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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天津卫双烈女案
作者:周宝忠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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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子
       公元1916年3月,直隶省天津卫发生了一桩轰动津门的惨案:南皮县张氏族人张春姑、张立姑,二位烈女,为反抗直隶省高等审判厅的无理判决,以死抗争,被逼殉节。消息传出,津门哗然,知情者无不为之动容!在津的南皮张氏族人,认为这是张氏家族的奇耻大辱,遂联络天津的各界名绅,出面报打不平。在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下,省高等审判厅不得不推翻原判,发拘票辑拿肇事凶手,为双烈女出殡建祠,以示抚恤昭雪。演出了中国现代史上绝无仅有的官为民“赔情”的闹剧。
       炮轰津城 古店遭噩运
       在天津海河北岸,过去有一个老字号的“金鑫”瓷器店,位处闹市,门面洁静宽敞,老板金万发通晓生意经,“金鑫”生意一直十分兴隆。金万发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叫金屏,金屏姑娘娴淑美丽,脾气温和,尽管是个女孩儿家,却常帮父亲照料铺子,登统帐目,倒是父亲的一个好帮手。
       金屏渐渐长大了,常在柜台前抛头露面似有不便,于是金老板便招来了一个学徒,此人名叫王宝山,一十八岁,极有心计。他见师姐金屏貌美娴淑,便生非份之想。为了讨得老板和金屏的欢心,处处小心谨慎。金老板见他聪明乖巧,手脚勤快,倒也喜欢他。
       这年严冬的一个早晨,金老板起身开门,只见门口雪地上蜷缩着一个冻僵的小伙子。金老板心肠热,赶紧唤出王宝山,将这个小伙子背进店里。端来火盆,给他取暖。好半晌,小伙子缓了过来,知道是金老板救了他,感动得跪地磕头,直喊“恩人”。
       小伙子名叫张绍庭,南皮县偏坡营村人。家乡遭了大水,独自逃到天津谋生。一路上风餐露宿,贫病交加,躲在“金鑫”门口避风,不想险些丧了性命!金老板听了,连连叹气,叫金屏端来粥饭。张绍庭千恩万谢,感动得热泪涟涟。饭毕,金老板见他无处安身,实在可怜,就把他留在店里当了学徒。
       张绍庭长金屏一岁,忠厚老实,对金家忠心耿耿,金老板对他颇为满意。
       转眼金屏到了出嫁的年龄,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然而,金老板一个也没答应。他有自己的想法:自己膝下无子,这偌大一份家业谁来继承?他早就起心要招一个上门女婿。于是,他便把主意打在了两个学徒身上,暗中观察、比较着……
       王宝山早就看出了金老板的心思,使出浑身解数,百般讨好老板和金屏师姐。而张绍庭每天只是闷头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一晃两年,金家的彩球始终没有抛出。
       时间一长,王宝山露出了奸滑的本性,金家父女觉得此人断不可依赖,于是,张灯结彩,吹吹打打便将忠厚老实的张绍庭迎进了门。张绍庭本无心插柳,柳却成荫,喜得他大嘴咧成了瓢儿!王宝山羞怒交加,把金家父女掐死的心都有。他暗暗地记下了这笔帐。
       金老板喜得合不拢嘴:一个姑爷半拉儿,这下自己不但有了女儿,还有了儿子,这份祖传家业也算老有所继了!张绍庭夫妻新婚燕尔,好得更是如胶似漆。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八国联军的大炮轰开了大沽炮台,洋毛子们狂风海啸般卷进了天津城里,烧杀掠抢,无恶不作。为避战乱,张绍庭带着怀孕的娇妻回到了南皮老家。
       三个月后,夫妻二人听说洋毛子退了兵,急急忙忙回到天津城,到家后,眼前的景象把他们惊呆了!瓷器被砸,铺面被烧。昔日的“金鑫”,早已不复存在,仅剩下了三间破房,王宝山早已不辞而别,老爹金鑫悲愤交加,已经病入膏肓了!一见女儿姑爷回来了,老人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老泪,不久,撒手人寰。临死前,他把女儿姑爷叫到跟前,告诉了他们一个秘密:院中老槐树下,埋着一个唐代的瓷瓶,是金家的传家之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老人死后,金屏临盆,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春姑。金家添女,该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啊!可如今,金家家徒四壁,孩子的出世反倒成了家中的累赘。妻子刚刚生产,需要营养,孩子嗷嗷待哺,可是,张绍庭实在拿不出一个铜板来。为了养家糊口,万般无奈之下,张绍庭通过一个熟人说情,在脚车行里租了一辆人力脚力车,干起了拉黄包车的行当。
       巧施奸计 破车换美亲
       转眼一十六年过去了。张绍庭已有了二女三男。长女春姑,次女立姑,均在豆蔻之年,蚕眉杏眼,出落得人见人爱。
       张家家境贫寒,人口又多,光靠张绍庭所挣的辛苦钱,远远不够了。妻子金屏便给人缝补浆洗,春姑从八岁开始,就学会了做饭,带妹妹弟弟,到了十岁,便能帮母亲浆洗衣服了。
       由于长时间的劳累,再加上吃不饱,张绍庭积劳成疾,已染上了痨病,咳嗽不止,常常一天拉不了几个客,连向车场交的份子钱都不够。春姑立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姐妹俩商议,晚上要替父亲去拉车,挣钱买药!
       一天夜里,张绍庭两手空空地回来了,炕上一坐,咳嗽声声,连连叹气。不用说,他又没有挣到钱!春姑立姑劝说了父亲一阵,给他盛上糠菜粥。劳累一天的张绍庭,也实在是饿坏了,唏哩呼噜,几口就喝光了一大碗粥。回头再找女儿,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原来,春姑立姑趁着父亲吃饭的时候,换上父亲的衣服,戴上帽子,拉洋车挣钱去了!姐妹俩来到天津站,等了大半宿,哪有一个客人肯坐她们的车!无奈,姐妹俩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张绍庭见一双女儿归来,不知是喜是气,狠狠将她们训斥了一顿。女儿的心情他何偿不理解!可是,天津这地方,混混儿遍地,饥民成群,大白天都有拦路抢劫的,更何况夜里!她们小小年纪,半夜出去,出点事可咋办?从此,张绍庭把洋车牢牢地看管了起来。
       天津海河北岸,有个槐角胡同,胡同中住着一户姓戴的人家,主人名叫戴福有。此人三十多岁,长着一张小白脸,个头不高,却相当精神。戴福有一不开店,二不经商,家中却相当富有,光房子就有前后三栋,他是干什么的?坟地里的夜猫子——孬鸟一个!老天津人都知道,当时天津专有这么一种贩卖人口、引诱调训良家女子卖淫的行当,戴福有就是干这种行当的!
