尸体,只看到了墙上的血字和血衣。谈古的安排是极有效果的,李宵一下子便得了心病,而且被吓得日夜不安,每一合眼,便看到墨菊来索命。他在江州再也住不下去,便举家搬走,到了这青河县。
吕明阳听着,暗道:怪不得墨菊尸体埋葬得那么深,原来那本就是一个地道。李宵那日见到墨菊花便吓得瘫软在地,原来这病根早在十几年前就种下了。
李宵举家搬走后,谈古四处探听李宵的消息,几年后终于也到了这里。他见李宵并没有死,倒放下了心,因为他不想让李宵轻易死去。他要以更残酷的方式向李宵讨还血债。
谈古虽然自信没被李宵见到过,但为了防范万一,还是改了名字和面貌,留了一部大胡子。他并不亲自找李宵,而是挂上了他的好友张凤如,他知道以他在琴艺方面的能为,绝对可以和李宵会面。他在等待时机的同时,又想到了一个以牙还牙的报仇方法——那就是让李宵也死于老鼠口下,这样,墨菊才会瞑目九泉。
谈古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一个耍猴子的,那人每叫猴子做一个动作,便将一个果子塞到猴嘴里,这一下使他大受启发。他回到清神谷,在谷中找到几窝刚生下不久的野鼠,饲养了起来。等到那些老鼠长满了牙齿,他便不让它们吃别的东西,每天喂它们肉食。而他每在喂食前,便会弹一曲铁马冰河。久而久之,那些老鼠一听到这曲子,便知道要喂食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他饿了老鼠几天,将一块干粮扔进去,看哪只老鼠动口,立时拖出来打死。如此三次后,便再没有一个老鼠敢动那些干粮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训练老鼠吃人。
他在一天深夜,挖来了一具刚下葬的死尸,将死尸全身用布缠住,只露出咽喉部位,在那里绑上一块肉,放到大木箱子里,将饿了几天的老鼠放进去。那些老鼠从没咬过人,不知眼前是什么东西,虽然闻到了肉味,却不敢动口,谈古弹奏铁马冰河,那些老鼠也不敢动。最后几只大老鼠饿得极了,见没人来喂食,便大着胆子在肉上咬了一口,见没动静,胆子便大起来,将那块肉吃了。鼠多肉少,那些没吃到的老鼠便盯紧了死人的咽喉,一涌而上,撕开布片,将死人身上的肉吃得干干净净。
以后的日子里,谈古每过几天,便去设法弄一具死尸,来给老鼠做食物,而且都只露出咽喉。那些老鼠吃顺了口,每次都先咬咽喉,然后再吃四肢。之后,谈古在尸体上挂上细绳,在老鼠啃咬之时,不时的拉动,那尸体便抬手动腿。老鼠们先是害怕,但后来一见死人没什么反抗,终于不再吃惊,不管尸体动与不动,它们都照咬不顾。
到这时,谈古训练出了敢吃活人的恶魔。
谈古准备在重阳这天下手,因为墨菊死的那天就是重阳节。
重阳这天,他按约而来,果然如同吕明阳所说的,将老鼠装进纸盒中,放入琴箱,又借口沐浴更衣,进到李宵房中,放入床下。等到李宵醉后睡下,他便弹奏了那曲铁马冰河。由于这前厅与那屋子离得不远,老鼠绝对可以听得到——可以想像,几十只疯狂的老鼠一涌而上,乱咬咽喉,李宵哪里还有命在!
吕明阳若有所思,道:“原来此地的盗墓贼就是你,怪不得李宵一死,就再无尸体丢失了。只是大家谁也想不到,做这种天人共愤的勾当的,竟是堂堂乐坛圣手,平素性情高洁的谈先生。”
谈古不答,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缓缓道:“现在李宵终于死了,墨菊也当瞑目,我的生命也到头了。但我没有遗憾,因为我终于做完了我的事情。”大家听了,都唏嘘不已,原来这件案子里竟有如此伤感悲惨的故事,一时座中沉寂无言。
还是吕明阳打破沉默:“谈古为情人报仇,十几年来处心积虑,虽然成功,但已走上了邪路,入了魔道,明尘大师,你说呢?”
