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言情]赤裸之城
作者:赵小赵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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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妖娆绚烂的重庆,盛产明眸香腮的美女和温情缠绵的都市恋情。贤淑清雅的天使方思娅、活力四射的情人丁美琪、古灵精怪的东北女孩韩琼和黯然消逝的“鬼屋”艳影,则是一群游弋在雾都灯影中的鬼魅精灵,联袂上演了一出热辣火暴的人性闹剧。
爱情的遗失、挚友的背叛、名利场锱铢必较的角逐,几个女人高深莫测的笑靥背后,潜伏着温柔的陷阱重重。一把尘封经年的小提琴,一场价值千万的古董交易,让精心密谋的鬼蜮伎俩赚尽了都市人的眼泪与真心;在名利、贪婪和欲望的漩涡中,真正的爱情溃散在无人问津的荒郊野地。茫茫灯海中,徒剩下都市人虚伪的笑语喧哗与丑恶的世俗交易。
赵小赵以他丰富的人生体验、娴熟的创作技法和地道的重庆方言,向我们叙说了一个异彩纷呈的都市爱情故事。他不是一个天生的悲观论者,但呈现给读者的却是赤裸裸的破灭与苦闷。当忧郁的都市精英曾经坚定的信仰破灭殆尽,小赵通过思娅的出现,划亮一道温暖的火光,点亮了欲望都市绝望冰冷的角落,拯救了遍体鳞伤的精神流浪者。思娅是这座城市珍藏的天使,小赵亦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
思娅两只胳膊搂住我,幽幽地说:“我宁愿相信故事是真的!”
2005年春天,思娅像一只发情的母猫上蹿下跳,叫得我无比烦躁。家里那些可怜的器皿,莫名其妙地跟她结下了血海深仇,成了她打击报复的对象。最让我心疼的是,我收藏了多年的一块鱼化石,竟然被她摔得只剩下了半截鱼头,为此,她重重地挨了我一巴掌。因为这,我们开始了势不两立的冷战。我一气之下,在外鬼混了三天三夜没回家。
和聂智群、孟辉以及《重庆金报》的两个美女记者在菜根香吃晚饭时,意外地接到了思娅这小蹄子的电话,她说浩然算了,我不想再跟你吵了,每吵一次都伤一回感情,你回家吧,我们有话好好说。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回家我可不敢,怕你把家里东西砸光后会半夜起床砸我的脑袋。
思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喘气的声音明显变粗,估计是在强压怒火,然后她低声下气地说,我不该把你的鱼化石摔坏,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说完,她“哇”的哭出声来。
我心肠一软,对着手机吼道罢罢罢,哭啥子丧,我回家就是了。
我最怕思娅这小蹄子的眼泪。1998年秋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西南经济政法学院的男生寝室里,冰清玉洁的万思娅被我玷污。当时她哭得那个伤心,一屁股坐在窗台上,红红的眼睛望着黑黢黢的五楼底下,说程浩然你以后要是敢不娶我,我就死给你看!我一冲动就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在左手腕上深深地割了一道口子,神情肃穆地说,我程浩然日后要是敢负你,就万箭穿心不得好死!思娅当即扑上去,用嘴去堵我手腕上冒出的鲜血,汹涌的眼泪掉在伤口上,让我一阵阵的疼。后来每次跟思娅吵架,只要她一掉泪,我心肠就软了三分。
最近我更是被一个叫丁美琪的女孩弄得焦头烂额,她说有了我播下的革命火种,她老爸丁主编扬言再不对她女儿负责就给我眼色看。我不想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就这样白白丧失,只好苦苦琢磨找个啥子理由跟思娅分手。
回到家里,思娅还在厨房里忙碌。看着她不顾明天上班需要休息,还穿着肥大的睡衣在厨房里忍受着药香的煎熬,而我却在算计着怎么把她踹掉,突然就有点心疼,我从后面走过去轻轻揽住了她的腰肢,那里开始有了一圈赘肉。思娅挣脱我的手臂,面无表情地说:“浩然,你去洗澡吧,我先上床了。”
洗澡后,我喝完那一罐醒酒汤,感觉头脑不再迷糊。我走进卧室,看见思娅正对着台灯默默流泪。我说,大小姐我这不是回家了吗,你还记仇啊?思娅说我才没恁个多小心眼,她摊开一本杂志给我看一篇文章,我打着哈欠说这个时候看啥子杂志,明天再看吧。但她非要我看完后马上发表读后感,我被她纠缠不过,只好耐着性子浏览起来。
文章上面写的是亚马逊丛林里,一头野猪为了拯救自己受伤的爱侣,冒死挑逗猎人,一次次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直至感动了猎杀者的故事。
看完后,我面色如常,思娅气得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说:“程浩然,想不到你铁石心肠,连一头猪都不如!”要不是看见那作者的名字,我想我也会被这文章感动得鼻子发一下酸。作者叫江杨,东北人氏,我跟他在沈阳喝过酒,一起泡过澡堂和领略过俄罗斯小姐的按摩。他是个自由撰稿人,专门在家炮制这种煽情的传奇故事赚取广大读者的眼泪,故事往往发生在亚马逊丛林、东非大裂谷、太平洋上的小岛等人迹罕至的蛮荒地方,让人无从查证。
我笑着告诉思娅这个故事是瞎编的,她却不信,还说我是嫉妒人家写得好。我只好把江杨的号码从手机里调出来,说不信你就现在给作者打电话,那家伙是夜猫子,估计正在家里瞎编呢。思娅愣了一会,两只光溜溜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她幽幽地说:“浩然,我不打,我宁愿相信故事是真的!”
丁主编吐出烟圈:“你娃说美琪啷个办呢?要她腆着大肚子丢人现眼嗦?”
每个月一号都要开编前会,十几个编辑围着一张长条形的方桌轮流发言。为了自己的利益,大家彼此攻讦对方的选题,剑拔弩张风云暗涌,像联合国常任理事国讨论伊拉克局势,但最后还是由美国老大说了算。陆坤明就是我们的老大。他是我们年轻一代期刊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编辑。我们这个期刊集团有三刊一报——《年轻一代》、《年轻潮》、《年轻文摘》和《年轻周报》。《年轻一代》杂志则是集团的核心刊物,其他两刊和一报都是惨淡经营,每年上交给集团的利润加起来还不到我们杂志的一半。
陆总编对我们报的选题很不满意,板着脸称题材没有突破缺乏新意,读者看了会打瞌睡。
贼眉鼠眼的诸葛洪接过话茬说:“对头对头,男人看了阳痿早泄,女人看了月经失调。”大家一阵哄笑。
陆总编干咳一声打断了大家,他表情有些愤怒地说:“谈工作就没见你们恁个热心过!不晓得奉献只晓得索取,难怪杂志发行量老维持在一百万左右再也上不去。我现在把丑话说在前面,从这个月开始实行考核,连续三个月发稿量最低的人请另择高枝。年终评比实行末位淘汰制,发稿量最低的待岗学习三个月。还要实行竞争上稿,整个编辑部分为两个编辑室,聂智群主任负责一个,程浩然主任负责一个,每个主任手下六个编辑,必须各自完成全部版面50%的基本发稿任务,完不成的不仅责任编辑要扣奖金,主任的版面奖金也相应下浮20%。大家都好自为之吧!”老大的发火令大家噤若寒蝉,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从会议室出来,正准备改一个又臭又长的稿子,聂主任走过来对我说,程主任,丁主编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我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心想一定是为了他宝贝女儿丁美琪的事。我忐忑不安地踏进主编办公室,他一脸阴沉,像一尊泥塑的判官。丁主编抛出一根“熊猫”给我,自己点了一根叼上,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后,说:“程浩然,你娃说美琪啷个办呢?要她腆着大肚子丢人现眼嗦?”
