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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况味]同爱情作战
作者:邹君君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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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自己,她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她是害羞的
       夏芳和老公孟新民开的杂货店因涉嫌贩卖假酒,孟新民被关进了看守所。夏芳廉价转让了杂货店,又找她表哥借了两万块钱,经多方活动,并积极配合警方调查办案,才得以将孟新民取保候审。
       家里突遭变故,思鱼便主动休了学。
       十四岁的女儿一字一顿地说,爸妈,我不想读书了。我的学习成绩又不是那么好,读三年高中也是白搭,不如早些学个一技之长,以后也可以有口饭吃。于是,思鱼到县城学起了美发。
       思鱼所在的青青美发店在县城的一条老街上。青青是老板的名字,她是五个女孩子的师傅,一个青春漂亮的理发师。
       青青美发店虽然只是个小店,生意却一直很红火,店里有漂亮的女老板,还有思鱼她们一个赛过一个水灵的小女孩,不红火都不行!
       三月的一天,县招商办王主任领着一个外地男人来洗头。几次之后,思鱼知道了那外地男人叫何文须,是县里招商来投资办厂的一个四川籍商人。每次到青青来洗发,何文须必大袋小袋地或提水果,或提零食来。洗头的间隙他就招呼女孩子们吃东西,很讨大家欢心。洗过三次后,他就点名让思鱼给他洗。他说思鱼洗得很受用,手法轻柔,按摩也很到位。每次点过思鱼,另外的几个女孩子就会把羡慕的眼光投向思鱼,仿佛她中了头彩似的。
       这天,何文须过了晚上九点才进青青美发店。他说这一天忙得不行,这会儿才有空闲喘气。太忙了,没时间带水果来,今天洗完头我请客。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直叫好,就有人问请什么。他说,我还没吃晚饭呢,洗完头,我请吃宵夜。女孩子们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大凡这样的店子都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能将小姐带出门,以免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女孩子们一沉静,何老板就明白了。他转而跟青青说话去了,他说洗头要买月票,一次一次地太麻烦。说完,便掏出五百元来递给青青。青青满心欢喜地接过来说,一个月另外免费给何老板送两次服务。何老板说,不用不用,我只是图个痛快。他接着说,洗完头你也去吃宵夜吧。青青爽快地回话说,我就不去了。我留下来看着店子,你带她们去吧。何老板带她们出去我放心。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思鱼已记不清是第几次时,何文须只约了她一个人出去,她只记得那天生意特好,大家都忙碌着。何老板对青青说,我想去吃宵夜,谁陪我?青青说,今天太忙呀,得做生意,只能安排思鱼一人跟你去。几年以后,思鱼才发现青青是故意的。青青和何文须一定是串通好的。
       那天,思鱼第一次单独跟男人共进晚餐,第一次喝了酒——红葡萄酒,第一次进了单身男人的卧室,第一次跟异性有了亲密接触。女人生命中最宝贵的第一次啊!
       何文须叫了一瓶红葡萄酒。思鱼以为他是为自己叫的。没想他给她酌了一杯。她疑惑地看着他。他说,陪我喝一点吧。她只是摇头。他说,没事的。只是甜水。没有太多酒精,不醉人的。今天我过生日。她仍然疑惑地看着他。在思鱼的记忆中,所有的生日都是妈妈相陪的。也许没有美味佳肴更没有贵重的礼物,但有妈妈的笑脸和诚挚的祝福。她说,我过生日都是妈妈陪着过的。何文须一口把酒喝了,抿一下嘴说,我妈早去了,那年我只有五岁。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来。陪我喝一杯好吗?原来有钱人有时候也很可怜。思鱼不知怎么拒绝他,端了玻璃杯轻轻抿了一口。甜的,一点也不辣。
       思鱼喝了一小口,何文须就笑了,笑得很开心很舒畅的样子。思鱼也跟着开心舒畅。开心舒畅间,两人喝下去一瓶酒。何文须又要来一瓶。
       喝到半醉,何文须忽然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美丽的红葡萄酒舒舒服服地就让人醉了。在何文须宽大的床上,思鱼觉得自己像一片绿叶,滋润地飘浮在水面,不知要去向哪里。慢慢地,起风了,水面泛起了涟漪,风越来越大,水流激起了漩涡,她被吸进漩涡。天旋地转,昏眩让她就要脱离自己。忽然,她被撕裂般的疼痛找回到自己的身体。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人就有了几分清醒。何文须在她的耳边说,鱼儿,我的小鱼儿,我是你的河流你的大海,我要让你畅游。你不知你有多么清纯可爱。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懵懂中,思鱼一下子明白过来。一直以来,她是迷糊的,她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男女之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她以为这些都离她远着呢。美发店的女孩子们经常窃窃私语地讨论这个问题,说起身边发生的很多故事,她没怎么上心。谁知道这一天闷声不响地就走近了,让她猝不及防。
       思鱼哭了。她的哭是沉静的,大滴大滴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还没坠下,另一滴又滚圆滚圆地冒出来了。何文须心疼地说,别哭别哭,是不是痛?她的泪愈发淌得急了,成了一串一串。他扯过纸巾替她擦拭,没忘了安慰她,鱼儿,我是爱你的。我要让你再去读书,我给你准备了学费。他说着拿过一个红本存折放到思鱼枕边。他说,里面存了一万块,是我给你准备的。如果你不想读高中了,去读专业学校也行,我请人帮你联系。思鱼仍然不停地哭,哭得何文须六神无主,不知要怎样劝慰。
       不知什么时候,何文须睡着了,鱼儿裹了条浴巾进了洗手间。她看见了镜子里雪白的自己。她已经哭肿了双眼。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这就是自己的身体吗?女孩子们在一起开玩笑时,曾有人要上来摸她一把,被她机灵地躲过了。每次洗澡时,她都会死死地闩紧门,不让姐妹们有机可乘。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身体,她也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自己。她没有胆量站在落地镜前整个地端详自己,她没有过那样的心境,那样会让她有触目惊心的感觉,她是害羞的。
       她让自己看了。就是这个身体,为她换来一万块钱,是有价值的。而正因为她用她换来了钱,她又觉得身体的无价值。她觉得自己把自己出卖了,卖了一万块。自己太廉价!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价值多少。卖价具体到任何一个数字都让她感到廉价。
       她的身体曾经带给她荣耀。初中的女孩子就知道爱美了。有一次上体育课,同桌的女孩子羡慕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当时她正在测试长跑速度,那女孩子发感慨说,我爸有钱,可那有什么用?我还是那么矮。看!思鱼的身材多好,简直就像一只丹顶鹤。如果钱能买到一切,我现在就要买下她的身材还有她的五官、皮肤。思鱼是鹤立鸡群的,后来同学们都叫她丹顶鹤。她在女孩子堆里青春美丽得扎眼。
       思鱼的眼睛并不大,她爱笑,她一笑格外甜美,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让人有甜丝丝美滋滋的感觉。她的眉很浓,衬得一双眼睛平添几分神采。她的鼻子挺拔,嘴唇红润。按照那个“三停五眼”的美人理论来评判,她是恰到好处的。从发际到眉,从眉到上嘴唇,上嘴唇以下,这是标准的三等分。她的两只眼睛之间、两只眼睛两侧,正好够三只眼睛,也就是说她脸的宽度正好是五只眼睛。
       思鱼的身体是圆润的,她比同龄的女孩子稍稍丰满一些,各种弧线在她的身上得到最好展现。她的双肩下溜,形成柔和的拱门形状;她的乳房是饱满的半圆;她的腰身,她滚圆的上半身向下部过渡时,是精致的弧线,仿佛是用足了劲拉紧的弓……
       思鱼拒绝了何文须的一万块,她一夜未眠。
       把握住当下的幸福和快乐,自己就是幸福和快乐的
       思鱼执意没要那个存折,她以为这样自己会好受些,好歹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这是爱情,不是别的什么。不然,她会感觉失去得更多。过了些日子她发现于事无补,她并没有轻松,她仍然是不安的。她不知问题出在哪儿,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思鱼没有了刚来时的单纯,她变得心事重重。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会坐在角落发呆。当青青招呼她接待客人时,她屡屡表现出被惊醒的神态。她做活儿时有些丢三落四了,动不动就分神。
       
       何文须来得更勤了,每天来洗头成了必修的功课。他仍然带了水果呀零食来讨好女孩子们。思鱼却表现得大不如前。以前她是哄抢水果队伍中的积极分子,她生恐自己喜欢的水果被别人捷足先登了,现在的她有几分冷漠。当青青将她喜欢吃的水果递给她时,她只是礼貌地笑着接过来,她并不吃,只是放在桌子上。
       有一天,客人不是太多,思鱼又一次地将青青递过来的水果放在桌上。何文须说,怎么啦?青青接话说,这份工作实在是太辛苦,从早忙到半夜。这孩子一定是累了,不如你带她出去散散心,这会儿也不忙。
       两人出门后,何文须问思鱼,我们去哪儿呢?思鱼不应声。何文须便说,我们去喝茶吧。
       面对面地坐下后,思鱼不知从何说起。说了又能怎样?很多事情已不能更改。她沉默着。何文须说,我知道你烦我,甚至恨我。我也是情不自禁呀。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只有任打任罚。思鱼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两人只是一个劲地喝茶。气氛凝固,让人透不过气来。坐了会儿,何文须觉得没趣,说要送鱼儿回去。思鱼看也不看他,就径直朝门外走。
       何文须急急忙忙地结完帐出来后,鱼儿已不见了人影。他丧气地往回赶,远远地发现鱼儿停在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前看着什么。
       橱窗里的一条金项链像极了妈妈当掉的那一条。那是初二第二学期报名的时候,妈妈偷偷地把爸爸送给她的四十岁生日礼物拿去当了。爸爸知道后痛不欲生地捶着脑袋直说自己没用。妈妈安慰说,过几年等情况好了再去买一条更好的,说着说着两人却抱头痛哭。来县城学艺的那天,思鱼对妈妈说,妈,等我挣到钱了,我一定要给您买一条世界上最漂亮的项链。
       何文须等鱼儿走远了,才探究地来到橱窗前。思鱼看的位置陈列着一条纯金的项链,离它最近的是一对吊坠式耳环,也是纯金的。她为什么要看首饰呢?莫不是想拥有一套。何文须进去将两样都买下,他不知思鱼到底看中的是哪一样,索性都买了吧,只要她高兴。
       何文须将首饰硬塞给思鱼。他说,我已经买下了,是万万退不掉的,你就收下吧。思鱼收下后就偷偷藏在枕头里,她准备回家后送给妈妈。她不知该什么时候送给妈妈,也许还要很久,她只能先藏着它。
       慢慢地,思鱼接受何文须了。女孩子就是这样,当她还是个女孩时,她会将贞洁看得很重要,而一旦失去,她又很茫然。在有过男人之后,她会无助地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即使这个跟自己有过第一次的男人是个土匪,是个作恶多端的人,她也会愚忠,死心塌地地去爱他,无怨无悔。
       她想不出来不接受他的理由。如果真要找理由的话,那只能是自己的年龄太小。可现在这已不成其为理由,她已经跟他既成事实。他对她那么好,温柔体贴,儒雅大方,她不能抗拒他。他们商量好了,等这一季过了,下学期时,她就继续上学读书。他不但给她爱情,还带给她希望和未来。