       不知是臭味相投,还是天生一路货色,王宝山竟成了戴福有的帮凶之一,也经营起了这种皮肉生意。一天,王宝山向戴福有提供了两个猎捕的对象——张绍庭的两个女儿春姑立姑!
       由于王宝山与张绍庭是“师兄弟”,金屏又是他的“师姐”,平时常去张家,明为“探望”,实则是贼心不死,想勾搭师姐金屏。怎奈金屏恪守妇道,规规矩矩,使王宝山的贼心一直未能得逞。王宝山眼见张绍庭得了痨病,生活已陷入绝境,于是,便悄悄地打上了两个“侄女”的主意。
       为得到两个姑娘,他与戴福有可谓是费尽了心机。有道是,天下除了死法儿尽活法儿。王宝山与戴福有翻遍了花花肠子,想得脑袋生疼,终于想出了一个“明修蜀道暗渡陈仓”的孬主意……
       转眼已是冬天。这天夜里,寒风呼号,张绍庭拖着病体回到家中。刚想锁车,王宝山提着五斤高粱面儿看他来了。张绍庭光顾了说话,忘了锁车,便把王宝山让进屋中。王宝山舌头搅得风车转,对张绍庭嘘寒问暖,亲热无比。张绍庭见师弟对自己这么关心,又送来了高粱面儿,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道谢:“宝山啊,师哥我自从得了这个该死的病,吃个牛的,干个鸡的,跑不动了……”话没说完,便急剧地咳嗽起来。自然,王宝山又是一番劝慰。
       夜渐渐深了,师兄俩话越说越多。春姑和立姑疲惫不堪,带着弟弟早已睡去。看看时辰不早了,王宝山起身告辞。张绍庭将他送出屋外,转身一看,洋车不见了!张绍庭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奔回屋中,叫醒两个女儿,问她们洋车哪里去了?两个女儿都说不知道。他急忙又跑出屋,四处寻找,哪里还有影子?张绍庭悔得肠子发青,都怪自己忘了上锁,这可怎么办?黄鼠狼偏咬病鸭子,丢了洋车,拿什么赔人家车行!
       
       王宝山诡计得逞,暗自一阵冷笑。也跟着埋怨起张绍庭来,说他粗心大意,大黑天的,咋不锁好车呢?这是王宝山与戴福有行动计划的第一步。可怜的张绍庭果然钻进了贼套子!
       张绍庭寻车不着,急火攻心,竟然咳起血来。按租车场规定,租车人每天得向场主交一次“份子钱”。张绍庭两天没有露面儿,第三天,掌柜的便找上门来。一问,车丢了,掌柜的立时就翻了脸:好嘛!车丢了,面儿不见就算完了?车场的规矩那儿摆着,章程墙上贴着,没别的,按价赔偿,一百块大洋,少一个子儿也不行!钱又不是大道上的坷垃,到哪去弄?掌柜的可是铁路巡警——管不着那一段,限期三天,你就是杀人越货,砸锅卖铁,也得把钱交上!
       张绍庭躺在炕上,眼窝深陷,面色灰白,咳嗽不止,他已是两天不吃不喝了!在外给人当奶妈的金屏赶回了家,见此情景,万箭穿心,大滴的泪水挂满两腮。她上前扶起丈夫,殷勤劝慰。无论妻子怎么规劝,张绍庭只是眼瞅房梁,不吭一声。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家喘气的有,长嘴的有,红铜子儿大洋钱,却是一个也没有!一百块现大洋,如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看得见,却摸不着啊!
       人到难处,嘛法也能想得出的。妻子金屏猛然想起了老槐树下埋着的那个宝瓶。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真是绝处逢生,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她拿来铁铣,按照父亲说的位置,轻轻地将宝瓶挖了出来。宝瓶一尺多高,头大口小,杨柳细腰。黑花白底儿,釉彩清晰,完好无损。此瓶名叫“缠枝牡丹瓶”,价值连城,金屏曾听父亲讲过此瓶的来历:
       那是一千多年前,武则天当了女皇,违背时令花性,命牡丹一年四季开花。她还下令瓷窑给她烧制牡丹瓶。皇差落到了一对姓刘的父女俩头上。当时还没有烧制花瓶这项工艺,这可难坏了这父女俩。女儿名缠枝,心灵手巧,无师自通,她买了上百盆牡丹,放在瓷神娘娘像前,整天细心观察花的姿容,模仿水中的倒影,一刀刀一笔笔,在瓶胎上画描剔刻。缠枝姑娘的诚意感动了瓷神娘娘,于是瓷神给她托梦,教她如何做。三个月后,终于做出了形态逼真的牡丹花瓶。武则天十分高兴,就把牡丹花瓶叫成“缠枝牡丹花瓶”。不久,缠枝姑娘病故,“缠枝牡丹花瓶”的技艺也就失传了……
       金屏将缠枝牡丹花瓶拿到屋中,与丈夫说了要卖掉花瓶的想法。张绍庭也曾听岳父讲过此瓶的来历和价值,他抚摸着花瓶,睹物思人,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不愿金家的祖传之宝在自己手上失传,那样,他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岳父和金家的列祖列宗。可是眼下,刀逼胸前,绳勒脖颈,只有忍痛卖掉它!夫妻俩正万般为难,门外一声咳嗽,王宝山来了。张绍庭闻声,赶快把花瓶藏了起来。
       王宝山见张家身陷绝境,王八吃胰子——暗暗心里美。今儿个上门,他是来实施他和戴福有的第二个步骤的:
       “我说师兄师姐,看你们霜打了似的,孩子们还小,得往长里想啊!钱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天爷还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呢!你们就不会想点别的法子?”
