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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魂断漏影刀
作者:三 痴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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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刀血影
       “欸乃”声响,一叶双桨小舟从湖心岛向明月桥方向浮漾而来,划桨的是个健壮仆妇。舟头立着一个妙龄少女,一袭绿罗裙,翠眉樱唇,肌肤如雪,手里拈着一枝桃花,美目流盼,观赏着湖光水色。
       烟花三月,扬州城北的瘦西湖,乃是神仙也向往的地方,而湖上迎风独立、裙袂飘飘的少女,恰如仙子临凡一般。
       忽听得明月桥上有女子高声吟道:“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舟上的绿裙少女不禁微笑:此时斜阳正在,烟柳断肠,独立小桥倒是贴切,新月却还未升起呀!凝目细看,明月桥上有位白衣女子凭栏而立,挽着高高的发髻,远远地冲她招手。
       绿裙少女便催促仆妇加紧操舟驶向明月桥。小舟激起的细浪一层层漾开,接近桥洞口时,绿裙少女仰起脸,正好与白衣女子对视。那女子目光在她脸上一转,赞叹道:“果然是扬州城里的第一美女,等闲难得一见呀!”
       绿裙少女正待开口,忽觉脚下震动,站立不稳,忙低头看,却见小舟平平升起,竟脱离水面悬了起来,舱底下传来一阵狂野的大笑。
       划桨的仆妇身手敏捷,“咔嚓”一声裂开双桨,操起来就往舟底猛劈,却几次劈空,舟底人兀自哈哈大笑。仆妇大怒,手中桨穿舱直射下去。舟底那人笑声一滞,似已受伤,小舟重重落回水面。那仆妇正要用单桨操舟靠岸,小舟却突然直立起来。绿裙少女一声惊呼,人往舟侧跌下,仆妇正要伸手去拉,一条黑色人影带着大片水花从湖中直蹿而起,将绿裙少女拦腰抱住。
       “接住——”桥上白衣女子叫了一声,一条黑索疾弹而至。水中跃出的那黑衣男子右手一探,抓住黑索,挟着绿裙少女飞荡直上。仆妇大为焦急,奋力一跃,双掌猛击黑衣男子后心。黑衣男子大笑声中,反足踢出,竟穿过仆妇双掌,踢中其胸口;仆妇口喷鲜血,倒在小舟上。黑衣男子借力跃上明月桥,白衣女子手一抖,将黑索纳入袖中,嗔道:“黑心郎,抱得这么紧做什么,想揩油吗?”黑衣男子道:“嗯,腰好细,抱着心里直发酥。”白衣女子柳眉一竖,冲过来挥拳就打。黑衣男子闪身避过,低喝道:“别闹!平山堂的人随时会杀过来的,我们快走。”白衣女子“哼”了一声,盯了绿裙少女一眼,绿裙少女双眸紧闭,已被点了昏睡穴。
       明月桥边柳荫下停着一辆马车,黑衣男子跳上车辕,驾着马车向南驶去。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听得路边一声唿哨,黑衣男子当即停下马车,唿哨相应。车厢内跳出个绿裙女子,问:“是元翼大哥吗?”原来那个白衣女子换上了绿裙。
       昏暗中,路边杂树林里出来一人一骑,马上骑手也是一身黑衣,出声道:“是我。”说罢,跳下马将缰绳递与驾车的男子,驾车男子接过马缰,又去掀开车帘,抱起掳来的少女,翻身上马,将少女横放在前鞍上,说声:“大哥、绿眉,我先走了。”那被称作元翼大哥的男子坐上车辕,点头道:“好,三日后我们在金湖荷花荡相见。”转头对那女子道:“绿眉,上车,平山堂的人快追上来了!”
       名叫绿眉的女子突然跑到那匹大马跟前,揪住马背上黑衣男子的衣襟,扳下他脖子在她唇上重重吻了一下,柔声道:“黑心郎,你千万要小心些,若不能得手,不要硬拼,立即逃走。”马背上男子“嘿嘿”笑道:“我知道,我可不能死。不然,留下你这么个俊俏小寡妇,我实在放心不下。”绿眉娇嗔道:“谁说要嫁给你了!”退开数步,语调一变,凶巴巴地说道:“李赤心,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敢动她一根毫毛,我非杀了你不可!”说完,返身上了那辆马车。
       两个男子相视一笑,元翼与绿眉驾车向北,李赤心带着那个已换上白衣的少女分道往东。
       夜幕降临,湖心岛上驶出十余艘小船。“韩萝小姐——韩萝小姐——”船上人一边喊着一边四处搜寻。其中一艘小船来到明月桥下,发现了即将沉没的小舟,操舟的仆妇早已吐血身亡,小姐却不知去向!
       平山堂堂主韩正源闻讯惊怒交集,爱女韩萝是他的掌上明珠,没想到竟在家门口被人掳走,是什么人敢如此嚣张?
       副堂主凌子山仔细检查了那仆妇的身体后,说道:“堂主,从云娘胸口的脚印看,此贼内力雄浑,是刚猛的路子,取云娘性命易如反掌。但这一脚并没有要了云娘的命,云娘是昏迷后船舱进水淹死的。”
       韩正源问:“会不会是彭祖门的人干的,掳走韩萝来迫老夫就范?”凌子山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极有可能,彭祖门与我们平山堂争夺运河控制权,明里斗不过我们,就暗地使出这等卑鄙伎俩。”
       韩正源花白长须飘飘拂拂,来回踱着。他虽年近花甲,但手中一柄飞龙剑乃江南武林一绝,十年前独创平山堂一派,在淮扬一带势力极大。他忽地停下来,厉声道:“若是萝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必血洗彭祖门!”当即命儿子韩逍率堂中好手连夜追踪营救。
       以韩逍为首的五十名平山堂精锐紧急出发,随行的还有江南第一高手玄剑客。玄剑客是韩正源的远亲,此次来扬州是向韩萝求婚的,没想到一来就遇到韩萝被劫之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五十骑从明月桥开始,手执火把一路追踪马车的辙痕,追出五十里,见路边有家酒店还亮着灯火,便去敲门问讯。店主人说两个时辰前有辆马车疾驰而过,车上隐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声。韩逍大叫:“是了是了,快追,马车不如我们快捷,定能追上。”
       这时雷声隆隆,一阵急雨倾盆而下,火把俱被浇灭,再已无法分辨那辆马车的辙痕,只有尽力北追。韩逍道:“谅那马车两个时辰也跑不出多远。”
       又追出数十里,前面又是一个岔路口,众人勒马踌躇,不知该往哪条道追下去。玄剑客对韩逍道:“韩兄,你我二人分路去追。”韩逍道:“好!”数十名平山堂好手一分为二。
       此时天色微明,韩逍率众追出五六里,就见路边歪着一辆马车,车辕拖在地上,驾车的马不见了。那名负责追踪的汉子稍一凝神,叫道:“就是这辆马车!”
       韩逍催马靠近,宝剑一挥,车帘分裂,车厢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韩逍恨恨道:“恶贼弃车乘马了!”一面继续追踪,一面派人通知玄剑客。
       扬州以北,土地平旷,河道纵横,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往来客商极多,天明之后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追踪显得越发困难了。韩逍焦躁起来,骂骂咧咧,忽听身后一名属下急切道:“少堂主你看,前面有个穿绿裙子的女子。”韩逍凝目看去,果然看见半里外一个绿裙女子骑着匹大黑马,背影婀娜,款款而行。
       韩逍心里一喜,大叫:“韩萝——韩萝——”快马追了上去。绿裙女子恍若不闻,自顾行路。韩逍赶到她马头一看,这女子瓜子脸、柳叶眉,一双眼睛冷艳艳的。韩逍愣住了,不是韩萝,但身上的绿裙却和韩萝一模一样。
       那女子瞥了韩逍一眼,催马从他身边掠过。
       韩逍怔立当地,心头茫然,不知再往何处去追?
       二十余名平山堂好手都聚了过来,猛听得来路上有人嘶声长叫:“少堂主——少堂主——”,众人急回头看,就见一骑飞奔而来,路上行人纷纷躲避,眨眼人马到了眼前。那人从马背上腾起,两个空翻,落地跪倒在韩逍马下,又是气喘又是呜咽,断断续续道:“少堂主,堂主,堂主他老人家——归天了!”
       “你说什么!”韩逍没听明白,也不敢相信。那人跪在地上,仰起脸,汗泪交流,悲声道:“堂主他老人家遭人暗害,归天了!”
       宛若晴天霹雳,韩逍十余人都被震懵了,好半晌,韩逍才颤声问:“怎么回事?我爹怎么会遭人暗算,是谁?是哪个恶贼!”说到后来,声音渐高,满腔悲愤狂吼而出。
       报信人喘息稍定,立起身,嘶哑着嗓子道:“昨夜少堂主领着堂内二十余名高手走后,堂主夜不能寐,在漱石山房挑灯舞剑,总堂的其他数十名兄弟散在各处守卫。约莫三更时分,忽然听到山房中传来刀剑交击声,随后有一人冲破屋顶,往大明寺方向而去,有两名弟兄上前拦截,数招之间就被那人踢翻在地。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堂主被害,黑夜中也就没有去追,进到山房一看,发现堂主倒在血泊里,已然气绝,挂在南墙上的漏影刀也不见了。”
       
       漏影刀是平山堂镇堂之宝,非金非玉,玲珑剔透,武林中传言此刀包含惊世大宝藏的秘密,平山堂人引以为豪。
       韩逍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恶贼跑了是吗?知道是什么来路吗?”报讯人垂头道:“不知什么路数,不过那贼想必也受了重伤,堂主手中的剑有血痕,凌副堂主已率人追下去了。”韩逍回头北望,他不能再找韩萝了,父仇不共戴天,他要赶回平山堂去。
       众人往来路奔回,还没到岔路口,就见玄剑客领着二十多个堂内兄弟快马赶来,得知韩正源死讯,无不震惊失色。韩逍道:“玄兄,寻找韩萝的事就有劳玄兄了,我要立即赶回去搜索杀父凶手。我必生噬此贼之肉!”
       玄剑客默默点头。
       玄剑客年不过三十,不仅剑术奇高,心计亦极缜密,绝非性格粗豪的韩逍可比。他将昨夜之事略一细想,知道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敌人掳走韩萝,就是为了分散平山堂的实力,然后趁隙潜入总堂行刺韩正源,夺走漏影刀。
       据报讯者所言,昨夜漱石山房传出兵器交击声不久,敌人随即穿房逃走,而韩正源已倒地身亡了,是什么人能在短短数招之间就致韩正源于死命呢?