       何文须在县城最豪华的饭店提前一天为思鱼庆祝十五岁生日。他们的餐桌设在旋转餐厅的最高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坐好后就开始四处环顾,点评眼前的一切。
       悠扬的音乐声飘来,音乐声中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下面这首生日快乐歌是一台的何先生为思鱼小妹妹点播的。何先生祝她生日快乐。愿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几个女孩子的目光唰地一下全投向了思鱼,思鱼躲过了大家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瞟向别处。她发现很多人都在好奇地寻找“寿星”,目光全都会合到她这儿来了。一刹那,她的脸红透了。镇定了一会之后,她抬起了目光。这时,一位礼仪小姐捧着一大束鲜花款款地来到思鱼的身边。礼仪小姐满脸堆笑柔柔地说,祝你生日快乐。一边就把鲜花递给了思鱼。一种从未有过的晕眩与迷醉的感觉席卷而来,思鱼连最起码的谢谢都忘了说,她还她一个微笑。所有的细胞都被激活了,它们随着心跳快乐不已。思鱼发觉自己是如此地陶醉于这样的场面,所有的注意力都聚向她。在快乐的制高点,她就是女王。
       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决定不再想以后的日子。把握住当下的幸福和快乐,自己就是幸福和快乐的。
       如果不是妈妈忽然到县城来看她,发现了她的秘密,她会沉浸在这种感觉中久久不愿醒来。
       思鱼像一株暴风雨中的小苗,默默地无奈地承接着袭击
       一大早,夏芳就到了县城。思鱼不在,店里人来人往的,生意很好。夏芳就到发廊后面女孩子们的卧室里去等女儿。
       思鱼的床上很乱,被子堆在枕头边,几件衣服散乱地放在床的中间部位。夏芳开始收拾。床的里侧有一处印痕,很显然是不小心弄上去经过清洗却没有洗干净的月经旧迹。她的等待就不仅仅只是等待了,她决定将一套铺盖全部拆洗掉。一边找点事情做,一边等。这样时间容易打发。她在拆洗枕头套子时发现了首饰。那些首饰并没有华美的包装,它们被重叠的几张信纸绞麻花一样绞在纸缝中。她第一眼看到纸团时有些想笑,这个粗心的孩子怎么把信纸也塞进枕头里来了。她顺手就着绞痕松开了纸团,里面竟包着一条金项链和一对金耳环。是假的吧?她仔细地辨认了一番,又放在手心里掂量掂量,不像是假的。她暂时放弃了洗床单的打算,她开始四处寻找,她不能确证自己想找什么,只是心上不踏实,隐隐约约想确证什么。她终于在抽屉的一本书里面翻找到一张发票。那是一张珠宝店的发票。白纸黑字,确证首饰是真的。她脑子里开始嗡嗡地响,这是怎么回事呢?谁的首饰?难道是别人放在思鱼这儿的吗?那为什么有发票?她脑子里有一千个疑问,却不敢把女儿往坏处想。
       夏芳正在女儿的卧室发呆,思鱼一蹦一跳地回来了。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女儿的耳朵。还好,没扎眼。两个月不见,这孩子窜高了更白了,乍看之下像个小大人。她穿着一身休闲装,扎着一束马尾辫,浑身上下都透着青春气息。她见到妈妈愣了一下,露出开心的笑容说,妈,我们今天有个饭局,在香格里拉,你也一块去吧,那是城里最好的饭店。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明显降了下来,少了刚说话时趾高气扬的成分,因为她发现妈妈的脸上多云转阴。
       几个女孩子欢天喜地去收拾打扮了。因为跟女儿刚见面,夏芳努力地克制自己,她说,我在家里早饭吃得晚,现在一点也不饿,你们去吧。五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走了。
       夏芳刚来时,跟老板青青聊了一下,青青只对店子里的事情作了回答,大凡提到思鱼个人的事情她都一问三不知。青青说,五个女孩子呀,我根本照顾不过来。我对她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敬业,其它的我就不管了。夏芳想,也是,青青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她哪来的空暇顾及思鱼。青青最后感慨了一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呀。这时想来,那话倒是大有深意的。
       一个多小时后,几个女孩子回来了,思鱼却没有回来。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告诉夏芳,说思鱼收到好大一束玫瑰,一会儿就回来。夏芳仿佛被雷击了般喘不过气来,她呆呆地坐着,没有了继续询问的勇气,看来事情应验了预料中最坏的结果。
       找个闲静的去处,夏芳对思鱼进行了审问。思鱼一副无辜的模样。她说她什么也没做。夏芳就拿出从她的枕头里找到的首饰。思鱼瞟了首饰一眼,默不做声了。夏芳看女儿冥顽不化,急得只见嘴唇在动却说不出话来。
       夏芳哭着说,我的乖乖呀,我是为你好呀,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思鱼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她哽咽着说,妈,我真的没做什么,这些都是人家送的。妈妈说,乖乖呀,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知道轻重,等你长大了后悔就迟了。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贞洁呀!这上面维系着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幸福,你自己可要好好把握啊!
       妈妈在这件事情上深有体会,如果当初不是跟爸爸有了第一次有了哥哥,她不会那么早就嫁人,也不会离开自己喜爱的三尺讲台。如果她继续教书,从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现在的她就不是这个样子,她一定过得比现在要好。至少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不用操心收入的事情,孩子也不会过早辍学。
       
       思鱼见妈妈说得这么严重,哇地一声哭了。
       当天,思鱼就被夏芳带回了乡下。
       回到家,夏芳就爆发了,抡起拳头向女儿就砸,拳头雨点般落在思鱼头上身上。她一边打一边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哟?这叫人还怎么活?她越讲越伤心,下手更重了。思鱼咬着牙,她只是静静地淌泪,她也不躲闪,像一株暴风雨中的小苗一样,默默地无奈地承受着袭击。
       妈妈打痛了双手打累了双手,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痛彻肺腑地哭着一边说,我该怎么办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思鱼从来没见妈妈这么哭过,即使爸爸当初因卖假酒被抓,她也没有。思鱼被妈妈的哭吓傻了,骇住了。看来自己真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思鱼想劝劝妈妈,却不知从何说起。爸爸坐在一边,比死还要难受地看着她们母子俩。
       妈妈渐渐地从激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她开始问思鱼问题。她从头到尾将事情梳理了一遍。每当思鱼讲到关键处时,她会恨恨地骂道,这个要钱不要脸的青青,她摆明了是将人家往火坑里推。这个姓何的杂种,但愿他生的养的也是女儿,让她的女儿也被人糟蹋去。她不停地咒骂着发泄着。三口人一直折腾到天破晓。
       我绝不会放过这个流氓!夏芳恨恨地说。她想起了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妹夫培勇。培勇现在是城区水陆派出所的副所长。
       第二天中午,夏芳径直去了妹妹夏敏家。
       夏敏家住在县城南边的新区,带后花园的两层小洋楼。夏敏以前在县耐火材料厂上班,单位破产后,就赋闲在家。有个能干的丈夫,妹妹比她幸福。
       夏敏听完思鱼的事,倒很冷静,咬着牙想了想说,这样吧,培勇这段日子在抓赌扫黄,忙得整夜不回家,人都成公家的了。等他回来,让他给你拿个主意。夏芳问,昨晚没回家?夏敏点点头,两个晚上没回了。
       女人咆哮着说,老娘两天没洗澡,两天没吃饭
       培勇是个很仗义的人。他有一张人情关系网,县城里三流九教没有不认识他的。有人曾说,不认识他的人是瞎子,没听说过他的人是聋子。
       培勇听夏敏和夏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完了事情后,沉闷了半天。他并没有给夏芳打保票。他说,让我先想想,明天给你回话。夏敏试探地问,这事儿有希望吗?我侄女可是十五岁不到呀!培勇说,我会尽力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也不要太伤心。现在这世道失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夏敏白他一眼,自己养的孩子自己疼啊。你见惯的那些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当然无所谓啦。
       培勇很稳沉,大凡替人办事情,他是很少开始就武断地跟人拍板的。
       第二天,培勇不露声色地去打听了何文须的情况。何文须是前任县长的秘书从邻县招商来的商人。招来不到三个月,前任县长的秘书就到边远山城任职去了。
       何文须是四川农村人,他在武汉读大学时跟同班女同学王晶莹谈恋爱了。毕业后,何文须跟着王晶莹来到邻县。王晶莹女承父业,进银行上了班。何文须则先后辗转着开过饭店、服装店,都因经营不善而关门,将当行长的岳父给他创业的十万元赔了个精光。岳父虽没责怪他,但他还是不甘心。何文须做生意时,认识了几个烟贩子,到了这份上,他决定走旁门左道。
       鄂西南几县毗邻湖南,南烟一直在湖北省的销售占有一席之地。由于烟草局的控制,两省的南烟差价很可观。近二十年来,两省交界的许多投机商人都靠捣腾南烟发了财。
       在岳父的帮助下,几个月捣腾下来,何文须补齐了以前做生意亏掉的近十万元,还另外挣了几十万。几年以后,他成了邻县的新富。他及时金盆洗手,开始转做正道生意。这时,他被招商到暖水县投资办机械厂。
       何文须考察了暖水县的企业状况后,签下了投资东山机械厂的合同。东山机械厂是一家以生产碎石机为主的重型机械厂。计划经济时代暖水县的东山机械厂红火一时,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中期。最近的几年,由于管理不善,领导阶层四分五裂,职工不安于生产,厂子一年不如一年。何文须提出买断。政府当然求之不得。
       何文须接手三个月后,厂子的效益明显好转。
       何文须是精明之人。他没有按照当初跟县政府的头头夸夸其谈的那样投入第二个第三个五百万,他反而想出回收前期资金的一招。他决定在厂子内吸收股份,多少大小不限。按照预想的局面,不仅五百万的投资回笼了,第二期的甚至第三期的投资也有可能筹齐。这个关键时候是出不得任何差池的。
       经过调查,培勇有了必胜的信心。打蛇打七寸,现在七寸就送到手边来了。在暖水县与何文须走得最近的就是招商办王主任。
       培勇决定从王主任着手。
       培勇找了招商办王主任,两人先东扯西拉地闲聊了会,话题就被培勇引到他想说的事情上来了。培勇说,王主任,我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王主任说,老兄,讲什么客气啊。有事尽管讲,我一定尽力而为。听说要让他当中间人去找何文须赔款,王主任开始推托了,他说,这怎么能行呢?我和文须是铁哥们啊,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出面?你还是另想它法吧。培勇说,正因为你们是铁哥儿们,我才来找你。你劝他更有说服力。谁不知道他何文须现在是筹措资金的关键时刻,我不想搅浑水挡了人家的财路。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也不想来麻烦您老兄,我是没有办法啊。他说着看了看王主任依旧铁一样的脸,叹口气说,好事得要人来做啊。有时甚至做了好事不领功不留名。王主任就呵呵笑了,这年代还会有人做了好事不留名?
