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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死亡漂泊
作者:张景得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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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人际关系的复杂,总是令哲学家们头疼不已,存在主义大师就曾感叹“他人即地狱”!这种难以厘清的纠葛关系,究竟从何而来?这既是一个人类学的问题,又是一个社会学的问题。在这个意识形态左右的空间里,充斥着太多的倾轧、报复、阴谋……而当我们剥离尽这层厚壳,回归到生存最初的伊甸园里,我们看到的却是灵魂温润如玉的光芒。
       《死亡漂泊》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两名警察与两名罪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抛入罕无人迹的十万大山里。在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里,求生的本能使他们摒弃了各自的身份,抛却了既定的价值判断,每个人身上闪烁的惟有人性不灭的薪火。
       读这样的小说是一次灵魂涤荡的过程,面对而今人文精神缺失,信仰坍塌的现状,令人深思不已!
       二百多年前,英国有位叫鲁滨逊的,由于一次偶然的灾祸,飘流到一个渺无人迹的荒岛上。他靠着毅力和智慧战胜了险恶的大自然,被后人作为一个英雄,作为人类一种伟大力量的象征来崇拜赞美。
       1865年,有位遇海难的荷兰人,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附近的一座荒岛上孤独地生活了6年。后来他被偶然经过那里的一只商船救出来时,已经不会讲人类语言了。
       1892年,在太平洋火奴鲁鲁附近的一个叫韦奈斯的荒岛上,也有一个同样遇海难的葡萄牙人,他靠吃野果野菜在岛上维持了9年,被救时已几近痴呆。
       1984年6月26日《云南日报》爆出一则惊人新闻:
       ……在云南边境达米镇通往文山州县的盘山公路上,突来的一阵龙卷风将正在行驶中的一辆警车里的三男一女四人卷向空中,扔在了渺无人迹的十万密密里大山中……
       飞来横祸
       历史像一幅巨大的油画,离近了看是容易模糊的,只有当时空越过它时,人们才会看清它的庞大的侧影和鲜明的细部。
       这儿是云南边陲,国境线近在咫尺。
       一辆警用吉普,从边境的达米镇开出,朝文山州县驶去。车行四十里后,钻进一条黑色峡谷,顺着谷内一条崎岖盘山小道蛇行颠簸。
       车内坐着四人:二十三岁的刑警荷莲洁,一身簇新的橄榄绿警服,里面裹着一段软软款款的女儿身。大盖帽下,扣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细眉、大眼、樱桃唇,娇娇嫩嫩,像个白瓷烧的娃娃。
       坐在她边上的是刑警队长吴龙。一双擒魔的大眼寒光犀利,警惕地盯视着坐在对面的两名青年罪犯——其中之一叫张斌,是他们从武汉千里追踪,在文山州边境擒获的盗窃杀人犯。这是个可怕的死囚,那张黑黝黝的脸膛看上去就像是遭了雷劈的山崖,两道黑重的卧蚕眉下深藏着一双饿虎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视着女刑警的右耳后根部。与他并坐的是受当地小镇派出所之托,顺道押往县城公安局的流氓伤害犯黄阿邦。
       高山气候,说变就变。骤然间乌云从东西方压来,在头顶汇集。刹那间,大地像被装进了一只皮口袋般的黑。天的东方一角,像塌了一个大口子,所有的风都从那儿灌了进来,魔鬼般咆哮。山中所有的树木都在疯狂地颤抖,发出一片骇人的霹雳声响,听起来就像千百只山妖在奔腾。
       世界似乎进入末日!
       司机打开车灯强行行驶。
       拐过一个山弯,前方突然出现一团旋转的黑烟,远远地望去就像低低的乌云中钻出一条黑龙在翻滚腾挪,所过之处,合抱大树一阵嗦嗦颤动,旋即被连根拔起。
       “不好!”司机一声惊叫,立即紧急刹车。然而,迟了。车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朝一块崖石撞击,一声轰响,车头有无数火龙迸射开来。司机当场毙命。车的后篷布叭叭作响,最终呼的一声被掀去。车内四人同时感觉到空中伸下一只无形巨掌,将自己揪了起来,身子在空中旋了几旋,一阵眩目,便啥也不知道了。
       这是1984年6月18日。
       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荷莲洁从昏眩中苏醒过来,如同做了一个噩梦,同时感觉到腰间一阵疼痛,似被搁在什么地方。
       她想舒展一下筋骨,刚一挪动,上身忽地失去平衡,往后倾去。她慌忙伸手一阵乱抓,触到了一根树枝,一把抱牢,身子却像坐在秋千架上,一个劲地晃晃悠悠。低头往下一看——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渊;抬头往上看,上方是斧劈般的陡峭石壁。原来,她被搁在悬崖中的一株松树的枝杈上。
       “有人吗?帮帮我……”
       她亮开了嗓门呼救,回答她的却只有远山的回响。
       在这空山绝谷的半山崖中,看来不可能获得什么外来的希望,要想活命,只有靠自己了。
       她试着往上爬。刚一挪身,树枝便不停地晃荡,并发出“叭、叭”的断裂声。她立马意识到,刚够负荷她重量的小松枝随时都有折断坠谷的危险。她只好双手死死抱定了树枝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一根树藤从天而降,晃晃悠悠地落在她怀里,接着,一个苍劲的声音从头顶的空中飘下:
       “把它缠在腰上,扎牢!”
       她恍惚还在梦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赶忙将树藤在腰上缠了两圈,结了一个死结,扯着藤儿抖了两抖。树藤慢慢地绷紧,一点一点地往上提。她在下面配合着,双脚蹬在崖壁上,身体弓得像只虾,使尽吃奶的力气,吭哧吭哧朝上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终于从死亡的深渊里挣扎了上来。她的双脚刚一踏上生的大地,浑身便酥软得像摊稀泥,一头栽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成这副模样了?起来吧,女英雄。”
       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瞳仁里,一张粗犷的脸,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罪犯张斌!”
       女刑警炮烙般一个翻身跃起,双眼充满了敌意地瞪着对方。只见罪犯带铐的双掌鲜血淋漓,不远处扔着那根树藤,上面斑斑血迹依稀可辨。一切都很明了,刚才是他救了自己。
       女刑警心里不由腾起一股热浪,但这只是一瞬。她立即想起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不行!不能感情用事。他是罪犯,我是警察,军人最忌讳的就是感情脆弱!
       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气,藉以稳定一下情绪。
       “怎么,想守住你心中的那道警戒线?”
       女刑警内心世界的情感变化没能逃过罪犯的那双眼睛。他吊梢起眉斜视着她,眯缝的眼里有一束戏弄的光,看了好叫人恼火。
       “我可提醒你,说话注意点分寸,别忘了你的身份。”女刑警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威严,“别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肆无忌惮,我可不是一次偶然的相救就感动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人。”
       “不错,挺有个性,是块当警察料儿。不过,用不了多久,你的那些个棱棱角角就将会被磨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仔细地看看这四周,自然就明白了我这话中的‘意思’。”
       经对方提醒,荷莲洁举目环视:可不,周围全是黑黝黝的原始老林,莽莽苍苍,没有尽头;萧萧的风声中,夹着野兽的嚎啸,裹着一股腥臭;阴森森的氛围里,似乎处处都隐匿着凶险、潜伏着杀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茫茫林海何处才是尽头?吴队长呢?对了,还有那个叫黄阿邦的罪犯呢?这位才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姑娘想到这里,头一下大了!这可不比跟在队长的屁股后面抓小偷,现在可是自个儿唱主角,身旁又跟着一名可怕的杀人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今晚到哪儿去安身,如何打发这个恐怖的夜晚?
       正忧虑着,她的目光与对方那带着几分冷嘲的目光相撞。她不由得一个寒颤,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好你个死囚,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吗?哼!决不能在他面前草鸡!
       想着,荷莲洁将丰满的胸脯一挺,整了整风纪扣,两道柳叶眉一拧,本是娇美的姑娘硬是做出一副恶婆婆相来,就是拿不准这副模样能否镇得住对方。
       “走!”一声威严的喝叱。
       
       “走?”罪犯心里好笑,“往哪儿走呀?”
       是呀,往哪儿走呢?满目尽是黛绿,哪方能够穿得出去?
       正进退维谷间,突然,“嗷”地传来一声巨啸,整个山林都撼动了。
       女刑警吓了个激灵。慌忙转动头颅四处里瞧,只见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哗哗一阵响动,腾地蹿出一头老熊来,晃着巴斗大的脑袋,摆着笨重的身躯,兜着一股膻臭的腥风朝她扑来,一对血红的小眼死死地盯着她,露出两排不知撕啮过多少动物尸体的尖牙。女刑警哪见过这等庞大可怕的恶物?瞬间血液在体内僵住了,脑与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闪电般迎面劈来。
       “躲开!——”
       她的耳边突然滚过一声雷鸣,紧接着肩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死亡线,那本来要落在她头上的熊掌从张斌脖子上划过。张斌只觉得一阵火燎般的灼痛。
       那黑怪见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不怕死的憨货夺了它的口中食,气得“嗷——”一声怪吼,第二掌紧接着朝他脑门拍去。张斌往下一缩身子,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顺势往地上一躺,右脚一缩,朝着老熊心窝那一撮白毛处踹去。
       这一脚如同蚍蜉撼树,反倒逗得老熊兽性大发。龇牙咧齿一声撕裂灵魂的咆哮,狂怒地张舞着一双黑沉沉的巴掌朝他疯狂地扑来。
       地皮在颤动,一股浓烈的臊臭和血腥味刺激着张斌的嗅觉神经。
       再次让过了黑熊的一扑之后,在这短暂的瞬间,他朝四周飞速地扫视了一眼。他瞅准了悬崖边一棵斜生的歪脖子岩松,逗着那憨熊朝他连连扑来。当最后一个机会来临时,他身体轻盈地一闪,一纵身,带铐的双手抓牢崖边那棵岩松的一根枝杈,整个身子挂在了悬崖的边缘。扑腾的黑熊一声号叫,张舞着四爪翻着斤斗坠下了万丈崖底。
       惊心动魄的一幕过去了!
       虽然那只是短短的十分钟,但荷莲洁却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个轮回。
       好一会,她才从那人与兽追魂夺魄的厮杀中回过神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走到罪犯面前,心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感情。
       四目良久的对视,没有一句话。忽然,她瞥见了他脖子上的四条熊爪裂口。
       “你受伤了,我替你包扎一下。”
       她从内衣上撕下条布片,罪犯却扬起带铐的双手慢慢地挡开了她,眼神穿过被铐的双腕间,长时间地停驻在她的脸上。女刑警感觉到了那眼神的灼热。她不由地后退了两步,立即就明白了对方那眼神的含意,这分明是示意她给除去腕上的羁绊。
       “这……”女刑警犹豫了。
       军人有一颗戒备的心是天经地义的。她了解这位罪犯。他原是武汉国棉七厂的保卫干事,退役前在部队是特种侦察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多次与越寇的殊死决斗中练就了一身的绝技,曾荣立二等战功。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在疆场上浴血奋战的勇士,在和平的环境里却架不住铜臭的诱惑,于一月前破锁窜入一位教授的家中行窃,被女主人回来撞见后,顿起杀心,作案后南逃。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死囚,假如给他除去了手上的镣铐,在这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中,谁又能说得准他不心生歹念?到那时自己可绝非是他的对手呀!
       “请转过身去。”她主意已定,边给他包扎伤口边稳住他道,“对不起,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但请你多给我一点理解,我不能拿私人的感情来作原则交易。至于你对我的两次相救,假如我们能够走出这大山,回去后我会如实向上反映,量刑时会将这因素考虑进去的。好啦,请转过身来。”
       这时,西方的残阳已被远山的黛色吞没,最后一抹阳光收尽,黑黝黝的阴影像个魔鬼似的暗暗拢来。远远的风带来几声怪兽的号叫,荷莲洁的心怦怦撞鹿,脸上却极力保持着平静,脑子里却在考虑:如何打发这个恐怖的夜?
       这一切岂能逃脱张斌那双在炮火中熏炼出来的眼睛?
