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繁华
作者:朱文颖

《收获》 2005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王莲生初来上海是个阴雨的下午。那天他坐的是二等舱,船不大,还刮着风,所以颠得很厉害。他对面躺了个瘦小的干瘪老头,一上船就开始吐。王莲生好不容易小睡一会儿,梦里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前些天他刚看过一场京戏,里面那个旦角受了委屈,咿咿呀呀的哭,但半天了,一滴眼泪还挂在水袖尖尖上——等到王莲生睁开眼睛,却是那老头抱着一只小罐,在床边半蹲着身子。他呕吐时眼睛半睁半闭,极为享受,让人怀疑那小罐里装着的,其实是很快就能烹饪上桌的一尾活鱼。
       王莲生叹了口气,起身去了甲板。
       雨倒是停了。还微微的起点太阳。在远处,几只白色的海鸥紧贴着水面飞,王莲生看了半天,觉得它们像要一头扎进水里自尽似的。
       一个戴帽子的外国巡警冷漠地走过来。王莲生刚受尽那干瘪老头的折磨,心里对规则、清洁、秩序以及权威有关的事物多了几分亲近。他微笑着迎了上去。王莲生见过些世面,还不好不坏的能说上几句洋文。这多少让巡警灰蓝的眼珠子泛出了珍珠的光泽。
       “还要多久能到上海?”王莲生问。
       “天气不好,可能会迟点。”
       “船颠得厉害呵——”
       “听说……听说已经翻了两艘小船了。”这估计是上头关照要保密的消息,但蓝眼睛巡警一个犹疑还是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便有点后悔,眼睛里的珍珠光泽暗了暗,手顺带搭在了腰里的警棍上。
       王莲生原本还想打听一些治安方面的事。听说上海是不太平的,石库门外的里弄,到了晚上九点钟就要上锁;还有呀,听说上海好吃的东西多,好看的人多,但是小偷、强盗、野鸡、骗子也多……正在这时,突然从船头那儿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一个拉高了的嗓门在叫:“瘪三!真是瘪三呀!”停了一下,紧接着又传来了哭声:“那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我要跳海了呀——”
       王莲生心头一紧。但并没听到类似于“扑通”的声响。人没有跳下去,好奇心倒是上来了。
       蓝眼睛巡警在前,王莲生在后。蓝眼睛巡警用洋文说,王莲生再用中国话复述一遍。
       一个穿绿衣服的身影正俯在船栏上哭。是个二十来岁的纤弱男孩,他给王莲生的第一印象,是白如玉色的脸上挂了满脸的泪珠子。倒像是剔透的珍珠,但给脸上的白冲淡了,越发显得凄清。
       “你们别过来!我要跳了——我真的要跳了——”他哭得很凶,人和衣服都在剧烈地发抖。但他说话与喊叫的声音,却有着奇怪的女性化特点。这莫名其妙的悲剧因此变得有些滑稽起来,连王莲生都忍不住笑了。
       “你多大了?”蓝眼睛巡警皱了皱眉。围观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带着晕船时微青或者发白的脸色。王莲生发现,和他同舱房的那个干瘪老头也出来了,人显得更小了,佝着。手里却还紧紧抱着那个小罐头。
       “十九岁。”
       “十九岁?才十九岁你就想跳海?”蓝眼睛巡警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伴着海浪,四周有掩饰不住的窃笑声。这话虽然说得正义凛然,但听上去,仿佛二十岁跳海就要正当很多似的。
       十九岁的小男人正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那个瘪三!那只贼骨头呀!我在睡觉他就进来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的呀!现在的人怎么这样坏呵……”
       大家突然警醒。有几个立刻分头回了自己的舱房。但还是有人没被贼的气焰吓住,一个手里抱了孩子的胖女人探头问道:“那偷了什么东西没有?”
       “偷了倒好了呀,我现在宁愿他偷呀——”这话说得离奇,甲板上一时安静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气氛却让小男人再一次悲从中来,“我怎么这样苦命的呀,好不容易托人买来的金鱼呀,花了不少铜钿的,钱还在其次——”他停顿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把底下的话接着往下说,但还是说了,并且突然有了条理,一板一眼的,“我花了大价钿买的金鱼,那叫好看呀,五颜六色,讲是从很热很热的地方带来的,我们这儿从来看不到的。就是上海人也难得看到的。上海啥东西没有呀,就是没有这种金鱼!我带到船上来,准备到了上海送人的。哪知道刚打了个瞌肮,贼骨头就来了呀——我睡得糊里糊涂,从床上跳起来就追他——那么就出事情了呀,贼骨头倒逃脱了,那只金鱼缸就放在床脚下头,我睡觉睡得忘记了呀,一不当心就把它弄碎了,作孽呵,那些鱼真是作孽呵……”
       大家齐声道:“那个贼呢?”
       小男人梨花带雨的跺了跺脚,“真应该千刀斩,万刀剐呀!那只贼骨头——给他逃脱了呀,我心里急,看都没看清他的样子——好像是穿着黑衣裳的。”他的桃花眼溜溜的在人群里打着转。里面还真有两个穿黑的,一听这话,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但这时小男人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不对,也有可能是穿蓝衣裳的……”
       这时蓝眼睛巡警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朝前走一步,颇为威严地说道:“这种话是不好乱说的,一会儿黑衣服,一会儿蓝衣服,你自己想想清楚,想清楚了再说。你这样乱说是要诬陷人的。”
       小男人原本心里就委屈,这时又给巡警的话吓住了,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一半,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旁边的人纷纷活络起来。抱孩子的胖女人凑到王莲生跟前,抱怨上礼拜她上街买点东西——“要铜钿呀,那个人立在马路边上,伸出手来就要铜钿。他说他是难民,要我可怜可怜他,我哪里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难民。身上穿得倒是破破烂烂,一双手是墨墨黑像个赤佬——我心里怕呀,那个怕呀,手都在发抖的。你不知道他眼里有凶光的呀,不给他铜钿要给他杀掉的呀。”
       胖女人说话时,她怀里的孩子不停用脚踢着王莲生的衣服。王莲生躲了几次都没躲开,心里不禁嫌恶起来,便敷衍道:“世道乱,只能自己当心了,要自己当心。”说了也知道是白说。
       干瘪老头也挤了过来。他晕船的症状此时已经消退很多,人突然变得活跃了起来。
       “他说的那种鱼——我倒是见过。”他颇为得意地冲着王莲生挤挤眼睛。
       “哦,那好,见过好。”老头刚才在舱房里的行为,仍然让王莲生有些无法释怀,所以并不太愿意搭理他。
       但老头似乎并不介意这个,继续把关于金鱼的信息告诉王莲生:“你不要听他瞎说,他说的那种金鱼呵,宋朝的时候就有了,养在宫里头的……”
       王莲生自恃读过几本旧书,对宋朝又颇有几分好感。觉得一个在颠簸的船舱里抱着罐子吐得哇哇叫的人,是没有什么资格谈论宋朝的。他微抬的鼻孔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嗤——”,但终于没有忍住,反问道:“你以为他:说的是中国的金鱼吗?”