我的额头沁出一圈汗珠,我说丁主编,我跟我女朋友谈了好几年恋爱了,房子都买了,她对我死心塌地,我要是突然提出分手,她说不定会寻死觅活,闹出人命来就麻烦了。你宽宏大量,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想个法子把她搞定。至于美琪肚子里的娃儿,趁时间还早,先到医院做掉。但您放一万个心,我一定对美琪负责,等搞定了我女朋友,我会好好地对美琪,绝不辜负您对我的栽培和厚望。丁主编想了想,一口烟子喷到我脸上,说:“我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娃要是敢敷衍我,就自己掂量一下后果。”我连连点头说,不敢不敢。
丁美琪是丁主编的独生女儿,前年从上海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在某政府机关的宣传部门工作,出版过几本美其名曰“红粉私密系列”的长篇小说,被某出版社包装成美女作家,号称国内“女子十二写字坊”的金牌写手、言情圣女。美琪个子高挑,丰腴性感,尤其是胸前波涛汹涌。
去年秋天,《年轻一代》编辑部去九寨沟集体旅游,丁主编把女儿带上了。这丫头似乎对我一见钟情,每次在一起活动时就频频朝我放电,电得我神魂颠倒半身酥麻。离开九寨沟的前一天深夜,我和她在树正瀑布旁边的一块大岩石后面搞到了一起。本来我也只是逢场作戏,没想到她却对我动了真情,口口声声说非我不嫁。从九寨沟回来后,丁美琪常常主动找我约会,碍着丁主编的面子,我不好拒绝,再者我毕竟和她勾搭过,她要是在老头子面前告我占她便宜,或者添油加醋说我强暴了她,那我在杂志社的美好前途就断送了。
接受完丁主编的教诲,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个阎王殿。正要把门关上时,他不动声色地抛过来一句话:“过几个月戴副总就要退休了,我顶替他的位置,而主编就在你和聂智群之间任选一个,你好自为之吧。”
周日上午,陪美琪去重庆医科大学附二医院做无痛人流。妇产科外面的走廊上,黑压压地坐了一大排小丫头,看上去不少人是中学生,有一个丫头手里还拿着一本初三英语课本。有一些好像是结伴来的,聚在一起鸭子似的叽叽喳喳,脸上笑容明媚,显得满不在乎。这让我想起现今一首讽刺女孩子开放的城市民谣:“十岁守身,十三岁失身,十六岁卖身,二十岁烂身(得性病),二十五岁补身(修补处女膜准备嫁人)……”
尽管是无痛人流,美琪还是有些害怕,抱着我的腰,身子一直在发抖。轮到她时,我和那个满脸横肉的妇产科大夫一人拽着一条胳膊才把她架进手术室。美琪怀孕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我记得每次跟她上床时都戴了套子的。靠,一定是安全套的质量出了问题。我跟思娅这么多回,就从来没出过问题,思娅最害怕进医院,说那里有种死亡的气息。
思娅说过,如果在结婚前不幸怀孕了,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生下来,她说如果亲手扼杀了一个生命,来生必定会变成一头任人宰割的猪。
美琪终于出来了,头发凌乱,脸色发白,走路一晃一晃的,像只鸭子。我扶着她上了“宝来”,这是她老爸的座驾。
美琪的家在渝中一个高档小区,是一幢两层的复式楼,据美琪说买房带装修总共花了八十多万,听得我直咋舌,心想当一个主编能弄这么多钱,真是划算。
进了家门,丁主编赶紧迎上来把女儿扶到沙发上坐下。美琪的母亲早些年因病去世了,平时打理家务活的是一个老保姆。丁主编让老保姆端来一盅早就炖好的乌鸡红枣汤,自己则到洗手间拧了一条热毛巾给美琪洗脸,我被晾在一旁,无人理睬,觉得有点尴尬。看到美琪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后,丁主编才把我叫到二楼的书房说起了话,他问我那事解决得啷个样了?我说正在进行中。他说你娃快点办,看着我女儿被你糟蹋成这个样子,我的心就像被刀扎了一样疼,你要是跟我耍花招,我不仅炒你鱿鱼,还要找人废了你。
丁主编目光如电,照得我浑身发麻,低声下气地答了会话后,我找了个理由匆匆出来。
丁主编说从这个月起,没有特殊情况,每个编辑都必须出差,不许再躲在办公室里偷懒靠打打电话约稿。回到家里,跟思娅说了出差的事,她没表态,她已经习惯了我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的日子,就跟女人的例假一样有规律。她帮我收拾行李,上网查询杭州苏州那边的天气情况,叮嘱我带好身份证和记者证,把钱放好,晚上在车上睡觉要当心小偷,出门在外不要跟人发生争执,安全第一……
我说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思娅白了我一眼。东西收拾完后,思娅贴了上来,每次我出差前她都这样,说是要消耗掉我的“弹药”,免得在外面“打游击”。这个时候必然是一场持久战,每次血拼后我都是精疲力竭,连续数日厌战。
你要敢糊弄我妹,我就把这里面的春宫图给你寄到单位去。
杂志社的美女编辑韩琼与我同行。上车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多,我睡下铺,韩琼睡中铺,车子一摇晃,我就困了,韩琼说啥子我一句都没听清楚。醒来后已经到了义乌站,韩琼早已起床,眼睛有些发直地凝视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看见我起来了,她指了指小桌子上放着的牛奶和蛋糕,说她吃过了,这是给我买的。我有些感动,心想这丫头平时看上去憨憨的,没想到还蛮细心体贴。火车开动了,韩琼问我:“程主任,你告诉我组稿有啥子诀窍?”
