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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大清神断张问陶
作者:张 军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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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近年来,悬疑推理故事开始大行其道,以其离奇的故事情节和精妙的悬疑推理越来越多地吸引着读者的眼球。本期头条推出的《大清神断张问陶》就是一部典型的古代悬疑推理小说。故事从清朝嘉庆二年冬天开始,以神断张问陶审案为主线,将波诡云谲的官场斗争、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用大大小小的案件一路贯串下来。既富深邃的人文内涵,也包含了精彩的现代元素。可谓写人写事异彩纷呈,刺贪刺虐入木三分,读来畅快淋漓,令人叫绝。
       沐清一罹难拐棒巷
       张问陶探案石角村
       清朝嘉庆二年,冬。
       北京东城崇南坊正七品兵马司副指挥使沐清一巳时三刻(上午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独自出了门,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到第二天丑寅相交的时刻(凌晨三点钟),打更人在东城的拐棒胡同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天子脚下,京中专管治安匪盗的朝廷命官竟然被杀,一下子轰动了京城。
       受理此案的是被乾隆御封为“大清神断”的张问陶。张问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曾因破了两件京师大案和一件宫内奇案而闻名朝野。此时,他乘坐的四人抬蓝呢轿停在了拐棒胡同,胡同口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胡同里探看,唧唧喳喳地议论着。
       胡同里,刑部的部员,兵马司的吏目、衙役,顺天府的捕快、仵作忙忙碌碌地到处走动。
       张问陶与沐清一是相处多年的患难之交,面对好友冰凉的尸体,不觉悲从心头起,滴下泪来。沐清一的尸体穿着便服,但十分讲究:枣红缎子对襟洋灰鼠出风马褂,蜜色花缎灰鼠袍子,内衬绉纱小紧身,下身是淡月白花缎套裤,白丝绒袜,原色缎子挖花京鞋,头上戴一顶獐绒方顶小帽,湖色帽结,像是要见贵客的样子。
       沐清一身上只有两处伤口。一处是刀伤,从后心刺入,由于沐清一斜身躲避,所以没有扎深,划胁而过;另一处是剑伤,从前面刺进咽喉,正是这道伤口要了他的命。看来行凶者是两个人,而且武功不弱。
       周围的脚印已经被人小心地扫过,看不出任何痕迹。
       张问陶验过伤后,起身回头问道:“哪个是崇南坊的吏目连朋举?”
       一个头戴镂花金顶,身着五蟒四爪袍外罩练雀补服的官员走过来道:“卑职便是。”
       “昨日衙门里是谁最后见过沐清一?沐清一走时说过什么话?”
       “沐指挥是昨日巳时三刻离开衙门的,走时和我打过招呼,说要去会一个朋友。”
       “他说去哪里会朋友了么?”
       “没有说,但卑职方才刚刚查明,得一聚饭庄的一个伙计见过沐指挥和一个女人包了个雅座吃饭!”
       “女人?”
       “正是。因为沐指挥也算是得一聚的老主顾,所以认得。我已将那个伙计带过来认尸。他说,当时那个吃饭的人所穿衣服和长相,与尸体一模一样,就是沐指挥!”
       “把他唤过来!”
       那官员连忙着人将店小二带来,店小二跪倒在地,道:“小的见过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莫冶。”
       “你可认清昨晚吃饭之人就是沐清一么?”
       “小的绝不会认错,我们做伙计的别的不行,认人可是一绝,绝没有错的。”
       “那个女子的模样,你可记得?”
       “那女子戴着斗笠,披着面纱,就是吃饭喝酒的时候,也没有摘掉。所以小的没有看清面貌。但看身材却是绝佳的,走路袅袅生姿,倒像是个美人!估摸着也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吧。”
       “她穿着什么衣服?”
       “那女子穿得甚是华贵。里边是竹根青花缎珠皮小袄,外罩宝蓝韦陀银一线滚的马甲,原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脚蹬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对了,虽是个美人,她的脚却是大的。”
       “是大脚?你可看仔细了?”
       “小的看得分明,的确是大脚!”
       “你可听到他们说些什么没有?”
       “小的送了几回菜,只听到几句,却听不懂。”
       “怎么听不懂?”
       “两个人说的都是广东话,小的一句也听不明白!”
       张问陶这才想起,沐清一就是广东人,这个女人一定是沐清一的老乡了。他乡遇故知,到饭庄吃杯酒倒是不奇怪。但怪的是,这个女子要比沐清一小一二十岁,还是个大脚的满族女子,怎么会和沐清一攀上交情的?
       这时,户部尚书兼顺天府尹曹文植等人走了过来,曹文植问道:“张大人,你可查出什么端倪来么?”
       张问陶拱手回道:“曹大人,方才验了刀伤,凶手武功高强,出手瞬间致命。但行凶者又不像是沐清一的仇人,很可能是雇凶杀人。看其刀、剑伤口,异常平滑,特别是刀过之处,碰到了沐清一衣服上的一颗铜扣,竟把铜扣削成两半,以此推断两人拿的都是宝刃。武林高手又有宝刃在手,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请到这样的人物呢?我想在京师之中,不外乎皇亲国戚、高官重臣、臣贾富商三类人。”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问了得一聚饭庄的伙计,与沐清一吃饭的是个衣着华贵的满族女子,会说广东话。此女可能是在广东做过官的满族大臣的妻妾子女,或是沾着皇亲的贵族。女子戴着面纱,似乎不愿泄露身份。我想沐清一的死一定与这个女子有关系。但二人既然能同桌吃饭,又断乎不是仇人。另外,现场的痕迹都被人故意抹去了,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查明这名满族女子的来历了。”
       东城巡城御史舒鲁插话道:“张大人分析得条条在理。不过,在京师中如何去查这样一个女眷?总不能把所有在广东做过官的满人的女眷和在广东呆过的皇族女子都叫到堂上审问吧?”
       “不错,对手十分精明,把我们可能想到的都算到了。不过,百密终有一疏,还有一个千里之外的漏洞她却没有算到。”
       “怎么讲?”
       “沐清一跟随我已有四年,他的为人我是了解的,此人绝不会在官场上与人结仇,也不会在女色上栽跟头。那么,所有的恩恩怨怨就只有可能是在广东老家结下的。”
       “此话怎讲?”曹文植不解。
       “那女子与沐清一同说广东话,说明两人都在广东呆过。沐清一平时很少穿这样讲究的衣服,昨日特别换了这么一身盛装去会一个比他小二十来岁的满族女子,说明二人关系不同寻常。下官愿扶送沐清一的棺椁回广东,查明此案真相!”
       从北京走的时候,还是正月十九,到广州却已是六月初一了。正是最热的时候,阳光肆无忌惮地直射下来,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张问陶一行人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了沐清一的老家清远县。
       清远县知县刘德孟已经从邸报和省里的牌文中得到消息,早就派人在城外候着,听说张问陶来了,老远就接出城来。“张大人一路辛苦了,这里已经为您备了小轿,请到敝县衙门里稍作休息。沐指挥的棺椁由我派人送到石角村吧!”
       张问陶道:“不必了。沐清一与我相交多年,情谊深厚。扶棺归里,是我应当做的。待我将沐清一的丧事操持完毕,自会上县衙叨扰。”
       刘德孟无法,只好命人为张问陶换了马,又派了两个衙役引路,送张问陶去了石角村。
       张问陶将沐清一的棺椁送到家门口,他的儿子沐韦深也已经从刘知县那里知道父亲亡故的消息,抱了棺椁放声大哭。张问陶将案子讲了,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便吧。我来广州,一半是送你父归乡,一半是为缉拿真凶。待将你父安葬之后,我必当全力找出凶手,以告慰沐老弟在天之灵!”
       沐清一的丧事操办得十分隆重,按七品官的规格在祖屋前竖立了楣杆,修了大墓。又请附近庙中的和尚设香坛,超度亡魂。当地乡绅旧吏、亲朋故友都来吊唁,因为沐清一在本地人缘特别的好,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直过了三天人才渐渐稀了。
       等到一应葬礼之事都已完毕,张问陶将沐韦深叫到面前问道:“我听说你是过继过来的儿子?”
       
       沐韦深点头道,“是,家父无儿无女,便将我过继到膝下。家父在清远威望很高,人缘也极好,自从我改了沐姓,从小到大总是很受乡邻照顾。”
       张问陶叹了口气,沐清一跟了自己四年,而自己对他的过去却知之甚少,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惭愧来。他抬手示意沐韦深坐下,柔声道:“你母亲是前年不在的?为何不派人到宣化报丧?”
       “路途太远,没有盘缠。想派人捎信,又没有去那里的人。”
       “沐清一是三代单传,这么说来,你也没什么亲戚啦?”
       沐韦深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姐姐吧,但也算不上姐姐。”
       “哦?这是怎么说?”
       “在我过继到沐家的前一年,家父还曾收养过一个九岁的女孩。但没过两个月,这个女孩便逃了。”
       张问陶身子一凛:“从谁家过继的女孩?是逃回了本家么?如今身在何处?”
       “她不是本地人,只知其父是一个犯人。”
       张问陶不无失望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父生前可有什么仇人?”
       “这倒没有听说。家父秉性纯善,为人热忱,但凭良心作事。所以四乡八里,口碑极好。就是被他捉住的盗匪,也没有不佩服他的。”
       几天来,张问陶在乡里四处奔波,打听沐清一的过去。沐清一身世如水,至清至纯。乡邻们都说以沐清一的为人,是绝不可能有仇人的。那个逃走的女孩的身世,也在查访中渐渐有了眉目……
       乾隆四十二年,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六月。一向民风纯朴,少有失盗的清远县却连连丢失东西,丢的都是食物、衣褥、锅碗等居家之物。沐清一当时是一名捕役,只有二十二岁。他很快就在一座破庙里将这个贼捉住了。但当他看到这个贼的模样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贼已经被麻风病毁了容,他还带着一个九岁的女儿。县衙根本不能收容深患疠疫的病人,沐清一将其接到家中,并请来郎中为他治疗。为防疫病在村中传播,他又将这个病人送到山上一座空庙中,雇人送饭照顾。那个九岁的女孩则被他收为义女。但在九月的时候,女孩逃走了。从此,就再也没了音讯。
       一个是地位尊贵的满族贵胄,一个是汉家麻疯病人的女儿,这两人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清远县的县衙中,几只夏蝉不停地叫嚷着,更让人感觉烦热不堪。张问陶坐在书房中,手中捧着冰块,知县刘德孟陪在一边,不停地抬手擦汗。
       “女孩逃走,只可能有两个去处,一是被人收留了,一是被人拐卖了。她眉心有颗红痣,极易辨认,若是被人收留,是比较容易查到的;但如果是被人拐卖,就很难办了。”张问陶神情阴郁地对刘德孟说道。
       “两江总督李奉大人和广东巡抚陈士文大人都已经来了牌文,说协查文书已经发出,两广各县都已开始查找乾隆四十二年失踪的这个女孩。相信不久便可水落石出。”
       “嗯。”张问陶点点头道,“我这边也接到了湖南巡抚阿林保大人、江西巡抚张诚基大人的文书,广东北邻的湘赣两省也开始协查此女。毕竟收养大事,是隐瞒不住的。如果没有被拐的话,应当很快就能查到。”
       但一连三个月过去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张问陶一时陷入谜局,只得先到广州驿馆住下再说。
       中秋夜观灯察端倪
       刘翠儿易名正古伦
       广东的秋天湿热得很,虽已到了中秋,天气仍不凉爽。中秋之夜,家家都点起了灯笼,然后在院中或门前摆一张桌子,放满月饼、水果。一家人一边赏月,一边聊天。小孩子们则提着灯笼和伙伴们在街巷间开心地到处跑,比着谁家的灯笼更漂亮。
       广州知府张道源见张问陶几个月来为办案的事情四处奔波,十分劳累,就力邀他一起出来赏月看灯,张问陶盛情难却,便和张道源换了便服,只带了两个卫兵上了街。
       一轮皓月在清碧如海的天上浮动,几朵薄云如纱,一片银光似水。街上观灯赏月之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张问陶与张道源走了一会儿,见一家客栈门前放着一只落地的大灯笼,约摸有一丈来高,分为三层,顶上一层是一支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脚下浮云四起,再往下是碧海波涛。因为扎得十分好看,引得众人围观赞叹不已。
       张问陶见灯笼上面落的制灯年月是乾隆四十二年八月,不由触动了心思,一迭声叫来店家问道:“这是谁家扎的灯笼?如此的气派。”
       店家笑道:“本地人可没有这么好的手艺。二十年前,一个扎灯笼的老板带着伙计路过广州,就住在小店。一问起来,正是河南有名的‘灯笼刘’。正巧快过中秋了,我就请灯笼刘扎了个落地大灯笼。这么一扎起来,还真是出彩!我就免了他的店钱,还另添了五两银子。”
       张道源笑道:“五两银子加几个人的店钱就得了一个镇店的宝物,店家你可占了大便宜啦。”
       店家赔笑道,“可不是!说起来这个灯笼还真是广州头一份呢。不过灯笼刘也没有吃亏,在小店里还凭空得了一个小儿媳妇呢。”
       张问陶眼睛一亮,赶忙问道:“怎么得的?不会是捡的吧?”
       “客官您可猜着了,就是捡的。那年大概是九月中旬的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来我店里乞讨。那天正下着雨,我瞧这女孩淋得浑身湿透,一身的泥巴,十分可怜。就让内人带她洗了个澡,又安排她和伙计一起吃饭。恰巧灯笼刘看到了,他看这女孩长得挺水灵,问是不是我的女儿,有心要认个亲家。我说:‘是个小乞丐,看她可怜,刚刚收留在店里。您要真是有心为善,就把她领走吧,可要好好待她。’”
       张问陶伸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五六两重,塞到店家手中问道:“这位掌柜贵姓?我姐姐的女儿就是那一年在清远县丢的,离广州不远,可能就是这个女孩呢。还请您给指点一下。”
       店家见是寻孩子的,又给了五两足色纹银,也想顺水做个好人,便问道:“可是眉心有颗红痣?”
       张问陶喜道:“正是,那年她只有九岁。”
       “那说不定就是啊!你只有去找灯笼刘啦。灯笼刘名气大,倒是不难找,就在河南开封府。到了那儿一打听,谁都知道。”
       嘉庆三年,九月二十三日。
       张问陶来到开封府通许县灯笼镇。灯笼镇的确是名不虚传,一进镇就看到镇口立着一个丈八高的百鸟朝凤落地大灯笼。一只五彩大凤展翅欲起,各色鸟雀围着彩凤盘旋飞舞,真个栩栩如生,精巧细致。带路的保长对张问陶道:“这个就是灯笼刘做的,灯笼镇里一百多户人家,有七八成都在灯笼刘那里做事。”
       张问陶虽没有带着杏黄伞、肃静牌的仪仗,但几十名衙役拥着四人抬的蓝呢大轿,气派也不小。灯笼刘得了信,立刻率了全家三十多口跪在门前迎候。张问陶下了轿,见跪在最前边的一个人大约六十多岁,头发斑白,虽很清瘦,却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张问陶走过去问道:“你就是灯笼刘?”
       “正是小的,小的名叫刘隆生,人们都唤做灯笼刘。大人亲到鄙宅,小的全家不胜荣幸,请大人到屋里歇息。”
       张问陶心里只想着那个女孩,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乾隆四十二年,你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做童养媳。那个女孩呢?”
       灯笼刘一愣,这才知道张问陶此行不是来看灯笼的,一时吓得趴在地上把头磕得山响,口中讷讷道:“小的该死,小的并不知道那小姑娘的来历,只是觉得可怜,所以带到家中……”
       “你去把她带来!”
       “她……小的已经将她送给了怀庆府道台肃征尼满大人。”
       “什么时候送的?”
       “就在乾隆四十三年。在回老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劫匪。肃征尼满大人正巧带着人路过,打散了匪人,抢回了一些东西。他见刘翠儿长得水灵,就问起她的身世。我说是在广州捡的,他就说这姑娘乖巧,和他自己的女儿一般大,要买回去做个伴。小的见肃征尼满大人着实喜欢那丫头,就把刘翠儿送给他了。”
       
       张问陶问道:“刘翠儿是你给她起的名字,还是她原来的名字?她的眉心可有一颗红痣?”
       “这个名字是小的给她起的,她原来叫彭喜儿。她的眉心上是有一颗红痣。”
       “她可是个大脚?”
       灯笼刘见张问陶问得如此详细,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问,照实答道:“回大人的话,是天足!因为看她是天足,以为她是个孤儿,所以小的才敢收留!”
       张问陶问罢,回头道:“走,立刻回开封府衙,查查肃征尼满现在哪里做官!”
       浙江,杭州,布政使司衙门。十月十八日。
       书房之内,浙江正二品布政使肃征尼满和张问陶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我已打听清楚,你将刘翠儿买下认作义女,改名正古伦。但后来你又把她送到了哪里?”
       “正古伦的事,你就不要打听了吧。这样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肃征尼满对张问陶的造访显得有些紧张。
       “堂堂朝廷命官,被刺杀于京城之内。难道您就让这个案子从此成为无头案么?如若任由凶犯逍遥法外,大清律例何在?国家法度何在?皇上的脸面何在?肃征大人,我想以您的为人,还不至于包庇凶犯吧?”
       “包庇?呵呵。”肃征尼满冷笑两声道:“用得着我包庇么?正古伦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咱们能够管得了的。此乃通天的大事,我劝张大人还是三思而后行。我知道你是皇上御封的‘大清神断’,但大清毕竟是大清,张大人再神也有断不了的案子。”
       “听肃征大人的口气,此女背景很深啊!但我张问陶食朝廷俸禄,做大清官吏,若听讼不能断讼,哪堪披这身蟒袍补服,戴这个朝冠顶珠?就是皇子犯法,我亦要将他揪出,让圣上裁决!”
       “张大人,我佩服你的胆量,更佩服你的清正刚毅,但你从我这里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
       “肃征大人,如果你不说出正古伦的下落,下官便要以家主杀奴之罪,将您参劾。到时候事情弄大了,您还是脱不了干系。不如现在说出来,倒还能落个干净!下官向您保证,一定不会让此案拖累您的。”
       此话虽然无赖,却让肃征尼满傲气顿失。他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张大人,正古伦不是别人,正是成亲王的侧福晋瓜尔佳氏!”
       “啊!”张问陶着实吃了一惊!皇族之中手握重权、以亲王身份领军机处要政、地位仅次于嘉庆的成亲王,竟然娶了一个得了麻疯病的汉族贫民的女儿!
       肃征德尼见自己一句话镇住了张问陶,心中得意,又走回来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实话与你说了罢。乾隆四十一年的时候,宗室皇亲台布十一岁的女儿因出天花而亡,夫妇两个都很伤心。特别是他的福晋佟佳氏,因为思女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到第二年的时候,已经是卧床不起了。恰巧,在乾隆四十三年,我在湖北救了遭遇劫匪的灯笼刘,发现他收养的一个女孩和台布的女儿长得有几分相似,便将此女买下。先在家里养了半年,只告诉别人说是我一个远亲的孩子。第二年开春,我便将此女送给了台布。后来,此女长大,配给了成亲王,做了侧福晋……”
       张问陶心中豁然开朗,心中的疑惑一扫而空。王妃和贫女,贵族与贱民,如此天渊之别的身份竟巧合地集于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身上。二十年前,沐清一收养了这个女孩;二十年后,二人在京城相遇。一定是沐清一认出了这名女子,想要相认,却不料遭来杀身大祸。
       情未了孤女说身世
       意难平少卿离庙堂
       北京,十一月二十二日。深冬。凛冽的寒风在街巷中呼啸着,将树枝上最后几片枯残的叶子拔下,摔在墙角。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面纱,衣着华贵的女子迈入北城得一聚饭庄。
       她走进楼上一个偏僻的雅座,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已等在那里。他身穿驼色缎棉袍,外套黑色小毛羊皮褂,身子有些驼,尖嘴猴腮的,活脱一个狲猴的模样。女子轻轻一笑道:“这位就是号称‘大清神断’的张问陶大人么?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张问陶看看这个女人,虽然蒙着面纱,仍掩不住一身雍容华贵的气质。他道一声,请坐。
       那女子坐到张问陶对面,摘下了面纱。张问陶看到了一张绝色的脸。两道春山细眉之下,是盖着浓密睫毛的一双似幽似怨的秋水。女子轻启朱唇道:“听说张大人一直在追查小女的身世。”
       “正是。我想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今日约你前来……”
       “不,许多事情您并不知道。我之所以前来赴约,正是要向您讲一讲二十年前我的过去。”
       “张某愿闻其详。”
       女子微微低首,缓缓诉说开来:“爹爹得了麻疯病的时候,我只有六岁。有一天早晨起来,娘就不见了。我一直哭到爹爹从田里回来。他回来后,问我娘去哪里了,我只说不知道。爹爹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便开始淘米做饭。我娘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几个月后,村里人给了爹爹一些钱,将我们赶走。那笔钱并不少,但要治病吃饭,到处讨生活,有出无入,两三年之后便用光了,我们只好靠乞讨过活……”
       乾隆三十九年,一个面部畸形,看不出年龄的男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乡。
       在城门前,门丁挥舞着鞭子,将他们赶走,不许他们进城。
       客栈门前,店家紧紧地把门关住,不让他们住店。
       在一座破庙里,几块石头垒成的灶边,小女孩在为父亲熬药,柴烟呛得她不停地咳嗽,眼泪直流。她用手擦去眼泪,脸上留下一道道的黑手印。
       天下着雨,父女二人在雨中艰难跋涉,一阵雷声滚过,小女孩紧紧地偎依在那长着一张可怕的脸的父亲怀中。
       父亲站在一家农舍前高声喊着吉利话乞讨,隔着墙扔过来几个窝头,有一个还留着清晰的牙印。父亲捡起来擦擦土,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独自去乞讨,父亲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女孩捧着讨到的肉跑回到父亲面前,用手抓起一块塞到父亲嘴中。两个人都在笑。
       三四个小男孩把小女孩围在中间,推来推去的取乐。小女孩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却没有哭。父亲拿着棍子驱赶尾随着戏弄他们的孩子。
       夏夜,桥洞下,一点火光照着小女孩的脸,她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稻草。父亲守在身边,为她驱赶着蚊子。
       村民用石头将他们赶出村子。两个人惊慌失措地跑着。
       那时还年轻的沐清一和父亲一块儿向远处走去。小女孩被沐清一的妻子死死地抱着,她挣扎着,哭着,一声声地喊着爹。父亲停下脚步,眼睛里泛着无限的忧伤,却没有回头……
       “我知道爹爹那时候一定想再看我一眼,但他知道他不能看。如果看了,就再不能切断那难以割舍的恋子之情。”
       “彭喜儿。”
       “我是亲王侧妃!”方才还戚容满面,不停揩泪的女子突然变回矜持的模样。“我是成亲王的侧妃、皇室宗亲、现任江西巡抚台布的女儿瓜尔佳氏。”
       “王妃,我无心让你回忆那不堪的往事,我只想查清沐清一的血案,将凶犯绳之以法。”
       “沐清一是我杀的。”瓜尔佳氏看着张问陶,平静地说道。
       虽然早已料到,但瓜尔佳氏能如此痛快而平静地说出来,仍让张问陶难以接受。他有些激动地说道:“沐清一治好了你的父亲,并且收养了你,他于你有恩。你这是恩将仇报,你知道么?”
       “我没有过去,谁要是一定想把我拉回去,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张问陶吃惊地看着瓜尔佳氏冷艳的面容:“沐清一是不会要挟你的,你不知道他的为人。”
       “是啊,正因为我不知道他的为人,所以不能够留下后患。”
       “堂堂天日之下,岂容三尺之法不明!你不怕王法么?”
       “我做得天衣无缝,有什么可怕的?”
       “你虽然抹得掉现场的痕迹,却抹不掉你的身世……”
       