       这回轮到老头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王莲生便把声音略微提高些,“他说的是长在热带的鱼,热带——知道吗?”心里料想着说了老头也未必明白,王莲生不免有些不屑,但又不舍得不把这种富有知识的话说下去……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又起了骚动。只见小男人把一条腿跨过船栏,嘴里喊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个女人的。然后他大叫一
       声:“没有面孔去见你了呀!”
       扑通一声响!几乎是很轻的,因为海浪的声音太大了,完全把它盖住了。大家吓愣了两秒钟,疯一样地扑到船栏上去看。哪还有人的影子,船在雪花般涌起的浪头里往前直奔,那几只白色的海鸥远远跟着,仍然紧贴着水面在飞……几乎让人怀疑,刚才那个俯在船栏上的绿色影子——仅仅只是个幻觉。
       “哎哟!吓死人了,真是吓死人了!”胖女人先是拚命拍着自己的胸脯,慌乱中又拍起手里的孩子来。终于那孩子也被她弄哭了,哇哇乱叫了起来。
       甲板上不断有人在奔来跑去,都知道有人跳海了,是个年轻男人。刚上来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半是兴奋半是恐惧的逢人便问,而目睹那一幕的,多半还没回过神来,慌乱中只听有人在叫:
       “鲨鱼!快看,有鲨鱼!”
       确实有个黑糊糊的大东西,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晃了晃。或许真是鲨鱼,但或许也并不是。这时船身猛地一颤,王莲生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发堵,连忙用手紧紧抓住船栏,干瘪老头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我见过那孩子,我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他是唱戏的,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王莲生头发晕,眼睛是闭上了,但耳朵却愈发灵敏起来——
       还是那老头的声音:“唉,戏子,唱戏唱多了,唱得脑子也坏掉了。中了毒了。”
       一个男人用力咳嗽了两下,“为了几条金鱼,嗤,真是活见鬼。哪有这种事情的,为了几条金鱼去跳海,真是听都没听说过。”
       突然一个女人插话进来:“肯定是送给上海书寓里的长三的,那里面的女人……”话是才讲到一半,至于另外那一半,则让语气和声调来继续阐述。王莲生眼前就此晃过几个女子,衣服是杏黄的,上面绣着龙凤。一个车夫赶着马车从烟柳深处的的而来——顶戴花翎,身上是黄色马褂——以前朝廷上的命官大致就是这种打扮。王莲生以前就常听说,上海的那些高级妓女通常喜欢这样卖弄花样。她们住在租界里头,中国人管不到,洋人又不爱管。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没有固定的男人——不像那些低眉顺目的良家妇女,嘴上说得强硬,但要是真有男人为了她跳海,心里难保不是高兴的。
       想到这里,王莲生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眼梢里突然瞥见那个干瘪老头的手一抬,那只一直被他抱着的罐子飞闪着掉进了海里——当然,也有可能仅仅只是个幻觉。
       在认识沈小红以后,有好几次,王莲生对她讲起过船上的这段经历。那时王莲生一个人住公馆,客堂粉白的墙上挂了幅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字是才来上海不久时买的,那时王莲生还没逛过长三堂子,更不认识沈小红。那天他和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连带两个伙计,大大小小买回一大堆东西。在一个玉器摊位前,王莲生被一块成色特别的玉佩吸引住了,停下来和摊主聊了会儿。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朋友和那两个伙计全都不见了。
       初夏的天气,没太阳的时候天是蓝的,飘着云;但也有的时候阳光朗朗有声,更何况是从人群里蒸腾起来的太阳……王莲生在无数的翡翠鼻烟壶、银色雕花水烟筒、斑竹小屏风、不伦不类烫了金的青花瓷瓶里兜过来、荡过去——人,到处都是人,上海人,苏州人,宁波人,“江北人”,黄色皮肤、白色皮肤、抽了鸦片变成灰色皮肤的……
       一个穿黑色布衣的矮胖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王莲生旁边。他右手握成一个拳,异常神秘地张开一小条黑黝黝的缝,“买哦啦?”
       王莲生一时没听清,惶惑地摇了摇头。老头便又凑近了些,鼻孔里的热气像老牛一样吸进去又吐出来,“好东西,买哦啦?”
       这时王莲生突然想起船上抱孩子女人的一番话:伸出手来就要铜钿,真是要命的事体。一双手是墨墨黑像个赤佬——伊眼睛里有凶光的呀,不给他铜钿要给他杀掉的呀!王莲生直觉得脖子后面寒丝丝的一阵冰凉。连忙一把抓起衣服的下摆,风一样地拔脚向外跑掉了。
       那天回来后王莲生才发现,就在他狂奔的时候,捏在手里的那幅字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点破相,但毕竟还不碍大事。后来,有一天沈小红来公馆看他。她歪了头,在那面挂着字的白墙前面站了很久。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突然她扑嗤一声笑着说道,“这后面两句写的是黄浦江吧?”
       王莲生被她说得一愣——当然并不是,虽然黄浦江就在不远的地方,到了晚上,还能听到汽笛的声音。像很多小孩子在哭,怎么哄也哄不停。
       “那天我在船上的时候,听到隔壁船舱有人在吹箫。但等到仔细去听,却又停了。那时风浪很大,整个的船都在晃……他们说那个海域是有鲨鱼的。”
       这时沈小红插话进来:“听说那种鱼很凶的,牙齿老长老尖,还朝外翻出来,长得非常怕人的。”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的那个跳海的人——是真的哦?”