我努力地咽下一块蛋糕,说,要想方设法跟作者套近乎,男的要夸他长得帅有风度,女的要赞她漂亮有气质,男的老你就说成熟,女的老你就说有风韵;是家门的你就说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不是家门的你就说我妈跟你同姓,五百年前我们是表亲,自家人不跟自家人写稿,啷个说得过去嘛;哪怕是一个无名作者,你也要装作很惊喜地说,啊,我在重庆就听说你的大名了,简直是如雷贯耳,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作者敬酒一定要喝,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哪怕喝到头发昏胃吐血也要坚持;适当地给作者施以小恩小惠,男的送条烟买两瓶酒,女的送条手机吊坠一瓶香水,价钱不需要贵,人家在乎的是那份情意;每天将当地所有的报纸各买一份回来,发现有值得深挖的新闻线索就打电话给报社的责任编辑,询问写这条新闻的作者的联系方式,作者是各家媒体最宝贵的资源,编辑一般不会轻易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采取策略,譬如说我是那个作者高中的同学想联系他参加同学聚会,我是中央电视台的编导想将这个新闻拍个片子,我有着和那条新闻里的主人公类似的经历,想请作者来采访我……
韩琼听得一脸苦瓜相,她说,程主任,我说句话您别介意。我说你尽管说,我肚子里能开航空母舰。韩琼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出去组稿一点尊严都没有,跟狗有啥子区别?”我听了咯噔一下,心里直叹气,蠢丫头,刚来杂志社时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但我们的饭碗掌握在人家手上,不摇尾乞怜能吃得饱吗?再说只要不是自己当老大,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像狗一样看主人的脸色讨生活?为了增添韩琼的信心,我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要把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方法上升到人类尊严的高度,那是与人相处的艺术,是工作方法上的策略!先放低姿态才能在战略上出其不意,才能赢得主动权嘛。”
韩琼苦笑了一声,说:“也许吧。”
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在杭州站下了车,韩琼把头探出半开的车窗,频频向我挥手,说:“程主任,你把手机24小时开着啊,我有啥子事随时向你请教哦。”我说一定一定。
在杭州呆了一天,又转到苏州呆了三天,琢磨稿子组得差不多了,我有些无聊,就决定到南京去转转。南京离苏州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黄昏出发,一觉醒来就已经能够看到南京城的灯火了。这时韩琼给我发来短信,她说自己到了南京,现在正被一个叫李晟的作者缠住了,死皮赖脸地在她住的宾馆不走,还说些色迷迷的话。
李晟是公检法系统的,采写了不少大案要案,在写手圈里是著名的好色,只跟女编辑打交道,而且极没口德,自比韦小宝,常常在酒桌上卖弄搞掂过哪个哪个报刊前来组稿的美女编辑。据说,有一部分女编辑见到他会双腿发抖,有一部分女编辑为了拿到他的稿子失过身。
韩琼问我啷个办?一提李晟我就心头冒火,我想了想,决定整整龟儿子。我问韩琼带了采访机没,她回信说带了。我说你悄悄拿着采访机到卫生间去,把它调到开机状态,藏在口袋里,他说得越下流越好。韩琼回信说:“程主任,这样不妥吧?”我说你莫死蠢死蠢的,你还想不想组到稿子了?想不想被杂志社淘汰?不想的话就按照我说的做……你适当地给他某些暧昧的暗示,我保证帮你摆平这龟儿子又让你守身如玉,但关键一点是你要把握好度,不能过于刺激,要善于灵活地拖延时间,等我来帮你解围。
半个小时后,韩琼说李晟开始动手动脚了,她借口上卫生间给我发了短信,说我再不来她就要报警了。我说你再抵挡几分钟,要龟儿子先脱光衣服,哥哥马上就到。韩琼在短信中告诉了我她所在的宾馆位置和房间号码,下了旅行大巴,我不断地催促的士司机开快点,说再不快点就有一个美女贞洁不保,司机回头望着我,一脸的悲伤和惊讶:“现在美女还有贞洁?”估计这家伙是刚刚失恋受了强烈刺激。
下了的士,我到秦淮河边的那家宾馆前台报了韩琼的身份证号码,说我是住宿登记人的堂哥,她在房间里被人非礼,我得赶紧进去看看。前台派了一个保安随我上楼,我要楼层服务员不要敲门,直接用房卡打开我“妹”住的房间。
房门打开后,我看见韩琼瑟瑟发抖,躲在卫生间里正准备报警,李晟则躺在床上满脸惊惶,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冲过去一把掀开被单,他那肥硕的裸体顿时呈现在我眼前,我拿出摄像机一顿乱拍,这猝不及防的举动把李晟吓得呆若木鸡,反应过来后才赶紧用双手捂住下身,样子十分狼狈。
我回头对保安和服务员说,我们私下解决,没你们的事了。保安和服务员也不想多管闲事,巴不得脱掉干系,带上门就走了。我吼李晟说,我是韩琼在南京的堂哥,你敢调戏我妹妹,你死定了。李晟还想逞能,说他在公检法能耐如何如何,希望把事情化解了,大家交个朋友,以后彼此方便。我说我在南京公检法认识的人一大箩筐,你龟儿子少在老子面前充大人。我以前虽然没来过南京,但跟南京公检法系统的不少作者有过电话联系,我随便说出几个名字还真唬住了李晟,他以为我颇有来头,底气一下没了,水垮垮的,像条过了季的丝瓜。
我说你欺负了我妹,你看啷个办吧?公了就报警,告你强奸未遂,最次也是个性骚扰,而且别忘了我妹是编辑记者,你是公检法系统的干部,你这种身份的干部强奸记者,这事闹将出去不仅是南京大小报纸明天的头条新闻,也是全国的大新闻。韩琼这时把采访机从口袋里拿出来,装做很吃惊地说:“哦,刚才忘了关了。”然后按了重播键,里面都是李晟的淫声浪语和韩琼夸张的尖叫,最后一句是韩琼的声音:“你去躺着吧,我先去洗洗。”我拿过采访机,把这最后一句话删掉,里面就全是李晟这小子的罪证了。
人证物证俱在,龟儿子终于害怕了,知道遇到了高手,一个劲地说私了私了。我问怎么个私了法?他说赔钱。我说我妹金枝玉叶不缺钱。李晟为难起来,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我。我口气缓和下来,说都是男人,我能理解,喝了点酒犯点小错误在所难免。这样吧,你给我妹妹赔个礼道个歉,听说你是他作者,以后多罩着她一下就行了。李晟一看麻烦这么容易解决,立即喜出望外地对韩琼又是作揖又是抽自己耳光,说他一时糊涂干了混帐事,希望她能原谅。韩琼顺水推舟说:“李老师,算了,我只当你喝醉了酒,我们还是朋友,以后请您多多支持我的工作。”李晟说那是那是,我以后每个月最少给你写一篇好稿子,稿费多少都无所谓。
我把龟儿子的话都用采访机录了下来,然后扬了扬手中的摄像机,说你要敢糊弄我妹,我就把这里面的春宫图给你寄到单位去,让你丢人现眼!李晟点头哈腰地说不敢不敢。临走的时候,龟儿子哈戳戳地问我:“先生在哪里高就,以后有空出来喝一杯?”我把脸一板,说:“保密单位,恕不奉告!”
送走了李晟这个瘟神,回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韩琼不知怎么回事,开始掩面啜泣起来。看着她坐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主意有点馊,她毕竟是个没多少社会经验的丫头,哪遭得住这番惊心动魄的折腾?我口口声声说是帮她,是不是也有私心在里面,想拿那龟儿子出口闷气?如果我晚来一步,她真的贞洁不保,我啷个向她交代?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韩琼的肩,说跟哥哥去外面走走,看看南京城的夜色有多么美好,顺便散散心吧。
春夜如水,暮色深重,朱雀桥上的灯笼在晚风中红幽幽的,就像韩琼的眼睛。我问韩琼耍男朋友没有?她说耍了一个,在纽约留学,是大学同学。我说不错啊,那可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精英,以后你就是栋梁和精英的夫人了。我问她啥子时候结婚?“结婚?”韩琼说,“还不晓得以后靠不靠得住,听说他在那边跟一个北京去的女留学生同居了,他也在电话里向我承认了,说他并不爱那个女的,就是生理需要。他还说,你要是忍受不了寂寞,也可以找个男的耍耍,但是不要付出真心。”我笑着说观念够新潮的啊,接着又问,那你找过没?韩琼没有直接回答,她诡秘地冲我眨巴着眼睛,说:“程主任,这可是个人隐私哦。”
回到宾馆,我说我再开一间房,韩琼脸有点红,她低声说:“都过十二点了,再开房多划不来,我这里是标准间,有两张床,程主任你不嫌弃就在这里将就一夜吧。”我心中顿时窃喜,连声说好。熄灯很久了,我听见她床上还窸窸窣窣的响,像有老鼠在爬。我说你啷个睡不着?她说可能是这几天跑来跑去的组稿,太辛苦了,有些腰酸背痛。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我过来帮你揉揉,她半天没吱声。
我晓得这个时候该主动发挥男人的英雄本色了。我下了床,一下就钻进了对面的被窝,手放到了那两条光洁的大腿上开始我的程式按摩手法,很快,她就软成了一团,娇喘着搂住了我的脖子,鼻息吹得我耳根痒痒的,浑身欲火难耐。我伸手在床头柜上拿了一个宾馆放置的避孕套,正要发起猛烈进攻时,韩琼轻声对我说,丁主编骚扰过我好多次了,我一直没答应……
我犹豫着,我啷个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去陷害二十多年的老朋友?