       瓜尔佳氏咯咯地笑了起来,声如出谷黄莺,轻脆响亮,但在张问陶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你笑什么?”
       瓜尔佳氏止住了笑声:“你不过是风闻而已,证据呢?”
       “我有人证!”
       “是谁?我娘,还是我爹爹?或者是浙江布政使司肃征尼满大人?要不就是灯笼刘和广州的店家,还有那些广东清远县石角村的村民。你认为皇上会相信他们的话么?”
       瓜尔佳氏又呵呵笑了几声,“就算您一纸奏折上去,又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是风闻上奏,污蔑皇亲!步曹锡宝的后尘罢了!”
       曹锡宝的事情,朝野皆知。乾隆五十一年,都察院御史曹锡宝上折参劾和珅管家刘全建造房屋规模宏大,服用奢侈,恐有倚借主势,招摇撞骗之事,想借以打击和珅。但和珅抢先毁灭证据,曹锡宝最后落得个革职留任。如今瓜尔佳氏说出这个典故来,虽意在恐吓,却也并非是虚张声势。
       张问陶一时无语,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种失败的耻辱沁上心头。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端起桌上的一壶酒,满满地斟了一杯,站起身来,将酒洒在地下。“沐老弟,你若在天有灵,这一杯酒便是为兄向你谢罪了!你的案子,虽然大清之法管不了,但天日昭昭,终会了断的!”
       说罢,他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径自走了出去。
       十一月二十七日,张问陶递了请调折子,称自己不能破沐清一被刺案,深感自责,愿调往外省为官。
       十二月初三日,折子批了下来,张问陶调任山东莱州知府,仍为正四品官。
       一个月后,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太上皇驾崩,时年九十岁。
       当天,嘉庆下旨命和珅与睿亲王淳颖等人一起总理丧仪大事,其实是将和珅软禁在宫内,并派睿亲王淳颖监视。
       正月十八,和珅被赐自尽。
       正月十九,纪晓岚奏请为曹锡宝平反。嘉庆看过奏请之后,当即下昭称曹锡宝为诤臣。
       同日,江西巡抚台布因依附和珅被革职,永不复用。不久,其女瓜尔佳氏被成亲王永瑆逐入冷官。
       到了二月底的时候,和珅余党或罢官,或流放,或具结悔过,北京的政局才又稳定下来。
       张问陶在京中一直等了两个多月,直到三月中旬,方从吏部领到上任莱州知府的凭文,踏上了去山东的路途。
       十七爷长亭荐能人
       昌邑县捕头驳知府
       暮春三月,淫雨绵绵,一连几日不见天晴。永定门外五里长亭的桃花、杏花纷纷被风吹落,在绵绵细雨中狼藉一片,零落成泥。这景象不由使即将离开京城的张问陶更添几分怅惘。
       因张问陶名声极盛,人缘也不错,京师一班同年僚友、慕名的权贵少不了在城外长亭设宴相送。饯行宴罢,众人纷纷告辞,长亭内只剩下三个人。除了张问陶,一个是刚被封为晋惠郡王的十七阿哥永璘,一个是礼部汉尚书、大学士纪晓岚。
       亭外的雨渐渐小了,只有丝丝凉风偶尔送来几点雨滴。永璘走到张问陶面前,拉住他的手道:“张问陶啊,京师如同北斗,天下府县只不过是拱北的众星。你为何宁弃中枢而赴枝蔓,本王实在不懂。”
       纪晓岚举起铜烟杆猛吸了两口,也惋惜道:“你在大理寺三年间政绩颇佳,且有高宗御赐的‘大清神断’之名。正是大鹏举翼的时候,却为何仅仅因为沐清一之案未破,就过分自咎,自断前程?”
       张问陶苦笑一声,将心中难言之隐强忍在喉,对二人道:“身居帝都固然前程远大,只是我每每憎恶那一堆堆的部文案牍,那些纸上官司不理也罢!只想拣一处用武之地,试试自己专善一方的真本事,才不负我平生志向。郡王和大学士莫要为下官担心。”
       永璘知道他为沐清一之案不能告破仍在自责,不由想到一人,“张问陶,我知道你少了沐清一,就如同失了臂膀。我向你引荐一人,论武艺,论智谋,都是百里挑一的能人。此人也在山东做官,若是你得了此人相助,今后必定如虎添翼,便是再难再险的案子,也不愁破不了。”
       张问陶听永璘这么一说,显出几分兴趣来,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永璘笑道:“这个人叫做陈文伟。是武昌一个县丞的儿子。陈文伟自小膂力过人,喜好武术,曾随谷宗云、谷宗秀两位武林大师习武。后又拜武当山一隐居高人为师。他的父亲是个重文的人,所以让他学武的同时又给他请了先生,教他学些应试的文章。陈文伟十六岁那年,单身赤手打死了一只老虎,同年又中了秀才,被乡里传为奇闻,谓其文武双全。”
       说起陈文伟,在京中的确是有些名气。乾隆五十二年,陈文伟进京会试,正在苦思冥想之际,突然场屋着火,屋外人声喧杂,许多人高喊走水。应试的举子们也顾不得什么功名了,只是逃命要紧。但那火势大得吓人,呼呼地直向举子们招呼过来。考试的贡院有层层的门禁,且都上了大锁,慌乱间衙役竟然找不到开门的钥匙,可怜那些举子们只急得对着门又拍又撞,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陈文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本可以轻松跃墙而走。但他跑到贡院墙下,用右手抵住院墙,大呼道:“踩着我的肩膀,爬墙出去!”然后用他的左手将那些举子们依次扶上肩,再推上墙。救了几十个人后,右手累了,又换左手抵墙,右手扶人。从他的肩上逃走的人少说也有二三百号。最后实在无力坚持了,陈文伟才对后面的人说:“对不住各位,我的力气已经尽了,只能到此为止。”遂翻墙而出。
       张问陶听到此,不由赞叹一声:“没想到还有这样豪气的文举人!”
       永璘道:“事情还没完呢。十天后重开会试,可陈文伟双臂酸痛,不能执笔,就没有参加考试。但他贡院救人的事早就轰动了京城。高宗知道这件事后,立刻让人把他找来,并亲赐同进士出身。当年就由吏部选作山东安邱县县令。临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在京城破了一个无头案。”
       “什么案子?”
       永璘得意地一笑,娓娓道来——
       就在那一年,一个朝鲜国的使臣在京郊被劫杀。高宗大怒,限了日期追捕。刑部、大理寺、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五城巡捕营都派了人查这个案子。我那时年轻好事,也带着人四处追查。一日,我领着几名戈什哈(清朝高官的卫士)在东郊运河巡视。
       只见一个人飞奔过来对我道:“十七爷,奴才是新中的进士陈文伟,您看见刚过去的那艘大船了么?盗贼就在船中,请给我几个人前去追捕,别让他们跑了!”
       我将信将疑地派了几个人追上,将大船中的一干人等带回去审问。船中果然就有杀害朝鲜使臣的凶手。我当时十分惊讶,问道:“大船顺流驶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船中就有凶手的?”
       陈文伟道:“我看见船尾晒着一条新洗的绸被,苍蝇群集其上,人近不散。只有大块的人血才能引来这么多的苍蝇。即使是将血迹洗掉,但其中的血腥气一时间是很难散去的。而且,一个舟子就是再有钱,也不会在船上用绸被。还有,被子绸面是相当贵重的东西,拆洗时竟然和布里子一同清洗,可见是行事仓皇之举。这些都是我多年来漫游江湖积聚的经验所得。”
       你说此人是不是奇才?我着实喜欢他的才能,还留他在府里住了半月,只可惜自从陈文伟去山东做了县令,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张问陶听了永璘的话,不禁暗暗称奇,叹道:“不知我与陈文伟是否有缘,若能得此人襄助,倒真是张某的幸事!”
       永璘道:“此人有大才,必不会埋没人间。这里有我写的书信一封,如果他真的隐没山东,你就把这封信给他,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张问陶来到山东莱州府上任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听陈文伟的下落。却听说他早在乾隆五十五年就被免了职,之后就回了湖北武昌老家。张问陶又派人去武昌打听,三个月后,去的人回来说,陈文伟只在家呆了两个月就出去游历了,至今已有八九年没有归家,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如此一个奇人,却隐没于江湖之中,张问陶心中颇有些郁闷。因无从追寻,只好将此事放下。
       八月,省里发下来一个疑案,命张问陶追查。张问陶看了送来的案卷,发现这个案子并不是新案,而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一个陈年积案。
       原来,在乾隆四十九年,莱州府昌邑县有一个叫彭举的差役因为公事逮捕了村民陈凯。在押解途中,陈凯暴病身亡。彭举马上向县衙禀明了情况,县官命人将陈凯的尸首收殓安葬,并给了他家一笔抚恤银子。谁知一年以后,死者亲属以“因索贿不成,将陈凯殴打至死”为由,将彭举告上了衙门。
       那一年,乾隆皇帝效法祖父康熙,也在乾清宫大办千叟宴,要普天同庆。碰巧又赶上灾年,山东大旱,因赈济不力,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山东巡抚国泰等人一面要祝寿邀宠,一面要按朝延的命令赈济灾民,一面还想着趁机中饱私囊,这个案子就被耽搁下来。第二年,大灾已过,民生方稳,御史钱沣上奏参了山东巡抚国泰等人一本。乾隆立即派和珅、钱沣和刘墉到山东查案。最终将巡抚国泰和布政使于易简撤职拿办。这个人命案就又没审成。直到乾隆五十二年春,继任山东巡抚才命当时的莱州知府再审。但尸体已经入土三年,早已化为一堆白骨,无法再验伤痕,只得作罢。
       死者家属不服,向巡抚和按察使上告。但因为无法验尸,案子十分难办。此案从知府到按察使、再到巡抚,来来回回不知审了多少次,竟拖了十多年不能解决。到这一年本来是要销案的,正巧乾隆御封的“大清神断”张问陶来莱州做知府。山东巡抚长麟便又想起了这个搁置了十五年的难案来,于是将此案发到莱州府让这位“神断”再审。
       张问陶看罢案卷,不禁拍桌叹道:“并非只有验尸才能查得伤痕,如果验骨得当,即使只是皮外伤,也可以从骨中获得蛛丝马迹。这么一件简单的案子,竟然拖了十五年之久,可见莱州之地没有一名官吏熟读刑名断狱之学。”叹罢,张问陶让家仆傅林拿来笔墨,亲笔写下禀书,请求巡抚长龄派山东按察使与邻近府道的长官一同来开棺验尸,共证此案。
       八月三十日,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听说有名的神断张问陶要开棺验骨,将本地十五年未破的旧案当场审清,昌邑县的百姓一大早就来到陈家坟地瞧新鲜,竟将坟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到辰时(上午七点),莱州府的几十名捕快便将陈凯的坟墓紧紧围住,辟出一个场子来。巳时二刻(上午九点半),张问陶的蓝呢大轿先到,接着是莱阳道道台李薄清的轿子。又过了两刻钟,按察使张云也到了。
       张问陶和李薄清将张云迎到凉棚之内,张云笑道:“张老弟,这个案子本是要销的,可是抚台大人一见了你,便改了主意。抚台大人和我说,此案到了张公手中,必能手到案除。今日兄弟前来,可是要看你立破疑案啊。”
       李薄清也笑道:“张大人所说的验骨而知皮肉之伤,老弟闻所未闻。今日虽说是同审此案,其实亦是向张大人请教来的。”
       张问陶微微一笑,道:“张大人,李大人,二位都是前辈,张问陶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说罢,三个人分别坐下。张问陶先命摆上香案,祭了鬼神,然后命人起棺验尸。
       几个杂役将陈凯的棺材抬出,这时官吏连同围观的百姓,数百双眼睛都盯在那具棺材之上。
       张云是按察使,也是作惯刑名案子的。他见陈凯的尸体只是装在一口薄柳木棺材里,而且只是填在坑中埋下的,不禁担忧道:“这样的埋葬方法,即使是骨头也很容易朽坏;而且,下葬的时间已久,尸体遭鼠咬虫噬、泥水侵蚀,恐怕没办法验出什么证据来。”
       张问陶不动声色道:“大人说得有理,但不验怎么知道不行呢?”说罢,命人将棺材架起,用撬棍启开棺盖。因尸骨已散,不易取出,于是将棺材拆开,只留棺底。
       棺材一打开,正如张云所料,因棺材木薄,尸体已被腐土所埋。只见仵作将腐土轻轻剥去,露出森森白骨。因张问陶要亲自验尸,仵作小心翼翼地将尸骨摆正之后,便退到一旁。张问陶走上前去,说道:“将芦席盖上!”
       当即有两个衙役上来,将一张崭新的芦席盖在尸骨之上。
       “堆土垄坎!”张问陶又下令道。
       几个衙役抬着几桶水和几筐土上来,将水土揉和成泥,然后在尸骨四周筑成坎垄,将尸骨围在其中。
       “上醋!”
       张问陶话音刚落,早就有人将一大桶醋抬了过来。张问陶亲自持瓢,一点一点的将醋注入坎垄之中。待醋淹过尸骨之后,便停手等待。过了一会儿,张问陶命人撤去芦席和坎垄,这时的骨头已接近透明之状。张问陶细细验了半天,才回头向张云道:“张大人,尸骨上只有头骨侧后有紫血伤,其痕有一寸见方。”
       张云笑道:“老弟果然厉害,竟以醋醯淹骨之法验出紫血伤痕。大凡肉伤入骨方才形成此等伤痕,可见陈凯是被殴打致死。”此言一出,哗声四起,有叫好的,也有喊冤的,还有的交头接耳,半信半疑。
       正在这当儿,一个捕头打扮的人飞奔到尸骨前,也舀了一瓢醋,轻轻浇在尸骨上面。
       张问陶见此人举动怪异,喝道:“捕头任韦,你要做什么?”
       任韦并未回头,只是专心地看着尸骨。
       李薄清怒道:“小小捕头,竟敢私动证物。来人,将他拿下!”
       李薄清的话音刚落,任韦已经回转身来,跑到张问陶面前,施个礼道:“张大人,您验得怕是不准,这道伤痕是可以洗去的。”
       此言一出,人们顿时静了下来,在场的上千号人没有一个不惊的。
       张云斥道:“伤痕入骨已经有十五年了,岂是能洗掉的?你不过是一个捕头,不要自作聪明。还不退下!”
       “慢!”张问陶紧盯着任韦道,“你真能确定这伤痕可以洗去?如若有错,你此举便属逾越本份,是要受罚的!”
       “卑职绝非妄言。”
       “好。”张问陶转过头来向张云道:“此案关乎两条人命,万一错了,那个差役岂不白白冤死?再花些时间又何妨呢?大人意下如何?”
       张云道:“这个捕头要推翻的可是老弟的断论啊。既然老弟能容得下此人,我又有何不可?”
       张问陶点点头,喊道:“拿水来!”立刻便有一个衙役拎着一桶水上来。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问陶亲自用水冲洗尸骨上的伤痕,只见水到色去,骨白无瑕。旁边的衙役都禁不住惊叫起来:“洗掉了,洗掉了!”
       众人都紧紧盯着张问陶,看他如何下台。
       张问陶站起身来看了任韦一会儿,才说道:“好本事啊!张某甘拜下风。若不是你指出本官的谬误,恐怕我的案牍之下要压着一个冤魂了。”说罢,命人把苦主叫上来,问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苦主见了这般情景,便说情愿息讼。
       张问陶叫人重新安葬了陈凯,了结了此案。这才问任韦道:“《洗冤录》上并没有说到这种情况,你是如何辨明的呢?”
       任韦笑道:“启禀大人,看那紫色伤痕,中间色重、四围色轻,越向外色泽越暗淡。而真正的紫血伤则正好相反,所以小的判断这个血痕只不过是尸体腐烂时,从尸肉上渗出的污血沾染所致。”
       张云点着头笑道:“好一个厉害的捕头。让你屈居于此实在是可惜了,你可想过求个功名?”
       任韦拱手道:“感谢大人抬爱。小的做个捕头就已经很满足了。”
       张问陶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你为人耿直磊落,怎么不懂得为官一处造福一方的道理?你这样的人才若是做了一处的县官就有一县的百姓受你的福泽,又有什么不好呢?”
       张云也道:“这样吧,我与张老弟一起保荐你,先让你做个九品知事。凭你的本事,将来戴红顶子也说不定啊。”
       任韦见二人逼得甚紧,咬了咬牙才道:“不瞒二位大人,在下也曾做过县官,只觉得拘束太多,不如做捕快自在。总之,官场上这一套我不懂,也不想懂。”
       