       “随我来吧!”他摔落个闷雷,自顾向前走去。
       找着了一个山洞,很小,仅够两人藏身。
       “警官小姐,今晚只能在这里面委屈栖身。这儿可没有你家中的席梦思舒适。”因为心中憋着一股邪气,所以说话就带着刺儿。他说着眼神再次投向女刑警的右耳后根部,不知那儿有什么东西引起他强烈的兴趣。
       “说话别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刑警道,“你以为我怕吃苦?其实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童年是在……唉,算啦,和你说这些干啥。对不起,张斌,为了晚上的安全,我要取下你的一只手铐。”
       “哦,怎么,不怕犯原则错误?”
       “取下的那只手铐,将铐在我的左腕上。”
       “明白了,拴在一块的蚂蚱,走不了你,就跑不了我?警官学校的教科书可真出息人才呀!你是警察,我是囚犯,你说了算。”
       不知不觉,夜神驾到,伸出它那看不见的黑色巨掌,摩挲着这浩浩瀚瀚的十万大山。
       月儿升起了,淡淡的银辉洒进石洞,石壁上出现了一副古怪的剪影。女刑警与她的囚犯双双铐着手腕席地而坐。姑娘的右手插在兜里,紧紧握着弹上膛的手枪,两眼警惕地注视着洞外,神经绷得像拉满弦的强弓。
       太疲劳了。女刑警的上下眼皮儿像涂了强力胶水似的往一块儿粘。但她努力支撑着,拒绝着睡魔的拥抱。但这种努力是徒劳的,渐渐地,她朝梦乡走去……
       当洞外的树上一只百灵鸟的歌吟响起时,荷莲洁醒来了。东方明丽的亮光透了进来,她舒畅地转动了一下身躯,猛然发现罪犯不在。举起左腕一看,手铐已被拨开。女刑警一惊,脑袋轰地一响,赶忙爬起钻出石洞,却见张斌正双手捧着一串野芭蕉走过来。
       “你去哪啦?!”姑娘迎着他,双手叉腰,凤眼圆睁,两道细细的柳叶眉竖起插进云鬓。
       “你这不明知故问。”张斌将捧着的野果朝她眼前示意,“找吃的去啦,肚子不可不填吧?”
       “你经过谁批准了?你是我的犯人。犯人!懂吗?一切行动都得事先请示报告!”
       “哼!”张斌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他才不将她的装腔作势放在眼里。对方是什么东西?对方不过是只抖着彩屏的孔雀,而自己则是一只经受过暴风雨洗礼的苍鹰,只不过暂时被拔光了翎羽而已!若非她佩带帽徽领章,那她算什么?只是个见血便捂脸尖叫的娇娃娃。
       “小姐,”张斌忍无可忍了,“我劝你应该认清形势,在这特殊的逆境里,该有点自知之明了。就是上帝和叫化子掉进这里也没有贵贱之分!要想活着出去,最好忘掉你的身份,放下你警官的架子。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够战胜这绿色死亡。如果我想摆脱你,昨天就不会把你从悬崖下拉上来了。你应该明白。”
       “你!”一句话,噎得女刑警哑口无言。
       对于苍茫原始大森林的恐怖,她早有耳闻。都说人一旦误入这里面迷了道,就像一只可怜的小虫子撞进了蛛网,任你拼命挣扎终是徒劳,很快就会被黑色的怪物团团抱住,一点一点地被吞噬,美丽的生命从此消失。在这片原始的大森林里,人的生命并不比一只小虫子强大多少!要想活着出去,还真得依赖对方!
       严酷的现实谁都无法改变,只有听天由命了。
       恐怖的异类战争
       钻了一天的山林,荷莲洁和张斌也没有找到吴龙和黄阿邦两人,而最要命的是,那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到处不见。这莽莽的苍山,除了林木,就是旱草。地上的土,踢一脚,尘埃飞扬。这里不像是森林,倒像是苍海之中的一个干旱死岛。
       已近正午,太阳像个发了疯的火神爷,伸出通红的毒舌舔噬着山林,林间从早到晚抖动着热浪,人呼吸时会感觉到肺烫。再这样下去,人会失水虚脱的!
       “张……斌,我,走不动了。渴,渴……”
       荷莲洁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到一棵大树旁,一屁股坐下,头无力地倚着树干,张大口鼻喘息着。三十几个小时滴水未沾,加上饥饿和山里干风热浪的摧残,她的双唇绽出了一个个豆大的血泡,原本漂亮的奶油般的肌肤变为干皱的黑褐色。
       
       张斌朝她投去冷冷的一瞥。
       其实他也并不比她好多少,眼窝凹成了两个窟窿,眼球干涸得几乎要萎缩。作为一名经历过无数次生与死的炮火洗礼的军人,他具有极强的自我控制能力。他明白,自己此刻若是像她那样躺倒,大地很快将会从他们的脚下抽走。
       他四处观察了一番,走近一棵樟树下,拔起一块草皮,底下的泥土竟有点儿潮。他用树棍儿掘出一个洞,将头深埋进去吸着那潮气,足足五分钟。
       “你也来试试。”他抬起头,朝着荷莲洁说,精神已有明显的好转。
       荷莲洁走过来,效仿他的样儿,将头埋进洞里深吸一口气。立时,一缕颇带凉意的甜香的潮气从喉头经过,注入她的胸腔,立刻走遍全身,有一种不可言状的畅快,精神顿时为之一爽。
       “起来吧。”张斌用手将她搀起,“这法儿只适用一时,久了便不灵。”
       “咱们现在该往哪儿走?”荷莲洁抬起头。鼻尖上沾了一撮泥,她一扬手将之抹去。
       “平川地。假如吴龙和黄阿邦他们还活着,一定也会选择这种地形走。”
       此刻,吴龙和黄阿邦正从一块坐着休息的大石上艰难地立起身来。当时,他俩被那阵神奇的龙卷风抓起后在空中旋了一阵,然后扔在了一片厚厚的荆丛上。虽然浑身被刺得像马蜂窝,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此时,两人如同被地狱之火淬过一般,憔悴枯槁得几乎不成人形,黄阿邦双手拄着一根树棒,两人一前一后,顺着一条野兽踩出的小道朝着平川地前行。
       转过一片杂木林,前面的黄阿邦浑身突然筛糠似的哆嗦起来。他的眼里,一群狼正围着一头野猪在撕啃。那野猪的肉已然被吃尽,只剩下一具光光的白骨。
       原来,这儿是野狼谷。
       野狼谷,狼的世界。
       狼的世界是恐怖和残忍的世界。
       在这个狼的世界里,不仅误入谷地的麂群、鹿群和野羊群会永远的消失,诡黠狡猾的狐狸、香獐和狸獾会被肢解分尸,就连冠称山中之王的猛虎、有恃无恐的黑熊、肆无忌惮的野猪在这也会死无葬身之地。谷地四周常年弥漫着骨肉糜烂的腐臭气味,夏季,成团成团的墨绿色苍蝇低低盘旋,羽翼扑动时发出的声响就像是老年病妇垂死的呻吟声。
       这里是白骨骷髅铺就的死神之谷,是荒野密林中的“白虎节堂”!
       吴龙轻轻扯了一下黄阿邦,想悄悄地退出去,却已被这群大山的精灵发现。它们丢下那具野猪的骨架呼啦一声成扇形朝他俩逼来,贪婪的眼里射出绿莹莹的凶光,白晃晃的尖牙上还挂着肉屑,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吴龙迅速地拔出手枪,但却不敢轻易地射击,不知那样将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
       两人被狼群逼着一步步后退,最后退到了一块大石壁下,再也没了退路,狼群也停了下来。大概是在这片蛮荒原始的丛林里从未见过人的缘故罢,它们也不敢贸然发起攻击。
       双方僵持着。一双双充满杀机的凶残目光恶狠狠地盯视着眼前新奇的猎物。
       狼,脊索动物门,脊柱动物亚门,哺乳纲,食肉目,犬科。
       三千年前,它是分布在全球动物界的一个大家族,有三十个品种七个亚种,包括我们宠爱备至的卷毛狮子狗,都是这个家族繁衍出来的后代。严格讲,犬科应改称狼科。狗是由狼驯化而成的,狗的祖先是狼,而不是狼的祖先是狗。
       近二百年狼,在地球急遽减少,到现在为止只有五个品种和一个亚种了。分布地点由遍布全球缩小到只有亚洲和美洲少数荒漠地区,欧洲基本无狼。
       这是一群短啮褐尾狼,属于亚种里面的一个分支,它们的四肢较北方寒带的长尾灰狼稍短,身段也稍细些,浑身黄褐色的毛,类似于南方的豺,是这十万密密里大山特有的种类。经常几十只成百只地纠集成伙,性极凶猛,是丛林的一霸!
       短时间的对峙,是在酝酿着一场残酷的血战!
       吴龙十分清晰地听见狼群肌肉在皮毛下滚动纠结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一只卷毛老狼慢悠悠地退出了队伍,拐进边上的树林。
       不一会,吴龙只听得脑后风响,旋即肩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撞,他被撞出几尺远跌倒在地,手枪也摔了。是那只卷毛老狼,看来,它是只头狼,是这群狼家族中的最高统治者。它绕道迂回到吴龙他们背后藏身的石壁上朝他扑下,这是亚热带狼种惯用的作战方式——偷袭!
       “嗷——”
       狼群见机,一声怪啸扑了上来。吴龙在地上一个翻滚跃起,拔出公安匕首朝着一只逼近他的母狼刺去。母狼倒下了,在地上翻滚着,一双将死的眼睛哀哀地望着同类,嘴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嗥叫。
       顿时,狼群被激怒了。
       可怕的场面出现了。
       几十只褐色高大的恶物在空中腾跃着、碰撞着、咆哮着,旋风在头顶呼啸,尘土在四下里飞扬。一时间天昏地暗,四周全是尖牙咯咯响着射向他俩的魔影,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强烈刺鼻的血腥臊臭味。
       “黄阿邦,顶住!”
       吴龙雷吼一声,匕首在空中挥舞刺杀。此时黄阿邦哪还顾得上答话,双手紧握着棍棒左右横扫。两人的衣服全被锋利的狼爪撕成了一片片,周身全是一道道划出的血口子,然而生命所固有的求生本能使他们拼足了力气,调动出身体内所有的组织精华,凝聚成力量,拒绝着死神的拥抱!
       渐渐,他们的气力不支。
       混战中,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黄阿邦的一只手臂被狼叼住了。吴龙蹿过去一挥匕首,一道亮光伴随着凄厉的号叫,那只狼带着匕首倒在地上翻滚。
       然而也就在这同时,劈面一道快得不能再快的褐色弧光朝着吴龙飞来,他连眨巴眼儿也来不及便被撞倒在地。转瞬间一张獠牙突露的血口已迫近他的咽喉。
       “完——啦!”他的脑海里迅疾闪过一个意识。
       “叭——”一声震撼山岳的枪响,这条狼的天灵盖被掀飞。紧接着“叭!叭!叭!……”连着六声枪响,六条狼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狼群一时被震慑住了。它们闹不清这骇怕的霹雳声响发自何物?望着地上同伴的尸体,狼们破天荒第一次意识到这伙闯入它们领地的入侵者厉害。那只头狼将嘴插进两腿之间发出“呜”的一声低鸣,狼群顿时呼啦一声朝树林散去。
       吴龙从地上爬起,惊魂未定地朝响枪的地方望去:不远处,一座小山包上,站着握枪的张斌,荷莲洁紧傍在他身旁。
       吴龙精神为之一振:
       “小莲洁——”吴龙呼叫着朝他们站立的方向奔去。
       “队长——”小莲洁张开双臂像只小雨燕迎着吴龙飞身而下。
       四人在凹地里相会了。
       “队长,你还活着?!”
       “活着活着!你也还活着?”
       “活着,活着!”
       “呜啦——活着万岁!”
