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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唇边童话
作者:肖克凡

《收获》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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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我不知道她就是李太太,没在意,继续伺弄瓦罐里的小乌龟。男孩子饲养乌龟,这在大城市里是很普遍的。一只小乌龟养在瓦罐里,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好像是教化。经过这种熏陶,秋天我进小学念书就遵守纪律了。
       外祖母看到稀客登门,慌张了。抄起鸡毛掸子,拂过皮椅又拂茶几,连连让座。李太太摆手不坐。外祖母又想沏茶又想端糖盒子,结果既没沏成茶也没端成糖盒子,一派不知所措的模样。李太太烫着波浪卷,脸色白皙身材纤细,说话弱声弱语。她向外祖母交待了几句话,说王姥姥拜托了,便放下一块素花手帕走了。
       外祖母小步颠儿颠儿送客,送到大门外身子矮了一截。送客归来她老人家又变高了,告诉我这就是住在小街七号洋房里的李太太。我说是小秀玲的妈妈吧?
       她老人家扎煞着双手很是荣耀地说,人家李太太是“三不太太”,一不吃外面东西,二不上外面厕所,三不住外面旅馆,干净得要死啊,今天竟然进了咱家。说着道着外祖母打开李太太放下的那块素花手帕。我看见里面裹着两张钞票,足以买得许多小乌龟的。外祖母啧啧称赞说,李太太毕竟大家庭出身,一给就多。
       我们居住的街区,旧时属于法租界,而且距离法国工部局不远。如今法国工部局改成人民图书馆了,图书馆大门外的草坪上坐着一位石头先生,人们叫他鲁迅。
       我们居住的这条小街,清一色西式建筑,三层小洋房。我和外祖母居住的是华家的门房,门上还挂着一只送奶工人遗留的小木箱。
       走到马路上,偶尔可见残存着“黎将军路”、“丰领事路”的痕迹,说是殖民主义的东西。我们小街上,人与人之间极少称呼同志,多年不变保留着旧时习惯,称呼女人为小姐或太太,称呼男人为先生或大人。有时候我想,长大成人之后我也是先生了。
       小街童谣这样唱道:先生啊先生,先生啊先死,先死啊先生。外祖母听到孩子们哼唱便大发感慨说,先生的未必先死,先死的未必先生,生死轮回不由人啊。
       轮回?我听不懂,心里却想起儿童公园里的旋转木马。那玩意儿坐上去转得快了,往往头晕呕吐。邻家小三有一天吃了细米饭烧黄鱼就去转了,吐了一个彻底。外祖母听说此事不住地摇头,说好可惜啊那黄鱼。
       李太太一走,外祖母马上动弹起来。她是听话的小学生,李太太是前来布置家庭作业的老师。老师一走学生立即写作业:熬糨糊、打夹纸。第二天继续做功课:粘层儿裁样儿。第三天缠出一大团麻线,抄起锥子纳底子了。
       她老人家戴着老花镜说这是给李先生做鞋呢。李先生去年下放农场了,穿皮鞋不妥啊。要是去内联升鞋店买布鞋,李太太拉不下脸面,因为穿惯了皮鞋的李先生历来都是沙船鞋店的主顾。外祖母说李先生是文化人,喜欢石刻木雕还养了一只墨猴儿。只要李先生铺纸写字,那畜生便负责研墨,赛过书童。
       好几天过去了。外祖母点灯熬夜飞针走线总共做了三双鞋。两双厚底单鞋,五眼系带儿的那种样式。还有一双高勒棉鞋,黑色灯心绒鞋面,看着特别结实。
       鞋做好了,外祖母派我去送活,说童子送鞋不犯忌。外祖母叮嘱我说,李太太起先雇佣保姆,总是嫌脏。后来索性不雇了。不雇自然苦了自己。李太太宁愿苦也不愿脏。你去送鞋千万不要大声说话。大声说话喷出唾沫星儿,李太太就活不成啦。
       我被吓住了,心里猜测李家一定是一座一尘不染的玻璃宫殿。小心翼翼走到李家院门外,我把手指塞进嘴里嗍了嗍,认为干净了,这才伸手去按门铃。
       门铃响了好几遍,我听到院里传出脚步声。前来开门的是小秀玲。她是李太太的小女儿,长得特别漂亮,还戴着少先队的“三道杠”。小秀玲去年加入少先队,一连几天高声练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那歌词我听几遍都熟了,说是一个叫郭沫若的人写的。
       小秀玲的歌声,很嘹亮。外祖母特别喜欢小秀玲,说她不抹口红嘴唇也是红红的,不描黛眉眉毛也是黑黑的,天生小美人儿。只是小秀玲趾高气扬,三年级小女生走路挺胸扬脸凡人不理,活像一只高高飞翔的小天鹅。这只小天鹅的姐姐名叫小玉雯。小玉雯读寄宿学校不回家,据说长得比小秀玲还要漂亮几分。
       我把三双鞋一古脑递给小秀玲,说这是李先生的鞋。她瞥了一眼说,我爸爸从来不穿布鞋的,你弄错了吧,说着就要关门。我连忙说没弄错,这是你妈妈让我姥姥做的。小秀玲惊讶地瞪大一双丹凤眼说,我爸爸调到县城教育局当干部照样穿皮鞋啊,他是不会穿乡下人的布鞋的。
       小秀玲皱起眉头看着这三双不同寻常的布鞋,那表情仿佛她爸爸受到奇耻大辱。我站在院外送活,她站在院里拒收,就这样僵持着。
       李太太出来了,不声不响站在女儿身后,伸手接过这三双布鞋。我看见李太太戴着一双白纱手套。小秀玲回头问道,妈妈我爸爸怎么能穿这种乡下人的布鞋呢?
       李太太不睬女儿,颔首微笑对我说王姥姥辛苦啦谢谢她老人家。然后伸手轻轻关了大门。我最后看到的还是那一只白纱手套。
       回家我向外祖母交差,说起骄傲的小秀玲。外祖母沉吟片刻说,大人的事情啊往往瞒着孩子,小秀玲一定不知道她爸爸下放农场当苦力,今天偏偏让你说破了。接着外祖母叹了一口气说,疥子早晚要出脓的,你说破就说破吧。
       我的心情缓释下来,跑去给小乌龟喂食。小乌龟吃米粒,有时也吃小虫子。这时候,沙太太来了。
       沙太太白白胖胖的,挺胸进门把一只小纸兜儿丢在地上,说是老鼠药。我慌忙抱起瓦罐防止小乌龟中毒。外祖母赔着笑脸说请坐,但是丝毫没有接待李太太时候的慌张。看来,沙太太的身份那是比不得李太太的。白白胖胖的沙太太坐了,呼呼喘着粗气告诉外祖母,今晚十点钟各家各户必须准时投放,全市总动员嘛。
       外祖母说,我不差一分也不差一秒,今晚十点钟保证准时投放老鼠药。说着她老人家便向沙太太打听给搬运工人夜校讲课的事情。
       沙太太继续说,王姥姥您别打岔,我的通知还没说完呢。
       您说吧您说吧,全市总动员。
       老鼠药的事情就这样了,关键在于明天,沙太太的表情进一步严肃起来说,时间已经确定,明天上午八点钟全市统一行动,除四害。
       我听罢心里又一阵害怕,紧紧抱着小瓦罐。
       沙太太补充说,除四害呢主要是除麻雀,那害鸟跟人争吃粮,可厉害啊。您说乡下农民种粮食容易吗?披星戴月风吹日晒,春种秋收却被一只只麻雀吃去了,好可恶呢。
       外祖母连声说可恶可恶,然后表示那纸人儿已然糊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大声吼喝就是了。沙太太说光靠喉咙不成,三声五声哑了怎么办,还得预备响器。外祖母说家里有铜锣,那年欢迎志愿军回国的时候买的。沙太太哈哈大笑,说有铜锣更好啦,一敲山响震动四方,连市委那边都听得见。
       这时候,外祖母再次询问给搬运工人夜校讲课的事情。沙太太笑着说,扈太太特别愿意去,说教语文,乔太太也特别愿意去,说教算术,而且义务讲课分文不取。可结果呢?扈太太没
       有去成,乔太太也没有去成,人家林太太去成了。
       林太太?就是东亚毛巾厂的少奶奶啊?外祖母好像很为扈太太和乔太太感到惋惜。
       人家林太太就是好运气。沙太太接着说,太太们年纪轻轻谁愿意呆在家里?去给搬运工人讲课,走出家门接触社会,为建设社会主义出一把力,既快乐又光荣呢。
       沙太太说还得挨家挨户发放老鼠药,便告辞走了。
       外祖母没有正式送客,只是追着沙太太背影说了声您走好。她老人家关门之后小声说,沙太太当这居民小组长好辛苦,比当年给褚司令当外宅还劳累呢。
       我知道司令在军棋里官儿最大,司令下边是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工兵最小,专挖地雷。
       晚饭之后我抱着小瓦罐上床,担心小乌龟误食老鼠药丧了性命。好在小乌龟没有被划人四害名单里,要不也得死。心里嘀咕着,我索性从瓦罐里取了小乌龟,湿漉漉抱在怀里。小乌龟胆小,缩着脖子不敢露面。我们就一起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发现小乌龟钻进枕头下面,没死,我心里踏实了。我将它放进瓦罐里,马上又拿出来。我要给小乌龟放风。我从一本小人书里看到革命者被反动派关在监狱里,有时候还放风呢。小乌龟不是革命者,我也不是反动派,我当然要给小乌龟放风。
       小乌龟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有时我想,外祖母是我的领导,我是小乌龟的领导。转念一想,小乌龟不知自己父母在哪里,我也不知自己父母在哪里。这样小乌龟就成了我弟弟。
       吃过早饭七点多钟了。外祖母吩咐我把她老人家扎的一具纸人儿送到三楼平台去,说有人管事儿负责把一具具纸人儿插在楼顶上。纸人儿迎风摇摆。这样就能恐吓麻雀不敢落脚。
       外祖母的纸人儿糊在一根竹竿上,一张大脸两只胳膊,腰间扎了两条飘带,没腿。我举着这具怪模怪样的纸人儿沿着楼梯上了三楼。楼顶平台上已经插了几具纸人儿,迎风摇晃很像等待起飞的风筝,只是没有风筝那般灵活。
       楼顶平台果然站着一个人,一看是索先生。我认识他。人们说当年索先生在宫里伺候小德张,属于小太监。后来小太监跟随大太监离开北京,沦落了。人们说太监不能娶亲,因此索先生独身一人过日子。
       索先生沉着面孔接过纸人儿,看了我一眼说这是王姥姥的纸人儿吧,说着转身在一个小本里记下了。我打量着索先生。他跟那纸人儿相比,一般高。
       完成了任务,我下楼去了。楼梯里我遇见住在二楼的扈太太举着一具纸人儿往三楼去。我想起扈太太希望去搬运工人夜校教语文课的事情,心里替她感到惋惜。
       扈太太扎的纸人儿居然有两只大脚,一时间让我想起李先生的布鞋。外祖母说扈太太大学毕业交了霉运,只好去“天外天”当了舞女,如今没了舞,光剩女了。
       我下楼来到院子里。外祖母一手拎着铜锣,一手握着擀面杖,那气派好似京戏里的佘太君。我成了她手下的兵卒。她老人家大声对我说,现在七点三刻钟了,走哇!