       王莲生正躺在榻床上吸烟,听到这话,不知怎么呛了一下,吭哧吭哧的咳了一会儿,好久才回答道:“怎么不是真的,我看他跳下去的。也就是眼睛眨一眨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沈小红噢了一声,紧接着又说:“我是不大相信的,跳下去要淹死的——弄不好还给鲨鱼吃掉。”
       王莲生这时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来,说道:“这事想起来真是不吉利,连汗毛都要竖起来的。你说怎么会碰到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沈小红也不接话,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是不相信的,我终归有点怀疑这不是真的。”
       就在这时,一只小蛾子飞了过来,它扑动着翅膀,在沈小红鼻尖那儿落下了巨大的阴影。王莲生顺势转过头去……还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沈小红皱着眉头,微微抬起了下巴。虽然眉目里仍然少不了长三堂子的那路娇媚,但王莲生却是实实在在地给怔了一下——以前他怎么就没留意过呢,沈小红那小而尖的瓜子脸,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那抬起的小下巴在空气里划出的——道细小弧形——这一切,突然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在乡下老家。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他母亲让他送一样东西去邻村的亲戚家。下着很小很小的雨,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觉得鼻尖上慢慢变湿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家的狗)。他在一棵柳树下闭着眼睛站了会儿,觉得有无数根被水泡软的绣花针慢慢地飘下来——
       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他。手里拿着一把伞。
       他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看到那个少女的。柳树下面?弯弯的田埂那儿?雨停了?下得很大?一只鼻尖那儿黏乎乎的狗跟在她旁边?
       他记得她的瓜子脸、眼睛、嘴边的笑意……他们可能还说了话。但说的没有太大的意义。他在她身边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下雨了。”
       王莲生年纪很轻就结了婚。是那种老式而合法的婚姻。太太是族上的远亲,一个圆脸白皮肤的姑娘。王莲生的母亲对他说:“记得吗,小的时候,你们还一起玩过呢!”但王莲生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印象。他只记得婚前第一次和她说话,她娇羞地侧过头,顺带红了半边脸。但后来王莲生发现,非但和他,而是和其他一切人
       说话,她都会脸红。再到后来,有一天,王莲生无意中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绣花,一双缠过的小脚露出一小半在红裙外面,像只探头探脑的鸟。太阳暖洋洋的,蝴蝶懒洋洋的飞……她垂着头,脸上红扑扑的。
       她是个一说话就脸红、不说话也脸红的女人。王莲生估计在她的生活里,除去父亲兄弟,几乎没见过什么其他的男人——但在新婚之夜,她却异常主动地尽了女人的职责,几乎有着讨好的嫌疑。王莲生莫名其妙的心生一念,似乎她把他当作了一个长期卖淫的主人。这却比她动不动的脸红更让他生厌。
       王莲生后来出来做事,太太一直就和母亲一起住在乡下。他一年回去个几次,走的时候,她小脚踩着碎步送他。好些年了,她仍旧有脸红的毛病,人却有点过早见老了。她颤巍巍站在村里的柳树下面,眼光像一根根飘风的柳絮。王莲生在那柳絮般的眼光里变得有些恍惚起来——她看着他,可怜兮兮的。千万人中,命定了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但王莲生不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朝她挥挥手,转身走掉了。
       再往后他回去的频率越来越少,等到调任上海做事,机会便更少了。有一次他和沈小红一起去一处书寓吃饭,才踏进客堂,王莲生便愣住了。只见客堂西角上放了只金鱼缸,大约一米见方的样子,里面装了大半缸水。鱼缸很深,从底下长出暗绿色的水草。客堂的门窗全敞开着,一阵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穿堂风……鱼缸里花花绿绿的鱼全体来了个休止,尾巴都不动了。悬空在那儿,听着什么。风是从前面来的,王莲生那件灰蓝色的长衣被牢牢地吸附在身上,弓起来。像极了一只负荆请罪的虾米。
       倒是沈小红捂着嘴巴笑了起来,说道:“快瞧快瞧!你说的那只鱼缸不就在这儿嘛!”
       王莲生也不说话,一个人又站了会儿。一个才来几天的娘姨拿了小菜来摆台面。王莲生悄悄问她:“这鱼……从哪里来的?”
       这娘姨长得白净,但眼睛略微有点倒挂,显出惶惑、刁钻、憨笨兼有的神情。她轻声答道:“是这里先生的客人送的。”脸颊那儿却奇怪地红出一小块来。
       后来王莲生一直在琢磨那娘姨脸上的飞红。不由得心生感慨,毕竟是长三堂子里出来的娘姨。虽然王莲生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好脸红的——在很小很小的一段时间里,王莲生还突然看到了那棵柳树。他家乡的女人站在它底下,面若桃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就像一尾风干的鱼……他不看她,她就冻在那儿,等他远远地瞧瞧她,她这才活转过来。但即便活转过来,她也只是从鱼缸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回这头的鱼——
       “你走来走去当心点,这种鱼缸很容易弄碎的。”王莲生没头没脑地向娘姨甩出这一句来。那娘姨正忙着,没上心,倒是沈小红在旁边听了,咬咬嘴唇——连堂子里的娘姨都要他这样关心的,就扭头白了他一眼。
       这天下午,王莲生事先约好了带沈小红去见一个裁缝。那是个长着一头金发的白俄女人。近来上海流传着很多关于她的传奇版本,主要有以下这些:
       第一,白俄女人经营的服装店是目前上海价格最昂贵的。
       第二,白俄女人长得相当漂亮,身材则如同铅笔般细瘦。
       第三,身为裁缝,白俄女人却拒绝为任何身材超过一定宽度的人做衣服。