       双方紧紧地拥抱着,八条臂膀牢牢地焊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大连环!灵魂,在这片从未获得过泪水滋润的野性土地上彻底得到净化。
       “刚才那七枪是你打的?”感情的冲击波过去后,吴龙望着张斌掖在腰间的手枪问。
       “好长时间没捣鼓了,”张斌抽出枪,爱怜地用掌一拭枪身的法蓝,“刚才过了把瘾。”说着将枪递还荷莲洁。
       “嗯。”从来不将感情流露于表的吴龙,这时脸上竟也浮起一丝赞许的笑容。作为一名军人,他懂得,刚才那七枪,是名副其实的半自动手枪“连续射”,出枪快,中途不停顿,不重新瞄准,仅仅凭着军人的本能和感觉,凭着过硬的军事技术,接连把扳机压下去。
       “不错,作为一名军人,你够格。”这夸赞完全出自对军人的崇敬。
       “作为一名公民,我却不够格。”张斌自嘲道。
       “好啦,打住,打住!现在不讨论你的‘公民’问题。”荷莲洁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眼下的当务之急,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是个严峻的现实问题。
       “首先应该找到水,”吴龙说,“再设法弄吃的。”
       
       “我来剥狼皮,烤狼肉。呸!”黄阿邦手抚胳膊上的伤口,泄愤地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是条鲁莽的汉子,他是达米镇附近一个山寨的山民,刚新婚不久,却发现自己讨的婆姨偷人。他一怒之下,活阉了那个男的,犹觉不够解恨,又将自己的婆姨赤裸裸捆了手脚横驮在马鞍上牵回寨里游街示众……第二天一大早,他发现自己的婆姨吊死在门外一棵枣树上,白衬衫上用血写下一行字:黄阿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就在这一刻,这个粗俗、愚钝、鲁莽的汉子,后悔了。“我这是不是做得太绝情了点?她好歹与我夫妻一场……”
       他以故意伤害和流氓罪被拘捕,这枚青涩的苦果够他咀嚼回味一辈子的。
       张斌站立一旁沉默不语,两道浓眉紧锁。
       “张斌,怎不说话,你看呢?”吴龙征求他的意见。
       “水和食物当然重要,但还不是燃眉之急。现在太阳正在西沉,那一群被我们击败的狼群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必定会纠集了同类趁着黑夜卷土重来。”
       “找一个山洞钻进去,再用石块垒住洞口。”没有山里生活经验的荷莲洁臆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来。
       “万万不可!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与昨日不同。这儿是野狼谷,那帮畜生的四只爪子强劲有力,找到了咱们藏身的洞口,那咱可就没一个能跑的了。”
       “看来你已成竹在胸。”吴龙望着他,目光是信任的。他清楚,眼前的这名罪犯曾在老山的原始森林里与越寇巧为周旋,他熟悉大山,就像山鹰熟悉天空,骏马熟悉草原,虎鲸熟悉海洋!
       “你们谁带了火吗?”
       吴龙一听,周身一摸,脸上露出欣慰的喜悦:“感谢上帝,这玩意儿还在!”他手上托着一只打火机。
       “这就好办。捡枯枝,选个有利的地形打火圈,人蹲在火圈中,这是最有效的防卫手段。”
       夜幕降临。果真,他们的四周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狼群,周围的小树林里全是绿光闪闪的眼睛。还真多亏了这火之精灵的护卫,才使他们避免了死神的召唤。这之后的一星期,他们努力想穿出这片森林,但却如在太上老君的八卦图中走迷津,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出这片死亡的黛绿。多日来只靠野果和兽肉充饥,人的忍饥耐渴能力已达极限。特别是干旱,严重地威胁着他们的生命。黄阿邦受不了啦,嘟嘟嚷嚷骂开了娘;吴龙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张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不是在老山打过仗吗?能辨别这方位吗?”
       “一时很难说。”张斌也把握不住,“据这山的形状和生长的树木来分析,很像是靠近中越边境我方的西双密密里大山。那山脚下有个盘龙寨,我当兵时驻守在那个寨里三年。但这山纵横八百里,稀有人烟。一年里五、六、七、八四个月为旱季,有的年头几个月滴雨全无。我们正赶上了旱季。这山极大,当地苗族百姓有几句顺口溜形容此山:密密里山八百里,山山不断山连山,山中多洞洞套洞,无洞不奇洞洞通。据说二百年前这山发生过一次地壳裂变,山中断开一条缝,所有的水都往那儿汇集,形成一条唯一的溪涧,所以别的地方极干旱。1958年文山州在凤凰岭山脚下修了一座大水库,解决了下游几县用水的问题。不过那条唯一的溪涧很隐秘,不易寻找到。”
       “只要有水,我们就一定能够找到!”吴龙精神陡然大振,“为了提高效率,咱们四人分成两组,分头去找,晚上在原地会合。”他提议。
       “这是个办法。”张斌赞同道,“但要注意,走的时候要留下路标,当心回来迷路。我还得提醒大家一句,”他的表情一下严峻起来,“这儿很可能靠近边境,越寇特工时常窜入骚扰。假如你们遇上了生人,要远远地躲开,切不可轻易接近,回头让我去辨别。万一遇有特殊情况,鸣枪两声求援。”
       因为只有两枝枪,张斌自然与荷莲洁分在了一组。两支人马,同时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罪犯张斌的故事
       张斌在前面开道。手拿一根木棒儿敲敲打打,艰难地前行。
       背后忽地传来荷莲洁的一声尖叫:“啊!蛇——”
       张斌回头一看,只见腕粗的一条大蛇,从树上挂下,朝吓傻了眼的姑娘昂头吐信。
       张斌一惊,踅回身,屏声敛气朝大蟒悄然靠近。待近了,举棒猛然横扫过去。岂料情急之中打在一根斜出的树杈上,棒被弹飞。
       大蟒受惊,从树上落下,高昂头颅,一对小而红的血眼恶狠狠盯着他,分开的舌信“突、突”地朝他脸上吐去。
       这是一条眼镜王蛇,浑身斑鳞闪着亮光,毒性极猛,只消0.01毫克毒汁,便足以使一匹野牛毙命。
       蛇头在神经质地晃动着,猛地朝张斌脸上点去。张斌疾速地闪身躲过,同时一探掌,扼住了恶物的七寸。大蟒受这一击,身体迅猛地一旋,缠住了张斌的腰身。张斌顿觉身体像被箍上了一道钢索。呼吸困难,嘴唇发紫,双手扼住那蛇颈不敢丝毫松动,只憋得满脸青紫,情形十分的危险。
       边上的荷莲洁急傻了眼,双脚直跺,嘴里一个劲“啊、啊”傻咋呼,却又想不出啥办法来替张斌解难。
       “刀、刀……”张斌困难地从喉咙深处迸出一个字音。
       一字提醒。姑娘这才醒悟到腰间的公安匕首,急忙抽出,朝着张斌双手扼住的蛇颈下拉锯般拖了七八下,直把颗蛇头活生生割下。
       一股又膻又腥的血水喷出,蛇身一阵痉挛,蛇尾蹿蹦了几下,慢慢地松驰了下来。荷莲洁赶忙替他将缠在身上的蛇体解开。
       张斌刚一解脱便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荷莲洁也倒在地上不停喘气。刚才的一幕仍让她心有余悸!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一先一后坐起。刹那间,张斌触电般惊呆了,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原来,由于刚才的搏斗,荷莲洁的衣扣全被拉脱,一抹酥胸袒露在日色里,胸罩也被拉脱了,一只洁白的玉兔悄悄地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望着这一片黛绿的新奇世界。
       二十六年来第一次窥见女性奥秘的钢铁汉子,不免一阵心旌摇动。但这只是一瞬,一股负罪感立即像根钢鞭般在他的灵魂里猛抽一记:混蛋!你知道她是谁吗?你这个畜生!
       他别转了头去:“你,把衣衫,扣扣好哩。”
       姑娘一低首,顿时羞得满面绯红。她转过身去,从头上拔下两枚发夹,心想:这个孱头,倒也孱得可爱。将衣衫别好后,姑娘像啥也没有发生,大方地道:“咱们走吧。”
       趟过了这段艰难的荆棘地带,前面开阔起来。张斌两条强健的长腿将姑娘拉下一段距离。
       “啊,水,水!……”
       姑娘突然欢叫起来。她发现了一块沼泽地,内中水的色泽虽然有点发黄,但几日来滴水未进,干渴压倒了一切顾忌。她双手掬起一捧水,贪婪地朝嘴里送去。
       突然,“嗖——”一颗小石子飞来,不偏不斜,正击中她的脉门。
       “哟!……”姑娘痛得一声尖叫,手一抖,黄水泼了回去。她抬头一望,张斌像是百米冲刺般地朝她飞奔过来。“这水……不能喝!”只见他喘息未定,胸脯在急骤地起伏。
       “怎么不能喝?”姑娘噘起嘴,揉着被打痛的手腕。
       “你瞧,”张斌用棒拨拉着水中倒伏的一种烂草:“这叫水莽草,又名‘断肠线’,听它的名儿就够可怕的了!你再朝那看。”
       荷莲洁顺着他棒指的方向望去:左前方二十米处的沼泽地边缘,倒毙着一具山麂的骨架,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黑山蚁,在白骨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寻找着残肉剩渣。显然,这倒霉的家伙是因渴极误饮了这毒水而亡的。
       荷莲洁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痉挛,五脏六腑都在往上翻涌。她拖着铅灌似的双腿,醉了似的东摇西晃走到一株树下。“张斌,歇会儿罢。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累,太累。噢……”姑娘一头放倒。
       啊,这样真舒服呀,草地真软,像一张床,但愿就这样永远地躺着。
       
       “起来。这样疲劳过度骤然躺倒,心脏适应不了会死人的!”
       “别拉我。我死我乐意,关你什么事?真累呀。这样的死比活着舒畅多啦。喔……”她眯缝着眼,望着朗朗苍天上一片悠悠的白云。
       “你也配当警察?真该举起红牌把你罚出场外。”张斌说着手在屁股后面摸了一把,竟然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布包:“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包塞在姑娘手里。
       会是什么呢?姑娘将布包儿打开,眼睛忽地一亮:“莓子!”
       是的,是莓子,说得准确一点儿,是野草莓。像龙眼儿那般大,一颗颗红里透紫,鲜汁欲滴,诱人垂涎。姑娘一下来了精神,腚下像装了弹簧般腾地坐直了身体,两指拣起一颗扔进嘴里,双唇一抿,舌尖儿一顶,一股凉丝丝的甘汁顺着喉头滑下,直透心田。
       “味儿如何?”张斌望着姑娘蠕动的小嘴问。
       “嗯,甜,甜!甜极了,像琼浆,像玉液,像美酒加咖啡!”
       “那你就多吃一点。”此刻的张斌,就像一个慈爱的大哥哥,用一种怜爱的目光望着她,瞳仁中央,有二块明丽的光斑在闪动。
       “嗳。”姑娘又拣了一颗填在嘴里,瓷牙细细地咀嚼着,嘴角有两根好看的线条如梦幻般微微抽动,脸上现出一种姑娘家迷人的纯真。此时,警察的痕迹彻底地在她身上消失了,被闭锁的少女的本色解放了出来。
       一粒砂子咯了牙,她转过头去吐掉,就在这转眼一瞥间,她的那颗芳心咯噔一跳:她发现对方正愣愣地盯着她的右耳后根瞅,那眼神好特别好特别,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在鉴赏着一件出土文物。
       她的眼神僵住了,嘴角一滴紫红色的液汁滴落在颈脖里竟毫无知觉。
       他醒过神来,倏地飞红了眼,像是被一股强大的电流推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启齿,都生怕这梦,一下子破碎了去。
       哦,天宽地广,山高水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如梦的时光,在其间淙淙流淌,温驯了悍烈的雄风,激荡起水样柔情……
       “妹妹羞,妹妹羞……”
       一只钟情鸟在树枝间蹿跳着吟着情歌,太阳从头顶一片密密的叶片缝儿里钻下,亮出无数细碎的金光。
       姑娘醉了,满颊桃花。生命的酒,第一次在她心里发酵,一双晶亮亮女儿家的眼里流溢出纯情似水的芳馨,婉约轻柔地望着咫尺间的这个男人。此刻,她已忘了横在他们之间的那条鸿沟。几天来在严酷的大自然的恶劣险境里相濡以沫,生死依存,原始的野性与真善美的撞击,使得她封闭着的女性在大山样强悍的雄性的怀抱里复苏了,萌发出柔情的种子。
       这是一位十足的男子汉,肩宽腿长,皮肤呈金属的光泽,想必敲一敲也铮然有声;胸臀饱满,能看到皮下一根根暴起的血管;一双眼睛亮得刺人,像火之精灵在闪烁。
       突然她那颗芳心怦然一跳:这形象,多么熟悉呀,似曾在哪儿见过?十五年前时时魂牵梦萦的一个人又从遥远的地方朝她走来,近了,逐渐清晰了:啊,像他!特别是那双亮得刺人的眼睛。莫非他就是?……呵,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是在神话里。
       “唉……”姑娘重重地一声叹息。
       一阵刚劲的山风,卷走了团团热气,也吹皱了姑娘心中的一池春水。
       “你为什么要去偷?”
