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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密码
作者:麦 家

《收获》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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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一
       日伪时期,杭州城区还没有现今的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点也不比现在小,湖里与周边的景点、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苏堤、断桥、三潭印月、孤山,和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等,以及南边的白云庵、牡丹亭,北边的保椒塔、岳庙等,在那时光都有。日本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西湖里还能挖出当年鬼子扔下的炸弹,没有开爆的,连制造商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都吓人,更何况大部分都是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的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的人畜无以数计,把杭州城里的人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大概也会跑掉。但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有些景点就这样被炸了,像岳庙和孤山上的不少景点,都是挨了炸的。
       从岳庙往保椒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人的消息总比平民百姓灵通,日军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日伪政权成立后,城里相对平静了,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的日伪军政权要霸占了。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高档色情服务业的大老板,自己没有回来,派回来的下人又迟到了几周,就被当时新组建的日伪浙江警备司令部占据了,前院的三层主楼,做了司令部军官培训中心兼军官招待所;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中心的办公地;再后面的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的一栋成了首任司令官钱虎翼的私宅,东边的那栋做了他几个亲信和保镖的公寓。一九四一年冬天,钱虎翼一家老少十一口被神秘人悉数暗杀(当时传言是除奸队干的,但至今都查无实证)。新任的司令官张一挺把钱虎翼的亲信、保镖统统赶走。于是,两栋楼又是人去楼空。总以为,这么好的楼一定会马上迎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人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权人住的,嫌它闹过血光之灾,不敢来住,敢来住的人又轮不上。就这样,两栋楼一直空晾着,直到快一年后,在金秋十月的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地来了两干人,分别住进了东西两楼。
       入住西楼的是五个人,四男一女,都是司令张一挺的属下。其中官职最高的是副参谋长吴志国,此人是伪司令部首任剿匪队头目,负责肃查、打击抗日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了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日小虎队,深得新任长官张一挺的器重,不久便官升一职,当了堂堂副参谋长,主管警务、特务、军机三处,现在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正旺之际,趾高气扬,前程无量。第二号人物,是掌管着全军核心机密的军机处处长汪大洋,此人也是当中年龄最长者;其次是副处长兼总译电师李宁育。童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挺司令的副官,属于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官阶不高,正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唐一娜是唯一的女性,军机处的译电员,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五个人,乘一辆日产双排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阴谋一样悄然潜入幽静的裘庄,最后消失在久无人迹的西楼里,令这栋闹过血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阴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人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他们是在睡梦中被人紧急邀集,然后像梦游似地来到这里的。至于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天香,他告诉他们:这是张司令的指示。
       王天香说:“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这个夜晚对王天香来说是兴奋的,也是忙碌的,将他们安顿在此只是相关的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激奋,又令人迷惑。
       二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雾烟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奔驰在西湖边上。还没有到八点钟,小车驶入墙高院深的裘庄,径直奔往西楼。绕过假山和一架紫色的藤萝,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西楼。王天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早恭候在楼前;在他背后,是两个荷枪的哨兵;哨兵的身边,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 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天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在他随行前往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围了个箍,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画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更因为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一千人都起得晚,唐一娜甚至在司令上楼时都还在床上。司令如此之早(绝对是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感到受宠若惊,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的庄严性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下楼来,看到楼前的两个荷枪哨兵时,这种感觉又被加强了一倍。他们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大楼里。王天香像个主人似的,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天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和贵重感。
       待大家一走,西楼里便来了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察看了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两人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剩下三间,看得出来,唐一娜独自住着一间,对门的一间住的是汪大洋和李宁育,另一间在楼梯那头,是个有阳台和卫生间的大房间,由吴志国和童小年住着。一楼除了厨房饭厅外,另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的以前可能是仆人住的,现由楼前的两名警卫人员住着;大的是会客室,现已经布置为会议室,会议桌由长条形的餐桌代替,看上去也挺像回事。最后,张司令在会议桌前坐了下来,翻看起带来的文书,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名列第一,是全县最年少的秀才。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南京城里挂满了膏药旗,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白花花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一年前,他回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
       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皮肉,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遭到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他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这楼里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待那几个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即开始了。会上,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讲了一番当前全省“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策反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党活动频繁猖獗。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要好,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说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道: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延安出发,这几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阴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足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三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孤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开会,并签署有关联合抗日、反汪协议。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了,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弱不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破坏活动变成有组织的军事行动。这无疑将给我们的清剿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下大家,他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呐。到了晚上,”指了指王天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把面前的一本厚厚的、脏不拉几的,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是一个倒霉的共党在被捕之前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的字典。”掉头问王天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天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但把这玩意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头昏脑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异情别样。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鬼名堂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这扉页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大家看到麻白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黄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012 3201 009 2117 477 1461……
       “这是什么?”张司令说,“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头,那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寻觅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自己回答道,“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唐一娜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但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矣。”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矣。老天帮我显了形,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它显神,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担心,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的密谋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如是这般,他在下属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模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感到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共党电报缺乏了解,但是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相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的各位各有所长,吴副参谋长,对敌情了如指掌,可谓是敌情的活地图;汪处长和李副处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唐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井田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自己能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也是我,向井田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无论如何,在本月二十九日之前,也就是老K在文轩阁客栈行动之前,必须破译出来。我有种预感,密电的内容必定跟老K的密谋行动有关。换言之,我们这次最终能不能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胜机或许就捏在诸位手中,你们要珍惜这一机会。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的这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份密电的来历之奇令人惊讶,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是令人称奇的。如果说难,他们都没有专业从事破译敌报工作,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
       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另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有些异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故弄玄虚,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他们以为司令还会继续说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但是司令再说的话已是告别之言,他交代童副官和王处长关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后便乘车而去,令吴汪李唐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破译了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张,顿时像剥掉了掩人耳目的皮,露出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成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专人”的到来,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去检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份密电是假
       窝藏共党是真
       门旮旯里拉屎
       不出三日现形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奸细
       吴汪李唐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你任选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也只有一个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不美,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汪李唐四”,连“之外”的童副官,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三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最后没有朝西楼开来,而是往东楼那边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抢先一步下了车,打开后车门,谦顺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此人穿的是便服,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他年不过四十,司令的年纪足以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可见此人身份很不一般。他叫肥原,是个鬼子,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是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半懂。他曾是日军驻沪总部司令官井田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总部特务处机关长,是井田的一只黑手。他刚从沪上来,带着井田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老K要案。
       楼里的王天香见他的主子来了,也急忙出来迎接。三人进了楼里,还没有坐下,肥原即问王天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的身份也不尽合适。
       张司令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天香接着说:“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其他共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伸手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视他一眼,不语。
       王天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他们的同党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趁,来铤而走险。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呆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或干什么。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楼,我至少有两个人盯一个,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也讨好地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嗳,张司令,天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我的部下?”
       张司令说:“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适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见张司令!”
       是唐一娜的声音,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尖利,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发颤。正如王天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听到的是童副官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党!”