       张云听他一说,大吃一惊道:“什么,你做过七品知县么?”
       “小人是同进士。”
       “哎呀!同进士怎么能做杂役呢?”张云扭头道:“我说仲冶(张问陶的字),我可要参你一个失贤屈才之罪啊。”
       张问陶也想保举任韦,急忙顺势说:“下官愿领此罪,并愿遵大人的命令保荐任韦。”
       任韦连连推辞道:“二位大人,其时我早已没有为官之心,还是不要保了。”
       张云哪里由他分说,“张老弟说得好,做个好官要比做个好捕头更能为国为民出力,所谓至忠至仁之事,为何要推托呢?”
       李薄清也插话道:“我看你也不用为难。既然二位大人都想保荐你,你也不好驳他们的面子。”
       张问陶也道:“这样吧,我们就保你做一个知事(掌勘察刑名)的九品小官如何?就跟在我的身边。”
       任韦无法,只好叩头谢了恩。任韦刚刚站起来,张问陶忽然问道:“你以前在哪里做县令?”
       “不才就在安邱县做官。”
       “啊,你是陈文伟么?”
       “正是。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本府已经寻你好几个月了……”
       柳贯财惨然失性命
       张问陶机断破奸情
       这日,张问陶、陈文伟二人正在说话,一个衙役进来禀报:“张大人,昨夜大泽山下昌里镇遭盗匪洗劫,乡绅柳贯财被人杀死!”
       张问陶问道:“几个盗匪?几家遭劫?”
       “一共是四人,只有一家遭劫!”
       张问陶拉着陈文伟就往外走,“正说着匪呢,倒真出了匪情了。你我一块儿去看看!”
       昌里镇是莱州府所属之地,距离府城约五十多里地。张问陶和陈文伟午时出发,到达昌里镇已是掌灯时分了。柳贯财的宅第就在镇口,柳府的院墙修得十分高大,在墙角和门旁,还修着角楼和瞭望塔。
       柳府的管家带着两个年轻的家丁,将张问陶等人迎进府内。一行人走过虎座的门楼,穿过磨砖天井,又过了两进院子,走过一条曲曲折折的朱漆彩绘游廊,便到了一处花木扶苏的小花园中。花园的东南隅,两株巨槐翠盖亭亭,遮荫着一个八角琉璃瓦的小屋子。张问陶命其他人守在园内,同陈文伟随着管家登上青石台阶,推开了屋门。
       只见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桃木细雕书案,桌上放一块未琢的璞玉砚台,一方罗小华制的西湖十景桐油墨,一杆剔红山水人物花鸟纹的狼毫湖笔,还有一个景德镇的鼠绘双蓝圈青花茶盘,茶盘里搁着一柄高脚端把贴金酒壶,四个和气生财薄胎烫酒盅。书案两边各放着一柄花梨木靠椅。右首两扇纸窗之间则是一个瘦竹书架,架上放着几卷书和几件小古玩,煞是清幽雅致。
       左首是一张青藤编就的软椅,柳贯财的夫人柳徐氏正坐在软椅之上。只见她身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外套青缎灰鼠褂对襟罩褂,下边是二十四褶的桃红玉裙。柳徐氏见了张问陶,急忙起身跪拜,却不说话,也不啼哭,只是神情黯淡,面色凝重。
       张问陶见她跪拜起身,甚是吃力,又看了她面上的伤痕,问道:“夫人,可否将事发经过告知本官?”
       柳徐氏低着头道:“大人,这个外间并不住人,只是我家老爷的书房。夜里的时候,内房的仆人都睡在这所房子的厢房那边。我和丫环菊云睡在后边的卧房里,卧房和书房中间还有一间客室。厢房离这里是很远的,所以即使有声音,厢房的仆人也不会听到。”
       张问陶问道:“那么,夜中有事,你们怎么叫仆人呢?”
       “在书房和卧房都有一根铃绳,只要拉动铃绳,厢房的仆人就会赶到。”
       “那晚是何情形?”
       “二更的时候,我家老爷已经休息了。丫环菊云因为得了伤寒,在外院休息并没有随房侍候。所以这天晚上临睡前,是我到各屋检查门窗是否关好。当我走到这间屋子的时候,看到窗户开着。我正要走过去关窗,一个人突然从窗外跳进来。我刚要呼叫,他一拳打在我下颔上,疼得我叫不出声来。接着那人又是一顿拳脚将我打倒。跟着又有三个人从窗中进来,将铃绳扯断,把我绑在藤罗椅上,并用手帕堵住了我的嘴。我家老爷听到声音,拿着一根铁棍跑了进来。但强盗人多力大,没多久便夺下铁棍,只一棍子就将他的脑浆子都打了出来。我当时就吓得昏死过去。等我醒来时,见他们正在喝酒,用的就是这书案上的几个暖盅!喝罢之后,便一人背着一袋子东西出去了。直到今天清晨,我才被住在厢房的仆人发现。”
       张问陶听罢,并未作声。先将柳府报上来的失单看了看,见只是一些金银器皿,并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他把失单递给陈文伟,自己走向柳贯财的尸体。
       死者仰躺在青砖地上,体格魁梧,身上的块子肉清晰可见,应该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他的脸上还留着愤怒的表情。因其后脑遭到致命的一击,血和脑浆迸得到处都是。尸体身旁扔着一根铁棍,由于猛烈的击打,铁棍已经弯折。
       张问陶检查了尸首和铁棍,又在屋内一边走动一边察看。墙上那根铃绳已经被弄断,只留一截绳头在穿堂的风中轻轻摇晃。在曾经绑过柳徐氏的软椅下,丢着一根红色的绳子,就是那根铃绳。仆人并没有解开绳子,而是用刀将绳子割断,所以还能看得到强盗捆绑柳徐氏而留下的绳结。
       张问陶看罢,见陈文伟也在屋中检查,便问道:“陈老弟,你可看出什么没有?”
       陈文伟笑道:“这案子不寻常!”
       张问陶也笑道:“果然不寻常!”遂命人将柳徐氏带走,又让人守了屋子,不许任何人出入。然后坐在那张桃木细雕书案旁,对陈文伟道:“你来讲讲!”
       陈文伟轻声道:“此女可疑!方才所供无一句实话!”
       “疑在何处?”
       “首先,强盗入室,会怎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只需捂住她的嘴,就可轻易将她制服。而按柳徐氏所说,强盗先是殴打她,却没有打在致命之处。这样只会让这个女子更加用力地喊叫。另外,虽然柳贯财十分强壮,但强盗有四个人,而且已经夺下了铁棍,为什么还要杀人呢?如果是熟悉之人需要杀人灭口,又为何只杀柳贯财而放过柳徐氏呢?还有,那个铃绳也很奇怪。强盗将铃绳扯断,必然会惊醒在厢房睡觉的仆人。可厢房内的人却并没有惊醒。我方才检查了铃绳的断头,断口十分平整,是用利刃割断的,而不是像柳徐氏所说的是用手扯断的。”
       张问陶接上话道:“还有一点你没有讲,就是强盗喝酒的事。试想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会用这种小巧玲珑的烫酒盅么?这可不像是强盗所为,倒像是几个读书人在论诗呢。”
       “张大人分析得极是。所以杀害柳贯财的人一定很熟悉这家的情况,并且与柳徐氏关系密切。”
       张问陶点头道:“不错,这个柳徐氏十分可疑。但咱们方才所讲的这些东西,不过是照常理作出的推断,算不得证据,并不能让柳徐氏当场服罪。”
       “张大人有何高见?”
       “老弟请看。这张软椅之上有两点血迹,你方才没有注意到么?”
       陈文伟顺着张问陶所指看去,只见青藤软椅靠右边的地方,有两个很不起眼的血点。
       “这是新鲜的血滴。可以肯定,就是昨夜滴上去的。强盗行凶的时候,她若是坐在椅子上,那么血点只能溅到她的衣服上,而不是这里。除非……”
       “除非她是在丈夫死后才坐到椅子上的。”陈文伟接口道。
       张问陶笑道:“对,所以她方才所穿的那件桃红玉裙上,也一定沾有同样的两个血点。”
       陈文伟细细地看着藤椅,突然狡黠地一笑,道:“张大人,您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从柳徐氏那里审出实情,找出凶手呢?”
       “正是。”
       “我这里倒有了一个更简捷的法子,现在就可以派人将凶手捉住。”
       张问陶奇道:“你已知道凶犯了?”
       “如果卑职猜得不错的话。这个凶手身长在五尺六寸左右(清朝的一尺等于现在的九寸六分。五尺六寸高,相当于一米七九),身体十分强壮,相貌英俊,是个年轻的水手。离此十二里地,有个白家埠,紧靠着龙王河。这个码头现在一定正停着一艘大船。赶快派人去捉凶手,若再晚一两个时辰,恐怕船就走远了。”
       
       张问陶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方问了一句,又恍然道:“是啊,柳贯财身强体壮,能赤手制服他的人,必定是一个力量胜他一筹的年轻人。其他的理由你先不必说,待将凶手捉拿归案,我再来告诉你我猜出的答案。”
       陈文伟带着几名衙役赶到白家埠,没费多大工夫就将那个水手拿住了。这名水手名叫程鹏,见官府来得如此神速,以为事情全部败露了,便将杀害柳贯财的事情如实供认了出来。
       原来柳贯财是个酒鬼,因为日日醉酒,不仅与柳徐氏无夫妻之实,还常常打她。柳徐氏恨之入骨。
       程鹏是柳徐氏的姨表弟,前两年到胶东作水手。因为离柳家很近,便经常来看柳徐氏,顺便打打秋风。一来二去,二人便勾搭成奸。
       昨日晚上,两个人又在幽会,柳徐氏刚刚挨了柳贯财的殴打,偎在程鹏怀中倾诉怨愤之情。这时,那个平日里酩酊大醉很少清醒的柳贯财却不知怎的醒了,正巧碰上这两个人靠在一处。柳贯财立时大怒,拿了铁棍追打程鹏。柳贯财虽然强壮,但程鹏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是做水手的,身手十分灵活,没几下便夺过了铁棍,反手只一下,便把柳贯财的脑浆子打了出来。
       程鹏见杀了人,倒不惊慌,连夜与柳徐氏伪造了现场,才从容逃走。原以为布置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只不过几个时辰便败露了。
       陈文伟将程鹏押回昌里镇柳府,却见张问陶早已在前院正房当中候着了,柳徐氏跪在房中,已经画了供。四个装着金银器皿的袋子,也全数找到。这些赃物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
       陈文伟交了差使,将前情都讲了,然后问道:“程鹏已经招认,这些东西是他将柳徐氏绑住之后,自己扔到后院水塘里的。柳徐氏并不知道,大人却是如何找到的?”
       张问陶让陈文伟坐下,笑道:“先不说这个。我已猜出你是怎样知道是程鹏做的案了。”
       陈文伟道:“大人明察秋毫,卑职的本事自然瞒不过您。”
       张问陶笑道:“不用你戴高帽子!你且听我说得对不对。要推出凶手的个子,其实只需看铃绳断头的高度,就可算出其人身高;软椅旁边落着铃绳,上面的绳结只有大船上的水手才打成这个样子。而白家埠码头是附近唯一一个能在一夜之内打个来回的大码头。所以,凶犯一定是白家埠一艘大船的水手。还有,柳徐氏生得十分俊俏,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竟然能看上一个水手,那水手必是个英俊的后生。”
       “大人高明!不过,卑职也猜出大人是如何起获赃物的了。”
       “噢?你讲讲看。”
       “程鹏因奸情败露而殴伤人命,拿走四大包赃物不过是掩人耳目。如果真要把这四包金银器皿运出去,实在是很麻烦,而且也容易引人怀疑。最方便安全的办法,就是将赃物藏在附近。所以,赃物一定还在这个院子里。我方才走的时候,经过后花园时见到一个池塘。如果池塘足够深的话,倒是一个绝好的埋赃之处!当时程鹏从书房出去,立刻就能看到池塘,当然也会想到这个办法。”
       “陈兄说得甚是!晋惠郡王果然没有看错人。张某平生既多一助手,又多一知己,实在是难得的幸事啊!”
       匿赃船偏遇破赃人
       治讼人巧逢决讼官
       自张问陶收了陈文伟在身边,一年无事,到第二年十月,张问陶到济南府出了一趟官差,又收了一名助手。
       这天张问陶公干回来,走的是汶河水路。虽然路绕远了,但一路景致宜人,日朗云疏,天高水澈。两岸是缓坡,铺了一层深浅不一的黄色,夹着些枯绿。
       离开济南府的第七天早晨,船到潍县。张问陶吩咐停船,派一个差役去岸上买些酒食,自己站在船头看风景。
       离官船不远,有一只芦席篷的小舟也停靠在岸边一棵柳树下,舟中无人。几只鸟雀停在舟上,向水下张望着。张问陶盯着小舟看了好一会儿,对书仆傅林道:“你去那舟上等着,主人来了你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傅林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带过来一个年轻人。这人一身蓝布衣衫,前襟裰着几个补丁,看长相似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那人来到船上跪下,张问陶问他道:“你是这里的人吗?”
       那人答:“不是,是南边二十里铺的。”
       “到这里干什么?”
       “看一个亲戚。”
       “你舟里装些什么货物?”
       “舟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些做饭捕鱼的家伙。”
       “不要说谎。”
       “小人不敢说谎,真的什么也没有。”
       张问陶不再追问,对傅林道:“你去舟中看看。”
       傅林去了不多时过来回话:“老爷,都搜过了,只有些锅灶渔具,再无他物。”
       “你搜仔细了么?”
       “奴才不敢马虎,那船儿甚小,很容易搜的。”
       “舱板下另有夹层。去拿一把斧头,把船底砍开。”
       年轻人一听,顿时惊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道:“老爷,小民就这么一只养命的渔船,您要是劈了,小民一家大小可怎么活呀!”
       张问陶冷眼看了看他道:“你若真是良民,本老爷赔你一只也无妨。”
       年轻人兀自哭喊不休,其状甚是可怜,就是张问陶身边的衙役看了也有些不忍。那人正哭得上劲,傅林已经跑了过来,“老爷料事如神,那舱板下果然有夹层,下面满满的都是金银绢帛。”
       那年轻人听了此话,立刻住了嘴,再不敢哭喊撒泼,只是俯首不语。张问陶也不再问,又派一个差人去当地县衙报信。
       县城离这里不远,大约有二里多地,站在岸上就能隐约看到城墙。过了小半个时辰,潍县知县林震阳带了十几个人来了。到了船上向张问陶请安道:“大人辛苦。”
       张问陶笑道:“何必还要接出来?愚兄自然要到贵衙门请安去的。”
       林震阳连称:“不敢,不敢。”
       到了潍县县衙,张问陶直接升堂问案。
       那个渔船的主人说自已叫苏阴,是个渔夫,别的什么也不说。
       张问陶正要再问几句,林震阳却是个急性子,先扔下签来叫打苏阴三十大板。
       苏阴被打了个半死不活,却还不肯招供。林震阳又用夹棍夹了两次,那人才招了。
       原来,他和另外三人在潍河上游马宋镇抢了一家富户,全家一十二口都被杀光。今日来潍县是准备找人窝赃的。林震阳标了牌票让差役去窝赃的人家搜捕,又派人去案发地马宋镇查验。这时,张问陶手下的几个差役从堂下又押上来两个人。
       林震阳问道:“这两个人犯了什么案子?”
       一个差役禀道:“我们是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暗守在渔船附近,见一人进到船中,拿下后问出了窝赃所在,另一人便是在窝赃处拿下的。”
       林震阳将二人分开审问,二人和苏阴的口供一致。于是吩咐先将三人收在狱中,又请张问陶去县署花厅用饭。
       张问陶和林震阳一边走一边谈。
       林震阳问道:“张大人,您是如何知道小船中有夹层暗藏赃物的呢?”
       “我见这只船很小,却不随水波簸动,并且系舟的缆绳也绷得很紧,说明船里必定装了很重的货物。但从外表看,小船吃水并不深,主人又放心离船而去,所以想到舱板下可能有夹层,故而看不出吃水深浅。”
       两人走到花厅,见花厅中早有一个人等在那里。此人长着一张圆盘大脸,生得又白又胖,外穿竹青布褂,脚蹬一双千层板的靴子,不像是个做官的。
       林震阳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表弟,叫钱博堂,原来也是个知县,后做得烦了,便辞官归里做了个闲人。今日来我这里做客。他早就仰慕您的大名,听说张大人驾临敝县,非要我给引见不可。”
       两人互相见了礼。张问陶道:“张某不才,徒具虚名而已。”
       钱博堂笑道:“张大人过谦了。久闻大人断案如神,一直没机会见识。这一回大人可要给在下讲一讲啊。”
       张问陶还未说话,林震阳就拉了他坐了上首。钱博堂给三人斟满酒,先饮了一回,便又提到了讲案子的事。
       
       这个钱博清原是山西省安县知县,为官还算清正,初来两年决讼断狱,劝农赈贫,讨猾除奸,兴养立教,也讨了个不错的政声,上头还准备保举他。却不料因刚愎自用,断错了一个案子,险些葬送了一世清名……
       钱博堂在安县做县官的时候,当地有一个叫林宝光的大户,五十多岁了才得了个儿子,取名继业,爱若心头之肉。
       林宝光六十多岁时,家计愈见富裕,但人老精力不济,经不住劳累,就请了自己的表侄来做管家。他的这个表侄姓张,因左手有一只赘指,所以人称“张六指”。
       张六指在银钱上是个小心的人,又很有心计,把林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年少轻浮,爱开些风月玩笑,加之相貌英俊,常有些桑间濮上的韵事。
       到了林继业十五岁的时候,林宝光为他聘了同县的一个杨姓富户的女儿为妻。传说这位杨姑娘丰姿冶丽,艳若芙蓉。本是一桩好事,谁承想却给张六指引来一桩天塌地陷的祸事。
       这年三月的一天,张六指处理完帐房的事务,闲来无事,便找到表弟林继业下围棋消遣。林继业即将成婚,兴致很好,棋艺竟也大为长进,连胜三局。
       张六指输得有些不耐烦,将棋盘一推,口里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表弟就要迎娶娇妻,下棋自然如有神助。哪里像我,经月不归家,每日只有孤灯相伴。”
       林继业哈哈大笑道:“看来表哥是想嫂子了。”
       张六指道:“我那黄脸婆有什么可想的?不过我听说未来的弟媳很漂亮呀。”
       林继业心中得意,口中却说道:“只有娶过了门,才能见分晓。”
       张六指开玩笑道:“你年未弱冠,怎知房中事?可别让新娘子笑话。不如让哥哥我替你圆房吧。”
       林继业听罢,脸色顿时阴了下来,狠狠地瞪了张六指一眼,“哗”的一声把棋子全拂在地下,嘴里骂着走出房去。
       周围观棋的几个亲戚知道林继业从小被宠坏了,都不敢上去劝。待林继业走远了,才七嘴八舌地埋怨张六指玩笑开得太过分。张六指自知无理,也不与这些人争辩,命人收拾了棋盘,悻悻走开。
       四月初三林家迎亲那天,杨家送亲的队伍一路浩荡而来。男家也是亲朋好友挤得满屋满堂,两家人算起来有数百人之多。林家的宴席摆满了前后院,院中鼓乐声声,到处张灯结彩,真个是既热闹又纷乱。
       按山西的风俗,是新娘先入洞房,新郎却被客中少年群拥入室,玩笑狎戏,纵酒行令,必欲将新郎灌醉而后已。张六指也在其中,因他生性爱玩,于是生出许多折腾新人的花样来。直闹到三更,张六指的小肚子突然疼痛起来,这才告辞回家去了。
       留下的人又闹了一个更次才散去。林继业醉醺醺地来到洞房,只见屋内早灭了灯,他点着了蜡烛,看到新娘已经宽衣入被睡着了。这是不合新婚规矩的,新郎未入洞房,新娘应当坐床等候才是。
       林继业正自疑惑,新娘朦朦醒来,见林继业正在秉烛瞧她,慌忙坐起身来,用被子盖严身子,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怎么敢闯入洞房?”
       林继业吐着酒气笑道:“你是我老婆,我是你丈夫,为什么不能好好看看你呢?”
       新娘听了此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颤声问道:“你有何凭据?”
       林继业觉得奇怪,“你为何不信呢?”
       新娘又道:“你若真是我的丈夫,把你的双手伸过来,让我看看。”
       林继业笑道:“怎么还要看罢了双手,才肯相认?”说着将双手伸过去,新娘细看了一回,突然放声大哭:“有一个六指的男人,已经冒做新郎……刚刚走了不一会儿。”
       林继业的头立刻就大了,新娘所说的六指不就是张六指么?他想起不久前张六指下棋时所说的戏语,立时怒不可遏,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伸手拔出墙上的挂剑奔出门去。
       已经休息的林家人和杨家送亲人听得新房内的哭泣声,也派了女眷过来询问。打听缘由后,都大骂张六指畜牲不如,一齐操起粪叉菜刀擀面杖等家伙什直向张六指家奔去。
       张父听到门外人声喧哗,急忙起来唤家人开门。刚一打开院门,一干人大声叫骂着闯了进来,喝问张六指在哪里。张父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不敢答应,急忙叫家人去问张六指是怎么回事。
       张六指一直在闹肚子,这时还在茅房,听说林继业打上门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捂着肚子赶到前院,见林继业脸色青紫,像要吃了他似的,赶忙问道:“怎么回事?弟弟为什么发怒?”
       话音未落,就被几个人上来一顿乱打。张家的几个人急忙护住,张父急道:“这是何故?都是一家人何必要动粗?”
       林继业羞忿难言,一连声说道:“好一个一家人!咱们见官去!”后边的林家人也都聒噪不休,张家人听了半天也不知所以然,只好带着张六指来到县衙。
       知县钱博堂听说是犯奸案,急忙升起堂来,先传林继业问话。林继业将张六指在其婚前开玩笑的话和新婚夜里冒名奸污新娘的事一一陈诉。
       钱博堂又唤张六指上堂。张六指方才在堂下刚刚弄清事因,深悔当初口不择言,此时已经吓得满身是汗。来到堂上“扑通”一声跪下,大喊冤枉。
       钱博堂一拍惊堂木道:“老爷我说你有罪了么?”
       张六指不敢再吭声,只是磕头。
       钱博堂这才问道:“我问你,林继业成婚前与你下棋时,你可说过要替他圆房的话?”
       “都是小人一时糊涂说的混帐话,算不得真的。”
       “三更时分,为何别人都在,你却独自脱身回家?”
       “小人吃坏了肚子,到现在仍然作痛……”
       林继业在一旁道:“肚子疼不过是脱身之计。况且新娘说冒充新郎的人有六个指头,正是确凿无疑的证据。”
       钱博堂道:“不许乱言。”两旁衙役一声威吓,林继业再不敢做声。
       钱博堂又命人传新妇对质。过了不久,派去的衙役带了两位老者上堂。
       其中一个老人伏在地下叩头痛哭道:“小民杨宦,把女儿许配给林宝光的儿子为妻,现在我的女儿已经蒙羞吊死在房中,请大老爷为小女伸冤呀!”
       另一个老人也跪地叩头道:“小人林宝光,是林继业之父。新娘已经吊死房中,请大人查明其故,追究事主。”
       钱博堂暂将张六指收监,又命两位老人并双方的主事当堂写出婚礼在场的亲友名单,细细盘对。四人将名单写出,互相验对之后,交于钱博堂。钱博堂又派了书吏按名单一一检查讯问,结果查明只有张六指一人是六指。
       钱博堂再命人查问客人及林家有无丢失物件。林杨两家都称没有物件丢失。再派人查访张六指平素为人,得知张六指为人虽无大过,但确实是有过男女苟合之事。
       一番查询之后,钱博堂觉得再无遗漏之处,便将张六指提到大堂之上,问他道:“婚日当天,双方宾客只有你一人是六指。当日又无东西丢失,可见并无外人混入。你冒奸之实确凿,还有什么说的?”
       张六指只称冤枉,却无从辩起。
       钱博堂一拍惊堂木道:“前有戏谑之语,后有腹疾之托。天下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钱博堂和他的表哥一样,也是个爱用刑的,庭杖夹棍火盆将张六指侍候了三天,张六指实在受不了了,只得招认画押。按大清律例,张六指被判斩首,刑部审核之后,便在当年秋后处决了。
       光阴荏苒,来年的仲夏,钱博堂又破了一个盗案,罪犯名叫程三。他见程三的左手竟也是六个指头,不觉心中一动,暗里派心腹将程三秘密提出,在密室审问。问起去年冒奸之事,程三虽然抵赖,却不免有慌张之色。
       钱博堂亲自将从程三家中搜出的赃物检视一遍,发现其中有新娘的头饰。他把这些东西拿给程三看,又严词盘问,程三才招认道:“小的那日趁乱混入仆役中,进了林家。将近四更的时候,恰巧进了新娘的洞房,本想再偷些首饰,却被新娘认作是新郎。我看新娘生得美艳,一时心动难熬,就将错就错与新娘狂荡了一番,等新娘睡着之后,小的就穿衣逃走了。”钱博堂又问了些婚礼当日的情况,程三回答得分毫不差。
       