       沈小红最为关心的是第三点。她曾经颇为好奇地问王莲生:“这个一定宽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呵?”王莲生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回答不上。在沈小红这儿,王莲生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比方说,有时候沈小红会问他:“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爱上这种地方呵?”又比方说,近来她最常问的:“你倒是说真话,不许骗我,那个在船上跳海的人,是你编出来的吧?”还有一次,他们不知为什么事吵了起来,沈小红蓬头垢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泼妇似的大闹。但过了会儿,她突然又软了下来,从后面抱住他,挂了泪的脸贴住他的背,“你这心不晓得怎么长的!变得真厉害——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王莲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明晓得他的心不长在背上,但她的话却莫名其妙的有些叫他心酸。
       有一些事情王莲生是清楚的。他是嫖客,而她,则是他用钱买来的女人。在上海,像她这样的女人有不少:沈小红住在荟芳里,周双珠住在公阳里,黄翠风则住在尚仁里……像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也是常见的:嫖客们在她们身上花钱,买全套的红木家具,买衣服、首饰,各种各样的花销,一开始是不认识的,后来成了客人和倌人。有的能好上很多年,有的刚好上就闹翻,还有的要好得头都要割下来……就连最后的结局也是有迹有循。有人就这么劝过他:“莲生呐,我这些时看下来,越是跟相好要好,越是做不长。倒是不过这样么,一年一年也做下去了。”
       但有一件事情他却不是很清楚——有时候,他经常会听到一个细小而尖利的声音在那里叫着:“我和你们是不同的……我和你们是不同的……”然而问题在于,他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同。这是个欲语还休或者说有些禁忌的问题。王莲生甚至觉得,就连多想想它,本身也是种禁忌。
       这个下午时阴时雨,时雨时阴,王莲生去沈小红那里接她。弄堂里静悄悄的,平时那些卖“五香茶叶蛋”、弹棉花胎、修鞋、算命的,一下全没了踪影。王莲生正低头默想,一个梳了刘海的女人突然从门洞里探出头,“哗”的一声,倒出一大盆面汤水来。
       “哎哟,吓死我了!”她大白天见鬼似的,使劲拍着胸口,冲着王莲生大叫起来。
       明明应该是王莲生吓一跳的,结果却是那女人被吓着了。王莲生不免也有些生气。但他一旦生气,话便说不太连贯,甚至还有些轻微的口吃。所以他干脆也睁大了眼睛瞪她——这一瞪不要紧,那女人竟然扔了手里的脸盆,两只手抱着脑袋,风一样的逃进去了。
       “刚才在弄堂里,我遇到个神经病女人。”两人在马车上刚坐定,王莲生便气呼呼地告诉沈小红说。
       “神经病女人?”沈小红一脸诧异。
       “你说怪不怪,她差点把水泼在我身上,却说自己要给吓死了。”王莲生恨声道。
       “她长得怎样?”沈小红也觉得可乐,嬉笑着朝王莲生身边挤,但仍不忘追问道,“蛮好看的吧?”
       “嗤,那也叫好看?梳了排刘海,十足像个马桶盖。”王莲生讲得咬牙切齿,心里略微舒服了些,但还是有不放心的地方,问道:“我今天是不是特别难看呵?”
       “你不要瞎说。”沈小红柔声道。
       “那她干吗像见了鬼似的?”王莲生想起刚才的一幕,忍不住又问。
       “这……”沈小红一时有些语塞,但她是个聪明女人,又凭借着长期的职业习惯,便远兜远转的把事情岔开去,“恐怕她是给上个礼拜的那件事吓坏了。”
       “上个礼拜?”王莲生果然上当,顺着沈小红的思路问下去。
       “上礼拜呵,我们弄堂里出了一桩事情。早上有一家的娘姨出去买菜,起得早呵,天还是有点墨黑的,墨黑还不算,潮露露的还有雾气。这个娘姨么可能隔天晚上没睡好,打着瞌眈,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的。快要到弄堂口的时候,她不晓得怎么脚下碰到一样东西,软咚咚的。她好
       奇地凑上去看,原来是一堆破布。她也是小孩子脾气,再用脚去踢一踢,这么一踢,那堆布就散开来了,里面露出一样东西来——你猜是什么?”
       “铜钱?”王莲生脱口而出。去沈小红那儿时,他常给她带些东西。有时是她开口向他要的翡翠头面、玉佩,有时则是他一时兴起,在街边买的一朵肥白的栀子花,一包热烘烘的糖炒栗子……他去看她,多半是因为想她。但若是空了手去,即便她不说什么,他也会觉得不对。他不能光带了感情去,感情——即便它确实是存在的。这好像也已经成了禁忌。
       “那么,是一只老鼠?”沈小红怕老鼠。王莲生头一次在她那儿住夜,月光底下,确实有只灰白的小鼠当屋穿过。沈小红吓得尖叫了起来。王莲生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在清晨三四点钟模糊的月色下面,她显得那样弱小,无助。其实他也是弱的,那天他刚看了场关于打仗的电影——里面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半死不活的扭动的肉体,还有那么多的人吃了枪子,扑通扑通的从船上往水里跳……
       “还猜不出来呵?”这时沈小红催着问道。
       “真猜不出来,”王莲生伸出手,轻轻拔掉沈小红头上的一小根白发,说道,“告诉我,里面到底是什么?”
       “一个死婴……是男孩,脸色都发青了。”沈小红说。
       白俄女人的服装店设在一家饭店的底层。沈小红和王莲生从马车上下来时,雨停了。天边挂着一小道虹。沈小红抬头望了望它,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这一小道的虹吊在铅灰阴霾的天上,亮堂堂的直晃眼。同样亮堂堂的还有她身边这个高大的饭店建筑。白清水砖墙,中间嵌了道红砖的腰线。就像天生是为一个裁缝设计的。
       灯光暗得更像烛光。地毯是吸音的,使人联想起林中积雪。很多很多曲曲折折的扶梯,很多很多长长弯弯的过道……全是看不见尽头的。点着烛光的林中积雪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穿着白的制服,戴着白的手套。他说的话沈小红也听不懂。后来王莲生说话了,他说:“找丽蒂亚女士。”
       裁缝丽蒂亚正坐在一张沙发上看报。在推开丽蒂亚的门以前,在长得让人产生幻觉的走廊里,沈小红还迎面遇到了好几个女人。两个极瘦,一个丰腴,另一个则特胖。“为了让她量腰身,今天中午我可是饭都没敢吃。”沈小红一面与王莲生小声打趣,一面思忖着,这名叫丽蒂亚的女人一定是有怪癖的。沈小红以前也见过几个白俄女人,也美,但多半是又粗又大,在中午白得冒烟的日头下走过时,灰绿色的眼睛斜视着,身上像冰山……所以坐在沙发上真正的丽蒂亚抬起头来时,沈小红不由得愣了一下。所有的事情她都想对了,但又不全对——丽蒂亚确实漂亮,但更像蜡像馆里好看而生硬的蜡人,没有一点点即便是肮脏的人的气息。丽蒂亚确实很瘦,但她穿了件罩住脚背的中式袍子,只露出高高突出的锁骨——丽蒂亚也确实奇怪,因为沈小红盯着她看,她也回看,用那双冰冷的不像是人的眼睛,异域的眼睛……沈小红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但丽蒂亚的脸一直是白的。沈小红想,那多半是因为冷漠。
       屋里的窗帘下着,看得出是用好布料做的,但已经有点褪色了。壁炉里冒着火星,噼的一下,啪的一声,不知道是刚生起来,还是马上就要熄掉。几盆小菖兰和杜鹃花可能才从暖房里拿出来,被随意地摆在角落里。有点蔫,正打瞌睡似的。还有一只蜷成一团的波斯猫,懒洋洋地躺在丽蒂亚脚下,睡着,却像死了一样。丽蒂亚慢条斯理地把报纸折起来,再折一道,轻轻地在膝盖上磕两下,这才冲着沈小红开口道:“你的腰围,多少?”