       “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你放屁!姓童的,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唐一娜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哦?”听张司令说她是(伪)国防部唐副部长的女儿,他会意地点了个头说,“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几人刚进西楼,张司令就料到他们已经破译了“密电”,因为他发现楼里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不一会,他从闻声冲下楼来的童副官的脸色中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也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朝童副官挥手喝道:“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右边位置上坐了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童副官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呈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吧,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慢声慢气地念起来:“此份密电是假/窝藏共党是真/门旮旯里拉屎/不出三日现形//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你任选/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汪李唐四人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着话头,“在这儿,‘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破译高手。我上午说过,井田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你们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汪处长,你念一下。”
       汪大洋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道:“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
       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订于本月二十九日夜十一点在孤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汪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汪处长第一次念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唐一娜,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特级,马上投入了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她很奇怪,也很着急,找李副处长讨教。李宁育是老破译,也是军机处的总译电师,破译经验丰富,下面破译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他求教。他看了电报,又看了看唐一娜破出来的乱码,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电报。
       密电都是用密码编写的,如果身边没有密码本,形同天书,但只要有密码本,任何人都可以破译,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但有时遇到重要密电,有些老机要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本落人敌手,也可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假如0代表1,1则为2,以此类推;假如0为3,则1为4,其他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但起的作用有时是相当大的,像唐一娜就被难住了。可以想象,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有密码本,恰好又遇到像唐一娜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可能成就大事,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这种错觉对隐秘的第三方来说是比较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了。但对李宁育来说,首先他知道密码本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他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破译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唐一娜按正常程序呈报给汪处长,汪处长又呈给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人张司令之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就是汪、李、唐。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那么下一个问题,张司令问的是,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三人中有谁跟其他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就曾婉转地问过他们仨,现在在会上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厉。汪处长发誓说没有,唐一娜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惟有李宁育说他曾跟吴副参谋长透露过。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词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育宁的话音刚落,吴志国气愤地骂了句娘,责问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育当面说清楚,他是怎么跟吴副参谋长透露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等。李宁育平静地陈述了“透露”过程,说昨天下午,他们刚破译完密电,唐一娜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呈时,忽遇吴志国来机要处查看某个文件。
       李宁育说:“因为这是一份特级密电,不便外传,唐参谋见吴副参谋长进来后,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这可能引起了吴副参谋长的好奇,他问唐参谋在干什么,唐参谋认真又半开玩笑说是重要密电,只有司令才有权知道。这可能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后来他看过了文件,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他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育继续说,口气平静,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我们是不是刚收到上面的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叹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副参谋长在抓清剿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最后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尔后,张司令问唐一娜。唐一娜证实,李宁育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副参谋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那么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育也确实是跟吴一道走的。至于他们走后,吴有没有去李的办公室,她说她不清楚。
       张司令又问李宁育:“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育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是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也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对吴志国说,“你说你没进他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强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育的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司令说:“他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们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了密电内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说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说,“你看,这就是王处长从一个共党手上缴获的,里面大有内容哦。”
       烟盒里尚有十多根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摆成一排。肥原拣起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内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掏,掏出一支卷成小筷子模样的纸条。原来,这根香烟是被人掏空了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内容呢。”说着,拿起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读起来:“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日。”
       念毕,肥原抬头望着张司令笑道:“这又是一份密码嘛。”
       这个密码张司令能破。“所谓老虎,”他说,“就是共党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脱了。”
       “能不逃脱吗?”肥原插嘴道,“毒蛇就在你身边,笨蛋也逃得脱啊。”
       “是。”张司令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梁山,指的应该就是孤山,现在看那边可能就是共党的老窝子;群英会嘛,无疑就是指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密谋的会议了。”
       肥原感叹道:“好一条毒蛇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汪李唐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毒蛇呢?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这个梦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了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我是毒蛇”几个字。
       张司令可不喜欢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诱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也没见谁自首,也没见谁揭发。其实,有人是想揭发的,像吴志国,事后他几乎是一口咬定李宁育就是毒蛇。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方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
       人都惊傻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呢。
       张司令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童副官说,我才没时间陪你们。”起了身,欲走,“有一点我告诉你们,我相信毒蛇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不供出毒蛇之前,你们别想走出这院子半步!”说罢,掉头就走。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也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毒蛇。就是说,我们也知道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可能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但是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你们觉得冤枉也好,无辜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我可以说,宁愿错怪你们,也不能让共党漏网。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毒蛇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三天之内,三天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这是我来之前井田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三天后这密电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利其实就在你们几位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利后,你们也就没有权利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都无法改变的。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命运开玩笑。”
       这个下午,这西楼,就像一年前那个血光之灾夜晚一样,有点邪,时间停住了,楼里的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掌握了。
       四
       据王天香在会上介绍,纸条是他从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身上搜出来的。老鳖是个脏老头子,从去年入冬以来,做了警备司令部大院的清洁工,每天来打扫卫生,收垃圾,暗中为毒蛇传递情报。昨天下午,王天香的手下捕获了老鳖的下线,他在严刑拷打中叛变,供出了老鳖。于是,老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严密监视。但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什么异常。直到晚上九点钟,老鳖在琴台路口与另一同党接头时,他们发现两人交接了一只烟盒。他们怀疑这里面有情报,便当即逮捕了两人。经查发现,烟盒里就有这张小纸条。
       但是,谁是毒蛇呢?
       吴志国一口咬定是李宁育,理由是:他诬陷他!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童副官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童副官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育,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和对他的不信任,让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好在张司令从西楼出来就直接回了司令部,这会儿他说什么都听不到了。能听到的是肥原和王天香,他们把童副官推到前台,自己则躲在后台,明察秋毫——这可以说是肥原打的第一张牌:冷眼旁观。
       在童副官的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了昨天下午他在走廊上如何和李宁育分手的情形。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童副官说:“你可以想一想,我连他办公室都没进,哪来他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其他证据,光就这一点,他诬陷我,就足以肯定他就是毒蛇。他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就是想搅浑水,好给自己脱身嘛。”
       肥原在窃听室里听了吴志国这么说后,对一旁的王天香笑道:“他说得有道理,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育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就是毒蛇。”
       “可他现在找不到人证明。”王天香认真地说,好像是怕他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王天香顿时嬉笑起来,“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太死气沉沉。吴志国走了,汪大洋来了。汪大洋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年龄是最大的,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单位里以和事佬著称,少有是非,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他似乎做惯了猪,老是傻乎乎地申明自己的清白,问到谁是毒蛇,他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内心的无知无助,希望童副官同情他、帮助他,让他顺利渡过这个难关。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童副官,还是导线那头的王天香,从情感上说都希望他不是毒蛇,现在看着听着他带哭相的腔调,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关。但是要过这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毒蛇,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哪怕是信口雌黄。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童副官最后这样对他说:“这样吧,老汪,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足见是对他同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老汪选的是唐一娜,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也相对比较高。
       “她说的那些话,有时都让我怀疑她是唐部长的女儿……”
       “她经常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作日本佬,有时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如果她是共党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去南京看她父亲,国防部像她的家……”
       肥原听了,一笑了之。
       步老汪之后来的是李宁育。面对童副官的道道逼问,扬声器里始终不闻人声,倒是不断传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童副官是和一只挂钟在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那是他在捻佛珠。”王天香答,“他信佛,总是随身带着一串佛珠,没事就拨弄。”
       童副官被他轻慢的沉默和讨厌的捻珠声激怒了,提高了声音,“李宁育,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毒蛇,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毒蛇?”
       李宁育终于抬起头,看着童副官说:“我也告诉你,童副官,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赤卫队用红樱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是共党。也不是蒋光头的人。”
       童副官嘿嘿冷笑道:“那你又为什么要诬陷吴副参谋长?”
       李宁育也笑了笑说:“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说得童副官莫名其妙。但是具体一解释,童副官包括肥原和王天香,都觉得他言之有理。他先是反问童副官,昨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来这里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怎么向张司令诬告他?”
       
       确实,昨天晚上谁知道司令的心思?谁都不知道。这时候,你说李宁育诬告谁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除非司令与他串通一气。而这——怎么可能呢?退一步说,若真是如此,那就更要与李宁育站在一起……这么想着,童副官基本相信“诬告”是不大可能的。
       既然不是诬告,就说明吴志国在狡辩。他为什么要狡辩?童副官想了想,问李宁育:“那你是不是认为吴副参谋长就是毒蛇?”
       李宁育说:“他是不是毒蛇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光凭这个是不能指认他就是毒蛇的。因为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就是不光彩的,然后在上司面前拒不承认也不是不可能。”
       问他谁是毒蛇,李宁育又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任凭童副官怎么诱引,他始终置若罔闻,置之不理,令童副官又气又急,又响亮了喉咙,“你哑巴啦?李宁育,你说话啊。”
       李宁育突然发作地吼道:“我哑巴说明我不知道!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荒唐!”言毕,居然抽身而起,掂着佛珠,疾步而走,像所有的佛徒离开一个难缠的俗人一样,把童副官愕得哑口无言。
       王天香对肥原说:“他的脾气怪得很,平时在单位几乎无声无息,但有时又会勃然大怒。”
       王天香还说,他以前当过张司令的勤务员,在江西剿共时,有一次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边无医无药,危在旦夕,是他用嘴吸出了毒汁才转危为安。就是说,他救过司令的命,想必两人的关系一定好。王天香认为,他胆敢如此小视童副官,也正是靠着与司令素有交情。
       正这么说着,扬声器又开始出声了:“你别以为我是来接受你审问的,我下来是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毒蛇,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是个女声,当然是唐一娜。虽然看不见她人,但从她轻慢的态度和言语可以想见她刁蛮凌人的盛气,没等童副官发问就来了个喧宾夺主。听他们对话,肥原觉得最有意思——
       “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毒蛇,我只知道我不是。”
       “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我是毒蛇呢?”
       “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唐一娜,你这是在跟张司令和肥原长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副官,你这么说就干脆把我弄死在这,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我知道你父亲……(讨好的笑声)小唐,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这么说吧,小唐,老汪和老李都是你的领导,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我没法认。”
       “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没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已经吓破了胆,一定会竞相厮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中国人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毒蛇就会现形。在他多年积聚的经验中,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经常对人说,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笑不来了。但是,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所以不免有点失望。不过,他手上有的是制胜的杀手锏。他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毒蛇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毒蛇,他充满信心。只是,他觉得现在时间还早,他想跟毒蛇玩玩,看他(她)有多少能耐,玩得出什么花样,熬得到什么时候。
       五
       到底谁是毒蛇?