       突然,刑警姑娘感情极为复杂地冒出这么一句。通过几日来的接触,她看得出,他不应该是那般样的一个人,这其中,大概一定有什么隐情吧?
       张斌一听,脸上荡漾着的遐思凝固了,心中正憧憬着的美好幻境倏然消失了,那罪恶的一幕又拉回到眼前——是呀,我为什么要去偷呢?当时的心境,感情的波纹,细微的闪念,岂是常人能够理解的?只记得,当时喝了一大碗烈酒,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欲望,推动着他朝着那黑色的深渊走去……
       那是一个月零五天前,他在市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
       我市科研所五十八岁的副研究员郑乃雄夫妇二人,历经三十载炎暑寒霜春秋,把汗水洒满生命的旅途,夫妇二人用力量、智慧、信念建造了一座事业和荣誉的丰碑——他俩共同研究的一项科研成果,今年在日内瓦世界学术研讨会上已被认可,荣获金像奖……
       郑乃雄,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把汗水洒满生命的旅途……真是恬不知耻!”他愤怒地将报纸一扔。
       就在那页纸片飘飘悠悠落地的瞬间,他心中突然骚动起一个念头:何不去拜访一下这位郑乃雄?
       那一晚,他喝下了一海碗的陈年老窖,酒烧情烈,按照事先打听好的地址,找到了郑教授的家。
       按过门铃,里面长时间没有反应,主人不在家。不行,既然来了,那就不能白跑一趟。
       他伏下身,用一只被酒精烧红的醉眼观察着门锁。对于这玩意他可不是外行,在特种兵部队受训时就专门设有这一门科目。
       经过几分钟的观察后,他判定眼前这锁属于弹簧式。他从衣袖上摘下一枚别针,拧弯了,插进锁眼,朝四周探索着慢慢转动。只听“哒”的一声,锁开了。他就这样打开一重重的门,进到了主人的卧室。一路畅通无阻。
       他亮起微型手电,淡绿色的光柱在房内四处游动,最后停留在组合柜的台面上。那上面摆了一只水晶玻璃罩,里面罩着一尊五寸来高的小老人塑像,下面一行英文字母。他识不得那洋码字,但他猜想,这个外国小矮人,很可能就是郑乃雄夫妇获得的那个金像奖了。
       他走上前揭开罩子,将那小老头拿在手上掂了掂,挺沉,大概是纯金打造的罢。这玩意到底能值多少钱?怎么会引人灵魂锈蚀……他正要将那金像朝兜里装。“啪!”有人拉开了电灯开关。
       电灯暴亮的闪光使张斌感到目眩。短暂的,五分之一秒。也就在这同时,他发现门口站立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
       “你是谁?”高贵的女主人瞪大一双仍不显老的秀目,迟疑地望着这位闯进她家的不速之客。突然,她的目光触碰到了对方手上握着的鎏金像:“啊,你是贼!”
       “我是贼!”张斌一个寒噤,浑身的毛发倏地竖起,一双被酒精染红的血眼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张高雅的粉脸,一股无名火腾地蹿了上来,点燃了久已压抑积闷在心窝的“沼气”。他朝前逼进两步,眼里射出一道瘆人的目光:“你说谁是贼?”
       “你!还想赖吗?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看你也是位受过教育的人,怎么就干出这种鸡鸣狗盗的苟且之事?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好一个人不可貌相!”不知何因,这句话强烈地刺激了他那颗尚未愈合的负伤的心,他双眼猛然射出令人心跳的凶光:“今天我倒要教训教训你这位贵夫人,今后也好记住‘人不可貌相’!”
       他挥起握过枪的宽大铁掌朝她脸上扇去。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一掌的力量呀!可怜娇小如银枪鱼般的贵夫人,似被风吹的飘篷,旋了三旋,一头栽倒,太阳穴恰恰撞在冰箱下部三角铁上,顿时血如泉涌。
       这时,他的酒一下子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他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完啦……”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赶快走,趁着还未被人发觉。
       他匆匆回到宿舍,草草打点了一下行装,便急急南下……
       “你心中大概有什么隐情吧?”荷莲洁从他的眼神里隐隐感觉到一点什么,联想这几天来和他的接触,他的一些反常现象更是令人生疑。“向你提个问题行吗?那天我坠崖,你为什么不趁机逃脱,却反而要向我伸出救援的手?这样做的后果你考虑过了吗?我的生还,就是将来对你生命的威胁呀!”
       “说不上为什么。当时,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声尖厉的炮弹穿越空气的声响,一缕缕冲天的烟柱,一片片火海,一声声呐喊。那烟腾火海中升起了一个伟大的灵魂。或许就是受了那个伟大的灵魂的感染和驱使吧。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伟人的故事……”
       
       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他已径自进入了角色。
       “或许你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但我还是要说,憋在心里,难受!我从未向他人吐露过,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也许是最后一个听众。我知道,我前面的路不会长久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如此……”
       他开始沿着记忆的旧路,去寻找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位伟人,是我们的班长。我称他为‘伟人’,一点也不过分,他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一生中最敬仰的人。我们同住一个村,从八岁开始便光着腚儿在牛背上一道长大,后来又一道儿参的军,一道儿被派赴老山,一道儿分在一个班。总之,全是一道儿。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我们无话不谈,彼此间交换心的钥匙。班里那些个不地道的哥们儿都笑话我俩是裤衩里一对孪生的那玩意儿……哦,对不起,下道了。好,现在让我来着重讲一件事吧。
       “那是1981年6月16日晚,我们侦察连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当时雾很大,湿漉漉沉甸甸地叠成了夜幕。我们走在峭壁间,向敌后穿插。脚下不时被横斜的朽木和葛藤缠绕。突然,我一脚踩空了,从峭壁上直落四十米的深沟。我的心里只叫出了‘完啦’二字,只觉梦一般直落下去,无数火星在眼前飞迸——不知是武器与石头碰撞迸溅出了火花,还是骨头被凿出了磷光。
       “三天后,我方醒了过来,那一仗负伤的还有另外四名战士。
       “伤员要马上后送。可是山下有一段公路被敌人的炮火盯死了,一有车它就打。部队说附近山上藏着敌人的炮兵观察哨,已经搜了两遍,还没搜到。可是伤势不等人啊!上级决定,再搜不到就不等了,叫救护车硬冲过去。
       “我心中清楚,这又是一场生死考验。
       “在选派警卫护送伤员的时候,我向连长要求,我要求我们班长送我。‘为什么?’连长沉沉地问,‘至于派谁护送,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不!’我突然激动起来,‘我以一个共产党员和伤兵的资格,要求派选我们班长跟车!’连长大概已看出了我的心情,也知道我和我们班长的关系。他的目光与指导员对视良久。指导员点了点头,这事儿就这样决定了。
       “车内一共放了五副担架,我的一副靠在后门处。班长装束停当,别了众人爬进车来。救护车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下山,拐上公路后,猛地加大油门狂奔起来。车后一条黄色的尘龙翻滚。
       “敌人发现了目标,炮弹追了上来。我眨上了眼睛,暗暗在心里数着前后左右一个又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猜测着该是第几发打中我们。救护车被气浪拍击推搡,像狂涛里的一叶薄舟。我忽地感觉到班长扑了过来,整个儿胸腹压住我,双臂紧紧抱定我。我挣了挣,想把班长护到怀里,便觉得迎面一片白灼的亮光,似乎一个巨掌,夹着碎石玻璃碴迎头猛扇过来。那一方天地倏地悬空了,又猛沉下去。身后一亮,又一暗,车的后门被气浪冲开,又重重砸拢。一亮之间,身上的重压忽地减轻,连同一声短促的哼叫直送出去,被车门远远地断在外面。随即是软软的人体和硬的担架劈头扣下来,我便不省人事了。
       “很快我又醒来。救护车已经停下。车内浓烟弥漫,混着呛人的汽油味和人体的焦糊味。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作,是一个人由后穿过两腋抱着我,耳边响着‘吭吭’的用力的声音。我睁眼侧头,看见一蓬乱发和半张血糊糊的脸。门又开着了,是班长双膝跪着,正把我从另一名伤员和担架的卡压下拼命往外拔。他显得很吃力,我想,他一定在刚才负了重伤。火呼呼地在烧,军装已经被烤得焦硬,碰一碰就成片掉落。我想挣开他,却没有一丝力气,便喘喘地说:‘松手,松手,你快走……’那双手却不松,死死地卡牢我,耳边的‘吭吭’声更急,那声音听了好揪人的心。忽地,我下身一松,两人一道栽出车去。班长砸在下面,胸中‘啪’的一声脆响又‘嗤’地一声钝响,就听他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大概是胸肋骨被撞断了一根。他眉头痛苦地皱起,又蹬又推掀开我,歪歪斜斜爬起来,把我往安全地带拖,我踡起那条未负伤的好腿,帮他向后蹬……
       “班长将我拖到了安全地带,放下我,又欲去车内救人,那里面还有四位伤员。我一把抱住他的腿:‘黑子,你不能再去,危险!’他一听这话,忽地瞪圆了双眼,好像不认识我,那眼神好可怕,我至今也不会忘记。那愤怒的目光分明是在斥骂我:你这个胆小鬼,可怜虫!‘松手!’他低沉地说。声音不大,却像截断钢铁般铿锵有力,震慑人的神经。我打了个寒颤,松了手。他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走向救护车。我想喊,一团泪堵住,喊不出声。
       “那辆炸瘪了头的救护车在猛烈地燃烧着,淡黄的火舌舔着车底,卷起墨黑的烟柱,直溜溜地伸向蓝天。班长军装褴褛的身影被阳光照着,变成一个极小的绿点,慢慢移向烟炷根部,慢慢爬进燃烧的车门。我没能听见,也没看见那最后的爆炸。只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那淡黄色的火舌烧着他的身体,油箱在炸开以前我的心一直在突突狂跳。后来无数火龙四溅开来,飞向天空,化作亿万颗晶亮的泪珠……
       “我被第二次抬向救护车,附近隐隐地流动着哭声,我叫停下担架。我看见一棵树下,山泉旁边有一副担架,白被单下一段焦黑的小小遗体。四周散立着战友、指导员、连长、还有女兵、护士,以及那四名被他救下的伤员。连长示意抬我过去,在那遗体旁轻轻放下,我撑起身体,细细地看我儿时的伙伴。
       “他全然炭化了,浑身再无一滴液体可流,整个人缩成了五十公分手提包一般长,四肢挛缩作拳头状,又像依然在火中拼力拉人。
       “我没再掉泪,只觉得泪水早被烧尽。我忽然看见,在他那曾经是一双虎虎大眼睛的地方,分明颤颤地盈着两滴泪水。那是怎样的泪水啊!我倏然间明白了,那两颗泪水分明是嘱托我去替他完成他终生未了却的夙愿。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黑子,我的伙伴,你放心吧,这辈子我就是踏破铁鞋,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完成你生前未了却的心愿!