出差回来,我发现思娅和在网上和一个男的聊得正欢。我心里一沉,感觉很不是滋味,心想女人啊,当着你的面海誓山盟千娇百媚,转过身去就可以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真不是个玩意!
过两天就是美琪23岁生日了,我盘算着送她啥子东西才好,想了半天,到女人广场花一千多块钱给她买了一套宝姿化妆品,想到自己从没有送过思娅超过两百块钱的礼物,心头就不免有些愧疚。
美琪生日那天,我们在大都会广场二楼的伊莎贝拉西餐厅吃烛光晚餐。美琪穿着一条大红色的皮裤和一件嫩黄超低V领紧身小外套,雪白的乳沟若隐若现,看得我直咽口水。但想到美琪人流后还没满月,只好打消晚上去和她寻欢作乐的念头。
谈到我的工作方面,美琪要我好好表现表现,争取顺利坐上主编的宝座,以后进集团董事会也是迟早的事。美琪告诉我,老爸跟她说,他升任副总也就是这三四个月的事。为了不让杂志社的员工觉得我的提拔是依靠裙带关系,她决定最近一段时间尽量不在我同事面前和我成双成对地出现,不让别人发现我和她有恋爱关系。我喝了一口西瓜汁,谦虚了一句,说按照常理,依序递进,继任的主编应该非聂智群莫属,因为他是正主任,而我是副的。美琪笑道,他老爸向陆总编推荐我,夸我精明能干,闯劲十足,有创新开拓精神,所以也决定把我放在未来主编人选的考察之内。当然,到底任命哪个还没有最后决定,需要她老爸和陆总编协商,而她老爸的意见最为关键。
我放低姿态说,当初我是聂智群介绍进来的,没有他就没有我的现在。我啷个好意思跟他争主编的位置,还是让他当去吧。美琪听得直皱眉,娇声斥道:“浩然,你真是有点宝气,现在不是你讲风格的时候,该争取的时候就要争取。你想想,聂智群年龄跟你差不多大,他要是当上了主编,你这一辈子只怕都再没机会升迁了。他帮助过你不假,但帮助归帮助,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他,犯不着牺牲自己的前程嘛,否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点。”
我低着头喝饮料,许久没吱声,心想美琪这小蹄子年纪轻轻的,头脑却不简单,难怪是作家,心思缜密,比别人想得深远。但更让我吃惊的是美琪接下来的一番话:“我老爸说了,直接把你提拔为主编,底下有些人可能有异议,聂智群也肯定有想法,毕竟他的职位比你高半级,来杂志社的时间又比你早。如果他们有情绪,这将不利于你以后开展领导工作,所以你最近一段时间不仅要在工作上充分地表现自己,还要和同事处好关系,更要想个法子压制住聂智群,使他丧失和你竞争主编的能力。新闻不是以真实性为生命吗?你可以找人炮制一篇假的稿子,让聂智群发出来,然后再找人猛烈抨击这个假稿子,说文章失实,造成了恶劣后果,要找杂志社索赔,这样杂志社内部斗争的矛头就自然转向了这篇文章的责任编辑聂智群,他一出事,你的提拔就是理所当然众望所归的了……”
我想这一定是美琪老爸的主意,不好意思以领导的身份对下属说出,只好借女儿之口密授机宜。我犹豫着说,表现自己和与同事处好关系都没问题,但用那样的损招恐怕我就难做到了,我啷个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去陷害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于心不忍,于心不忍啊!
美琪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浩然,我晓得你比较讲朋友义气,你要是自己不忍下手,别人可以帮你做,你到时只需要装糊涂就可以了。”我知道美琪说的别人是指哪个,我看了她一眼,那张漂亮的脸孔上笑容清澈,眼里含情脉脉,看不出丝毫杀机。我怔了怔,不由黯然无语。
这天上午开了个短会,陆总编满面春风地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市场反馈的信息表明,调整栏目后的杂志卖得很好,不少摊点纷纷表示要加货。丁主编在一旁补充道:“目前的读者调查结果表明,喜欢程浩然编辑的文章的读者最多,占了60%;其次是聂智群,30%;诸葛洪,10%……如果一篇文章能获得读者的强烈共鸣,那就说明它是成功的,怕就怕不痛不痒没有反响。”顿了顿,丁主编又说,“我并不是偏袒谁,读者就是我们的上帝,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从读者反馈的情况来看,他们都很认可程主任的努力和成绩,在座的编辑都应以他为榜样,要向他学习。”
陆总编发言道:“程主任主要是编辑那些情感倾诉稿和传奇故事,既然读者反响好,我们以后还要加大这些稿子在栏目中的比重,少一些夸夸其谈的所谓的正面报道……”会议快结束的时候,陆总编说为了让大家劳逸结合和庆祝杂志发行量猛涨,这个周末去江津中山古镇旅游。一场会开下来,几乎成了我的个人表彰会。
会议中虽然没有批评聂智群,但大力表扬我这个副主任,作为正主任的他无形中受到了排挤和冷遇,他坐在那里显得有点落寞。聂智群作为《年轻一代》杂志的初创人员,还是为杂志社做出过很大贡献的,他采写和编辑的那些正面文章,曾经占据了《年轻一代》杂志版面的半壁江山,引起过很大反响,只是由于时过境迁,那些弘扬真善美的文章已经不流行了,现在流行的是颓废、私密和猎奇,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人总是没有共识,我说他跟不上时代了,思想僵化,他却老说我媚俗和低级趣味。其实,我很佩服聂智群的敬业,尽管他生性文弱,但那只是在为人处世方面,在工作上他却兢兢业业,颇有点拼命三郎的精神。
周末去江津中山古镇旅游,编辑部一共十三个人包了一辆依维柯,陆总编独自开着自己的宝马,丁主编、聂智群和我则坐在那辆宝来里,其他人坐依维柯,明显的等级区别。当天晚上我们在笋溪河边烧篝火,陆总编没参加,说要去见镇里的一个领导,也是他的老朋友,并邀请丁主编一起去。何况没有两个头头在场,大家似乎玩得格外轻松和随意一些,围着篝火唱的唱跳的跳,跟过年似的。大家一直闹到凌晨才回到旅店,两人一个房间,我和聂智群一间,因为女编辑是单数,韩琼落单了,一个人睡一间。
我刚刷完牙,就接到韩琼发来的短信,说她听了鬼故事有点害怕,希望我过来陪她说会话。我对聂智群说,晚上睡不着,想独自到三合老街上走走,看看夜景。他说那你去吧,我先睡觉了,不要太晚回来,天有点凉,当心身体。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聂智群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脸有点热,心想他是不是窥破了我的真实意图?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敲开韩琼的房门,裹着浴袍的她把我迎了进去。我用手一摸,她浴袍里面竟然是一丝不挂,我的身下立即坚强起来。进门后整整半个小时,我们都没说一句话,只是在用燃烧的身体交流,这个晚上韩琼一改那次在秦淮河边的温柔和娇憨,变得狂野无比,她几乎用尽了能想象到的各种姿势,像条吸血蚂蝗粘在我身上,不到吃饱喝足绝不从我身上挪开,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说你再要,我可就精枯血尽了,她这才从我身上下来,像个癔病患者,四仰八叉地躺在席梦思上盯着灰白的天花板出神。
我问韩琼啷个了?她不做声。我调笑着捏了捏她的乳房,她突然匍匐在我怀里啜泣起来,她告诉我和男朋友分手了。沉默了一会,她突然问我:“程主任,如果你女朋友跟别的男人发生关系了,你会原谅她么?”