       玄剑客摇了摇头。平山堂那边自有韩逍、凌子山追拿凶手,而韩萝得靠他去寻找,若能找到韩萝,凶手的真面目自然就会显现。
       玄剑客猛然想起一事,一振马缰,马往北飞奔而去,追出三四十里地,一路上仔细搜寻行人车马,却是一无所获。此时已是晌午时分,风中传来花木的清香,玄剑客勒马缓步,转过一片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碧波千顷的大湖上,无数片青绿的荷叶铺展到天边。虽不是花开时节,但荷叶田田,一股清气令人神清气爽。
       玄剑客无心赏玩这春日景致,见坐骑跑得累了,便放松马缰,任马儿在湖中长堤上缓缓而行,经过一座小亭时,见亭下有一匹大黑马伸着脖颈在湖中饮水。
       玄剑客跳下地来,也要去饮马。他沿石阶走了几步,芦苇一分,湖边一块青石上,一个绿裙女郎蹲在那掬水洗脸。玄剑客心头一热,差点叫出韩萝的名字来,随即觉得不对,这女子双肩比韩萝略宽,腰也比韩萝粗一些。
       听到脚步声,那绿裙女郎扭过头来,眉睫上挂满细小晶莹的水珠,显得眉如翠羽、肤如白玉,正是昨夜与李赤心一道掳走韩萝的那个绿眉。
       绿眉见到玄剑客,吃了一惊,赶紧立起身,低着头快步向亭上走去。玄剑客让过一边,然后牵马下去饮水,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想必是那女郎骑马上路了,忽然心中一动,丢下马缰,转身道:“姑娘留步。”
       绿眉头也不回,马鞭望空一击,“啪”的一声脆响,大黑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玄剑客已来不及上马去追,双臂一展,整个人如一只大鸟般冲天而起,从半空中向那绿裙女郎急速扑下。
       绿眉右手挥出,一条黑索疾弹而出,带着尖利的啸响向玄剑客脸部抽击过来。玄剑客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好身子一扭,避过迎面的抽击,觑准黑索迅速伸展的尾端,左手闪电般向索尾抓去,两指夹住黑索一端,稍一借力,迅速朝绿眉靠近。绿眉的黑马犹在奋力奔跑,二丈长的黑索,二人各执一端,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玄剑客被疾速的奔马拽得飘飞一般。
       绿眉见势不妙,口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黑索脱手飞出。玄剑客早料到她会弃索,猛一提气,凌空连跨三大步,朝马背上的绿裙女郎扑下。眼看就要得手,陡觉腥风扑面,那条黑索突然断为两截,其中一截一扭一弹,竟化作一条绿底白斑的毒蛇,红红的舌芯飞快地伸缩弹动,发出“咝咝”声响,两颗尖利的长牙呲着,迅捷无比地突破了玄剑客的防守,朝他颈脖闪电般咬来。
       玄剑客没料到绿裙女郎还有这一毒招,他的剑在外,来不及缩回封斩,那扁平的三角形的蛇头离他脖颈已不过数寸,呆滞而可怖的蛇眼就在他鼻子底下。玄剑客大惊,身子急仰,同时一口真气叱咤而出,朝蛇头喷去。那怪蛇被他真气一喷,蛇头受阻。刹那之间,宝剑出鞘,怪蛇被斩为两截,随即一个倒空翻,向后疾退八尺,蛇血像一支箭从空中跌落于地。
       片刻工夫,绿眉骑着大黑马已奔出十丈开外。
       剑客寻仇
       玄剑客大怒,厉声喝道:“妖女,哪里跑!”仗剑大步追来。绿眉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回头来看,知他追不上,娇声笑道:“这位大侠,路上行人很多的,你这样狂追一个弱女子,有损你的侠名呀——”
       眼见难以追上,玄剑客干脆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握剑的右掌猛地张开,真力疾吐,那柄利剑化作一道白光,奔雷骇电般笔直射出,眨眼掠过二十丈之远,将正在奋力奔跑的黑马左后腿斩落下来。黑马长声悲嘶,栽倒在地。绿眉飘身跃起,稳稳落在地上,一张俏脸却已变色,突然拾起地上那柄剑,强笑道:“你的剑在我手上,你输了!”
       玄剑客不疾不徐地走近,沉声问:“韩萝呢?你们把她掳到哪里去了?”绿眉撇嘴道:“我不知道什么河螺海螺,你光天化日下在这大道上拦住我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想做什么?”玄剑客听这女子言语轻薄,有股妖邪之气,更想起韩正源惨死,怒火中烧,叱骂一声:“无耻!”欺身直进,左手一掌击出,掌风直扑绿裙女郎面门。绿眉没想到他突然动手,正要挺剑刺他,右腕脉门已被扣住,一缕强劲的真气沿太渊、列缺、尺泽诸穴倏然直上,顿时半边身子酸麻,动弹不得。
       玄剑客松开手,宝剑归鞘,转身去看那匹倒在地上的大黑马,果然不出他所料,大黑马脖颈上有套辕驾车的勒痕。他直起身,冷冷打量那个绿裙女郎,逼近一步,沉声问:“你的同伙呢?你们把韩萝藏到哪里去了?”
       绿眉心念突转,柳眉竖起,骂道:“混蛋,快放了我——”忽然高声叫起“救命”来。玄剑客不想惹麻烦,伸指封住了她的哑穴,清啸一声,坐骑应声奔来,提起绿裙女郎飞身上了马背,将女郎横放在鞍前,往原路飞奔而去。
       过了一条小溪,来到一片桃林中,玄剑客勒住马,将绿眉从马鞍上提下来放在林中草地上,手指在她脑后轻轻一拂,解开她的哑穴。
       绿眉仰面朝天,胸脯起伏,见玄剑客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盯着她,她虽胆大,此时也不禁害怕,颤声问:“你想干什么?”玄剑客抱臂而立,鄙夷道:“怎么,你怕我强暴你?你以为我也像你们一样卑鄙无耻吗?”
       绿眉恼羞成怒,尖声道:“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的男人比你强十倍!强一百倍!一千倍!”玄剑客冷笑道:“就是掳走韩萝、杀死平山堂堂主那个恶贼,是吗?”
       “你说什么?杀死平山堂堂主——”绿眉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玄剑客盯着她,眼露痛恨之色,决然道:“他欠下了血债,他必须用血来偿,不管他武功多高,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绿眉避开他的目光,头侧向一边,紧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玄剑客不愿对一女子动粗,道:“你不说,那我就只好带你回平山堂,那恶贼若还有点人性,定会想办法来救你,他若不来也没关系,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他脑袋来祭祀韩堂主。”说罢,揪她上马重新上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昨夜雨狂风骤,今夕却是明月澄澈。行到半夜,一直默然赶路的玄剑客忽然道:“这是你们丢弃的车厢吧。”绿眉扭头一看,月色下,前面不远处有座车厢倾倒在路边。绿眉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她没有想到李赤心竟然杀死了韩正源,这下子真是闯了大祸了,他们本来只是觊觎平山堂的宝物漏影刀,并不想杀人。想来是李赤心盗刀时惊动了韩正源,二人交手,李赤心失手将韩正源杀死了。绿眉倒不是因为自己被擒哭泣,而是她知道现在平山堂肯定要大举追杀李赤心。
       玄剑客放慢马步,问道:“韩萝昨晚并不在这辆马车上吧?”见绿眉不答,冷笑一声:“你的同伙也受了伤,他逃不远的。”绿眉急问:“他伤得重不重?”玄剑客怒道:“那恶贼受了点伤你就担心了?他杀死了平山堂主你却无动于衷!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有他的狗命值钱吗?”绿眉也怒道:“我管什么平山堂高山堂,反正我不认识,死了也不干我事,江湖行走,刀剑无情,死了的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我只关心我心爱的人,别的都不管。”
       
       玄剑客怒极:“好个妖女,你们夺人宝物,害人性命,难道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一剑劈了你!”绿眉泼悍道:“你劈呀,我男人会为我报仇的,他一定能!”玄剑客恨不得卡住她细白的脖子,活活将她一把掐死。
       忽地马蹄声迎面而来,却是一骑从倾倒的车厢边经过,玄剑客心中一凛,手随意动,“锵”的一声,宝剑出鞘,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响,那辆车厢被撕得四分五裂,冲出一条黑影,刀光如练,朝玄剑客后心猛劈。
       玄剑客大喝一声,长剑蓄势反撩,刀剑相交,二人都是手臂剧震。一个照面,玄剑客看清偷袭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方脸浓眉,目光冷毅。这男子一击不中,身在半空陡然坠落,将及地面身子一拧,劈开玄剑客刺来的一剑,手中刀挥出,却是来斩马腿。
       玄剑客未料到他这一招,救马已来不及,胯下坐骑两条后腿竟被一齐斩落。玄剑客怒吼一声,在马匹往后挫倒的瞬间,一道紫色的剑芒嚣然而出,直刺黑衣男子左肩。那黑衣男子竟不招架,足尖点地,身子飞纵而起。玄剑客紫芒剑气暴长,穿过他单刀的防护圈,刺在其左肩上。黑衣男子负痛闷哼一声,左臂探出,抓住前鞍的绿眉,往前一扑,同时右手架开玄剑客紧追而至的一剑,借力蹿出二丈远,稳稳落地。