       小兵卒跟随着佘太君,雄赳赳气昂昂上了街。
       一会儿工夫,一条小街上站满了人。沙太太抱着一只铜盆,乔太太拿着一支拨浪鼓,身穿白大褂的余大夫双手托着一对铜钹,人人都是郑重表情。
       最引人注目的是扈太太了。她挎着腰鼓,双手捏着槌子,精神抖擞做出随时敲响的姿态,好像今天是她一个特别的节日。
       小街口的平氏洗染房里几个店员抬出一面大鼓。一时找不着鼓槌儿,他们显得特别着急。
       这时从马路上跑来一个手里握着小红旗的大人。他站在小街口不时看着手表,表情非常紧张。
       我钻出人群,抬头瞥了瞥小街两侧——果然楼顶竖满了纸人儿,迎风晃动,一派兵力十足的气势。这情景令我想起小人书里曹操兵败赤壁经过华容道,两边山崖上站满了诸葛亮的伏兵。
       就觉得自己站在山谷里了。
       四处静悄悄的。我看见那位大人手里的小红旗猛地一挥。轰的一声爆响,好像山崩地裂一般。我扭头去看外祖母,她老人家挥动擀面杖敲响铜锣,我却听不到锣音。扭脸去看余大夫的铜钹,只见他敲钹我却听不到钹响。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试着喊了一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以为自己聋了,拚命大叫起来,还是没用。
       我渐渐明白了。原来一切声响全被铺天盖地的巨响淹没了。我四处打量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世界变得特别安静。这时我突然想起能歌善舞的小秀玲。咦,李太太怎么还没来除四害啊。
       第一番攻势之后,出现间歇。我渐渐恢复了听觉。
       那位手持小红旗的大人大声宣布说,十分钟之后还有第二番攻势。
       就在第二番攻势响起之前,我终于看见了李太太。她身穿白色旗袍白色高跟鞋,还戴了一串白色珠子项链,一尘不染的样子。
       这时候我心里产生一个念头,李太太为什么不去搬运工人夜校教课呢?外祖母说李太太辅仁大学毕业,为了照顾李先生甘心情愿当了家庭妇女。李太太要是去给搬运工人夜校讲课,我想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这时候我看见李太太表情恬静站在院门外面。她左手托着一只小铜盘,右手拿着一支铜条,远远看去好似画儿里的人物。
       李太太手里的响器,那么精致,那么小巧,那么与众不同。
       时辰到了,那位大人手里的小红旗呼地一挥,消灭麻雀的第二番攻势开始了。
       人们继续操持着各式各样的响器。鞭炮也炸响了。一股股硝烟升起,天地之间变成烽火战场。
       我跑去观看扈太太的腰鼓。她一边打着腰鼓一边跳着舞步,好看极了。自从没了天外天舞场,扈太太今天总算有舞可跳了。我猜想她心里一定非常高兴。
       李太太站在那里,一声声敲击着手里的小铜盘。她的表情显得特别安详,这就更像画儿里的人物了。
       啪的一声,有一只麻雀从天而降,可巧掉落在沙太太身旁。她猫腰捡起放在铜盆里,举手欢呼起来。
       我跑过去看到,这只奄奄一息的小麻雀,嘴里流淌出几滴鲜血。全市统一行动弄得烽火连天,小麻雀们无处落脚,飞啊飞啊累得吐了血,一头从天上栽了下来——进了沙太太的铜盆。
       楼顶上纸人儿摇摇晃晃,地下锣鼓轰轰隆隆。第二番攻势里,从天上掉下来的麻雀愈来愈多。一群孩子们跑前跑后,四处寻找。这情景,远远超过学生下乡拾麦穗的场面。
       我伸手帮着沙太太往铜盆里捡麻雀,已经十几只了。平时傲气十足的小秀玲站在一旁,就是不敢伸手去捡。我知道她被吓住了。
       大人们显得更兴奋。索先生站在楼顶平台打扫战场,一根细绳将一只只吐血死亡的麻雀拴起来,一串串从楼顶垂落地下。
       人们欢呼起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大人来了,当场统计死亡麻雀数字。居民小组长沙太太哑着嗓子连连报告说,九十八只!九十八只!
       我就以为是两个九十八只,立即在心里默默做着加法。数字太大了,一时加不完。我要是会做乘法就好了,一乘就出来了。
       又添了一只。九十九只!九十九只!沙太太补充着。她已经喊破了嗓子,说话声音沙沙
       作响,好像一群受惊起飞的小麻雀,振动翅膀发出的声响。
       还有第三番攻势呢。
       看着沙太太铜盆里一只只口吐鲜血的小麻雀,我一下想起小乌龟,撒腿跑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我找遍床底屋角门后灶旁,竟然不见小乌龟踪影。天啊,小乌龟它走失了。小乌龟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下落不明。我急了,一屁股坐在院子里,抱着空空的瓦罐儿大哭起来。
       轰的一声,外面响起了第三番攻势。我的哭声立即被淹没得无声无息——好像独自上演着一场无声电影。
       轰天撼地的时光,就这样在我的哭声里过去了。我们小街上究竟落下多少麻雀,其说不一。沙太太急急忙忙去汇报了。
       我抱着瓦罐儿,心里思念着可爱的小乌龟。
       外祖母回来了,她好像并不同情我的遭遇,说小乌龟走了就走了吧。人家李先生下放农场还不是说走就走啦。
       我追问她老人家小乌龟到底去了哪里。外祖母说小乌龟去了天堂。我抬头望着窗外问她小乌龟为什么去了天堂呢?外祖母寻思说着,人间有时候太吵了,小乌龟心里一烦,就走啦。
       是啊,小乌龟走失的时候,地裂山崩,一只只小麻雀口吐鲜血坠落身亡。我的小乌龟一定遭受惊吓,跑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不甘心,继续寻找走失的小乌龟。有了明确目标心里变得充实起来。我甚至还去了二楼扈太大的房间。
       扈太太坐在沙发里专心擦拭着她的腰鼓,表情含有几分伤感。她看到我后笑着说,天天除四害多好啊,我就能天天打腰鼓跳舞了。
       我觉得扈太太长得特别好看,就告诉她小乌龟走丢了。扈太太惊异地说,你以为小乌龟跟你一样也会爬楼梯啊。
       我听罢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去三楼找了。
       晚间睡觉,我抱着空空荡荡的瓦罐,梦里盼望小乌龟早早归来。
       全市统一行动之后,沙太太受到上级表扬,说她的居民小组楼顶平台插的纸人儿最多,人们手里敲打的响器最多,收集的战利品死麻雀最多。有了这“三多”成绩,沙太太兴高采烈跑来跟外祖母聊天。我告诉她除四害把我的小乌龟给除了,也不知道它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沙太太瞟了我一眼说,死了呗。
       我的心猛然变成一块石头,沉重起来。
       没有小乌龟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小弟弟依然没有踪影。我寒了心。郁闷的夏天里我成了一个无精打采的男孩儿。
       小学招收新生的日期到了,我去报考。这是一所名声很好的小学校。马路对面的那座大院子里,据说曾经住着清朝最后一位皇帝。
       我排队等待入学考试。说是面试,口答。
       主考的男老师眉清目秀白净脸庞,文质彬彬让我想起李先生。外祖母说李先生下放农场当苦力去了,小秀玲却说李先生调到县城教育局当干部去了,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好像出来了两个李先生。我相信只有一个,无论当苦力还是当干部。因为小乌龟只有一个,丢了小乌龟我便没有第二个了。
       主考的男老师上来就问四害是什么。我回答苍蝇、蚊子、老鼠、麻雀。他点了点头,然后要我举例说出四种动物。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李先生的墨猴儿、我的小乌龟,还有老鼠和麻雀。
       这位主考的男老师好像不太满意。他慢条斯理评点说,你回答猴子就是了,不必非要说李先生的墨猴儿,你回答乌龟就是了,不必非要说你的小乌龟。
       我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表示接受。
       主考的男老师好像不肯轻易让我入学,继续提问说,除了老鼠和麻雀你还能举出另外两种动物吗?