       一个哨兵给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把他的视线引向了唐一娜。
       事情是这样的,童副官跟各人谈完话后,按肥原事先的要求,去东楼向肥原汇报谈话情况。情况才汇报了一半,西楼那边的哨兵急匆匆推开门,说有情况。原来童副官刚出门,楼上的唐一娜便下楼来,把哨兵喊进屋,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些闲话,主要是把她父亲的身份抖落出来,后来才道出真情,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请那人速来这里看她,她有要事相告。为此,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情况,哨兵说他姓金,是个男的,还有个电话号码,其他情况不详。
       金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唐一娜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而且使用这么鬼祟的方式。这太令人怀疑了。肥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他转过身来,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电话打了,但没人接。只要她问你,你都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一走,肥原重听了刚才唐一娜和童副官谈话的录音,未了问王天香:“你听出什么了?”不及王天香作答,他又说道,“我听出了两个唐一娜,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心里想着老爹的权威,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到、胆识过人的毒蛇,通过装疯卖傻来迷惑你,玩的是一个反常和大胆。”
       说得太高深,王天香无以言对,他又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毒蛇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也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就是毒蛇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你们老祖宗不是留下来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干货一样,跟一大排腌肉、干辣椒一起挂在屋外檐下。这是一种逆向思维,是一种魔鬼的智慧,出其不意,出奇制胜。”
       王天香看肥原已经在怀疑唐一娜,便附和说:“刚才汪大洋也说她有共党的嫌疑。”
       肥原沉吟道:“汪大洋的说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唐一娜身上,一个要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身上,也变得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是真是假。”
       最后,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诱敌人瓮。他要王天香马上给金先生打电话,“你就说唐一娜现在公务在身,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带什么东西呢?带什么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设个机关,把唐一娜和金先生的身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唐一娜就是毒蛇,那么金先生多半是另一条“毒蛇”,她见他的目的就是要传递情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出一个老办法,就是在所带的东西里夹藏一片纸条,以毒蛇的名义,通知金先生速去“何地取货”。
       东西选来选去,最后选的是肥原从上海带来的一铁盒饼干,纸条被放在铁盒底部、饼干底下,无意中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唐一娜是毒蛇,金先生受礼之后一定会找这纸条,并且找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否则,另当别论。
       
       一切准备妥当,王天香出发了,在金先生家,与金先生按约而见。见了面,王天香总觉得金先生有点面熟,原来他是当今杭州城里的名人,年初演过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话剧,海报贴了满大街,后来还专门到他们单位来演过专场。以王天香之见,金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给人感觉好像是和唐一娜在搞对象,写字台上有唐一娜的相框。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天香觉得有些警疑,那是左翼作家巴金的新作《秋》(一九四○年七月出版)。后来在书架上又发现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等左翼甚至“赤化”作家的很多作品。肥原在电话上听了这情况,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交代王天香:“盯着他,只要他去了你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金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王天香亲自守了一个多小时,看天色已晚,便安排一个手下守着,自己则回来向肥原汇报情况。肥原一五一十地听了,左右分析,认为唐一娜的嫌疑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也不去,也不等于他们是清白的。”言下之意,他怀疑王天香行事不慎,被金先生识破真相。当然,总的说情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未能速战速决,只能暂且撂在那,以观后效。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餐桌上,肥原的视线里又多了一个人:李宁育!
       晚饭是肥原招待他们吃的,在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鸡,有酒。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的吃,吃出个酩酊,好失控吐真言。所以,酒杯是大杯子的。肥原开始就带头举起酒杯,“这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顿。”
       意思是说,他希望尽快把毒蛇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也是说,他希望毒蛇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育不肯举杯,他说他酒精过敏,喝酒等于是要他的命,他不喝,绝对不喝。由于他带了个坏头,以致其他人都喝得保保守守,让肥原甚是气恼。这是引起肥原怀疑他的理由之一:他不是怕酒精过敏,而是怕酒后显真相。之二是,用餐快结束时,他和吴志国大干了一场。这是难免的,两人从房间里出来,从碰了面就开始大眼瞪小眼,在来餐厅的路上,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育挥了拳头,威胁他。到了餐桌上,吴志国一直怪话连篇,指桑骂槐的。但李宁育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育当着大家的面,把他下午说过的话——他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他说得不一样,就说明他在撒谎。”
       李宁育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毒蛇?”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把谎言都记住了。”
       李宁育说:“既然这样,说得圆和说不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说。”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怕酒后露出毒蛇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育突然操起酒杯朝吴志国脸上泼了个“酒流满面”。太突然了!也太过分了!在肥原看来,李宁育这是露了破绽,他想,李对吴之前的那么多挑衅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忍不住了呢?肥原觉得李宁育这是在有意制造骚乱,以回避吴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老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一点也不觉得恼怒,似乎还有点高兴。也许他从内心里说,并不希望唐一娜是毒蛇,毕竟人家是国防大臣的女儿,于国于军都是有干系的。这个政权本已经遭人唾弃,高层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越发遭人唾骂。当然,希望归希望,事情归事情,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看什么呢?肥原想,就看看他们的字吧。就是说,肥原准备验他们的笔迹。
       本来,验笔迹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总共只有十九个字,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但肥原却把它整得复杂死了,他首先请童副官用这十九个字造一封信,收信人是各位的家属或亲人,信的中心内容是“在外公干,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肥原解释道,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为了麻痹他们,不让他们发现这是在验笔迹,之二也是给各位家人有个交代,免得家里见不到人,疑神疑鬼,惹出是非。
       “尤其是毒蛇,”肥原说,“万一他一家子都是共党呢,他莫名失踪会引起家人警惕,搞不好节外生枝,坏了我们大事。”
       说的也是。所以,童副官充分理解,并充分调动自己的笔力,像模有样地写了四封大同小异的信,分别喊吴汪等人下来抄。这工作仍由童副官主持,地点在会议室。但这仅是开场,当人从会议室出来,还要被门口的王天香请去隔壁的小屋里连抄三遍“原话”: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日。这是明的,也是重头戏。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和抄一封信的时间大致差不多,所以可以流水作业。一时间,吴汪李唐四人,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怕冷落了肥原,专程赶来,想请他去城里玩玩。这地方以前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笙歌燕舞,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如今已物是人非,变了模样,天一黑,安静得跟个寺院似的,只听见老鼠在黑暗里打家劫舍,四处流窜。张司令想请肥原去看看城里的活色生香,反倒给肥原留下来验看笔迹了。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气神,只怕稍有疏忽,被毒蛇蒙骗过去。作为一个特务长,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相信“墨迹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墨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墨迹是可以变的,即使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发现“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但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有了。”
       肥原只看了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道笔录一一研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肥原嘴上不叫,但心里也在叫。他简直难以相信,毒蛇就这样显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还不是李宁育,也不是唐一娜。
       是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天香和童副官也喊来验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的相同”。
       王天香说:“肯定是他。”
       童副官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不一会,吴志国被王天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可肥原并不想有个婆婆在身边,他跟张司令耳语两句,劝其先走:审问这种小事怎么是司令:于的呢?司令只需要下达命令,然后在家静候佳音即是。说得张司
       令骨头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了张司令回来,吩咐王天香把吴志国带到了对面东楼,进行突击审问。有了铁的物证,审问的用词都是程式化的,肥原和王天香几乎都背得出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轮番出击——
       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共党的!
       说,你的上线是谁!
       说,你的下线是谁!
       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吴志国开始还显得很强硬,头脑清醒,用词讲究,神情坦然,从容不迫。但当肥原把“原件”和他晚上写的四份笔录一起丢在他面前时,他傻了,像看见了鬼,双目发直,脸色骤然而变,心头惶恐万分。肥原和王天香都是吃特务饭的,观言察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骤变,知道这事已近尾声。
       “招了吧,吴副参谋长。”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了没有?招了!”王天香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戳在他额头上。
       肥原挪开王天香的手,好言相劝,“我记得你们中国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杰了。”
       王天香说:“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的字。”
       “是啊,”肥原指着桌上的一堆纸头说,“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经招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啊。”
       王天香说:“就是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嘛,你现在已经站在棺材面前还有什么好撑的。看看吧,”拿起一个纸片,给吴志国看,“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这是你的字!”
       “你这是太夸张了,”肥原呵呵地笑道,“瞎子是摸不出来的,但我们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给你统计过,总共十九个字,你起码有十一个字跟毒蛇写得十分相似,可谓神似啊,而其中四个字那就像是用图章盖上去一样,或许瞎子也是摸得出来的。招了,免得受罪。”
       但吴志国就是不招,坚决不招,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哭诉相求,力辩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终于失去了和蔼的笑容,对王天香丢一句:“看你的!”扬长走了。天不早了,今天他一路奔波,人累了,要去睡觉了。他在吴志国忍刑的叫喊中上了床,又在他痛苦的呻吟中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方朦胧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起了床,肥原下楼去审讯室看,发现吴志国果然像条大虫一样,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地蜷曲在地上。但却没有对他声泪俱下地苦苦求饶,而是怒目相视。肥原休息了一夜,精神十足,笑了笑,用亮丽的声音对他说:“何必呢?”
       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草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作了毒蛇……”
       肥原抢白道:“你要真是忠心耿耿,为什么见了棺材还不落泪呢?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最好的忠心耿耿。”
       吴志国睁开眼,振振有词,“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张司令,其实这里人谁不知道,这两年来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很多蒋匪、共匪,我要是毒蛇,那些人又是谁抓杀的?”
       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吴志国辩解:“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毒蛇,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
       “不!”吴志国嘶叫,“李宁育才是毒蛇!”
       “你的意思,李宁育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肯定地说,“他在偷偷练我的字。”
       “证据呢?”肥原哈哈大笑。
       “证据就是那几个字体太像。”吴志国坐起身,激动地说,“那几个你们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字体,其实就是我被暗算的证据!你看,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的像?”
       肥原从吴志国手上接过一页纸,看到上面写满了毒蛇“那句话”,那是吴志国昨晚受刑后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同样出自吴志国之手,但决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
       吴志国说:“如果我就是毒蛇,那纸条确实是我写的,昨晚遇到验笔迹,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并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毒蛇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莫明其妙地喊我们抄一封信。不瞒你说,就是我,不是毒蛇,我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如果他就是毒蛇,像昨晚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识破,但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像”。“像图章一样像”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这是一。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毒蛇,在这么“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但也会承认自己就是毒蛇,没必要为这个挨打。
       “承认自己是毒蛇和投降是两回事。”他说,“我不可能傻到这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自投罗网,另方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毒蛇的名份在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
       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毒蛇,就是李宁育:谁是毒蛇,非李宁育莫属!说到李宁育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他解释道,正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就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毒蛇李宁育一定做梦都想除掉他,暗算他,然后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他说:“虽然现在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甚至是每一个做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为此,他还举了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日本,每一个特务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失眠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看不出是因为被他的“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但有一点很明显,就是:不管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事情并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事情深奥着呢。
       老鳖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高个,奇瘦,头大,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加上连日受刑,蓬头垢面,目力涣散,走路飘飘忽忽的,乍看上去简直像个鬼:饿死鬼。
       老鳖是被王天香从城里押来的,目的是认人,认毒蛇。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育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李宁育丢在了一边。但早晨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辩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复活了。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于是想到打老鳖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老
       鳖不认识毒蛇,但毒蛇不可能不认识老鳖。只要相识,当面相见,辅以一定招术,难免会起“反应”。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老鳖押来当狗用,当鬼试,先试了吴志国,套话,威逼,毒打老鳖。没有结果,便又去试西楼里的人,主要是李宁育。还是老一套,引诱,威逼,毒打,察看观者反应。最后,老鳖都快被打死了,但还是无人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了。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了个平手,惟独的输家是他肥原。他本来以为可以借老鳖这张牌在吴、李之间作出最后抉择的,但打了之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老鳖还活着。他要用老鳖的性命来好好再出一次牌。于是,他把老鳖从西楼带回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来?”