       培勇说,我们聊会儿闲白吧。前阵子我们扫黄打非,遇见一件新鲜事。王主任不知是讨好还是真附和着想听,说,什么花花事?培勇故意把语气低下去,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扫黄时,有人情急之下裸体逃了。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王主任。王主任的眼眸受惊的兔子般闪了几下后垂下了,只是盯着茶杯里的茶叶。培勇看不见他眼睛的内容,便接着说,那个小姐是非非美容院的小红。王主任也不抬头,只是若有若无地哦了一声。培勇接着说,那个非非美容院的小红真是嘴硬呀,不过……他说到这时停了下来,出去上了会儿洗手间。
       那是不久前的一件事,深夜二点过十分时,他带人去查非非美容院,刚进去,前台迎宾小姐就大声嚷嚷,说我们这儿很规矩的,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培勇一下就明白了,这是在给小姐们发信号。果然,就见一个男人慌乱之中从一间房里窜出来,抓着一堆衣服往后院跑了。他想后院他早已布了人,看他如何逃脱!那白花花的影子张皇而逃时,大腿根部那条打霜似的黄瓜来回拍动的样子,一丝羞辱当即浮上心头。
       他们检查完后,到后院会合,守后院的小子看见他们来了,结结巴巴地说,跑了。说着指向白影消失的方向。培勇气不过,忙招手说,还不快追!几个人就朝白影的方向猛追。追了一截,根本就不见人影,只捡回一个女人的胸罩。培勇气得说话打结,怎么,怎么搞的?一个大活人守着——让人给跑了!守后院的小子刚从警校毕业,还是个实习警员,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行动。他惭愧地说,他赤身裸体地跑出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呆在那儿了。培勇说,算了。算了。几个人就原路返回。警员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中,边走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另两个人就有些好奇地看他。他一下子忘了形,就比划告诉他们。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圆,觉得小了,就放开来,半虚着一头说,有这么粗。他用两只手的食指比划长度,在胸前拉开了近二十厘米的长度说,有这么长。那两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培勇正在气头上,说,笑,还有脸笑?到了年底没钱发奖金,我看你们哭。
       他们把那间包房里的女子带回到所里。那女的,培勇认识,是个老手了,名叫小红。审了半夜,那女的一口咬定,她不认识。
       
       近四十个小时后,仍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培勇觉得实在没戏了,就将他放了。这些人越来越狡猾了。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培勇感觉自己发挥得越来越不好,居然连个妓女都搞不定。也许是这段日子太累了,像个陀螺不停地运转,也许真累了。
       培勇走到白云路十字路口电话亭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同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汗臭气。他循着声音看过去,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是从所里放出来的那个叫小红的女的,正背对着大街打电话。她一边将电话亭里的玻璃柜台敲得清响,一边旁若无人地说话,你赶快带三千块钱过来。我在白云路十字路口电话亭等你。
       培勇观察了一下地形,躲进电话亭旁的小卖部。他竖着耳朵努力辨听那女的电话。显然对方在拖延,不想送钱来。女人听了一会儿解释,不耐烦地说,十分钟内赶过来是三千,十五分钟内就是五千,半小时内赶到要一万。对方仿佛还抱有侥幸心理,在电话那头絮叨着什么。女人根本就不让他多说话,她几乎咆哮着说,老娘在里面受了天大的苦,两天没洗澡,两天没吃饭,你在外面可自在!你应该知道老娘的个性,把老娘惹火了,老娘马上进去,把你抖出来。老娘最多在这儿等你半小时。你看着办吧。说完啪地一下挂断电话。
       培勇越听越来劲。大鱼跑了,又自动撞到网上来了。
       大街上真是热闹啊。这傍晚的大街,车来车往。不一会,培勇看见一个人下了摩的,胳窝里夹着一个公文包。定睛一看,正是招商办王主任。王主任没有开单位配的小轿车。人们背地里开玩笑,说他就是上个厕所都要开着那辆桑塔纳2000的。他一边走一边猫着腰四处观望,俨然没有了平日里正襟危坐的庄重样,显得有些慌乱、烦躁。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那个女人要等的人。
       培勇装作买东西的样子,一边拿眼看着大街。
       王主任到了电话亭边,四下看看,没有发现认识的人。他背朝大街靠近女人,扎着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说,五千块都在里面了。说着扔炸弹一样扔出塑料袋。女人在袋子外捏捏说,相信你不会哄我。
       王主任始终没正眼看女人一眼,他躲瘟疫般急走几步,转身打摩的走了。
       培勇一直躲在小卖部里。他看着那女人拐角上了公交车,这才大步踱上大街。他决定放王主任一马,毕竟自己有事相求。一个搞房地产的同学要他入干股,专门负责跑关系,最近他们看中了城南的一块地皮。那块地皮属于招商办。
       这样想了,培勇又替自己的不尽职找了牵强的理由。他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就是刚才当场捉住那对狗男女,如果他们不承认,也不一定能定他们的罪。
       培勇再次进屋时,王主任的态度好了许多。培勇不再说扫黄打非的事情,王主任也没接着问。王主任主动说起了培勇侄女的事情。他说,真有这种事情?培勇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总不会诬陷他吧。王主任做出百般同情的样子说,这就要不得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听了让人心疼啊!他拍拍胸脯说,你的侄女就是我的侄女,一定要讨回公道。就是你老兄今天不出马,我也管定这事了。
       两人咸咸淡淡地说了些事情后,培勇走了。王主任送他到大门口时说,培兄,亲不亲一乡人。我的胳膊肘儿不会向外拐,我会尽可能地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当然这件事情也是急不来的,你要给我时间,我想天方设地法地尽快办妥。培勇最后交待说,得抓紧啊。王主任远远地哈着腰说,那是,那是。
       夏芳不依不饶地哭起来,说着提起脑袋对着墙撞去
       王主任第七次经过机械厂大门口时,有一辆车停到他的身边。何文须坐在驾驶座上冲他说,上来吧。王主任说,这么巧啊?好久不见你了,怪想你的。何文须说,到哪里去啊?我送你。王主任说,刚到丈母娘家去送了鱼,走出来就遇见你了。何文须说,我正准备去吃饭,走,我们哥俩去喝一杯。
       王主任关心地问,集资的事情进展得怎样?
       托老兄的福,一切顺利。
       这就好。不过,我最近听到一点对你不利的风声,正准备抽点时间去告诉你。
       什么不利的消息?
       有人想拆你的台,让集资的事情半途而废。
       开玩笑,谁会有这个能耐?我可是你们县里招商来的客人!
       不是直接拆台,而是有人想用别的事情来击败你。
       别的事情?什么别的事情?
       有人说你在暖水奸淫幼女,要将你这个道德败坏分子赶出暖水。我当时听了很替你着急,就去打听了思鱼的情况。还真像他们传言的,他的姨父是派出所所长。如果那伙暗地里对你虎视眈眈的人,到思鱼的亲人们那里火上浇油或是去串通一气,恐怕……
       何文须的车子嘎地一下就停下来。他说,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差错,他们是扳不倒我们的。但我们没有精力跟他们斗!
       王主任说,那是。那是。
       第二天,何文须将王主任叫到办公室里密谋了很久,两人最终决定用钱来解决问题。
       王主任从中牵线搭桥,商定双方三天后,在堤边闲静的江边人家餐馆里面谈。
       培勇没有出面,他有把握,王牌在自己手中。沉浸在夜色中,想着已经上演的和将要上演的一幕。培勇忽然有了一些感触。这城市的夜晚像一只发情的野兽,躁动,迷乱、癫狂,制造着种种可以想象不可想象的事情。
       晚餐时分的玫瑰包间,人到齐了。何文须、王主任、夏芳还有孟新民。
       王主任打破僵局说,我受你们双方的委托当这个中间人。我希望今天的处理结果让双方都满意,而且事情一经谈定,任何一方都不准反悔。他看了看在坐的几个人接着说,先由家长提要求。
       说到提要求,夏芳哭起来,她说,我提什么要求啊?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我的孩子以前是什么样子,还原成什么样子就行了!
       王主任说,你这样子就不讲道理了,这不是能还原的东西啊!我们今天是要寻求能确实可行的补救方法。
       孩子都弄成这样了!这样子生不如死啊。夏芳一边说一边哭得更起劲。
       王主任朝孟新民看过去。孟新民耷拉着眼皮,头埋得老低。看来他是不准备说话了。难为他了,一个大男人来向另一个男人索赔女儿的青春损失费,虽然是正义的,但多多少少不那么体面。
       王主任说,这样吧,你们说一个合适的数目,只要我们何总能办到,这事儿就算是作了个了结。
       夏芳抬起泪眼看了看孟新民,咬咬牙说,二十万。声音很小很轻,仿佛灰尘一样悬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他们夫妻反反复复商量过了,喊价至少得二十万。他何文须有的是钱,这个要价并不多。
       何文须皱着眉头,没有吭声。
       王主任看了一眼何文须说,二十万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你们不能看何总有钱就拼命地喊价。如果换了别的男人,无毛无皮的,连一个子儿也休想要到啊!