       “师弟呀,咱这家底儿你清楚,一百块大洋,是说着玩儿的吗?我要是有法子可想,就……唉,没法儿呀!”张绍庭无可奈何地说道。
       王宝山半晌没有言语。他瞅了眼默不作声的张绍庭夫妻俩,贼眼珠子一转悠,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师兄师姐呀,咱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你家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可惜啊,师弟我也是两手攥空拳,锅腰子上山——前(钱)上紧啊!我倒有个主意,说出来你们听听,我实在是为你们着想啊!“
       “那你就快说吧,自家兄弟,有嘛碍嘴的?”张绍庭夫妻,至今还把夜猫子当神鸟呢!
       王宝山道:“我有一个朋友,家大业大,想给儿子找房媳妇,我看是不是先把大侄女许给人家,我来保个媒,一百块大洋让亲家出,不就得了?闺女大了,早嫁也是嫁,晚嫁也是嫁,早晚还不是人家的人?”
       张氏夫妻一听要嫁闺女,不由得“这……”了一声,闺女还小哇!可是……二人对视了一下,眼下只有此路可走了!夫妻二人商量了一下,狠狠心,终于点头答应了。
       灾难连连 娘仨入狼窝
       且说王宝山,见张绍庭夫妻答应了“聘女”还债的建议,十分高兴。他搬动巧舌,大包大揽,说他给侄女找的这个婆家,如何如何富有,如何如何知书达理,他王宝山决不能往火炕里推孩子!危难之时,王宝山伸出援助之手,本已使张绍庭夫妻感动不已,对于他的说辞,夫妻俩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
       当下,王宝山写了婚书,令张绍庭摁上手印。就这么着,张绍庭稀里糊涂,就以一百块大洋的价钱将长女春姑卖掉了!春姑闻讯后,趴在炕上好一场大哭!她才十六岁呀!往后将要发生什么,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家,离开生她养她的父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虽说王叔叔说得活鼻子钻眼儿,自古贼子的誓言,媒婆的嘴,有多少靠得住的呢?
       见女儿痛哭,张绍庭心里很不好受。此时嫁女,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女儿自从落生在张家,何曾得过一天好?她从六岁开始,嫩稚的肩膀上就压上了家庭沉重的担子……张绍庭的心,在默默地滴着血,淌着泪。眼下大女儿成为待嫁之身,自己也砸了饭碗,妻子则不得不辞了奶妈的差事,往后这日子怎么过?难道说连二闺女也卖掉不成?想到这儿,张绍庭猛一阵咳血,顿时全身乏力,瘫软在床头。这时,妻子金屏刚好借了二斤玉米面儿回来,推开角门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玉米面“哗啦”洒了一地。只见丈夫直挺挺地僵在床头,面若死灰。金屏见状,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使劲抱住丈夫,狂呼“救命”。邻居们纷纷赶来,再看张绍庭,早已气绝身亡!
       再说春姑立姑姐妹俩,在外乞讨了一天,粒米未进,求哑了嗓子,磨破了嘴,总算央求到了十来个铜子儿。姐妹俩想到能用这些钱给爹爹抓副药,心中感到十分高兴。可当她们回到家中,见爹爹已横尸当屋,母亲哭得有气无力时,姐妹俩顿觉五雷轰顶,不由嚎啕大哭:“爹呀,咱有钱买药了啊,吃了药你就会好的,你怎么能扔下俺娘儿们几个,撒手不管了呢?我那狠心的爹呀……”
       再说王宝山和戴福有,见自己制定的一整套毒计得逞,心里美滋滋的。虽说给了张家一百块大洋顶债,可这钱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剁了猫尾巴做猫食,偷得的那辆洋车卖了也正好是这个数,还白白地拣了个大闺女,这真是拾了麦子打烧饼——白拣又干赚!
       这日过晌,戴福有、王宝山来张家领人。没进张宅,远远地就听到了哭声。二人相视一愣,不知张绍庭会死得这么快,于是进屋假惺惺地问了问死因,强挤着泪干嚎了几声,然后进了金屏的房间。王宝山将随来的戴福有介绍给了师姐,金屏闻听这人就是亲家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戴福有是何等机灵的人?贼眼一眨,谎话张口就来:“啊,亲家母,我本是和宝山来办事的,听说亲家公有病,顺路过来看看,不想,唉!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河,您还是节哀吧……”说着说着,真的还挤出了几滴眼泪。金屏很是感动,戴福有一边拭泪一边拿眼瞟金屏,见她中了计,趁势从口袋里掏出十块大洋道:“我一时来得急,这几块钱就当给亲家公买个上路纸钱吧!”金屏心中一暖,忙让两个女儿给戴福有磕头谢恩。戴福有见春姑立姑虽说身披孝布,哀容满面,但如那雨中牡丹,带露桃花,颇有几分姿色,心中满意极了。他唤过王宝山,说道:“宝山啊,就劳兄弟多费些神吧,她们孤儿寡母的,发送亲家公的事,你就看着办吧!亲家公在世上一场不容易,别让他走得太寒酸,啊!钱嘛,我顶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说完,又对金屏说道:“亲家母,咱们已是亲戚了,‘亲顾亲顾’嘛,没说的,有嘛事你就只管跟宝山说,咱们不是外人!”金屏见亲家公这么慷慨周到,千恩万谢。
       
       当下,王宝山便为张绍庭操办起丧事来。第二天,王宝山差人拉来一口棺材,还买来一套寿衣。王宝山拿出一张条子,说亲家公那边也不是开银行的,他见这边实在可怜,找朋友借了五十块钱,这是借据,让金屏师姐摁个手印,人死债不烂,以后慢慢还。事已至此,也是无计可施,金屏叹口气,在借据上摁了手印。她哪里会想到,这一摁手印,第二个女儿又将落入虎狼之口。
       发送了张绍庭后,戴福有与王宝山又定下毒计,借口张绍庭刚丧,张家孤儿寡母无人照料,要把张家一家人接到戴家住些日子,一来散散心,二来吃喝也有了着落。金屏不知他们肚子里的狗杂碎,只是不忍心给亲家那边添麻烦,不想去。可是架不住王宝山再三撺掇,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金屏来到戴家,戴福有和妻子马翠花热情接待了她们一家人。马翠花三十多岁,描眉画凤,脸上脂粉擦得老厚,就像抹了一层白灰膏。她原本出身勾栏,是戴福有花大价钱买来的。“从良”后,仍是操着老本行,帮戴福有经营着皮肉生意。戴福有与王宝山的计谋打算她是知道的,张家的娘儿仨,都将要经过她一番“调教”后再卖出去。所以,她毒蛇戴念珠——假充行善人,要好好地拢络张家母女的心。
       金屏来到戴家,一心想看一看未过门的姑爷。但见戴家除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并没有别的男人。难道说这个男孩就是自己的姑爷?