       “三天之后,连里把他安葬在了他牺牲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望见矗立在边境线上的界碑,他将永远守护着那界碑,像个永远不肯下岗的哨兵……”
       刑警姑娘完全沉浸到故事的情景中去了。她并不清楚老山前线将士们作战的真实场面,张斌讲述的事迹,强烈地震撼了她的心灵。
       “好啦,”张斌从自己的故事中走了出来,“谢谢你听完了我的故事。这件事闷在心里有些时日了,今天总算找到了一位听众一吐为快。请你把这些记下来,今后要是能遇上记者作家之类的人,你讲给他听,让他写成小说,也好让生活在安逸环境里的人们记住我们的班长,记住那些为了祖国的尊严在老山前线献出了生命的将士们。”
       张斌立起身来,拍了拍腚上的土,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警觉起来,竖起双耳,屏声敛气。
       “怎么啦?”姑娘被他弄得紧张起来。
       “嘘——听!”张斌一根手指竖在唇边。
       “唦唦唦……”地上的落叶被踩动的声音,伴随着一种轻微的“嘎、嘎”类似于鸭子的鸣叫声。
       “这是什么怪物呀?”
       “白山鸡!”张斌的脸上露出明亮的喜色。
       “这有啥可乐的嘛?”荷莲洁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你不熟悉大山!”张斌兴奋起来,“咱们的命运就要出现转机!白山鸡的生活规律,每日里两个时辰结伙到固定的地点饮水。找到了它们,就是找到了水源!走,悄悄地跟在它们的身后。”
       刑警姑娘的故事
       张斌和荷莲洁远远地尾随在白山鸡的身后。这群大山的精灵,带着他们七弯八拐,转过了一处陡峭的山弯,前方豁然出现一挂悬泉飞瀑。
       “啊!水,水!”
       两人同时发出狂烈的呼喊,一种绝处逢生的惊喜使得他们孱弱的躯体陡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跃进清溪中,双手拍打着,翻滚着,欢呼着。
       
       饱饮了一顿之后,两人又远远地分开,脱去污垢的衣衫,荷莲洁把自己饱受干旱摧残的身体赤条条地浸在水中,她要好好滋润一下。
       这高山中的清泉水是多么地滑腻、清亮啊,美得姑娘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溪里的小鱼儿调皮地在她洁白的肌肤上吮来吮去,弄得姑娘忍不住张开拥抱的双臂,亮开嗓门“呵呵”地直呼喊。
       “荷——莲——洁!”下游传来张斌的欢叫声。
       “啊,你别过来,别过来!”姑娘尖着嗓子惊叫。慌忙地上岸,躲在一块大石后穿上衣服,这才冲着下方招招手:“好啦,过来吧。”
       张斌奔了过来,手上喜洋洋拎着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瞧,这是个啥?”
       “啊,鱼!”
       “这可是鲟鱼,大山清泉中的珍品,味儿可美啦!现在咱们就来烧。”
       “没锅,也没火,可咋烧呀?”
       “山人自有妙法。瞧我的。”张斌诡谲地闪了个眼。
       先将鱼儿用匕首开膛洗净,穿在一根树枝上,然后从芭茅杆上捋下一把干茅花儿,又捡来一堆枯枝,用卵石击打出火星引燃茅花,搁嘴一吹,呼地蹿跳出一簇淡蓝色的火苗,点燃干枝,将鱼架在火上翻烤。
       姑娘坐在一旁的一块石上,双手托腮瞅着他麻利地做着这一系列的动作。突然,她的记忆也犹如那窜出的火苗般一跳:这一系列的连贯动作,多么的熟悉呀!十五年前,不也见过一次么?难道是?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十五年前,她亲眼看见他死了,死在那口荷花塘里,并亲眼见那个小老头钉了一口小棺材,把他装进去,用板车拖走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想什么呢?”张斌侧过头去,边烤鱼边问姑娘。
       “想我的哥哥。”
       “噢,你有哥哥?”
       “是的。然而,他走了。”
       “走了?”
       “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芙蓉王国。”
       “呵,对不起。人世间的不幸真是太多了。看得出来,你很爱你的哥哥,能对我说说他的故事吗?”
       “想听?好吧。那是十五年前,当时的世界似乎疯了,我的父亲……”
       姑娘的思绪开始一步步向噩梦的岁月走去,走向那辛酸而悲凉的记忆瀚海。
       “我的父亲是一所医学院的助教,母亲是妇产科医师,两人是同窗。初婚时他们的感情还算是和谐的,风华正茂的年岁,初次品味那甜甜的新婚蜜果,两人似鱼水交融。一年后,有了哥哥,三年之后,生下了我。这之后,母亲发现,父亲对她的热度开始降温了,整天不是扎在他那一堆书籍资料里,就是钻进实验室捣鼓他的那些形状怪异的试管和烧杯,连星期天也不匀点给母亲,好像把母亲遗忘了。‘你整日里就是你的人工合成胰岛素,心中还有我吗?’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了。‘冷门,冷门,这可是个大冷门!’父亲兴奋的搓着双手,答非所问。大概你对医学上的知识还不甚了解吧?胰岛素是控制和调节人体肾脏功能的一种激素,一旦人体胰岛素失衡,便会诱发糖尿病,而糖尿病又是演变为尿毒症的温床。尿毒症,人类健康的一大杀手!父亲是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业。矢志不渝,锲而不舍!
       “母亲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常常独自一人暗暗叹息。她把自己喻为一株幽兰。幽,既指风采,也指得不到阳光的爱抚,劲风的欢娱。母亲那年三十二岁,恰似四月里的秧田,正需要阳光的爱抚,劲风的欢娱!
       “正在这时,一个恶毒小人趁虚而入。他是父亲的同学,也是父亲当年的情敌,他当时是医学院的革委会副主任,其实他多年来一直觊觎着母亲。在彻底占有了母亲之后,他又精心设下了一个陷阱,将父亲迫害至死。一切都做得那么天衣无缝。就在他们新婚的前夕,那副主任又指使母亲将我和哥哥赶出家门。那年我六岁,哥哥八岁。乡下的一位姑母将我们二人收养,从此,我们离开了居住了六年的黄石市。”
       “你不是武汉人?”
       “不是,武汉是后来迁去的。姑母一个孤寡女人,手上并不宽裕,突然添了两张嘴,她只得起早贪黑到外面去刨食,没有多少闲暇来顾及我们,我唯一相伴的就只有哥哥。
       “每当我悲伤的时候,哥哥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梳子状的乐器,那是排箫,由十二支细管儿组成。那是父亲在国外求学时一位外国同学送给他的。那天姑母来接我们,母亲含着泪送我们出门时,哥哥偷偷藏进口袋。这是我们兄妹俩唯一得到的一件父亲的遗物。哥哥最爱吹的曲子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哥哥吹得呜呜呀呀的,在旁人听来那简直就是噪音,但我听来却觉得愉悦享受。每当哥哥鼓圆了腮帮子,我便双手趴在桌子上,小脸儿枕在臂弯里,很快陶醉在哥哥的音乐里。那是我儿时刻骨铭心的一首曲子,后来再也没有其他的音乐拨动过我的心弦。”
       “是吗?儿时的事,你还记得清楚?”
       “忘不了呀!我对哥哥,有一种孩儿恋母的感情。然而有一次,我却伤害了哥哥,至今我的心灵上仍然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姑母孵了一窝小鸡雏,那群小东西是我心中的宝贝。一天下午,一只贼耗子从洞里钻出来,袭向一只黄色的小翻毛鸡,那是我最喜爱的一只。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哥哥捡起一块石头朝那只贼耗子打去,却偏离了目标,反倒把我喜爱的小翻毛鸡给砸死了。我伤心极了,哭呀,闹呀,把怨恨全撒向哥哥。哥哥过来哄我,我竟发狠地一口咬住哥哥的右肩。当时我咬得好狠心哟,牙齿陷进他的肌肉里,一股咸腥味儿冲进我嘴里。我愕然地松了口。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我当时愣住了,哥哥反倒怕吓坏了我,急忙安慰说:‘小妹,别哭,呵,别哭,哥哥带你去溪边小树林里逮红尾雀。’喔,这是什么味儿?……唉呀,鱼烧糊啦!”
       “呀,呀……”魂不守舍的张斌,张皇失措地将火上烤着的鱼儿拿下来,两面拍打着,把焦皮撕去,露出雪白的嫩肉,递给荷莲洁。姑娘接过去撕一块扔进嘴里嚼着,双眼闪射出奇异的亮光:
       “唉呀!这味儿,和我当年曾经吃过的一个样!”
       “是……么?”张斌显得失魂落魄。
       “是的是的。当年,我和哥哥进了溪边小树林,红尾雀没逮着,哥哥却从溪里摸上几条鱼,就像你刚才那般,击石取火,用树枝棍儿穿了架在火上烧烤,那味儿,与这一模一样!”
       “唔。后来呢?”
       “后来,哥哥死了,死在屋前那口荷花塘里,他是为了替我采一朵莲花。
       “那天早上,我做了一个噩梦,那只贼耗子又从洞里钻出来,把所有的小鸡雏都吃光了。我猛然惊醒,哭了个昏天黑地。哥哥怎么劝也不行,连那只排箫也哄不住我了,急得他抓耳挠腮。忽一抬头,见窗外荷花塘里洁白的莲花开得正盛,哥哥双眼一亮:‘小妹,别哭。你看那莲花多好看,我去给你采一支!’说着他跑了出去。莲花离岸有点远,他拽住塘边的一根柳枝,小手儿一点一点地伸过去。刚把那枝莲花采在手,不料柳枝“咔嚓”一声崩断了……那塘底全是淤泥。哥哥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站在塘边吓得直跺脚,拼命哭喊:‘快来人呀!救救哥哥,快救救我哥哥!……’当时村里的大人们都下地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位过路的客人,将哥哥捞起。村里的赤脚医生听了听他的胸口,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摇了摇头。我看见,哥哥僵硬的小手里仍紧紧的攥着那枝莲花。因为,那是为我采的……
       “当时正是盛夏,哥哥的尸体不能久留。村里有一位外来单身汉,叫老栓叔的,心地挺善良的。他钉了一口木板小棺材,将哥哥的小身子放进去。当正要盖棺的一刹那,我挣脱了姑母紧紧抱住我的双手,奔到哥哥跟前,拼力地摇晃着他的两只臂膀:‘哥哥,他们这是要把你拉往哪里去?你说话呀!你今天怎么不理我?我不让你走!你再吹一首曲子给我听,你吹呀……’我将排箫塞在他冰冷的手心里……”
       张斌双眼死死地凝视着荷莲洁,一双眸子像患了疟疾似的在眼眶里“嘚嘚”颤抖:
       
       “你最后的这点要求,哥哥没能满足你?”
       “傻瓜,那能满足得了吗?哥哥被老栓叔用架子车拉走了,连同那支排箫,还有我的一颗流血的心。”
       “后来呢,你后来的情况怎么样?”
       “一年后,我离开了那个村庄。”
       “再没回去过?”
       “没有。因为不久姑母就得破伤风去世了。当时一对下放夫妇,结婚十年未曾生育,他们将我领去抚养。落实政策后他们调回江南一个小城,后又调至武汉。中学毕业后我考取了警校。那村里我已没了亲人,加上学习紧张,所以一直再未回去过。”
       “‘荷莲洁’这个名字是你后来改的吧?”
       “那是为了纪念我的哥哥:洁白的莲荷。”
       “你去看过哥哥的小泥坟吗?”
       “呃——”姑娘的心一颤,似有一道灼亮的电光在她的骨髓里闪过:“你,怎么会想到提这个问题?!”
       “这……人之常情嘛,你不这么认为吗?”
       “那么,你总是盯着我的右耳根瞧,这也是‘人之常情’吗?”姑娘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斌。
       “这……”张斌欲言又止,他的心里矛盾极了,左手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右肩。
       对方的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犹如一击重锤敲在了姑娘那根十分敏锐的神经上。她豁地立起身来,朝对方逼进一步,目光凶狠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说!”