       夏芳边哭边自责地说,只怪我没有能力啊,好好的孩子,不能让她在学校念书。这都是我作的孽啊。我可怜的孩子。
       何文须显然是厌烦了,巴不得早些结束。他冲王主任使个眼色。
       王主任说,按理说二十万也不算多。抚养一个孩子不容易啊!可何总最近手头很紧,他的钱全投到厂子里去了。这样吧,我做个和事佬,替你们双方找个台阶下,一方退一步,赔十万。
       夏芳不依不饶地哭起来,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让我死在你们面前算了。说着就提起脑袋对着墙撞去。王主任眼疾手快拉住了她,他说,有话好说嘛,嫂子。
       他说,何总实在是没钱了。这样吧,我把我准备集资的两万块凑一块给你。说着就拿过何文须早就准备好的十万,加上自己包里的两扎钱,一块儿塞给夏芳。
       一路前去夏敏家的路上,夏芳和孟新民没有说话。有好几次,夏芳不相信地捏捏包包。当她捏到包里硬硬的几扎时,她才确信,这世道真的变了。
       
       在拿到这笔钱之前,夏芳的心情是沉痛的。她心里的痛,那是比女儿死了更痛苦的感觉。但现在,她心底的狂澜和缓了许多。女儿虽然受到了伤害,但这事好歹有了说法,得到了金钱方面的补偿,算是平衡了。
       夏芳暂时得到了平衡,可一想到女儿还蒙在鼓里。她刚刚平伏的心又丝丝缕缕地渗出血来,在这件事上她终究是愧疚的。思鱼要是知道了,她一定会对着他们夫妻俩啐上一口,投来鄙夷的眼神。从此,他们夫妻俩在女儿心目中神圣的地位就会坍塌了。每每想到这一层,夏芳就拼命地牵着思绪往十二万上面想,这时她的心才稍稍安宁些。
       这事儿能瞒多久就让它瞒多久吧。
       爸爸妈妈上县城去了一次回来,思鱼感觉爸妈对她的态度好了不少,不再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口气。爸爸不再动不动就叹气,妈妈也不再动不动就骂人。妈妈骂何文须骂青青,骂得难听死了。爸爸和妈妈老是背着思鱼商量,是让她继续上学呢,还是继续学艺。有一天,他们正争论不下,她忽然从门边走上前说,我不想读书了,也不想学艺了,我要去当服务员或者当工人也行。
       思鱼不想改变自己当初放弃求学的决定,家里的困难一时半会还解决不了,她不想变成言而无信的孩子。至于青青美发院,她也不想去了,在那儿干了大半年,非但没有工资,反而每个月还要家里补贴生活费。离出师的日子还有一年多。她渴望早早地挣钱补贴家里。
       思鱼想要换行时,并不知道爸妈去找何文须索赔一事。有很多次,她想问妈妈,何文须是不是被抓起来了。每次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有些事情她是没有资格去想去做的。她已经错了第一步,她不能再错第二步。
       思鱼再次到暖水之前。妈妈交待她说,鱼鱼啊,再结交人可要多一个心眼,我们可是再吃不起亏了。思鱼惭愧的同时心里暖洋洋的。因为妈妈用的是“我们”两个字,她还是妈妈的女儿,母女是一体的,血肉相连的。思鱼冲妈妈点点头。
       这次小姨夏敏主动将思鱼接到自己家里住。
       思鱼去找了初中的同桌丁当,她的爸爸在紫冰酒厂里当主任。丁当很乐意帮思鱼的忙。思鱼很快就到酒厂包装车间上了班。
       那段日子累是累,可思鱼很开心。那些同事每天总是抱怨说工作强度太大,太辛苦了。思鱼想,这哪儿辛苦啊,做农活那才叫辛苦,风吹日晒的,手里生满老茧。如果这一生能有这样的班上,她就满足了。
       每天下班后,没成家的女同事喜欢邀她去逛街。
       暖水街最繁华的路段在剧场附近。这条街上几乎集中了全县四分之三的服装店。鳞次栉比的店铺一路儿排过去,气势大过其他的行业。
       服装店越开越多,并没有带来服装的廉价。各个服装名牌都在暖水占有一席之地。这儿的品牌是不打折的。价钱,看吊牌吧。一块钱都不会少。愿买则买,不买走人。大凡顾客都愿忍痛买下来,谁让自己看中了这件衣服呢。人们普遍虚荣爱面子的心态一直支撑着暖水的物价,特别是时装行业的价格。
       暖水县畸高的物价是由于它的打工经济造成的。暖水县每年外出打工人员向家里汇款,年年在慕名市的七个县市中排名第一。那么多的钱集中在暖水,物价能不高吗?何况暖水的男人女人们养成了讲究的习惯。拿一千元的工资,穿八百元的衣服,打九百元的麻将。
       思鱼上街很少买东西,即使看见十分中意的商品,她也会犹豫再犹豫。她想得很多,她得将工资尽可能地积攒下来。哥哥读书、家里还债,还有一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多出来的开销,这些都是需要钱的。
       思鱼在酒厂工作了半年后,酒厂卖给了一个财团,改制成了私营企业。思鱼下岗了。
       日本有个作家说过,情人是对婚姻制度的最好调剂和补充
       思鱼到“金苹果城堡”上班三个月后又遇见了何文须。
       “金苹果”位于城南,是一幢装修豪华的三层餐饮服务楼。她沿街把那些招聘广告看了一遍,发现只有“金苹果”的待遇最好,比别处的工资开得高出一百元。她上班以后才知道,因为这多出的一百元,她要付出更多的劳动和时间。
       她被安排在三楼上班。近四百平米的三楼,中间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大大小小十套桌椅。四周被分割成一个个小间,像火车里的座位,孤立却又连成一片。服务员的劳动强度远比思鱼想象得大。
       客人一拨接一拨地来,有时持续到第二天凌晨。“金苹果”的厨房设在一楼的右上角,每天,思鱼要上上下下跑几十甚至上百个来回。思鱼觉得自己就像一架纸风车,只要风儿不歇,她就得转个不停。
       有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来了两个女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两个很闲的女人,她们坐下后点了茶水、小吃,摆好了长谈的架势。
       思鱼打着哈欠环顾了一下大厅,今天生意相对冷清一点,现在整个大厅只有两桌客人,左边角上的四个人在打扑克牌。她实在是困了,有些支撑不住,她跟同班的服务员商量了一下,躲到九号座位去猫一猫。
       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然听到一个人名。那个名字的出现将她浓浓的睡意炸得灰飞烟灭。
       今天的大厅分外安静,虽然七号台的两个女人压低了声音说话,静静地斜躺在沙发上的思鱼觉得就在一幔之隔的八号台。
       一个说话明显带着邻县口音,另一个大概是本地人。
       邻县女人说,我来了这么些天,越了解越急,这个何文须真是太气人,简直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不,比陈世美还要陈世美。
       另一个就开始自责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帮你打听情况了。弄得心烦又何必呢。
       可不能这么说啊,这些事情又不是因为我的打听而产生的。他做在先,我打听在后,不然我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已这辈子多幸福,嫁了个有情有义又能干的丈夫。
       蒙在鼓里也是幸福的。一些事情弄得太清楚了反而不好。有很多女人非常敏锐地察觉到老公的出轨,却愿意尽量地装糊涂。这就是所谓的婚前擦亮双眼,婚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邻县女人冷笑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和眼不一样啊。我是眼里容不下砂子的。他何文须跟别的男人情况不同。当初他那么落泊,一无所有地来到我们王家,接二连三地失败,没有任何人责怪他,我爸反而安慰他,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现在的局面都是我们王家给他支撑来的。他这么做对得起我吗?
       他也没有对不起你啊,他又没说要跟你离婚。家不是好好的吗?挣的钱又没有改姓。
       居然包了小姐,还说没有对不起我?只处了三天半就花了十多万,还说钱没有改姓?哎,我怎么遇见这种臭男人?
       男人都是这样啊。你忘了我们大学时总结的,男人都是色狼,女人都是狐狸精。
       王晶莹忽然就笑起来,这句话是她总结的。
       笑归笑,她始终不能化解心中的疙瘩。她说,难道提出离婚才算是伤害了我?他背着我做了这么多坏事,这些早已伤害到我。如果我红杏出墙,他会如何?话说到这时,王晶莹一下子顿悟过来,她几乎是和老同学同时眼里满含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离婚。
       这个结论将两个人吓了一跳。她们太熟悉何文须,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如果他看中的所谓名誉有什么损失,他会气愤难平,他会采取行动。男人们都很看中所谓的名誉,所谓的面子。大多数时候,他们宁愿折腾,他们会放弃很多实在的东西。
       显然,同学不想王晶莹采取什么极端措施。古人说得好,宁毁十座庙,不拆一门亲。组建一个家庭是多么不容易。离婚,说起来简单。可真正的行动起来是怎样的千头万绪。孩子怎么办?财产怎么分?转移或者隐匿财产又怎么办?双方如果恶语相向,弄得你死我亡,又当如何收拾残局?再找的爱人会不会时间长了又让人不如意?太多的问题让人有理由却步,让人对未来产生恐惧心理,让人宁愿守着眼前的破庙也不愿去云游天下。将就吧,不将就又如何?女人们往往很会宽慰自己,男人嘛,等他老了就好了。人老了,想玩也玩不转了,想折腾也没了精力,到时他就会安心于家庭。无论年轻时他怎样,好歹老了之后就属于自己了。
       
       晶莹呀,我给你出个主意,即可以保住家,又可以让你平气。晶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你也去找一个。只有这样,你才会顺气。
       人往往就是这样,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没有做过的事,会认为它非情非理,甚至大逆不道,而有一天,自己做了,会觉得只不过如此,却原来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性,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个性要强的女人很难容忍男人的越轨。如果很快很坦然地原谅了他,大凡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经历,会在思想激烈的时候,给自己的思维一个台阶下。算了吧,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强求别人去做到呢?性格柔弱的女人会陷入传统思维中,几千年的历史一直这样,别的女人都能忍,自己也忍了吧。
       去找一个?
       晶莹陷入沉思中。一会儿之后,她若有所悟地说,是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那个日本作家就说过嘛,情人是对婚姻制度的最好调剂和补充。也许何文须他没有错,这只是人性的一种需要。两口子朝夕相处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生活按部就班,毫无新意。这简直是对人性的摧残和抹杀。
       这样想过后,晶莹轻松了不少。她对老同学说,我也算是出了气了,这几天他在我面前像个罪人,极尽讨好温顺之能事。当我提出离婚时,他一把抱住我,仿佛失去依靠失去寄托一般惶恐,他痛哭流涕,一再表白他是爱我的。看来,我是苛求他了。也许他还是爱我的。
       夫妻之间如果能最小限度地牵制,最大限度地宽容,彼此都有尽可能大的自由空间,这将是婚姻的理想状况。
       晶莹点点头。谁能做到也许谁就会真正获得幸福。
       大概凌晨两点时,两人一边离开一边道别。晶莹说,老同学,每次来都麻烦你,今天还占用了你宝贵的休息时间。
       哪里哪里,难得一见啊。何况能帮你化解心中不平,我还蛮有成就感呢。看来你今天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王晶莹点点头。
       王晶莹算是获得了平衡,思鱼却不平衡了。
       思鱼失眠了。一晚上,她反反复复回忆两个女人的对话。
       她只是何文须的婚姻状况的调剂和补充。天知道他还有多少调剂和补充。一直以来,思鱼认为他是爱她的。再次回县城后,思鱼没有见何文须,并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愿。有些事情如果处于隐蔽的状态,它也许还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而当它公开化,多多少少地涉及到一些人的利益和名声时,它就毫无疑问地成了不幸的事情。思鱼和何文须的关系就属于这个范畴。思鱼是爱何文须的,但他不属于她。她只有选择放弃。她将那份刚刚萌动的情愫压迫到心底的最下一层。
       原以为一切已云淡风轻,伤口已经愈合,却不知伤口上还覆盖着一层血痂,王晶莹的一番话又一次掀开她的伤口。
       思鱼忽然想起何文须对婚姻的比喻。他说婚姻更像是上帝玩的配对游戏。当时他刚从电动麻将桌上下来。他说,哗哗地洗过后,随意的两颗麻将子就被码在了一起,任何婚姻都有它凑合的一面。茫茫人海中,很少有人能幸运地找到般配的另一半。如果找到了,那是命运之神的格外眷顾。婚姻更多的是一种生活的需要,一种加了很多限制后无奈的选择。
       她愿意他们将她卖了,她愿意独自一人去承接痛苦
       隔壁的挂钟已经敲过四下了,思鱼仍然无法入眠。她瞪着四面八方黑漆漆的夜,觉得越来越想不明白,索性按亮了壁灯。
       表妹沫沫说,干什么啊?半夜三更地大亮堂堂,把我弄醒了。思鱼说,我睡不着。沫沫说,我还以为天亮了,该去上早自习了呢。说了两句,沫沫的睡意也没了,两人越讲越兴奋。
       沫沫说,鱼姐姐,你说自己整天想睡觉,恨不得一次睡上三天三夜,怎么到了睡觉的时间又睡不着?