       绿眉欢喜道:“元翼大哥,你来了,赤……”嘴巴却给捂住了,李元翼低声道:“强敌当前,别说话。”伸左掌在绿眉背上一抚,要给她解穴,不料肩井穴一阵剧痛,竟发不出力来,心知左臂已废,但执刀的右手一时腾不出来,心念顿转,浓眉一扬,哈哈笑道:“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江南玄剑客了,久仰久仰。”
       玄剑客剑尖指地,凝然肃立,沉声问:“杀人的是你?”李元翼点头道:“就是我。”玄剑客森然道:“杀人偿命!”李元翼笑道:“好,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玄剑客凝聚真力,便待出手,忽问:“韩萝在哪里?”李元翼知他要问这事,嘴巴朝绿眉一努,说道:“等我问问她。”在绿眉耳边道:“我给你解穴后,你立即就走,我的马就在后面那片杂木林中,你骑了它快跑,不许多问,照我的话做。”绿眉点点头,也低声道:“大哥,你小心点。”李元翼喝道:“少废话。”突然将手中刀抛向半空,镔铁单刀映着月光,旋转闪烁。
       玄剑客一愣,不知这是什么怪招,稍一迟疑,李元翼右掌轻击绿眉后心大穴,内劲到处,绿眉周身被封闭的筋络顿时通畅。李元翼喝一声:“走!”高高跃起,半空中接过单刀,一招“力劈华山”,朝玄剑客当头劈下,势道刚猛之极。玄剑客蓄势已久,紫色剑芒划然直上,与李元翼激烈交手。
       绿眉穴道初解,手足还有些麻痹,又因心有挂念,站在一边不走。李元翼吼道:“傻女子,还不快走!”绿眉这才踉跄着向后奔出。
       刀剑交击声连绵不绝,眨眼间二人就已交手数十招。李元翼左臂受伤,身法打了折扣,渐落下风,心知处境不妙,高叫道:“绿眉,与我兄弟速回关外!”远远的绿眉应道:“我明白,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大哥你也要早早脱身——”马蹄声动,绿眉远去。
       玄剑客冷笑道:“早早脱身?你走得了吗!”剑光一紧,施展成名绝技“灵蛛剑法”,剑芒织成一张紫色大网,将李元翼周身罩住,剑网慢慢收紧。李元翼在剑网中好比困兽般左冲右突,却就是摆脱不了剑光的束缚。
       斗了片刻,紫芒忽然消散,凝聚成无数紫色流萤,发出蚊蚋的嗡嗡共鸣,围绕李元翼盘旋闪烁,那些剑气流萤不断撞击在李元翼的镔铁刀上,剑与刀击在一起。
       李元翼甚觉吃力,一步步后退,猛然大吼一声,左三刀右三刀迅雷般劈出,撕开剑网,强行冲出,忽觉左肋一丝冰冷的锐痛,知是已被玄剑客刺伤,当下也顾不得伤势轻重,飞身蹿上路边坡地,大步奔逃。
       玄剑客号称轻功剑术双绝,岂容他逃走,仗剑疾追,十丈外就将李元翼截住。李元翼眼见走不脱,却也不露惧色,舞刀奋力来迎,左肩和左肋的两道剑伤在不停地流血,转动跳跃之际颇显滞涩,“嗤”的一声,右腿又被刺了一剑。李元翼狂怒起来,猛跨一大步,单刀开阖,横劈竖斩,全取攻势,刀光如雪崩海潮一般朝玄剑客汹涌而去。
       玄剑客半步不退,紫芒剑气与雪亮刀光盘旋奔掣,忽起忽落,缠斗良久,忽然散开,玄剑客飘身后退,手抚左胸,点头道:“好刀法!”有鲜血从他指间渗出。
       李元翼却是原地不动,双臂下垂,身子微躬,周身剑伤不下十余处,立足之处流血成洼,一双眼睛饿狼般明亮,死死盯着玄剑客,嘶哑道:“好剑法,死在你手里也不冤。”
       此人虽是杀人盗刀的元凶,但那剽悍之气也实在令人佩服。玄剑客道:“我不杀你,你随我回平山堂。”李元翼笑道:“好让韩正源的儿子一刀一刀将我剐了吗?”挺直身子,昂然道:“我沙州李氏子弟只有力战而死的,从不求饶!”说罢拖着一条伤腿跳跃而来,单刀猛劈而出,激起的杀气依旧充沛。
       玄剑客不敢小视,挺剑迎上。这一回二人却是一触即散。玄剑客从容后退,而李元翼则踉踉跄跄,右膝一软,几欲跪倒,勉强站直,又退出数步,靠着一株矮树剧烈喘气,胸口一处剑伤鲜血喷涌。李元翼丢下刀,反手抓住树干,犹自笑道:“玄大侠,佩服。只能怪李某人学艺不精。玄大侠,请你务必记住,我已将命——还给了韩正源,血债偿了,你不能再去伤害——无辜的人。”
       玄剑客道:“我手中剑绝不沾无辜者的血。”李元翼道:“好——好,你来取我脑袋去吧——”胸口剑伤鲜血猛喷,头一歪便已气绝,右手五指抠进树干,身体依然直立不倒。
       那弯斜月孤悬在西山之巅,玄剑客默立良久,在最后一缕月光消失的瞬间,他手中剑哓然飞出,在李元翼靠身的矮树上一个盘旋,树干折断。玄剑客身子紧跟着纵起,半空中接剑归鞘,然后手提一物,大步往扬州方向奔去。
       逃亡天涯
       韩萝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举目一片黑暗,翻身坐起,觉得身下微微晃荡,她是坐惯了船的,便知自己是在船上,想了想,记起在明月桥下与那白衣女子对望,小舟突然颠簸,她就失去知觉了。伸手四下一摸,知道这是艘乌篷船,约有五尺宽,估计应该有三丈长。外面正在下雨,雨点打在船篷上,密集沉闷。韩萝觉得有点冷,又有点害怕,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在这船上?
       猛听得船外“哗”的一声响,似有重物落水,韩萝愈发害怕了,抱膝缩臂,不敢动弹。过了一会,乌蓬船忽然摇晃起来,又听到喘气声,好像是有人正从水里爬上船来。韩萝惊慌地问:“是谁?是谁在那里?”没人回答,船继续晃,爬船的人显然非常吃力,后来听得船头“砰”的一声,那人爬上来了,一下倒在船板上。
       韩萝的身子贴在舱壁上大气也不敢出,船头那人也是躺着一动不动,只有粗重的喘气声,伴有闷哑的咳嗽,似乎受了重伤。雨大了起来,船篷响声一片。韩萝这才想到躺在船头之人还在淋雨,不由为他担心起来:“你是谁?是生病了吗?”没听到回答,她便慢慢朝船头爬去。在黑暗里久了,也隐约分辨得出一个大致轮廓,见船头卧着个黑衣人,瘫着四肢任凭雨水冲打。
       韩萝慢慢直起身,探身去看那人的脸,轻声问:“你不要紧吧?”那人原本闭着眼,此时突然睁开,目光如电,吓得韩萝一声尖叫,慌忙往后一退,忽觉足踝一紧,那人伸手将她牢牢抓住:“拉我进舱。”韩萝吓得舌头打结,忙道:“好好,你先松手。”
       那人松手后,韩萝赶紧躲回船舱,一颗心吓得怦怦乱跳,过了一会,才移步过去,伸出右手,道:“来,拉着我的手。”那人依言伸手拉住韩萝的手。那人的手掌宽大粗糙,韩萝纤细娇嫩的手,在他的手里是那么地不相称。
       韩萝虽是生于武者之家,但她却从未习练过武功,船头这黑衣人她一手拖不动,只好双手齐上,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人拖进船舱,然后坐在一边不知所措。那黑衣人倒是活络起来了,坐起身,双手四处乱摸,一下子摸到韩萝的脚。韩萝惊呼一声,赶紧缩回脚,同时身子往后挪,离远点。黑衣人还在摸,后来似乎摸到一件物事了,兀自解开衣衫,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
       
       韩萝鼻里闻到一股草药的清气,这才知道黑衣人是在疗伤,迟疑了一下,问:“这位——大哥,需要帮忙吗?”黑衣人“哼”了一声,过了一会才说:“不用。”说罢,整了整衣衫,盘膝而坐,调息运气。
       雨停了,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韩萝缩在一边看那盘腿瞑目的黑衣男子,约莫三十来岁,浓眉阔嘴,高鼻凸颧,颇有英挺之气,但脸色灰败,显然受伤不轻,忽见他睁开眼来,目光灼灼,不禁有点羞涩,垂下眼睫,低声问:“你好些了吗?”
       舱内依旧朦胧,舱外已是云收雨霁,透出旭日红光。韩萝背光而坐,白衣胜雪,洁净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晕红,螓首低眉,神色恬静,端坐在那里好似一尊玉观音,长长的睫毛一闪,睁大了眼睛,刹那间,就好似阳光透入,舱篷生辉。
       那黑衣男子看得呆了,脱口道:“韩萝——”韩萝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黑衣男子语塞,半晌方道:“我是沙州李赤心。”韩萝问:“这是在哪里?”见李赤心不答,便站起身走到船头,两边一望,喜道:“原来是小秦淮河呀,离平山——”突觉背心一股大力压至,劲力一旋,就好像有只大手将她猛地拽回舱中,立足不稳,一下子倒在李赤心身上,还没来得及发怒,又被点了穴道,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了。
       李赤心似乎伤势好了许多,起身到船梢解开缆绳,摇动船橹,乌篷船离了河岸,顺流往运河方向而去。
       韩萝靠在舱壁上,不能动,只能流泪。李赤心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不忍,低声道:“有人要追杀我们,你别出声。”韩萝立时止了泪,大眼睛瞟着李赤心,简直会说话。
       李赤心明白她的意思,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出舱,也不要说话,知道吗?”话一出口,李赤心就觉得颇为别扭,他生性蛮横,说话一向恶声恶气,但在这少女面前不知为何语调竟就温柔起来,不禁有点羞恼,心想:奶奶的,韩正源那老混蛋好不机警,剑法又高,老子盗宝不成,差点被他一剑劈死,不过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也还了他一刀。
       韩萝见李赤心还不来给她解穴,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停地瞟着李赤心。李赤心受不了,过去解开她的穴道,咕哝了一句:“真见鬼!”不敢看她眼睛,又摇橹去了。
       韩萝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扭过脸来正对着李赤心,剪水双瞳更是盈盈欲语。李赤心怒道:“你老看着我干什么?”韩萝脸一红,轻声道:“不是,我是想问一下,我轻声说话可不可以?”