我愣了一下,心里开始琢磨,是哦,如果思娅背叛了我,我会宽容么?韩琼紧追着问我:“程主任,会么?”我笑笑,说:“会,只要不让我看见。”韩琼看着我,表情有些复杂地说:“程主任,你可真现代。”
次日,编辑部一行人去了枣子坪庄园、余家大院和朝天嘴古寨。在经过老街的一个烧腊铺时,看见屋檐上挂着几块老腊肉,我知道思娅最喜欢吃这种农家烤制的腊肉,每次闻闻,她都会食欲大增,于是买了一大块回去。
回到家时天已经断黑,思娅正在上网聊天。我进门后她只在书房里向外招呼了一声,就继续噼里啪啦地敲键盘。我说给她带了点腊肉,她“哦”了一声。我问她吃饭没有,没吃的话今晚就切点腊肉吃,她说吃过了。我以为她给我留了饭菜,到厨房里打开冰箱一看,里面啥子都没有。我有点不高兴,走到书房说,我还没吃饭呢,你啷个没给我留点?思娅敲完一串字才抬头看着我,一脸的漠然:“是吗?我以为你在外面吃了再回来呢。”
我说你就不晓得发个短信问一下我回不回来吃饭?思娅生生地顶撞了一句:“你不是也没给我发短信吗?”我感觉这小蹄子今天有点不对劲,正想发火,突然看到电脑屏幕右下角有个男人的头像在闪,便强压住怒火,心想:贱货,你他妈的就只管出轨吧,最好让老子在床上抓个现行,到时再一脚把你踹了!
书房里,灯光明亮,思娅还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一声声,像是敲打在我的心坎上。
我告诉了丁主编这把小提琴的来历,他奇怪地笑笑,没做声。
一大清早,老头子就打电话来骂我:“龟儿子白养了恁大,连你妈今天是五十大寿都不记得了嗦?”我飞快地扳起了指头,算出今天确实是老太太五十岁的寿辰,我最近被思娅的事搞得心烦气躁,竟然把这么个伟大的日子给忘了。这天恰好是星期六,我和思娅都休息,在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之前,我还得和她配合一下,她也还是我们程家的准儿媳。
每次去看爸妈,我都会将头发梳得油亮,穿得像个海归。思娅总说我死要面子,爱臭摆显。我说你别小看这身行头,有和没有是天壤之别,穿上皮尔·卡丹,别人光看你的眼光就多了几分敬畏。
在老家吃寿宴的时候,一帮叔伯姑嫂问我和思娅啥子时候办婚事。我笑着说今年元旦,然后挨个跟大家敬酒。我和思娅确实预定在元旦结婚,那时积蓄也差不多了,办个体面的婚礼不成问题。思娅跟我一起敬酒,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脸上笑靥如花,还不时撒着娇往我身上贴,让我一个17岁的小侄女看得耳根发烧,埋着头猛扒饭。我面上乐呵呵的,心想,这小婊子还真会装,难怪多年来把我蒙得像个哈儿。
吃了饭,老头子兴致来了,拉起了二胡,但那水平不敢恭维。我小时候每每笑他是在锯木板,但他摇头晃脑的怡然自得。我们家跟音乐有点关联的,应该是卧室结满蛛网的墙上挂着的那把小提琴了。小提琴积着厚厚一层灰,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老爸不会拉,这把小提琴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我爷爷曾经是抗战时期陈纳德领导的“飞虎队”的中国队员,和一个叫汤普森的美国上尉飞行员关系很好。有一次,汤普森在贵阳上空遭遇日军的几架飞机围攻,是我爷爷不顾自身危险,冒死冲进包围圈击落了两架敌机,救出了汤普森,他自己的飞机也因为受创迫降在稻田里,爷爷的一条腿因此骨折了。我爷爷和汤普森上尉就这样成了生死之交。汤普森出身于音乐世家,常常在战斗间隙拉小提琴缅怀故乡,他回美国后,就将这把橘红色的小提琴送给我爷爷做纪念。
小提琴上镌刻着卡尔·贝克和“1926”几个字样,琴背上还画着当年“飞虎队”的标志:一只展翅飞翔的猛虎。猛虎图案的下面刻有汤普森家族的姓氏和“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第3中队”的中英文字样,但油漆有些斑驳了。
文革时候,我爷爷被诬为潜伏的美蒋特务,受到批斗。那把小提琴被他藏在天花板的夹层里,才不至于被造反派搜到,当作通敌的证据。爷爷最终被折磨至死,临终前,一生以参加过“飞虎队”而自豪的老人家特意交代要把这把小提琴一代代传下去,要后辈永远记住那段苦难而光荣的战争岁月。
去年夏天,丁主编和我陪一个广州某杂志的主编到磁器口来访古寻幽,顺便到了我家。丁主编偶然发现了墙上挂着的那把小提琴,征得老头子的同意后,他取下来,端详了半天,手还有些发抖,很喜欢的样子。我告诉了丁主编这把小提琴的来历,还说老头子把它当成传家宝,谁都不能动,他一定要等我结婚时才肯送给我。丁主编当时奇怪地笑笑,没做声。
下午回来的车上,思娅不停地收发短信,还侧着身子不让我看。我说不错啊,都快赶上国家总理了,日理万机啊!她笑笑,说跟老同学联络一下感情嘛,平时难得联系。我想,只怕是跟相好的打情骂俏吧。快到钢花电影院时,思娅突然说自己有点事要先下车,有个老同学从上海回来了,约了在重庆的几个大学同学晚上吃火锅。我故意说,我跟你一起去蹭饭吃,思娅连连摇头,回绝说:“又不是我请客,带家属不好吧。”我怪声怪气地说,那就算了,免得在那里碍手碍脚的讨人嫌。思娅白了我一眼,没搭腔,车一靠站,就噔噔噔地下去了,头也没回。我心里冷笑一声,贱货,会情人去吧。
带着一腔愤懑上床,半夜的时候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我以为是小偷,开灯一看却是思娅回来了。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懒得理她,昏沉沉地继续入睡。约莫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又被几声霹雳吵醒,摸摸枕边没有人,我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起来,刚打开卧室的门,就看见思娅坐在阳台上幽幽啜泣,头发蓬乱,光着脚丫,双手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惨白的闪电照在她脸上,她像个《聊斋》里的女鬼,显得分外幽怨。
第二天上班,诸葛洪报上来一个有关鬼楼的策划案,我一看觉得不错。所谓鬼楼,其实是清朝末年的一幢建筑,里面曾住过英国牧师、美国外交官、日本流氓和法国商人以及中国没落贵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被一个姓戴的玉器商人买了下来,文革的时候楼房的主人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戴姓夫妇不堪受辱,双双上吊自杀,只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女儿戴芹。但革命小将赶尽杀绝,戴芹被扫地出门。她起先是在重庆流浪,后来就不知所踪,无主的楼房也就成了一个造反派的司令部。文革结束后,戴芹不知从哪里突然回来,穿着光鲜,神采奕奕,她接收了有关部门返还给她家的这幢楼房,包括被抄没的一些财产。戴芹不久成了家,但刚有身孕时,丈夫就不幸车祸身亡,儿子生下来后,戴芹给他取名叫戴晓鸥。从此,戴芹没有再嫁,和儿子相依为命。戴晓鸥十五岁那年,母亲患胃癌去世了,他就成了这幢楼房里唯一的主人。戴晓鸥非常喜欢画画,在重庆的某次中学生绘画比赛中获得过第一名,但就在半年前,正读高二的他突然在家里割喉自杀了。不久,这幢楼房就有了闹鬼的传闻。附近的居民说,经常在半夜看见这幢无人居住的楼房里隐约透出灯光,有时还能听见幽幽的哭泣声。人们都说因为这幢楼房里有太多的人死于非命,怨气太重,所以有鬼魂盘桓。
诸葛洪还说,鬼楼所在辖区的派出所已经派人去调查过了,几个警察全副武装地蹲守了两个晚上,根本就没有发现啥子异常情况。估计是附近的居民看见那幢楼房死人太多,有时半夜起来,无意中打量那幢楼房时,因为心理恐惧,导致了某种幻觉,譬如看见灯光或听见哭声。
我将这一方案上报,立刻得到批准。我们要去捉鬼。
为了把“捉鬼”的全过程进行直播,我联系了电视台“雾都闲话”节目组的编导小刘。
“捉鬼”队由六人组成,我和诸葛洪、韩琼,“雾都闲话”也组织了三个人。为了渲染恐怖气氛,“捉鬼”时间选择在午夜12点以后。
去“捉鬼”的时候,我只带了个数码相机和一个手电筒。上车后发现诸葛洪脖子上吊着个玉观音,韩琼手里拿着一把防色狼用的可以喷射辣椒水的手枪,我想真有鬼的话,还怕你那玩意。
为了减轻大家的紧张感,我说这次不是真的“捉鬼”,只是制造恐怖效应给观众看,是做秀,走个过场,根本不必带那些所谓的防身的玩意。大家却异口同声地回答,有备无患嘛。
因为住在那幢楼房里的戴家是抗战结束那一年从陕西迁徙过来的,在重庆没有任何亲戚,而且房主性格又比较古怪,很少跟外人来往,所以自从戴晓鸥自杀后,有关部门也没查询到戴家任何亲戚的情况,那幢楼房暂时就成了无主房,大门被贴了封条。不过封条已经没有现实意义,早就在风雨中脱落了。我们事先跟有关部门磋商了一下,希望他们从有利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政治高度出发,支持我们破除封建迷信。他们同意了,给了我们楼房的钥匙,因为他们也希望借新闻媒体来遏止愈传愈烈的闹鬼的谣言,但要我们承诺不破坏房屋的任何设施和不带走里面的任何物件。
韩琼嗫嚅着,空旷无人的客厅里居然会有人弹钢琴!