       思鱼说,脑子里想事情呢。
       沫沫说,想什么呢?
       思鱼说,小孩子不明白的。
       沫沫说,说我是小孩子,你比我大几岁啊?
       是啊,自己也是个孩子啊,又比沫沫明白多少呢?
       沫沫说,鱼姐姐,今天余伯伯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告诉他是想有一个呼机,他居然哈哈笑,说这个理想太庸俗,不能算是理想。我就反过来问他,他告诉我,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理想是保家卫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做黄继光董存瑞,最起码当一名生产队里的农机操作员。我听了也哈哈笑了,说他是老古董。难道我的理想不对吗?以前老师说过,说每个人都应有远大的理想,当时我的理想是当科学家。可读到五年级时,我发现这不现实。我的学习成绩一点也不好,我能当科学家嘛,简直是做白日梦啊。我热爱舞蹈,我想,当个舞蹈家也不错啊,于是换了理想。读初一时,我发觉这个理想也不一定能实现。我的身材不好,长得也不算漂亮,即使能当上舞蹈家,那也是十年后的事情了。能不能把理想变得现实些,离自己近一些呢?于是,我的理想就变成了拥有一台古筝、暑假时到桂林去旅游这些实在的东西。我发现当我将它定得很具体,离自己很近时,它们都一一实现了。最近,我的理想是拥有一部呼机。你不知道,我们班格格的数字机都换成中英文的了,我还一部也没用过。沫沫一边说一边在憧憬。
       思鱼的理想是什么呢?读初三时,她的理想是考上县一中。她学习成绩不算太好,她只考取了四中。后来,她没继续上学,她去学艺。当她懵懵懂懂爱上何文须时,她的理想是能够天天跟他在一起。而现在,她只想回到从前,回到还不懂得爱情之前。现在的她很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应该是什么。也许,对于她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卑微的人来说,谈理想是一种奢侈。
       思鱼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沫妹妹,我真羡慕你。
       沫沫说,你羡慕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不管自己情不情愿,我每天得去上学听课,每个月还要面对一次考试。而每学期的期中期末考试更是要命。考得不好就别想耳根清静,别想有好日子过了。我倒是羡慕你呢,再也不用念书了,还可以挣到钱。
       说到这儿,沫沫忽然很神秘地盯着思鱼问,鱼姐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思鱼愣了一下说,没有啊。她回答得很心虚,仿佛做贼一般。
       沫沫无限羡慕地说,听说他给你赔了很多钱,有十多万呢!
       思鱼有些恼怒地说,你哪儿听来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沫沫不高兴了,说,我爸妈吵架时说的,说那个男的给你赔了十二万。你们家一下子就发财了。
       思鱼愣住了。她忽然想起王晶莹说的一句话。她说,居然包了小姐,还说没有对不起我。只处了三天半就花了十多万。王晶莹说的那个小姐是她孟思鱼吗?
       她眼前闪电般晃过很多情景。那件事情发生后,妈妈跟爸爸争论说要让她继续上学,再也没有发愁学费的事情;妈妈的表哥最后一次上门讨债,好像是欢欢喜喜哼着小调离开的;四天前,同乡回家来告诉她,说她家修了漂亮的一排猪圈房,准备办养猪场,还说要划一块新宅基盖新房子。还有,自从妈妈从县城回家后,爸妈看她的表情也变了,不再是那种哀怨的不甘的眼神,变得坦然了,凡事也不再气冲冲,仿佛一下子寻找到了平衡……
       思鱼忽然觉得自己去当服务员是一个错误。因为有了十二万,她的劳累就多少带有自讨苦吃的味道。这段日子,她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目标,就是帮家里多挣点钱。当她知道家里有了十二万,她的心气一下子松懈下来。她变得茫然了。
       她忽然轻视起自己的父母来。是的,她轻视他们。她想不明白。他们居然去要这种钱,他们居然花得坦然大方。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人来征求她的意见,她仿佛是局外人。而他们正是拿她这个局外人为幌子去挣得了十二万。这叫她以后怎么去面对何文须?叫她以后怎样去面对自己的感情?
       她很想冲回家去大声质问爸爸妈妈:你们做得太过份了,居然拿女儿去卖了个好价钱!她最终没有这么做。她忽然就想起那个记忆深刻的夜晚,爸妈一夜没睡,为她难过,为她痛不欲生。虽然她挨了打挨了骂,她还是心疼爸妈。这件事情上,他们也是受害者,也和她一样曾经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看在这些份上原谅他们吧。如果钱真能平衡他们心灵的创伤,那就让它去平衡好了。如果十二万真能让他们从此不再痛心疾首,她愿意他们将她卖了,让她独自一人去承接痛苦好了。至少她可以安慰自己,父母曾经痛苦的心已经云淡风轻了,她会多少感到轻松和宽慰的。
       
       思鱼按部就班地去上班,工作到晚餐的高峰期时,就遇见了何文须。
       当时,她低着头正下楼梯,听见大厅的服务员叫思鱼,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应了一声。一抬头,她就看见了何文须。何文须和王主任正上楼梯,他一边走一边对王主任说,这儿我还没来过。晶莹推荐说这儿不错,我就约你……他的话说到这儿一下卡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思鱼。
       这是怎样的惊鸿一瞥,目光与目光电光火石间逝过千年万年的时光,交织着爱恨情仇与恩怨过节……那么多分离的日日夜夜仿佛是为了酝酿再次见面的浓度。只那么一瞥,思鱼知道自己依然爱着他,爱得盲目、绝望而羞愧。
       思鱼的脑子猛地一清醒,她要避开他。后来,她一直在厨房做事,没再到大厅。
       她没想到,他会在她下班的路上等她。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走到她面前叫她一声,鱼儿。他的声音哽咽。他接着心疼地说,你怎么累成这样?只这一句,她的泪水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她忽然想起晶莹说的,何文须抱住她,仿佛失去依靠失去寄托一般惶恐……想到这,思鱼一把推开他,想要夺路而逃。她不想再次陷入尴尬的境地。如果说第一次是无意的话,那么第二次一定是有意的。她不想有意。就在推搡间,她落入他的怀中。他的怀抱依然是那么温暖,那么踏实。自己的挣扎是徒劳的,潜意识里,她一直渴望他的怀抱。她泪如雨下。
       他的眼圈更红了。
       思鱼想,也许爱情真的有很多种,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这些都已无关紧要,她只知道现在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的泪是真的。
       思鱼像一棵暴雨中的小树,风裹着密集的雨点扑向她,让她慌乱,让她窒息,让她不知所措。老天爷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在给她施行成年礼,她猝不及防地早熟了!
       他感觉自己的婚姻进入了一个阳痿期,治愈的日子仿佛遥遥无期
       培勇越来越不愿回家。这段日子,扫黄打非终于告一段落,单位抓收入进帐不少。抓创收时的紧张气氛没有了,培勇感到很不适应,下班了没有什么事做,培勇就跟几个玩得好的朋友满县城窜,每天都会闹腾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偶尔别的男人会叫上自己的老婆,培勇却一次也没叫夏敏。夏敏一天到晚只惦记着打牌,闲在家里也不好好做饭,每到用餐时间就敷衍着做两个菜。培勇批评,她就说,你少管我,我出去打牌是去给你挣钱。夏敏近一个多月手气相当好,大凡打牌是赢多输少。培勇懒得跟她理论,只好由她去,反正孩子在学校进餐。自从培勇疏远了夏敏,家也变得疏远了。
       这天下班后,培勇又约了几个吃喝朋友到松鹤楼吃鸽子。
       吃饭时,培勇身边的小年轻问他,最近是不是跟嫂子吵架了?
       培勇说,没有,只是觉得没劲。
       小年轻说,这么顾家的培大哥都厌倦了,可见世道真是要变了。
       旁边有人附和说,过不好就离呗。说话的那人都离了三次了,油得不行,从来没把老婆当回事,动不动就吵着要离婚。
       培勇说,可惜我没你潇洒。我不能因为两个人过得没感觉了就离啊,还有孩子呢。
       一个年龄稍稍大点的说,是啊,我们这一代人都把家看得比较重,没有他们年轻人洒脱。
       小年轻说,勇哥,我先给你洗洗脑,说不定能够帮你拨开云雾见天日。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过得一个样,那有什么意思?得丰富多彩啊。实际上呢,日子得一天一天过,爱情要一段一段来,人生是一截一截活。人生就像看演唱会,内容越丰富越好。
       培勇说,如果某一个节目让你看得意犹未尽,那该怎么办?
       小年轻说,你说的该不会是失恋吧?想跟人家长相厮守,人家却移情别恋了,过早地结束了爱情,的确有些无可奈何。但无可奈何之后,你会豁然开朗,失恋就有了一种使人生不单调的价值。
       培勇说,节目多了,会眼花缭乱。
       小年轻说,不会的。爱情是一段一段的过程,你只需享受就是。在过程中珍惜,你就不会有遗憾。现在的社会,离婚率上升,结婚率越来越低,昔日那种白头偕老和从一而终的婚姻理想已经过时。同居意味着独立、自由和个人获得充分发展及自我实现的机会。婚姻被看成是生活中的一个驿站,一个普通的驿站,它和其它驿站——譬如工作、上学、合伙做生意……没有本质区别。这只是一个大一点的、特殊一点的驿站。离婚不再是一种蜕皮和裂变,它变得轻松而平和,不再有不可预测的恐怖和不安。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心灵自由才最重要。这样的话,逝去的爱情和婚姻更多的是留下甜蜜的回忆。婚姻并不是人生的归宿,它也不是万能的,不要把它当成止痛片。外界永远只是一个凭借,真正能安慰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他一边说一边向培勇瞟过去。
       培勇这才发现,在座的每个人,其实生活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状态中,在自己认可的状态中。而他呢,他该何去何从?他有些茫然。婚姻真的好难经营和维护,他感觉自己的婚姻进入了一个阳痿期,治愈的日子仿佛遥遥无期。他一想,就有些后怕。
       在暖水县有一个怪现象,男人们都爱嫖娼找情人,女人们都爱打扮好赌博。由此,爱情得以分离,婚姻却又维持着。难道自己也想走进这个怪圈中去吗?他想改善婚姻状况,可他却不知应该从哪儿着手。
       ……
       那天培勇喝得晕晕乎乎回家,老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说,今天没去打牌?她说,打什么牌?今天恨不得打你。他愣了一下,看她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于是就烦了,说,搞什么啊?哪根筋反了?她朝桌上指了指,他拿过来一看,是自己的存折。有了女儿后,两口子商定每个月由培勇雷打不动给孩子存600元,到了年底就转存定期。一年过去了一大半,存折上一块钱的积蓄也没有。钱都用去吃喝了,还另外累下二千多块的欠帐没有报销。他说,今年不存也没事的。你最近不是火气特别好吗?将赢的钱存进去吧。她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不自觉?早知道我会督促你存的。你老实交待,工资都干什么用了?他说,又没有记帐,还不是抽烟小用了。我们单位的男人们都不交工资的。她说,你真以为人家没有交钱呀?人家交的钱比工资还多。你这人什么能耐都有,惟独没有挣钱的能耐。经常看你在给人帮忙,可就是不见效率,原来是在瞎咋呼!他气了,说,是啊,自己亲戚都不知恩图报,还想外人开脸?夏敏知道培勇在说思鱼那十二万的事情,就有些恼火了。说,就算她们给了你辛劳费,那笔钱能够你花一辈子啊?他说,按最低的提成率百分之五算,也有六千块,差不多就是一年的存款啊。
       因为思鱼的事情,夏敏对夏芳或多或少有些想法,但又苦于没法开口。只好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培勇这一头是明气,另一头是自己暗暗生气。
       夏敏说,你是什么人啊,算计人家女孩子那个来的钱,你还是男人啊?培勇挖苦说,是吗?我品质有问题,那她的父母又算什么?拿了钱大大方方地开销,修猪圈,添家具,听说已经落实了新地基准备修新房子了!他们用理所当然,我帮忙好歹挣点手续费就是品质不好了,这是什么逻辑?