       吴志国说:“我来。”接过手枪,对准老鳖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他白有明断。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套李宁育的。他叫王天香给吴志国找来纸笔,要求吴写一份血书,内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老鳖头上无声地流淌,透散着甜腥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拟定的内容,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毒蛇,毒蛇是李宁育。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吴志国绝笔。肥原看了看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育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你想过没有,如果李宁育不是毒蛇,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他肯定是毒蛇!”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育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要说这张牌肥原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了众人、汽车做道具,造足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了苦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主要是肥原的戏,他把李宁育单独约至户外,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所以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老鳖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天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汪大洋,唐一娜,童副官,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天香一概不说。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育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老鳖的尸体说成了是吴志国的,把汪、唐、童的莫名出走说成了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毒蛇的真相已经大白了。”
       “谁是毒蛇?”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替吴参谋长了掉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先生。”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育,要求李宁育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副参谋长透露密电的过程。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昨天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育想了想,一边无声地捻着佛珠,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和“原话”只字不差,但可以讲无可挑剔。
       “表现很好,要表扬。”李宁育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呐。不过,用吴参谋长的话说,你连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李宁育说。
       “是事实吗?”
       “是。”李宁育看着肥原,问他,“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毒蛇?”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
       李宁育犹豫一会,轻声说,“肥原长,我不是毒蛇。”
       “你就是毒蛇!”
       “证据呢?”
       “在这里!”肥原掏出吴志国的血书,递给李宁育,“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
       至此,戏已完成了“承”部,进入了“转”部,精彩和高潮即将纷呈。
       白纸红字,触目惊心,即使有佛珠暗中帮助,李宁育也无法心安,他霍地站起来。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他眼睛发直,浑身纹丝不动,呆若木鸡,让肥原也惊呆了。这样傻站一会,他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道:“我的天呐……肥原长……不好了,我们上当了……吴志国……我现在知道了,吴志国就是毒蛇……”
       “荒唐!”肥原训斥道,“你坐下!搞什么鬼名堂,别演戏了,你才是毒蛇。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肥原长……”李宁育痛苦地摇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知道怎么说,因为要说的话早晨才跟吴志国说过,“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招还可以将功赎罪,重新做人做事。你还年轻,用贵国的另一句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没有威逼,而是诱供。肥原生相女态,性温语软,不适合威逼,而多年翻译官的经历让他在玩转辞令和心计方面学有所长,诱供正是他的强项。
       肥原的劝说时间让李宁育相对平静下来,他再次申明说:“肥原长,我不是毒蛇,请相信我,吴志国说我是毒蛇恰恰说明他就是毒蛇……”
       肥原打断他,“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宁育沉默一会,突然大声说道:“你把吴志国的畏罪自尽看作舍生取义,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
       肥原睨他一眼,“现在是你在玷污了你的智力。但我不会被你迷惑的。”
       李宁育冷冷一笑,走到肥原面前,针锋相对地说:“请问肥原长,你想过没有,吴志国为什么非要以死来指控我,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顿了顿,又接着说,“肥原长,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想想问题。你想一想,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毒蛇,你会选择这种方式吗?你选择这种方式——死,其实是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你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所以,如果我真是毒蛇,我相信吴志国肯定不会死,因为他以死指控我只能对我有利,让我有了逃脱的可能。可我不是毒蛇,他为什么要说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毒蛇。他料定自己活不出去了,必死无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后利用他的死来蒙骗你,如果蒙骗成了,你把我当毒蛇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岂不可以仰天大笑?”
       李宁育镇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肥原长,你再想想,他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一个证据性的东西。而我们现在证明他是毒
       蛇的证据并不是没有,我想昨天晚上你突然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个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而言,他不死,不自杀,我还想不到他是毒蛇,所以前天我才会贸然跟他说密电内容,因为我没想到嘛。包括他到这后,矢口否认自己知道密电内容,虽然我很明白他是在撒谎,但我也没有因此认为他就是毒蛇,因为我觉得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不对的,他要推卸责任,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童副官找我谈话,暗示我来指控他,但我是佛陀的人,慈悲为怀,凡事都求光明正大,更何况是如此大是大非的事情,怎敢轻率?没有确凿的证据,任何人我都不会指控。但是,现在他的死,他的血书,正是他是毒蛇的证据!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毒蛇,只有他是毒蛇才会把我说成毒蛇。”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育又抢着说:“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觉得这种证明还有可信的一面。但现在他不但要清白,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可信了,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毒蛇,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但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我说我不是毒蛇,口说无凭,你信吗?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他也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他没有赌资。可如果赢了,他是多大的赢家,多漂亮。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关进这里。总之,我现在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敢肯定他就是毒蛇,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迷惑。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毒蛇,他不需要死,活着更好。”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看李宁育想插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活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高见?”
       李宁育心里格登地响了声,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说的话。”
       肥原惊讶了一声,紧紧逼问:“就是说你认为他不是毒蛇?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汪大洋,还是唐一娜?”
       “是谁都要凭证据说。”李宁育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根据他的自杀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毒蛇,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我也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我可以说,我喜欢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但是,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党会让我有一种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这里了,他不想再演下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在大楼的王天香,都已经有所预感。王天香把汪、唐、童接走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后来久久没有消息,见吃午饭的时间也到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天香担心出事,把人交给卫兵看着,自己则上山来了。走过那架紫藤,王天香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育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一看就是没情况的样子。由于视野的局限,躺在窗洞后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才能看到,等他看到两人那个样子——李宁育居然还旁若无人地在捻佛珠!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了一粒珠子,正在李宁育手指下滚动着。
       正是正午时分,饱满的阳光在细圆的红木珠子,上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育的手真有一种法力和神性。
       七
       “那你现在认为谁是毒蛇?”
       “我还无法给你明确的答案。”
       “我认为就是吴志国,肥原长,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午后,张司令给肥原打来电话,了解了最新情况后,明确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吴志国在狡辩。挂了电话,与王天香说起,王天香也是这个态度。但是肥原就是定不了这个心,他承认,从道理上讲他们说的是对的,毕竟吴志国有“物证”,有狡辩的“客观需要”,而他狡辩的说法又不免牵强,何况现在他还没抓住李宁育的“破绽”。有时肥原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为什么那么重视吴志国嘴上说的,而轻看他留下的“物证”。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答案:他觉得毒蛇不应该这么容易“露出马脚”。虽然他至今不知谁是毒蛇,但似乎已经好多次看见毒蛇的影子,从影子留给他的一些判断,一些想象,他总觉得和吴志国有些不符。
       肥原说:“从这两天的情况看,我感觉毒蛇绝不是一般的共党,说不定是个大家伙。但吴志国从进来后一直吵吵闹闹的,笔迹上又是那么轻易败了露,不像个大家伙。”
       王天香说:“假如我们权当他是毒蛇,他到现在都不肯招供,还有你看他枪毙老鳖的样子,哪是一般的小哕哕的做派。”
       肥原说:“我正是想,一个这样老辣的大家伙,不应该在笔迹上犯那么低等的错误,你看他后来写的字,笔头还是灵的,不是没有蒙人的水平。”
       王天香像早已深思过,脱口而出:“可是我想他也有可能故意这样做,目的就是要诬陷李宁育。”看肥原的表情,好像是被说动了,他又接着说,“首先我不大相信他不知道密电内容,因为李说他知道,是在事发之前,那时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凭什么诬告他。”
       其次,王天香认为,不管谁是毒蛇,到了这之后,要隐藏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诬蔑他人,把水搅浑,而李宁育至今没有指证谁。然后,从吴一开始向李发难,到现在向他再度发难,是一脉相承,反正就咬住他一个人。再次,通过犯低级错误来开脱自己,这不失为一个良策,很容易蒙骗人。肥原听罢,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天香,你有大长进了。”肥原对王天香夸奖道,“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动了脑子,想得深,说得好,道理上也说得通,有令人信服的一面。但是,还不能完全叫我信服,因为吴志国指证李宁育的那一套,照样也可以说得通。一,作为毒蛇,私下在偷练他人的字是完全可能的,很多特务都在这样做,这几乎是他们的基本藏身术之一,和化妆术是一回事;二,毒蛇因为是毒蛇,任何事都会特别警觉,他刚把密电内容作为情报传出去,张司令突然问他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密电内容,你说他会怎么想?他很容易想到可能出事了,然后他把预谋的“替罪羊”拉进来也就不足为怪了;三,既然有“替罪羊”在身边,他当然可以不急不躁,稳坐泰山,因为像这种案子,验笔迹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他只要等着看笑话就可以了。你说,这样是不是也说得通?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样,你我的说法都能自成一体,但不能互相说服,你我都驳不倒对方,因而双方都不能成立。你要驳倒我,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我
       也同样。
       最后,肥原说:“所以,我们现在先不要妄下结论,要走着瞧,要去找证据。你马上出发,去搜查李宁育的办公室,如果能找到一点他在练吴志国字的证据就好了。”
       很遗憾,王天香从李宁育的办公室给肥原打来电话说,他没有找到相应的证据。
       兵不厌诈。没有找到照样可以说找到。挂了电话,肥原径直来到西楼,将李宁育约至楼下会议室,开门见山地说:“王处长正在搜查你的办公室,你知道我要查你什么吗?”