       钱博堂听罢,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张六指。”
       他想到那天没有人承认丢失了东西,肯定是怕受官司拖累,却害得张六指丢了性命。人死不能复生,此事一旦泄露,他必受责罚。当晚,钱博堂便派人到狱中弄死了程三,上报为暴病而死。程三本就是一个死囚,上面也未怀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钱博堂做了亏心事,心情抑郁难消,竟把仕途的念头看淡了,辞了官回到燕州老家。平时看看《疑狱集》、《沉冤录》、《折狱龟鉴》,到一些做官的亲戚处瞧瞧升堂问案。他早就听说山东莱州知府张问陶断案如神,如今见到了,哪里肯轻易放过?想着就算是跟着这位大清神断学些皮毛,也不枉今日一会。
       张问陶不了解钱博堂以前的经历,只当他问些案例不过是为助酒消遣而已,于是推辞道:“我的那些案子不足挂齿,何必再提。”
       林震阳知道自己的这个表弟向来对断案之事感兴趣,此番实在是诚心讨教。他怕张问陶不给面子,又不好强求,于是讲了几件张问陶破的案子。
       张问陶见他说得认真,也就由着他讲。
       钱博堂听得眉飞色舞,听罢连连点头,叹道:“果然是个好判官,钱某佩服之极。”又流露出要随张问陶一同去莱州的意思。二人初次相见,虽然张问陶和林震阳熟识,这个请求也提得过于贸然。但钱博堂求教心切,只是一个劲地说:“我当年也算是一位能吏,在大人幕下作一个杂佐幕僚应当能够胜任吧?”
       林震阳也帮着钱博堂说话:“我表弟每每听到您的名字,就赞叹称羡不已,总想能跟着您鞍前马后学些治讼之学。您就给他个机会吧。”
       张问陶不言不语,兀自吃喝了一会儿才说:“钱公,我问你,有幼男幼女二人呼冤于堂,皆十六七岁。男的说:‘这是我的童养媳。我父母亡故后,她想弃我别嫁。’女的说:‘我是他的胞妹,父母死后,他想占我为妻。’问他们家在何处,答说因父母都是流丐,日日迁徙,他们都不记得了。又问和他们一同行乞的人,都说其父母双亡,不知详情,但闻二人以兄妹相称。你怎么断?”
       钱博堂想了想,道:“小户人家的童养媳和丈夫也有以兄妹相称的,没办法以称呼来分辨。这种事情又不能以刑讯求断。若是断离,不过是破了一门婚姻。倘若错判,过失尚小。若是错判二人结合,则是乱了人伦,过失可就大了。不如断离,张大人以为如何?”
       张问陶未置可否,又问:“有人到外地经商,数十年后才返回故里,怀疑他的妻可能不贞,回村后,不归家却等到夜深人静时,以土涂面,翻墙入室,先是引诱其妻与之同眠,其妻不从又欲行强暴。其妻在反抗中拿剪刀将他刺死。你如何判?”
       钱博堂不假思索道:“以土涂面诱奸其妻,这种做法已经超出常理;妻子并不知道此人是她的丈夫,可谓贞烈可嘉,不但不应加罪,反而要为她请旌表。”
       张问陶点点头,再问:“还有一个案子。有张王二人,对门而居,平时相处得不错。一日,张姓耕田回来,半路上遇到了王姓。王对张说:‘我刚刚去了你家,与你的妻妾调情狎戏来着。’因为张王二人常开这种过分的玩笑,张不相信。王又正色说:‘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去验一下。你妻子的奶子其热如火;你小妾的屁股其冷如冰。’王姓大笑而去,张姓半信半疑,回去探妻之怀,果然其热如火;验妾之臀,亦其冷如冰。张姓于是大怒,追到王家,将王痛殴致死。王家人将他拉去告官。他以前情相禀,但张家的妻妾大呼冤枉,却无法辩明她们的清白。你怎么结案?”
       钱博堂想了半天,才说道:“依照常理,断没有调戏了人家的妻妾还要跟人去炫耀的。况且妻妾二人信誓旦旦,恐怕并无狎戏之事。但这个王姓怎么知道张家妻妾乳热臀冷呢?鄙人学浅,不知是怎么回事。”
       张问陶道:“张姓虽有一妻一妾,但亲自耕田,家境肯定不是很富足。其妻妾在家必有家务劳作。问她们王姓来时二人正干些什么家务,就可知道。”
       钱博堂问:“那王姓来时,张家妻妾正干些什么呢?”
       “其妻正在灶下烧火,所以乳热;其妾正坐在石板上捣衣,所以臀冷。王姓虽然玩笑开得有些过分,张姓也不该私行斗殴,误伤人命,可判张姓杖刑后流放。”
       钱博堂听罢,慨叹一声,因答不出张问陶的问题,不敢再说要跟随张问陶的话来。
       叹息间,却听张问陶说道,“你虽然断案稍乏其术,但有断案之德,是个可造之才,你就委屈做我的幕宾如何?”
       钱博堂听了大喜,急忙口称老师,离座向张问陶行了个大礼。
       张问陶将他搀住,说道:“你也曾是一县之主,不可以此相称。”无奈钱博堂偏要认师,林震阳又一个劲的在旁帮腔,张问陶也半推半就地受了礼。
       钱博堂认了师,心中得意,对张问陶更加殷勤。张问陶也觉得他为人不矫饰,二人相谈甚欢。住了一夜之后,两个人便辞了林震阳回莱州去了。
       到了莱州,张问陶先给钱博堂引见了陈文伟等人。钱博堂听了张问陶的介绍,心中高兴又结识了一个识刑善断之人,于是拉住陈文伟的手,嘘寒问暖舍不得放。叙起齿来,他比陈文伟还小一岁,便要和陈文伟结拜为兄弟。陈文伟见是张问陶带过来的人,对钱博堂便生出几分好感,但真要结拜为兄弟倒觉有些仓促,于是劝道:“这是个大事,过两天咱们摆个堂子邀几个朋友,让张大人主持,正经八摆地拜一回,岂不更好?”
       钱博堂听陈文伟答应了,遂道:“哥哥说得对,来日方长,也不在乎今日。”
       日日生变盗贼翻供
       天天如此知府行权
       转眼便到了这一年的初冬。
       将近午时的时候,张问陶接到新任山东巡抚苏继英的手谕,命他到济南府审一个盗案。这个盗案他是听说过的。人证物证俱在,但这个强盗嘴硬得很,也熬得住大刑,死不认供。每次上刑上得狠了,就暂且承认。待画押时,又以屈打成招为由屡次翻供。这案子压了快一年了也没有结果。
       张问陶心中疑惑,这个案子本犯在商河界内,上有省里的按察司,下有商河的知县,苏继英为何让他来审?
       用过了饭,张问陶向同知叶金立和知事陈文伟交待事务之后,就带了几个差人和书仆傅林上路了。因想着早些到达,先到省里的几个朋友那里打听一下个中缘由,所以晓行夜宿,路上一点儿也不敢耽搁。
       张问陶仅用了三天工夫就赶到了济南,在驿馆中稍事休息,便去了好友布政使李潜府上,李潜一见到他就叹了口气:“你这脾气终于惹下祸来了。”
       张问陶笑了:“看把你急的,我没什么过失,就是有人陷害,也自有公理。”
       李潜凑近张问陶的耳边道:“可这个欲害你的人却不简单,他就是新来的巡抚苏继英。”
       原来,前几个月苏继英刚到济南任职,各地官员照惯例都来拜会。张问陶也择了个日子拜访。苏继英早听说这个人为官不逊,恃才傲上,而他那天对上级的礼节又过于敷衍,苏继英当时就瞧不惯他。言谈之中,张问陶又顶了几句嘴,说了些自己的见解,苏继英认为他对自己无礼,从此便怀恨在心。
       像苏继英这种鸡肠鼠肚的官员并不少,张问陶能在山东呆这么多年,全靠着前任巡抚还赏识他。这一回,苏继英出了这个阴狠之招,李潜觉得张问陶是躲不开革职之祸了。
       张问陶听了满不在乎道:“这个案子我早就听说过了,早已成竹在胸,潜兄不必着急。”
       李潜听他口气颇大,又知他是断案高手,这才放下心来。二人又攀谈一阵,李潜想留张问陶在府里居住,张问陶为避嫌,却仍回驿馆住了。
       第二天,张问陶去见了巡抚,领了命令到按察使衙门去审案子。按察使张云和布政使李潜早就等在那里,一见张问陶来,一起迎上去问道:“巡抚大人让你几天结案?”
       张问陶将文书递过去道:“苏继英给了我十天的期限,我对他说,只要三天就够了。”
       
       两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那你要什么刑具?这个犯人可是不怕刑罚的。”
       张问陶呵呵一笑,“金华火腿一大盘,绍兴佳酿一大缸。其他的看情况再说。”
       张云听了不由笑道:“老哥是在开玩笑吧?这可是审案,不是会友谈诗!”
       李潜着急道:“你还嫌苏大人挖的坑不够深啊?哪有这么审案子的?”
       张问陶拍拍李潜的手道:“潜兄,张某绝不是开玩笑。这么着吧,明日审案之时,我给两位大人设个屏风,你们陪在下审案,只是不要出声。”
       第二天早晨,张问陶没有升堂,却派人将犯人提到按察使司衙门的客厅来审。
       客厅靠北摆了一个大火盆,一个衙役往里填着木炭,火烧得极旺,屋里暖气升腾,早驱走了初冬的寒意。屋子偏东是一个大炕,炕上放了一个黑漆矮几,上面放着一盘切得极细极薄的金华火腿,一个杂役在烫酒。张问陶吩咐傅林端了酒壶在一旁侍候,让书吏坐在一旁准备记录,这才命人带那个强盗上来。
       不多时,两个衙役带了一个身负镣铐,一脸虬髯的中年人进来。张问陶伸开两腿坐在大炕上,看了看跪着的人犯,缓缓问道:“你是哪里人啊?”
       “回大人,小人是郯城人。”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七岁。”
       “你住在乡下还是城里?”
       “住在城里。”
       “你有父母么?”
       “小人不幸,父母俱亡。”
       “你有没有兄弟?”
       “兄弟三人,小人是老大。”
       “你有妻子儿女么?”
       “小人只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八岁,已经会打猎了。小的十三岁,尚不会打猎。”
       “你以何业为生?”
       “无所事事。”
       ……
       他们在前面一问一答,说得热闹,坐在屏风后的张云、李潜二人都听得奇怪。张问陶问的都是不关案件的琐事,怎么能在三天内结案?张云吃吃暗笑,拿起酒壶给李潜斟上,又给自己倒满,轻声说道:“都说仲治(张问陶的字)断案厉害,我还指望他能手到案除。今天看来是没有希望了。”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李潜皱着眉不作声,只侧着耳细听。但张问陶不再往下问了,让人犯在书吏记的口供上画押。那人毫不犹豫地在供词上画了个圈。
       等带下人犯,李潜立刻从屏风后转了出来,问张问陶道:“仲冶,你这么审,能定案吗?还记得三日之期么?”
       “潜兄只管放心,三日定案绝不是妄言。”张问陶笑着问道,“明天潜兄还来么?”
       李潜一扬脸道:“怎么不来?我倒要看看你问些家长里短怎么就能把案子给结了!”
       第二天,情形还是一样。张问陶坐在炕上边喝酒边向人犯问话,“你是郯城人吗?”
       人犯答:“是的。”
       “你多大了?”
       “小人今年三十有九,明年就四十了。”
       “你住在乡下还是城里?”
       “住在乡下。”
       “你有父母么?”
       “父亲早就死了,母亲之前被父亲休了。”
       “你有没有兄弟?”
       “兄弟三人,小人是老二。”
       “你有妻子儿女吗?”
       “小人有一子一女,都还年幼。”
       “你以何为生?”
       “家有几亩薄田,以务农为业。”
       ……
       李潜和张云在屏风后听着还是昨天那些话,李潜自语道:“这个张问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张云也疑道:“我当按察使也有年头了,审的案子不计其数,像他这么问案还真是闻所未闻。”
       审完案子,已近中午,张问陶让人犯在口供上画了押。回头问李张二人:“中午我请客,济南府哪个馆子最有名?”
       李潜不理他。张云打圆场道:“今儿个还是我请,鸿云楼的八珍席你没尝过吧?那味道真是绝了。”
       李潜道:“要吃你们吃去,我吃不下。”
       张问陶笑道:“难为潜兄为我操心。此案的案情已经明了,不过是要个口供而已,何必如此着急?总归三日之内,本府将口供拿下就是。”
       张云道:“李大人莫要忘了,张老弟有‘大清神断’之称啊。区区小案,何足挂齿?今日难得一聚,不能轻易放你走了,你就放下心来吃酒吧!”
       李潜无法,只得随二人去了鸿云楼。
       第三天审案之前,李潜和张云一起问张问陶:“今天是最后一天,老弟要是结不了案,我们也顾不得交情了,就要具实禀报巡抚大人,老弟头上的四品顶戴可就要摘去了。”
       张问陶笑道:“我不是拿公事开玩笑的人,今日下午一定能够了结,二位大人不要担忧。”遂命衙役在堂下备了刑具,又提那犯人上来。
       李潜、张云二人听得堂下刑具乱响,衙役奔忙着排班列队,猜想张问陶今天可能要动真格的了。但带了那犯人上来,张问陶却又坐在炕上问道:“你是郯城人吗?”
       张云一听又是这话,不禁在屏风后面捂了嘴笑,就连李潜也忍俊不禁,轻声道:“这个张问陶啊,怎么耍起活宝来了?”
       只听那个犯人回答道:“是。”
       “你多大了?”
       “去年四十,今年又长了一岁啦。”
       “你住在乡下还是城里?”
       “有时住在乡下,有时住在城里。”
       “你有父母吗?”
       “只有一个母亲,已经七十多了。”
       “你有没有兄弟?”
       “小人有两个哥哥,可惜都亡故了。”
       “你有妻子儿女么?”
       “有一个儿子,还不会走路,是个只会哭的婴儿。”
       “你以何为生?”
       “家中无田可耕,有时打鱼,有时砍柴,勉强维持生计。”
       问完话,这一回张问陶只让他画了押,却没有让人把他带下去,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
       日头渐渐西落,到了申时(下午三点多钟),张问陶语气平静却饱含威严地说道:“现在我要问到你的案子了。我看了案卷,你的案子是人证物证皆在,你为什么要屡屡翻供呢?”
       犯人道:“小人实在冤枉,望大人详察。”
       张问陶大怒,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碗碟乱颤:“都说你桀骜狡诈,果然不假。我这三天和你闲谈些家常小事,而你三日所答日日不同。家中琐事尚且反复无常,何况问及正案。你若从实招来,尚且算是一个敢做敢当的好汉,你如果还想强辩,”张问陶指了指书吏,“我这里有你三日所答的笔录和你的画押,足能证明你是个出尔反尔之人。就凭这个,我当庭就可将你严刑处死,你好好想想,不要自讨苦吃。”
       犯人犹犹豫豫欲辩又止。张问陶大声喝道:“来人!”
       堂下衙役齐声答应。张问陶叱道:“大刑伺候!”
       那个强盗一听说要当堂将他打死,立刻把头磕得山响,大声道:“大人在上,小的情愿吐露实情,发誓不再翻供。”张问陶大喜,立刻令他画了供,当场便结了案。
       张云从屏风后走出来击掌叹道:“盛誉之下无虚士,果真是名不虚传。我怎么能怀疑张公断案的能力呢?惭愧,惭愧!”
       李潜也笑道:“我先前也当你是玩笑公案,亏我还与你相处多年,真是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张问陶立刻具结上报,和按察使张云一齐将案卷送到巡抚衙门。
       苏继英看了案卷和押供,也不由得暗叫了一声好厉害。遂问道:“别人审了一年也没有审结的案子,老弟如何三日便得了口供?”
       张云笑道:“抚台大人,‘大清神断’并非虚名啊。”便把张问陶拉家常审案的事情讲了。
       苏继英听了,虽然不服气,面子上也不能不夸奖张问陶几句,于是拉了张问陶的手道:“今后鄙人不敢再轻量天下名士了。”
       张问陶知道苏继英做的是表面文章,也不在意,笑道:“能得到大人的夸奖,实在是不容易呵!”
       苏继英嘿嘿笑道:“我听说济南府已经积了不少因不服县判上诉至府院的案子,正好有劳‘神断’来审一审。”
       