       我低头想了想,说乌克兰猪。
       他终于笑了,说这些都是你身边的动物,远处的呢?
       我想起外祖母经常讲的故事里有一只遥远的动物,立即瞪大眼睛响声回答说,月宫里捣药的玉兔。
       主考男老师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下去吧你下去吧。
       我起身鞠躬行礼,突然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您说小乌龟它能活多久啊?
       什么?这位主考的男老师一定没有想到我会向他提问,伸手挽着白衬衣袖口很不情愿地回答说,大概能活很多年吧。
       既然老师这样说了,我就坚信小乌龟还活着,我的心情一下变成大晴天。
       通过这次入学考试,我成为一年级小学生,而且跟小秀玲同在一所学校读书。
       一天,扈太太跑来告诉外祖母,她给少年宫打电话说愿意义务去教舞蹈课,并且风雨无阻。
       少年宫同意啦?外祖母将信将疑。
       他们要我等候回音,他们说这种事情必须经过少年宫领导研究。扈太太无奈地说,我已经等了十几天啦。
       是啊,年纪轻轻呆在家里,有时一定很闷的。外祖母既羡慕扈太太的清闲,又同情扈太太的寂寞。
       扈太太兴奋起来说,当年我跟一个白俄学过手风琴呢,其实我也可以教音乐课的。俄国有一种手风琴叫巴扬,两面都是贝斯。我还学过乐理课程,根音啊首调啊属七和弦啊对位和声什么的。
       您应当出去做大事情啊扈太太。外祖母说自己只会洗衣煮饭,做一做小事情就是了。
       能歌善舞的扈太太叹了一口气,走了。
       立秋了。立秋那天我跟外祖母吃了西瓜,天气就爽了。天气爽了传来消息,说我们街道成立了人民公社。
       夏天时候,乡下便成立了人民公社,实行农村集体种田。秋天了,城市也成立人民公社了,不种田,实行居民集体炼钢。大炼钢铁是好事情。一座大城市好几百万人口,处处火光冲天的风景,看上去很威武的。大城市里不光炼钢,还实行人民公社集体生活方式,首先集体吃饭,然后集体劳动,包括集体养猪。
       乡下的人民公社养猪,那很寻常,哼哼叽叽饲养着就是了。城市里的人民公社养猪,就是景致了。然而无论城里乡下,养猪的品种都是“乌克兰”,说是从苏联那边传来的优良品种。不光乡下,城市养猪也是要有猪圈的。我们街区的猪圈就建在小街上,紧挨着余大夫诊所。
       余大夫是名医,留美医学博士。听大人们说留美的不吃香,美国是敌人。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写着“向艾森豪威尔开炮,向杜鲁门开炮”。小街的墙壁上写着这样的标语: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是中国人民的死敌!
       我们还唱着这样的歌曲:看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北京城发出了战斗号召;为保卫和平,为领土完整,一定要一定要解放台湾!
       美帝国主义者阻挡我们解放台湾,当然就是敌人。从敌国留学回来的余大夫,自然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余大夫诊所在一楼,二楼是住家。据说余家地板一天三遍打蜡,犹如一日三餐。有人说余家楼梯比交通饭店桌面还干净。这么讲究卫生,看来不在李太太以下。可猪圈偏偏盖在余大夫诊所大门旁边,不知这是谁的主意。
       我们街区被列为集体生活方式的试点,实行集体吃饭。集体吃饭就是没有特殊情况不许私自在家开伙。有的试点街区管得松,人们反而踊跃加入集体吃饭的行列。有的试点街区管得严,还专门成立了检查小锅小灶的纠察队。
       总而言之,一声令下我们街区的男女老少走出家门,一起去吃人民公社食堂的大锅饭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蹦跳起来。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去吃人民公社的饭菜,就跟电影里演的革命大家庭一样,多好啊。我一时忘记了丢失小乌龟的烦恼。
       外祖母好像另有想法。
       听说不许私家设灶开伙,外祖母动弹起来。她自言自语说,无论管得严还是管得不严,反正有了干粮心里不慌。我听不懂,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她老人家悄悄生起炉火,不声不响和面烙饼。她伸手关窗的时候惊醒了我。
       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看着外祖母擀面杖下压出一张张白面饼,觉得饿了,小声叫唤起来。
       外祖母丢下擀面杖,做贼似地捂住我的嘴,不允许我出声。她扎煞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轻轻拍着哄我睡觉。为了让我尽快入睡她压低声音给我讲起了故事。
       从前啊,劳动人民还没有当家做主,有一天家住法租界花园街的正昌纸厂经理偷偷煮了一锅大米饭,没想到有人告了密。半夜来了日本宪兵把他抓走了。那时节中国人当了亡国奴,小日本儿不许咱们中国人吃大米,只许吃杂合面。他们把大米装船从海河太古码头运回日本国。就说那倒霉的正昌纸厂经理吧,他正是犯了偷吃大米的罪过。第二天他家人拿着钱去宪兵队赎人,可人已经没了。据说天还没亮正昌纸厂经理就给日本宪兵枪毙啦。真可怜啊,他被日本宪兵抓走的时候,一口大米饭还没吃在嘴里呢。
       平时为了让我老老实实睡觉,外祖母经常给我讲恐怖故事,妖魔鬼怪什么的。我一害怕便不敢睁眼,渐渐睡着了。这次她老人家为了偷偷烙饼居然临时搬出日本鬼子吓唬我,引起我的不解。
       姥姥,日本鬼子不是被八路军打败了吗?我现在不怕他们了。说着我反而坐了起来,一派抗日小战土形象。
       外祖母跑到炉前给热饼翻了一个身,转身指着我说,你说你不怕日本鬼子,可放牛的王二小还不是给他们杀啦?你快给我睡觉吧。
       嗅着满屋饼香,我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半夜的白面饼没了踪影。我的早餐是一碗汤泡饭。半碗冷米饭半勺青酱几滴香油开水哗哗一冲,就是汤泡饭了。我向外祖母打听饼的下落。她老人家和蔼地说,你给我闭嘴,这是你最后一顿早点啦。我一听以为自己成了正昌纸厂经理,撇嘴要哭。她老人家好像自知说话出错,立即改嘴说这是你在自家吃的最后一顿早点,今儿礼拜六中午咱们就去吃人民公社食堂了。
       我心花怒放,只觉得时光过得太慢了。
       集体吃饭试点的第一天,沙太太领头,还有扈太太和乔太太和杏妮儿,我们居民小组一行人结伴前往人民公社试点食堂。沙、乔、扈三位太太都是南方人,她们北居多年仍然一口江浙语音,喜欢去冠生园和稻香村买点心。去年我还吃过扈太太做的汤年糕呢。扈太太平时喜欢自己烧菜,这时她压低声音告诉乔太太,听说有的街区试点纠察队挨家挨户收集锅碗瓢盆啦。
       乔太太听了表情疑惑起来。哪里会有这种事情,我们总要在自己家里喝茶吃点心吧。
       外祖母也参加讨论说,收去了锅碗瓢盆,家里不就变成祠堂啦。
       我们一行人从余大夫诊所大门外走过,没看见猪,却看见一群苍蝇。除四害讲卫生,最难消灭的是苍蝇。街道人民公社鼓励灭蝇,上缴五十只死蝇奖励一盒火柴。可是挥起苍蝇拍一打,那苍蝇就烂了,很难收到完整尸体。老鼠身体还是比较结实的,学校规定上缴两条老鼠尾巴即奖励学生一支铅笔,而且是带橡皮头的。
       身材瘦小的索先生正在清扫“乌克兰同志”的宿舍,满怀歉意地说猪被区里借去巡展了,为了推广街道养猪试点经验。我一时没有看到乌克兰同志,心有不甘。城市里没有动物,猪圈就是孩子们的动物园。中苏友好,就连不识字的外祖母也是中苏友好协会会员。小街里的孩子们称呼这口大母猪“乌克兰同志”,那感情是很深厚的。
       自从街道成立人民公社,索先生终于结束了清苦多年的单身生活,与乌克兰为伴了。大人们说这是好事情。解决一个太监的生活孤独,只能这样了。因此应当感谢乌克兰同志。
       我问满头大汗的索先生乌克兰同志什么时候回来。他犹豫不决地说大概三五天吧,转身去清圈了。
       我就在心里期待着乌克兰同志早日巡展归来。
       沿着马路走过一个路口,就到了我们吃饭的地方满天红食堂。前几天一大群苏联朋友前来参观,对城市人民公社兴办食堂赞不绝口,尤其是猪肉包子,个大皮薄,不亚于狗不理。说起苏联人,街区的孩子都会唱这样的歌谣:苏联老大哥,骑着摩托车,屁股嘟嘟响,到了莫斯科!