       “不知道。”
       “你怕吗?”
       “不。”
       “不,你怕,因为你匆匆来此,来不及把你的罪证销毁。”
       李宁育稍稍举了一下手上的佛珠,“我从不做罪恶之事。”
       肥原看了一眼李宁育手上的佛珠,感叹说:“李宁育啊,你整天信佛供佛,可我看佛主也有不灵的时候,王处长刚给我打电话来说,他们在你办公室里发现了你的秘密。天大的秘密哦,你猜是什么吗?”
       “我有什么秘密?”李宁育淡淡地说,“我的秘密都是皇军的秘密。”
       “不对吧,”肥原说,“难道偷练吴参谋长的字也是皇军的秘密?”
       “什么?”李宁育没听清楚。
       肥原说:“王处长发现你在临摩吴参谋长的字,请问这是为什么?说实话。”
       李宁育几乎是第一次露出笑容,“我想王处长一定是走错了办公室。”
       肥原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说:“李宁育,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如果你最终能证明你不是毒蛇,皇军将大大的重用你。”话锋一转,大拇指又成小拇指,“但现在……对不起,我怀疑你证明不了,你说我诈你,不停地诈你,就是想证明我对你的怀疑。”
       李宁育沉默一会,没有接着肥原的话说,而是莫名地问道:“肥原长,我想知道,你上午给我看的吴志国的血书是真的吗?”
       “你看呢?”
       “我希望是真的,”李宁育说,“这样他已经证明我不是毒蛇。肥原长,你相信我,只要那是真的,吴志国肯定就是毒蛇,你再不用怀疑谁了,事情可以结束了。”
       “如果是假的呢?”
       “假的?”李宁育沉思一会,“有一个情况,我建议肥原长去证实一下。”
       李宁育反映,今天午后休息时,他听汪大洋说,汪在向张司令呈交密电时,童副官在现场,并由童接下后再转给张司令的。李宁育特别指出:“汪处长说,童副官接了电报就先看了。”就是说,事发之前,不仅仅是“吴汪李唐四”知悉密电,还有第五个人,就是童副官。言外之意,他也应是怀疑对象。
       肥原坦然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怀疑他,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他是被秘密地怀疑。”
       李宁育说:“我从肥原长请我们抄写由他亲拟的家信一事中已经有所预感,但我认为秘密怀疑其实效果不好。”
       李宁育认为,公开怀疑具有一种威慑力,毒蛇知道自己被怀疑,心里一定会紧张。心里紧张,行为不免要变形,易于露出破绽。秘密怀疑在某种情况下也许是有用的,比如他要采取什么行动,不知背后有人,易于被捉住。但从现在情形看,想必毒蛇基本上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任何行动无异于飞蛾扑火,他不敢,也不会。如果他不行动,秘密监视的价值已经没有,甚至只有负价值,因为他不知自己被怀疑,心里无碍,反而易于他隐藏。
       这些都是分析,肥原要他得出结论,李宁育的结论是:如果吴志国确凿没死,肥原老是诈他,不如去诈诈童副官。
       李宁育说:“我不知肥原长有没有像诈我一样去诈过汪处长和小唐,吴副参谋长肯定是像我一样被诈了又诈的,甚至用了刑威逼。我在想,如果毒蛇就在我们这四人中间,他(她)可能早被你诈供了。因为你想,现在的情况,毒蛇的一只脚事实上已经在牢房里,另一只也是这两天内要进去的,他再顽固、再狡猾、再老到也经不起诈的,即使嘴上不招,脸上也要招。人总是人,贪生怕死,到了悬崖边总是要紧张的。我是个心皈佛陀之人,把生死已看得淡如山水,生死只是个轮回而已,生在此,死在彼,彼即此,此即彼,彼此彼此,没什么异同。尽管如此,七尺之躯毕竟由心肉造就,心会因情而动,肉也会因事而乱,我若是心怀鬼胎,也做不到脸不变色心不跳,更何况凡夫俗子。所以,我建议肥原长不妨公开对童副官的怀疑,也许会有意外所获。”
       肥原听罢,心里似乎有一角被李宁育切了去,但嘴上还是不服,“你不是说,没有确凿证据你不会随便指控人,怎么出尔反尔了?”
       李宁育说:“我没有指控他。我是帮你分析,提出建议。”
       最后,李宁育强调说:“我必须申明一点,我说的这些都是在吴副参谋长还活着的前提下,如果他真是命归西天,并留下了血书,我还是那句话,肥原长不必再费心了,他就是毒蛇,毋庸置疑。”
       肥原在心里骂道,我怎么可能不费心,你们两个王八蛋已经叫我够费心的,现在你这个王八蛋又给我“分析出”了个童副官。不用说,即使把他骂成王八蛋,但肥原还是觉得李宁育说的不无道理。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他不知对李宁育的这个表现该作何看待,是增加对他的怀疑,还是反之,他有点吃不准,看不清。他带着这个困惑从西楼回来,正好遇上王天香也从城里回来了。
       王天香没有空手而归,他带回来了金先生的最新消息:金先生出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
       自昨天下午起,金先生的行踪已受到日夜监视,据称,其间金先生曾多次进出公寓,去过剧团,上过街,下过馆子,会过朋友,但一直没有“按约赴会”。一小时前,金先生提着一只大篾箱出门,去了城站,转眼消失在一群乱人中,去向不明。正在李宁育办公室搜查的王天香闻讯后,立即赶到金先生公寓,破室人内,发现饼干盒犹在,但盒内的饼干和藏于饼干下的“诱饵”,也就是通知金赴约的纸条已不见。这使金先生不明去向的出走变得更加神秘莫测,同时也使唐一娜的身份又变得说不清起来。
       肥原觉得这天下午真是怪了,那边李宁育刚给他“分析出”了个童副官,现在王天香又给他“翻腾出”了个唐一娜。本来,看金先生迟迟没有“赴会”,肥原对唐一娜都已经不大在意了,想不到这会儿又卷土重来,而且与童副官接踵而至,好像跟李宁育合谋好似的,把这滩浑水搅得简直浑不堪言。肥原突然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人牵入歧途,懊恼中,他失去了素有的笑容和好脾气,踢倒了一张凳子,却不知对谁发火,只是气呼呼地去到阳台上,望着西楼,望眼欲穿。
       从阳台上回来的肥原,心里又有了一张牌,不过这是张老牌:吴志国的血书。他把血书交给王天香,对他说:“你过去通知童副官,马上召集大家开会,让他们都看到它,并分头找每一个人谈话,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这下连王天香都闹不懂主子想搞什么名堂。他以为出这张老牌难有作为,而李宁育已经知道这是一张诈牌,甚至可能还会有反作用。肥原细细回忆一番,肯定地说:“我至终也没有跟他说吴志国是假死,他顶多是怀疑而已,再说
       就算他知道也没关系,我这不是要诈他,而是要看他究竟是怎么判断这事的,然后还要看他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事。”
       “说了又怎样?”
       “那要看他怎么说的。”肥原沉吟道,“如果他判断吴志国是真死了,然后又把这情况跟那些人说,就说明他刚才跟我指证童副官纯属瞎闹,想搅浑水,这样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了。”
       “那如果没说呢?”
       “没说就看其他人的反应啊。”肥原理直气壮地说,“你想,如果李宁育就是毒蛇,以前没这血书,那些人即使对他有怀疑也不一定敢说,都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万一说错了呢,不是结下冤仇了,以后怎么共事?现在有了这玩意,谁都敢放开说了,这便于我们搜集他罪证。如果李宁育不是毒蛇,那真正的毒蛇看我们怀疑错了,心里一定高兴死了,而且一定会对李落井下石……”
       由此可见,肥原这张老牌新打,其中藏的名堂多着呢,可谓一箭多雕!
       由此也见,现在肥原怀疑的目光已分散了,他希望这仅仅是“黎明前的黑暗”。
       按照肥原的思路,这个会从大家传看血书开始,开得惊惊乍乍的。汪大洋的反应是一连串的啊哟声,他似乎是被吴的刚烈和忠诚所动了心,眼睛湿了;李宁育摸出佛珠专注地拨弄着,不知是不是在进一步猜测事情的真伪;唐一娜的反应最激烈又另类,她不相信死者是自杀的。汪大洋听了,甚是震惊,“难道还会是他杀?”
       “哼!”唐一娜不屑地说,“不是自杀当然就是他杀。”
       “那凶手会是什么人?”汪大洋十分困惑。
       唐一娜指了下李宁育手上的佛珠,“天知道。”
       童副官厌烦地对老汪挥了下手,“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开这会,目的就是为了看大家对这事的反应,以求证李宁育是否跟这些人说过这事:现在看肯定没说。所以,会开得很简单,除了通报情况,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对李宁育的寝室作了下调整:与童副官对调,即童与汪合住,李宁育单独住。这是血书给他的“待遇”,也是假戏真做的需要,是做给那些人看的。散会后,根据王天香的授意,童副官留下了李宁育,并以一声具有暧昧意味的“老李啊”,开始了他照授意中要求的盘问。
       童副官说:“我想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吴副参谋长以死证明了他的清白和对皇军的赤胆忠心,同时也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真正的毒蛇——是你,不知你对此有何感想?”