       夏敏哑口无言,急了,顺手操起手边的伞捅过去。培勇眼疾手快,躲过呼啸而来的伞尖,一把夺了过来。他说,你想跟我拼命啊?吃了豹子胆了,简直像个泼妇。我要跟你离婚!说完后,他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结婚十多年,他从来没说过离婚的话。这句话仿佛没经过大脑就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夏敏听培勇说要离婚,哇地一声就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痛陈他的不是。说完他的不是后,她就开始诉苦,大诉特诉嫁到培家后所受的委屈所吃的苦头,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培勇的心先软了下来。他劝她不哭了,深更半夜的让人笑话。越劝夏敏越发来劲。她哭喊着说,离就离。我们明天就去拿离婚证!说着将培勇赶出了家门。
       
       培勇在所里值班室将就着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他没有回家。不见面也好,让老婆消消气,过几天就好了。
       温馨而浪漫的烛光之旅后,一定会有期盼已久的事情发生
       晚上,县政府的张平约培勇到百乐园去散心。培勇很奇怪,他们有一个多月没来往了。张平说,我知道你老哥子心情不好,特来陪你玩啊。
       暖水县真是小啊,昨天晚上跟老婆吵架要离婚,二十四小时不到,就传得全城都知道了。培勇说,他妈的,难怪有人说暖水只有一泡牛尿长。城南打个屁,城北就能闻到。
       在暖水县,舞厅的消费分化成两极。高档歌舞厅一个台子座位费就是五十元,一首歌收费三元,一盘水果或者零食的消费一盘五至三十元不等。在百乐园这样的地方,一个人一晚上可以只消费两元钱,也就是一杯茶钱。
       培勇不想去,那地方太低档了,让人笑话。
       张平神秘地说,那里比高档舞厅更好玩,那里大都是些去寻找安慰的人。你还没有过情人吧?那可是个好地方,比歌舞厅的小姐们干净多了。培勇有些动心,反正闲着也没事做,去吧。
       去了之后,培勇发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还真不少,他遇见了好几位政府官员。
       在百乐园里只能跳舞,快三慢四伦巴探戈布鲁斯……一首接着一首。舞场上有好几对跳得相当标准,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如果要看跳舞的话,上百乐园来没错,这儿差不多集中了全城的舞蹈精英。张平到场子里转了一圈,找来一位女士,介绍说是同学苏洁。张平让培勇请苏洁跳舞。培勇说,我不会,你们俩跳吧,我看看就行。
       两人亲亲热热地旋进了舞池。这个苏洁一定是他谈的新女朋友。张平离了婚,已经三年了,却将小日子调理得有滋有味。
       培勇坐了一会儿,他便先行告退了。出了门,却又无处可去,便只好又进去。
       散场时,张平和苏洁已不知去向。
       去了几次百乐园,培勇认识了汪舒琪。张平劝他少跟她接触,说她八字很硬,半年前克死了老公和儿子。培勇心里暗笑,纯粹是无稽之谈。
       汪舒琪半年前遭遇了一场天灾人祸。星期天,她丈夫骑着摩托车带着她和儿子去走亲戚,驶到一处弯道时,被拐角来的一辆小轿车撞翻了。当时,她几个跟头翻进了旁边的水田里。她摔得两眼冒金花,漫天漫地只感觉到疼痛。她哼哼叽叽一个劲地呻吟,过路的一个好心人冲她喊,快上公路看看吧,你老公和儿子恐怕没有了。她一下子忘了疼痛,连爬带滚上了公路——老公的脑袋裂开了,白的红的汁液从伤口处流了一地;再看八岁的儿子,头朝下撞在水泥路面上,头下一大摊血迹……她一下晕了过去。
       肇事者是邻县工商局的一位分局长。那天他没带司机,自己开着公车到暖水来玩。事后,肇事者通过多方关系说服了汪舒琪,给她象征性地赔了四万块,安排她进暖水县工商局上了班。她以前是粮食系统的下岗职工,这样就得到了一份安稳的工作。
       经历过人生磨难的人,往往更加知道珍惜生活。培勇有时想如果自己真离了婚,找汪舒琪也不错啊。
       每天晚上,两人就在百乐园见面。培勇叫上几个朋友,汪舒琪也是三五成群来到舞厅。渐渐地大家就合在了一块,然后再重新组合。
       汪舒琪第一次约培勇出去吃饭时,培勇感到一丝意外。他曾经想过跟她的关系再进一层,可他一直犹豫着。她约他到一家牛排馆。这家牛排馆是以烛光晚餐而闻名的,温馨而浪漫的烛光之旅后,一定会有期盼已久的事情发生。
       那天下午上班后,培勇正在处理李澉的案子。李澉是培勇高中的同学,他爸爸是县里一位握有实权的领导。高中毕业后,李澉先是到当时吃香的商业系统上了班,后来,他见风使舵,停薪留职,自己成立公司干了起来。他一向专横跋扈,在社会上更是如鱼得水,他几乎网罗了县城里所有的混混,形成了一定的势力,如今身家已逾千万。培勇把李澉的案子请示所长,所长说,你看着办吧。
       李澉的案子发生在几年前。当时,李澉在桃花镇做生意跟当地的龚平生了过节,事情闹得很僵。没多久,龚平上县城办事,李澉得到消息,指示手下将龚平劈头盖脸一顿暴打——全身的骨头碎了,内脏多处遭到破坏,生殖功能也废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一群人打过了瘾之后,将龚平抬到医院门口一扔了之。
       龚家报案后,李澉等人被传唤到派出所做了笔录,他们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预审期间,李家到龚家软硬兼施让龚家选择调解,不再追究上诉。迫于李家红黑两道的势力,为了家里其他人的人身安全,龚家主动提出调解。
       李家出了四千五百元医药费,扔给龚家一万元营养费,就不了了之。按常规受害者提起不上诉不追究,所有的案卷应该保留,但培勇答应李澉帮他毁了笔录。
       培勇桌上摊着案子的笔录,是烧掉呢还是偷偷拿回家保存起来?他一时有些犯难。烧掉吧,又怕以后需要时没了证据材料;偷偷藏起来吧,又怕说是私藏犯罪材料,让人发现了不得了。他正在头疼时,汪舒琪的电话来了。他跑到洗手间里去看了看,自己的头发有些长了,面也要刮一刮了。他决定提前下班去美发厅里整理一下。他点了支烟,顺手将一摞材料拿到办公室后面的洗手间烧掉了,他掀一下按钮,水流哗地将灰烬全部卷走,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事情没过多久,全国展开了打黑扫非的专项斗争,李澉被指控犯了“黑社会组织罪”。培勇理所当然受到牵连,那身老虎皮一扒,也就进去了。
       沫沫站在卧室门口尖声叫喊,不要杀我妈!不要杀我妈
       夏敏气呼呼地从麻将馆出来,她一路见着什么踢什么。这段日子火气特背,一连输了十多场,先前赢的钱像流水一样早就没了。今天打麻将的本钱是麻将馆老板借给她的。她原本是不想去的,终究经不住牌友相劝。恶赌必输,劝赌会赢。她抱了侥幸心理,没想到,三家都相继开了和,就她依然坐着冷板凳。她有些急了,今天不比平常,今天是借的钱啊。她愈急愈不和牌,最后将借的2000块输完了才罢休。
       她烦了一会儿自己,接着开始生培勇的气。这是她二十四岁那年精挑细选的丈夫吗?那个挑灯夜读考文凭的少年郎;那个为了补贴家用开辟荒原种蔬菜的庄稼汉;那个听说她难产急得从堵车的公汽上跳下去,跌断了手臂的莽撞人……现在的他对家的责任心越来越小,每个月兀自将工资花得精光,家成了可回可不回的旅馆。女儿读幼儿园时,他每天给女儿讲童话故事催眠;读小学时,孩子每天的家庭作业都是他督促检查的。如今倒好,女儿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他每晚回家时,孩子已睡下,早上起床时,孩子已坐在书声琅琅的课堂。
       回家。回家。现在回家干什么?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吗?这个家不是她期望的家啊!她真的好困惑。
       快到家门口时,她隐隐约约听见电话铃声,她慌着打开门,心急火燎地抓起电话,却只听见绵长的“嘟——嘟”声。她正纳闷是谁,电话又响了。
       她拿起来一听,是沫沫的班主任让家长都到学校去一趟。
       沫沫出了什么事,居然让父母亲都去?夏敏不敢怠慢,她将电话打到培勇单位,同事说他出去了。她打呼机,他却不回电话。她想在呼台留言说女儿出事了,想想觉得不妥,就独自去了学校。
       夏敏硬着头皮听班主任反映完女儿的情况。她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居然帮小混混们去收保护费。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领着女儿回到家的。回家后,她居然没有打骂孩子,只是像个痴呆人一样坐在客厅里。
       培勇回家后,沫沫将什么都交待了。
       那是一天早自习,她到早餐店里吃了一碗面条,准备进校门时,被两个高年级模样的小男生拦住了。其中的一个男孩子说,站住。沫沫轻蔑地看了一眼他说,凭什么站住?另一个说,我们是收保护费的。要想保平安,就赶快拿钱来。什么狗屁保护费!沫沫可不是好欺负的,她左右开弓,猛地划桨一样分开他们俩,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校园。进教室时,她从楼上张望,那两个傻小子还站在老地方朝她看。他们大概没提防她会这么机灵,沮丧着呢。沫沫得意地笑了。
       
       毕竟是孩子,沫沫很快忘了这事儿。
       第二堂课后是十五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沫沫到校门口的副食商店去买棒棒糖。刚出校门,就被两个臭小子拦住了。他们将她架到墙脚,她越奋力地抗争,他们就越用力。她的两只胳膊被夹得生疼,泪水从她眼眶里冒出来。她忽然计上心来,她说,哥们,有话好说。有一个说,拿钱来。她说,多少?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十块钱。她说,我哪儿有十块钱?我荷包里只有三块,你们都拿去吧。其中一个就放了她,四处找钱。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块钱。一个说,只有三块可不行,害我们等了你一上午。沫沫说,我哪来十块啊?男孩子说,你回去找家长要。明天这个时候,拿二十块来。其中一个对着她的屁股踢了一脚。沫沫窜出去二三步后,狗吃屎般趴在地上。沫沫狠狠地说,我爸是公安局的,小心打死你们。
       沫沫既没有向老师汇报,也没有跟妈妈说。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摆平这件事情。
       第二天,沫沫没出校门。下晚自习后,她发现两个臭小子在回家的路上等着她。她拔腿就跑,那两个小子一阵猛追。追到后,他们并没有欺负她,其中的一个交给她三块钱说,把钱还给你。她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敢接钱。
       高个子自我介绍说,我叫周江。说完后指指另一个说,他叫王迈克。我们想跟你交个朋友。沫沫说,你骗谁呀?昨天还打我来着。周江说,哎,那纯粹是误会。这叫不打不相识嘛。我们现在有个发财的机会,想约你参加,不知你愿不愿意。听说发财,她动了心。可当听说让她帮他们去收保护费,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她坚定地说,我不做!周江和王迈克就劝导她说,不是让你直接找人收保护费。你只是起个引水作用。在暖水县还没自来水的地方,吃用靠的是水井。如果水井有一段时间不用了,就必须往吸水活塞里灌一些水(灌进的水就是引水),然后上下摇动手柄,几下后,地下水在引水的牵引下就被吸上来了。她问什么是引水呀?周江说,就是我们找人收保护费时,为了让别人给得爽快,你装作害怕,第一个给。人家见派出所所长的孩子都给了,受你影响,就会给得顺溜些。事成之后,我们给你分成。周江见沫沫有些动心,趁热打铁说,一来你不会暴露身份,二来还可以有银子赚,这么美的事情上哪儿找啊?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一想,觉得好玩、刺激,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第二天第二堂课下了后,沫沫约班上一个家境很好的女同学去校外商店里买零食。刚出校门就被周江和王迈克拦住了。沫沫说,干什么啊?周江说,收保护费。沫沫说,要多少啊?周江说,十五块。沫沫说,没有这么多啊。周江说,有多少拿多少。沫沫就往外掏钱,大概有十一块多。她装作很不舍地递给周江。周江和王迈克指着沫沫的女同学说,你的呢?女同学哆嗦着往口袋里掏,第一个口袋里没有,她接着掏第二个口袋,拿出五块钱来。周江说,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我们检查。女同学只好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翻给他们看,最后凑了大概五十多块。