       金屏猜的不假,这个男孩儿不仅是春姑的“丈夫”,他还是众多遭骗姐妹的“丈夫”。他小小年纪便成了戴福有用以“钓鱼”的饵食!
       张家母女一家人被安排在南房西间里。马翠花规定,没事不要出门,更不要到后院去。金屏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暗纳闷儿:后院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让去?
       自从张家母女来戴家后,马翠花可谓是尽心尽力了。她不愧为勾栏老手,很善于揣摸人的心理,再加上那张甜嘴巴,很快就讨得了张家母女的好感。金屏常想,落难之人,寄人篱下,难得亲家母这片热心肠!
       马翠花在春姑立姑两个闺女身上也不惜花钱,每人给做了一身花衣裳,她声言要把“儿媳”姐妹打扮得漂漂亮亮,也让她们尝尝享福的滋味儿!俗话说,人配衣裳马配鞍,张家姐妹原来就挺俊秀,这一穿戴打扮,更显得秀气了。
       金屏是个干惯了活的人,她不愿意白吃戴家的饭,便包下了戴家一家的缝洗和做饭,有时还出去收些缝补浆洗的活儿。
       一晃十几天,张氏母女在戴家慢慢安下心来。为了调训春姑和立姑,马翠花开始教她们弹曲唱歌。金屏开始感到很新鲜,觉得亲家母还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马翠花也时常到金屏的屋中来坐坐。女人就是屁股沉,舌头长,渐渐地二人无话不说了,马翠花开始挑逗起金屏来。问她哪时破的身和新婚第一夜的事……直羞得金屏双腮绯红,“咯咯”窃笑,默不作答。
       金屏那年三十六岁,风韵犹存,马翠花要唤起金屏的春心,使其再嫁,以便将她一并卖出去。
       宝瓶失窃 曹家勇相救
       一晃月余。且说这一天,金屏正在院里洗衣服,北屋传来优美的琵琶声。出于好奇,她轻轻地来到当间屋里,只见亲家母边弹边唱,正教两个女儿吟曲呢!
       一更里月儿照窗台,
       从头上拔下金凤钗,
       金凤钗插在窗台上,
       忽听见情郎哥走进奴的房来。
       
       二更里情郎哥你喜开怀,
       快快脱衣上床来,
       小奴想你有多苦,
       露水夫妻也不能常分开!
       
       三更里……
       金屏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东西,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子。亲家母教孩子唱的这是什么呀?她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了,转身想离开。正在这时,只听后院传来戴福有“客人来了”的喊声。金屏忍不住隔着过堂门缝往后院望去,只见戴福有领进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来。随着戴福有的喊声,北屋走出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姑娘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见来了客人,“嘻嘻”一笑,伸手就来挽这男人的胳膊。男人满脸淫笑,动手摸着姑娘的脸蛋……
       金屏的心顿时怦怦狂跳了起来:戴福有是干什么的?这不是开窑子的吗?怪不得马翠花不让俺们上北院去的,原来如此!她不敢想下去了,急忙离开了当屋。
       来到自己的屋里,见“姑爷”顺儿正和自己的儿子玩耍。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金屏灵机一动,对顺儿说:“顺儿是个乖孩子,告诉娘娘儿,北院那个大姐姐是做嘛的?”
       顺儿瞪着一双大眼睛,摇摇头:“妈妈不让说!”
       “没事儿,妈妈不让对外人说,对娘娘儿还不能说吗?”
       “这……那个姐姐是爸爸从老远的地方买来的,给俺家挣钱……”
       金屏顿时感到浑身冰凉,如坠冰窖。天哪!自己一家人这不是被骗到窑子里来了吗?她猛然想起了介绍人王宝山。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俺娘儿们可让你给害苦了……
       金屏边洗衣服,边思谋着对策。时近晌午,春姑和立姑“下课”回来了。金屏急忙把二人叫到里屋,问她们学唱的这叫嘛曲子?两个女儿见问,显得十分生气:“妈妈,俺们不想学了,多难听啊!她还教俺们唱‘男人十八摸’呢……”
       金屏拉过两个女儿道:“孩子,咱们受骗了,这戴家是开窑子的!”两个女儿闻听,顿时惊慌起来:“妈妈,这……这可怎么办呢?”
       “走!妈妈就是拼上一死,也决不会让你们下这个火坑的!”
       吃罢午饭,金屏对戴福有夫妻说了一番感激的话,然后谎说家中有事,要孩子们回家。戴福有见金屏神色不对,猜到自己计谋或许被她看破,自然是不答应,怎奈金屏态度十分坚决,非走不可。戴福有夫妻顿时翻了脸,贼眼一瞪:“我说亲家母,你可放明白点儿,你走,我们不挡,这两个妮子可是咱家花大钱买下的!她活是戴家的人,死是戴家的鬼!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哼,老母猪跳猪圈……没门儿!”
       金屏见戴福有说出这种话来,顿时气得脸色煞白:“你个大老爷们家,说话横竖也算一句,我哪时把闺女卖给你了?俺花了你家一百五十块大洋不假,自古欠债还钱,三天后还你!”
       戴福有闻听,哈哈大笑:“三天后还我?哼,真不怕西北风刮闪了舌头!我可不要你家那穷窝子的虱子蛋!好吧,闺女先留在这里,三天后拿三百块大洋来赎人!”