明尘合十道:“阿弥陀佛,人生最苦,人生最苦。”
吕明阳面向谈古,道:“只可惜你的事情虽完成了,却完成得不太圆满,因为你并没有为墨菊小姐报仇。”
谈古一惊:“难道说李宵还没死?”
吕明阳看着他,缓缓地道:“李宵死了,但并不是你杀的。”
拨云见日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在场的人都是一怔,谈古变色道:“不是我杀的?李宵明明是死在老鼠牙爪之下的!”
吕明阳正色道:“不是。你十年来苦思报仇,到最后却只是对一具尸体实行了报复。”谈古叫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吕明阳道:“在你的老鼠出笼之前,李宵就已经是个死人。”
夜风虽寒,但此时谈古头上竟流下了涔涔汗水,他目光急转,游移不定,嘴里喃喃道:“他早已死了?他早已死了……”吕明阳道:“正是,而下手的人也在此时座上。”吕明阳缓缓转头,面向明尘,道:“明尘大师,那条蛇是你带来的吧?”
满座皆惊。
在众人的目光里,明尘不慌不忙,依然是一副静如止水的样子,只不过嘴边的肉轻轻在抽动,他闭着眼道:“不知大人此话怎讲?”
吕明阳冷笑一声:“那条红头环蛇,就是你事先藏在李宵屋子里的。等李宵睡下之后,那蛇便爬进了他肚子里面。”他一挥手,仵作捧上一个小盘,上面果是那条已被胃液腐得全身溃破的死蛇。
吴玉年一见,便要做呕,但不得不强自忍住。明尘道:“不知一条死蛇可能证明什么?难道它也是小僧所养的不成?”
吕明阳道:“它并非你养,却是你捉的。你是一位画僧,身上总带着笔,你将这条蛇放进笔杆中,带进张府。事先把他放入床头,那床是木匠精雕细刻而成,其中床头处有一条乌龙,你便将此蛇放入龙腹里,等到李宵入睡后,蛇从里面出来,毒死李宵。”
明尘冷笑:“难道蛇也像那老鼠一样,会听我的话?”
吕明阳道:“蛇自然不会听话,但你不要忘记那颗醒酒丸。”此话一出,明尘脸上陡然变了一下,但他马上又镇定下来:“小小一颗醒酒丸,能说明什么?”
吕明阳道:“正好能说明你便是杀人凶手。”他不让明尘说话,扬声道,“拿上来。”
周虎应声走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后面跟着那个天竺的耍蛇人。明尘一见这个小瓶,目光中露出绝望的神色。大家看得清楚,那上面画了一幅吕洞宾飞跃洞庭湖的画,气质神韵,正是明尘手笔。吕明阳道:“这个是我让人从你那里搜查到的,里面就是那些所谓的‘醒酒丸’。”他从里面倒出一粒灰色小丸,交给那天竺人,“现在就让大家看一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家凝神看着,只见那天竺人将一个竹篓打开,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一条蛇,正是一条红头环蛇。天竺人将蛇放在一个长长的浅盘内,将那颗醒酒丸放在离蛇远远的地方,那蛇开始不动,可丸药一放入,它立时便昂起了头,四下看了看,便向那丸药爬去,围着转起圈子来,似是不愿离去。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明尘却有些坐不住了,身子不住发颤。吕明阳道:“这哪是什么醒酒丸,分明是雌蛇的体液,你将它涂在李宵鼻子之下,这蛇嗅觉极是灵敏,怎么会闻不到?况且这种红头环蛇性喜钻洞,就从那李宵鼻子里钻进去,直进胃中,他安能不死?”