       那天,沫沫分得十块钱。中饭时,沫沫没有在学校食堂吃,她到香香食府里点了扬州炒饭和一盒冰淇淋。坐在大厅宽大的落地窗前惬意地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她感觉幸福极了。
       他们连连得手。差不多十来天吧,他们居然收了两千来块保护费。沫沫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钱原来可以来得这么容易。
       有一天,她和他们俩到初级二中去收保护费,沫沫自己动了手。她想,这儿可没人认识我啊。
       第二天,那个被收保护费的同学告到初级一中来了。他肯定地告诉校长说,就是你们初级一中的。于是,校长带着他一个一个教室看,沫沫就被认了出来……
       沫沫成了全校有名的坏孩子。
       听了沫沫收保护费的事情,培勇气得一巴掌扔过去。沫沫没有哭。他急了,抽出皮带就是一阵猛打。沫沫开始尖声叫唤,妈妈却丝毫没有劝和的意思。这时,思鱼回来了。
       远远地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哭叫声,思鱼的步子几乎飞了起来。她冲进屋后,见培勇在打沫沫,她来不及劝架就用身体护住了沫沫,她的手臂上顿时一条血痕。
       培勇一看,不得不住了手。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他大声地吼道,你是个儿啊?帮人收保护费,那是什么啊?那是些小流氓,小混混啦!这么小就学坏了,这怎么得了?他越想越气,一把掀开思鱼,抡起皮带又要打。
       思鱼大声说,不要打了!
       培勇愣住了。醒悟过来后,他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这是在我家里。你想把我们沫沫也带坏是不是?
       天!思鱼几乎要晕过去,她夺门而逃。她在姨父的眼里居然是个坏孩子!她不要再住在这儿,哪怕多呆一分钟。
       夏敏说尽了好话,思鱼还是坚持搬了出去。她跟金苹果的一个小姐妹合租了一处房子。思鱼已经退了金苹果的事情,她到一家电脑公司报了名,还过几天她就去学电脑了。她要好好地利用这几天休息休息,调整调整。想到去学习,思鱼就抑制不住兴奋。
       沫沫的书读得再也没有味了,她时不时就请假,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这天,忽地一辆摩托车停在他的面前,她正想骂人,抬眼一看,叫出了声:周江。
       骑车的王迈克熄了火,撑着脚歪着头跟沫沫说话,不读书了?一个人玩啊?沫沫撇撇嘴,算是笑了笑。周江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三个人骑车去兜风吧。沫沫一下来了精神,说声好,人就跨上了后座。
       三个人兜了一圈,到小吃一条街吃起了麻辣烫。
       吃着麻辣烫,沫沫感慨万千,腰中无钱是病人啊。周江说,没有那段日子风光了吧?怎么样,不如找点路费我们去西藏做生意挣钱。我有个朋友已在那边立住了脚,约我过去。沫沫说,我最想挣钱了。这书有什么念头?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啊。
       周江和王迈克送沫沫回家的路上,沫沫说,我可以找到去西藏的路费。周江说,你真能啊。沫沫得意地笑说,在我妈的抽屉里。沫沫看见好多次了,一般都有好几千呢。那是她的赌博资金。周江说,上你家?你爸有枪,我们好怕怕。她笑说,我爸这段时间不在家,去办案子了。我妈今天打麻将去了,大概要很晚才会回来。不如趁现在家里没人,我们去将钱拿出来。周江和王迈克异口同声叫好。
       沫沫带着周江和王迈克刚进屋,就听见邻居小燕的妈妈说,沫沫妈回来了?你家里来客人了。沫沫叫声不好,忙招呼两人上楼。她刚安排他们躲到床下,夏敏就上楼来了。
       夏敏说,沫沫啊,你怎么大门不关就跑到楼上来了?如果后面跟进来一个坏人,那可怎么得了?沫沫慌张地说,不会吧?妈妈说,你慌慌张张在干什么?沫沫装作很轻松地耸耸肩说,没什么。您没回来,我闲得无聊。妈妈说,家里没来客人?沫沫说,没有啊。我刚进来,就我一人。妈妈四处看了看,下了楼。
       正是吃晚饭时间,夏敏问沫沫想吃什么。沫沫说,刚吃过回来。夏敏没胃口,就开始看电视。沫沫拿了书包,往楼上跑,她说,我上楼去做作业了。妈妈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说,你爸没回来?沫沫吓了一跳,书掉了一本在地上。她重复一遍说,爸爸?没回呀。妈妈说,你这孩子老是毛毛糙糙,今天怎么这么自觉了。快上楼去学习吧。沫沫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大概九点时,夏敏实在支撑不住,这几天太累了,便冲了凉睡了。她冲楼上说,沫沫,你快做完作业来跟妈睡。大凡爸爸不在家,沫沫就跟妈妈一块睡。妈妈的钱就放在卧室的抽屉里。
       沫沫上床后不停地翻来覆去。妈妈说,快睡吧,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沫沫答应一声,索性起床去洗手间。她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足够照明。出事之前,她一共去了五次卫生间。最后一次时间特长。夏敏喊,沫沫呀,你拉肚子?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一个单薄的黑影扬着手朝她蹑手蹑脚走近。她惊骇着想爬起来,你要干什么?黑影也不吭声,扬刀劈来。夏敏条件反射地挡了一下,刀贴着手臂砍了过去。黑影抡起刀来了更为猛烈的第二下,这一下直奔脖子。夏敏挣扎着,刀落在脸上。刀接着来了第三下,仍然落在脸上。
       
       沫沫站在卧室门口尖声叫喊,不要杀我妈!不要杀我妈!声音凄厉而突兀,在静夜里让人毛骨耸然。对面人家的灯亮了,同时听见一个男人宏亮的声音,我来了!黑影无心恋战,慌忙中朝楼上奔去。
       血,慌乱中沫沫看见了血。她有些害怕仔细瞧,却又禁不住望过去。脸上,睡衣上,床单上,灰白的地砖上,全是血,触目惊心的血还在往外淌。沫沫吓得一阵尖叫。她跑去打开了大门。
       ……
       婚姻仿佛是为男人专设的优待,让他们有个衣食无忧的后方
       夏敏一共挨了三刀。第一刀将右手的手掌边削走一块皮。第二刀和第三刀都伤在脸上,她尽力地躲闪,两刀都落在侧脸部位。人们将血肉模糊的夏敏送往医院时,她左脸的一块肌肉已经耷拉下来,只有一点点皮肉牵系着。
       拆线的时候,医生对夏敏说,刚开始脸上可能有显眼的疤痕,时间一长它就会渐渐变淡。还好,你不是疤痕皮肤,这对恢复原貌非常有利。出院时,医生给她介绍了省城一家医院,说那里的整容技术不错。
       拆线之后,夏敏将一直挽起的长发放了下来,每天梳头时,她会弄个偏分,将左边的头发分多一些,尽量地挡住伤疤。
       有时,她会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端详半天。这张脸还怎么走得出大门去?她从来没有怀着这样痛惜的心情端详这张脸。买了新衣服,化了一个漂亮的淡妆;不,即使不化妆,穿上新衣服,她也是美的。从头到脚都是美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换了新衣服,她必会上街兜一圈回来。路上遇见熟人,人家一定会啧啧地赞叹一番。如果遇不见熟人也没关系啊,让满街的陌生人欣赏一下自己的美,说不定过几天就相识了。人家必会说,我常在大街上遇见你。漂亮,才会引人注目,才会让人记住。
       而如今,她再也不愿出门了。风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镜子中一会儿是疤痕狰狞的半张脸,一会儿是用秀发掩饰了风韵依旧的另半张脸。她突然问思鱼,我是不是很丑?思鱼说,一点都不丑。思鱼安慰她,它们会越来越淡,淡得几乎没有什么痕迹。她有鼻子有眼地说她在“金苹果”当服务员时见到一个女人,听说是出过车祸的,她的脸上曾经破过相,但现在,在她脸上几乎发现不了疤痕。夏敏说,一定是去做过美容的。思鱼说,也许是自己慢慢长好的。后来,夏敏经常说起要去整容,但也只是说说。她虽然有些积蓄,可那是给女儿留着读书的钱,她舍不得随便花掉,她是没有收入的人啊。
       夏敏更多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复原,她还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正常的心气。她会冷不丁地尖叫:别过来,别过来,然后就恐惧地哭嚎。似乎那天的一幕还没有离开,还在眼前发生着。
       思鱼每天上午三小时,下午三小时学习电脑。学习之外的时间,她几乎都呆在家里陪夏敏。
       从小到大,村子里的人都说思鱼长得像小姨。
       当初,夏敏的妈妈是不同意将女儿嫁到培家的。夏芳已经落户邻村了,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夏妈妈存心让小女儿嫁上一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培勇当时还只是镇政府一个打杂的临时工。
       夏敏铁了心要嫁给培勇。她说他勤劳能干,对人真心,总之她怎么看他怎么顺眼。夏妈妈气不过,请了一大帮人来当说客,也没有说动夏敏的心。夏敏索性怀上了培勇的孩子。夏妈妈见女儿心意已决,只好答应了婚事。
       婚后,两口子很争气,小日子越过越好,夏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夏敏仿佛憋着一口气在跟谁比似的。这口气一憋就是十多年。她从一开始就报喜不报忧,很讲面子。培勇转了正,提了干,买了房,她必在第一时间告诉妈妈。而两口人扯了皮,吵了嘴,她对外绝口不提。
       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淡下来的呢?大概是从培勇调到县城后。进了县城,他成了社会活动家,他每天在外面吃吃喝喝,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人以前有商有量,有说有笑,到后来难得说上一会话。夏敏下岗后,就靠打麻将消磨时间。以前还有一口气憋着,还有一股心气,慢慢地,她的心境就淡了,无所谓了。
       刚开始听说培勇在外面有情人,夏敏一笑了之,她不信。女人们总是将丈夫往好处想。后来听人说的多了,她就有些慌。她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培勇,他好像没在意。这种事情她不想明说,毕竟是没有证据的事情。婚姻,呈现出倦怠和麻木。夏敏渴望改变。可她又不想毁了夫妻在外人,特别是乡里乡亲心目中的好印象。
       出事的前一天,她以前单位的大姐将培勇的事情有鼻子有眼地告诉了她。她相信了。她想跟他好好地谈一谈。她打他的手机,关了机。她等了一夜,他没有回。无眠的夜里,她想了许多。他们夫妻是有感情的,如果他念及他们以前的情份。她愿意原谅他。如果他不愿回头,她也无意挽留。她会好好地调整自己的生活,规划一下未来。
       一直到出事,他们都没有时间解决夫妻之间的问题。
       丈夫的背叛,女儿的懵懂,自己的被害,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遭遇了那么多不幸。她总是在替别人考虑,天底下却没有一个人替她考虑。婚姻仿佛是为男人们专设的优待,让他们有个衣食无忧的后方,而又不妨碍他们去冲锋陷阵获得名利,拈花惹草寻找刺激。
       古人说,养儿防老。夏敏辛辛苦苦哺育女儿十几年,非但没有得到一丁点儿的好,反而大意中遭了孩子的暗算,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虽然她千方百计地替女儿保守秘密,但她怎么也无法原谅孩子。出事后,只要沫沫一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就条件反射般地恶心。
       沫沫不知怎么跟妈妈接近才好。自从妈妈出事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的眼前老是出现血淋淋的那一幕——妈妈是被自己害了。当他们偷偷摸摸进厨房拿刀时,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他们居然拿刀去杀人!她只是悄悄地跟他们说,你们见机行事吧,只要拿到钱就行了。他们哪里是见机行事啊?