       苏联出产的幸福牌摩托车那是很令人羡慕的。我们平常见到的只是匈牙利出产的脚踏车。苏联是老大哥,匈牙利就是老二哥。摩托车老大哥和脚踏车老二哥,骑行起来那是大不一样的。
       外祖母认为匈牙利脚踏车好,它比苏联摩托车省油。
       一行人走到满天红食堂大门前。我扯着外祖母的衣襟,胃口非常激动。这是饿了。满天红食堂大门外站着一支纺织女工合唱队,她们正在高唱一首歌曲:“亚克亚克西,什么亚克西呀,人民公社亚克西呀!”我觉得非常好听。
       扈太太羡慕地注视着这一群唱歌的纺织女工。
       满天红食堂从前是一家制本厂,专门生产那种黑色硬壳记账簿。因此主要用户是账房先生们。公私合营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关门停产,一荒就是两年。人民公社的食堂,其实就是当年的装订车间。
       满天红食堂的饭厅,宽敞明亮。由于居民们踊跃参加人民公社集体食堂,吃饭的地方就显得小了。满天红食堂猝不及防,只得将前来就餐的居民们分成三拨,依次轮换。午餐时间头一拨十一点三十分,第二拨十二点,第三拨十二点三十分。我们走近满天红食堂大门,被编为第二拨人马。
       乔太太和扈太太身穿会客的衣裳,显得特别漂亮。乔太太小声对扈太太说,一座大食堂里吃饭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人民公社蛮好的。扈太太受到乔太太的情绪感染兴奋起来,说当年大学毕业全班去馆子里吃饭,也没有这么热闹啊。
       这时候第一拨吃饭的人们,缓缓退场了。这场景很像中国大戏院散场。外祖母是戏迷,一旦来了名角她砸锅卖铁也要去听一出。她最大遗憾是没有现场看过梅兰芳。她老人家的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京戏,给我讲过全本《狸猫换太子》和《包公三勘蝴蝶梦》,还有《霸王别姬》和《除三害》什么的。当然,那除三害是不包括麻雀的。
       第一拨退场的人们拥出满天红食堂大厅,主要是家庭妇女和小孩子,也有居家老人。我看见有的小孩子嘴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午餐从坐着吃拖成走着吃,回味无穷的样子。
       满天红食堂的饭菜气味,跟随着退场的人们飘散出来,引诱着我的胃口。我一眼瞥见小秀玲裹夹在人流里退场,顿时奇怪起来。小秀玲明明属于沙太太居民小组,她为什么头一拨就跑进去吃饭呢。小秀玲这只骄傲的小天鹅,就是不合群。
       我们准备进场了。这时候我看见小秀玲被一位管事的大人拦住了,好像要她接受检查。她左躲右闪宛如一条不愿人篓的小鱼儿,最终还是被叫到一旁去了。
       
       我跟随第二拨人流入场,扭头望着小秀玲的背影,不知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外祖母使劲儿牵着我的手。我们走进满天红食堂的饭厅。
       好大的饭厅啊。干干净净摆开十几张桌子。一眨眼工夫,这十几桌子就满了。饭厅中央立着一只大木桶,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米饭。一块大黑板上写着当日菜谱,四菜一汤。我识字不多,知道主食除了米饭还有馒头。
       我和外祖母是北方人,不大吃米饭的。我端着盘子跟随她老人家排队领取馒头。人民公社食堂不限量,通常大人领取两只馒头,小孩子一只。我满怀豪情拿了两只,没人阻止。外祖母低声警告说,你小小年纪贪嘴,不怕丢丑啊。
       没有桌子了。乔太太一团和气地对沙太太说,打麻将要有桌子的,吃饭也要有桌子的。扈太太细语轻声地对沙太太说,人民公社站着吃饭不可以吧。
       居民小组长沙太太只好苦笑着说,倘若没有桌子我们也只好站着吃啦。
       外祖母早年给北洋大总统曹锟的三夫人当保姆,见多识广。她拿起一双筷子叉起两只馒头。我立即模仿,也是一双筷子叉起两只馒头,好似小将岳云举锤。这样,我就腾出一只手了。
       外祖母大声说,这站着吃饭成何体统啊。
       太太们都有同感,便袖手站着。
       那几位男士很有礼貌,主动起身给太太们让出一张桌子。我们一群人有了位置,纷纷落座。
       我举着两只馒头坐在桌前。四菜来了,只差一汤。四大盘子热菜散发着人民公社的香味,鼓动着人们的食欲。我只认识红烧丸子和鸡蛋炒菠菜,其他就叫不出菜名了。
       人人都是第一次走出家门坐在人民公社食堂里吃饭,心里既惊奇又欢喜。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成人了。
       我们同桌吃饭的年轻媳妇杏妮儿,她是大中华橡胶厂装卸工“小山东”的媳妇,去年跟丈夫进城当了家庭妇女,住在小街一间车库里。杏妮儿平日寡言少语,坐在家里糊火柴盒。
       我看见杏妮儿领取了三只馒头,就说你也不爱吃米饭啊。她咬了咬嘴唇说北方人吃面食抗饥,吃米饭往往日头不落山肚子就饿了。
       日头不落山?我们这里没山啊。我看出杏妮儿还在使用农村的太阳衡量城市的时光。
       扈太太兴冲冲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乔太太同样盛了一大碗。沙太太也盛了一大碗米饭,说人民公社的碗好大啊。
       外祖母看到这种场面笑了笑,说眼睛大肚子小呢。
       沙太太喜笑颜开说,这厨子手艺比苏闽菜馆不差。这红烧丸子里放了荸荠吧?一咬脆脆的。
       扈太太伸出筷子尝了尝,转脸对乔太太说,这滑溜鱼片味道蛮不错的,一定是活鱼做的。
       乔太太夹了一块滑溜鱼片,连连点头表示赞成,然后夸奖油爆豆腐味道很好。
       我立即夹了一块被扈太太称为滑溜鱼片的东西放进自己盘子里,然后又夹了一块被乔太太称为油爆豆腐的东西,直接放进嘴里。
       我嚼着,也嚼不出什么味道来。只要太太们说人民公社食堂的味道好,我就觉得好。假若太太们说人民公社食堂的味道不好,我就不知道好不好了。
       外祖母埋头吃着,自言自语说这馒头颜色泛黄,碱大了。
       哦,原来馒头碱大就颜色泛黄啊。扈太太眨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说,活像一个求知上进的女学生。
       我突然想起小秀玲,抬头朝着饭厅门口望去。外祖母伸出筷子敲了敲我的盘子,说吃饭时候东张西望,显得没有家教。我小声问李太太怎么不来人民公社食堂吃饭呢。外祖母说人家李太太从来不在外面吃东西的。
       我们旁边的一张饭桌同样客满了。我看见西服革履的余大夫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不吃不喝,好像排演话剧似的。
       我趁机问外祖母,那位余大夫怎么不吃饭呢?外祖母叫我闭嘴。我立即停止咀嚼。外祖母又催我快吃,我又咀嚼起来。
       这时候来了一盆热汤摆在桌子中央。汤盆很高,我看不到里面的内容。
       乔太太突然朝着外祖母笑了,那表情就像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女生。这时外祖母很有经验地说,怎么样乔太太,眼睛大肚子小吧?
       乔太太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说果然吃不下了。
       这时候的扈太太好像很有同感,说今天太兴奋了,一下盛了一大碗米饭。可吃了不到半碗就饱了。人民公社不能随便浪费粮食,我这大半碗米饭怎么办啊?