明尘绝望地叹息一声:“不错,这条蛇是我放的,我用它杀死了另一条更狠毒的蛇,那就是李宵。正如谈古先生所说,这样的死法已经是便宜他了。”
吕明阳道:“难道你也是为了墨菊?”
明尘点头,原来他自小是个孤儿,无依无靠,讨饭到了江州,恰好遇到了墨菊。墨菊因为他与自己一般的身世,便收留了他几天,还送他去寺院出家为僧。这明尘久遭大难,遂对佛法产生了兴趣,加上他绘画天赋很高,很快就成了一名很有见地的画僧。可等到他专程去拜谢恩人时,竟听说墨菊已被李宵赎身做了填房。他也不太失望,毕竟墨菊能够从良也是他的最大心愿。
但明尘没有见到恩人,毕竟不死心,他寻到了李府,却发现那里早已烧成一片白地。一打听才知道,说是重阳节那天,墨菊与人私奔,放火泄愤,以至于李宵无脸见人,举家搬走。他见到了胡老七,问明了府中发生的事。明尘原本就不信墨菊与人私奔一说,他知道以墨菊小姐那样好的心地,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就是李宵杀死了墨菊,然后放火毁灭证据,以保自己清白。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墨菊讨还公道。
他对于佛法虽然领会很深,但毕竟浸淫未久,这番仇恨心一来,便无可抑制。之后,他遍行各地,到处寻访李宵去处。几年之后,果然被他寻到李宵的踪迹,明尘便也来到青河县,当上了法能寺住持。由于他丹青出众,在城中算是一位名僧,便有机会接触李宵;李宵从未见过他,当然不会怀疑。为了使自己的报仇手段不被人觉察,他想出了这个不在场便可以杀人的主意。
座中又是一阵嗟叹。谈古的故事已使得案子有了悲剧的气氛,再加上明尘的讲述,几乎使人潸然泪下。
好一阵之后,吕明阳才叹息一声,道:“红尘俗世,竟是这般无奈,如果那李宵不见到墨菊,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了。但往往事与愿违,不该发生的事,总会要发生的!”
张凤如随之道:“是啊,人生在世,总免不了遇上些悲苦凄惨之事。”吕明阳看了他一眼,没有做答,却对明尘道:“你浸淫佛法多年,却没有参透人间至理,总怀着一个报仇的念头,可见佛法也消弥不了你心中的愤恨。”
明尘合十道:“人非圣贤,多少痴儿怨女,逃不出红尘之外。我辈也是难免。”
吕明阳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你没有杀死李宵,此时还想再试一次么?”
明尘一怔,想了想,道:“只怕不会了,我心中的恨,已随着那条蛇的放出而消逝了。”
吕明阳点头:“如此看来,你心中还是有佛法的。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也不是杀死李宵的真正凶手。”
这句话一如晴天霹雳,将明尘震得全身一颤,他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吕明阳:“我已决心赴死,你就不必为我开脱了。”吕明阳道:“我不会为你开脱,你有佛法,我有国法,我不会让别人来顶缸,更不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来人,将他拿下。”
他突然一指张凤如,两名衙役向上一闯,将张凤如扳翻在地。张凤如大吃一惊,叫道:“冤枉,冤枉,大人为何要抓我?我又没犯法。”吕明阳冷哼一声,喝道:“你不用叫,我不会冤枉好人,本案的真正凶手,正是你张大官人。”
谈古与明尘都道:“张凤如与李宵平素相处不错,断不可能是凶手,大人就将我治罪好了,不要再节外生枝。”吕明阳冷笑一声,摇头道:“如果他果真是清白的,本人便引咎辞官。现在姑且不论这李宵罪行如何,就这桩案子,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张凤如叫道:“大人说我杀人,有何证据?”
众人都看着吕明阳,吕明阳淡淡地说:“自然有证据,否则,你也不会认罪。”
张凤如道:“证据在哪里?”