       张问陶一听要他将济南府所有积案审清,不由打了个愣神,正要回绝,却听苏继英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一案不能审断,今后你这‘大清神断’的名头,便作不得数了。高宗赐你的四字匾额,你就缴回京师去吧。不知老弟敢不敢接手呢?若是怕了,也可见好就收,兄弟我是不会为难你的。”
       张问陶吃他一激,倒没了畏难之心,挺身道:“抚台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下官,下官怎敢不尊上命?明日我便从济南府调了案卷来看,定了审案之日,就请抚台大人到堂监审!”
       张云见张问陶又要往苏继英的坑里跳,急忙提醒他道:“张大人,上次虽是三日审结一件经年难案,但你是早就知道那个案子的。这一回济南府积案,你连是什么案子都不知道,就敢接手么?不是刚断了案子,一时得意说的大话吧?”
       苏继英见张云搅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张问陶道:“老弟,你若是不敢接手,也就罢了。我方才也说过了,绝不强求!”
       张问陶大笑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下官既然已经答应审案,绝无反悔之理!”
       蓄意刁难庸官下套
       势成骑虎能吏上钩
       第二日,张问陶便从济南知府德生那里调阅了案卷,一共是三十二件案子。张问陶看罢,命衙役通知所有涉案之人分作两批,分别于当月十五日和十六日到济南府的府衙听审。
       到了十五日上午辰时,济南府的府院中黑压压地站满了听讼待决的百姓。面对这样的阵势,苏继英竟吓了一跳,问张问陶道:“民不可聚众,你唤了这么多人来,不怕出事么?我又没有限你结案的日期,何必这么着急?”
       张问陶道:“抚台大人,涉案人大多不在城内居住,若要随时提审颇不方便;若是令其在城内候审,店费饭钱是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下官将他们分作两批,断案之后,犯人留下受罚,其他人等就可尽早回家,如此行事一则是为积案早日了结,二则也不耽误百姓家计。”
       苏继英心道:三十二件案子,光是案卷也需看上两个时辰。我倒要看你在两日之内怎么断完!当下也不再问,一屁股坐在监审的位子上,道一声,可以升堂了。张问陶遂一拍惊堂木:“升堂!”
       一声铜锣响,三通大鼓毕,十多名衙役分成两列鱼贯而入,手执水火大棍立在大堂两旁,另将打人的板子、拴人的铁链、夹棍等刑具扔在堂下,以示威慑。
       张问陶看了看案卷,喝道:“将原告司马连、被告同良带上来!”
       两旁衙役齐喝一声威武,堂威声中,一个少年和一名中年男子被带了上来。
       少年是原告,叫做司马连,同良之女是他的妻子,但其父同良又逼她再嫁他人。三媒六证,婚书都在。他请求张问陶判回妻子。被告同良则辩称:“所谓婚书和媒证都是假的。您只要到我们村里问一问,就知道根本没有此事。我女儿还是个大闺女呢,根本没有嫁过人。”
       张问陶道:“这么多人等着我断案,我哪里有时间去问。你女儿来了么?”
       “来了,就在堂下。”
       张问陶命人把她带上来,问了她几句家常话后,张问陶突然问那少年:“你妻子手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你不嫌弃她么?”
       少年道:“小的绝不嫌弃,只求大人断回妻子。”
       “那你说,这块疤痕是在她的左手还是右手?”
       少年愕然,想了一会儿才道:“是在左手吧,记得不真切了。”
       “同床夫妻,是左是右怎会记得不真切?她手上根本就没有疤痕!你是无理取闹!罚你白银五十两,交于同家。”
       接着张问陶再审一案。
       这一回一下子带上来二十多人。这些人分作两伙,因为争水而动粗,双方都有人受伤,但其中一方的两个人是被镰刀割伤的。赤手相搏和用凶器伤人的处罚相差很大,所以对方没有人承认使用了镰刀。
       张问陶问那两个伤者道:“你们伤在哪里?伤势如何?”
       一个伤者道:“大人,小的左手被割了一个大口子,所幸没有伤着筋脉!”
       另一个伤者也道:“小的肚子上着了一刀,所幸扎得不深,如今已经痊愈了。”
       张问陶道:“争水斗殴是民间常事。既然伤得不重,让行殴的一方出钱医治就可以了。你们田地相邻,应当和睦相处。本官今日亲自为你们调解,双方今后不许再寻衅闹事。这把短镰,是刈稻必用的工具,本官没收了也没有用,你们还是拿去吧。”便让他们下堂。
       众人行了礼,回身下堂。其中一人拾起镰刀回身就走,张问陶立即大声喝道:“回来!你用镰刀伤了人,为何不承认?”
       那拾镰之人吓得一抖,回身下跪道:“小的不该持镰伤人,请大人恕罪!”
       张问陶道:“持凶伤人,按照律法是要重责的。既然伤得不重,杖责二十即可。”遂命衙役将此人拖到堂下打了二十大板。
       在板子声中,第三案的原被告被带了上来。
       原告是济阳县的富孀李氏。去年七月,李氏家中被盗,她的邻居证明是李氏小叔子的儿子沈盏偷了她家的东西。沈盏被关进了县衙监狱,但对盗窃一事拒不承认。
       张问陶问李氏道:“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沈盏偷了你家的东西,会不会是邻居认错了人呢?”
       李氏道:“回大人的话,民妇家遭窃的前几天,沈盏曾向民妇借钱,民妇没有给他。所以断定是沈盏怀恨偷窃!”
       张问陶又问其邻居道:“你亲眼看见沈盏偷了李氏的东西么?”
       邻居道:“我看见一个人从屋顶走过,并看清那人的鞋子正是沈盏的鞋。”
       张问陶冷笑道:“一派胡言!当时是七月,那时穷人是绝不会穿鞋子的,怎么能和你们富人相比?况且沈盏和李氏是婶侄亲戚,直接入院也不会有人怀疑,他干嘛要从屋顶行窃?”遂写下判词道:“沈盏无罪放出,李氏并其邻居诬陷良民,罚银一百,算是沈盏的恤银。”
       第四个案子是一件命案。长清县一老者被杀,却有两个人自首。
       一个是老者的儿子王蒙,是个盲人,自诉与老父吵架一时激愤,用砖头击其后脑三下,将父亲杀死。
       另一个自首的人是王蒙的儿子,自诉因恨他的祖父偏爱他的叔叔而苛责他的父亲,所以用砖击其后脑毙之。当地县令不能判断,将父子二人一并收到监狱中。
       张问陶命人将父子二人分别提上堂来,问讯当时的情景。儿子回答得合情入理,而父亲王蒙在张问陶的逼问中不能自圆其说。
       张问陶厉声道:“你还想包庇你的儿子么?我在提审此案之前,已经带人起棺验了尸。见尸体脑后有三处砖击的伤口,其伤痕参差相连。而你目不能视,不可能三处砸痕并列相接而不杂乱。这分明是明眼人行凶,岂是你能替代的?”
       王蒙听罢,流着泪说道:“大人啊,我的眼睛已经瞎了,留在世上只能继续让人欺侮,不如代儿去死,您就成全我吧!”
       张问陶叹了口气,一挥手,几个衙役上来,将那王蒙拖了下去。王蒙一边走一边喊着:“我愿代儿受死,大人为何要留我独自在世上受罪啊?”
       张问陶等那声音去远了,方喟然道:“老父与儿子都离他而去,弟弟也容不得他,一个盲人将如何存于世上呢?”唏嘘了一会儿,才让衙役带上第五个案子的人来。
       第五个案子是济南府一个棉花行的主人范江廷控告乡民郅成欠他一百六十两纹银的棉花款。范江廷要款不得反遭殴打,并有借据及中人丁收、代笔人连原佐证。
       郅成道:“大人,小的冤枉啊。小的实在不曾欠他的钱。”
       张问陶问道:“既然你不欠他的钱,他为什么告你?”
       郅成一时语塞不能应对,沉默了一会儿方说:“就算是我欠了钱,又何必请开酒肆的丁收作中人?”
       “这是什么话,开酒肆的为何不能作中人?”
       “我自己能写字,又为何要请连原代笔?”
       张问陶大声叱道:“你蓄意谋财,存心不良,所以不肯亲自写下借据,想为赖帐留一退路。”
       
       两班衙役群声呵斥,吓得郅成伏倒在地,一边叩首一边哭道,“小的愿意还钱,不敢再赖。”
       张问陶看他惶恐害怕的样子,即使有赖帐之举也不像是能够殴打范江廷的人。便先让他下去,又让原告范江廷上堂,问他道:“你的借据为什么不让郅成亲自书写,却要找连原代笔呢?”
       “他自己要让人代写,我不知道原因。”
       “借据是在哪里写的?”
       “是在我家所写。”
       “代笔人连原是和他一块儿来的么?”
       “不是。当时郅成在茶馆中,后来遇到连原,才一同到我家。”
       张问陶叫书吏上来,暗里吩咐,把连原带到大堂口待命。又高声问范江廷道:“是从茶店一块儿出来的么?”
       范江廷回道:“是。”
       张问陶让人带原告下去,又命连原上堂。问他道:“你代郅成写借据,是郅成特意邀你去的,还是偶然碰上才叫你去的?”
       “是特意邀去的。”
       “为什么不在范江廷家中却要在茶馆中写?”
       连原在堂口听到范江廷被问到茶馆,所以想也不想就说:“当日商量借钱是在茶馆中,所以就在茶馆里写了。”
       “你本没想到要做代笔人,哪里来的纸笔?”
       “从茶馆借来的笔墨砚台,纸是临时买的。”
       张问陶又令人将其带入后堂,再传中人丁收上来。张问陶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郅成并不曾欠钱,你和范江廷把他骗到你家,逼他立下借据,你强做中人,是何道理?”
       “我不过是好言相劝,并没有逼他。”
       “既然在茶馆中都已经说好,为什么又要去你家立字据?”
       “我家离茶馆最近,所以来我家立字据。”
       张问陶问罢,命衙役将其他三人一同带到堂上,对郅成道:“这个案子,我已经审明。看来你所欠不止一百六十两银子,而是四百八十两银子。”
       郅成一听,大呼冤枉,叩头道:“大人明鉴,这么多银子我如何能还得清?小的确实没有欠钱啊!”
       范江廷也在一边帮着说道:“大人,郅成只欠小的一百六十两银子。小的只求大人断回这笔银子即可。”
       张问陶笑道:“你们三个人不是招出三张借据么?一张是在债主范江廷家所写,一张是代笔人连原在茶馆所写,一张是在中人丁收的家中所写,你们把另外两张借据交来!”
       范江廷、连原、丁收三人面面相觑,惊骇无声。
       张问陶拍案斥道:“无耻刁徒,竟然设局骗财!若不严惩,不足以正民风!”遂发下签子,范江廷、连原、丁收三人各杖责四十,戴重枷三日。
       如此上午共断八案,下午又断六案,一日之内已经断了十四个案子,把个苏继英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张问陶断完了案子,退堂鼓敲了起来,苏继英方才站起来对张问陶道:“真不愧为‘大清神断’,兄弟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张问陶笑道:“明日还有十八件案子,等将这些一并审清了,下官才敢取回‘大清神断’这四个字啊。”
       “看过老兄今日审案,本官还敢怀疑你明日的堂审么?明日我就不来啦!不过,我要让按察使张云来看一看,长一长见识!”
       张问陶拱手笑道:“中丞过誉了,今后若有难案,尽管找张某便是。”
       苏继英听他不称卑职,自称张某,且说话颇为托大,脸色微微一变,却仍隐忍着没有翻脸,阴笑道:“既然‘大清神断’蛰居山东之地,岂有不用之理?张老弟日后只怕是难得清闲了!”
       苏继英此话说完没几个月,二人果然在一件人命案上火并了起来。
       屈打成招肩夫冤死
       严刑逼供巡抚翻案
       嘉庆七年,二月初的一个清晨。莱州府所属昌邑县东郊。
       春寒未去,薄雾初升,太阳刚刚在东边放出光芒,给树木房舍抹上了一层柔柔的金黄色。一个县吏打扮的人走在大路上,此人身材瘦小,目露精光。他身后跟着两个人,都穿着尽是窟窿的棉坎肩,摇摇晃晃地抬着一个粗制的担架,担架上一个人遍体鳞伤,神情憔悴,不住地呻吟叫唤着。
       一行人走进路边一家店铺,县吏唤道:“店家,有清静些的房间么?给收拾出两间来!”
       店伙计邱兴迎上来道:“客官,清静的房间有的是。怎么大清早的不赶路反而要打尖?”
       县吏怪他多嘴,斜了他一眼道:“这里有个伙伴,因突然得了急病,只好抬着他走。我看他的病情加重,不能再走了,等到明天再说。”
       邱兴向后边的担架看去,只见担架上那人脸色蜡黄,伤痕累累,哪里像得了疾病,分明是遭了一顿毒打。仔细看那人的脸,竟然认识,是自己同村的族兄邱双!
       邱兴心头一跳,脸上却不敢带出来,赔笑道:“既然是得了急病,那就到后院正房吧,又向阳又清静!若是要请郎中,您喊一声就得!”
       县吏道:“你只管安排房间,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几个人安顿停当,便到前店吃饭。看样子是赶了一夜的路,吃得狼吞虎咽的。邱兴心里挂念着邱双,瞅个空子钻到了后院客房内。
       清晨的太阳晒得正好,暖洋洋地照亮了整个屋子。屋子靠东的床上,那受伤的人仍在一声声地哀嚎,让人听得心痛。邱兴走过去,仔细看那人的相貌,果然是邱双。他轻轻问道:“双哥,这是怎么了?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邱双微微睁开双眼,认得是族弟邱兴,顿时滚下两行泪来,他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了轻轻的几声不成语调的声音,接着便大口喘起气来。邱兴帮他揉了揉胸脯,又问道:“说得出话来吗?”
       邱双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来,在头上身上比划了几下。邱兴看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帮邱双掖好被子,说道:“你等着,我去叫人来救你。”说罢,转身奔出店去。
       邱兴刚奔到店门口,被店主老王头看见了,喊他道:“邱兴你要到哪里去?正是生意忙的时候,还不回来招呼客人?”
       邱兴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道:“方才有人传过话来,我家儿子掉井里头去了。老东家就准我的假吧!”
       老王头关切地喊道:“那你快去!救儿子要紧。”
       老王头转头进了柜台,刚提笔销了一个客房,却一拍脑袋道:“邱兴你个小兔崽子,前两个月刚娶的媳妇,哪里有孩子掉到井里?”
       正在吃饭的县吏听了,抬起头来向邱兴跑去的方向看了看,又埋下头迅速扒拉了几口饭,便起身离开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邱兴带着甲长高伯友和两个民壮急匆匆地赶了进来。老王头一见邱兴进来了,骂道:“小兔崽子,你……”
       话还没说完,甲长高伯友截住他的话头道:“废话少说,方才住店的那个县吏呢?”
       老王头看着像出了事,结结巴巴道:“刚,刚走了!怎么,是贼么?”
       高伯友道:“往哪里走了?邱兴你带着两个弟兄赶紧去追!老王头,你再派两个伙计,一个到县衙报官,一个去通知乡里各保各甲,多派人手查找!我看这案子不小,恐怕要出人命!”
       高伯友说得果然不差,等他进了县吏方才所住的屋子,只见邱双躺在床上,已经没有气了。
       当天晚上,张问陶带着钱博堂赶到了昌邑县。
       知县韶亚伟将二人一直引到三堂坐下,把案情向众人介绍了一遍。
       “疑犯已经捉到了么?”张问陶问道。
       “今日下午未时三刻已将疑犯捉住。一共有三个人,主犯是海阳县县吏李振川,另两个人是肩夫。一个叫林雄,一个叫吴尾。”
       钱博堂听说已经捉住了疑犯,没了亲手破案的机会,有些失望,问道:“韶兄,既然已经捉住了疑犯,可审出些什么东西来没有?”
       “下午的时候,卑职先审过一回。海阳县县吏李振川供称,他从省里办完公事回来,先在济宁雇了林雄作肩夫,后又在葵潭雇了吴尾和邱双代扛行李。走到云落住店时,他丢失了四两银子。李振川责问三人,邱双承认是他偷的,却不拿出银子来,于是李振川决定把他送到县衙治罪。在途中,邱双突然得了急病,只好抬着他走。后来看他死在店中,心中害怕,便弃尸而逃。”
       
       韶亚伟停下来歇了口气,接着说道:“我问李振川,死者邱双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李振川说是因为丢失了银子,心里着急,便对邱双动了粗,他用从床上拆下的木栓击打了邱双的额角两下。其余的伤都是云落关汛兵管队蔡高和他的四个兵丁所为。卑职又审问林雄,他也说,捆打邱双的事都是汛兵所为,有店家徐丙做证。吴尾的口供与林雄一样。”
       张问陶道:“案卷在哪?”
       “大人请看。”韶亚伟将案卷呈给张问陶。
       张问陶细细翻看了一遍,将案卷往桌上一放,“三人的口供都是假的。”
       韶亚伟吃了一惊,钱博堂抢先问道:“老师,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三人的口供,字字相合,没有一点不同之处,有串供的嫌疑。此三人一定在告官之前就将口供串好,以求脱身。”
       钱博堂道:“既如此,何不把李振川提上堂来严刑逼问,或许可以知道其中的缘故。”
       张问陶摇头道:“刑讯之事,既可辨疑也可成冤,岂能随便用之?既然口供中涉及云落关汛兵管队蔡高和他的四个兵丁,还有云落店的店主徐丙。等到把这些涉案之人带回来后,再行严审也不迟。”
       韶亚伟道:“卑职已经派人去提徐丙到案,云落关的把总王大振也刚刚派人送过信来,答应让管队蔡高亲自过来对质!”
       “好,邱双的尸首现在哪里?”
       “已经收尸入棺,暂在狱神庙存放。”
       “走,先去验尸。”
       狱神庙内,一口薄棺被慢慢打开,邱双的尸体露了出来。
       钱博堂看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好惨啊!”
       张问陶命人将尸体抬出,见邱双的右额角上有两处木棍击伤,两手的大拇指有细绳捆绑的痕迹。这种伤痕是被结实的细绳只把双手大拇指捆住,吊在梁上所留下的。若想加重受刑者的痛楚,施刑者可以像荡秋千一样晃动受刑者的身体,十指连心,受刑者的痛苦可想而知。这种刑罚俗称“双飞燕”。
       邱双的头上有一圈细带状紫纹,左右额角还有木片留下的伤痕。这种刑罚是在受刑者的头上紧紧箍上一道坚韧的竹篾圈,然后往篾圈内插入木楔。随着木楔的增多,受刑者头痛欲裂,生不如死。这种方法叫做“紧箍咒”,又叫“戴帽子”,也是惨绝人寰的酷刑。
       邱双的后脑、颊腮、腋下、大腿内侧有大量灼伤,施刑人专捡肉嫩易痛之处下手,一望便知是刑讯方面的老手。此外,邱双遍身都有遭藤条抽打的条状伤痕。
       张问陶验罢,亦忍不住叹道:“是谁能暴虐残忍到如此地步?不要说是一个县吏,就是当朝的显贵,在位的高官,我张问陶也一定要让他为邱双偿命!”
       钱博堂道:“老师,学生以为邱双所受的刑罚非普通人所能为之,极有可能是捕役、营兵所为。”
       “为何?”
       “施刑者不仅下手狠毒,而且手段极为熟练。刑讯手段都是官府私刑,不是普通百姓所能知道的。”
       张问陶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但亦不可先入为主,需等审完了主犯和关键证人再做判断。”
       因此案涉及官吏,张问陶在初审的口供中加上了纵容手下兵勇滥施酷刑的蔡高的名字,一并上报给省按察使司备案。
       五天之后,所有人犯及邱双的尸体已经移至莱州府,蔡高和徐丙也被带到莱州,但徐丙在莱州府堂上的供词却和李振川等人的口供大不相同——
       李振川有一个族侄叫做李显,一直在鲁东、鲁北一带以行医和占卜为生。因其常在我这里住店,所以认得。这个月初二,他来到店中投宿。第二天傍晚,李振川也来到我店中。叔侄二人为了省些店钱,就住到了一块儿。李显回家的路费不够,恳求李振川借给他一些盘缠。但就在来日黎明时分,我听到李振川吵嚷着说,他取钱给族侄时,发现丢了四两银子和八十文钱。李振川命令店中的客人都不许走,他说:“被盗的乃是官银,住店的各位要是不协力追赃,恐怕都要受到牵累。”小店里的客人都是些平头百姓,听了都很害怕,并不敢走,只是互相盘问推究。后来,李振川的佣夫林雄等人提到邱双终夜不寐,半夜里开门出入两次。于是李振川认定是邱双偷的银子。邱双不服,为自己辩解。李振川不听,说道:“盗窃官银,打死勿论。”便从木床上拆下木栓,击打邱双的额头。又叫上李显,对邱双施以刑罚。
       他们先是用绳子分别捆住邱双的两个大拇指,悬在梁间;又拣出结实的柴薪抽打他。我们都在一旁劝说邱双,但邱双坚持说银子不是他偷的。李振川又让李显用竹蔑扎成圈子箍在邱双的头上,向圈内塞木楔,邱双疼得不停地惨叫,两只眼睛暴突出来,其状惨不忍睹,但他还是不肯承认。
       随后,李显又点燃山茅,烫邱双的后脑、颊腮、腋下和下身。邱双哀嚎许久,泪流满面,却仍然不招。李振川看拷打不能逼出口供,就说道:“看来刑罚不能让他开口,不如送给当地官吏处置。”
       我们当地的把总王老爷派了管队蔡高来我的店中查问。邱双见了当官的,可能是害怕再遭酷刑,便有问必应。蔡高便认定他就是窃贼,让人解开绑他的绳子,押着他搜找失银,但找遍了整个小店也没找到。
       后来王把总传过来话说,审讯盗贼是文官的事,让李振川去马格县告官求断。李振川叔侄就带着邱双及林雄、吴尾去马格县署。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几人又折了回来,说是邱双称赃银就在店中,又回来搜寻。大家再次翻箱倒柜把旅店找了个遍,仍然没有找到。这时已经是黄昏了,他们只好又在店中过夜。
       李振川害怕邱双逃走,临睡前用绳子把他的手足绑紧。当天夜里四更天,邱双因伤势严重,哀嚎不止。李振川不知为何,半夜里要了好酒好肉招待林雄和吴尾二人,又让他俩早早地抬着邱双去县署。谁想,他们此行不是去县署,而是离开了马格县。小的所说的都是实情。请大人明察!
       张问陶问道:“李振川、林雄和吴尾都说是蔡高所为,岂是你一人就能翻案的?你收了蔡高多少贿赂?想要为他开脱罪责,陷害无辜吗?”
       徐丙叩了一个头,指天发誓道:“皇天在上,就是打死我也不敢胡说!小的与蔡高无亲无故,更未收受他一文钱。只是天日昭昭,无辜之人不该枉死。还望大人从容细审,待水落石出后,若不是李振川叔侄所为,我愿意抵偿邱双的性命。”
       张问陶又问道:“李显现在什么地方?”
       “此人游踪无定,但一定没有离开山东。”
       “营兵四人各叫何名?”
       “只有蔡高一人涉案,并无其他人牵涉在内。”
       张问陶审罢,传话让林雄、吴尾上堂与徐丙对质。
       徐丙一见二人便骂道:“你们的良心都喂了狗了么?居然昧着良心诬良为盗。我徐丙已用性命担保蔡高无罪,你们也敢用性命担保李振川没有杀人么?”
       林雄和吴尾跪在堂上,任由徐丙指骂,低头不语。
       张问陶也任凭徐丙骂了一会儿才道:“徐丙,你先下去。是非曲直,自有本官审明!来人,再传蔡高上堂听审。”
       蔡高上得堂来,见了林雄、吴尾二人,更是咬牙切齿,骂声不绝。骂了一阵子还不解气,竟捋起袖子要打林雄和吴尾。张问陶急忙叫衙役将他摁住道:“蔡高,本官尚未问话,你就咆哮公堂,竟然还要殴击证人,眼里还有王法么?”
       蔡高因有官职在身,按例可以不跪,挺着身子道:“张大人,此事明摆着下官是冤枉的,您还审个什么劲?这两个小子一定是得了李振川的好处。还望张神断查明真相,还卑职一个清白。”
       钱博堂在一旁听蔡高说得狂妄,插话道:“你不过是个未入流的管队,仗着谁的势力,竟敢和太尊大人如此说话?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蔡高不服气,回道:“卑职并非仗谁的势,只是请张大人明断!”
       钱博堂还要再说,却听张问陶道:“带蔡高下去!”
       钱博堂看看蔡高的背影,对张问陶道:“老师,此人狂妄自大,并非善类!况邱双所受的都是营兵惯用的私刑,我看蔡高嫌疑最大!”
       