       看得出来,丽蒂亚的中文不太熟练,但沈小红却觉得,这样短促而确凿的表达才是最适合她的。所以当王莲生提出要为她们当翻译时,她坚决地摆手拒绝了。
       “一尺八寸……也可能一尺七寸吧。”沈小红看着丽蒂亚脸色的变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
       丽蒂亚微微皱了皱眉,简短地说:“量一下,过来。”
       丽蒂亚的手在沈小红腰里蛇一样的滑动。她金黄色的头发像火,但那火是没有温度的。她手里拿着笔直的裁缝专用尺,手上暴出清晰的青色的筋络。她们两个离得那样近,沈小红几乎能闻见白俄人身上那种微酸的体味……但不知道为什么,沈小红就是觉得丽蒂亚不像一个血肉之躯。她有种强烈的感觉——丽蒂亚从头到脚都像个假人,连《聊斋》里的鬼都不如。因为没有心。
       又过了一会儿,丽蒂亚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她冷冷的,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一尺七寸半。”
       沈小红好奇地问道:“那,可以吗?”
       丽蒂亚点点头。顺带把“可以”或者“不可以”省略了。
       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讲到衣服或者男人,总是免不了眉飞色舞的。沈小红一迭连声的比划着说下去:“哪,滚边要阔一点,用深紫色,宝蓝的也行……领子要高,边上斜出来。底边长些,盖住脚才好……”她自己没在意,倒是旁边的王莲生用胳膊肘捅了捅她,还闷闷的咳了几声。
       这时沈小红才注意到,丽蒂亚正一脸厌倦地摇着头。
       沈小红惶惑地看看王莲生,又惶惑地看看丽蒂亚,问道:“怎么?”
       丽蒂亚的回答仍然很简短,一字一句都要算钱似地说道:“什么场合穿?只要告诉我。”
       沈小红这时多少也被她的简洁感染了,一字顶一字地回答说:“饭局。”
       丽蒂亚牵牵嘴角道:“行了。”
       沈小红诧异地脱口而出,“行了?你连款式都不问问我?宽袖还是窄袖?高领还是低领?长度多少?滚边的颜色呢?你怎么就知道行了?”
       丽蒂亚一如既往地明确道:“不需要这些。你没有发言权。拿衣服,半个月以后。”
       这个饭店的顶层是个装修考究的餐厅兼舞厅。在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后,沈小红这才惊讶地发现,黄浦江竟然就在底下。薄暮下面,泛着波光的江面上缓缓行驶着几艘中国式的帆船。沈小红有个远房亲戚就住在徐家汇的河上,那是条不足六英尺宽的小舢板,上面盖着藤条的顶棚。沈小红第一次去那里时,一个裹了小脚的女人正坐在船沿上为一只拖鞋绣花。她悄悄地告诉沈小红说:“是为外国市场做的。他们要很多双这样的拖鞋,白色的,丝的。”船舱里面,几个男人正围着打麻将。一些浅蓝色的烟雾从烧木炭的炉子里升起来……空气里充满了一种臭水沟的气味,直到离开,沈小红都没弄清,那种气味究竟来自浑浊的河水,还是和那几个光脚赤膊的男人有关。
       “看,丽蒂亚——”这时,沈小红听到了王莲生压低的声音。
       确实是丽蒂亚。这个顶层餐厅由一架老式电梯接送客人,此时电梯口出来的两个人里,一个就是裁缝丽蒂亚。丽蒂亚穿了件紧身的黑色晚礼服,脖子那儿垂着一长串硕大的珍珠。她的金发在脑后绾出一个厚重的发髻——夕阳下面发光的山峰也就不过如此罢。而另外一个,是此刻正站在丽蒂亚旁边高大帅气的男子,此人皮肤稍稍有点黑,但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
       “那是她丈夫,据说还是个时髦的海军军官。”王莲生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她丈夫是
       个中国通,他们每天晚上都来这里跳舞,大家都说他们在一起跳得很美。大家还说……他们非常相爱。”
       一个穿白衣服的中国雇员走在前面,丽蒂亚和她那军官丈夫跟随在后。丽蒂亚显然已经认出了沈小红他们,她低下头,和丈夫低语了几句。
       “你们好!”沈小红正低头吃一份马里兰炸鸡,高大的海军军官已经站在了她和王莲生面前。
       很显然,相对于丽蒂亚的沉默,她的军官丈夫是相当健谈的,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杯加了冰块的酒,耸了耸肩说道:“丽蒂亚从来都不肯为我做衣服,她说我的宽度超过了尺寸。”接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笑着高声说道,“你们知道吗,丽蒂亚是个怪人。”
       然而沈小红觉得丽蒂亚的丈夫也是奇怪的。他喋喋不休地说话,喋喋不休地喝酒。他小灯一样的眼睛一直照在丽蒂亚身上。他说:“丽蒂亚每天早上都在窗口看着我出门,我骑着那匹可爱的蒙古矮种马,那还是去年秋天的时候买的……那可真是匹好马,是吧,丽蒂亚?”他又说:“对了,你们知道蒙古的矮种马吗?它们长在中国的蒙古草原上,每年一次被人赶到南方来。只有在长江流域的马市上才能买到它们……你知道它们有多棒吗?”他转过头看了看王莲生。王莲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它们有多棒吗?”他又回头看了看沈小红。沈小红也不知所措地摇头。“它们可真是棒极了!”这回,他什么人也不看了,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知道吗,一匹五十英寸左右高的马,它就可以驮起一个重达一百四十磅的人!一百四十磅!想想看,一百四十磅!”