吕明阳道:“就在那间屋子里,大家要是不信,就随我一起去看看。”
当下吕明阳在前,众人随后,都来到了那间屋子前。衙役开了封条,人们进到里面,吕明阳指着那张床道:“证据就是这张床。”张凤如冷笑一声:“难道床还会杀人?”吕明阳道:“床不会,你会。而且你用的手段比他们都高明。”他指着床边的墙壁道:“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这上面的壁纸里,竟藏着一个巧妙的机关。”他吩咐衙役将壁纸扯下。
壁纸一扯去,大家看到墙壁现出一块铜片,约有手掌大小,像个盘子一样嵌在墙里,吕明阳指着这铜片问张凤如:“这是什么?”
张凤如冷笑:“这只是一块铜片罢了,能说明什么?”
吕明阳点头:“好,你说这只不过是一块铜片,但我却知道,隔壁屋子里还有一片同样的铜片。周虎,你去隔壁屋子,在同样的位置对着墙说几句话,不要声音太大。”
周虎领命去了。大家不知道吕明阳要做什么,好奇地看着,过了片刻,突然从铜片中传来了一阵人声。那声音不是很大,但却能清楚地听到每一个字:“大人,听得到么?我在说什么?”大家知道这是周虎的声音,隔着一间屋子仍能听到,想必是这铜片传声的缘故。
吕明阳也对着铜片说了几句,将周虎叫回来,然后对张凤如道:“这个东西只怕不单单是一块普通的铜片吧。”
张凤如道:“那便怎样?这东西是我怕屋子里的客人有事,所以安在这里以便有什么事及时知道,这个也算是杀人证据么?”
大家一想也对,便都看着吕明阳。
吕明阳淡淡一笑:“看来张大官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接下来我就让你见棺材。”他抬眼扫了一下众人,“各位,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这个案子的真相马上就会大白,请大家都站在原来地方,不要随便走动。”他吩咐完了,叫一声,“灭灯。”
屋子里一下子漆黑一团,大家还没弄清怎么回来,见听吴玉年突然尖叫了一声,人们随声看去,只见屋子外面突然现出了一张脸,一张泛着蓝光的脸。这张脸就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屋子里的人,没有任何表情。这一刹那,谈古与明尘的呼吸都停止了,两个人几乎同时惊叫道:“墨菊!”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门口走去,伸出手来要去开门。就在这时,火光亮起,那张脸仍旧在门外,可那种怕人的蓝光却不见了。
那人走进门来,站在吴玉年身边,狠狠盯了张凤如一眼,然后低头不语。谈古与明尘的目光几乎粘在这人身上,方才认出这个女子并不是墨菊,只是一个面貌极似墨菊的女孩子。二人几乎同时慨叹了一声。
吕明阳道:“大家看到了,这个女孩子并不是墨菊,只是李小姐脸上涂了萤石粉,在黑暗中看起来很像墨菊小姐而已。”明尘道:“那又怎么样?”吕明阳道:“张凤如杀人,用的也是这个手法,他是活活将李宵吓死的。”
明尘道:“这怎么可能?李宵怎可能被吓死?”吕明阳道:“如果他不是被吓死而是被你的毒蛇杀死的话,脸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惊恐的表情?因此我想,他在死前一定见过他平生最恐惧的东西。这个东西并不是吃人老鼠,而是墨菊的脸。”他又对谈古道,“你的血字,血衣没有将他吓死,但却使李宵从此得了心病,受不得惊吓,因此,重阳那天庙门上的一朵墨菊花,便能使李宵病发晕倒。而我知道,那朵花并不是你插上去的,真正插花的人,正是这位张凤如大官人,也正是他知道我们重阳那天要去山顶。”
张凤如脸上滴下了汗水,但却还是叫道:“这些都是大人凭空猜测,我为何要在门上插花?”吕明阳道:“很简单,你是要把我的注意力转到谈古身上。我去谈古家时,他家就摆着一盆墨菊花,如果是他插上去的,这盆花他还能留着么?你到他家去过,从那盆墨菊花里,你知道他也想对付李宵,所以便嫁祸于人;你杀李宵,让他来顶罪。”张凤如道:“大人说了半天证据,难道就是这些?”