       张问陶笑道:“观人要观神而不可观相,听话需听音而不可听言!”说罢,把惊堂木一拍,“林雄、吴尾,你们还不说实话么?”
       林雄沉默不言,吴尾口中嗫嚅着,欲言又止。
       钱博堂急道:“你二人前番振振有词,指证蔡高,如今却又装作哑巴?看来不用大刑,是不会说实话的!”
       张问陶道:“慢。”说着,从堂上下来,来到吴尾面前道,“我方才看你俯首叩头时,双手拇指却不着地。你把双手合并起来,举给我看。”
       吴尾将双手合住,高高举起。张问陶看了看道:“你双手大拇指有细绳捆吊弄出的伤痕,这是谁弄的?”
       “这个,这个……”
       “你把上衣脱了。”
       吴尾脱去上衣,只见他两肋和腋下也有火烧伤痕,再将他的帽子摘去,头上也有篾箍伤痕。
       “这就奇了。你的身上也有和死者一样的伤痕,不过是较少较轻罢了,为什么不说?难道李振川的银子是你偷的,而非邱双所为,所以你不敢说。”
       吴尾大惊失色,连连叩头道:“小的一向安分守法,哪敢行此偷窃之事?”
       “既然如此,到底是谁对你用的刑?”
       吴尾毫不犹豫道:“也是蔡高干的。”
       “蔡高如此残暴,你为什么还要替他隐瞒?”
       “李振川让我不要说这件事,怕我被牵扯进这起命案中,作为干证不得脱身。”
       “你又撒谎!若不是李振川凌虐你,怎么会不让你说出身上有伤?你想早些了结此事,所以撒谎,却不知你已做了伪证。”说罢,张问陶回到堂上,喝道,“吴尾,你前后所供自相矛盾,明明身有伤痕,却隐匿不报。本官念你不过是一个愚昧乡民,不予追究。若再信口胡说,为凶手开脱罪责,即使本官有心放你,国家的法度也不能容情!”将惊堂木一拍,堂上衙役喝了一声威武。
       吴尾从来没有上过大堂,见了这般情景,吓得瑟瑟发抖,向上叩头道:“小的愿说实话。店主徐丙所说的都是实情。我和林雄听李振川说人命关天,祸累无休,我们二人家中都不富裕,哪里有钱应付官司?不如三人合供邱双是营兵打死的。他们的长官必然会护着自己的人要求出银私下了结,邱双的家人可以得到些钱,我们也可不受牵累。所以把邱双所遭诸刑都推给了蔡高。没想到他们的长官并不出来说和,并将命案报官。邱双实乃李振川叔侄二人施酷刑致死,与蔡高无关。”
       “你那日说是蔡高所为,今日又说是李振川,为什么出尔反尔?”
       “大人,我身上也受过酷刑,怎肯随便为打我的人隐瞒罪行?实在是受了李振川的欺骗,才昧着良心说了糊涂话。今日所说句句都是实话,即使将来判我斩首,我也不会再为李振川叔侄开脱!”
       张问陶又问林雄,林雄也道:“李振川说,丢失银子的事情主要和他有关,他是没办法脱身了。但我们与此事本无瓜葛,且家中贫困,若被此案牵连,恐怕会累及家小。小的们被他蒙骗,所以才撒了谎。”
       张问陶再将吴尾、林雄、蔡高三人分开,分别询问当日的情形。三人口供大体相同,只是叙述各有侧重,不似当日串供之词。最后才把李振川提上堂来,把三人的口供和他讲了,又问他道:“吴尾、林雄、徐丙都说了实情,并与蔡高之供相合无误,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川听罢,痛哭流涕,说道:“小的愿领死罪。”
       “邱双一命究竟毙于何人之手?”
       “是我干的。”
       “邱双是替人挑行李的,身体强壮,以你羸弱之躯,如何能让他服帖受刑?是不是受了蔡高的好处,替他领罪?”
       “不是。邱双不过是一个肩夫,惧怕我官府县吏的身份,又有我的族侄李显帮忙,所以他不敢反抗。”
       李振川又说了当日施刑的情况,与吴尾、徐丙等人所说的一致。张问陶问道:“之前所供为什么不提及李显?他家在何处?有父母妻子没有?”
       “当初我把罪责推给营兵,是想尽快了事,所以没有提到李显。李显家在恶溪,他孑然一身,东食西宿,居无定所,自从在马格县一别之后,便再无联系。”
       张问陶写了官文传到海阳县和马格县,两县各派专差追捕,五天后拿获李显到案。尚未动刑,李显就将那日刑讯逼供的情形都说了。张问陶判曰:拟李振川抵命;李显杖流三千里;蔡高身为官长不行劝救,徐丙事发后隐匿不报,各杖责三十;林雄、吴尾初供不实,各杖责八十。
       张问陶原以为此案已结,哪知案子送到臬司,一个月后却被驳了回来。按察使张云在公文中写道:初报口供蔡高逞凶,今审又是李振川、李显致毙,与前报不合,驳回复审。
       张问陶觉得奇怪,将复审公文递给钱博堂道:“本案业已审完,证据确凿,根本就不需要复审,却如何被驳回了呢?”
       钱博堂看罢公文,想了半天才道:“老师,学生以为是省里有人故意翻案!您在一个月前提审此案时,省里也没有人问过李振川的事儿,是谁到省城走动,托了人情?”
       张问陶笑道:“不用管他,无论是多大的人情,咱们只管再细细审一遍就可以了。只要没有可疑之处,我看省里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张问陶又审了一回,照原拟解上。不久,臬司又下公文。这一回,文中尽是责备申斥之语,怪罪张问陶不按臬司的意思审案,让他提了案犯、人证到省复审,一定要让他定蔡高是真凶。
       同时,按察使张云和布政使李潜也给张问陶各送来一封私信。
       张云信中说:“仲冶,抚台大人看了你递上来的案卷,不胜愤怒,欲以‘易结不结,刁难上司之罪’弹劾你。为兄和李潜大人为你求情,苏抚台才答应再给你一次机会,调你来省与我一同复审。这一回你可不要为难我,也不要和你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呀。”
       布政使李潜信中则将此事的内幕透露给了张问陶。原来,云落关的把总王大振原是湖广总督杨宗仁保荐的,却顶掉了苏继英保荐的人。苏继英想借这个案子参王大振一个治兵不严的罪,也想让吏部知道杨宗仁所荐非人,让杨宗仁难看。李潜劝说张问陶不要趟这趟浑水,他还在信中写道:就算定了李振川的罪,杨宗仁也不会知道你的好;治了蔡高,杨宗仁也不会怪到你的头上。何苦为他人劳碌而自己不得好呢?
       张问陶看罢,喟然道:“潜兄与我相交多年,竟不知我张问陶的本性啊。傅林,取笔墨来!”
       傅林端来笔墨纸砚,张问陶摊开信笺,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潜兄来信收到,兄爱护仲冶之心,仲冶十分感激。但为保一己功名而滥杀无辜之人,此种手段绝非仲冶所能为之。如若此案不能使抚台大人满意,仲冶不过削职罢官而已。宁愿一身布衣耕读于山野,也强过在官场做违心之事。
       张问陶一到省里,就被苏继英传到了抚衙。
       张问陶在巡抚衙门签押房内,听里面传下话来,让他去抚衙大堂拜见巡抚。张问陶知道事情不妙,心想,事已至此,也管不得是天王老子还是东海龙王了,总归案子没有审错,看苏继英是怎么个问法。
       大堂之上,苏继英高高危坐,身后站着两名把总,身旁坐着几位僚官,堂下齐齐整整站着两排戈什哈,气氛十分威严。张问陶看罢,心中冷笑一声,向着苏继英施个礼道:“卑职见过抚台大人。”
       苏继英指指堂下摆着的一把椅子,道:“我听说你一向恃才傲物,不把上司放在眼里,如今果然见识了!”
       张问陶道:“卑职不敢!”
       “你已经敢了!”苏继英脸色变得有些发红,继续道:“我给你发去的公文是怎么说的?你竟然置若罔闻!我问你,这个案子若非营兵所为,如何能用此酷刑?你从前验报是那样,现在审讯又是这样,让我怎么给你到刑部申报结案?现在我把这个案子交给你和张云再审,你一定要谨慎为之,不要让我失望!”
       张问陶不卑不亢,朗声回道:“下官无才,已经按您的要求严谨复审,但各犯都矢口不移。李振川是海滨之人,那些地方多有海盗,官府之人无不谙熟捆打、箍烧等一类的酷刑。另外,人证物证俱在,这案子轻易翻不过来。”
       
       他略停了停,又道:“人命关天,不偿不已,有谁没事硬要往自己身上揽罪?蔡高确实无辜,若让他含冤抵命,不但他不愿意,死者邱双也不会愿意。卑职丢官事小,枉杀无辜事大,大人若是非让我翻案,我惟有静听参革而已。”
       张问陶说完,苏继英已经气得脸色由红变青,他忽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点着头道:“好好好,好个‘大清神断’,你就等着听参吧。”
       此时,左右僚官上前,一把摘去了张问陶的顶戴,将他拉起喝道:“还不向大人叩响头谢罪。”
       张问陶哈哈大笑道:“这种本事下官还没学过呢。”
       苏继英见张问陶软硬不吃,一时竟无办法,只得恨恨笑道:“张问陶,你以为本官真的治不了你么?”
       张问陶拱手道:“岂敢!下官审案如有差错,甘愿受罚!”
       第二日,张问陶和按察使张云在按察使司衙门升起堂来,把所有人犯干证一一带上大堂。此次审问,刑讯以按察使张云为主,张问陶只是陪审。但李振川、李显、蔡高、徐丙、林雄、吴尾等人口供如前,张云再三审问,皆咬口不变。张云审了一天也没有结果,只好问张问陶道:“仲冶老弟,这案子你说该怎么办呢?”
       张问陶笑道:“张大人何须问我?据实记录即可。”
       张云苦笑道:“既然老弟胆大,那还是你来写讯录吧。”
       张问陶见张云将案责往自己身上推,便将问语更改,补上新的供词,基本上和原判一样。审罢之后,便把案卷亲自交给了巡抚。
       苏继英拿着案卷,越看越怒,最后竟把案卷扔在地上,跺着脚叫骂道:“张问陶啊张问陶,你是故意要欺瞒本抚啊。你只是改了一下问语,其余一字未改,真是狂傲之极,简直把我说的话当成狗叫一般!”
       张问陶不急不怒,语气平和地说道:“下官不敢。问语出自新的问官,当然要改;供词还是出自以前的犯人,没有什么变化,此乃生死攸关的大事,岂是下官能随便改动的?口供既然没变,其他证据依旧,判语又如何能改?您可以亲自审问,若有谬误,下官不辞其咎。”
       苏继英被他抢白一顿,却无话可回,只道:“好、好、好,也不敢再劳您重审了,由我会同按察使张云来审。我若稍微审出些不同来,一定罢掉你的官!”
       巡抚大人要将“大清神断”张问陶已经定案的案子推翻重审,消息立刻就在省内官员中传开了,接着又传遍了济南府的大街小巷。
       李潜早听说了此事,急忙赶到驿馆,见张问陶还在与驿卒下围棋,走过去将棋局一抹道:“老弟,巡抚问案,十有八九要翻案。这一回不比上次,你的顶戴真的难保了!你居然还有闲心下棋?”
       张问陶神情淡然,将棋子归入盒中,口里道:“一官之有无,何足轻重?若让我杀无辜以媚上官,这类官还不如不做。”
       李潜听罢,不禁肃然起敬,拍拍张问陶的肩道:“我明白了!像你这样视清名重于性命之人,如何甘心屈于强权之下呢?只可惜,你我共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说罢,眼中竟闪出泪花来。
       到了四月初八的时候,巡抚苏继英亲自在巡抚衙门开堂审讯。提审之日,关防严密,人犯提齐之后就封了辕门,不许百姓观审。
       苏继英将人犯带上堂来,只问翻不翻供。若人犯说所招属实,不愿翻供,他就说此人一定受了蔡高的贿赂,命衙役狠狠地上刑。李振川、蔡高等人无一幸免,个个被严刑拷打得哀嚎不止,就是在大堂百尺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令人心惊不已。
       李振川几次昏厥,醒后仍说:“大人,我在公门也当了几十年的官差了,难道不知这是死罪?我因为舍不得四两银子,已经误杀一人,若是再诿罪他人,就又背负了一条人命。我情愿伏罪,您就是夹死我,我也不会说出别的话来。”
       李显也在堂上道:“我若杀人不认,用刑无怨。但我既然已经招供明白,为何又要用夹棍夹我?难道大人要我嫁祸他人么?”
       蔡高、徐丙、林雄、吴尾也都一任用刑,坚口不改前供。苏继英一直审了三天,实在是没招了,只好苦笑着对一旁的张云说:“伊等串供的手法太过精妙,本官实在拿他们没有办法啊。”
       张云有心向着张问陶,于是回道:“都是实情,并非串供。不如把此案上报刑部,看部里是如何判法。”
       苏继英叹了口气,答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不久,刑部批文依原判结案。这下子,张问陶名声更大。苏继英则对张问陶恨之入骨,私下和人说道:“本官总有一天让他在断案上栽跟头。”
       苏继英万万没有想到,一年半之后,栽跟头的不是他的属下张问陶,却是他自己!
       老管家殒命起金砖
       大牯牛献身试机关
       嘉庆八年七月二十日,地处莱州府招远县的一个小庄园。
       残阳如血,暑风似浪。层层叠叠的瓦屋谯楼、纵横交错的田园阡陌,都被抹上一层浓浓的血红色。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手持斧,一手拿一个未点着的灯笼,走向一座孤零零的古宅。
       他轻轻推开院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中年人穿过没膝的乱草,走到古宅门前。他将灯笼放下,举起斧来,只几下便将屋门的锈锁劈开。
       他轻轻地将屋门推开。
       嗖嗖嗖,三支利箭直插入中年人的喉、胸、腹三处。那中年人只哼了一声,便倒在血泊之中。
       第二日下午,将近申时(下午三点)的时候,张问陶带着陈文伟、钱博堂匆匆赶到凶案现场。
       当地知县尤焕可带着捕头王可等人在庄园外等候。见了张问陶,尤焕可急忙上前施礼道:“大人一路辛苦了。”
       张问陶笑道:“何必远迎。”又见尤焕可身边还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官员,却是面生得很。
       张问陶问道:“这位是?”
       年轻官员忙上前行个礼道:“下官常柘松,顺天府大兴县知县,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今年三月丁父忧在家,因身体一直不好,尚未来得及拜见大人。”
       “不是说刚刚死去的中年人姜兰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么?怎么——”
       “回大人的话,这个庄园原来是先父一直经营着。先父早在前几年就立了遗嘱,要将庄园的五分之一分给管家姜兰。今年先父突然病亡,便按着遗嘱将庄园西北边的一块分给了他。”
       “原来如此,出事的古宅就在姜兰的庄园么?”
       “正是。”
       “姜家怎么没有来人啊?”
       “姜兰的儿子姜德云去省府秋试;妻子姜成氏悲伤过度,不能来迎,还望大人恕罪。”
       “此乃人之常情,谈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走,先去出事的老宅看看。”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丝风都没有,阳光如利箭般直射下来,到处都明晃晃地发着炽热的光。那座偏在庄园一隅的灰色古宅也如刚煺了火的砖窑一般,向外喷发着热气。
       为防尸体腐烂,尤焕可已经命人在姜兰的尸体上搭了凉棚,但尸臭仍然弥漫了出来。一大群苍蝇兴奋地围着尸体打转,两个衙役拿着长柄大扇来回驱赶着。
       张问陶走过去,只见死者喉、胸、腹分别插着一支短箭。
       常柘松道:“昨日发案不久,我就让人将这个院子围起来了。如果屋中有人,现在一定还在里边。”
       “不用了,屋中并无凶手。姜兰是被设在屋内的机关杀死的。”
       常柘松惊讶道:“是么?大人怎么知道?”
       “你看,短箭之上有明显的锈迹,如果真有凶手的话,谁会使用生了锈的武器?还有,每支箭的尾部都有几处轻微的卡合痕迹,这是机关暗器共有的特征!”
       张问陶说罢站起身来。一个衙役端过水盆,张问陶净了手,问常柘松道:“你可知道这间屋子的来历?以前有没有人进过这里?”
       “我在外求学做官已经有七八年了。而这座庄园是先父五年前买下的,所以并不知道其中的事情。我在此居住的时日不多,从未见有人进过这里。而且,先父的遗嘱中曾经特别提到,不许任何人进入此屋。”
       