       事已至此,金屏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两个女儿泪水汪汪,嘱她快来救她们出去。金屏眼含热泪,离开戴家后,径直去找王宝山,她要当面问问姓王的,金家哪点对不住他,为何要这样丧尽天良?怎奈王宝山避而不见。金屏无奈,只好回到了离别多日的家中。
       在戴家,她之所以说出大话,三日还钱,她心中是有根的。她知道自己家中还有件稀世珍宝“缠枝牡丹瓶”。它的价值,卖一两千大洋是不在话下的。有了这些钱,两个女儿便可跳出火坑。眼下箭在弦上,她只好咬牙对不起列祖列宗和死去的丈夫了。
       回到家中,一片狼藉,金屏的心立时提了起来。一定是进来贼了!家徒四壁,倒不怕偷,她最担心就是那只救命的宝瓶!
       金屏拿来铁铣,赶紧在埋宝瓶的槐树下挖了起来。土越掘越多,坑越挖越大,哪里还有宝瓶的影子?宝瓶被盗了!金屏顿觉天眩地转,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坑旁!
       金家的祖传之宝,此时已落入了王宝山的手里!早在他进瓷器店做学徒时,他就听说金家有一件稀世之宝——缠枝牡丹瓶。不过他一直未能一见。那次他来给春姑“保媒”,进门时见张绍庭慌慌张张用被子遮盖一物,暗自揣度,应是传说中的稀世宝瓶。于是,便打上了它的主意。张绍庭死后,他趁张家母女出门的机会,盗走了宝瓶。
       再说金屏,见宝瓶被盗,救女无望,便想随丈夫而去,一了百了。可自己一死心净了,剩下这几个孩子怎么办?金屏哭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又一次陷入了绝境!转眼三天过去了。金屏毫无办法,到哪去弄三百块钱解救两个女儿?
       
       再说戴福有,从一开始,他就料定张家只不过是老母猪吃土豆——全凭嘴巴硬而已。说三日后来赎人,可能么?不到三天,他就把张家姐妹送到后院,逼他们去接客了。两个姑娘宁死不从。戴福有自有办法对付。他使出艺人驯猴的法子,将二人衣服脱光,绑在柱子上,用蘸了水的鞭子猛抽。毒鞭落到嫩肉上,一鞭下去就是一条血檩子,姐妹俩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宁死不从。戴福有和马翠花坚信皮鞭的威力,仍是天天毒打。
       邻居们不忍心戴家如此摧残两个少女,纷纷跑到张家相告。金屏闻听了女儿遭此折磨,心似油煎,她疯了似地去戴家要人,被马翠花吐了一脸唾沫,拒之门外。有个过路青年见了,劝她速去天津县地方审判厅告状。金屏从未见过官,眼下为救孩子,就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了!
       金屏从小跟父亲学认了几个字,她自己写了状子,赶去审判厅。一个胖胖的法官接待了她,看了她的状子,听了她的诉说,脸上毫无表情,两手一摊,说这事不属他们管,这是警察局的事。三言两语,将她推了出来。
       奔波了大半天,就闹了这么个结果,金屏披头散发地回到家里,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孩子,仔细一看,是戴福有的儿子小顺子。小顺子一见金屏,忙跑过来说道:“娘娘儿,娘娘儿,快救两个姐姐吧,我爸我妈为让她们挣钱,不光打,还……还给……裤里装小猫,疼死姐姐了……”戴福有夫妇的兽行,连亲生儿子都不忍看下去了。
       金屏闻听戴家给两个孩子施此毒刑,心疼得立时瘫倒在地上。
       她听人说过,妓院的鸨儿为逼迫不肯接客的丫头就范,将一只狸猫装在丫头的裤子里,然后系上腰带,用鸡毛掸子狠打裤里的狸猫,狸猫受疼,狠抓乱挠,丫头疼痛不堪,十个有九个受刑不过,会乖乖地被制服……
       金屏决定再去警察局告状,怕再次吃碰,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急急奔出家门。原来,金屏曾给一个姓曹的人家当奶妈子,这家老爷名叫曹汝涛,是个很有头脸的人物,他以前曾做过大清山西学政,为人善良和气,他的儿子就在局里当警察,还是个官呢!
       金屏来到曹家,一步一磕头地进到了曹老爷的书房,求曹老爷大恩大德,快替她搭救两个惨遭非刑的女儿。曹汝涛闻听述说,又见金屏如此模样,顿生了怜悯之心。忿忿地说道:“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有这等不法之徒!”当即提笔给儿子写了一封书信,让她速去警察局告状,然后又掏出五块大洋递给了金屏。金屏热泪迸流,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趴在地下,“当当”地磕了两个响头:“曹老爷呀,你的大恩大德,俺来世就是变牛变马,也要报答!”
       曹汝涛老先生的这封书信果然起了作用,他的儿子,就是警察局长。且说曹警长见到家父的信,又听了金屏的一番诉说,当即差下两个警察赶到戴家,勒令戴福有立即放人。
       两个惨遭摧残的姐妹被从戴家领了出来,但见二人脸色惨白,遍体鳞伤,连路都走不了了!一见母亲,姐妹二人一下子扑到娘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叫道:“妈妈!我的好妈妈呀,你可来了……”
       金屏的心都碎了!她抚摸着女儿,顿时泪如泉涌:“孩子,孩子,我那苦命的孩子……”她边哭边撩开女儿的衣裳,道道鞭伤已经化脓,粘在衣裳上。随来的两个警察见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也都忿忿不平,他们将戴福有锁了起来,并令他雇车将母女三人送回家去,然后将戴福有带到警察局里。
       贼心不死 血案起波折
       戴福有大喊大叫,自然不服,曹警长令他拿出二百大洋补偿给张家姐妹疗伤之用。戴福有坚决不干,曹警长不再理他,命人将他投进了牢房。到了第二天,戴福有就不那么老鸹生鹅蛋——硬撑屁股大了。他央求曹警长放了他,张家欠他的钱不要了,他也不要张家赔偿了。曹警长见惩戒了戴福有,也就依了他。
       戴福有出了警察局,如那王八掉进泥壶里,又窝脖又憋气。他暗在心中发誓,这口恶气一定得出!当即,找来了王宝山,王宝山便撺掇他去地方审判厅告状。商量了大半天,状子终于拟定了:
       某年某月,张绍庭将两女春姑立姑,许配给戴福有之子戴强、戴顺为妻,聘金二百元整,外加五十元借款。王宝山为媒,一手经办,立有婚约字据。现如今,金氏穷极悔婚赖债,恳请法院公断。
       状子的内容是炮制出来了,可其中有两处破绽:一、戴福有只有一个儿子,即戴顺子,那个“戴强”却是没有;二、张氏次女立姑,绝没有立婚约之事。
       要堵这两处漏洞,对戴福有王宝山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第一,由戴福有出面,找一个男孩充当戴强;第二,纸笔现成,重写一张婚书就是了。至于手印,随便摁一个就行,反正张绍庭已死,总不能将死人扒出来验手印吧?当即,二人商订妥当,便着手准备去了。
       第二天,戴福有便将诉状和婚书递到了天津地方审判厅,戴王二人心中有数,但等着旱地拾鱼。
       大约半个多月后,一张传票发到戴家,戴福有原以为如愿以偿,不料,地方审判厅驳回了他的上诉:
       查戴福有非良善类,强抢民女张春姑张立姑,非刑折磨,逼其接客,决非婚姻所为。婚约无效,维持地方警察局之裁决……
       戴福有看罢地方审判厅的裁定,顿时气得瞪大两眼,恨恨地骂道:“他妈的,审判厅和警察局穿了连裆裤,一定是姓曹的那小子从中捣鬼。不然,姓金的一个娘们家,万没有这个道行!”