       夜色已经像军官鼻子里喷出的雪茄烟,一点一点弥漫起来了。沈小红注意到,军官说话的时候,丽蒂亚总是沉默着在听。如果说,下午的丽蒂亚像尖锐而冷的冰,那么此刻,丽蒂亚就被笼在那层浓浓的烟雾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沈小红突然想起,曾经有一次,她在弄堂里看到过一匹受惊的白马。它远远的奔来,叫声凄厉,鬃毛飞扬。它一连踩伤了好几个人。但沈小红却一直记得,那匹马眼睛是红的,好像在哭。
       军官的话也像那匹惊马,一旦脱了缰,就很难再停下来,“但驯养矮种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草原上的马野性可真厉害,一开始非得三个人帮我才行,两个人抓住马头,第三个人按牢它的一条后腿……啧啧,那可真是要命的事情,真是要命的事情……”他的身体奇怪地晃动起来,仿佛此刻正骑在马上,行于途中。
       这时王莲生也喝了点酒,有些兴奋地加入了谈话。他说他倒是凑热闹去看过赛马会,每年春天和秋天都各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说道:“那时好多人赌呵,连小姐都赌——她们倒不是赌钱,她们赌扇子、女帽、雪茄烟盒,甚至还赌男朋友。”
       大家哈哈大笑。军官笑得最响。
       沈小红又插话进来道:“那也应该是外国小姐吧。”沈小红不会赌钱,钱是自由恋爱从男人那里赚的。虽然还不够自由。
       军官的眼睛闪闪发光道:“我倒见过一个,穿着好看的绸衣服。”身边的丽蒂亚这时竟然舒展了眉眼,军官便愈发开心起来道:“中国女人,好看的。”回头看一眼丽蒂亚,又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当然,丽蒂亚最好看。”
       就在这时,舞池里奏响了低沉的乐曲。一个矮矮的系了黑领结的老头,突然幽灵似的站在了那里。灯光很暗,闪烁不定,老头的脸一会儿白得像个死人,一会儿焦成一根木炭。他微微地垂着头,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又过了一会儿,老头抬眼看了看下面的观众——这是所有的事情里非常奇怪的斗件。因为很多人都觉得老头是在看他们。沈小红、王莲生、丽蒂亚、丽蒂亚的军官丈夫,邻桌那一对路都快要走不动的上海老夫妇,两个站在暗处、旗袍开衩到腰部的中国流莺,手里端着法国香槟的白衣侍者,电梯门刚刚打开,里面走出一位漂亮女士——天使也没她好看,修女都不如她冷漠……
       老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笑。他要唱了。每个人都觉得他是唱给自己听的。
       “丽蒂亚!来,我的小丽蒂亚!”
       军官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一站起来,丽蒂亚也起来了。他们俩手拉手地走到舞池里去了。他们俩一走进池子,已经站起来或者刚想站起来的人,就又纷纷坐了下去。
       但歌声已经起来了。丝毫没有停顿。
       太阳升起前忧郁向我袭来
       我泪水汪汪
       太阳升起前忧郁向我袭来
       我泪水汪汪
       我不喜欢这种情感
       它令人多么悲伤
       沈小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丽蒂亚和她的军官丈夫,他们确实跳得美。美得简直就不能叫舞蹈,而是黄浦江上升起的一个梦。但这个梦很快就被邻桌的那对上海老夫妇打破了。
       先是听到老先生不断地用手轻敲着桌子,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一对可怜的人呐。”
       应该是恩爱夫妻,因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习惯性地跟着叹气。但其实是不明就里的,所以叹完气后,紧接着又好奇地问:“为什么?”
       老先生继续感慨道:“没有家了呀。上海的这些白俄都没有家了呀。”
       老太太跟着感慨道:“是呀,没有家了呀——为什么呢?”
       这时老先生压低了声音,用男人谈论时势政治时的标准语气缓缓说道:“他们的政府取消了他们的公民权。因为他们现在住在国外,所以就再也回不去了。你知道吗,他们现在已经是难民了。”
       听着这些奇怪的词:政府、公民、难民……老太太脸上像焰火一样变幻着,惊讶着。她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发问道:“怎么会有这种政府的呀?”
       老先生感慨而欣慰地点头,再点头,嘴里不停叹息着:“没有家了呀,没有家了……”他是有家的。自家的窗户外面也能看到黄浦江。就连将来的归宿也安排好了,比较新派的、非常潇洒地关照小辈他们道:“以后也不要你们多操心,就把我葬在黄浦江里好了。”
       不知怎么的,就连随和的老太太也有些伤感,一时沉默了下来。他们沉默了,沈小红却突然扭过头去,看着灯光下闪烁不定的王莲生,用一种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口气问道:“上次,你说的那个跳海的人,是真的吗?”
       三
       这是一个繁花似锦的春日。
       隔天夜里沈小红没睡好,迷迷糊糊的,却老是听到隔壁弄堂里的狗叫声。她两次推窗去看。第一次是光看到月亮,亮堂堂的,像一张上了白粉却没有五官的戏子脸。第二次刚好有个黑影窜过去,“嗖”的一声,还连带一个飘远了的声音:“着火了!着火了!”
       沈小红心里猛一惊。刚想下楼叫人去看个究竟,那黑影却在不远处站定了,只听有人嘶哑了嗓子在叫:“在东棋盘街那儿呢!”