       李赤心看着她那朝霞般羞红了的脸,心里“突”的一跳,扭脸看着河水,道:“好!你想问什么?”韩萝却又不说话了,眼前这须发蓬乱言辞无礼的男子无端地令她觉得欢喜,她从未与陌生男子这样单独相处过,按理说应该感到不安害怕,但她不觉得。
       乌篷船顺流驶入运河,运河船帆往来,极是繁忙,桨橹声、船号声纷扬沸杂。韩萝抿了抿嘴唇,轻声道:“这位大哥,你能送我回家吗?到了那里我们就不怕人追杀了。”李赤心道:“不行,一去我就没命。”韩萝惊道:“什么人这么凶呀?”李赤心迟疑了一下,想起道上听说的平山堂与彭祖门争霸的事,便道:“是彭祖门的人。”韩萝“哦”了一声,深信不疑。她曾听父兄说过彭祖门是他们平山堂的敌人,便一脸纯真地问:“李大哥,是不是彭祖门的人抓了我去,你救我出来的?”李赤心虽然皮厚,也不禁有愧,“哼”了两声,不置可否,韩萝还想问现在要去哪里,但看李赤心脸有不悦之色,以为他伤口疼痛,便不敢开口了。
       昨夜雨大,运河水流浩荡了许多,李赤心摇了一会橹,觉得腹中饥饿,便挑了一个偏僻的河岸,泊下船,对韩萝道:“我去买点吃的,你在船上等着,千万别乱走。”韩萝点头道:“好,你快点回来。”竟是对李赤心颇为依赖的样子。
       李赤心跃上河岸,胸口一阵剧痛,灵龟散虽是疗伤圣药,但韩正源那一剑差点刺穿了他的肺,他现在能开步行走已属奇迹,发力跳跃自然不行。李赤心强忍着疼痛,依旧大步而行,向西走了三里地,看到有一家酒店,进店向伙计要了十斤熟牛肉、一壶酒,想了想,问伙计道:“这里有没有女孩儿爱吃的食物?”伙计忙道:“有有有,千层油糕、黄桥酥饼、三丁包子,这扬州小吃三绝,女孩子最是爱吃。”李赤心点点头,让伙计都取一些来包好,付了半两碎银,正要转身出店,忽听店外道上有数骑快马驰过,店内临窗有一客人道:“这不是平山堂的人马吗?”另一人应道:“是呀,韩堂主昨夜遇害,整个江南武林都震动了,平山堂正四处追缉凶手呢。”
       李赤心的身子陡然僵住:韩正源死了!怎么可能呢?昨晚我与他交手,眼看无法脱身,便使出拼命招数,拼命是假,想逃跑是真。没想到他剑法如此之高,在我左胸刺了一剑之后,还能从容回剑挡开我的刀。他的右肋被我刀锋挂过,无非是皮肉轻伤,如何会致命?又想,这韩正源想必有其他疾病,一下子发作起来,暴死了,那些人就以为是被我所杀,奶奶的,真晦气!
       李赤心提着酒壶和食物往回走,一时心乱如麻,他倒不是怕被平山堂人追杀,却是怕面对韩萝,他坚信自己那一刀并不致命,但韩正源却是死了,这事怎么说得清,而且他又的确是去盗刀的。本来按计划,盗刀后他便会丢下韩萝,乘船下运河去金湖荷花荡与哥哥元翼和绿眉相会,然后高飞远走,但现在刀没偷到,却惹下塌天大祸,更要命的是,他竟已对韩萝这女子牵肠挂肚起来!
       离运河还有半里地,已能看到那艘乌篷船静静地泊在岸边。李赤心停下脚步,将那个装着扬州小吃的荷叶包一扔,转身欲走,瞥眼间,远远的乌篷船梢立起一个白色人影,水上风来,衣袂飘飘,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李赤心刚硬的心肠一下子软了,拾起荷叶包,大步朝运河而去。
       韩萝见了小吃三绝,高兴起来,问:“李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李赤心便骗韩萝说他是韩逍的朋友,因为平山堂要与彭祖门决斗,局势混乱,韩逍托他带韩萝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暂避。
       韩萝一一相信,担忧道:“李大哥,那我爹爹和哥哥会不会有危险?”李赤心安慰道:“不会有危险的,你爹——呃,你哥哥武艺高强,怎么会有事!”韩萝点点头。
       这日傍晚,船过高邮,李赤心发现河面上船只越来越多,都驶得极慢,挤在河面上几无空隙。问邻船的船夫,船夫说大约是官府在拦河搜查往来客船。李赤心一凛,操船近岸,登上岸边高地一望,见二里外的河面上有几艘大船横在那里,瞧那船上人物却不是官差,料知是平山堂的人正在水陆两路严搜凶手。
       这船是坐不得了!李赤心四下里一看,见不远处停着辆骡车,车夫不知在等谁,靠在那打盹,便走过去伸手点了他的昏睡穴,提起来放在一堆乱石内,赶着骡车来到船边,跳上船,压低声音道:“韩萝姑娘,彭祖门的人乘船追来了,我们得弃船走陆路,来,你披上这件黑斗篷,免得他们看到你。”
       李赤心收拾了几样器物,抱起韩萝跃上河岸,掀开车帘让韩萝进去时,见韩萝头靠在他肩上,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心想,这少女对他是一点戒心也没有!
       李赤心驾着骡车沿小道往北驶去,一边和车厢里的韩萝低声说着话。
       韩萝忽问:“李大哥,你和我哥哥是在哪里结识的?”李赤心故作追想状,含糊道:“认识好几年了吧,是在北方认识的。”韩萝想了想,过了好一会才“嗯”了一声。李赤心生怕谎言被揭穿,便试着和韩萝说别的话,见韩萝回答时语调如常,他这才放下心来。
       天黑了下来,李赤心将骡车赶到一片小树林中歇夜。他不敢连夜赶路,夜里路上车马少,更容易被平山堂的人发觉。李赤心坐在车辕上调息运功,练到后半夜,疲态尽去,精神奕奕,觉得胸口剑伤也已好了大半。
       天明上路,李赤心专挑偏僻野路走。江淮平原道路纵横,四通八达,倒也不愁无路可走。这日傍晚来到淮阴县,淮阴是汉代名将韩信的故乡,也是江淮有名的城镇,颇多古迹,李赤心不敢进城,绕城西北而过,准备在城郊附近找个僻静的所在歇息。暮色下,忽听马蹄声响,有数匹马迎面急奔而来。李赤心一惊,低头将骡车驶往路边避让,那五六骑风一般从骡车前掠过,竟未停留。李赤心松了口气,扭头看马上骑手的背影,个个筋骨强健,挎刀佩剑,是江湖客的装束。
       
       “李大哥,你在看什么?”韩萝掀开车帘问。李赤心忙道:“没什么,我们再赶一程吧。”话音未落,猛见那几名江湖客带转马头奔回来了,为首者高声问:“赶车的,车里是什么人?”
       李赤心手按刀柄,心中慌乱,他不能在韩萝面前杀平山堂的人呀!
       五骑前后左右将骡车围住,为首者见李赤心低头不语,喝道:“兀那汉子,问你话呢,哑了不成!”李赤心道:“车内是我妹子。”
       “妹子?”五名江湖客互相看了看,一齐点头,为首者笑道:“让我看看你这妹子生得如何?”说着,拔出腰畔鬼头刀就要来挑车帘。李赤心用鞭杆挡住道:“你们想干什么?”另一名江湖客突然厉声道:“车内是不是韩正源的女儿?”李赤心猛地抬起头,目露凶光,身子微微颤抖。为首者勒马退后两步,依旧笑嘻嘻地道:“不知老弟何方高人?这样吧,我们只要那把刀,美人你带走,如何?”
       李赤心闻言精神大振,笑道:“好好,刀给你——”手臂一长,刀光如匹练般横掠而出。为首的那名江湖客也是使刀的好手,鬼头刀急挡,想要封住刀光,不料那道刀光骤然扩大,“嚓”的一声,在他右肩上斜斜劈过,交手一招,就被杀死了。
       其余四人大惊,各执兵器呼喝着冲了上来。李赤心既知这些人不是平山堂的,哪里还会留情,更怕他们说出韩正源死亡之事,是以一出手就是最凶狠的招数,片刻功夫,将余下四人一一杀死。
       韩萝探头车外,问:“李大哥,你看看他们腰带上是不是有个寿字?”李赤心点亮火摺一看,果然!韩萝道:“真的是彭祖门的人,他们想夺什么刀?漏影刀?”李赤心道:“嗯,或许是他们以为漏影刀在你身上吧。”韩萝道:“刀在我爹爹房里,怎么会在我身上!”李赤心很怕说这个事,忙道:“好了,我们快走吧,说不定又会有彭祖门的人追来的。”跳上车辕,催骡快走,那骡连续跑了两天,草料又没吃饱,赖着不走了。李赤心一火,挥鞭就抽,那骡很不情愿地快跑了几步,又慢下来。李赤心又要挥鞭子抽,韩萝道:“李大哥,别抽这骡了,骡也累坏了,彭祖门那几个人不是骑着马吗,你去挑一匹来驾车。”李赤心一拍脑袋,跳下车往回就跑。
       那几匹马还在尸首边徘徊,李赤心选了一匹青鬃马,牵着要走,那马不服,扭颈奋蹄想要挣脱,被李赤心揪住鬃毛用劲一压,青鬃马前腿直打颤,只好引颈就范,乖乖驾车。
       当夜二人在淮阴城外的一处废弃的破庙歇息,庙前有一条清浅的小溪潺潺流过,等韩萝熟睡后,李赤心涉进溪里胡乱洗了身上的血迹,刚想坐倒歇息一会,就听得远处有马蹄人语声。
       有十余骑自南而来,前面两骑执着火把,一人恨恨道:“到底是什么人杀了祁老三他们?杀人竟不灭迹,这不明摆着是向我们彭祖门示威吗?”
       李赤心一听这话,抽身便退,心里暗悔自己大意。李赤心蹑足回到庙前马车边,唤醒韩萝,轻轻卸下车轭,抱起韩萝翻身上了青鬃马,放缓马步想绕过破庙。那马不慎踩在一截枯枝上,“咔嚓”一声,暗夜里响得吓人,数十丈外有人喝道:“是谁?谁在那里?”马蹄声一紧,朝这边奔来。
       李赤心一挟马腹,青鬃马舒展开四蹄,全力奔跑起来,后面十余骑喝骂声不绝,大呼追来。
       奔至一路口,忽见前面有十余支火把亮在那里,又有十余骑拦住去路,一人喝道:“什么人?”韩萝喜道:“好像是凌子山叔叔!”正要高声叫“凌叔”,嘴巴忽被一只大手捂住,耳边李赤心道:“危险,别说话。”
       李赤心带转马头,返身向彭祖门的人冲去,平山堂的人是他最怕见的人,相比之下,彭祖门的人再凶恶他也不惧。
       当先的两匹马两边一分,两把大镰刀似的古怪兵器一左一右向李赤心劈来,这便是彭祖门的独门兵器“辟谷钩”。李赤心不管那么多,刀光闪电般划出,“铮铮”两声,荡开双钩。
       李赤心纵马从二人中间穿出,往左一带马,正待冲出包围圈,陡觉脑后风生,有利刃袭到,反手猛劈一刀,兵刃交击,铿锵一声,那人竟不退却,连环辟谷钩幻化出一片银光,往李赤心背心泻来,竟攻得李赤心无暇转身,而李赤心身前又有两骑挥钩袭至,那边平山堂副堂主凌子山带着人也追过来了!