       戴福有猜得一点不假。地方审判厅之所以做出如此裁决,曹家父子确实从中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们觉得戴福有恃强凌弱,如此欺诈张家孤儿寡母,实在是于理不通,于法不容。这才出面周旋,使张家母女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
       戴福有回到家后,越想越气,他决定上诉。
       妻子马翠花大包大揽:“哟,看把你气的,这有嘛难的?老娘出面找我那干姐不就结了!听说她的丈夫是省高等审判厅的一个庭长,姓胡,专管这事的!”
       戴福有一听马翠花还有个硬门子,喜得如同饿狗咬上猪骨头,一把抱起马翠花,又亲又啃,连叫“心肝儿宝贝”,催她快去。
       马翠花所说的这个“干姐”,名叫刘敏,艺名“美美”,二人都是烟花巷的娇娇。此人四方脸,大眼睛,中流个头,嘴巴忒甜,勾引男人特有一套。为此,很受嫖客的喜爱。后来有个军汉看上了她,不惜重金,将她买回家中。这个军汉,就是现时的直隶省高等审判厅的胡大棒!
       胡大棒五十多岁,个头不高,相貌丑陋,由于营养过剩,有横没竖,笨得像头猪。此人不学无术,专横跋扈,动不动就大眼一瞪,张口骂人,在审判厅是有名的一霸。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胡大棒如此骄横,却特怕他的老婆刘敏。打官司告状,刘敏总要掺合进来,屎克郎吃面筋——臭嚼个没完。这个娘们特有一套整人的办法,为了稳住老头子的地位,她使出自己的绝招,靠上了高等审判厅的杨厅长。民事审判庭里有一个姓吴的,很有才干,精通法律,刘敏看着是对老头子的威胁,和杨厅长吹了几次枕边风,姓吴的果然就卷铺盖走了人!胡大棒的“天下”是靠老婆打下来的,所以,对刘敏可谓是言听计从。
       再说马翠花打点了一包礼品上门来找刘敏。刘敏今非昔比,别的不说,光那腰肢,就肥出了二尺,举止酸得让人倒掉牙。平时她已吃馋了嘴,一见马翠花就拿来这点东西,佯装不认识,拖着长腔问:“你是谁呀?”
       马翠花急忙叫声“姐姐”,自我做了介绍。刘敏爱理不理地“噢”了声,算是知道了,问她上门有嘛事?马翠花便把上门相求胡庭长的意图说了一遍。刘敏“噢”了一声,又瞅了眼马翠花的礼品,撇撇嘴,不冷不热地说道:“我说妹子,这事你找我说没用啊,咱一个老娘们家,不掺合老爷们的事。我看你还是去衙门里找老胡去吧,啊?我还有事。”说完,撇撇嘴,扭着肥肥的屁股进屋去了。
       
       马翠花吃了个大窝脖,大白脸气成了紫茄子。暗暗骂道:“德性!风箱板子做棺材——挨了半辈子出溜了,你倒装起人来了!”她明白刘敏的意思,百家姓不念头一个字,上来就是“钱”啊!
       马翠花气呼呼地回了家,王宝山也正在这儿等着呢!马翠花便把刘敏的德性学说了一遍。王宝山道:“这也难怪,这个娘们是个吃馋了嘴的老黄鼬,咱猪八戒耕地,光凭嘴拱不行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说,咱们五百块大洋捅上去,我就不信老白猫不吃小活鱼!只要咱买转了姓胡的,两个妞儿就是咱的了,怎么着也能卖两千!要不,咱就得闹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戴福有想想也是,一咬牙:“他妈的,干!”
       当天夜里,戴福有带上五百块大洋和状子,与马翠花一道,又一次叩开了胡家的大门。
       一周后,直隶省高等审判厅民事审判庭开庭。原告戴福有,被告金屏,还有当事人王宝山,都被传到了法庭上。
       春姑和立姑身上的伤势已有好转,姐妹二人扶着母亲上堂听审。由于连日的焦心劳累,金屏面色苍白,明显老了许多。她原以为遇上曹家父子两位大恩人,她家的这场灾难就可以避过去了,不想戴福有贼心不死,又和她孤儿寡母折腾起来。她心里没底,自己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怎是姓戴的对手?她暗暗乞求天地保佑,但愿高等审判厅也有为民做主的好人。
       审判长胡大棒,嘟噜着一张肥脸,首先宣读了戴福有的诉状。金屏闻听,大呼冤枉,当堂反驳婚书是假的,戴福有并没有叫戴强的儿子,恳请大老爷明察……
       胡大棒得了戴福有的钱,早已成了姓戴的嘴,见金屏喊冤,“啪”地一拍惊堂木,令她闭口,然后让证人王宝山说话。
       王宝山“嘿嘿”一笑,大声道:“大老爷,我和被告金氏是师姐弟关系,按说我得向着她。可自古向理莫向人,两个侄女的婚姻都是我一手经办的,赖婚可是不行啊……”接着,嘴巴一呱叽,某年某日,由他经办的第一桩婚,戴家付钱多少;某年某日,由他经办的第二桩婚,戴家付钱多少……“嘡嘡嘡”,一番话,活活地证死了金屏!