       “看来姜兰是违背了先主人的遗愿才遭此横祸。这间古屋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查过这所院子么?可有陌生人的脚印和痕迹?”
       “这个——下官一时着急,便派了庄丁将屋子围住。恐怕现在宅子周围已经有上千个脚印了。”常柘松尴尬地说道。
       张问陶怀疑地看了看他道:“你也是做过县官、审过案子的,怎会做出这种破坏现场的糊涂事?”说罢,却又将话锋一转,说,“常老弟,你能给我一头牛么?”
       常柘松如坠云中,结结巴巴地问道:“张大人,您,您是说,要一头牛?”
       “这间屋子阴气太重,需杀一头牛血祭一下。不知你可舍得?”
       “大人为了这个案子,不辞劳苦,远道而来,杀一头牛算得了什么?大人稍等,我命人取来就是。”
       钱博堂知道张问陶一向不信鬼神,不知此举为何,待常柘松转过身去吩咐仆人时,悄悄问张问陶道:“老师,真是要杀一头牛么?此时不过申牌时分,阳气正盛,哪里来的鬼?”
       张问陶一笑,摆摆手道:“不要着急,一会儿便可知道。”
       过了不多时,庄丁牵来了一头大牯牛。
       张问陶命人将姜兰的尸体装殓了,然后对陈文伟道:“你将这头牛赶到屋子里去,可要小心,屋内可能还有机关。”又对众人道:“大家离开此屋三十步外,不要站在正对门口的位置。”
       众人依言站罢,只见陈文伟掏出刀来,在牛屁股上狠狠扎了一刀,嘴里道:“麻烦你去探个路。”那牛疼得“哞”的喊了一声,撒开四蹄直朝屋内冲去。
       那牛刚冲进去,只听里边先是传来器物翻倒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嗖、嗖、嗖”的发箭之声。那牛在屋内中了箭,更是晕了头,横冲直撞,不肯停歇。直闹了半个时辰,里边方才静了下来。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僵立在原地。
       陈文伟听里边没了动静,对张问陶道:“大人,我先进去探探路!”说罢,拎了刀走进去。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走出来道:“没事了。王捕头,你带几个人进来。”
       王捕头带着几名衙役,也一人拿一把朴刀,走进老宅。
       只过了一会儿,里边又传来几声凄惨的叫声。
       尤焕可听得身子一抖,“又怎么了?”
       钱博堂却十分好奇,凑到门口向里边张望,冷不防陈文伟用刀挑着一个活物出来,把钱博堂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陈文伟哈哈笑道:“吓着你了吧,你见过这么大的老鼠么?”
       几个人望去,只见刀尖上挑着一只比猫还大的老鼠,肥嘟嘟、黑漆漆的,样子十分凶狠,一边在刀尖上扭动,一边张着牙在空中乱咬。
       钱博堂“呸”了一声道:“陈兄,你还有心思开这个玩笑啊。”
       尤焕可也道:“这么大的老鼠,还真是少见。俗话说,鼠大成精,可别真的成精了。”
       陈文伟道:“说不定已经成精了。你们看它的牙。”
       说罢,他将那只大鼠高高挑起。在阳光下,那只大鼠的两颗门牙闪着金色的光芒,十分耀眼醒目。
       “金牙!”几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尤焕可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口里道:“有意思,有意思。”
       张问陶走过去,细细看了那长金牙的老鼠好一会儿才道:“不是就这么一只吧?”
       正说着,王捕头也挑着一只大鼠出来道:“又一只金牙老鼠。”
       张问陶道:“看来这个屋中藏着宝贝啊。大多都是金器,所以成了这些大鼠的磨牙之物。”
       几个人恍然大悟,尤焕可笑道:“原来是老鼠用金子磨牙啊。真可谓天下第一富鼠了。”
       钱博堂也笑道:“我还听说食尸之鼠,体形容易长得硕大,难道里边还藏着古尸不成?”
       陈文伟皱着眉头道:“里边的确有股怪味。”
       张问陶对众人道:“一定有暗道或暗室藏着什么东西。咱们进去查查。”
       一进入这个老宅,果然闻到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但又和尸臭不同。房屋虽然年久失修,但看得出来十分坚固,墙灰早已脱落,露出青石大砖和白色的沙浆。近两丈高的房顶已掉了顶棚,几只老鼠在梁上穿梭嘶叫着。
       光线从窗隙间射了进来,打出数道强烈的小光柱,青砖铺就的地面,满是瓷器的碎片和参差的木块。桌椅散乱地倒在地上,上面插着一支支短箭。那头倒霉的大牯牛竟然还没有死,倒卧在血泊中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大群苍蝇密密地围绕在它的周围。
       “用你们的刀背敲击墙和地面,一定要找到密道。”张问陶命令道。
       十几个人开始敲击起来,咚咚咚,哐哐哐,杂乱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间阴郁而炎热的屋中,让人感觉格外的烦乱。
       敲了一会儿,张问陶突然道:“停。”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苍蝇的嗡嗡声还在继续。
       张问陶指着一个衙役道:“你再敲几声。”那衙役敲了几声,张问陶摇摇头道:“不是。”他又指着旁边一个衙役道:“你敲!”那衙役也敲了几下。张问陶又道:“也不是。”他的手指一偏,指着王捕头道:“你敲敲看。”王捕头拿刀向墙上敲了几下,张问陶道:“就是这里了。别的地方是砖石声,只有这里是木头的声音。”
       王捕头点点头,用刀向刚才敲击过的地方猛地劈了一刀,“嗡”的一声,刀刃被嵌在木头中。
       “果然是道木门。”陈文伟道。
       王捕头拔出刀来,和陈文伟一起,一边敲击一边用刀刻画出暗门的大致形状。
       钱博堂自语道:“一定有个开门的机关。”
       张问陶道:“不必了,要开这个门也容易。”他回头看了看常柘松。
       常柘松笑道:“不是又要借牛吧?”
       张问陶也是一笑,“正是。”
       常柘松道:“这个容易。”随即吩咐家人再牵一头牛来。
       张问陶命人将那头苟延残喘的牛收拾出去,将血迹抹尽。等常拓松的家人牵来了牛,又让陈文伟刀刺牛臀,将那暗门顶开。那牛冲破暗门,在密室里转了几圈,竟然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张问陶道:“里面没有机关了,咱们进去看看。”
       暗室内光线很暗,众人点了灯笼,由陈文伟和王捕头打头,一干人鱼贯步入暗室。只见金砖散落一地,还有一些放在尚未被牯牛撞翻的架子上。在十几只灯笼昏黄的光下,泛着奇异的暗黄色光芒。
       陈文伟带着人将金砖拾起,一共是两百一十二块。
       管家姜兰分到的是一个藏着金子的古宅,但进宅取金时,却被暗箭射死。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常柘松的父亲常涟贤!
       但常涟贤为什么不让人取走屋中的藏金呢?
       几个人看了一会儿,皆默不作声,都在想着这个最后的疑团。
       过了一会儿,钱博堂才道:“一块金砖重五十两,合七百两银子。两百多块金砖一共也不过合十四五万两银子。为何要深藏入这样一座密室之中,若是放到钱庄里岂不是更好?”
       陈文伟道:“我也觉着此事蹊跷,这些金砖可能只是些障眼之物。”
       “先父确实有藏金之癖,在他的卧室之中,亦有十几块金砖。他不信任钱庄,所以一生当中从来未与钱庄打过交道。”常柘松道。
       张问陶回头问尤焕可道:“老弟以为如何?”
       “常涟贤生前和下官有过几次交往。下官感觉此人颇尚俭朴,行事谨慎守旧。将这么多金子藏在此处,倒也与他的性格相符。”
       “且把这些金砖放在一边不提。为何姜兰知道藏金之事,常柘松对此却一无所知?如果说常涟贤是想把金子留给姜兰,所以只告诉了他一人,那为何姜兰不知道屋内另藏有机关呢?”说着,转向一旁的常柘松道,“常老弟,你以为如何?”
       “先父是在夜里突然中风而亡,恐怕是尚未来得及告诉我们吧。”
       “既是未来得及告诉家人,那么姜兰是如何知道的呢?”
       “姜兰与我父朝夕相处,而藏金又绝非一日之事,恐怕是偶然被他打听到的。”
       
       “这么说将藏金之屋传给姜兰,就不是令尊的本意了。可为什么遗嘱却把古宅分给了他?”
       “这个……”常柘松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张问陶见他说话有所顾忌,便对其他人说道:“诸位,请暂且回避一下。”
       一会儿的工夫,人都走尽了,密室中只留下常柘松和张问陶两人。
       “你说吧。”张问陶道。
       “这间屋子其实是我父分给我的。”
       “哦?”
       “遗嘱中说,庄园以一道石墙、一行杨树及一道篱笆为界。这条界线以北以西,便是分给姜兰的部分。但是,那道篱笆被人移动了,将这座本来是分给我的古宅圈进了姜兰的庄园里。”
       张问陶疑道:“你有证据么?不是你看了这里的金子便眼红了吧?”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非我之物,绝不敢妄生贪意!移动篱笆的证人,就是姜兰的妻子姜成氏,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胡说。姜成氏是姜兰之妻,此屋又关系到她家的切身利益,她怎么会做出背夫之举?”
       “大人不要忘了,姜成氏虽是姜兰的妻子,也是我家的家奴。她是随我母亲陪嫁过来的,此人心地善良,为人淳朴,姜兰要暗中算计我家,她便将真相透露于我。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去问姜成氏。”
       “好,我这就与你一同去姜家。”
       张问陶让知县尤焕可先回县衙,陈文伟带着几名衙役守住老宅,然后带着钱博堂,随常柘松来到姜府。
       姜成氏将三个人引进客厅,未等三人落座,便絮絮叨叨起来:“这是天意啊,当初我就劝他别干这缺德事,他偏说我是妇人之仁。这回可是遭到报应了啊。”姜成氏坐在椅子上,嘴唇颤抖着说道,“我是随着大奶奶陪嫁到常府的;他是常家两代的家奴,打小就在常家长大。常家待我们一直不薄,末了还给了这么大一块庄园,又给了两千两银子的安家费,谁家的奴才能得到这么大的体面?能混到自立门户的份上,还不是常家施的恩?可这个天杀的就是不听,非要占那个老宅子,说是什么缺德一时,享用一世……”
       “这么说,篱笆的确移动过?”
       “这还不容易?他和德云用了一晚上就移过去了。”
       “庄上这许多人,难道没有人怀疑么?”
       “那时还没有人知道遗嘱中以篱笆为界的事,只有我家那口子一个人知道。篱笆稍动一下位置,别人又能想到那里去?老爷那几日正犯着头痛之症,几乎不出宅门;少爷在京城做官,更是被蒙在鼓里。”
       张问陶问道:“遗嘱在谁的手中?”
       常柘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共有三份,姜家一份,我一份,证人一份。大人请看我这里的一份。”
       张问陶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把遗嘱交给钱博堂。
       钱博堂看了吓了一跳,“怎么证人叫做苏继英?可是现任山东巡抚苏继英么?”
       常柘松道:“正是。苏大人与家父是莫逆之交,相识有二十多年了。”
       张问陶却并未理会苏继英作遗嘱证人的事,只对钱博堂道:“师亮(钱博堂的字),你从遗嘱中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上边确有以石墙、杨树及篱笆为界的事。如果真是姜兰移动了篱笆,案情就简单了。”
       常柘松急忙问道:“如何就简单了?”
       钱博堂笑笑,并未马上回答。三人辞了姜成氏,离开了姜宅。走到一处无人之地,钱博堂才对常柘松说道:“这间藏金屋既然是分给你的,那么你父常涟贤很可能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将此中的秘密告诉你。但你常年在外为官,你父又仗着年纪不大不是很上心,所以一直没有得到和你长谈的机会,直到暴病而亡,将此秘密留在了腹中。但管家姜兰因为与你父朝夕相处,所以探出了一点儿风声,并移动篱笆,谋取了古宅。可惜,他是只知有饵,而不知饵上有钩。虽然得到了古宅,却最终丧命于常涟贤的手中。”
       张问陶道:“师亮说得有理。但你所有的推论,只不过建立在姜成氏一人的证词之上,并不十分可靠。既然姜兰之子也参与了此事,说明尚不能完全定论。待姜兰之子乡试回来,再行盘问,只有两个人的供词相吻合,才能定案。”
       当晚,张问陶留下钱博堂在常家庄等候姜云之子姜德云,自己带着陈文伟回了莱州。
       十多天之后,闰七月初八的一场大雨,将暑气暂时压了下去。夜半雨停云去,露出一轮明月来。
       因这夜难得的凉爽,钱博堂便邀了王捕头一同走出来纳凉。从常府的大院出来,便是一条大道。两边树木葱笼,藤萝叠蔓,经过一番雨洗,在月光下泛着水银似的光。
       钱博堂叹道:“名园修竹、古道烟霞,好一处清静之地。”
       王捕头道:“钱先生好雅兴,在咱这俗人看来,不过就是一轮明月几行树,一条大道没个头罢了。”
       钱博堂笑道:“王捕头说得实在。”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走了一会儿却见远处有一处宅院被灯火打得通亮。钱博堂道:“巧了,又来到那座古宅了。常柘松派了十多名庄丁日夜守着,老师也说此屋仍有未察之处,留了四名衙役轮流看值。却不知此宅之中还有什么秘密。”
       正说着,王捕头突然压低了嗓子道:“噤声!”
       钱博堂急忙住了口,向周围看了看,却没见什么动静,他看了看王捕头,轻声道:“你看到什么了?”
       “有两个黑衣人从对面屋脊上过去了。”
       王捕头话音未落,就听老宅那边有人喊起来,“捉贼啊。”接着便敲起了铜锣,夹着兵刃撞击的声音。
       钱博堂道:“快过去看看。”
       两个人急忙奔往老宅,见三五个蒙面黑衣人已经与看守老宅的庄丁、衙役交上了手。钱博堂急道:“王捕头,快去帮忙,勿必捉个活口回来。”
       王捕头早已奔了过去,老宅之外也到处是梆子声、锣鸣声,又有许多庄丁叫喊着朝这边奔过来。那些蒙面人虽然个个武艺不错,但见对方的人渐渐多了,便打一声唿哨,蹿上房顶越脊而去,只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钱博堂不懂武艺,待贼人走了,方敢走进院内。见已经有两三个人受了伤,王捕头后背之处被削了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所幸只是划伤了皮肉。钱博堂问道:“贼人中没有负伤被捉的么?”
       庄丁头目道:“钱老爷,那些贼厉害得很,哪里捉得到?若不是我们在屋顶院墙之上布了网铃,可能早就遭了暗算了。”
       钱博堂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自语道:“这么多武林好手,夜入老宅所为何事?”
       正想着,听背后有人叫:“钱先生。”钱博堂回过头来,见是常柘松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您看看,方才有人飞刀传书,让我得了金子见好就收,不要再管古宅的事了。”
       钱博堂又是一惊!
       张问陶得知常家老宅被袭的事,急忙带着陈文伟赶到常家庄园。二人刚到庄口,就见姜府那边,一道高高的纸幡立地而起,在风中摇曳着,隐隐有诵经之声传过来。
       张问陶对前来迎接的钱博堂道:“姜家是什么人亡故了?”
       “回大人,是姜兰的儿子姜德云。”
       “啊,他怎么死了?”
       “在淄河县境内遇到了劫匪……”
       张问陶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烦乱,最关键的证人就这样被人灭了口,他用低沉的语调打断钱博堂道:“走,去姜家看看。”
       哀乐声渐渐近了,门前高搭的灵棚,白纸蒙的灯笼,一道道的挽联,一层层的白幔幛,亲戚故友的哭嚎之声,让这个院子充满了悲伤的气氛。一月之内,丧夫失子,张问陶不忍心再去讯问姜成氏。他径直走到姜德云的棺材前,指着棺材道:“将棺盖打开。”
       姜家人不敢违拗,过来四个人将棺盖徐徐移开。
       “把尸体移出来,我要验尸。”
       “谁要是敢挪动我儿的尸体,我便与他拼了。”姜成氏哭喊着扑出来,几个人将她扯住,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哭道:“大人,您就不能让我儿走得安稳一些么?民妇已经够命苦的了。”
       
       “你儿死得太奇,我正是要找出凶手,不让你儿蒙冤而去啊。”张问陶说罢,回头喝道,“将尸体移出棺外。”
       早有两个衙役过来,一个抱头一个抬脚,将姜德云的尸体抬了出来。张问陶见姜德云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不禁摇了摇头。他命人将姜德云的衣服全部扒去,只见姜德云的尸体已经被洗过。他不禁怒道:“这是谁做的?尸身尚未验过。怎么能让他们随便换衣洗身,将所有证据毁去?”
       钱博堂听得心慌,辩解道:“王捕头受伤之后,便发起烧来。学生去县城给他抓药,没想到等我回来时,便成了这个样子。”
       张问陶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尸体前,蹲下身来,细细将尸体验了一遍道:“剑伤,伤口一处,宽一寸三分。剑刃锋利,一刀便中心脏。虽然留下来的痕迹很少,但仍能断定,绝不是盗匪所为。”
       陈文伟点头道:“是啊。如果是盗匪,不会一刀就让他毙命。一定会零敲碎割,直到逼出所有财物才肯罢手。而且强盗一般用刀,很少有使剑的。”
       “还有,剑是从后心刺入。强盗面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没有必要从背后偷袭。”
       “说得好,大人真是神断。”
       张问陶回头一看,常柘松走了进来。常柘松向张问陶和陈文伟施罢礼,又问道:“请问张大人、陈老兄,既非强盗所为,又是谁要杀死姜德云呢?”
       陈文伟道:“一定是有人知道姜德云要回来做证,所以抢先一步杀人灭口。”
       “姜德云作证之事,只有张大人、钱老兄,还有我三个人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常柘松一边说着,一边怀疑地看着钱博堂。
       却听张问陶道:“不是别人,正是我!”
       常柘松猛一回头,两只眼睛都瞪圆了,“怎么会是您?”
       “我回到莱州府后,收到巡抚苏继英过问此案的书信。他说他与常涟贤是莫逆之交,常家出了事情,他不能不问,让我将案情详禀。我便将此案的来龙去脉都写在案卷中,送到省里去了。”
       “这么说,苏大人也知道姜德云要回来的事?”
       张问陶表情阴郁地点了点头。
       “姜家父子先后死亡,古宅前日又遭袭扰。可见古宅之中,并非只有两百一十二块金砖这么简单。而姜家父子的背后,也一定还有一个人在操纵此事。”陈文伟分析道。
       常柘松道:“陈老弟,你那日看到金砖后说,这些金砖不过是些障眼之物,今日我总算明白此话的含义啦!不过,谁是幕后之人呢?”
       几个人一时无言,但每个人心中都闪出一个名字——苏继英!
       爱难言皆缘父子情
       恨终消只为清廉吏
       眼看着已经到了八月,案子却陷入了僵局。虽然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苏继英,但因为没有证据,不但不可能将这个二品大员拿来审问,就连怀疑他的话也不能公开说出来。那座神秘的古宅,仍然被常柘松的庄丁和张问陶的衙役昼夜看守着。不过,自从上次盗贼来袭之后,这里便变得出奇的平静,再没有出过一点事情。
       八月初三,张问陶又一次从莱州府赶到招远县的常家庄园。一进了庄园,立即向那古宅走去。迎接他的常柘松、王捕头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在后面跟着。
       “立刻将围守老宅的人都撤了!”张问陶站在古宅前,对陪在身边的常柘松道。
       “全都撤了?”常柘松不解地问道。
       “是,一个人也不许留!”
       “您不是说此宅中还藏有大秘密么?”
       “我解不开此中秘密,只能找人帮忙解开了。”张问陶意味深长地回身看了一眼。
       常柘松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下官有些明白了。”说罢,向大院中持刀守卫的庄丁道:“各位都辛苦了。从今天开始,不用再看守这所宅子了,都回去好好休息吧。每人到帐房领一两赏银。”
       八月初五,夜。乌云盖住了新月,初秋的虫低低地鸣叫着。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如浪涛涌动。夜黑如漆,那所巨大的古宅也被掩入沉沉的暗夜之中。
       忽然,听得古宅门前“当啷”一声,接着便是几声呼喝,有人带着刀剑闯将进来,迅捷的脚步带起了虎虎的风声。
       只一会儿,院内又归于沉静。突然,几点亮光划破了黑暗,张问陶带着王捕头等人出现在古宅的前院。借着灯笼的亮光,只见陈文伟站在古宅门前,用刀逼着一个黑衣人。
       几个衙役早备好了绳子,一齐上前,将那人紧紧捆住。
       张问陶问道:“你是谁?”
       “今儿个既然栽在这里了,就给大爷一个痛快吧。”
       张问陶“唰”的一下扯下了那人的面纱,只见此人四十岁上下,脸色黝黑,两眼炯炯有神。“看你也是条好汉,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来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爷就一句话,来个痛快的。别的我都不知道。”
       陈文伟一脚将那人踹翻,用刀背在那人的胫骨上敲了两下。那人疼得呻吟起来。陈文伟冷笑道:“在江湖上混的时日还不长吧?如若不说实话,一会儿还有更厉害的让你尝尝。”
       黑衣人不再说话。
       张问陶对陈文伟道:“搜一搜,看他带着什么东西!”
       陈文伟在黑衣人身上摸了一遍,搜出几两银子、一个水囊、一盘闷香、一对火石……最后从衣角摸出一封信来。
       陈文伟将信递给张问陶。张问陶接过信,见封皮上没有一个字。他将信瓤抽出,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着汝等相机行事……文后没有落款,只有印章一枚,刻着“奇山老人”四个字。这正是苏继英的名号。
       回头再看那字,分明就是苏继英的笔迹!
       “又是苏继英!这一回我可是拿到了证据,他再也难逃法网了!”
       第二日,晨曦微露。一匹快马从招远县直奔出去,向东急驰,扬起漫天尘土。
       十月初八是苏继英的六十大寿,山东各地官员少不得要巴结逢迎,即便不能亲自来的,也派了亲信送礼祝寿。这天上午,济南巡抚衙门的大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蓝呢、绿呢、四人抬、二人抬的各色官轿,以及各式马车在巡抚门前排成几行,一直延伸到二里地外。
        正午时候,管家喊一声开席。一百多桌从中堂排到两厢耳房的酒席顿时热闹起来。
       苏继英春风满面,坐在正席之上与祝寿的僚属故友侃侃而谈:“一会儿吃过了饭,咱们就去听戏,头一出便是‘群英会’。你们听听今天这个角的唱功,‘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这几句听得真是上瘾啊……”
       苏继英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外面有人喊道:“山东巡抚苏继英接旨!”
       按说皇上有旨的消息,应当早有线报。这一回没头没脑地突然来了旨意,苏继英预感着必无好事,说了一句:“快开中门,摆香案。”已经有一个穿八蟒五爪袍、套雪雁补服的四品官员走了进来,青金石的顶子在阳光下濯濯生光,两边有戈什哈簇拥着,透着一股威严之气。那官员走进来,面南站定了道:“众人不许走动,靠后退下。苏继英上前接旨。”
       苏继英跪上前去,“臣苏继英聆听圣谕。”
       宣旨官将黄绫匣子打开,取出圣旨,慢慢展开,然后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巡抚苏继英从即日起暂停巡抚之职。其职由山东布政使李潜代行。据山东省莱州府知府张问陶密奏,苏继英夺财害命,罔顾国法,莱州府招远县姜德云被杀一案,姜家古宅藏金一案,皆有实据证明其参与其中。着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纪汝传(纪晓岚的二儿子)与莱州知府张问陶共查此案。二人当秉公查究,不得有回护之情;苏继英需相与配合,不得有隐瞒之事。待此案查明之后,再行复议!钦此!”
       “臣领旨谢恩!”
       苏继英听罢,冒了一头的冷汗,站起来时,脑袋竟然有些发懵。
       前来宣旨的正是纪汝传,他对苏继英道:“苏大人,我与张兄奉旨办案,您可不要与我们为难啊。”
       