       情有所钟
       李赤心大为焦急,百忙之中挥刀格开前面二人的攻击,随后又架开身后敌方高手的连环钩,低头对怀里的韩萝道:“抓紧我,我们冲出去。”
       挡在李赤心身前的那个黑大汉喝道:“好小子,杀其父还要奸其——”
       蓦闻一声虎吼,李赤心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一刀斩在黑汉的咽喉上,人头落地,同时背心锐痛,已被身后的彭祖门高手所伤,他也顾不得伤势轻重,横刀猛劈,杀出一条血路,斜刺里往东南方奔下。庆幸的是,夺来的这匹青鬃马颇为神骏,李赤心、韩萝二人只觉耳边风生,树木飞速倒退,而且暗夜中逃易追难,渐渐地把追兵甩开了。李赤心不敢停留,折而向西又奔出二十余里,来到一个山坳间,但见几间茅屋静静地立在残月微光下,鸡犬声不闻。
       韩萝见李赤心伤重,执意要在这里歇息疗伤,李赤心只得依她。二人去叩柴门,一个老妇点着盏油灯出来应门。李赤心便说是路上遭遇强盗,险些被害,请老人家容留一宿。那老妇见李赤心凶眉恶眼,似非善类,但看到美丽的韩萝,疑心顿释,请二人入内,并取出一些粗茶淡饭款待。
       李赤心背部被辟谷钩重重划了一下,一道长半尺深两寸的伤口皮肉翻起,触目惊心。韩萝一边为他敷上灵龟散,一边掉眼泪。李赤心道:“不怕,是皮外伤,韩萝姑娘你别哭呀,你一哭我心里不好受。”韩萝赶忙收住眼泪,小心翼翼给他敷药,低声道:“李大哥,你就叫我阿萝就是了。”
       李赤心裸着上身一动不动,感受那纤细手指的温柔,蓦然想起绿眉,那个泼辣美艳的女子,她若在这里肯定会三下两下给他抹上药膏,还会说:“黑心郎,你皮粗肉糙死不了的!”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他鼻子直发酸,差点落泪,赶紧在心里连骂了好几声“奶奶的”,这才收束住激荡的心绪。
       韩萝忽然问:“李大哥,你真的认识我哥哥吗?”李赤心整个人一下僵住了,无数谎言涌上喉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韩萝轻声一笑,又道:“你说好几年前在北方与我哥哥认识的,可是我哥哥偏偏就从没去过北方。”
       李赤心只觉冷彻心肺,无比绝望,涩声道:“是,我是骗了你——”
       “李大哥你不用解释,”韩萝温暖柔软的小手捂在李赤心的大嘴上,柔声道:“我不管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你现在对我很好,我,喜欢你——”说到后来,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李赤心猛地转过身,单膝跪倒,抱着韩萝的细腰,脸埋在她温软的怀里,好一会,抬起头,眼有泪光,说道:“阿萝,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且喜夜里没有人追来,李赤心一直未睡,提着刀绕着茅屋打转。韩萝也不肯睡,一盏油灯搁在门边矮凳上,她抱膝蹲在门槛上,看着李赤心一遍遍绕着走,心里数着步伐:“他要绕过来了。”然后相视一笑。
       这山坳里只有老农夫妇一户人家,暗夜里无声无息。李赤心也不知绕着茅屋转了多少圈,油尽灯灭,天欲破晓之时,韩萝终于耐不住睡意,抱膝靠着门栏睡着了。李赤心走过去将她轻轻抱起,借着曙色微光,看韩萝恬静的睡容,闭着的眼睛睫毛如帘,花瓣一般的双唇令他怦然心动,极想凑过去吻一下,却是不敢。李赤心嘴角一扯,摇了摇头,似在讥笑自己胆怯。他一向横行无忌,但在韩萝面前却是不敢有半分唐突。
       李赤心把韩萝抱到那张简陋木床上卧好,出房时正遇早起的老农,老农憨厚一笑,也不说话,扛着锄头出门耕作去了。那老妇随后也起来了,李赤心便问她附近有无集镇?老妇道:“往东五里,有个细柳集。”李赤心便托老妇照顾一下韩萝,他去集上有点事,一个时辰便会回来。
       
       李赤心整了整衣衫,出门大步往东,不多时便见到一个集镇,青墙黑瓦的民居沿河修建,青石板路,小桥流水,一派水乡风光。他在一家酒店买了些酒肉和韩萝爱吃的果脯,又去买了顶竹笠戴着,然后沿小镇石板路慢慢地走。他此来主要是为了探听平山堂和彭祖门的动向。
       从镇东走到镇西,酒店茶肆都没有江湖客的踪迹。李赤心怕韩萝醒来看不到他会焦急,正待回去,刚一转身,就听得身后大道上有快马驰来,赶紧闪身避在一株古槐下。
       十余个腰扎寿字带的彭祖门的人策马奔进镇里,在镇西一酒楼门前纷纷下马,然后系马檐下,进到酒楼吆喝着上酒上菜。
       李赤心靠到酒楼雨檐下,细听这伙人说些什么。这伙人显然是饿坏了,闷头猛吃一通。李赤心不耐烦了,刚想走,酒楼上飘下一句话令他大吃一惊。
       “凌子山不是说杀害韩正源的凶手被击毙了吗?就是那个号称江南年轻一辈剑术第一的玄剑客亲手解决的,那么昨晚黑衣人又是谁?韩正源女儿看来还很愿意和他在一起呀,骑在马上抱得紧紧的,八成是被那小子干了,女人嘛,哈哈。”
       几个汉子粗野地笑将起来,一人道:“玄剑客杀死的也是个黑衣人,据说起先是捉到一个绿裙美女,后来那个黑衣人来救,绿裙美女是跑了,但那个黑衣人却被砍了脑袋。”又一人道:“那宝刀却是没有追回,依我看定是被玄剑客私吞了!”前面那人道:“应该不会吧,玄剑客好像是来向韩正源女儿求婚的,”一人冷“哼”道:“什么不会?谁不想得到那把刀!”最先说话的那人道:“弟兄们先喝酒,找到昨夜那小子就好办了,说不定刀就在韩正源女儿身上。”于是,又是一阵倒酒喝酒声。
       天际乌云涌动,渐渐向天心蔓延,暴雨欲来。李赤心慢慢地往那个小山坳走去,指甲几乎抠进自己的掌心里,真如烈火焚心:“哥哥元翼死了!哥哥元翼代我死了!”
       无情的大雨倾盆而下,将李赤心全身淋透,竹笠根本遮不了什么雨,凌乱的长发一缕缕往下滴水,他拖着滞重的脚步在大雨中慢慢行走,忽而怒火熊熊,忽而万念俱灰。他一直以为自己无辜,想撇开盗刀杀人的巨大阴影,想和美丽的韩萝在一起,但现在哥哥被人给杀了,美梦做不下去了!
       “李大哥——”这是韩萝的声音。李赤心呆滞地抬起眼,见一袭白衣的韩萝撑着一把油纸伞碎步而来,裙摆俱被雨水溅湿,俏脸薄怒,嗔道:“你这个人,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一下,伤口淋湿了可——”
       李赤心虎着脸,将手中那个装着食物的革囊丢在泥泞中,抢上几步,劈面将韩萝手中的油纸伞夺下,随手一丢,油纸伞被风刮出老远。
       韩萝大吃一惊,问:“李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李赤心揪下头上竹笠狠狠甩在地上,一脚踏扁,嘶声问:“玄剑客是谁?是你未婚夫吗?”韩萝看着他赤红的眼珠,害怕得连连后退。
       李赤心抓住她双肩,使劲摇晃,怒问:“说,他不是你未婚夫?他为什么要杀我哥哥?”李赤心已被仇恨和嫉妒搅得发了狂,右手抓住韩萝裙领,一声裂帛脆响,韩萝衣裙自颈至腰被撕开,少女娇嫩的胸脯裸露在天空下,雪梨一般的尖翘的乳房颤动起伏,沐着雨水发出羊脂白玉般的光泽,晕红两点,丰润诱人。
       李赤心愣了一下,被少女美丽羞怯的乳房震慑住了,但只愣神片刻,兽性发作,吼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夺去!”他将韩萝紧紧抱住,唇舌在她脸上胸脯上乱舔乱亲,一边剥她裙子。韩萝拼命挣扎,双手使劲打李赤心的头和背。李赤心任她打,剥掉她的长裙,正要撕她下衣,韩萝忽然住手不打了,呜咽道:“李大哥,你的背伤裂开了,好多血。”
       李赤心慢慢抬起头,见韩萝长发披散,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美丽的大眼睛有无尽的忧伤,摊着右手,手掌上的鲜血被雨水冲淡,从指间淌落。
       李赤心呆呆地看着韩萝的眼睛,慢慢跪倒在地,突然双手发疯般使劲抽自己耳光,骂道:“猪狗不如的畜牲,我打死你!”韩萝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哭道:“李大哥,你不要打自己,我不怪你,你不要打了。”
       李赤心捉着韩萝的双手掩在自己脸上,这粗豪汉子竟像个小孩般号啕痛哭起来。韩萝抽出一只手,半抱着他。李赤心猛地直起身来,将韩萝拦腰挟在腋下,大步往茅屋奔去。韩萝以为李赤心又冲动起来了,不禁又羞又怕,正要说话,却听李赤心“嘘”一声,低声道:“你别说话!”