吕明阳哈哈大笑:“你急什么,事都做了,还怕人知道么?你床顶上藏的是什么?”张凤如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这句话已将他的信心全都击碎。吕明阳道:“我来替你说吧,床顶上藏的就是你吓死李宵的东西。”他吩咐一声,几个衙役上前,将那床顶掀了下来,从里面蒙的轻纱中扯出一幅画来。
明尘一见,叫道:“这是……这是我丢失的画。”大家看时,那正是一幅人像,画上的女子体态纤细,满面哀情,娥眉淡扫,凤目含悲。
谈古一见,悲泣了一声:“菊儿……”
明尘抢上前去,将画捧在手中,在脸上轻摩着,仿佛是在怜惜那画中人一般。
吕明阳喝道:“慢着,小心上面的证据。”明尘一呆,放下了画。吕明阳夺过来在桌上一展,吩咐衙役再次灭灯。
灯光一熄,李小姐已洗去脸上的萤粉,但屋子里竟还是发出了淡淡的蓝光,而这一次的蓝光是从那画上发出的,正好是画中人像脸部位置。
在大家的惊叹声中,张凤如低下了头,发出了一阵惨笑。
吕明阳转向众人,说出了张凤如精心布置的机关。
张凤如与明尘交好,想是一早就发现了这张画,他自然也是认得墨菊的,由此便想到明尘也是来为墨菊报仇,却没有点破。重阳那天,张凤如指使赵驴儿去法能寺。偷来了这张画像,可那赵驴儿贪心不足,之后又去了法能寺。他从寺中得手出来之后进到长安客栈,想再捞一票,结果却死在毒蛇口下。那日,张凤如到茶楼里,正是去接应这张画的,之后他急急而走,那是因为还要回家布置这个机关,然后去赴重阳节的酒会。因为张凤如知道李宵有心病,受不了惊吓。便将人像的脸部涂上萤粉,藏在床顶上。这种萤粉在有光亮的情况下是不发光的,只是在暗夜中才会发光,所以,如果不是在这屋子漆黑一团的时候,绝看不到这里的机关。就算那朵花吓不死李宵,这一招也可要了他的命。
这下,大家全明白了。张凤如等到李宵睡下之后,便到这屋子隔壁的那间,用怪声叫醒了李宵,等到李宵一睁眼,就看到发着蓝光的墨菊的脸。那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平常人也要被吓个半死,更何况李宵这个本有心病的。他因为见到那些血字血衣,吓成心病,连自己亲生的、模样酷似墨菊的女儿都不敢见,心中的惧怕自是可想而知了。
张凤如全身颤抖,平时八面玲珑的神气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但这并不是惧怕,而是愤怒。
在一片死寂中,张凤如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身世。他本是墨菊家乡人,与她自小相熟,青梅竹马,两个人心意相通,还暗中交换了定情之物。墨菊送他一幅手帕,而张凤如送给墨菊的,就是那朵墨玉菊花。但之后那年,家乡遭受瘟疫,死尸遍野,张凤如与自己的母亲带着墨菊相携逃难,途中失散。张凤如和母亲二人流落到了青河县,由于他自小出生在商贾之家,做生意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不过几年光景,便置起了一处家业。此后,他便动用人力四处寻找墨菊,终于在那一年,有人在江州打听到了墨菊的下落。
张凤如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江州,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墨菊在前几天被李宵赎身做了填房。张凤如悔得几乎要自杀。为了见墨菊一面,他化妆成一名下人进了李府,可他并没有见到墨菊,也没见过李宵。向人一问才知道李宵已将墨菊关进柴房,不给饭吃。