凌晨一点整,我们的中巴车终于到达了传说中的鬼楼门前。这个时候月亮没进了云层,风呼呼地刮起来,天突然下起了霏霏细雨,无形中为此次行动增添了恐怖气氛。
尽管明知这里没有鬼,我们心里还是非常紧张,幽冥之物,不管有无,都会在人心理上产生恐惧。在中巴车上,我们就排好了挺进鬼楼的顺序,我和小刘拿着两个手电筒打前阵,摄像和女主持紧跟在我们后面,紧接着是韩琼,诸葛洪拿着一个手电筒断后。我还叮嘱大家,手机都要开着,方便随时联系,万一有啥子意外情况,要保持秩序,绝不能慌乱。
用钥匙打开一楼大厅的房门,里面阴森灰暗,我试着去开灯,但没有一盏是亮的,只好依靠手电筒照明了。我看见天花板和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上都雕刻着圣经里的诸色人物,在手电筒幽幽的光晕里,那些古老的魅影似乎随时会像长着翅膀的吸血蝙蝠扑面而来,着实有点吓人。
尽管已无人居住,字画、老式唱机、太师椅、景泰蓝外壳的仿古电话机,一应俱在,房间里仍然弥漫着一股贵族的气息。客厅的中央还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一切都保存完好,估计是闹鬼的传闻使那些小偷不敢前来骚扰。然而,很快我们就发现了异样,钢琴的琴盖是掀开的,前面放着一张凳子。
韩琼会弹钢琴,她有点好奇,想试试这架钢琴还能不能用,于是用手抹了一下凳子,打算抹掉灰尘坐上去,但她马上就条件反射似地弹跳起来。我连忙问啷个了?她指着凳子,伸出自己的手掌,颤抖着说,房间里的其它陈设都积着薄薄的灰尘,但这凳子用手抹上去一点灰尘都没有,显然是有人经常坐在这里弹琴。我用手一摸,果然干干净净。我的头皮有些发麻,其他几个人也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恐。但我想到自己绝不能先表现出害怕,便故作镇定说,可能是前几天警察在这里蹲守时坐过凳子。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大家的心神稍稍稳定了些。
我们开始沿着楼梯往楼上走。楼板是木制的,踏上去发出空旷悠长的响声,显得十分阴森。二楼和三楼主要是几间卧室,还包括两个卫生间和一个大书房,里面的陈设都还保持原貌,书房的书柜里放着不少美术专业书籍,看来戴晓鸥喜欢绘画不假。在我们探寻的过程中,女主持面对着摄像机不停地做着解说,声音有点颤抖,估计是因为害怕。二楼和三楼都没有发现啥子异常,我们又往阁楼上走。通往阁楼的是一条很短的楼梯,尽头有一扇门,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
门刚打开,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小刘吓得噔噔噔地连着往后退了几步。因为大家都挨得比较近,他一退,后面的人都慌忙往后退,队伍马上乱了起来,我骂小刘:“你娃恁个胆小,还是个男人不?下辈子投胎做女人算了!”小刘逞强说:“程哥我啷个胆小了,我感冒刚好,有点怕风嘛。”我揪着小刘的衣领,恶作剧地把他往阁楼里推,他拗不过我,硬着头皮在我前面进去了。
阁楼其实是一间很小的画室,四面墙壁都挂满了戴晓鸥的油画。我看了一下油画的内容,大部分是画的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神态各异。靠窗的位置有张桌子,上面堆着一些画册和纸张,我随手翻了翻,发现有个硬壳日记本,里面写满了文字,我想这本日记也许对解开戴晓鸥的自杀之谜有帮助,就顺手揣到了口袋里。回到二楼,我们六个人坐在一间大卧室的沙发上,准备休息一下,再没有发现啥子异常情况。大家的神经都放松起来,坐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聊天。
我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翻那个日记本,看了十几页,大概明白了戴晓鸥自杀的原委:
从小在单亲家庭生活,戴晓鸥的性格变得有些孤僻,画画是他宣泄内心苦闷的唯一方式。母亲去世后,戴晓鸥更是沉默寡言,学校里一个叫邢娟的数学老师出于对他美术才华的赏识和不幸身世的同情,时常关心他,还经常来家里辅导他的数学功课。邢老师刚刚大专毕业,只有21岁,活泼开朗,美丽大方,给戴晓鸥带来许多快乐和温暖。那个时候戴晓鸥正值青春期,对异性充满了神秘的向往,他渐渐地喜欢上了邢老师。但由于他性格内向,从不跟同学倾诉,他的这种对性的好奇和对邢老师的爱慕都积压在心里,慢慢成了一种病态。他疯狂地画了邢老师的许多肖像,有几幅甚至是一丝不挂的人体油画,当然,邢老师的裸体是他想象出来的。
有一次,班主任老师突然来家访,无意中看见戴晓鸥绘制的邢老师的裸体油画。班主任勃然大怒,以为戴晓鸥和邢老师之间有见不得人的暧昧关系,于是质问戴晓鸥,他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班主任就拿着画状告到校长那里。校长马上将邢老师叫来,邢老师一看那油画,当即说是自己的一个学美术的女同学画了送给她的,因为知道戴晓鸥很喜欢绘画,正在学着画人体,所以她就把这幅油画转送给了他。邢老师说自己一直把戴晓鸥当孩子,送画给他完全是出于让他学习的目的,没想那么多,现在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其实邢老师这么解释,是为了把责任揽到自己的头上,她觉得戴晓鸥命太苦了,她不想让他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她想维护他少年高贵的自尊。校长对此解释半信半疑,经校方反复研究后,还是找了个莫须有的理由将邢老师解聘了。邢老师被解聘后,特意去看望了戴晓鸥一次,并送给他一些解答青少年青春期困惑的书籍,希望他早日拥有健康阳光的生活。就在戴晓鸥逐渐走出阴影时,他突然得知一个消息,应聘到广州一所小学的邢老师在晚上回出租屋的路上,被两个歹徒劫持后奸杀。噩耗传来,戴晓鸥痛苦万分,对苦难的他而言,邢老师就是天使的化身,是他整个的精神支柱,他认为是自己害了她。戴晓鸥为此整天内疚自责,终于有一天,他精神崩溃了,决定结束生命,追随自己心目中的天使而去……
大家听完我的讲述后,都唏嘘不已。诸葛洪激动地说,恐怖+青少年性心理健康+人性之美+悲剧力量,程主任,我们这一期的策划绝对会火爆!韩琼也说,这期杂志肯定要加印。我们纷纷猜测,在阁楼里看见的油画中的那个年轻女人一定就是邢老师。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按照预定的计划,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应该在房间里守候到天亮,以证明这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闹鬼。就在我准备关掉手电筒时,女主持突然做了个要大家安静的手势。我们侧起耳朵,仿佛听见一楼的大厅里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是钢琴的声音,像是莫扎特的《安魂曲》。”韩琼嗫嚅着,脸色极度恐怖。空旷无人的客厅里竟然会有人弹钢琴!女主持和韩琼吓得躲到沙发后面,我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小蔡放下了摄像机,小刘把掖在腰间的榔头掏出来,眼睛盯着卧室门口,做好了“人鬼大战”的准备。诸葛洪躲在我身后,牙齿打颤地问:“程哥,难道真的有鬼么?要不要打电话报警?”