       李宁育沉默一会,突然抬头,盯着童副官说一句:“你去问肥原长吧。”抽身而去,把童副官气得破口大骂。
       肥原听着童副官的骂语和李宁育不停远去的脚步声,对王天香说:“看来他跟张司令的关系真的不错嘛,在他面前你们童副官像个小丑。”
       随后下来的是汪大洋。这回,汪大洋神情磊落,不像前次那么沮丧,坐下来后,也是有问必答,态度十分明确:李宁育就是毒蛇!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跟他共事这么多年,居然是跟一条毒蛇在一起。”
       “你敢肯定他就是毒蛇吗?”
       “吴参谋长用死来指控他,难道还值得怀疑吗?”
       “那你能不能提供你的证据?”
       “证据嘛……多的是……”
       一下子罗列出一大堆,但大多是空对虚,疑对悬,查无实据,颇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肥原听罢,自嘲道:“怎么你也来凑热闹了?”转而对王天香笑道,“我真不知你们张司令怎么会让这么个傻瓜掌管全军第一处,他要是毒蛇我抓了他都不会有成功感的,完全是一个窝囊废!”
       王天香说:“他是很窝囊,经常丢人现眼的,被老婆打得在院子里乱跑。”
       肥原说:“共党如果培养这种人做特务那也只能永远躲在窑洞里了……”
       然后下来的是唐一娜。童副官与唐一娜的谈话犯了个错误,把谈话方向引导错了,他开口第一问就是:“你为什么说吴副参谋长不是自杀的?”
       “你难道没听到昨天晚上他的叫声吗?”
       “你的意思是……”
       “他是被打死的。”
       “不会吧?”
       “那就说明你不了解我们王处长和他的手下人,他们的手毒得很,打死你属于正常,不打死你才不正常呢。”
       把王天香气得切齿!
       说到李宁育是不是毒蛇的问题,唐一娜又是满嘴怪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毒蛇,但我希望他不是。”
       “难道你喜欢他?”
       “你放屁!”
       “那就是他喜欢你。”
       “那你也在放屁。”
       “那你为什么希望他不是?”
       “真想知道?告诉你,因为他从来不像你们这些臭男人一样用色迷迷的眼光看我。”
       “那是因为他豆腐吃多了……”
       接着说的是一句非常恶俗的话,直指李宁育没有性功能。肥原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问王天香童副官说的是不是事实,王天香以点头作答。
       王天香说:“听说他现在跟他老婆都没这事。”
       肥原又笑,“那谁知道,谁看见了?”
       王天香说:“反正我看他晚上很少回家的,都住在单身宿舍里。他家其实就在我们单位旁边,走路十几分钟,他是中午回家,晚上不回,你说奇怪吧。”
       “不奇怪啊。”肥原诙谐地说,“中午也行啊。”
       “不。”王天香对李宁育似乎很了解,“他老婆在北区医院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远了。他中午回去是因为他有个儿子,在上小学,要回家吃中午饭,所以必须回去。”
       肥原还想说什么,听到话筒里传出童副官挑战的声音:“李宁育,你那么牛哄哄的,我以为喊不下来你呢。”
       肥原没想到,童副官还会把李宁育喊下来。
       再喊你下来就是要出口气!这回童副官可不是好惹的,见了人,脸就拉得老长,面对李宁育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却,继续挑衅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你走得出这里,事情不说清楚你出不去的。”
       李宁育惜字如金,“我无话可说。”
       童副官咄咄逼人,“但你必须说。”
       “我说什么?”
       “招供!”童副官厉声喝道,“如实招供……”
       听到这里,肥原像被烫了,跳起来对着话筒骂:“谁叫你审问他的!”责问王天香,“是你吗?”听王天香说没有——绝对没有!他气红了眼,拂袖而去。他不想听了,他知道,自己想的落空了。这时候,他才无法回避地“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希望,而不仅仅是怀疑李宁育就是毒蛇,以致当出现不利于指控他的资讯时,他心里是那么不情愿,不开心,无端地生气,像被人出卖、抛弃似的。如果说汪大洋低劣的“落井下石”不足以引起他重视的话,那么童副官私自逼供的异举太不能轻视了。这何止是落井下石!事情真的越来越复杂了,难道我真的误入了歧途?肥原陷入了深思。
       说真的,至此,肥原对自己在毒蛇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他本来以为早晨一梦醒来即可结束的事,可现在一天过去了,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倒退了许多,仿佛时间又回到了昨天下午,他刚来这里,一切都才开始,所有人都在他黑名单上,所有事都等着他去开展,去证实,而他可以打的牌分明是越来越少了。
       
       八
       天黑了。
       夜深了。
       大楼里的灯光相继灭了。
       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这是一个漫长的会议,肥原从九点钟就把大家召集下来开会,现在已经十点多,但还是没有一点散会的迹象。其实哪里在开会,是在吵架。肥原出了一个毒计,把他私底下的“货”都端出来了:唐一娜的金先生;汪大洋最初对唐一娜的指控,后来又对李宁育的落井下石;李宁育对童副官的怀疑;组织上对童副官的秘密监听,等等。总之,大家这两天在私下里说的、做的都悉数端上了桌面。这还了得!解释;辩驳;认错;骂架;你骂我,我骂他;你瞪眼珠,他吹胡子;一方吵罢,另方接上;唇枪舌剑,捶胸跺脚……就这样,风起云涌,战火纷飞,时间刷刷地溜走了,想留都留不住。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利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身影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人,高喊着: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同时,又有人在焦急地呼喊:毒蛇,快跟我们走!
       喊声四起,枪口乌黑……一双双手相继举起来……谁也没想到,共军游击队居然敢冒死来营救毒蛇。
       快走,毒蛇,我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毒蛇,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毒蛇,敌人的援军马上就会赶来……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毒蛇,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毒蛇。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再看对面东楼那边,从窗玻璃看进去,隐约可见也有人举着双手。肥原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滚!都滚出去!”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起行动,连长时间开会都是行动的一部分,他专门从城里调来十几个士兵,安排他们装扮成共军游击队,于同一时间“偷袭”东西两楼,企图让毒蛇“自投罗网”。可毒蛇毕竟是毒蛇,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了一张牌。不但白打,是不是还有点丢人现眼?
       但肥原是惯打连环牌的,这局倒翻了,在坍塌的废墟上又生发出新的牌局,乃是他惯用伎俩。随后,他和王天香各自为阵,一个在会议室,一个在卫兵房,同时把汪大洋、李宁育和唐一娜分别喊下楼,一个个威胁他们,说你是这样,说他也是这样:刚才你在“共军”枪口面前“泰然处之”,哪来的狗胆,分明就是毒蛇,云云。说到底还是诈,想引蛇出洞。结果仍是一败涂地,毒蛇静若止水,根本不理睬他。非但如此,肥原惹怒了李宁育,还差点“出了人命”。
       李宁育一天来真是受尽了肥原的欺诈,一轮接一轮,叫他忍无可忍。正因如此,当肥原又开始新一轮欺诈时,他特别敏感又反感,心中怒火油然而生,并迅速蔓延开来。但他还是强忍着,尽量叫自己沉静下来。人是平静下来了,可说出口的话总是不那么顺服。
       李宁育说:“肥原长,我想知道你凭什么这么不信任我,老是这样来诈我?”他以为晚上只是又诈他一个人呢。
       “凭感觉。”肥原干脆地说。
       “凭感觉?”李宁育气恼地说,“你这是办案,怎么能凭感觉,要凭证据!”
       “我的感觉就是证据。”
       “你那么相信你的感觉?”
       “是。”肥原得意地说,“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毒蛇。”
       “既然这样,”李宁育咬了咬牙,“又何必说这么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证据。”肥原说,“当然,没有证据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为什么?我想跟你玩玩。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了老鼠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我现在就在跟你做游戏,想看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网,那样你会恨死自己的,而我则其乐无穷,明白吧……”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育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卡住了他脖子,嚎叫着:“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你凭感觉说我是毒蛇,我要杀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杀了你!……”
       完全疯掉了!
       一旁的卫兵想把他拉开来,可哪里拉得开,他像座山一样压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对铁箍似的紧紧箍着肥原脖子,正常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闻声赶来的王天香,见了这模样,迅时操起一张椅子使劲朝李宁育后背猛砸下去,结果椅子砸烂了,李宁育也被砸翻了身,趴在地上。肥原别看是个小个子,说话女声女气的,其实他早年习过武,有功夫的。刚才由于太突然,被李宁育抢先制住了要害,精气神都聚在脖子上,他无暇还击。这会儿,李宁育的手一松,他气一顺,便是霍的一个漂亮的腾空背跃,稳稳地立在地上。此时,李宁育躺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肥原走过去,用脚踢着他,命令他站起来。李宁育爬起来,刚立正,肥原手臂一抡,一记直拳已经落在脸上。那拳头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过来时都裹挟着风声和冲力,把李宁育当场击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来!”
       “爬起来!”