       进了茅屋,李赤心放下韩萝,看了一眼,赶紧背过身去。韩萝全身除了那件贴身亵衣外几乎赤裸,抱臂遮在胸前不知所措。李赤心冲到门前望了望,道:“阿萝,你呆在屋子里别出来。”说罢,飞身冲进瓢泼大雨中。
       往东奔出十余丈,李赤心立住脚,就见田野那端有数骑快马冒雨朝这边奔来,便拔刀在手。他不想逃了,他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才得清静。
       来人勒马缓缓逼近,将李赤心围在垓心。为首者一张马脸,两目斜吊,四十岁左右,正是昨晚执双钩伤了李赤心的彭祖门高手,名叫彭千寿。此人在江湖上大有名头,现为彭祖门副门主,人称“马王爷”。
       彭千寿双钩互击,“铮”的一声,低喝道:“朋友,我不管你什么来头,也不管你做过什么事,只要你交出那把刀,我们立刻掉头就走。”另一个矮汉子帮腔道:“朋友,识相点,美女宝刀不可兼得呀,弄不好一样都得不到,还把命搭上。”
       李赤心侧目四顾,口里道:“我若交出刀,你们真的会放我走吗?”不等敌人回答,突然一个虎跳,跃起半丈高,迅雷一刀朝那矮汉子当头斩落。矮汉子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大惊,辟谷钩向上急封,奋力招架,刀钩相击,一股沛然不可抵御的大力令他双臂酸软,催命的刀锋一偏,变线斜斩,矮汉子中刀毙命。
       其余六骑惊怒交集,没想到李赤心出手如此狠辣!彭千寿一声令下,六人齐齐下马,辟谷钩淋着雨水闪着幽幽蓝光,六双眼睛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李赤心。
       天上疾雷滚过,隆隆震耳,李赤心应声大喝:“来吧!”往前冲了两步,忽然倒退,反手一刀朝身后一人劈下。那人见刀势猛恶,无法力敌,往后疾退,他身边的两人左右各挥出一钩,挡住李赤心。李赤心蛮劲发作,挥刀撞开双钩,足下发力,从二人中间穿过,追上先前那人举刀便砍。那人见李赤心披发如魔,眼赤如血,凶神恶煞的样子,直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钩还来不及招架,胸口一凉,栽倒在地。
       劲风大作,凌厉的杀气逼得雨珠飞溅,有人从身后袭到,正是彭千寿。李赤心向前猛跨一大步,挥刀向后格出,却还是慢了半步,左肩着了一钩。彭千寿一招得手,跟着一钩接着一钩,如影随形贴在李赤心身后猛攻。李赤心单刀翻飞,侧着身子将彭千寿双钩一一格开,冷不防右臂又被一人偷袭,火辣辣地疼痛,就地一滚,总算脱开了彭千寿的急攻,贴地一刀,砍下一人双足,那人身子矮了一截,断踝戳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余下四人由彭千寿敌住李赤心,其余三人连环夹击,防守亦极严密,不让李赤心逐个击破。李赤心渐入绝境,他的背伤、肩伤、手臂伤乃至数日前被韩正源重创的右胸,都在流血。眼见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两个彭祖门的人忽地大叫一声,双双委顿在地,脸色乌青,一人颈间,一人背心,各咬着一条碧绿小蛇。
       李赤心见蛇大喜,叫道:“绿眉?”
       数丈外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有女子答应道:“赤心,是我。”随即从树上跳下,男子打扮,但雪肤花貌,正是绿眉。
       余下的彭千寿二人已然心怯,打个呼哨,夺马就跑。李赤心急追上前将一人砍死。彭千寿左手钩猛掷而出,李赤心挥刀击落,但这么一阻,彭千寿已骑马奔出数丈,追之不及。
       绿眉走了过来,又悲又喜,正要开口说话,茅屋那边马蹄声响,韩萝骑着青鬃马从屋后绕了出来。韩萝看到李赤心被彭祖门的人围住了,心中焦急,她不会武功,无法相助,而且衣不蔽体,匆匆在农妇房里找了一件粗布对襟衫穿上,系上襦裙,收拾了一个包裹,出后门牵了马,好让李赤心上马脱身,未想一盏茶时间不到,彭祖门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一个断了双足的在地上翻滚哀嚎。
       
       绿眉一见韩萝,愣了愣,随即醒悟,叫道:“李赤心,你怎么还和她在一起?”李赤心脸色发白,将刀插回鞘中,猛地转身朝韩萝奔去,飞身跃上马背,从韩萝手里接过缰绳,掉转马头,往南疾奔。
       绿眉起先还不明白李赤心在干什么,待见他二人策马奔出了数丈外,这才醒悟过来,李赤心是想躲她,是想甩掉她!不禁大怒,叫道:“李赤心,你这畜牲,元翼大哥被人杀死了,你不思报仇,却和这小妖精厮混,你给我站住,停下——”
       李赤心哪里肯停,死命催马快跑,眨眼就在数十丈外。
       茅屋桑林遮断了视线,望不见李赤心了,绿眉气得大哭,见那断足人还在哀嚎,更是烦心,飞起一脚,将地上一把辟谷钩踢得直飞起来,“噗”的一声插入那人胸口,哀嚎声顿止,也算是解脱了。
       绿眉翻身骑上一匹马,朝南追去,她咬着牙,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个黑心郎揪住,她要问他一句为什么?
       榆林试剑
       李赤心周身浴血,纵马狂奔,韩萝问他伤势如何?他不吭一声,一气奔出三十余里,终于收僵勒马。忽地双手捧住韩萝的脸,张嘴吻在她娇嫩的樱唇上,然后松开,凝视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悲怆道:“阿萝,为了你,我可以负天下人,什么都可以不顾,只求你不要憎恨我,不要离开我!”
       韩萝扭身抱着李赤心宽阔的肩膀,看他眼神涣散,脸色蜡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惊慌道:“李大哥,李大哥——”李赤心身子一歪,带着韩萝一起栽下马来。
       韩萝爬起身,看李赤心昏迷不醒,身上都是血污和泥水,想把他拖到路边靠坐起来。但李赤心身体长大,她拖不动,腿一软,坐倒在泥途中,见李赤心脸上有泥污,忙用袖子擦净,俯身不断亲吻李赤心粗糙的脸庞和干枯的嘴唇,呜咽道:“李大哥,你不能死,韩萝也可以什么都不顾,只要和你在一起。”见李赤心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血,忙取出灵龟散为他敷上。
       雨停了,依旧是阴霾天气,午后的阳光从云隙透出,照在这一对男女身上,显得孤苦无助,那匹青鬃马在路边伸颈啃草。此处是偏僻小道,很久都没看到有人经过,韩萝心中焦急,爬上附近一处高地,四下眺望,却原来官道就在不远处,一队客商正逶迤而来。韩萝赶紧大声呼救。
       美女求助总会有很仗义的人出现,一番忙乱后,李赤心被抬到一辆马车上,韩萝坐在车上陪护他,青鬃马现在认李赤心为主人了,驮着空鞍跟着马车走。
       李赤心体格强健,虽受重伤,但血止住后,便即醒来,一眼看到韩萝,喜道:“阿萝,我真怕睁开眼再也看不到你了。”韩萝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微笑道:“怎么会呢,我绝不会离开你的,除非死了。”李赤心忙道:“别乱说话!”说着握住韩萝的手,亲了一下,察觉身下颠簸,问:“我们这是去哪里?谁的马车?”韩萝道:“这是一伙准备赴盐城出海的客商,我求他们载我们一程,到了前边集镇我们就下。”
       李赤心沉默了一会,忽道:“阿萝,我们也出海如何?”韩萝诧异问:“我们出海做什么?”李赤心握着她的手一紧,说道:“我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地地方去,这样就能逃避仇杀,我们就能好好地在一起。”韩萝点头道:“好,无论哪里我都跟你去。”李赤心大喜,有点不敢相信似的,颤声道:“阿萝,你真的愿意抛下——”停顿了一下,“跟我走吗?”韩萝道:“是,我愿意。”李赤心喜极而泣,旋又觉得羞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韩萝忙安抚他躺下,眼望窗外,心想:“离得远远的也好,免得他找玄表兄报仇,杀来杀去再酿惨剧。”有些事韩萝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想问,比如玄剑客为何要杀李赤心之兄?
       这伙客商听说李赤心二人想要随他们出海,惊得直吐舌头,商量了一下,同意李赤心二人随行。
       此后二十余日,商队渡过运河往盐城进发,李赤心的伤口也基本痊愈了。这日傍晚商队到达射阳县,再过三日便可到达海边,众客商在县城客栈住下,准备明日上街置购出海所需物品。
       晚饭后,李赤心与韩萝在后院看榆树花,那一串串金黄的好似钱币一般的榆树花挂满枝头,韩萝摘下一串,取一瓣放在嘴里轻轻咀嚼,笑着对李赤心道:“李大哥,你来尝一瓣,甜丝丝的,很清爽。”
       李赤心接过放进嘴里,是甜是咸浑然不觉,只看着近在咫尺的韩萝,这微笑着的美丽少女让他心魂俱醉,想着三日后便能扬帆出海,从此斩断一切恩怨纠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与她厮守在一起,李赤心欢喜得简直要飞起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一辈子对韩萝好,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一个客栈小伙计过来道:“韩姑娘,外面有个人找你。”
       韩萝与李赤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深深的恐惧。
       韩萝将那串榆树花丢在树下,对李赤心道:“李大哥,你不要出来,为了我,请你忍一忍好吗?”李赤心喉咙发干,点了点头,看着韩萝跟着那个小伙计进门去,心里感到强烈的不安,独自站了一会,拣起地上那串榆树花,又摘了一瓣放进嘴里,茫然地咀嚼。
       忽听“夺”的一声,一柄小刀插在榆树五尺高处,刀上穿着一张薄纸。李赤心悚然四望,不见动静,取下那纸片一看,疏疏两行墨字:
       不要惊动韩萝,今夜子时,城北榆林,你我来个了断。
       ——玄剑客
       李赤心钢牙一咬,心道:还是躲不过!看来是他一个人追来,我正好杀他为哥哥报仇,不惊动韩萝那是最好。见韩萝走了进来,赶紧将纸片团在手心里,悄悄丢在墙角。
       韩萝道:“真奇怪,又没有人找我,问那伙计,他说的确有个人来找,问那人长相如何,伙计却又说不清楚。”李赤心道:“或许伙计听错了,那人是要找范姑娘樊姑娘什么的。”
       夜里,李赤心与韩萝同处一室,韩萝睡在床上,李赤心打坐练功。这些日子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亥时过了,整个客栈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四无人声,万籁俱寂。李赤心站起身,隔着竹布帐看床上的韩萝,窗棂格透进破碎的月光,韩萝侧卧的睡姿优美之极,自腰至臀,曲线生动。屏息凝神,韩萝的呼吸清晰可闻,李赤心试探着轻声道:“阿萝——”韩萝呼吸依旧。
       李赤心默默道:阿萝,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谁也不怕!默念罢,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穿窗而出,轻轻落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半圆的明月,纵身跃出院墙。
       射阳城北有大片大片的榆树林,榆树花开,暗香浮动。李赤心手按刀柄,警惕入林,走了十余丈,不见玄剑客现身,喝道:“出来吧,我们来个了断!”话音刚落,就听左前方不远处有人应道:“来吧,我已候你多时了!”