       恰在这时,突然,“哇”地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胆,令人毛骨悚然。
       “有情况!”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张斌的反应极为敏捷,像只护仔的豹子般抱起姑娘,滚向一块大石后。
       惨叫声是从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传出来的。
       两人竖起双耳仔细再听,却又一切回归平静,不再有什么声响。
       “怪了。走,看看去。”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地形隐蔽地接近洞口,贴着洞壁谨慎地往里搜索。
       这洞并不深,很快便到了底,却啥也没发现。
       “奇怪!”张斌两道剑眉紧蹙。
       就像是回答他的疑问似的,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是从地层的深处传出。声音听来痛苦、恐怖,嗡嗡地在洞里回旋,分辨不出是什么怪物发出的。荷莲洁打了个寒颤,身子不由自主地靠紧了张斌。
       余音消失,洞内又恢复了死寂。两人仔细再看,洞徒四壁,一目了然。跺跺脚,下面也不像有隐形地洞。怪了,这声音到底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
       “张斌,走吧,这儿,太可怕啦……”
       与黑色死神的搏杀
       回到宿营地,两人的心同时在刹那间揪紧了。
       只见篝火被踢得四散,熄灭了的炭棒在冒着残烟,昨日吃剩下的一条狼腿扔在一旁,地上脚印杂乱,还有一摊血。这分明是一场恶战后留下的残迹。
       “不好!吴龙和黄阿邦两人遭了劫!”
       “是被野兽……”荷莲洁不敢往下想。
       “不。野兽吃人,会留下残衣片。看这现场像是遭了歹人暗算。四周仔细找找,看有什么遗留物。”
       两人分开,在现场四周搜寻。
       “张斌,瞧这个!”
       荷莲洁手上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她是在草丛里找到的。
       张斌接过去一看,认得这是一把越南特工军用匕首。
       “糟啦,情况不妙!吴队和黄阿邦只怕是凶多吉少。刚才咱们在山洞里听到的惨叫声,很可能是他们发出的。”
       “不会吧?当时咱们在那洞里不是啥也没看见吗?”
       “你不了解这儿。这里的大山,洞套洞,洞连洞,中间隔层薄薄的石壁,眼睛看不出,声音却能穿得透。吴龙和黄阿邦他们很可能被越南特工囚在隔壁洞里。快走,晚一步只怕他们要遭毒手了!”
       两人急忙顺着原路匆匆往回奔。
       突然,荷莲洁警觉地竖起了双耳。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十分奇怪的声音,像雨天里低低的云层下贴近地皮滚动的闷雷,又似火山爆发前岩浆在地下汹涌的隆隆声。
       五分钟后,恐怖的场面出现了。
       远方,一片黑色的浪潮排山倒海似地滚滚而来,原本绿色的山野顿时被遮盖得乌黑一片,所过之处,草木一阵疯狂地乱摇,大地似乎也在这恐怖的黑浪下瑟瑟颤抖。
       “这是什么怪物呀?”姑娘一把抱住了张斌的胳膊,秀美的脸庞被这种极为罕见的恐怖浪潮吓得煞白。
       张斌也一下愣住了,睁大一双鹰似的眼睛仔细一瞧,心儿猛地往下一沉:
       “虎蚁!”
       虎蚁是令全世界谈虎色变的地下魔鬼!它们体积庞大,嘴上长了一对坚硬如铁的角质钩状齿钳,十分锐利。分泌的蚁酸极强,比蝎毒更猛。它们在松软的腐土下筑巢为营,各自霸居一方,平时团体之间互不干扰。虎蚁繁殖能力惊人,一只母蚁在气候适宜,食物充沛的条件下,一昼夜能产卵八千至一万粒,卵孵化成虫仅仅只需十二天。每当干旱的夏季或居住的周围环境有变,它们便一群群倾巢而出,结成团伙朝着新的地方搬迁,沿途不断有新的群体加入,犹如千万条洪流,所过之处,生灵涂炭,血光飞溅。
       关于蚁群的恐怖,国际上早有过报道。
       1980年8月的某日一个清晨,老挝以北的莫罗山谷突然响起一阵嗡嗡的近似海啸的声音。在山谷的下方有个叫马尔的村寨,村民还在梦中酣睡,哪里会想到死神正在向他们一步步逼近!
       霎时间,山寨里鸡飞狗跳,人喊马嘶,一片鬼哭狼嚎声!村民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拉开门往外逃。但刚跨出一只脚,便就如同跳进了死神的怀抱中,很快被排山倒海的蚁群团团包裹,山寨四周全是一个个滚动的黑球,发出一串串撕裂人灵魂的惨叫!
       天颤地抖,血光弥漫。半小时之后,一切回归平静。四周地上全是一具具呈各种扭曲状态的雪白骨架。人、禽、畜无一幸免。
       这就是震惊全球的“马尔虎蚁惨案”。
       想不到在这十万大山中的八百里密密莽林里却让张斌荷莲洁碰上了。
       “快跑!”张斌一声惊吼,拉起荷莲洁就跑。
       蚁群发现了前面的猎物,群体顿时兴奋起来。经过几昼夜的长途跋涉,这伙恶物早已饥肠辘辘,此刻美味佳肴就在前方,岂肯放过?它们加快了追赶的步伐。
       一场生与死的搏杀在这片千年蛮荒的大地上展开了。
       张斌和荷莲洁两人用尽了生命的全部力量往前奔逃,然而仅仅只坚持了五分钟,荷莲洁便感到心脏承受不了剧烈运动带来的压力,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张……斌,跑不动了,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跑不动也得跑!不能停下,否则就得死!”
       张斌夹紧她,连拖带拉,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蚁群却以加倍的疯狂朝他们逼来。
       二者的距离越来越近,像这样的疲于奔逃是徒劳的。与那股黑色的狂潮相比,他们的生命力显得太微弱了。
       岂料正在这时,边上的树林里“呼”地一阵风响。一道弧光飞出,张斌和荷莲洁急骤收步:前方三米远处,横着一只金钱豹。这畜生大概饥饿已极,空空的瘪腹贴着肋骨一扇一扇地吸气,一双贪婪的血眼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间的猎物。
       “完——啦!”
       张斌从心底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但这种绝望立即被求生本能和一名特种兵所独具的临危不惧的气质淹没了。他迅速地冷静下来,心想:为什么不能利用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危险作为契机摆脱身后的凶神,转危为安呢?
       “躲开!”
       他一掌推开了荷莲洁,以闪电般的速度脱下了身上的衬衣。就在豹子一跃腾空向他扑来的瞬间,他双手抖动着衬衣向一旁一挥,那豹子就在空中转了方向扑向那件拂动的衬衣。
       在兽类的眼睛里,晃动的就是目标。它们捕食猎物一律是朝着对方最敏捷的部位。张斌巧妙地利用了动物的这一特性,挥舞着衣衫。
       那畜生连着几扑落空,气得双眼喷火,只顾了恶狠狠盯着那件拂动的衬衣,而全然没有发现前面存在的危险。当最后一个机会来临时,张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衣衫朝蚁群里扔去身体并迅速下蹲。豹子在空中追随着飘动的衣衫越过了张斌的头顶,一头栽进了黑色的浪潮里。顿时残酷的一幕出现了——
       
       “呜——嗷!”一声震撼山野的嚎啸,豹子翻了一个滚,立即成了一个黑球,它挣扎着朝上一窜,复又落入蚁浪中。平时叱咤一方的威威雄风一扫而空。它徒劳地挣扎了一番,渐渐不动了。只听见一片“喳喳”犹如利刃刺穿皮肉的啮啃声传了过来。二十分钟后,一个强大的生命只剩下了一具空空的白骨。
       然而就是这极为宝贵的二十分钟,为张斌、荷莲洁赢得了生机,使他们逃出了死亡线。
       魔鬼洞里的较量
       这是一个溶洞。
       中央,一堆篝火,呼呼地燃烧着,火焰蹿起一丈多高,将洞内照得一清二楚。
       五个年轻的苗族人,三男两女。男的被剥去了上衣,像缠粽子似的被捆绑着,动弹不得。女的双手被反剪在后,统裙被撕成一条条。他们是这远山下的盘龙寨村民,三天前结伴来这深山采药而遭绑架。在他们的对面另有两名被绑者,上身裸露,脚戴镣铐,双手被吊在一个木头十字架上,苍白的脸垂在一旁,看上去就像受难的耶稣。
       七名越南特工蹲在地上围着一块塑料布在狼吞虎咽,边上扔了一堆空罐头盒。
       他们中的一位头儿站了起来,朝吊绑在十字架上的那两人走去。
       他叫阮文基,是当年越南最高谍报机关“基伊德”的一名少校超级特工,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今日闯入我国境内,不知又要干出什么勾当!
       阮文基走到十字架旁,用酒瓶将吴龙的头颅顶起。“渴了吗?说,麻栗坡、文山州到底调进了多少部队?都驻防在哪一带?还有火箭炮群的具体布防地点?说个清楚明白,给你喝水、吃肉。”
       因为吴龙穿的是一身警服,阮文基把他误认作是我当地的军警。
       吴龙睁开血丝密布的眼睛,望着对方。眼前的这个越南人,四十岁出头年纪,脸上架了副金丝眼镜,脖子上吊着镀金的十字架,表面看活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然而人性却在他身上完全泯灭了。
       吴龙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脑袋又虚弱地垂向一旁。
       “大概你是不想说罢?”阮文基道。他的中文好极了,连尾音也惟妙惟肖。
       “少校,我来对付他!”
       一名小特工,吞下嘴里嚼着的罐头肉块,提着一根高压电棒走过来。
       “不……”阮文基晃了晃脑袋。
       阮文基凑近那小特工的耳畔嘀咕了一句越语。小特工一声狎笑,他扔下电棒朝着另几名小特工咕哝了几声,顿时,几张被欲火扭曲了的脸呈现出各种怪邪的模样。他们扔掉手中的叉匙,同时朝着一名苗女扑去。“嚓、嚓”几声,苗女的衣裙被一片片撕得精光,随后当着洞内众多人的眼目,轮番朝着苗女扑下,干着那野兽的勾当……
       “啊!啊!……”苗女羞愤难当。在一群发了疯的淫魔的兽行下痛苦地挣扎。
       吴龙的热血在沸腾。他的视觉里,那天狼群牙齿咯咯响着朝他扑来的情景又在眼前重现……
       黄阿邦脸上紫涨,双眼凸露,放射出令人心悸的凶光。
       阮文基脸上含着微笑,走到吴龙身旁:
       “怎么样?说,还是不说?要再不说,那儿还有一位你们的女同胞,下面的哦,比这更为精彩!”
       “杀了你!畜生!杀了你!”
       黄阿邦僵直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阮文基,射出的目光中带着血样惨烈的殷红。那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低低的咆哮声听来十分可怕。
       “噢,”阮文基转回身来朝着他,“你要杀了谁?……好吧。小D,给他松绑。”
       那叫“小D”的小特工,给黄阿邦解脱了双手。
       “是不是刚才那一幕过于刺激了点?”阮文基一双阴鸷的眼睛像冰锥似地盯着黄阿邦,“嘿嘿,现在我想让你也上去玩玩,刚才你不是骂‘畜生’吗,现在我就让你也来体验体验这‘畜生’是个啥滋味。”
       这用意显而易见,阮文基想在精神上彻底摧垮对方,从而逼吴龙就范。
       黄阿邦一个寒颤,惊呆了!
       “嘿嘿,咋变成这副模样了?傻呼呼像头冻僵了的老熊。你大概不想干吧?看来我得给你增加点‘动力’。”
       阮文基从一名小特工手上拿过一支步枪,退出两发子弹,分别插进吴龙的鼻孔内:
       “小D,你来让这位中国人尝尝咱们越南的‘烤羊鞭’。”
       小D立即领会了上司的意图。抽出一根火棒凑近两枚子弹尾端下,子弹立即发热、灼烫。一分钟后,吴龙突然惨叫不绝,紫黑色的血顺着弹体冒着热气发着滋滋的响声流了出来。
       阮文基盯着黄阿邦阴毒地问:“你上,还是不上?”
       吴龙在挣扎,惨叫声令人发怵。弹体的温度越来越高,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住手!”