       乔太太很难为情地说,第一天来人民公社食堂就剩饭,这多不好意思啊。
       我大声鼓励着说,扈太太乔太太,你们下定决心就吃下去啦。
       扈太太的表情如同咽药了。乔太太满脸愁云,不知如何是好。
       外祖母说,你们要想吃得下去,就必须吃得快。你们若吃得慢,那必然觉得饱了。
       这时纠察队走进饭厅高声宣传起来,说节约粮食光荣,浪费粮食可耻,浪费粮食如同犯罪。
       邻桌的余大夫依然不吃不喝,一声不吭坐着,使人想起年画儿里的韩湘子。
       沙太太听罢纠察队的宣讲,表情随即紧张了。她努力往嘴里塞着米饭,很积极的样子。她嘴小,两腮被米饭塞得鼓胀起来,大头娃娃似的。
       外祖母心疼地说,沙太太您积极要求进步,也不要过分勉强自己啊,那样胃可是吃不消的。
       沙太太小声检讨说,我要是只盛半碗米饭就好了,盲目进取就出了问题。
       邻桌的一位身穿绣花长裙的年轻太太走过来跟大家打了招呼,然后笑眯眯对扈太太说,我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今天大约百分之八十的人吃饭过量。这就叫集体兴奋现象。集体兴奋产生交叉影响,人人都吃多了。我回去要写一篇社会学论文的。
       扈太太思索着说,周太太这是好事情吧?人民公社食堂引起集体兴奋,说明大家还是愿意接受集体生活方式的。
       集体兴奋产生交叉影响,可剩饭怎么收拾呢?这位身穿绣花长裙的周太太笑了笑,回她座位去了。
       外祖母咽下一口饭菜对扈太太说,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有眼光,看见半碗剩饭就能写出一篇论文,还交叉影响呢。
       乔太太深有体会说,人家周太太说得对。我们第一次吃人民公社食堂,心情太激动了,一激动就跟当年走进大学饭堂一样,忘乎所以了。到了晚饭就有经验了,不是四菜一汤吗?我们少吃少取嘛。
       扈太太指着那位身穿绣花长裙的年轻太太背影说,那位周太太是袁家后代,著名美食家呢,川鲁饭庄的大厨师也比不上她的手艺。当年她在南开念书是瞿兑之的学生,津沽大学撤消了周太太只好赋闲在家。你们知道瞿兑之的父亲是谁吗?清朝军机大臣瞿鸿神禨啊。
       外祖母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瞿鸿禨,我只知道周太太要是出去工作就好了,赋闲在家只得来吃人民公社的食堂,难为她这位著名美食家啦。
       我低头吃着,太太们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觉得来人民公社食堂吃饭的什么人物都有,就跟过年庙会一样。
       扈太太唉了一声说,这剩饭怎么收拾啊?平时自家吃饭,剩下便剩下了。这是人民公社食堂啊。农民兄弟辛辛苦苦种田,我们浪费就是犯罪啊。
       乔太太羡慕地说,你看人家余大夫多好,不
       吃不喝既没剩饭也没剩菜,一点压力也没有的。
       外祖母准备喝汤了。扈太太悄悄对她说,王姥姥求您帮我吃了这半碗饭吧,浪费粮食的名声我可承担不起啊。
       扈太太您当我是鲁智深的肚子啊。外祖母这样推辞着,还是接过了扈太太半碗米饭。
       身高体壮的杏妮儿吃得很快,三只馒头已经下肚,还喝了一碗汤。她恋恋不舍放下筷子,抬头望着远处的大木桶。
       乔太太终于发现了救兵,起身将自己的半碗米饭递到杏妮儿面前说,我是不可以剩饭的,请你替我吃了吧杏妮儿。
       杏妮儿一时不知如何接受,表情挺为难。乔太太以为杏妮儿不肯援助,情急之下脱口说,杏妮儿我换下两条裙子不穿了,回头送给你吧。
       杏妮儿又惊又喜,瞪圆一双眼睛看着乔太太,双手牢牢端住半碗米饭——惟恐它生出翅膀飞了。
       这时,满天红食堂管事的大人从我们桌前走过,径直站在余大夫面前,大声说共产主义是天堂,社会主义是桥梁。
       余大夫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满天红食堂管事的大人微笑着说,余大夫您光坐着不吃饭,是不是对人民公社食堂有意见啊?
       余大夫摇了摇头,咬文嚼字地说本人对人民公社食堂没有意见,适逢胃炎发作暂时不能进食,因此只能陪坐这里,权作参加人民公社的集体活动吧。
       您胃炎发作有医院的诊断证明书吗?
       余大夫抬头注视着对方说,您是什么意思?
       您坐在这里不吃不喝,难免给人民公社食堂试点工作造成不良影响。我的意思您明白吗?
       余大夫思索着说,您的意思我不明白。我本人就是执业医生,我的胃炎无须其他医院出具诊断证明书啊。
       满天红食堂管事的大人加重语气说,我们知道您是名医。我们也知道您很有性格。可我们每天必须向上级汇报广大群众对人民公社食堂的反应。您不吃不喝,弄得我们非常被动。
       沙太太终于自力更生吃下了一碗米饭。她呼呼喘着粗气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啊,今天咱们居民小组算是放了一颗卫星!
       山东媳妇杏妮儿呼噜呼噜就将乔太太的半碗米饭吃了下去。这阵式使人想起索先生手下的乌克兰同志。
       杏妮儿端着空碗说,人家说剩饭剩菜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可是我们村里老地主从不剩饭剩菜的,饭粒儿掉在桌上他也要捏起来放进嘴里。他家的五十亩地就这样积攒出来的。
       乔太太拍着手说,好啦,我们居民小组没有糟蹋一粒粮食。杏妮儿你是大功臣哩。
       杏妮儿抹了抹嘴,尴尬地笑了。
       说是到了第三拨吃饭的时间。我们退场了。外祖母扯了扯我的耳朵,问我吃饱了没有。我说吃饱了,然后说没吃饱您不是预备了白面饼嘛。她老人家担心泄密,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说,不要乱讲。
       我闭嘴不说话了,知道自己唇边挂着外祖母的一个秘密。
       走出满天红食堂大门,一眼看见等候进场的人群里站着索先生。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还是低眉顺眼的样子。想起他当过太监我便想起皇上。皇上什么样子?我只在一本小人书里见过朱元璋,说他叫化子出身后来领兵打仗得了天下。朱元璋当了皇上就把有功的大臣一个个杀了。看来皇上喜欢杀人,不知喜不喜欢杀猪,比如乌克兰同志。
       满天红食堂大门外围着一群人,有人哇啦哇啦大声说话。我挤进人群发现小秀玲站在中央,肩膀一耸一耸哭泣着,手里握着一只馒头。一位管事的大人指责小秀玲说,你从小就偷人民公社食堂的东西,长大了怎么接革命前辈的班呢?
       我没偷人民公社的东西。小秀玲哭泣着辩解了一句。那位大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你没偷人民公社的东西,你手里的馒头是什么?你必须当众承认错误!
       小秀玲擦了一把眼泪说,我妈妈从来不吃外面的东西,我想人民公社食堂这么好,她——定会吃的,我就给妈妈捎回去一只馒头,事情就是这样的。
       你妈妈为什么不来食堂吃饭?我们现在就去问一问她,是不是对人民公社食堂有意见。
       小秀玲一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外祖母从人群里将我拽出来,说回家。我乖乖跟随她老人家回家去,一路上想着可怜的小秀玲,真倒霉。她拿一只馒头回家孝敬妈妈,却成了贼。成了贼,她那三好学生的奖状肯定没了。小秀玲一连三年获得三好学生称号,还代表全校学生给列宁格勒市红山十年一贯制小学写信庆祝苏联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呢。
       这样想着,我心里惦记着倒霉的小秀玲。
       一走进小街便看见乌克兰猪圈附近聚着一群人,有沙太太有乔太太有扈太太,总而言之是一群太太。太太们你言我语,安慰着李太太。李太太身着黑衣黑裙,还戴了一顶黑纱女士帽。于是那两只白纱手套愈发显眼。外祖母远远看着疑惑地说,这大白天的李太太怎么穿了晚礼服啊。
       我跟随外祖母,加快脚步走上前去。
       李太太满脸彤红,用白色手帕擦着额头汗水,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家小秀玲从来不偷东西的,我家小秀玲从来不偷东西的。
       我上前禀报说,李太太小秀玲没偷东西,她从食堂给您拿回一只馒头,人家说她是贼!
       李太太急得浑身颤抖,摊开双手向太太们表白说,我是从来不吃外面东西的,小秀玲为什么非给我拿回一只馒头呢?这孩子好糊涂啊。
       太太们就跟着叹气。
       外祖母说,李太太您不要怪罪小秀玲,她拿回馒头是孝敬您啊。
       可人家说她偷东西啊!小秀玲小小年纪就成了贼,这真给李先生丢人啊。
       说着,李太太身子一挺便倒在乔太太怀里了。乔太太吓得一声尖叫,脸色苍白好像抱着一具尸体。外祖母倒是很有经验,说李太太急火攻心,身子僵直闭住气啦。
       外祖母指挥大家为李太太弯腰盘腿。太太们一起动手恨不得立即把气厥僵直的李太太身体折弯,可就是弄不动。扈太太急得哭了。
       这时候,吃饱喝足的山东媳妇杏妮儿脚步噔噔跑来了,好像天降救兵。杏妮儿让外祖母抱住李太太双腿,她两条胳膊搂紧李太太肩膀,猛然用力嘿哟一扳,身体僵直的李太太便弯腰盘腿坐在地上。外祖母伸手掐着李太太鼻下“人中穴”,说您哭出来吧您哭出来就好啦。
       盘腿坐着的李太太双眼紧闭脸孔铁青,好像没了呼吸。我担心李太太死了,就转身跑向满天红食堂。
       我要告诉小秀玲,当年正昌纸厂经理一口大米饭没吃到嘴里就死了。今天李太太不要一口馒头没吃到嘴里也死了啊。
       跑出小街,我迎面看到西服革履的余大夫回来了,就大声告诉他李太太要死了。余大夫一惊,快步朝着小街深处跑去。
       我紧紧跟在余大夫身后,担心李太太已经死了。
       余大夫冲上前去拨开人群蹲在李太太面前,他翻了翻眼皮摸了摸脉搏,说这是气厥昏迷,你们把李太太抬进我诊所吧。
       山东媳妇杏妮儿根本不用旁人动手,猫腰抱起李太太大步噔噔奔向余大夫诊所,一口气走了进去。
       我悄悄跑出小街,奔向满天红食堂去找小秀玲。尽管小秀玲平时傲慢,遇到麻烦我还是同情她的。
       
       跑到满天红食堂大门外,纺织女工合唱队还在唱着“人民公社亚克西”,却不见小秀玲身影。我大着胆子向一位管事的大人打听,他说那个偷食堂馒头的小女孩儿已经跑了。
       我很惊讶。城市里小男孩儿惹了祸扭身就跑,这很常见的。可小女孩儿不会这样的,她们只会站在原地掉眼泪。
       余大夫诊所里散发着来苏水的味道。外祖母和杏妮儿陪伴着李太太。杏妮儿小声告诉外祖母,她姐姐出嫁以后就是这样,一生气就挺过去了。
       外祖母说,这很危险啊。女人家就是可怜,遇到委屈无处伸张,往往添了闭气昏厥的毛病。
       黄昏时分,李太太苏醒过来。外祖母守在病床前,说多亏余大夫及时打针灌药。李太太脸色惨白,有气无力,轻轻说谢谢余大夫。李太太挣扎着坐起来,执意离开余大夫诊所回家。余大夫也不挽留,给她开了几粒镇静药,说稳定情绪卧床休息,保证睡眠避免外界刺激。
       摇摇晃晃走出余大夫诊所,李太太腿脚发软。山东媳妇杏妮儿伸手去搀扶。外祖母急忙阻拦说杏妮儿你不要碰李太太,咱们脏呢。
       李太太无可奈何地说,我这身衣裳反正要不得了,换下来杏妮儿你拿去洗洗穿吧。
       杏妮儿激动得说不出话,索性给李太太鞠了一躬。李太太见我在场,马上打听小秀玲的下落。
       我只得撒谎说不知道。
       李太太连连叹气说小秀玲好糊涂啊,一路强打精神走到自家院门外,向我们说了声谢谢,转身按响门铃。
       外祖母看到李太太按门铃,就惊异地问小玉雯从学校回来啦?