我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慌,一慌就会乱了阵脚,更不能轻易报警,否则会有损我们杂志的声誉,口口声声说来“捉鬼”,反而被鬼吓跑,人家不笑话才怪。我想既然一楼客厅里有异常动静,我们不能贸然下去,索性就在二楼静观事态变化。我麻着胆子走过去,把卧室的门关上,锁好。
这时,大厅里的钢琴声又突然消失了,四周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着,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声响,我能听见每个人急促的呼吸声。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摄影师继续拍,就拍这种恐怖的黑暗,他很不情愿地扛起了机器。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又一种奇怪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来。女主持带着哭腔说,好像有人在叹息。我仔细一听,确实像是叹息声,而且是男声。诸葛洪小声问我:“程主任,这是不是戴晓鸥发出的声音?”他这一提示,两个女人吓得尖叫起来,我擂了他胸口一拳,骂道:“你娃少跟老子疑神疑鬼的!”但我自己其实也是紧张得不行,我甚至有点后悔异想天开来捉啥子鬼,现在好了,鬼没捉到,倒快被鬼捉住了。但叹息声很快消失了。整幢楼房大概又沉寂了四十多分钟,这四十多分钟对我们来说,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看看没有动静了,躲在沙发背后的两个女人又钻出来,一个个狼狈不堪,花容失色。韩琼那支喷射辣椒水的手枪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女主持的右手紧紧握着把小水果刀,搞笑的是,慌乱中,她的左手腕竟然被自己的水果刀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就在大家惊魂甫定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楼梯上竟然响起了笃笃的脚步声,而且脚步声到我们所在的卧室门口就停止了,接着,门被敲响。空气顿时凝固了,我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我现在真的痛恨自己搞这个该死的策划。
敲门声继续响着,七个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随时都有精神崩溃的可能。突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我们是警察,有人在房间里吗?”
原来,得知我们来这里“捉鬼”后,辖区里派出所的几个警察有点好奇。此时他们正好巡逻到鬼楼附近,于是就过来看看。
我“腾”地站起来:“这小婊子都要跟别人上床了,我还要她,那还是男人吗?”
这一期的《年轻一代》封面是个跳肚皮舞的半裸女郎,呼之欲出,很抓人眼球,“捉鬼”的文章标题也以大字打在封面上,十分抢眼。再加上在全国收视率很高的“雾都闲话”的催化作用,这期杂志上市后,读者几乎要把我们编辑部的电话打爆了,杂志也加印了五次。全国很多报刊杂志和各大网站纷纷转载这篇“捉鬼”的文章,一些省市电视台主动跟我们联系要做深入报道。可以说,在短短一段时间里,就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一股“捉鬼”热。几乎没有读者认为这是在哗众取宠,都认为文章写得很深刻,其中反映出的种种问题值得我们整个社会深思。
作为这个策划主笔的我,在新闻圈里更是名声大噪,频频被邀请到一些电视台和网站的新闻频道做嘉宾,被称为资深编辑、名记和著名策划人。陆总编和丁主编专门开了个会议表彰那天参加“捉鬼”行动的编辑,给诸葛洪、韩琼每人发了五百元奖金,我则发了一千块。
聂智群没有想到这个策划会火成这样,尽管他很清楚我的初衷是哗众取宠,是做秀,但现在舆论完全朝着积极健康的方向发展,已经将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消弭于无形,他也不得不佩服我的智商,当然还有我的运气。在表彰会上,聂智群对我表示了祝贺,我看得出来,他是诚心的。
这个月陆总编本来特许我不用出差,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但我说现在正是需要组到重头稿,以促使杂志的发行量继续稳步上升的关键时期,我不能因为个人身体上的疲惫而影响了整个杂志的发展全局。陆总编频频点着头,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神情。
聂智群最近也弄了个重头稿,是成都一个电台女主持人被杀的案子。我也知道这个案子,上个月发生的。昨天,我还找四川省公安厅的一个作者打听过案子的最新进展,那边告诉我,暂时没法写,案子还在调查,据说案情扑朔迷离,牵涉到一些敏感人物,很可能成为悬案。聂智群哪能这么快就得到了一手材料,而且稿子都已经写好了?我问他作者是哪个?他说叫石鼎涛,四川某市公安局的,跟那个女主持人还是高中同学。杀手就是他们公安局抓获的,但幕后真凶却是在成都落网,据称还是一名位高权重的领导。聂智群还说,石鼎涛是第一次给我们杂志写稿,属于自由来稿,发到他电子邮箱的,文章有七千多字,后来还用挂号给他寄来了审讯笔录和案宗材料的复印件,都盖有单位公章,看来情况属实。
明明是同一个女主持人,但聂智群的说法跟我了解的案情很不一样,难道是我的作者没有掌握到案件进展的最新情况?这似乎不可能,因为我那位铁杆作者位居高职,省里的大案要案几乎都要从他手上过。难道是那个叫石鼎涛的作者提供了假材料?想到这儿,我心里有些明朗起来,我记起美琪告诉过我,要找人炮制一个假稿子来陷害聂智群,以打击他在编辑部的威信,从而提高我的支持度。毕竟在任命主编这个重要职位上,丁主编还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既要在编辑部进行民主投票,还要看陆总编的态度。
聂智群为人随和,在杂志社人缘不错,况且是陆总编当年亲自招进来的,据说聂父跟陆总编还是老战友。如果我表现突出,而聂智群又在人事变动的关键时候闯了祸,估计陆总编也不好保他当主编。这一手确实够狠的,我相信不熟悉编辑流程的美琪难以做到,肯定是丁主编在亲自策划,最起码也是他在授意。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我日后毫无争议地登上主编的宝座。
聂智群说这个猛稿是独家专访,故事曲折,富有传奇色彩,要是发出来绝对会引起很大的反响,他一定要认真编辑。他还说下午已经约好了西南政法大学的一位教授,说完后他转身就走,我嗫嚅了几下,想跟他说点啥子,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看着聂智群急匆匆的背影,我突然有点难过。
思娅打电话过来跟我说,有个女同事约她去女人广场买衣服。我心里暗骂道,你他妈的哄老子,你以为我不晓得嗦,明明是去跟奸夫幽会,说啥子陪女同事,贱货!我心头烦躁不已,冲电话吼道,去吧去吧!思娅在电话里嘟囔了一句“神经!”然后挂了电话。
这天上班我毫无心思,老想着思娅是不是跟人去宾馆开房的事。这曾经是我盼望的结局,现在它终于要来了,我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反而有些愤怒,有些悲哀。