       那位遭受蹂躏的苗女突然开口,惨白的脸上泪痕斑斑。她把眼儿转向黄阿邦,嘴唇哆嗦,声音颤抖地:“同胞,你就……”
       黄阿邦猛地一个哆嗦。
       火舌在继续舔着弹体。吴龙在死亡线上垂死挣扎。
       终于,黄阿邦将牙一咬,一步步朝着裸体的苗女走去。
       “黄阿邦,你敢!你要罪上加罪!我……枪毙了你!”吴龙拼尽气力吼叫着。
       “当啷、当啷”黄阿邦拖着脚镣,仍然一步一步朝苗女走去……
       ——洞外,一名放哨的特工忽然听见前面草丛下一阵兔子打架的厮咬声,他揣着微型冲锋枪躬着腰身走过去。
       “飕——”一块飞蝗石飞出,击中他的太阳穴。他白眼珠子一翻,像棵被火燎了的狗尾巴草般软软地瘫倒了。
       草丛中跳出两人,一男一女,张斌和荷莲洁。
       张斌跳上前,用匕首朝躺倒在地的特工心窝处补了一刀。荷莲洁捡起冲锋枪,两人一前一后像狸猫般闪进了魔鬼洞……
       “黄阿邦,你给我回来!”
       “当啷、当啷”脚镣声仍然朝前响去,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地上躺着的雪白的女人的裸体。“呀——”突然山崩地裂一声咆哮,黄阿邦猛地转回了身,像道黑色闪电朝阮文基扑去,“畜生!老子杀了你!”
       然而,阮文基早有防备,他灵巧地往边上一闪,黄阿邦收脚不住,惯性推着他往前冲去,恰巧双臂抱住了阮文基背后持火棒的小特工,他顺势将那越南人扑倒,压在身下:
       “呀!呀!呀!”
       越南人惊呆了,在他的瞳孔里,出现了一头愤怒的狮子,铁爪般可怕的双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管,用双膝朝他的胯下狠狠地撞去:一下、二下、三下……
       粘糊糊发热的东西从小特工的嘴里喷射出来,麻黄色的液体灌满了他的裤裆,顺着颤栗的两股间流了出来。
       “呀!呀!呀!”黄阿邦仍不断地爆发出一声声的怒吼,那声嘶力竭、狂乱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惨烈的快乐在洞中回荡。只有喝血的野兽才会发出这种声音。这已完全超出了复仇本身的需要,使人想起人的本性中潜伏着的可怕残暴的本能。
       “叭!叭!叭!”
       三颗左轮枪弹穿透了黄阿邦的脊背,同时也钻进了他身下小特工的心脏。
       阮文基提着冒烟的手枪,一脚将黄阿邦的尸体踢翻。他的脸气成了猪肝色,再也没兴趣玩什么“游戏”了,转向吴龙,手枪顶在他脑门上:“说!你们到底调进了多少部队?驻防在哪一带?T·FCD火箭炮的具体布防位置?说!给我统统都说出来!”
       阮文基犹如一头负伤的老狼在嗥叫。
       吴龙冷笑了一声,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好呀!看来你想成为一名流芳千古的英雄?那我就给你们来个彻底的大解决!离这二十里凤凰岭山脚下的水库你该清楚吧?那里面的储水量可是三百万立方,它一旦决堤发起怒来,下方的麻栗坡、文山州两县,包括七镇、八十四个寨子只怕不够它淹的!如此,不管你们调进了多少部队和火箭炮,就统统都给解决了!只是这样一来,可就要殃及无辜了。”
       阮文基的脸上阴沉沉的,说着转过身去朝着三名特工嘀咕了一阵越语,三名手下点了点头,从一个小石洞里掏出一个大挎包和一只长形的胶木盒,从后山洞钻了出去。
       
       “不好,敌人要炸坝放水!”吴龙暗自思忖。
       阮文基重新走到吴龙身旁:“嘿嘿,这下你感到紧张了是不?可惜迟啦!这全是因你的固执而逼得我不得不使出这一绝招。作为军人,我们各自都在为自己的国家效力,这是无可厚非的!不管这场战争它将来的结局如何,但目前我只能作出这种选择,尽管这残酷了点。我敬佩你是条铮铮的铁骨汉子,本不忍心毁了你,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你。现在咱们再来玩一场游戏。”阮文基举起手中的左轮,“我这枪的弹轮里现尚存三颗子弹,另三个存弹孔是空的:看好啰!”他将弹轮卸离枪体,眨上眼儿用大拇指一搓,弹轮当啷啷一阵旋转,又一甩腕儿,“咔嚓”一声,弹轮重卡进枪体复位。他睁开眼儿:“看清啦?三虚三实,你生的希望各占一半。现在我开始击发,让上帝来决定你的命运!”阮文基举枪顶在吴龙的眉心处,食指搭在扳机上,一点一点地往下压、往下压……
       吴龙闭上了眼睛。
       “叭!”枪响了。吴龙的身体一颤,但发现自己还有思维。他睁开眼睛,发现脚下躺着一个躯体,是阮文基,胸前冒出一团血。
       一名越南特工慌忙朝着洞口方向举枪,但他迟了十分之一秒。“哒哒哒!”一串火光迎面飞来,顿时,那特工的脑袋腾起一片粉红色的血雾。
       吴龙转过头去一看,双眼一亮:
       “小莲洁!”
       “队长——”荷莲洁张开双臂像只小雨燕朝吴龙飞来。
       “解放军,快躲开!”那位遭强盗凌辱的苗女突然一声惊叫,身体朝着荷莲洁的方向一横。就在这时,“砰、砰!”两声枪响,苗女的身躯晃了晃,慢慢倒地。
       “叭!”从荷莲洁的身后飞出一枪,这一枪是张斌打的。
       “嗵。”从一块钟乳石后滚出一个隐藏的特工。
       “姑娘!”荷莲洁冲上前扶起苗女。
       滚烫的血带着一股腥甜的味道从苗女的伤口中喷射出来,飞溅在荷莲洁的脸上。她明白,正是这位苗族姑娘,用自己赤裸的胴体,挡住了偷袭者向她射来的两颗子弹。
       荷莲洁的眼里泪光闪动。她脱下自己的警服,默默地盖在姑娘光洁的胴体上。
       张斌奔到吴龙身旁,替他解除了铁镣。
       “快、快!”吴龙急不可待,“敌人要……”
       话未说完,突然“哎哟”一声,手捂着腹部弯下腰去。血,从指缝间涌出来。
       吴龙腹部的血,是阮文基踢出来的。当时张斌那一枪并未击中他的要害,这个顽敌在生命即将终止的最后一刻,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这个基伊德的头牌特工穿的是双间谍鞋,鞋尖上暗装有二寸长的一支匕首,必要时只须将鞋后跟一磕,匕首即能弹出。
       张斌一见,立即明白了一切。“呀——”长久积蓄在胸中的恨全化作了仇,一声长啸,双目喷血,用肘猛击躺在地上的阮文基,同时高喊着:“杀!杀!杀!”
       这是一个经历过最残酷血战的人发出的喊声。随着喊声,篝火一阵狂闪,映得张斌如一尊煞神。
       顷刻,阮文基成了一堆烂肉。
       “队长,你怎么样了?”荷莲洁奔过来。
       吴龙瞅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朝着张斌,痛苦地一字一顿:“张斌,敌人,派了三名特工去炸凤凰岭水坝,下方,几十万军民的生命……现在,唯一只能靠你了。你赶快去,要想法,制止,消灭他们……”吴龙知道,此刻,这个艰巨的任务,只有交给张斌,也只有张斌,才有能力完成这一特殊的使命。吴龙喘息着,他的脸色变得青紫,原来刀尖上有毒。
       这时,那几名被松了绑的苗族青年围了过来。其中一位男青年,突然双眼一亮:
       “哎呀!这不是张斌哥哥吗?你什么时候跑到这深山里来啦?”
       张斌回过头去,认得这是自己当年驻防在盘龙寨时认识的一位当地村民。
       “一言难尽。现在没时间多解释。凤凰岭水库怎么走?”
       “朝东,离这二十里。我认识一条近道,我领你去。”
       “好!”他转回身嘱咐荷莲洁,“我和岩丙去水坝,吴队长就交给你了。”
       说完两人钻出了山洞,消失在莽莽山林中。
       军 魂
       两小时后,三名炸坝的越南特工已接近了坝体,隐在一丛浓密的剑草下。
       坝上,一座两层楼高的守护岗亭内,一架FCK—四管超级机枪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它的威力足足抵得上一个机枪排,即使是整排整营的敌人发动冲锋也休想一个生还。岗亭内的东、西两方设有两架高倍望远镜,可以全方位瞭望。四名雄姿勃发的青年军人操纵着这一切,坝上另有三名战士在来回巡逻。坝下一道电网,上面挂满了红外线警铃,一有生人靠近,十米内警铃便能自动报警,并将危险讯号传给岗亭。假如遇有大股匪徒强袭,那么岗亭顶内的卫士一个电话,二分钟内便能要来炮火增援。要在这严密的防护下进入坝区,除非你变成了一只小鸟飞过去,否则就是痴心妄想。
       然而偷袭者已从内线获取了这里的一切情报,相应地准备好了对抗手段。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藏在剑草下的一名特工打开带来的那只长形胶木盒,里面装着一支构造奇异的高速自动大口径步枪的部件,还有瞄准镜和消音器。
       他快速进行装配,把胶木枪托用螺丝拧紧在枪管上,装好瞄准镜和消音器。这种自动步枪的有效射程是二千米。
       随后,他又从箱底取出一个小塑料盒,里面装有十发特效透明弹头的子弹,他朝枪膛里压进六颗。一切准备就绪。他端枪稳稳地瞄着岗亭顶上一扣枪机,一道无声的亮光飞出。然后又迅速朝着坝上三名巡逻的战士打了几枪。两分钟后,七名战士同时感到头晕目眩,软软地瘫倒在地。
       越南人射出的是高喷冰壳毒气弹。这种冰壳弹,弹头中灌的是高浓度的臭鼠鼬毒剂,爆炸无声无息无弹片,臭鼠鼬剂迅速扩散,人嗅到后立即抑制中枢神经,致使大脑缺氧而死亡。
       “不错,洛克菲勒公司的产品性能果真可靠!”一名特工翘起大拇指。
       “再试试他们的‘山鹰’威力如何?”
       另一特工从那只大挎包内拿出一只状如山鹰的飞行器,打开它的开关,只听一阵细微的“嗞嗞”马达声响,“山鹰”振动了一下,旋即缓缓升上了空中。特工手持遥控器,揿动按钮,飞行器慢慢地朝大坝飞去。到了坝顶,盘旋了两圈,一头栽进了闸门里的涵洞中。
       这是只遥控死亡飞行器。在它的腹腔内载有一枚相当于八百吨“TNT”当量的烈性炸弹,它要是怒吼起来,足以将这座50米高的混凝土大坝炸得粉碎!
       三个特工顺原路退出两百米来到一个高坡上。
       “准备好了吗?”其中的小头目双眼凛冽地瞅着手持遥控器的小特工,冷冷地问。
       “报告少尉,一切就绪!”