       李太太说没有啊,又伸手按了两声门铃。
       我一旁看着,心里想小秀玲跑了,小玉雯常年住校,李家没人啊。李太太就是按一百次门铃也不会有人开门的。
       这时候突然喀嚓响了一声,院子里有人给李太太开了门。李太太伸手一推,回头跟我们道别,走进院里去了。
       我听到院门咣哨一声关了,就转身看着外祖母。
       杏妮儿一把抓住外祖母胳膊说,王姥姥您说院里到底是谁给李太太开门呢?
       外祖母寻思着说,小玉雯住校不回家,小秀玲跑了没在家,院里究竟是谁给李太太开门呢?闹鬼啦。
       杏妮儿脸色泛白说,从前我们村里就闹过黄鼬精,说话办事跟人一模一样呢。
       沙太太走了过来,小声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我冒冒失失说了一句话,谁在里面给李太太开门啊?那一定是小秀玲呗。
       外祖母听罢一拍大腿对杏妮儿说,这一定是小秀玲回了家给李太太开门啊。咱们大人还不如小孩子明白呢。
       杏妮儿咯咯笑了,说小秀玲在家当然要给李太太开门呀,王姥姥咱们这是疑心生暗鬼呢。
       沙太太听罢事情原委,郑重其事说王姥姥你不要闹神闹鬼好不好。说着沙太太转向杏妮儿,你也不要遇到什么事情就跟乡下黄鼬精联系起来。我们大城市里是没有妖魔鬼怪的。
       说罢,沙太太走了。山东媳妇杏妮儿受到居民小组长批评,也灰溜溜回家了。
       外祖母低声抱怨说,沙太太说话有时候好像大干部一样,这样不好。
       我说,人家沙太太自力更生吃下去一大碗米饭,表现蛮不错的。
       我跟外祖母一起回家。她在前,我随后,沿着小街走着。突然她老人家啊地叫了一声,停住脚步。
       我抬头看见小秀玲进了小街,低头迎面朝着我们走来。
       我大声说,原来小秀玲不在家啊。
       外祖母横身拦住小秀玲说,原来你不在家啊!你不在家那是谁在里面给李太太开门呢?
       小秀玲神情恍惚,好像不明白外祖母在说什么。我猜想小秀玲仍然为馒头的事情懊恼,就安慰她说,小秀玲姐姐你别难过了,晚饭咱们一起去满天红食堂吧。
       小秀玲一声不吭,低头跑回家去了。
       外祖母望着小秀玲背影,一边寻思一边说,好奇怪啊,李家没有保姆,是谁在里面给李太太开门呢?
       我说那就是小玉雯在家呢。外祖母摇了摇头说,小玉雯不是李太太亲生女儿,除去寒假暑假她是不会回家的。何况李先生下放农场劳改,亲爹不在家小玉雯更不会回来的。
       回到家里外祖母还在寻思。李先生下放农场了,莫非李太太有了别人?这可是伤风败俗的事情啊。
       就这样,小乌龟丢失成了我心里的悬案。究竟是谁给李太太开门呢?一下成了外祖母心里的悬案。
       晚饭,我们居民小组还是第二拨,六点钟进场。沙太太把我们一行人集合起来说,李太太身体不好在家休息,我告诉她人民公社食堂专门设有病号饭,小虾汤面。可她连病号饭也不吃,要修炼成仙啊?
       想起沙太太批评外祖母闹神闹鬼,我心里不服气,抓住机会走上前去伸手指着这位居民小组长说,什么修炼成仙啊,沙太太您不要搞封建迷信好不好?
       沙太太尴尬极了,走过来揪了揪我的耳朵说小毛孩子你也敢批评大人呀。
       外祖母得意地对我说,好哇!养你比养一条小狗儿强得多,关键时刻还懂得护着姥姥。
       外祖母和我、扈太太、乔太太、杏妮儿还有小秀玲,一行人跟着沙太太前往满天红食堂去了。余大夫不是我们居民小组的成员,他身穿一件古铜色风衣独自走在前面。一路上我看到人们纷纷跟他打招呼,都是很尊重的表情。
       天色渐渐暗了。我追着小秀玲问道,李太太为什么不吃外面的东西呢?人民公社食堂挺好的。
       小秀玲低头走着,不回答。
       我说李太太不吃外面的东西那就在家开伙吧,想吃什么饭做什么饭,想吃什么菜烧什么菜。
       小秀玲还是不回答,就跟哑巴一样。
       沙太太回头对小秀玲说,一旦推广人民公社食堂经验,可就不许在家私自开伙了,到时候我看李太太怎么办。
       我心里想,到时候李太太不会饿死吧。
       进了满天红食堂大门,小秀玲低头走在人群里。好端端一只小天鹅变成一只灰鸭子。
       走进饭厅,我看到增加了桌子,就高兴得拍手。有了桌子,就不会有人站着吃饭了。
       晚餐是大包子。一块大黑板上写着四种馅儿:猪肉萝卜、猪肉韭菜、羊肉西葫芦、牛肉大葱。
       沙太太说,这四种包子自由选取,我们去排队吧。
       四小碟八宝咸菜已经摆上桌子。我跑去排队领取包子了。路经那一只太木桶,我看见里面盛着热气袅袅的小米稀饭,黄澄澄的颜色令人想起金店。外祖母跟我说过乔太太娘家以前就是开金店的。
       排队领取包子,扈太太和乔太太小声讨论着,主要是研究领取哪一种包子。乔太太说不吃韭菜不吃萝卜,口气不好呢。扈太太表示赞成,指出大葱的口气也不好。
       就这样,四种包子被两位太太排除了三种。这时候乔太太又说自己从来不吃羊肉的,扈太太同样认为羊肉过于膻气,在北京只吃了一次“东来顺”就够了。
       我很替两位太太发愁,不知她们应当领取哪种包子。这时那位周太太走过来,跟扈太太打着招呼。我伸长脖子对扈太太说,您请周太太替您拿个主意吧,她是美食家啊。
       扈太太摸着我的头顶说,周太太又不是孙悟空,她也变不出第五种包子啊。
       
       乔太太说,我们随便领取一种就是了,只要不弄出剩饭剩菜就好。午饭要不是人家杏妮儿救场,我们被动死啦。
       小秀玲领取了一只大包子,低头从我面前走过。我连忙问她什么馅儿的,她说不知道。
       她领取了一只大包子却不知道什么馅儿?我觉得小秀玲的回答非常奇怪,真是难以理解。
       马上轮到我领取包子了。我回头看着外祖母,心里没有主意。外祖母板着面孔说,我才不管你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吧。
       杏妮儿排在我前面,这位身高体壮的山东媳妇只领取了一只大包子,转身就走。我心里疑问,杏妮儿饭量那么大却只领取了一只包子?这时候轮到我了。
       大师傅问我要什么馅儿的。我只好说了声随便。大师傅伸出夹子把一只冒着热气的大包子放在我盘子里,笑呵呵望着我。
       我问大师傅给我什么馅儿的。他说你一吃就知道了。
       我端着大包子回到桌位,坐在小秀玲旁边。这时候我明白了,小秀玲领取包子的时候一定也说了声随便,所以她不知道是什么馅儿的。
       我觉得不知道反而更有意思。知道了,就没意思了。
       沙太太领取了两只大包子。她一定认为自己身为居民小组长应当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就多吃。
       扈太太只领取了一只大包子,乔太太也只领取了一只大包子。我不知道她们领取了什么馅儿的。大家围着桌子坐下。山东媳妇杏妮儿勤快起来,给太太们端来一碗碗小米稀饭。
       外祖母便大声夸赞这位山东媳妇有眼色,适合在大家庭里当保姆。杏妮儿马上说,王姥姥那您给我介绍一家吧。我不愿意坐在家里糊火柴盒了。
       杜家你敢去吗?那老头子日伪时期当过警察局长。外祖母说。
       杏妮儿眨了眨眼睛说,我在电影里见过这种人物,比地主还凶呢。
       外祖母哈哈笑着说,其实一点儿也不凶,他无论跟谁说话都特别客气呢。
       我用筷子夹开大包子,还是看不懂自己是什么馅儿的。外祖母耸了耸鼻子说,不用看就知道是猪肉萝卜馅儿的。
       我挺身看了看小秀玲的包子,好像也是猪肉萝卜馅儿的。我吃着跟小秀玲同样的包子,心里挺满足的。
       扈太太是羊肉西葫芦。乔太太是牛肉大葱。这两位太太选择了牛羊避开了萝卜和韭菜,小心翼翼吃着。