       后来,便是敲钟的声音,好像是四声。再后来,那钟声突然变成了沉闷的鼓点,一连串清脆的拍板——竟是戏园子里的氛围了。这时,一张上了白粉五官清秀的俏脸露了出来,幽幽唱道:“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那脸、那身段、那回眸的眼风……即便磨成
       了灰,沈小红也认得他。她伸出手,娇媚地迎向他,眼前却突然空蒙起来。“嗡”的一下,像无数碎白珠子串成的雨帘,就那样隔在那儿,隔着他和她。她穿过了一道,却还有下一道。层层叠叠,总也没有完——本来就是挣扎着才好不容易睡的,这不,刚刚才人梦,一下子便又醒了。
       但天确实是好天。像这样的好天,在一年里也是难得遇上的。荟芳里的小院子,那些种着的花全都开了,桃花,梨花,杜鹃,山茶,牡丹,芍药……就连王莲生撩起衣摆下了马车,缓缓步人——穿越了无数开着花的树枝,散着香的花瓣——终于出现在沈小红面前时,她也突然……有了一丝细微的惊喜。
       他们想去龙华附近的一个小寺求签。这是好几年来的老习惯了。前些年去的都是有名的龙华寺。坐着马车去的。一路上全是马车,风尘滚滚,马车上坐的都是像他们这样的香客。虔诚的,或者并不那么虔诚的。他们烧香、许愿、求签,还顺带去看看风吹铃响的龙华古塔。但去年却出了点意外。赶马车的车夫不知怎么走岔了路,走着走着,发现路上只剩他们一辆马车了。路越走越错,但景致却是越来越好。路边开着桃花,林中飞着鸟鹊,还左一点、右一滴的飘下雨丝来。两个人渐渐的都不想回头了,像孩子一样在车上嬉闹起来。这样突然一个拐弯,那个野地里的小寺就梦幻般的出现了。
       王莲生先下车,走了几步,回头向沈小红招了招手。
       一路都是湿漉漉、绿油油的竹林。雨不大,反倒每一丝、每一滴都在竹叶上站稳了脚跟。空气里织着雨雾……连雨雾都是绿的。
       “真静呀,要闹鬼似的。”沈小红小声嘀咕着。
       竹林的尽头是座石桥,寺庙则在石桥的那一头。旧得掉漆的寺门大开着,但里面看不见一个人。从寺门里望进去还是竹林。看不到尽头。
       “吓人哦,吓人哦。”沈小红的声音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
       “蛮好的,别瞎说,蛮好的。”王莲生伸出手去,正好和沈小红的手抓在了一起。两个人——嫖客王莲生与妓女沈小红,就这样手牵着手,在雨雾里慢慢地飘了过去,飘过了竹林,飘进了没有门框的寺门,又飘在另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竹林里了……
       那天他们每人都求了一次签。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和尚站在旁边为他们敲钟。他先是问沈小红说:“你拜不拜呵?”沈小红连忙点头回答道:“拜!拜!”老和尚就面无表情地为她敲响了钟。接下来他又问王莲生道:“你呢?拜不拜呵?”王莲生还没来得及回答,或许是刚才受了点凉,喉咙里一阵发毛,一个很响的喷嚏脱口而出——但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王莲生的失态,因为老和尚已经面无表情的手起钟响,只听到:
       铛—— 铛—— 铛—— 铛——
       铛—— 铛—— 铛—— 铛——
       他们事先约好了,求来的签彼此不看。非但不看,而且不说。然而,从寺里出来,重新坐上马车踏上回去的路,王莲生与沈小红却不约而同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明年还得来一次。不去龙华寺了,就来这里。还让那个面无表情的老和尚敲钟。
       还是那个走岔路的车夫,还是这个季节,口袋里还装着去年求来的那支签。他们想着:等到还了愿,就告诉对方签上到底写了什么。他们没想到今年再也找不着那个寺了。
       回来的时候已经时近午后,车夫急得满头大汗——这回不是因为出错,而是为了再也没法第二次同样的出错。车子刚进弄堂,沈小红就赌气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进了荟芳里。虽然沈小红有时也是任性的,但这天的王莲生原本就心里不快,也就漠然的没去理她。
       马车沿着弄堂“的的”而去,一个手里挽着元宝篮、压扁了嗓门叫卖“栀子花”的刚嚷出半句,抬头看到王莲生的脸色,吐吐舌头,活生生的把下半句重新咽了回去。在不断晃动的马车上,王莲生一声不响地坐着,同样晃动着的还有他抓在手里的一件东西。那是去年王莲生在那个小寺里求来的签条。去的时候,王莲生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身上,但是现在,它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王莲生觉得,它就像捏在手里的一大把沙子,走一路,撒一路。
       下午王莲生在自己的公馆里睡了一觉。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女裁缝丽蒂亚的军官丈夫来找过他一次。他手里夹了支雪茄,在王莲生客堂那面挂着字的白墙前站了会儿。这些日子,军官不时会来王莲生这里坐坐。有一次,军官很好奇地询问王莲生,什么是“装一支令人满意的烟枪的窍门”;还有一次,他突然瞪大了那双蓝眼睛,不无愤慨地说道:“你们中国的老子,那个叫老子的,他凭什么说天底下的人都和狗一样呢!”