       小特工的手指虚按在遥控器的引爆钮上,抬眼望着他的顶头上司,屏声敛气,等待着他的一声令下。
       “预备——”
       然而,就在少尉的命令下达前的0.1秒,劈面突然飞来一道火光。小特工发出一声尖叫,神经质般往上一窜,复又栽下,坠入身后的悬崖,引爆器也掉到崖底。
       那一道火光是从张斌的枪口里喷发出去的。
       剩下的两名特工被这从天而降的一枪吓了一个激灵。其中一位掏枪回身一甩手,张斌眼疾手快,往边上一闪,同时伸手一带身后的岩丙。
       “叭——”对方的枪响了。
       “哎——哟!”岩丙只觉得大腿根部一麻,一条热热的蚯蚓顺着腿柱子往下爬。张斌回敬了对方一枪。随着枪响,只见对方那穿迷彩服的身影跳迪斯科般扭动了几下,一头栽倒毙命了。剩下的最后一名小头目,却趁着他俩枪战的机会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定时炸弹,朝大坝冲去,欲引爆“山鹰”死亡飞行器。张斌朝着他的后背射了两枪,可惜敌人已超出了他手枪的射程之外。
       “岩丙,伤得怎么样?”张斌回头蹲下身子问。
       
       “我这儿,火烧火燎的。呵,别管我,快去拦截那个家伙。坝一倒塌,我们寨里几千口子老少,就没一个能活的了!……”
       正在这时,坝底传来一声轰响,小头目用手榴弹将电网炸开了一个大口子,钻过去开始冲坡,情况十分危险。
       “那好,你自己撕开裤子扎一扎伤口,血流多了会休克的。”张斌说完朝大坝飞奔追去。
       待他追到坝底,小头目已安放好了定时炸弹,一个驴儿滚从几十丈高的坝顶顺着斜坡翻滚了下来。情急中的张斌朝着那滚动的身影射去一枪。顿时,那身影僵住不动了。张斌无暇多思考,急忙越过电网开始冲坡。
       突然,“叭”身后传来一声罪恶的枪响。
       “呃——”张斌只觉得自己的背后似被一只巨掌猛扇了一下,身子晃了晃,几步踉跄,抱住了坡上的一棵小树,方使自己没有倒下。
       他艰难地回转身,发现那具“尸体”已复活,正蹲在地上换弹夹。原来越南人刚才是装死,好在他刚才枪膛里只剩一颗子弹。张斌艰难地举起右臂:“砰——”一条复仇的火舌钻进对方的心脏,他自己也缓缓地顺着树杆滑倒。顷刻之间,广袤无际的绿海一片死寂,只有风儿轻轻地拂动,张开双臂拥抱他,用死神的嘴唇亲吻他。
       “起来!你不能在这儿躺倒。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痛苦的昏眩中,他仿佛听到灵魂里有一个声音在吼,在呼唤他。他缓缓地睁开了眼来。只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烧得钻心,全身的神经都在痉挛,在颤抖,在死去。真难受呀!似烈火蒸心,似万锥刺脑!或许现在死去比活着要舒服得多!他不惧怕死亡,但他不能死,他现在没有资格死!身下的坝体仿佛发出一阵“乍乍”的声响,那是下方十几万苍生朝他发出的呼唤之声!
       他挣扎着欲站起身来,挣扎了几次都未能如愿。他只得爬行,朝着坝顶,手脚并用,像条蚯蚓,蠕动着身体,一爪一爪,屈曲着爬去。身后拖出一条歪歪扭扭延伸的血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血迹一寸一寸朝前延伸。终于上到坝顶。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急忙抬眼向四周一观察,凭着他特种兵的那双眼睛,他向不远处的闸门涵洞爬去。果见一根尼龙线顺着涵管坠下。他一寸一寸地拎上来,底端系着一个黑色的匣子,“嘀嗒、嘀嗒”,匣内传出一种钟摆的声响。表盘内,指针正在向着终极红点一格一格地跳去。他的额上渗出了一片豆大的汗珠。急忙在匣上一阵寻找,手指触到一个按钮,一揿,一个小盖儿弹开,里面装着的是停爆制动针。将针按下,立即,死神的脚步声终止……
       情殇,终极大揭秘
       下雨了。一滴一滴,滴在他的嘴角和脸颊上。
       脑子里一片混沌。耳边由远而近传来哭泣声,那哭泣声越来越清晰。他转动了一下脖子,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一条柔软的臂弯里。他努力睁开眼睛,依稀看见一张憔悴的姑娘的脸。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刚才滴下的“雨水”酸涩涩的。
       “张斌哥哥,你可醒过来了。”左边蹲着的岩丙,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沉气。
       张斌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他转过脸,将自己朝向荷莲洁。
       “你……什么时候来的?吴龙队长,他……”
       荷莲洁将头扭向一旁,双肩抽动起来。
       张斌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畜……生!”极度的衰竭使他再次昏迷过去。
       第二次醒来,荷莲洁和岩丙已将他抬下了大坝,放在一棵貔貅松下。
       他抽动了一下嘴角。近半个月严酷的大山生活,大自然无情的摧残,加之刚才的一场生死血战,这尊战神被折磨得几乎失去了人形。一张黑黝黝的皱皮包裹着一具骨架,关节骨骼似遭了雷劈的山崖般嶙峋凸起,每呼吸一次都要付出极大的力量。随着他胸脯的扇动,几乎可以看见肋骨间隙下的肺叶的颤跳。这是一位经历了无数次血战的铁骨汉子!如今,他的生命已消耗殆尽,周身不时地惊跳抽搐,心脏越来越虚弱。他明白,死神正在朝他招手,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把要说的话告诉她。
       荷莲洁已感受到了他心钟的嘀嗒声。她弯下腰,轻声地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张斌点了点头:“还记得……你曾问过我的一句话吗?你说,为什么在你坠崖的时候我不趁机逃脱,反倒向你伸出救援的手?现在,我该告诉你实情了……那是因我,我有一桩未了却的夙愿……从你刚一逮捕我的那一刻,我就隐隐地认出了你……你右耳后那一块独一无二的梅花状胎印记……你是……小翻毛……”
       “什么!……”姑娘的脑袋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刷地冲上头顶:“小翻毛”,她的这个绰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她死去的那个哥哥!那还是在姑母家时哥哥给她取的。她那时的头发黄而稀少,乱蓬蓬地翘起,哥哥说她这一头黄毛乱发就像是她最喜爱的那只小翻毛鸡。“小翻毛”由此而得名。
       其实大可不必惊讶,自己不是早就对这名罪犯有所猜疑吗?那日,在悬泉飞瀑旁,就该捅破这层纸。那日,自己向他叙述童年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异常神情,还有那外人绝难想象得到的提问,还不够说明一切吗?——当年,哥哥的小泥坟她去找过了,而且足足找了一个月,跑遍了村庄周围所有的荒郊坟岗,也没有找到新垒的小坟包。老栓叔从此也没有再回来。当时她年幼,没有想得太深。十五年前的谜底,今日在这苍莽的十万大山中被揭开!忽然她又联想到了警校时曾学过的一课:人的死亡首先从心脏进而为大脑死亡。单单是心脏停止跳动,称为假死(间歇性停搏),假死十二个小时仍有复苏的希望。哥哥当时是假死!那个半瓶子醋的赤脚医生光听了心脏而没有翻看瞳孔,瞳孔散大才为大脑死亡的特征,当时没有及时地进行人工呼吸,这才导致了一场兄妹离别十五年的人生悲剧!
       “呵,哥哥,哥哥!”
       荷莲洁的嘴中梦呓般地呼唤着,飞快地解开张斌的上衣纽扣,扒开他的右臂看她童年留下的牙痕印儿。
       然而,张斌的右臂光洁无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荷莲洁如泥塑木雕般地望着张斌。
       “我……不是你的哥哥。不过,当初,你的哥哥的确没有死。当年,他被架子车颠簸着,渐渐苏醒过来,开始活动手脚。那老汉听见棺材里响动,启开盖儿一看,见他还活着,先是一阵惊喜,随后就起了异心,也难怪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孤寡老人,一辈子没受过亲人的温存,他想要个孩子呀。见这是个机会,就将他拐回了河南老家。当你哥哥完全康复后,就哭呀,闹呀,要回去找他的小妹,但一切都无济于事。那河南的小农村离你姑母家一千多里地,他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怎么有能力回得了?老栓叔苦苦向他哀求,答应他大了以后,就送他回去。又交给他一个竹筒,让他一天往里扔一颗豆子,待到竹筒装满了,就可以回去找妹妹了。他就一把一把的往里扔……后来,他成人了,也曾去你姑母的村庄找过你,可总也打听不到你的新迁地址……”
       “这段历史,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我们的班长么?”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个班长,“黑子”,就是她的哥哥!
       泪,无声地从姑娘的眼眶里涌出来,滴落在张斌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张斌此时感到一阵轻松,是心灵卸去了重负的轻松。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冥冥之中,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升在空中,朝前飞腾,飞腾,来到了当年的山泉旁,那棵树下,担架仍在,白被单上一段焦黑的小小遗体。他伸出一支颤颤的手,替战友擦去那曾经是一双虎虎大眼睛的地方盈着的两滴痛苦的相思泪水……
       一阵凉爽的山风吹来。张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荷莲洁,那双弥留之际的眼睛里所包含的神情,只有与他心灵相撞的人才能够体味得出。
       
       “那天,在飞瀑旁,我就准备告诉你这一切。可后来,我看你产生了一种误觉,错把我当做你的哥哥……于是我犹豫了,我不忍给你第二次打击……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既然你产生了错觉,那就别去破坏这新生的希望,不如将错就错,就由我来替代黑子罢……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该告诉你这一切了……”
       “这些,是哥哥临终前讲给你听的?”
       “不,小时候,在牛背上他就讲给我听了。到了前线后,由于战事险恶,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是个怎么样。凡是好友,都提前互相立下遗嘱。他托我,假如他先我而去,而我能够活着回到祖国,一定得帮他找到他的小妹,这是他终生的夙愿。后来,我转业到地方,整整找了你三年……今日,黑子的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得到安慰了。”他抖瑟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梳子状的乐器,十二支细管子已被热血染得殷红:“这是当年……你父亲的遗物,十五年来,你哥哥一直带在身旁……,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我偷偷藏了起来……小翻毛,呵,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十五年前,你哥哥被那位老栓叔拉走时,你不是想听他最后再给你吹一吹排箫吗?当时,你哥哥没能满足你这要求。这笔债……现在由我来替他还罢……小时候在牛背上,我就学会了那支曲子……”
       他将那十二支血染的细管子塞进嘴里,鼓圆了腮帮子,顿时,十五年前“小翻毛”所熟悉的曲子又回来了: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啊……红的好像,红的好像燃烧的火……”
       声调细弱、低沉,但却融进了一腔炽热的真情。小妹听清楚了,岩丙听清楚了,密密里大山也听清楚了。余音在林间缭绕,穿透树冠,直上九天。
       “咳、咳、咳……”张斌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脯上的伤口又涌出一片血。他是拼尽了生命的最后一息在为儿时的伙伴和战友的小妹演奏。
       “哥——哥——”
       小翻毛突然地爆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扑在张斌的身上,身体剧烈地抽动,紧紧抱住他宽大的双肩,把脸庞偎在他血染的胸脯上。
       “你疯啦!你没看他伤成什么样子?你会把他揉死的!”岩丙死劲地拉起荷莲洁。
       小翻毛陡然之间收住了泪,呆立着,沉默着。天地之间静得怕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也许小翻毛一辈子都不会弄清那究竟有多长时间,那痛苦而可怕的沉默让人刻骨铭心……从这以后,小翻毛一定会懂得,沉默有时比痛哭流涕更叫人伤心。
       “你知道张斌哥哥一耳光甩死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岩丙突然开口,“她就是你的母亲。她和后来的那个丈夫在日内瓦获得的那个金像奖,其实是你父亲的研究成果。你母亲改嫁他时带走了你父亲的全部研究资料,其实那个革委会副主任并不单单是为了得到你的母亲,他更想得到的是你父亲的那些研究资料。这是张斌哥哥在来大坝的路上和我说的。当年他当兵时就驻守在我们寨子,我们可是铁哥们。他和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以防在行动中万一遇到不测,好让我转告你知晓。”
       也不知这些话荷莲洁听清楚了没有?她像是石头般僵立着,脸部毫无表情,一个字也没有说。她还能够再说什么呢?坎坷的人生使多少已逝去的血账泪债巧合相撞。
       尾 声
       十天后,荷莲洁在岩丙的陪同下,抱着张斌的骨灰盒来到当年黑子牺牲的界碑下。
       岩丙默无声息,用小铲子在黑子的坟墓左侧掘开一个洞。荷莲洁双膝跪地,双手郑重地托着那一方黑匣:
       “哥哥,小妹看你来了。咱们兄妹分别十五载,今日才来相会,虽然阴阳相隔幽明殊途,不在一个世界,但小妹的心永远系在你身上。我把你儿时的伙伴也带来了。我今日才真正地了解了他,他是一个憨厚的盗窃犯。他潜进郑乃雄的家中,是为了替咱们夺回那本该属于爸爸的荣誉。他是你的好兄弟,在密密里大山我和他相处半个月,他是一个大写的人。现在,我把他送来给你作伴,九泉之下你便不寂寞了,也有了一个换岗的战友……”
       荷莲洁如泣如诉,将那一方小匣轻轻地放入小穴内。
       边上的岩丙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号啕起来。牛高马大的一条汉子,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像一个柔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