       这时候外祖母发现了问题,大声问杏妮儿为什么不吃饭。杏妮儿指着自己的空盘子说已经吃过了。
       我告诉外祖母杏妮儿只领取了一只大包子,三下五除二就吃下去。沙太太当头询问杏妮儿为什么只吃一只包子。
       扈太太和乔太太也觉得杏妮儿的饭量反常,一起询问着。
       杏妮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留着肚子替你们收拾剩饭呢。太太们什么时候吃不下了,我就什么时候替太太们吃啊。
       外祖母放下筷子大声说,我明白杏妮儿的心思啦,她中午不是替乔太太收拾残局了吗?乔太太说送她两条裙子。这晚饭杏妮儿还想替扈太太收拾残局吧?希望扈太太送她一双皮鞋呢。
       杏妮儿腾地红了脸,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小秀玲抬头注视着满面羞惭的山东媳妇,不言不语。
       沙太太不满地说,杏妮儿你应当助人为乐,不要贪图什么裙子啊皮鞋啊,这很不好嘛。
       杏妮儿眼泪汪汪说,又不是我主动拉生意,再说乔太太并没有真的给我裙子啊。
       乔太太不高兴了,说杏妮儿你总要容我从三楼大衣柜里找出那两条裙子吧?我说话从来算话的。
       这时候扈太太说,好啦好啦,那我就送给杏妮儿两双皮鞋吧,反正都是过时的款式。
       杏妮儿摇头谢绝说,您平白无故送我皮鞋,我不接受的。
       扈太太开心地笑了,说那你就替我再领取一只包子吧,你把它吃了。这样送你皮鞋你就心安理得了。
       杏妮儿表情疑惑看着扈太太,说您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呢杏妮儿?扈太太郑重地说着。
       杏妮儿呼地站起,端着盘子离开桌子,跑去领取大包子了。
       沙太太感慨地说,我也有好几件衣服穿不下去了,也送给杏妮儿好啦。
       外祖母说,沙太太您怎么听不明白呢,人家杏妮儿是无功不受禄。所以她留出肚子准备收拾太太们的剩饭。只要吃了剩饭,她就有功啦。
       沙太太终于明白了,说那就叫杏妮儿也替我吃一只大包子吧。
       邻桌。余大夫仍然端端正正坐着,一件古铜色风衣搭在胳膊上,不吃不喝。一位管事的大人走过来跟他商量说,余大夫您胃炎发作我们食堂有病号饭,小虾汤面。
       余大夫摇头说小虾营养价值很高,然而虾皮附着胃壁难以消化,容易导致胃炎加重。
       您这样下去,不饿啊?这位管事的大人问道。我谨遵医嘱,口服巴尔脱拉营养液,每日三次,每次一支。
       谨遵医嘱,谁呀?
       余大夫指着自己胸口说,我谨遵余子正医生医嘱。
       这位管事的大人嘿嘿笑了,说您这是自己给自己治病啊。
       余大夫表情郑重说,是的。因为天下庸医太多,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治病啊。
       吃完饭了。沙太太率领我们居民小组成员一起退场。小秀玲走在前面。这时候我看见她将裤子的口袋儿和上衣的衣兜儿一一翻出,全部暴露在外面。她伸出胳膊亮出双手,一步步走出满天红食堂大门。
       啊,原来小秀玲这是在表示自己的清白。
       外祖母冲上前去拉住小秀玲大声说,好孩子你不要这样,你不是贼,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不是贼。
       小秀玲不言不语走出满天红食堂,头也不回地跑了。
       外祖母望着小秀玲远去的背影说,好孩子你不要这样啊,你这样下去可就毁啦!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问外祖母小秀玲为什么那样做呢。外祖母摘下老花镜说,小秀玲心里委屈呗。心里委屈,就容易做出傻事的。
       我问外祖母李太太会不会被饿死。外祖母哈哈大笑说,李太太怎么会饿死呢?既然有人在院里给她开门必然有人在家里照顾她的。
       我说李太太饿不死,我饿了。外祖母也说饿了。看来人民公社的大包子已经被我们消化了。外祖母起身走近窗台,拎出一只竹篮子摆在床前。
       她老人家掀开蒙在竹篮上的白毛巾,底下露出一层油纸,揭去这层油纸底下露出了白面饼。这就是昨天半夜里她偷偷烙的。
       我说很多吧。她老人家说不多,只烙了十二张。我说十二张已经不少了。外祖母撇着嘴说不多,那年解放军攻城我钻了防空洞,身上带了二十个烧饼。想不到一夜之间解放了,还剩下十八个烧饼来不及吃呢。
       说着,外祖母掰开一张白面饼,跟我分着吃了。外祖母一边吃一边说,一张饼两个人平均分开,这就叫共产主义吧。
       我说共产主义是天堂。外祖母说社会主义是桥梁。说着我们就把饼吃了。
       推行试点食堂的第五天,一大早沙太太集合居民小组成员一起去吃早饭。我看见小秀玲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肩头却没了“三道杠”。难道拿了人民公社食堂一只馒头就被撤职啦?我不敢问她。自从出了馒头事件小秀玲很少说话,好像没了嗓子。
       
       扈太太请假了,说身体不舒服。沙太太倒很乐观,笑称扈太太是伤员,然后率领我们继续开往火线——满天红食堂。一路上乔太太告诉外祖母,自从吃了人民公社食堂,肠胃功能不错,就连酵母片都不用服了。
       杏妮儿身穿一条蓝色长裙,脚踏一双棕色高跟皮鞋,扭摆着腰肢走在前面,轻轻哼唱着“千朵花万哪朵花,比不上那公社幸福花,千年啊万代啊开不败,岁岁长来啊月月发”。
       沙太太大声对杏妮儿说,人民公社食堂多好啊,你又有吃的又有穿的,幸福生活万年长啦。
       是啊,乔太太的长裙子,扈太太的高跟皮鞋。我也觉得杏妮儿一下了变得洋气了。
       我们一行人来到满天红食堂大门外。索先生迎面走来告诉沙太太,说上面来了紧急指示,人民公社试点食堂停办了。
       沙太太感到意外,说索先生您不是造谣吧。
       索先生连连摆手说,我怎么敢造谣呢就是宣统复辟了我也不敢造谣啊。
       我问索先生宣统是谁。
       怪我多嘴!索先生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指了指张贴在满天红食堂大门外的告示说,你们自己去看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沙太太和乔太太都是有文化的人,跑去看告示了。杏妮儿不识字,就向沙太太打听。
       人民公社食堂停办啦。沙太太小声告诉她。
       杏妮儿一听就急了,大声责问沙太太为什么停办。沙太太苦笑着说,这办也不是我下令办的,这停也不是我下令停的。杏妮儿你跟我着急有什么用呢。
       杏妮儿嘟嘟哝哝说,自从有了人民公社食堂,我又添了裙子又添皮鞋,这样的好事儿怎么说完就完呢?我真是命苦啊。
       乔太太和沙太太看罢告示,告诉外祖母说,果然停办了,今天这是人民公社试点食堂最后一顿早餐,我们进去吃吧。
       小秀玲只领取了一只馒头,离开满天红食堂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人民公社食堂的最后一顿早餐,内容挺丰富的,有烧饼有油条,有豆浆有馄饨,香喷喷,热乎乎,令人留恋。
       山东媳妇杏妮儿领取了一只烧饼两根油条,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埋头大吃起来。
       吃着吃着,我看到杏妮儿流下了眼泪。
       外祖母惊诧地问道,杏妮儿你钱包丢啦?