       不过这天下午,军官倒是没和王莲生探讨什么。他不停地喝着王莲生沏的新茶,显得很沉默。倒是王莲生没话找话地问他道:“丽蒂亚呢?可好?”军官狠喝一口茶,又是摇头又是微笑地说道:“她倒是好——只是更怪了,客人上门做衣服,腰围超过一尺七寸半的一概不做。”王莲生看着窗外,心不在焉地问道:“那以前是多少呢?”军官叹口气道:“以前倒还是一尺八寸的。”
       喝了两杯茶,军官就急匆匆地起身告别。王莲生礼节性地挽留他,他却连连摆手道:“你不知道的,丽蒂亚最近迷上了骑马!还不太会骑呢,胆子倒比男人还要大!”又放了轻声道:“最近我们新买了一匹矮种马,丽蒂亚管它叫‘烈焰’……”这时,军官的身体像真被火焰烧着似的,微微抖动,轻轻摇晃,“过一会儿我们又要去骑马了,所以我还得赶着去添点马具。”稍停片刻,他又怜爱摇头道:“这女人——这女人——”
       是傍晚时分开始起风的,王莲生正呆坐在窗前发愣,一张嫩绿的叶片突然旋转着扑上来,正中他的鼻尖。一股腥甜的春天的香气。去年,他和沈小红从那个小寺回来的途中,正遇上一群穿了赛马服的男男女女。一个黑衣人一声令下,马夫便揭去盖毯,束紧肚带。骑手们纷纷上马。沈小红和王莲生的马车还在后面跟着跑了一段。都是些平坦的乡间土路,路边散布着高高低低的坟堆和周围长着杨柳的泻湖。透过或疏或密的树丛,王莲生还看到一个由鸬鹚帮着捕鱼的人。十几只鸬鹚出操似的,在他的舢板边站成一排,脖子上扣着金属做的圆环……
       到处都是风的声音,马的汗味,还有紧贴在后背上的女人的香气——当然,那是正奔跑着的丽蒂亚和她的丈夫,他们骑着那匹名叫“烈焰”的马。在他们头顶上,一只喜鹊久久盘旋——王莲生突然觉得心头一阵发热,眼睛在屋子里忙乱地四下寻找起来。
       那根签条好好的躺在八仙桌的一个角上。上面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华枝春满”。
       还是那条静悄悄的弄堂。还是那种古里古怪的天气,刮点风过后,阴了一阵、雨了一阵。还是那个经常回响在王莲生心里的细小的声音:“我和你们是不同的……我和你们自然是不同的……”甚至那个挽了元宝篮的人也没走远,他显然是认出了王莲生,但这回他把一句话悠长而婉转地唱了出来:“栀子花——要哦啦——白兰花——要哦啦”
       一切都是那样似曾相识。那把抓在手心里的流沙,回光返照似的,一点一滴再聚拢来。金
       鱼游回了鱼缸,落花绽放在枝头……突然,在一个石库门前面,一个梳了刘海的女人探出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王莲生。
       这回是王莲生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缩了缩脖子。等着一盆面汤水从天而降。
       然而没有,刘海女人起手捋捋额前的头发,嘴巴贴近了王莲生的耳朵道:“落雨了,憨大!”她嘴里吐出的热气,在王莲生的耳根上凝了几小滴水珠。王莲生只觉得无数颗暖融融的小水珠,在他心里升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来……他闭着眼睛,听到一个不太像自己的声音在那里说道:“你说什么?你刚才在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刘海女人的手从那条开衩到腰部的旗袍里伸出来。小白蛇般,慢慢地游在王莲生的下巴那儿。又凉又腻的。她笑道:“憨大!我说你是憨大!”
       十分钟后,王莲生衣衫不整地从石库门里奔出来时,刘海女人蛇一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着:——“憨大!我说你是憨大!”——他才奔出几步,猛想起刚才脱衣服时,那根去年的签条忘在了刘海女人床边。但要再进去拿,他却是万万不乐意的。那疾风骤雨的十分钟,王莲生只觉得时光倒转,他变得完全不认识自己了。那个沉默、文雅、有教养的王莲生,那个爱美、懦弱、感时伤怀的王莲生,他们到哪里去了?风疾雨骤,他非但把自己吓坏了,更是一分钟、一分钟的浇灭了疯长的火……所以等他再次回到寂静的弄堂,听到远处压扁了的卖花声——王莲生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冰凉。他真是恨透了自己,他真是发了疯了!
       王莲生靠在一棵柳树上整理着衣服。神思恍惚。此刻,他是这样的厌恶着自己,从而厌恶起所有的人。他觉得他的手是脏的,他的脚是脏的,他的嘴巴也是脏的。
       “铜钿有哦?”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黑面小个子,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
       王莲生觉得他的嘴是脏的,所以板着脸不愿意说话。
       “铜钿有哦?”小个子的手在王莲生面前摊开来。墨墨黑的一双手,王莲生看着就觉得恶心。王莲生不愿意理睬这样脏的手。
       “活命的铜钿,先生行行好,给一点吧。”小个子说话言简意赅,温文有礼。要在平时,王莲生一定会喜欢这样聪明的乞丐……但今天的王莲生一意孤行。他不愿意说话,不愿意行动,甚至不愿意理睬。
       几秒钟以后王莲生就倒在了那棵柳树下面。带着一道致命的伤口,吭都没有吭一声。谁也没想到小个子乞丐会有这样好的身手。他一下扳住了王莲生的脑袋,刀片割断了王莲生的喉咙。乞丐随手把刀片扔在了地上,一把扯下王莲生身上的玉佩。转身就走。
       而此时,隔了几十步远的荟芳里,沈小红正和一个男人歪在床上。沈小红侧着身子,正熟练地装一支烟枪。而那男人,则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空气里翻着兰花指——他的五官看上去倒是更像女人,即便现在还没上白粉,正素净着一张清水脸。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天上挂着一小片铅灰色的云,云里一小角月亮探出头来。斜斜的,吊在那里,像一小把薄薄的刀片。只有颤巍巍的锋利,没有光。
       沈小红把手里装好的烟枪轻轻磕两下,再磕两下,然后才递给了身边的那个男人。“拿去——”她笑道,“像是上辈子欠你的——昨天晚上还梦着你呢!害我又是一晚上没睡好。”
       那男人接过烟枪,嘴里含糊地答应着。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是空气里的兰花指。羽化成蝶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沈小红仰脸看那男人,嘴角眉心都带着笑。过了会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非常认真地问道:“有桩事体倒要问问你,你说,在一个有鲨鱼的地方,一个男人突然跳海了——你觉得是真的哦?”
       还没等及那男人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了喧闹的人声。有敲锣的声音,哭声,鼓声,小孩的尖叫声……那男人怔了一下,说好像是哪里在出殡。但因为远,最终是听不分明的。两人一时来了兴致,想到窗口看看。下床的时候,不知是淮带了一下,“啪”的一声掉了件东西下来。
       男人好奇地捡起看了看。是一根寺庙里的签条。他翻过来,倒过去,然后轻轻地念出声来:“天一心一月一圆。”
       月亮终于慢慢地从云里爬出来了。毕竟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月亮即便不圆,也像是月圆。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月色普照大地。但是,躺在地上的王莲生,以及躺在床上的沈小红,他们谁也不知道,就在刚才起风的时候,有人在近郊的稻田里发现了裁缝丽蒂亚和她的军官丈夫。他们都已经摔死了。而那匹名叫“烈焰”的马横在一边,正喘着粗气。
       人们很快确认了丽蒂亚和她丈夫的身份。因为他们在中国没有其他亲人,几天过后,一些朋友就把他们葬在了海里。在岸边,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型的中国式葬礼。一个老和尚被请来做法事。他闭着眼睛,嘴里叽哩咕噜了一会儿。然后,老和尚非常卖力、非常卖力地敲响了手里的一面铜鼓。
       2005年5月7日 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