       金屏见王宝山如此恩将仇报,无中生有地胡诌一气,气得浑身发抖,骂声“畜牲”!当堂气挺了过去。春姑和立姑早已气炸了肺,大骂他们串通一气,谋算她们孤儿寡母!姐妹俩抱起母亲,又摇又喊又哭。好半天,金屏才缓过气来,放声大哭,直喊“冤枉”。
       胡大棒“啪”地一拍惊堂木,喝道:“不许哭!听本官宣判:
       一、张绍庭两女嫁戴福有两子,有婚书为凭,媒人为证,婚书有效,张家二女,判归戴家;
       二、金氏穷极悔婚,抵赖债款,判掌嘴二十,限期十天,如数归还……”
       没等胡大棒宣判完,金屏骂声“昏官”!便又气挺了过去。
       春姑立姑,木人一般,一时竟傻呆呆地不知所措。
       这时,戴福有洋洋得意地走过来,一手抓住春姑的头发,一手抓住立姑的头发,贼眼一瞪,恶狠狠地说道:“死丫头,听见了没有?你们是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的!哼,你们听着,三天后我要给你们‘成亲’!”
       烈女抗争 冤案震津门
       胡大棒宣判完,张家母女恍恍惚惚,也不知怎么回的家。到家后,母女仨相视无言,抱头痛哭。哭声震天,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显得分外凄怆。左邻右舍闻讯来到张家,闻听述说,个个忿忿不平。可是他们都是一介草民,手中无权,腰里没钱,又有什么法子相救张家母女呢?
       张家当天夜里没有动烟火,母亲金屏心力交瘁,已瘫在炕上。三个年幼的弟弟仿佛长大了许多,饿得在屋里转来转去,眼巴巴地望着锅灶,谁也没有喊叫一声。春姑立姑一双烈女,面对如此结局,下了以死抗争的决心。
       临死前,姐妹二人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她们默默地流着泪,轻轻地念叨着,她们才十几岁啊,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青春的美好,人生的乐趣,她们没能体验到,就要落入贼手,惨遭蹂躏。面对残酷的现实,姐妹俩唯有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到天堂寻求解脱。
       怎么个死法呢?上吊,怕吊不死;投河,岸上行人太多,一旦有人相救怎么办?桌上的油灯发出“咝咝”的响声,豆大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行将熄灭,灯中没油了。姐妹俩拿出洋油罐来添油。猛然打上了这罐洋油的主意,对,喝洋油!可是洋油劲儿小,怕死不了,二人又把整盒的洋火头掰碎,泡在了洋油里。做完了这些后,姐妹俩的心情倒平静起来。总不能就这么死去啊,她们还想再给母亲和弟弟做点什么事情。对,她们都还没有吃饭,于是姐妹俩生火,煮了半锅菜粥。三个弟弟早已饿透了肠子,见了熟粥,哪管三七二十一,唏哩呼噜,吃得好不香甜!姐妹俩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脸上的泪水滚滚而下……
       母亲还在炕上昏睡,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做饭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吃一碗啊!母亲被叫醒了。她推说不饿,摇头不吃。姐妹俩给母亲盛了一大碗,端进了屋中,“扑通”双双跪在了炕下:“妈妈,这碗粥您一定要吃,女儿不孝,三个弟弟往后还得靠您呢……”母亲并没有明白女儿这番话的意思,她以为这是闺女疼她,怕她饿着呢!心里一酸,泪就出来了:“儿啊,你们快起来吧,妈妈喝就是了。”
       夜渐渐地深了,屋中昏暗的油灯在风中摇曳不定,忽暗忽明。母亲和弟弟们都已睡去,姐妹俩端来了洋油罐。她俩来到外屋,将泡了洋火的煤油分做两份,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她们低低地哭泣着,一一地在弟弟脑门上亲着、抚摸着——她们希望弟弟早日长大,替母亲分忧,为含冤的姐姐报仇。亲完弟弟,姐妹俩最后来到了母亲的炕前,望着母亲那灰白的头发,想想往后母亲将何其艰难地活着,姐妹俩终于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被惊醒了,说道:“半夜三更的,你们别哭了,快睡吧,明儿个咱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咱就逃回南皮老家去!”
       两个女儿哪里肯听!抱住母亲,哭得更凶了:“妈妈,我那苦命的妈妈呀!女儿不孝,对不起您了……”
       母亲仍没有想到女儿即将离她而去,猛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煤油味儿,惊慌地问道:“怎么,你们弄洒洋油了?”
       二人一怔,互相望了一眼,点点头,母亲并没有责怪她们,仍是劝她们快些睡觉。
       两个女儿止了哭,一人扯住母亲的一只手,现出了童年才有的娇气,恳求道:“妈妈,您别睡了,给女儿梳梳头吧!”
       妈妈道:“唉,深更半夜的,梳的哪门子头啊?快睡吧,啊!”
       二人不依:“妈妈,就当女儿求您了,甭用梳子,就用手刀两下也行!”说完,二人都乖乖地回过了身去,将散乱的头发交给了母亲。
       母亲捋起女儿的散发,一下下地刀着,女儿脖颈上被抽打的鞭伤露了出来,顿时,金屏心如刀割!她一下下地给女儿梳着头发,忍不住泪满双腮!