       “有种的爬起来……”
       李宁育爬起来,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当胸拳,斜劈拳,如此再三,肥原像在表演拳法似的,把李宁育打得晕头转向,血流满面,再也无力爬起来。自己爬不起来,肥原要王天香和卫兵把他架起来再打,到最后李宁育已经浑身散了架,跟团泥似的,架都架不起来了,连王天香都起了恻隐心,劝肥原算了,肥原才罢手。
       此时李宁育已经口舌无形,话都说不成了,却还嘴硬,“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军事法庭告你,你凭感觉办案……岂有此理……你行凶逼供,我要告你……他们都是证人……”说的是汪大洋、童副官、唐一娜,还有门口的哨兵,他们都是闻声赶来看的。
       肥原冷笑着说:“你告我?去哪里告?军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个亡国奴!我告诉你,你是毒蛇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条狗,没人管得了!”
       这话太过分!在场的都是亡国奴,听了都不高兴,唐一娜甚至狠狠剜了肥原一眼,其他人也有明暗不一的反应。李宁育听了这话,感觉它像比刚才所有拳头都还要击中要害,还要叫他吃痛,目光一下涣散开来,痴痴地自语道:“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旁若无人,形同枯木。转眼间,河流决堤,木木的喃喃自语变成声泪俱下的嚎啕大哭,“我是一条狗啊,打死我吧……我是一条狗啊,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把现场的人都吓呆了!
       肥原也受了些惊吓,甩手走了。
       肥原回到东楼,不知是拳头打出了兴,不过瘾,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径直冲人审问室,二话
       不说,对准吴志国的脸孔就是一拳,打了什么没说,掉头就走,打得没名没堂,让吴志国莫明其妙。但随行的王天香心知肚明,想肥原这准是被李宁育不要命的抗争点醒了,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被吴志国骗了!
       李宁育撞墙没死,他这样子,站都站不直,哪还撞得死。但离死也差不多了,半个额头开了,鼻梁凹下去了,牙齿挂出来了,血像地下水一样冒出来,要没有人相救,生死也只有听天由命了。毕竟都是同事,就算他是毒蛇,也都是“亡国奴”,怎能见死不救?何况从现在看,李宁育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个毒蛇。这时候可能只有毒蛇才巴不得李宁育死,可毒蛇为了掩盖也得要装着相救的样子。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用手捂,用手绢堵,终于止了血,简单地包扎了伤口,把李宁育送上楼去。
       汪大洋和童副官把李宁育扶上床就走了,唐一娜留下来,打来水,给他洗了血污,后来又陪了他很久。这些人中他俩的关系是最和睦的,即使在晚上那场恶战中,两人也没有互相抵毁、厮咬。
       唐一娜走时,李宁育坐起身,认真地对她道了一声“谢谢”,一边耐心地将佛珠从口袋里掏出,套进脖子,理入衣服,贴着胸挂好。这是唐一娜陪他这么久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做的唯一一件事,好像是在说,他心里已了无挂碍,只有佛主。
       深夜里的山庄,墨黑如漆,静寂如死。李宁育躺在床上,可以听到窗外树叶随风飘落的声音;他怎么也睡不着,似乎也无心睡,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只手一刻不停地拨动着佛珠,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像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了,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黑暗逐渐又逐渐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一天对谁来说都是最后一天,对毒蛇是,对揭发他的人是,对揭穿他的人也是。由于突然知道自己也属可疑人之一,加上汪大洋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噜声,昨天晚上童副官睡得很不安稳,噩梦像汪大洋的呼噜一样纠缠着他,使他老处于睡睡醒醒、半梦牛醒的状态,以致周边的声响可以轻易地从他梦里梦外穿来梭去:从梦外进,从梦里出;从一只耳朵进,从另一只耳朵出。天亮前,他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一声巨响,短促,沉闷,好像是一团什么东西摔在了地板上。他似醒非醒地想,不好,出事了,并命令自己赶紧醒过来。醒了几分,他朦朦胧胧听到李宁育痛苦的呻吟声,心想这可能是肥原又在找他出气,心里又松了下来,沉入了梦里。当早晨树林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醒他时,他首先醒过来的意识是李宁育痛苦的呻吟声,并比梦里更肯定他夜里一定是又被肥原折磨了。于是,他起床后第一时间去看了李宁育。
       房门虚掩着,门缝里夹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以致他不敢贸然推门。他老李老李地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才上去推开门,看见李宁育居然趴睡在地上,像个被彻底打垮的可怜蛋,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动。他又老李老李地喊着,一边上前想去扶他上床,却被老李惨烈的死状吓得惊惶失措……
       “眼睛,嘴巴,鼻孔,两只耳朵孔里,都是血,乌乌的血……”事后童副官向肥原报告时依然有些惊魂不定。
       肥原告诉他:“那叫七窍流血。”
       李宁育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死时心怀什么恨、什么愿,都在遗书中有明确交待。遗书共有三份,分别是留给张司令、肥原和他妻子的,全文如下:
       尊敬的张司令:三年前,在我接受军机处副处长兼总破译师重任之时,已明了组织上发给我这颗巨毒药丸之意。我深知,当我军的秘密面临威胁,我应一无疑犹地吞下这颗药丸。今日我吞下了这颗药丸,但非因我军之秘密遭受威胁,实属我个人的忠诚遭到深深质疑。肥原蛮横怀疑我是毒蛇,我深感伤心至极,也痛心人世之奸讦悲苦。知我者莫如您,我佛心永驻,早已与世不争,只求忠心报国;忠您者莫如我,危难之际,甘愿以死相报,昔是如此,今也如此。
       宦海险恶,您比我知,人心叵测,天知地知。您我生死之交,我今日之状,若仅限于我当罢,只怕有人别有用心。三思!三思!
       肥原对我深疑蛮缠,必将铸成大错。我之死或许能令其顿开茅塞,明辨真伪,我死得其所,便义无反顾。只是,事出冤情,我含泪赴死,死有余恨啊!切望司令明冤。您忠诚的部下李宁育。
       肥原:一个命贱如狗的亡国奴死了也不足惜!然,狗急也要跳墙,何况我非狗非奴,乃堂堂上校军官,岂容作践!我实系你逼死!我死不瞑目!在阳间告不了你,在阴间照样告你!浙警备司令部军机处副处长兼总译电师李宁育。
       小容吾妻:鉴谅我生时爱分佛陀,死时不辞而别。儿子天天年幼,全权交托。佛主在上,佛主英明,诚信天天会长大成人。切莫伤情,佛在我心中,我在西天等你再会。汝夫宁育。
       肥原是第一个看到遗书的,捷足先登,还贼眉贼眼,不但看了属于他的,也看了不属于他的。看了给自己的那份后,他的感受跟上面第一句话一样:一条狗死不足惜,居然还威胁他,大胆!放屁!嚓,嚓,嚓,一把撕了。后面的两份,没撕,看了照原样折了,交给了王天香,说明是要交给遗主的。不可思议的是,看了这么多,他似乎还没有看够,还要检查李宁育的遗体。
       “干吗?”王天香纳闷地问。
       肥原冷淡地说:“万一他是毒蛇,就可能借尸体传送情报。”
       “你还在怀疑他?”王天香不以为然地说。自肥原骂过亡国奴后,他心里总觉得不畅。
       肥原高深地说:“干我们这个的就相信事实。”看王天香欲言又止,他又说,“即使确凿无疑,也是应该查一查的,算是双保险嘛,有它总比没有好。”
       于是,两人将尸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遍,连头发丛、鼻孔孔、牙齿缝、耳朵眼,包括连肛门、腋下都翻了个细致。至于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所有能藏纳纸头纸片的地方都撕了个稀巴烂。佛珠像蚕豆那么大,孔孔只有针眼那么细,总不可能藏纳东西吧。但肥原说不一定,亲自把它从李宁育脖子上摘下来,一粒粒仔细地查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他是在看上面有没有刻有字。
       没有。
       身上没有。
       身外也没有。
       到处都没有!
       没有片言只语!
       没有暗号密语!
       说实话,从昨天李宁育卡住他喉咙起,肥原对他的疑虑已经所剩无几,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就是他受冤屈的证据,等看到他头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时,他觉得自己都开始有点怜悯他了。所以,他回去狠揍了吴志国一拳,因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是他把火引到李身上,同时也把他引入歧途。那一拳看似没名没堂,实际是有名有堂,就是对他自己被吴欺骗的发泄。至于刚才“搜尸”,只不过是职业病而已:凡事小心为妙,多心为好。对李宁育的死,肥原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想起昨天夜里李宁育往墙上撞去,觉得他现在的死不过是那一刻的继续。当时他曾想过,李宁育撞墙有做给他看的嫌疑,目的是要他承认他是无
       辜的,他冤屈了他。就这点而言,肥原觉得他已达到了目的,可问题是——在肥原想来,既然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他都已经相信他了,又何必“重蹈旧辙”。所以,他又觉得“意外”。不过总而言之,肥原深信,一条狗死不足惜,这是他为自己疯狂应该付出的代价。想到这里,肥原又觉得他的死“另有所因”。心里这么想着,他就问王天香:
       “你说,他为什么要死?”
       “想跟你证明他是清白的呗。”王天香没好气地说。
       “不,”肥原说,“他是怕我以后收拾他,找他秋后算账。哼,敢杀皇军,死了都免不了罪。”看看王天香,拍拍他肩,“你是皇军的朋友,好好干,皇军会重用你的。现在你去通知张司令,让他快派人来处理,难道还要我们来收尸不成?”看看尸体,满脸血污、伤口,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他又对王天香吩咐道:“找人来给他清洁一下,弄一身衣服给他穿上。”
       肥原似乎不想让张司令看见部下死得这么惨,这么——冤!