       杏妮儿一边嚼着油条一边擦着眼泪说,人民公社食堂没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跟太太们一起吃饭啦。
       沙太太只喝了一碗豆浆说,这是急刹车啊我们也没有办法。
       乔太太告诉外祖母,中午她一定去起士林餐厅吃饭。吃了几天人民公社食堂,煎牛排呀红菜汤什么的,好像生疏了。
       杏妮儿不死心,吃了烧饼油条馄饨,又喝了一碗豆浆。她满头大汗跑去询问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满天红食堂。
       一位管事的大人告诉她,你回家等候上级通知吧。
       有了消息您一定要告诉我啊。杏妮儿不死心,满脸堆笑托付着人家。
       人民公社食堂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孤独起来了。外祖母回到家里赶忙掀开篮子取出隐藏不露的白面饼,一张张晾在窗台上,连声祷告说,千万千万别馊了千万别馊了。
       我凑到窗台前伸长脖子去嗅了嗅,觉得味道好像不太新鲜了。
       外祖母大大方方说,你去上学吧,中午回家咱们炒饼吃。
       我觉得好久没吃自家饭菜,立即流出口水。什么东西一旦生疏了,就想念。
       中午放学回家,我吃了炒饼。晚饭还是炒饼。我吃腻了。外祖母说这十来张饼不抓紧吃就坏了。
       我抗议说,这饼生了醭,不可以吃了。
       外祖母说浪费粮食就是犯罪,说着拿起刀子刮去那一层醭。我害怕炒饼,心里开始怀念满天红食堂的饭菜。尤其大包子的味道,那是任何家庭也蒸不出来的。它只属于人民公社食堂的大灶。
       最后的几张白面饼实在不能吃了,外祖母决定送给索先生去喂猪。乌克兰同志参加巡展回来,白面饼给它接风了。
       这天清早,我吃罢早点背起书包去上学。沙太太满脸神秘地跑来了,说李家可能死了人。
       我停止脚步问道,李太太真把自己给饿死啦?
       外祖母瞪了我一眼,说小孩子不许胡说。
       沙太太绘声绘色说,我半夜里听到一阵哭声,披上衣裳走出院子听出这哭声是从李家传出的。打开院门看到小秀玲举着手电筒把余大夫请来了。深夜请医生这是急病啊。余大夫进了李宅就传出了李太太的哭声,撕心裂肺啊。天亮之后有人看见达仁堂大药房的詹师傅也来啦。李太太多爱干净啊,她家从来不许外人进出,如今算是大门敞开啦。
       小玉雯住校,李家只有李太太和小秀玲,没人可死呀?外祖母一边掐算着一边催我去上学。
       我插嘴说,可能李先生在家吧。
       沙太太反驳我说,右派分子下放农场劳动改造绝对不许回家的,李先生即使死也只能死在外面的。
       我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心里很沉闷。李先生即使死也只能死在外面?他太可怜了。这样想着经过李家院门我停下脚步。这里好像没有出事的迹象。
       我背着书包沿着小街朝着学校方向走去。经过索先生的猪圈,我听到猪的哼哼声,便凑近去看。
       猪圈是男孩子心中的动物园。凑近猪圈就是观看动物。这时一阵臭气扑面而来,我恶心难忍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将胃里的面汤喷进猪圈落在食槽里。
       乌克兰同志摇头摆尾凑近食槽,呼噜呼噜将我呕吐的东西全部吃掉,满脸欣喜表情。
       乌克兰同志抬头看着我。我惊呆了,背起书包转身就跑了。
       当天上午,学校语文课有造句“我要……”
       我首先想出“我要让臭猪圈离开我们小街”一句,转念一想猪圈属于人民公社,这样不妥。我又想出“我要让李先生能够死在自己家里”一句,当即否定了,我怎么能够盼望人家李先生死呢?仔细一想,原来我是担心李先生死在外面啊。
       临近下课我终于想出“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句,工工整整写在作业本上。
       语文老师给我判了优秀。我心里想,如果我在造句里写到猪圈或者李先生,恐怕就优秀不成了。
       礼拜六了,总算不吃那倒霉的饼了。外祖母准备的早点是豆浆和油条,还有一小碟八宝咸菜。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原来的样子。
       兴高采烈,我一不留神打翻了一只碗。外祖母抄起抹布擦桌子。一阵脚步声,沙太太气喘吁吁跑来报信,说小玉雯从学校回来了。
       我喝着豆浆说,小玉雯回来了这说明李家谁也没死啊。沙太太指斥我说,小孩子怎么可以乱讲!我什么时候说过小玉雯死啦?我是怀疑李家还有别人!
       沙太太继续说,据说余大夫那天半夜去李家还动了手术呢。血迹斑斑的药棉扔在垃圾箱里。第二天达仁堂大药房还派人给李太太送来一麻袋香草呢。
       外祖母讪笑着说,沙太太您是居民小组长,这种事情只有您能够讲得清楚啊。
       沙太太不高兴地说,李家隐藏着什么我怎么讲得清楚?王姥姥您不要以为我是居民小组长就会替别人承担责任。你们自己去看吧,现在李家院门四敞大开着。达仁堂大药房的詹师
       傅一连三天跑到李家,李太太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谁能讲得清楚啊。
       我吃过早点跑出家门去看。李家果然大门敞开,那样子好像公共场所,展览馆什么的。人们似乎得到了消息,扈太太、乔太太还有杏妮儿,一群人站在小街上,闲聊着。
       人们嘴里闲聊着,目光却一致投向李家院门。
       这时候,索先生赶着那只乌克兰肥猪沿着小街走过来。沙太太迎上去说索先生又去推广城市人民公社养猪试点经验吧。
       索先生摇头解释说,城市人民公社试点食堂停办了,城市人民公社试点猪圈也停办了,无论大猪小猪,一律迁往郊区农场集中喂养。
       我看着猪,猪也看着我。然后它就被索先生赶着走了。外祖母听说乌克兰同志走了,大声说索先生又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李家院里终于有了动静。首先走出来李太太,她穿了一件斜襟蓝布大袄,头上裹着蓝布围巾,一下变成普通家庭妇女。李家大女儿小玉雯拎着一只包袱,里面裹的正是李先生的三双鞋,两双单一双棉。李家小女儿小秀玲走出来的时候,引起人们惊讶。她怀里抱着一只猴子,活生生好似两三岁的孩子。
       李太太转身锁了院门,然后朝着邻居们笑了笑。外祖母忍不住问道,李太太你们这是要出远门啊?
       李太太淡淡一笑,细声细语说李先生在农场劳动改造生了病,家属的探视请求被批准了。
       外祖母迎着说,今天你们三个人这是去茶淀农场探望李先生啊?
       小秀玲怀里抱着墨猴儿说,原本打算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探望爸爸,可惜墨猴儿前天夜里死了。
       我吓了一跳,说墨猴儿不能去人民公社食堂吃饭,它是饿死的吧?
       小玉雯代替小秀玲回答说,我们饿死也不会饿死墨猴儿的。它在家里养了八年,有名有姓有地位呢,爸爸给它取名李建国。自从爸爸下放农场,李建国特别想念爸爸,爸爸也特别想念李建国。我们几次写信给劳改农场请求探视,就是为了让它跟爸爸见上一面的。现在人家允许探视了,李建国却死了。它活着的时候好像一个男孩子,非常可爱,非常懂事,还经常给我们开门呢。
       小玉雯说着流下了眼泪。
       沙太太一拍大腿对李太太说,哦!我明白啦。那天半夜你们请来余大夫解剖墨猴儿,动手清除五脏六腑,又请来达仁堂大药房詹师傅,用药水泡了尸体然后晾干,这样就把墨猴给保存下来啦。哎哟,这墨猴儿肚子里填满香草,这眼珠儿还是玻璃球的,真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李太太苦笑着说,半夜里惊扰了邻居们,真是抱歉了。
       小玉雯继续说,我们这样做成标本爸爸就能见到他的墨猴儿了,李建国就跟没死一样啊。
       小秀玲低头抱着墨猴儿,不言不语。我走近几步看了看,觉得这只墨猴儿真的就跟活着一样——李建国乖乖地趴在小秀玲怀里睡着了。
       李太太向大家微微鞠了一躬,轻声对两个女儿说咱们走吧。小玉雯拎着包袱,小秀玲抱着墨猴儿,母女三人沿着小街走向马路,一拐弯便没了她们的身影。
       外祖母跺着双脚拖着哭腔说,李太太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啊,为了李先生居然养了一只猴子,而且还在家里割肠剖肚制作成标本,这才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呢。
       听了外祖母的话,山东媳妇杏妮儿带头哭了起来,引得太太们都红了眼圈儿。
       当天下午,索先生动手拆除猪圈了。小街上没了猪圈,一下平静了。清理现场我去了,竟然发现了我的小乌龟。它躲在残砖破瓦下面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死了,小声哭泣起来。可能是我的哭声惊动了小乌龟,它伸出脑袋看了看我。我把它贴在脸上,哇哇大哭了。
       扈太太走过来告诉我,她被少年宫聘去教课了,不是教舞蹈也不是教音乐,而是教手工劳动——手绢叠成小老鼠、纸片剪成小燕子什么的。
       后来,我听说小秀玲一直保存着一只馒头。那正是她从人民公社食堂领取的“最后一顿早餐”。她烘干了那只馒头,不腐不坏,当作化石收藏了。
       受到小秀玲姐姐的启发,有一天我用削铅笔的小刀儿在小乌龟背上刻下四个阿拉伯数字:1958,算是给它取了名字。
       我心里想,有朝一日小乌龟死了,我也要把它制成标本,就跟李先生的墨猴儿一样。
       1958这四个阿拉伯数字愈长愈大,就像一张年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