       “梳”完头发,姐妹二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们仍不肯离去,一边一个,如同吃奶的羔羊,双双依偎在妈妈的怀里。金屏也没了困意,搂住一双女儿,沉浸在母女特有的温情之中……
       四更天,姐妹二人的毒力开始发作,肚里像着了火,腹疼难忍,口渴得冒烟,姐妹二人搂抱在一起,在炕上折腾起来。妹妹立姑实在受不住了,说道:“姐呀,我的嗓子要裂了,我想喝点水啊……”
       姐姐春姑疼得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妹妹,不能喝水呀,一喝水毒力就解了,咱就死不成了……”立姑闻听,牙一咬,再没说一声口渴。
       姐妹二人的痛苦呻吟惊醒了母亲,母亲一看女儿面色紫青,浑身冒汗,知道她们出了事。忙起身抱起女儿,问她们怎么了,直到这时,二女儿才向她说了实话。金屏闻听,顿如头顶炸雷,“啊呀”一声惨叫,扔下女儿跑到门外,狂呼救命。
       此时,天已大亮,左邻右舍听到这凄厉的喊叫,纷纷跑来,但见二女惨痛万状,在炕上滚来滚去,不忍目睹。他们有的去请医生,有的去抓药,有的抱着二姐妹要给她们灌水。姐妹二人视死如归,紧咬牙关,拒不饮水。春姑告诉众人,自从她们姐妹听到高等审判厅的判决后,就决心一死,她们只能以死来相抗这无理的判决……话没说完,口吐鲜血,气绝身亡!众人急救立姑,立姑紧咬牙关,说道:“我姐妹有约在先,姐姐已死,我决不偷生!”拒绝抢救,惨烈殉节!在场的人见二姐妹死得如此惨烈,无不落下悲伤的泪水!
       
       惨案比长了翅膀还快,大半天便传遍了整个天津城!人们忿忿不平,议论纷纷,曾帮助过张家的曹汝涛老先生闻讯后,胡子气得直抖,他十分敬佩张氏二烈女的壮举,亲自赶来吊唁,安慰其母。
       二烈女惨烈殉节的消息,也传到了南皮张氏族人的耳朵里。他们闻听一双烈女竟是南皮张门之后,觉得这是张氏家族的奇耻大辱,决心要抱打不平,为一双烈女报仇申冤。
       首先出面的是张曾阳。张曾阳曾任清政府都察院都御史,山西巡抚,浙江巡抚,官位煊赫。满清退位后,一直闲居在天津。他从好友曹汝涛那里听到这件事后,怒不可遏,当即去找张君立计议。
       张君立乃清末重臣张之洞的长子,早年曾任满清政府驻美国参赞,精通法律和外交。张君立当下派人去张家查问情况。
       查明了情况后,二人又找来了天津名绅张凤元。三位南皮张氏族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联络天津的各界名绅,联名上控直隶高等审判厅,要求改判冤案,缉拿凶手,惩治贪赃枉法的主审人员。
       一时间,整个天津城掀起了一股声势浩大的申冤浪潮。天津的《社会教育星期报》等几家报纸,也纷纷发表消息,披露双烈女惨案真相。短短几天,签名的各界名绅就有数百人!天津名绅、著名教育家严修、商界巨头高凌雯,著名书法家华世奎等等,都在签名之列。
       南皮张氏族人,一方面联络各界名流签名申冤,一方面积极筹备一双烈女的殡葬。他们觉得,一双烈女,小小年纪,就如此贞节刚烈,实乃是南皮张氏家族的骄傲。他们要好好地给一双烈女出殡,一显张氏家族的余威。
       联名状递到了直隶省高等审判厅厅长杨以德的手里。杨以德一看这一大溜蚂蚁似的名绅签名,当即头皮子发麻,方感胡大棒这个混蛋给他捅了马蜂窝。南皮张氏家族是好惹的吗?他们拔根汗毛也比自己的腰粗,京津官府要员有不少都是张家的亲朋,当今大总统徐世昌就与张家沾亲带故。此事一旦闹大了,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还能戴得住?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答应张家的要求。当即传令,缉捕戴福有、王宝山到案。
       再说戴福有王宝山二人,万没想到好不容易捕获的猎物竟然会“扑愣”一声飞上了天,感到十分惋惜。他们倒不是惋惜这两条年轻的生命,而是惋惜那两千即将到手的现大洋!后来,他们听说南皮张氏族人出面了,方感末日来临,急急如漏网之鱼,赶紧穿上兔子鞋,弃家潜逃了。
       双烈女的惨死,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和同情,天津著名的戏剧家刘铁庵,仅用了十余天的时间,就据此编出了河北梆子《双烈女》,很快便在天津各大剧场上演。由于演的是真人真事,观众之多,反响之大,可谓是前所未有。
       经过四十多天的准备,五月初一这天,双烈女方出大殡。沿途居民倾巷而出,到处是一片感叹惋惜之声,不少人都为此流下了热泪。
       送葬仪式非常隆重,双烈女棺木由八抬“大座”抬着,全副仪仗,最前面有军乐队开道,军警全副武装列队其后。在津的直隶主要政府官员,天津的各界社会名流,以及南皮张氏族人数千人参加了葬礼。送葬的队伍从西关出发,绕城区一周,最后将双烈女葬于城西明代费宫人的墓侧,并建祠立碑。碑文由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撰文,天津著名书法家华世奎书丹。今保存于天津河北区中山公园内。
       双烈女大殡,共收奠仪十几万元,社会各界的挽联二百余副。这里摘录几副,以窥当时一斑:
       崚嶒烈骨铁心肠,偏是小家明大节,
       黑暗法庭浊世界,同拚一死谢群儿。
       呼吁穷于路,玷辱及于门,
       相对泪涔涔,无可奈何惟一死;
       趋势者笑贪,贪利者忘耻,
       朅来尘扰扰,得来曾有是双清。
       良贱谁许混淆,尊人格,
       保家声,足为天下弱女子争气;
       曲直岂容颠倒,正国风,
       重民命,吾愿后来司法界留心。
       附记:
       双烈女安葬后,清末另一重臣张之万的长子张瑞荫,令其管家将金屏母子接回原籍南皮。利用办丧事所剩的余款,会同张氏家人在南皮县城里文庙东侧,建“双烈女祠”,并立碑刻石以记其事。
       烈女碑有两块,分别为张曾阳、张瑞荫撰方,张榛、华世奎书丹。这两块石碑,“文革”时期被毁。金屏母子初居烈女祠西厢房,后来迁居双庙村(张之洞原籍)。
       新中国成立后,天津市扩建“新北”电影院,烈女墓影响建设,双烈女遗骨由其弟、弟媳搬运回南皮,葬于双庙村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