       榆林一分,现出一个圆月型的池塘,数亩宽广,清波如镜。一白衣男子负手立于池塘边,这男子身材修长,容貌清俊,垂眼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泠泠然有出尘之慨,见到李赤心,白衣男子淡淡道:“我就是玄剑客。”
       李赤心站在池塘这边,见玄剑客潇洒俊雅,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但一听他那慢条斯理的口气,怒气顿生,喝道:“就是你这狗贼杀了我哥哥,是吗?”玄剑客道:“不错!是我杀的,我是为韩萝之父报仇。”李赤心道:“我哥哥没有杀人。”
       玄剑客清冷凌厉的目光直逼过来,厉声道:“那么说,是你杀的了?你这恶棍,杀其父还想娶其女吗?”李赤心一阵心慌,大声道:“我没有杀那个平山堂堂主。”
       玄剑客冷“哼”一声,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论是你兄弟二人哪个杀的,血债也由你哥哥偿还过了,我也不再追究,我放你一条生路,你留下漏影刀,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这辈子不要再见韩萝一面。”
       李赤心道:“我走可以,不过我要带阿萝走,我们要避居海外。还有,我告诉你,漏影刀不在我这里。”
       
       “住口!”玄剑客怒吼一声,“若不是你胁迫她,她岂会跟你出海!”李赤心轻蔑一笑,道:“阿萝对我的情意岂是你能知道的!”昂首望月,沉声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真心喜欢阿萝,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哓”的一声,利剑出鞘。玄剑客沉不住气了,韩萝是他心爱的女子,李赤心这样说不异于在他心口上猛扎一刀。
       长剑指天,玄剑客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道:“你放心,我会代你照顾她一辈子的。”一语未终,手中剑突然发出一声厉啸,一道紫色剑芒喷薄而出,将池塘春水映得一片深紫。紫色剑芒越聚越浓,突然,剑芒烈焰般暴长,白衣玄剑客纵身而起,一道紫虹掠过池塘上空,锋芒直指李赤心。
       李赤心大吼一声,踏前一步,单刀迎着紫芒猛劈过去!
       “锵”的一声巨响,池水生波,木叶萧萧。二人一触即分,各退出数步,玄剑客白袍沾上了血迹,脸色转青。李赤心也受创流血,但他的黑衣不明显,看上去倒是他占了上风。
       交手一招,两败俱伤,玄剑客迅即冷静下来,剑芒一收,采取守势,一柄长剑突然幻化出数十柄,紫色剑芒好似生出无数触角伸缩消长,朝李赤心裹挟而来。
       李赤心并非无谋之辈,一入网中便知厉害,猛劈数刀,抽身疾退。玄剑客岂容他脱身,剑芒如星河倒泻,汇成一只巨大无比的紫蛛,触角峥嵘,猛扑过来。李赤心单刀瞬间劈出一串十字,堪堪将紫蛛阻住,腾身而起,蹿上左近一株老榆树。那紫蛛一只触角暴长,在李赤心左小腿上扫了一下,裤管破裂,左小腿被割去一片肉,空气中弥漫开血腥味。
       李赤心怒喝道:“来得好!”在枝头借力一弹,跃起两丈高,手中单刀映着月光嚣然一响,匹练般的刀光骤亮,刀在前人在后,往紫芒中心激射而下。
       雪亮的刀光与紫色剑芒轰然相撞,突然间,树林中昏暗了下来,白光紫气似被一张巨嘴一口吸净了似的,池塘边黑沉沉的,只有急促的喘气声。
       玄剑客左肩中刀,白袍染血,神色急怒,再没有方才那副潇洒儒雅之态了。他轻敌了,李赤心的凶悍出乎他的想象,李赤心右臂与左腿遭他重创,但看上去却像没事人一般。
       “江南第一剑客也不过如此!看刀——”李赤心狂笑着猛扑过去,举刀便砍。刀交左手,他自小就是双手齐练,左手刀不弱于右手。不料眼前忽然一花,失了玄剑客的踪影,听得树叶“沙沙”声响,扭头望,玄剑客立在树梢,随风起伏,这一手轻功远非李赤心能比。玄剑客两度受伤后才明白不能和李赤心这蛮汉硬拼,要以己之长克敌制胜。
       李赤心左腿受伤,没有跃上枝头的能耐,当下跨出一大步,单刀一挥将那株榆树斩成两段。树梢的玄剑客双足一蹬,那折断的硕大的树冠猛地向李赤心砸来。李赤心一躲,随后而至的玄剑客闪电般从他头顶掠过,在他左肩上刺了一剑。这一剑虽只入肉寸许,但因玄剑客身法太快,李赤心竟无还手之力。玄剑客长笑声中,在榆树间穿梭飞腾,连连轻刺得手,虽不是致命伤,但李赤心已是浑身是血,处境不妙。
       李赤心惊怒焦躁,猛然大吼一声,觑准玄剑客身形,单刀脱手,朝半空中的玄剑客疾射而去。玄剑客挥剑挡格之时,李赤心奋力一跃,铁钳般的双手抓住了玄剑客的足踝,用劲一拧,玄剑客大叫一声,腿骨剧痛难忍,手中剑疾斩而下。李赤心猛地一抡,手一松,将玄剑客直掼出去。“咔嚓嚓”接连撞断了几棵榆树,“砰”的一声摔在池塘边,筋断骨折,连连呕血。
       转眼间反败为胜,李赤心哈哈大笑,拾起刀拖着残腿一步步逼近,举刀便要劈向倒地不起的玄剑客,树林那边忽然传来韩萝焦急的声音:
       “李大哥,是你吗?你在哪里?”
       拭英雄泪
       李赤心举刀之手一颤,此时要取玄剑客之命原是顷刻间的事,但他稍一迟疑,还是退开一步,放下了刀,长声应道:“阿萝,是我,这边。”转身迎了过去。
       韩萝飞奔着过来了,见到李赤心,长舒了一口气,正要开口,突然看到倒在地上的玄剑客,惊呼:“这是谁!玄表兄?”李赤心不安道:“阿萝,我没有找他报仇,是他找上我的。”
       韩萝这才看清李赤心也是个血人,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李赤心一看她哭,顿觉手足无措,伸手想要给她擦眼泪,却是一手的血,赶紧缩回。猛见韩萝尖叫一声:“不要——”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李赤心听到身后利刃破空声,急闪身,右肩剧痛,已被长剑劈中。
       玄剑客血袍狰狞,一剑得手,紧跟着飞起一脚,将李赤心踢翻在地,跟上去一剑斩下。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韩萝纵身一扑,抱住李赤心。玄剑客大惊,他这一剑用了全力,疾如迅雷,收剑已然不及,急提臂,剑势不衰,眼看剑尖就要划至韩萝后心。李赤心腰一拧,身子急转,护住韩萝,锋利的剑尖在他背上划出长长一道血口子。
       玄剑客一呆,提剑退后数步。韩萝一边哭一边撕裙子给李赤心包扎伤口,但两处伤口受创极深,鲜血狂涌。韩萝怒视玄剑客,带着哭腔质问:“你怎么背后偷袭?你无耻!”
       玄剑客张口结舌,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干出这等卑劣之事,羞愧难当,踉跄后退。忽然一个失足,跌到池塘里。斜刺里一人急奔而至,伸手将玄剑客救起,转身面对着李赤心与韩萝,冷冷道:“萝妹,你知道你抱着的人是谁吗?”来人身材魁梧,环眼虬髯,正是韩萝之兄韩逍。
       韩萝惊喜道:“哥哥,你来了!”一边扶着李赤心站起,向前走了两步,挽住李赤心站住了。
       韩逍愈发恼怒,喝道:“萝妹,你知道爹爹的事了吗?”此言一出,韩萝明显感觉李赤心身子一颤。韩萝忙问:“爹爹怎么了?”韩逍厉声道:“爹爹让你身边这个狗贼害死了!”
       李赤心身受重伤,眉头不皱,现在一听韩逍说这话,惊恐无比,大叫了起来:“我没有,不是我!”
       韩萝脸上的血色蓦然褪尽,变得如纸一样白,她松开李赤心,奔到韩逍身前,急问:“哥哥,怎么回事?爹爹怎么会——”韩逍虎目含泪,悲怆道:“我可怜的妹子,原来你一直蒙在鼓里!”韩萝见哥哥这样子,一颗心直落下去,扭头问:“李大哥,真的是你杀了我爹?”
       李赤心左腿一软,差点倒下,赶紧以刀拄地,矢口否认:“不,我没有!”
       “恶贼还敢否认!”榆林中走出十余人,为首的是平山堂副堂主凌子山。凌子山五十来岁,干瘦精明,冷笑道:“你这恶贼,盗走了我平山堂的宝物漏影刀,竟还杀害我们老堂主,罪大恶极!弟兄们,将这恶贼乱刀分尸,为老堂主报仇。”说着就要冲上来。
       韩萝退后数步,拦住道:“凌叔,等等。”凌子山诸人收刀止步。韩萝抹了一下眼泪,哽咽道,“哥哥、凌叔,别的我不清楚,但漏影刀并不在他身上,或许——真的不是他干的!”说着往李赤心一指。
       韩逍见妹妹还在一心回护李赤心,气得脸色铁青。凌子山在一边道:“贤侄女,你莫要受这恶贼迷惑,说不定这恶贼把刀藏在了别的地方。”李赤心大叫道:“我没有盗刀,刀不在我手上!”
       韩萝不敢看哥哥的眼睛,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说道:“他没有把刀藏在别的地方,这我知道,因为他要和我出海。”
       韩逍悲声大叫起来:“韩萝,爹爹在世时何等地疼你,而你竟——竟要和这狗贼私奔出海,爹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灵呀!”
       韩萝身子摇摇晃晃,似欲摔倒,勉强站稳后,泪流满面。李赤心拖着残腿上前想要扶她,被她轻轻推开。
       玄剑客突然开口道:“杀害韩伯父的不是他,而是他哥哥。”
       李赤心猛地抬眼看着玄剑客,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帮自己说话!