那天正是重阳节,当他来到柴房时,发现柴房门已开了,他闯进里面,却只看到了墨菊那惨不忍睹的尸体,与房间里的血衣血字。那时谈古正在外面放火,没在柴房里。张凤如断定是李宵将墨菊折磨至死。他从墨菊头上取下那朵墨玉菊花,深藏在怀,知道墨菊一直想念着自己,便发誓要为自己的未婚妻报仇。正在这时,谈古放火而归,张凤如躲在外面暗处,看着他流着泪水将墨菊埋入地道。张凤如怕被李宵发现,趁机离开了李宅,此后,他便一病不起,在江州治疗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听人说是墨菊与人私奔后放的火,他冷然一笑,因为他知道是李宵杀了墨菊。可等到病好后再去李府时,才知道李宵已举家搬走,不知去向了。张凤如恨得牙根冒火,从那一刻起,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杀了李宵。
几年后,青河县里突然来了一位李应龙,在张凤如家不远处安身立户,这倒也没什么,他也从没见过这位李掌柜。但有一天,他看到了李应龙的女儿——那位李小姐,他立时惊呆了,这分明就是年轻的墨菊。他此前听说过李宵和墨菊的传闻,说李宵因为见到墨菊很像他前妻,才为她赎的身。由此他想到,这位李应龙很可能就是李宵。
他暗中查访,果然在一次交谈中,李应龙露出了江州口音。他虽然没有揭穿他,可心里却是如见仇雠。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在盘算着如何亲手杀死李应龙。就在这时,他遇到了谈古与明尘,认出了谈古正是那天柴房里的男子,他知道这个人来的目的与他一样,都是为了这个李应龙。因此,他故意让谈古与李应龙在无意间会面,拉扯上两人的关系,为日后自己动手杀人做准备。而此时明尘也到了青河县,特意来拜访他;初时,张凤如并不在意,但后来他去寺院,看到了明尘那幅人像画,便知道明尘也是来向李宵报仇的。于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加快进度,绝不可以让李宵死在这两人手中。他已发过誓,一定要亲手为未婚妻报仇的。他探知李宵有心病,受不了惊吓,便想出这个办法。他自然记得墨菊的忌日是重阳节,猜想另两个人也一定会在这天下手,所以他正好借机行事,亲手杀死李宵。
张凤如说完,将怀中那朵墨玉菊花捧出来,双目泪水直淌,他终于为他的未婚妻报了仇!
屋子里一片沉静,没有一个人出言呵斥。
夜风如水,吕明阳押解一干人犯回衙的路上,吕全问道:“老爷,我有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谈古用琴声杀人的呢?”
吕明阳淡淡一笑:“那日天竺人耍蛇之时,用箫音引逗毒蛇,我突然想到,凶手也可以用琴声控制老鼠。所以,这便是谈古杀人的手法。他们几人都不是在现场做案的,机关之巧妙,行事之隐蔽,都不是寻常人犯所能做到的,说明这几个人都不是一般人,只可惜因为仇恨,毁了他们的一生。而这位李宵更是悲惨,他因为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将墨菊关进了柴房,使得墨菊惨死于鼠口之下,而后悔终生,郁郁寡欢,最后落一个不得全尸的下场。试问,他真的是那样狠毒无情,应遭此报么?而那几位凶手呢?明尘自不必说了,谈古与张凤如至今未娶妻室,由此可见,他们都是用情至深之人;虽然杀人手段过于毒辣,但也是情之深,恨之切,身不由已吧。”
他停了停,又道,“还有那个胡老七,他无意间撞破了墨菊与人相会,把事情告诉了李宵,不想引出了如此后果,以至于后来以管家之才沦为乞丐,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那位墨菊小姐,不幸沦落青楼,等到自己爱的人出现之后,却无缘厮守一生,最后竟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吕明阳说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天。“但愿死者能够安息。”他心中叹息着,突然想起重阳那夜没有做完的诗来,不由得脱口吟出:
“又逢重阳日,异乡独此身,怜菊花有泪,恨草鼠伤心。常怀局外事,惜取眼前人,一夜风云散,堪可笑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