       出事后的第一天下午,沫沫放学后直奔医院。刚进住院部大门,她就看见了周江和王迈克,他们俩正躲在一个角落商量什么。沫沫吓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她慌乱地跑进大厅,电梯刚上去,她顾不了许多,向着楼道口没命地往上冲。进病房门时,她是退着进屋的,她还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往后看着走廊口。他们简直太猖狂了,他们一定是来追杀自己的!只有她沫沫才知道杀害妈妈的凶手是谁。
       沫沫忍不住叫了一声妈,声音很轻,她想跟妈妈说说,不然,她会被吓死的。听到沫沫的叫声后,妈妈眯缝的双眼索性闭上了。妈妈不愿理她了。
       沫沫只有傻呆呆地坐在那儿。她坐在那儿想了半天,终于想好主意,她决定不离开医院了。她觉得自己只要离开人群,离开妈妈一步,就会多一分危险。
       沫沫一直呆在医院里,爸爸要送她去学校,她不去。她说,我好害怕。我昨天看见他们了,他们在医院门口转悠,他们一定是来杀我的。爸爸说,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啊?过了一会儿爸爸接着说,他们一定是来打探伤者情况的。我估计你没有什么危险。
       说归说,沫沫却铁了心不去上学了。
       鉴于夏敏的病情,培勇没有指责沫沫更没有体罚她。爸妈知道她的心境暂时已不适合去学校,只有默许了她。
       只有何文须才是那根救命稻草,唯一的救命稻草
       自从何文须在“金苹果”遇见思鱼后,他们再也没有分离。他对她说,知道我在“金苹果”见到你的感觉吗?是宝贝失而复得啊!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思鱼说,我也一样,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冥冥之中,我一直在等待你。她说到这儿,羞红了脸。她说,我以为你会恨我。他说,为什么?她说,我害你损失那么多钱。他说,天下父母心啊!后来,我站在你父母的立场上想,他们也有他们的考虑,他们的难处。何况我并没有给你名份,算是补偿吧。
       
       事情说开后,两人和好如初。
       机械厂经过集资、改造,已经逐步走上正轨。何文须开始有更多的时间关心思鱼。思鱼没有拒绝他,她没有勇气,她不想拒绝幸福和快乐。真的,跟他在一块,他给她带来很多快乐和幸福。
       有一天,何文须早早地下了班去接思鱼。在电脑培训中心居然没有找到思鱼。培训中心的一位老师一惊一诧地告诉他,思鱼出事了。他问出了什么事,那人又说不清。他以为她真出了什么事,就径直将车开到夏敏家去了。
       见到何文须,思鱼吃惊不小。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也惊讶地看着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打量完了之后,问她,你没有生病吧?思鱼说,很好啊。他这才放下心来。他说完话就要走,夏敏说进屋坐吧,给他递了烟,思鱼忙沏来茶。看着夏敏对何文须并无成见,思鱼稍稍坦然了些。何文须问思鱼为什么没有去上课,思鱼告诉他说小姨没人照顾,就请了半天假。何文须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他交待,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何文须走了后,夏敏对自己吃惊不小。没有想到自己经过一番劫难后,看开了许多,放在以前,她是断然不会接受何文须的。她想,思鱼和何文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他的老婆不在本地,思鱼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不大,也许他的老婆对这事睁只眼闭只眼,不太认真计较。思鱼的家庭还有思鱼,都需要他的帮助。这事何乐而不为呢?这样想了后,夏敏坦然了。至于舆论,如果轻视它,它就只是几句嚼舌;如果在乎它,它就杀人不见血。飞短流长,不能对人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她看透了:这社会,有钱,就有了一切;有钱,就有了轻视舆论的资本。太平村的罗七家为村里修公路捐了二千块,就被评成了五星级家庭,挂了个红匾在大门口。什么五星级家庭?他家也没什么比别家好的地方,那二千块是他南下的女儿寄回来的。他女儿被有钱人包下了,一年十万。
       后来,何文须经常到夏敏家去,他每次去必得买点什么。夏敏半开玩笑说,再拿东西来就不让你进门了。他连说好,但下次去时,并没有空手。他跟她们在一块扯闲白讲笑话,气氛弄得相当融洽。他知道夏敏因为对居住环境过敏,喜欢神经质般尖叫后,主动提出帮她们联系闹中取静的住处。夏敏说,无功不受禄,就不麻烦你了。
       何文须说到做到,没几天就去征求意见。当时,只有夏敏一人在家。夏敏感激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她说,麻烦,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他说,哪儿的话。
       两人聊着聊着就说到夏敏的家事。他说,你老公怎么搞的,出差这么长时间?她还没开口说话,就委屈得哭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得太唐突了。他搓脚捻手不知怎么好,递了纸巾给她。她仿佛憋得久了,索性不管不顾地说了。说他们夫妻以前是如何恩爱,说后来几乎形同路人,说他犯了渎职罪有可能回不了家了,她还说起女儿,说小时候是如何疼她,指望她成才,说她是如何的不成器。她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她心里原来有那么多委屈和不平,连一个静下来倾听她的人都找不到。
       他惊骇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遭遇。
       她的眼睛是那么的纯净,仿佛一只溺水的无辜的小动物。它在水中挣扎,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可靠,它找不到救命稻草。
       在回忆中,她又一次遭遇了那一幕,她被惊骇所袭击,世故和沧桑退却了,只剩下了哀哀无助,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他情不自禁地替她擦拭。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就那么捧着他的手绝望地哭着,世界只剩下了哭泣。他顺势搂住了她。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和踏实,她的心得到丝丝安抚,她的哭泣渐渐平缓下来。
       在那种悲情的气氛中,两人迷失了自己。他吻着她的泪,身体微微地颤栗,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挺拔而又瑟瑟抖动的树木,他的气息席卷了她;她回应着。
       原来她一直渴望着,她压抑得太久。在欲望的临界状态,她释放了自己。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只需要忘记。将这世界忘得干干净净。在抚慰中遗忘,在癫狂中遗忘,在遗忘中遗忘……
       一个人,一方天然磁场。如果两个人互相吸引,故事就会发生。
       一直以来,夏敏对何文须谈不上喜欢,她没有想到接触久了,她们会发生点什么。他给了她抚慰,她像无处栖身的鸟儿慌乱地飞翔后寻觅安歇的地方,哪怕他是一棵摇摇欲坠的朽木,她只要得到些微的残喘。
       何况,他答应过她,要为她去整容美容。到这种时候,只有何文须才是那根救命稻草,唯一的救命稻草。相对于她可以想象的破败的后半生来说,她只能饮鸩止渴了。
       思鱼在搬家的那天发现了何文须和夏敏的不同寻常。
       她、小姨和表妹将搬到新租的房子里去住。思鱼在收拾抽屉时,无意中看见了一个首饰盒,一个跟她拥有的一模一样的首饰盒——那里面是何文须出门带给她的玉质的平安扣。她好奇地打开来,里面竟也是卧着一只平安扣,一只跟她的一模一样的平安扣!她仔细再看,盒子上还留有夏敏的笔迹:赠于五月二十七日。
       她想起来了,那天傍晚时分,她从电脑培训中心租了一台电脑回家,夏敏告诉她说,何文须来过了,说他坐了会就走了。吃晚饭时,夏敏又说,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走。思鱼奇怪地看了夏敏一眼,她的脸上浮现着迷人的红晕,她居然给她讲了一个笑话。笑话并不好笑,但夏敏显得很开心,笑得像个孩子。这是她出事后第一次开心地笑。当时,思鱼还在担心,小姨莫不是受了刺激,有些犯迷糊了。
       思鱼想着何文须送她礼物时说的话:送你一只平安扣,愿你每一天都平平安安。她不禁失声尖叫。她甩下手中的活儿,奔了出去。
       从一开始,她就爱他爱得那么绝望。她的未来茫然不知,而他,将会有美好的前程等着。青青美发店的小姐妹雅玲曾经世故地对她说,你不能爱上任何人,不然你就会吃亏。
       思鱼在街上狂奔一气,不知不觉跑到了暖水杨柳拂岸的河堤边上。
       望着缓缓向东的河水,思鱼只有一个念头,大病一场或者将自己毁灭。只有这样,她才能平息自己的愤怒,惩罚自己的幼稚。这样想过后,她混乱的心绪才稍稍平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