       苏继英脸色阴沉,缓缓道:“两位大人不要与在下为难就行了,在下哪里敢跟钦差大人作对啊。”
       纪汝传微微一笑,道一声:“偏院已经给您留出来了,您请吧。”
       苏继英知道这就要软禁了,亦不作声,和纪汝传一同走进了偏院。只见院中已经有绿营兵丁把守,几个带刀护卫在巡视走动。苏继英脸色沉得更加可怕,对纪汝传道:“纪大人,本来我是主,你是客。这一回,却没办法招待你了。”
       纪汝传道:“大人哪里话。”也不再多说,一直引着苏继英进了正厅坐定,方才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如有话要申辩,一定要如实讲明;也可写成折子,由我和张大人代转!”
       “我实在是冤枉啊。”苏继英刚喊了一句冤,却见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四品官员,约莫三四十岁,哈腰驼背,形似猿猴,正是莱州知府张问陶。
       张问陶走到苏继英面前,施个礼道:“苏大人,许久未见了。”
       苏继英见了张问陶,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百感交集,站起来回个礼道:“张大人春风得意啊。这回踩在苏某人头上,能爬得更高了。”
       张问陶并不在意,坐到纪汝传身边的一把椅子上,说:“招远县的案子,你已十分清楚,我就不多说了。今日查你,是有真凭实据的。”
       “证据何在?”
       张问陶站起来,将一封书信丢到苏继英身旁的案几之上,道:“你自己看看,可是你的亲笔书信?这是我从暗探常府的刺客身上搜到的。这个刺客曾两次夜入常家庄园的老宅之中,还打伤了衙役和庄丁。”
       苏继英拿着书信看了一会儿道:“的确是我的字。可是,不会有人仿冒笔迹么?”
       “字体已经与你存档的奏折对过,决不是仿冒的。就算字体可以仿冒,这枚印章又如何解释?不要告诉我,你的印章弄丢了吧。”
       苏继英道:“本人自幼苦读圣贤之书,虽不敢自比朱程,也绝不至于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袭扰常、姜两家呢?真是笑话!”
       “张某也希望此事不过是一笑话而已,但经过数月查证,却查出苏大人所为之事的确不是笑话!”
       张问陶目光严峻地盯着苏继英道:“莱州府招远县前任知县说,五年前,他在你的授意之下,帮助常涟贤强行从原主人沈万金手中买下常家庄园。去年,常涟贤立下遗嘱,巧得很哪,证人又是苏大人。今年七月,常家庄园出了人命案后,你迫不及待地发文问寻此案。我将详情上禀,其中提到姜德云是关键证人,但随后他便在回招远县的路上被害。经验尸查明,杀人者并非盗匪。闰七月初八和八月初三两日,常家古宅两次遭到袭扰。而刺客的身上,却带着你的亲笔书信。苏大人,一切证据皆不利于你,你还想狡辩么?”
       苏继英面对张问陶连珠炮似的发问与推证,面如死灰,不能作答。他抬起头,看着这位属下,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公报私仇,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惊得他一个激灵,难道我真要被此人扳倒不成?
       苏继英正在想着,听纪汝传道:“苏大人,张老兄说得句句在理,论哪一条你都是驳不倒的。还有这些人证物证,铁案如山呐。你要想清楚了,及早说明白,我们才好替你请恩。”
       苏继英终于顶不住了,眼睛里已经没有一点神采,他哑着嗓子说道:“常涟贤是我相交二十多年前的好友。此人喜研究些古籍杂书。十年前,他得到一个古本,叫做《剪烛杂记》。其中提到隋末的时候,山东首燃烽火,王薄先以‘知世郎’的名义起义,接着是高鸡泊的孙安祖、窦建德,然后是豆子卤亢的刘霸道,再后是济北的韩进洛,还有济阴的孟海公,北海的郭方预,齐郡的孟让,平原的郝孝德、李德逸。山东所起之兵,为天下之最。别省的百姓也都被吸纳到山东为兵,共反隋炀帝。这么多兵士,粮饷出自何处?
       常涟贤从书中查知,此地藏有宝藏,是晋朝巨富石崇所藏,后被‘知世郎’王薄得之,分与山东各地之义兵使用。但王薄战死之后,这个宝藏又被埋于地下。常涟贤要重新开启宝藏,所以一直查到此地,看过山川地势之后,认定了宝藏所隐之处。然后借我的势力得到了这处藏宝的庄园,并在一座千年古宅中,找到了宝藏的入口。
       我们商定,找到宝藏以后,各得一半。由他慢慢将金砖等物取出,我来将金砖化成金锭,其他宝物则暗中出售。这样一直做了三年,直到他今年突然病故。”
       张问陶和纪汝传听了这个传奇故事,有如天方夜谭一般,竟听得呆了。张问陶问道:“为什么常涟贤的儿子不知道此事?”
       “常涟贤虽然娶妻生子,却有断袖之癖,致使其妻抑郁而亡。常涟贤之子因此与其父生分了,做官之后许多年不曾来往,只是近年才偶尔去看望他。去年常涟贤又和他的儿子常柘松大吵一架。常涟贤遂立下遗嘱,将藏宝洞入口所在的老宅分给了管家。但他还是有心向着儿子的。又托付我,若是常柘松回心转意,能在他的墓前痛悔往事,就由我来将此秘密告诉他,再想办法将古宅从姜兰处赎回。若是常柘松仍执迷不悟,就传给他的孙子。若常柘松年过四十而不能得子,那么,宝藏内所有的财物便都由我来支配。”
       “这就不对了。常柘松明明说的是遗嘱实际是将古宅分给他的,是姜兰知道了藏金之事,偷偷移了篱笆将古宅抢占。你怎么说古宅传给管家姜兰,就是常涟贤的本意呢?”
       “绝无偷占之事,常涟贤去世的时候,我去吊唁了,也未见篱笆被人移动过。”
       “那你为何要杀姜德云?是不是他知道你与常涟贤的秘密?”
       “姜德云不是我杀的。宝藏之事其父姜兰尚且不知,姜德云又怎能知晓?姜德云既然不知,我又为何要杀他?”
       “那你两探常家庄园又是何意?”
       “绝无此事。”
       张问陶冷笑道:“好一张利口,编得是天衣无缝啊。”
       苏继英硬生生地回道:“并非编造,皆属实言!”
       “苏大人,今日之谈,并非大堂审讯,若说明白了,尚有回转之处。若您仍是执迷不悟,便是自断后路。您可要想清楚了!”
       苏继英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堂堂大清神断,也有是非不分,曲直不辨的时候!”
       “这么说,你是不认罪了?”
       “私挖宝藏之罪可认!其他的罪名,本官绝不承认!”苏继英斩钉截铁地说道。
       十月十八日,晚秋上午的阳光直打在窗棂之上,屋子里亮堂堂的。钦差纪汝传的行辕书房之内,张纪二人正商量着苏继英的案情。
       “一连审了十日,却一点东西都没有审出来,苏继英的口真硬啊!可惜那个被你捉住的刺客竟在招远县的县衙里逃了。不如咱们再联名上一道奏折,先扒了他的官皮。堂上动起大刑来,看他的嘴还硬不硬!”
       “纪大人,我总觉得此案大有蹊跷,尚需慢慢察访。”
       “您的意思是,苏继英说的是实话?可证据皆在,哪一条都不容辩驳啊。”
       “未必。虽然苏继英作了常涟贤的遗嘱证人,并帮助常涟贤得到了常家庄园,可这些最多只能证明他们两人一同私挖宝藏罢了。”
       “那么,刺客身上搜出的苏继英的亲笔书信,又如何解释?还有,要找姜德云作证的事,只有您、钱博堂、常家庄园的常柘松和苏继英知道。若不是苏继英暗害姜德云,难道会是钱博堂或常柘松做的案子?”
       “钱博堂、常柘松?”张问陶自语着:“未必就不是他二人做的。”
       纪汝传笑道:“张大人是审案审糊涂了吧,此二人哪里有作案动机呢?”
       “是啊。”张问陶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紧盯着那被阳光照得通亮的窗纸,心事重重地说:“可能是我想差了。”
       两个人谈到此,案情又变得晦暗起来。
       张问陶对窗默默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纪大人,您过来看看,窗纸上的花纹真是一幅好图画啊。”
       
       纪汝传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道:“张大人真有闲情雅致。”
       “这纸纹如平波遇轻风,微微荡漾。”
       纪汝传拱手道:“张大人慢慢欣赏,兄弟先出去办件私事,就不陪你看这幅‘平波荡漾图’了。”
       “纪大人且慢。”张问陶回过身来,将那封苏继英的书信从怀中掏出,展开来,举起对着阳光细看。
       “纪大人,快来看这封信的纸纹。”
       纪汝传被张问陶弄得哭笑不得,正要走过来,突然见张问陶的脸色变得欣喜起来,“苏继英果然冤枉!”
       纪汝传听了此话,急忙凑了过去,只见阳光下那信纸之纹清晰可见,但是纸纹不顺,忽左忽右,杂乱无章。纪汝传不解道:“张大人何以知其冤枉?”
       “纪大人请看。一般书写用纸,纸纹都是规律通顺的。而这张信纸,明显经过高人的剪贴,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一点假造的痕迹,但其纸纹已经是杂乱无序的了。”
       纪汝传茅塞顿开,“你是说,有人将苏继英写过的字和用过的章收集起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剪下来,最后拼粘成了这封书信?”
       “不错,下官判断,是有人陷害苏继英。”
       “此人是谁?”
       “纪大人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啊?张兄啊,你就不要和我打哑谜了。”
       张问陶笑着推了一把纪汝传,“纪大人方才不是说,要找姜德云作证的事,只有我、钱博堂、常柘松和苏继英知道么?若不是苏继英暗害姜德云,就可能是钱博堂或常柘松做的案子。”
       “啊!”纪汝传惊道:“真是他们俩其中的一人么?既是如此,我敢打赌,常柘松的嫌疑最大!”
       “不是嫌疑最大,而是一定是他!我已查过,常柘松与其父的关系的确不好。如果他偶然打听到老宅藏有巨额财宝,而他的父亲却把这间古宅留给了管家姜兰,而且是苏继英做的证人,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呢?”
       “灭掉继承人姜家父子,嫁祸证人苏继英!”纪汝传脱口而出。
       十二月十三,深冬的风刮得正紧,万木萧瑟,滴水成冰。在济南府按察使司衙门的大堂上,升着几个大火盆子,三班衙役分列两排,张问陶与纪汝传高坐在堂上。堂下站着一个人,正是丁忧在家的顺天府宛平县六品知县常柘松。
       “两位大人所言之事,下官实在听不懂。如果真有宝藏,我为何不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徐徐取出,却要嫁祸给苏继英,将事情弄大?”
       张问陶厉声道:“苏继英被捕之后,你便可将宝藏独吞。狼子野心,何其毒哉!”
       “你说我嫁祸苏继英,证据何在?”
       “好,我就让你看看证据。来人。”张问陶喝道:“将水抬来。”
       说话间,已有一名衙役将一盆清水端来,放在常柘松面前。常柘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就是张大人所说的证据么?”
       张问陶并不理他,吩咐书吏将那封从刺客身上搜出的苏继英的书信拿出,交给常柘松。
       “你还记得这封信么?”
       “这是那夜你我一同从刺客身上搜出的苏继英的亲笔信。”
       张问陶点点头,对书吏道:“你将这封信放入水中。”
       书吏答应一声,将信淹入水中。只见那信入水之后,渐渐润湿。过了一会儿,便散成一块块的方形纸片,每片纸上都有一个字,其中一个纸片上是那枚鲜红的印章。
       “你还有何话说?”
       常柘松面色苍白,险些站立不住。他定了定神,使足了劲抬起头来,现出一副坦然的样子道:“信是伪作,与我何干?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张问陶紧紧盯住常柘松的眼睛,只见常柘松目光游离不定,却躲无可躲。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张问陶冷笑一声,朝堂下喊道,“将证人带上堂来!”
       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头被带上堂来。
       那老头一见了常柘松便连声埋怨道:“常老爷啊,您可把老儿害苦啦。我不该贪你那三百两银子,为你贴了这封信。如今我已全招了,您还不招么?”
       常柘松再也吃受不住,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喃喃道:“我招……”
       原来,常柘松早就听说其父常涟贤之所以要强取常家庄园,就是因为古宅内藏有巨宝。虽然他与父亲不和,但仗着自己是独子,而且常涟贤也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了一些宝藏之事,便以为迟早有一天宝藏会归自己所有。加上他当时正热衷于仕途,希望早立功名,光耀门楣,所以对此也没有太上心。
       没想到,常涟贤突然病故,并将老宅赠与了管家姜兰,而且是苏继英作的证人。常柘松心中顿生恶恨。
       后来,常柘松找个机会故意说漏了嘴,将古宅中藏宝的事告诉了姜兰,却没告诉他古宅暗藏机关的秘密。姜兰中计,独自去古宅寻宝,被利箭射死。接着,他又派人在半路截杀了姜德云。巧的是,在他截杀姜德云之前,苏继英也过问了此事,竟因此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其间,他骗诱毫不知情的姜成氏向张问陶说了谎,其代价不过是答应为姜兰大办丧事,并负责她与儿子姜德云今后的生活用度。姜成氏知道常涟贤的遗嘱中写着任何人不得擅入古宅的条款,以为姜兰之死是他背主贪财所致,又贪图常柘松开出的优厚条件,所以答应替他作了假证。
       两次夜探古宅,故意假造书信,都是为了让苏继英成为替死鬼。这样,他既报了当初苏继英作为遗嘱证人,分配家产不公之仇,又可独吞宝藏。
       那个老头便是京城里有名的“贴字王”,常柘松托人弄到了一些苏继英的旧书信、旧公文,又花了三百两银子,让“贴字王”作出一份几可乱真的假信。
       他没想到的是,常涟贤毕竟还念着父子之情。只要他在葬礼前后,装出几分痛悔的模样,就可重新得到古宅。可惜他机关算尽,却最终输在了亲情上。
       十二月二十一,清晨。一场大雪将常家庄园扮成了琼楼玉宇,掩盖了这座庄园中所藏的一切罪恶与秘密。常家庄园的古宅早被数百名绿营兵丁围得严严实实。大院之内,数十名戈什哈手扶佩刀,站成数列。十几名蓝顶子、白顶子、金顶子的官员,众星捧月般将一名红顶子官员簇拥着,走进了大院。这位红顶子官员正是刑部尚书铁保。
       铁保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古宅,“这就是那座藏宝的古宅啊,真是想不到,历经千年,如今又要重见天日了。”铁保感慨一番,然后将手一挥道:“走,进去取宝!”
       一位摘了顶子,去了补服,穿着九蟒五爪袍的官员立刻走上前来,道一声:“大人,请跟我来。”
       铁保对那人笑道:“苏老弟,若不是张太守,你可是得了一笔泼天的横财啊。你不怨他么?”
       苏继英道:“若不是张神断,我还蒙着杀人霸财的冤情呢。下官感激还来不及呢,怎能恨他?”
       “苏老弟能有此想法,便是对了。大丈夫当恩怨分明,胸襟博大。兄弟在这里便为你们二人讲和了。”
       苏继英回头看看张问陶道:“张公明查善断,还了本官一个清白,苏某实在是感激不尽。苏某以前有对不起张公的地方,还请您大量容之。”
       张问陶哈哈一笑道:“苏大人客气了。今后我仍是您的僚属,还要请您多多照顾呢。”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了那间藏金的密室。苏继英走到墙角,扳动机关,只见一块地板渐渐移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来,向外忽忽地蹿着阴风。
       铁保看了看苏继英。苏继英道:“不妨事,里面没有机关。”说罢,从身边一个戈什哈手中取过灯笼来,走下洞去。陈文伟也挑一只灯笼跟着下去。接着每名官员都由一个戈什哈护着鱼贯而入。
       一行人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走了约一刻多钟,只听苏继英在最前边道:“诸位停步。”
       一行人停了脚步,见苏继英将灯笼放下,双手在扳一个什么东西。只听“咔啦”一声,一个官员吓得喊了一声:“怎么?”却见对面一片的金光直射出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都用手虚挡着脸,眯着眼,向里看去。只见满地满壁的金砖、数百颗夜明珠在洞顶上镶着,发着耀目的白光,照在金砖之上,又反射出道道金光,简直有如玉皇大帝的金殿一般。
       十数只巨鼠突然见了生人,仓皇夺路而逃。陈文伟抽出佩刀,飞步上前,一刀刺中一只巨鼠,将那鼠挑了起来。只见那鼠呲着牙挣扎着,两只前牙金光闪闪!
       嘉庆九年,春。苏继英以私挖宝藏,匿隐不报之罪,革职留任,罚俸一年,这个处分是相当轻的。而常柘松则被定了斩立决的刑罚。张问陶被刑部请奖叙功,本是要被提拔的,但从四川遂宁传来消息,张问陶八十三岁的父亲张顾鉴病故。张问陶丁父忧去职,吏部只是记功在册,提拔是不能了。
       张问陶亦不在意,将自己的积蓄全部拿出来,捐谷七百石赈济山东灾民。与后任交接之后,便挂起官靴起程回家。钱博堂执意要随张问陶回乡,张问陶劝不住,只得由他;陈文伟也要辞官,随张问陶去四川遂宁。张问陶劝他道:“以你的才能,白白跟我在山野之中闲度时日,是国家之憾,百姓之憾。记得七年前你我初识之际,我也曾这样劝你,为官一任便要造福一方。张某因丁忧不能尽忠,实出无奈。陈兄又何必弃一方百姓而去呢?”
       陈文伟湿了眼眶道:“话虽如此,卑职实在是难以割舍与大人的情谊啊。五年相处,一朝离别,从此你我再见便不容易了,怎不让人伤心!”
       张问陶听罢,也禁不住黯然神伤,道一声:“拿笔来。”
       张问陶的贴身书仆将笔墨端到书桌上,铺开了纸。张问陶提笔运墨,写下四句诗:
       八年缱绻意气投,一朝离别话新愁;
       暮云春树千里路,高山流水是故交。
       写罢将笔一丢,说:“临别无他物可赠,就送陈兄四句七言,权作一点礼物吧。”说罢,也流下两行热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