       玄剑客又道:“只可惜当时我杀死他哥哥后忘了搜身取回漏影刀,后来再赶去时,尸体已被焚化,漏影刀不知所终。”韩逍怒叫道:“他兄弟二人串通一气,一个掳走萝妹引开我平山堂高手,一个趁机潜入盗刀行凶,都是死有余辜。”玄剑客朝韩逍抱拳道:“韩兄,伯父血债由他哥哥偿过了,此人也已重伤待毙,便请暂饶他一命吧。”玄剑客眼见方才李赤心宁可自己受重伤也要护着韩萝,不禁心下有愧,有意成全他二人。
       
       韩逍微一踌躇,身边的凌子山叫道:“决不能饶,他哥哥的狗命岂能与老堂主相抵!”
       李赤心牙齿咬得格格响,依他性子,对手再多,力战而死可以,受人侮辱决不能!但一看到韩萝那苍白悲戚的面容,他只好低下头强自忍耐。
       榆林中忽然传来女子疯狂的大笑:“李赤心,这是你吗?死去的兄长受人侮辱你竟不敢吭一声,你的血性都让那小妖精消磨尽了吗?事情都到这地步了,难道你还梦想以后能和这小妖精在一起吗?”
       蹄声“得得”,一个黑裙女子骑着一匹大马来到池塘边,披头散发,眼神如鬼,盯着李赤心道:“黑心郎,你真的黑了心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黑裙女子正是绿眉。李赤心脸有愧色,低头不语。绿眉尖叫道:“李赤心,回答我!”李赤心道:“阿眉,你回沙州去吧,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回去了!”
       绿眉银铃般笑将起来,当此情境下显得格外刺耳。她把脸转向韩萝,笑吟吟地问道:“你是不是很想嫁给李赤心?”韩萝咬着嘴唇,大眼睛里盈满泪水。绿眉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说道:“你们都搞不清平山堂堂主究竟是死在谁手上吧?”
       韩逍诸人一齐注视李赤心,李赤心眼露绝望之色,张嘴想说话,却没出声。
       绿眉疯笑道:“你们以为是他哥哥?不对,杀人的就是李赤心。哈哈哈。韩小姐,你还会嫁给他吗?还会嫁给这个杀父仇人吗?”
       李赤心惊恐地看着韩萝,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杀,我只是想盗刀,我只失手伤了他一刀——”情急之下,几处伤口鲜血狂涌。
       “李大哥,你骗得我好苦!”韩萝凄然一笑,“我知道你肯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父兄的事,你一看到有人认识我就害怕,就要躲起来,你要带着我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你怕我知道真相!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爹爹死了,竟是被你杀死的!李大哥,就算我不知道,难道你面对我就不觉得有愧?难道你以为把我蒙在鼓里就能若无其事地与我长相厮守吗?”韩萝满脸是泪,转身对韩逍道:“哥哥,我对不起爹爹,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呢!”
       玄剑客心细,感觉不祥,叫道:“韩萝姑娘——”一语未终,就见韩萝突然亮出一柄匕首猛刺在心窝上。韩逍悲声大叫道:“萝妹!”跨步上前,抱住韩萝欲倒的身子,叫道:“韩萝,你为什么这么傻!哥哥不会怪你,你跟哥哥回扬州去!”
       韩萝身子畏冷似地缩将起来,脸上努力绽出微笑。“好!哥哥,你带我回去吧,把我葬在爹爹身边,有我陪着爹爹,爹爹就不会冷清。”韩逍大叫:“快拿疗伤药来呀。”
       李赤心血淋淋蹒跚上前,来看韩萝,手在怀里掏灵龟散。韩逍怒叫一声,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韩萝伸出手,声音微弱:“不要打——”韩逍忙道:“好好,不打。”一面接过凌子山递上的伤药,但韩萝胸口匕首深没至柄,韩逍哪敢动手拔呀!
       韩萝声音断断续续:“哥哥,我求,你一件——事。”韩逍迭声道:“好好,哥哥什么都答应你。”韩萝气息奄奄道:“哥哥你——不要,杀他,饶他——”说着努力歪着头,想看一看李赤心,身子却一阵抽搐,血从嘴角流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韩逍悲伤地大叫“韩萝韩萝”,他怀里的韩萝却再不能答应一声了!
       李赤心爬起身,摇摇晃晃又上前来,惶急道:“阿萝,阿萝!”韩逍狂怒,猛地拔出腰刀,嘶声道:“她死了!她死了!是你这狗贼害死她的,是你这狗贼害死她的!”
       李赤心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挣扎着直起身子,抬起脸来,血泪模糊,口里喃喃地说道:“是我害死了她,你杀死我吧!”韩逍提起刀待要一刀斩下,臂弯里韩萝的长发披散开来,青丝飞扬,飘拂在韩逍脸上。韩逍心中大恸,丢下刀,双手抱起韩萝,呜咽道:“就算杀死你这狗贼一万次又有何用?韩萝,哥哥哪里会怪你呢!你何必轻生呀!”
       一边的凌子山喝道:“就算少堂主肯饶,老夫也不肯饶。”一个大跳上前,举刀朝李赤心当头砍落,李赤心直挺挺地跪着,瞑目只求速死!
       “锵”的一声,玄剑客拔剑架开凌子山凶狠的一刀。凌子山怒道:“玄少侠,你为何三番五次回护这恶贼!”玄剑客道:“我不信以李赤心的本事能在数招之间击败韩伯父,当初我与他哥哥交手时便就疑心。”韩逍心伤妹妹之死,真打算放过李赤心,闻言又勾起怒火,骂道:“若不是这狗贼突施偷袭,在我爹爹背心重重砍了一刀,狗贼便有十个也不是我爹爹对手。”
       李赤心原已悲伤得昏昏沌沌,一听韩逍这话,好似闪电划破夜空,叫道:“我没有背后偷袭,他在我前胸重重刺了一剑,我在他右肋划了一道轻伤。我自知不敌,便即脱身,根本没取到漏影刀。”
       韩逍一凛,问:“此话当真?”李赤心不答,膝行而前,捧着韩萝软软的右足,不停亲吻,嘶哑道:“阿萝阿萝,我没有杀你爹爹,我没有!”
       玄剑客问道:“当日堂主遇害,是谁先赶到漱石山房的?”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平山堂弟兄道:“我们赶到堂主书房时,凌副堂主已先赶到,正给堂主止血疗伤,却还是未能救活堂主。”
       韩正源死时,众人急着追杀凶手,根本没去想这其中可能会另有隐情,只知韩正源背部一刀是致命伤,玄剑客虽稍有疑惑,但也未能深究,现在听李赤心说并未背后偷袭,那么韩正源背后一刀又是谁砍的?
       韩逍、玄剑客一齐盯着凌子山,疑心大起。
       凌子山脸色大变,身形一晃,闪到一边,离开韩逍等人有数丈远,执刀戒备,阴恻恻一笑:“事已至此,我也瞒不住了。嘿嘿,韩正源就是我杀的,我早就想除去韩正源这老匹夫,我要做平山堂堂主!哈哈,这姓李的蠢货给我制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凌子山神情得意,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韩逍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怔在当地。猛听得林中一片喊杀声,冲出数十名手执兵器的强徒,为首一人马脸吊目,手执双钩,正是韩千寿,高叫道:“子山兄,我来助你。”
       韩逍怒喝:“凌子山,原来你早已与彭祖门的人勾结了?”凌子山道:“不借助彭祖门之力,我如何能顺利执掌平山堂?哈哈,今夜我先除掉你,让你去地府给你老子尽孝去吧!”
       这时,离凌子山最近的李赤心突然悲嚎一声,单腿一跃,挥刀向凌子山猛劈。凌子山武功甚高,是平山堂仅次于韩正源的高手,李赤心就算身体无伤也不见得是他对手。
       刀光一闪,凌子山手中长刀后发先至。朝李赤心胸口劈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赤心竟举左手来招架,锋利的长刀无情地将他左小臂斩落在地。凌子山一愣,李赤心断臂血如喷泉,溅了他一脸。他急用衣袖抹脸,突感胸口一冷,一柄阔刀深陷进他的左胸,直接切开他的心脏。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即毙命。
       李赤心丢下刀,手去凌子山怀里摸索,猛然抽出手,一把无鞘短刀映月生辉。众人惊呼:“漏影刀!”
       率众围上的彭千寿怒道:“原来凌子山早已得手,却不对我们说!”大喝道:“围住了,今夜一定要将宝刀带回去!”
       李赤心将刀递给韩逍。韩逍看着掌上刀,喉咙间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都是为了这把刀,都是为了这把刀!”笑声一收,问李赤心道,“你盗刀想做什么?”
       李赤心摇摇晃晃,没有回答。韩逍逼视彭祖门手下,冷笑问:“你们也想夺刀是吗?”双掌用力,掌力一发,那柄晶光璀灿的宝刀受大力挤压,忽然裂成无数碎片,零落一地。
       众人大惊,一时无声。
       韩逍环视众人,目光阴冷,说道:“漏影刀就是一柄琉璃制成的极易破碎的刀,所谓的宝藏完全就是一个骗局。家父当日创平山堂,设此骗局,果然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平山堂若无漏影刀,岂能在短短数年内雄起江湖!”
       “哈哈哈!”绿眉骑在马上发疯似地笑。“沙州的沙陀部落想得到刀中的宝藏,沙陀人想重新称霸漠北,李赤心就是冲这而来的。哈哈,原来是个骗局,就把命搭上了,太可笑了!哈哈!”
       李赤心跪下去,叫了声:“阿萝,你别抛下我!”拾起刀,单臂一回,“扑”的一声,贯腹直入,手松开刀柄,撑在地上,刀尖从背心透出,一命归西,追随韩萝去了。
       绿眉疯笑着跳下马来抱住李赤心,半拖着那血淋淋的身子站起来,嘻嘻笑道:“好啊,现在你跑不掉了。你是甩不掉我的,我是绝不会让你和那小妖女在一起的。”说着将李赤心驮在马背上,说道,“我们回沙州去。”牵着马往林外行去。身后平山堂与彭祖门的人仍在生死恶斗之中!
       马匹一抖,从李赤心怀里掉出一串榆树花,花已半枯——那是晚间韩萝摘下的,那时,他们正商量出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