       清洁尸体的人来了,肥原去到阳台上,望着对面,想着吴志国这杂种,耳边忽然若有若无地响起了李宁育飘飘忽忽的声音:肥原对我深疑蛮缠,必将铸成大错……他不喜欢这个声音萦扰在耳际,少见地骂了一句娘,对着吴志国的房间恨恨地骂道:“狗日的杂种,老子扒你的皮!”
       等张司令赶来时,李宁育已经穿戴整齐,面容整洁,一套崭新的军服和恰当的复容术甚至让他拥有了一些非凡的神采。尽管如此,张司令看罢遗书还是觉得鼻子发紧,胸腔发胀,亦悲亦气。他冲动地上前握住死者冰冷的手,哀其死,夸其义,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让一旁的肥原好不自在。
       “难道你准备把他当英雄带回去吗?”肥原嘲弄似地问张司令。
       张司令脸色阴沉,“难道我应该把他当共党?”
       “那倒不必,”肥原笑道,“只是当英雄不妥。”
       “那当什么好呢?肥原长给个说法啊。”张司令硬腔腔地说。
       肥原像早想好似的,脱口而出:“执行公务,急病而亡。”
       张司令指着鼻青脸肿的尸体说:“这样子像病死的吗?”
       肥原懒得哕嗦,转过身去,“那你看着办吧,当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能当英雄。”
       运灵车来时,已近正午,待把遗体弄上车,吃午饭的时间也到了。肥原请张司令吃了午饭再走,后者婉言谢绝。
       三言两语,匆匆辞别,令肥原多少有些不悦,张司令的车子一走,他便对着车屁股没名姓地骂了句:“荒唐!”
       吃罢午饭,肥原和王天香直奔吴志国的关押处。想到本来是铁证如山的,而自己居然被他一个牵强的说法所迷惑,把铁证丢了,弄出这么大一堆事情来,也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肥原既恨自己,也恨吴志国。但归根到底,恨都是要吴志国这杂种来承担的。这样吴志国不可避免地又遭毒打了。像昨天一样,肥原见了吴志国什么话不说,抓起鞭子,先发泄地抽了一通,出了气,然后才开始审问。
       其实,肥原之所以这样,先打后审,并不是要威胁他,而就是要出气,解恨。还用威胁吗,只怕他“招得快”。肥原以为,以前只有物证,现在李宁育死了,等于又加了人证,人证物证都在,吴志国一定会招供的。等他招供了,他就没有机会出气了。
       殊不知,吴志国在人证物证铁证面前,照样死活不招;用刑,还是不招;用重刑,还是不招;死了,还是不招,叫肥原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亡国奴还有这么硬的骨头。
       吴志国是被活活打死的,这似乎正应了唐一娜的话:王天香和他的手下都是毒手,打死人属于正常,不打死你才不正常呢。
       死不承认!吴志国的死让肥原又怀疑起自己来,担心毒蛇“犹在人间”,犹在西楼。这简直乱套了,肥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他半个脑袋想着两具死尸,半个脑袋想着三个大活人,人也觉得有一半死了,空了,黑了,碎了。他真想冲去西楼那边,挖出每个人的心,看看到底谁是毒蛇。可他没时间了,来接他进城的车已经停在楼前,他要去城里指挥晚上的抓捕行动。临走前,他命令哨兵把西楼锁了,不准任何人进,不准任何人出,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肥原相信,不管怎么样,等晚上抓了人,他就知道谁是毒蛇了。
       可晚上他没抓到人,一个都没有,影子都没有。文轩阁客栈坐落孤山,地处偏冷,素以清静、雅丽著称,吸引了众多文人墨客来此过夜生活,把酒,吟诗,狎昵,经常是灯火明暗有致,歌声随风飘散。而肥原看到的是一座既无声又无光的阴森可怖的黑屋子,打亮了灯火,发现人去楼空,清静犹在,雅丽犹在,就是看不到人影,找也找不见!
       第二天一早,裘家大院的东西两楼也是人去楼空,他们消失得就像他们来的时候那样突然而神秘。至于这些人到哪儿去了,他们的结局如何,成了又一个谜……
       这是个后记,因为有些事必须交代。在此,我要给大家介绍认识一位世纪老人,老人家姓潘,今年已经九十三岁高龄。我对这个故事的了解都来自于她的讲述,和她提供的资料,以及她介绍我认识的“知情者”。
       潘老是这个故事至今唯一健在的见证者。六十几年前,潘老是我党一名地下工作者,代号叫“公牛”,主要负责杭州地下党与新四军总部之间的无线电联络。除此外,她也给毒蛇传送情报。潘老说,当时毒蛇发出的情报很多,急件一般由老鳖负责传递,因为他们随时可以见面,有暗号的,毒蛇只要在窗户上放个什么东西,老鳖就知道去哪里取情报了。如果不是急件,就由她负责传送。
       那谁是毒蛇?潘老说,就是李宁育!而她则是李宁育在遗书中说的“小容吾妻”。
       “不过,那是假的。”潘老回忆道,“我们只是同志关系,工作需要才假扮夫妻的。所以,当我看到老李在遗书中称我为‘小容吾妻’时,就知道这不是一份简单的遗书,而是一份‘密码’,在暗示我他身上有情报。”
       可是,潘老在李宁育身上翻遍了也没有发现情报,连李宁育的佛珠也每一粒都细细看了,还是没有。但在查看佛珠时,潘老发现佛珠好像变短了,后来一数确实是短了:少了十一颗珠子!
       潘老解释说:“我知道老李的佛珠有八十一颗,因为他曾经跟我说过,这是九九八十一的意思,是《易经》中最大的数字。秘密就在这十一颗珠子上!那么少掉的珠子会去哪里了呢?身上肯定没有的,后来我联想到遗言上的话——佛在我心中,我在西天等你……我想他这样说一定是在暗示我什么。最后,我推测那十一颗珠子可能就在他肚子里……”
       果然是在肚子里!
       潘老激动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十一颗珠子呐,每一颗珠子上都刻有一个字,连起来刚好是一句话——速告老虎,取消文轩阁行动!”
       一条无价的情报!
       潘老现已记不清具体日子,但由她在数年前口述,何大草教授编写,青城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七月出版的《地下的天空》一书记载,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日夜晚,即原订时间四天后,周恩来特使老K在杭州武林路108号一栋民宅里召开了相同的会议。会议开始前,与会的全体同
       志都脱帽向李宁育默哀一分钟,对他机智勇敢、视死如归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致以了崇高的敬意……
       再来讲肥原。肥原当然不知道以上这一切,可以想象,当肥原站在人去楼空的文轩阁客栈前时,他一定无法相信眼前的事情:抓捕行动失败了!换言之,毒蛇已经把情报传出来了。但谁是毒蛇,情报是用什么方式传送的?此时的肥原已无兴趣探究,他的热情都在井田将军临行前给他的密信上。这也是“密码”,破译的密钥是时间,时间不到只能猜,现在时间到了,可以看了。肥原打开密信,看见上面只有一句话:
       错杀小错,遗患大错
       就是说,凡可疑者,格杀勿论。
       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指证肥原究竟杀了谁,据王天香的一个手下留下的回忆资料说,这天夜里肥原撤掉了岗哨和所有执勤人员,安排他们连夜回了部队。在他们离开前,看见张司令匆匆赶来陪肥原吃夜宵。他回到部队后发现钱包不见了,怀疑是遗在了房间里,第二天一早赶回去,东西两栋楼竟都空无一人。后来,除了王天香又回到部队,提升为副参谋长,汪大洋、童副官、唐一娜三人再也没有回来,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他认为这些人都被肥原杀害了,进而他推测肥原后来被人暗杀,有可能是这些人的亲友们所为。
       潘老承认她对肥原了解不多,但说到他遭人暗杀的事,老人闪烁着浑浊的目光对我说:“这年冬天,杭州城里经常传出有关肥原的小道消息,先是说有人出了十万块大洋请捉奸队去暗杀他,又有说出的是二十万块大洋。到了年关前不久的一天,杭州的所有报纸都登了,肥原遭人暗杀,身上戳了数刀,尸首被抛在大街上,真是大快人心啊。”
       至于是谁杀的,说法很多,有说是我地下党的同志,有说是民间的除奸队,有说是重庆方面来的人,有说是唐一娜父亲找的杀手,总之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所以,肥原被杀之事,因为过于生动离奇,变得像一个传说,穿过了世代,至今都还在杭州城里流传。
       最后来讲题记中的“密码”。这其实是一份真正的密电码,是我用潘老当年与新四军总部联络的密码编写的。在常熟新四军纪念馆里,可以看到这部密码的副本,像如今所谓的口袋书一样的开本,封皮是厚油纸,内文是薄薄的蜡纸,共有三册,每一本都有一块砖头这么厚。我曾找人想借来看看的,但馆方坚决不从。后来,我一位从事密码研究的朋友仅根据潘老当时的代号“公牛”两字的密表,把整部密码的密表全推算了出来。我感到很神秘,朋友说其实那是非常初级的密码,就是在汉语拼音和数字之间构成一个替代关系,只要想到这点,再根据公牛两字已有的密表,任何一台电脑都可以破译这部密码。
       现在,这部密码就存在我电脑里,占用的空间还没有我一张六百万像素的数码照片大,我用它把我的题记翻成电码,便成了现在题记中的那些数字。当然也可以用它译回来,译回来就是这样:
       毋庸置疑,本文献给潘老
       2005/7/29二稿于成都罗家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