在戴笠公馆的旁边有座小茶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中四路上的雾都宾馆。我和聂智群一边喝着“玉毫雪”,一边摆起了龙门阵。一个服务员上来给我们加茶水,她的背影有点像思娅。我盯着她看,神思有些恍惚,直到她走下了楼才将目光幽幽收回。聂智群问我:“浩然,你今天啷个回事,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我抽了会闷烟,心想这事虽然说出来确实有些丢脸,但早点让聂智群知道也好,免得他日后还以为是我这个陈世美朝三暮四,把思娅甩了。我吐了一口烟圈,阴沉着脸说:“思娅有外遇。”聂智群显得很吃惊,说:“不会吧?思娅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浩然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冷笑一声:“我搞错了?我现在只差没把她跟别的男人堵在被窝里!”我把思娅最近的异常表现告诉了聂智群,他还是不信,说浩然你又没亲眼看到她在外面胡搞,你那都是自己的主观臆断。我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就等着今天晚上八点在雾都宾馆看一出好戏!”聂智群一脸疑惑地问:“你啷个晓得思娅今晚要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我说据可靠情报。聂智群问:“你该不会在她身上安了窃听器吧,还是雇私家侦探跟踪了她?”我不置可否。
聂智群沉吟了一会,说:“浩然,我觉得即使思娅真的今天晚上和别的男人去宾馆开房,你还是不要去捉奸的好,那让她多难堪,好聚好散嘛。”我反问道:“这小婊子给我戴绿帽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难堪?她既然自己都不要脸了,我还给她啥子脸面?”聂智群摇摇头,叹息道:“你和思娅在一起好几年了,没想到会落到这样的结局,真是可惜。”喝了一口“玉毫雪”,聂智群迟疑了一下,跟我说:“浩然,谁都可能犯一些错误的,你和思娅是不是再好好地谈谈,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我有些冲动,“腾”地站起来,恼火地说:“挽回个锤子!这小婊子都要跟别人上床睡觉了,我还要她,那还是男人吗?我程浩然又不是找不到女人做老婆,非得穿一双破鞋!”聂智群把我拽回座位,说你别激动,慢慢说慢慢说。
我将烟头摁在她乳房上,恶狠狠地说:“贱货,你叫啊,大声地叫啊!”
八点半的时候,我和聂智群从茶楼出来往雾都宾馆走,我猜这个时候思娅应该已经肉香四溢地躺在床上,一脸荡笑的样子,我的心就难过得要死。
在摁响那个房间的门铃前,我的手抬起又放下,犹豫了好几分钟,心中怦怦乱跳。我知道那是一扇地狱之门,一旦打开,我和思娅之间仅存的那层遮羞布将被彻底撕碎。聂智群忧心忡忡地说:“浩然,我们还是不要进去吧,你和思娅恩爱一场,即使要分手,也没必要弄得大家都没面子。”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说:“我要是这次不把脸皮撕破,只怕这顶绿帽子一辈子都取不下来了。”聂智群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没再做声。
我终于摁响了门铃,半分钟后,一个年轻男子裹着一条浴袍将门开了一道缝隙,问我们找谁?我挤开门,推开他,直奔房内。果然不出我所料,思娅披头散发地缩在床角,用一条白色被单裹住身子,惊恐不已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我没有揭开那条床单,这已经没有必要,我在靠窗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叼了支“熊猫”,戏谑地说:“有出息了啊,晓得背着我到外面风流快活了。”
思娅低着头,浑身瑟瑟发抖,一言不发。我阴阳怪气地说:“难怪我最近走出去,老是有人盯着我看,我以为我变帅了,长得像周杰伦了,原来是我头上戴了顶绿油油的高帽子。”思娅还是不做声。我说,你他妈的不是很喜欢在男人的身子底下叫吗?啷个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思娅依然保持沉默,只是头缓缓抬起来,目光开始和我对视,冷冷的。我觉得她这种无声的对视是对我的一种不屑。我恼羞成怒,猛地扑过去一把扯开被单,她那两只漂亮的乳房顷刻像剥了壳的椰子跳出来,我将燃烧的烟头用力摁在她乳房上,恶狠狠地说:“贱货,你叫啊,大声地叫啊!啷个不叫了?”一股皮肉被烧焦的臭味立即在房间弥漫开来,思娅既不躲避也不反抗,瞪着血红的眼睛默默看着我扭曲的脸孔,两滴晶莹的眼泪悄悄地滑落到了她的脸颊。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2003年的那个夏天,我在厨房里灌开水瓶,一不小心,滚烫的开水泼在我的光脚丫上,当即烫起了好几个大泡。思娅听到我的惨叫后,赶紧跑过来,边哭边帮我在创面上涂肥皂水,又跑着去买四环素软膏。在我养伤的那段日子,思娅每天扶着我打车去杂志社,然后自己再搭车去上班,为此她迟到了好几次,挨了公司老板的骂。本来她还要来接我下班的,但我说有同事送,不需要。每天回家后,思娅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的腿伤好些了没有,然后开始给我换药换纱布,我只要皱一皱眉头,她的泪水就开始在眼圈里打转。可是现在,我将烟头一下一下地烫在她乳房上,她却不挣扎,我分明感到了一阵阵的心疼。
我住了手,把烟头扔在地毯上,像根木桩似的呆立在那里,脑袋嗡嗡乱响。这时,走廊上传来那个男人的惨叫,我跑出去一看,那家伙被聂智群一直追到了电梯入口处,正捂着裤裆蹲在地上,痛得哇哇直叫。我一把拉开聂智群,说:“让他走!”
我和聂智群回到房间,发现思娅已经不见了。这个房间紧邻楼梯,我想她一定是趁我在走廊上劝架时溜走了。我拨打思娅的手机,却始终关机。聂智群问我啷个办?我愣愣地靠在墙上,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那个夜晚我喝得醉醺醺的,自己说了些啥子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聂智群对我说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最后我醉得像条死狗,被抬了回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九点多钟,我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厨房里没有了热气腾腾的牛奶和面包,冰箱里搁着几根过期的火腿肠和思娅啃了一半的鸡爪,她一直舍不得扔。开水瓶里有半瓶水,倒出来却是冷的。我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马桶和鞋柜都没放过,却都没发现思娅的影子。阳台上有她养的两盆郁金香,思娅说这花还有一个别名叫“忧郁皇后”,可是紫色的花朵还在盛开,我的皇后却在我捉奸的那个夜晚神秘失踪了。
思娅的手机仍然关机,我打了她在丰都老家的电话,她老爸接听的,我含含糊糊地问老人家最近可好,他说都还好,又问我和思娅啥子时候回来住几天?我说现在工作忙,等有空的时候再回来,他说那你们要保重身体,钱少挣点没关系,身体累坏了就麻烦了。他又要思娅接电话,我说她正睡觉呢。老人家叹气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作息没有个规律,都啥子时候了还在睡觉,以后要记得早睡早起。我说晓得了,支吾了几句后我就挂断了电话。看来思娅没回老家。我继续拨打我所知道的思娅的同事、同学和朋友的电话,都称没有看见思娅。我开始着急了,在房间里像只无头苍蝇团团乱转。
聂智群说,她会不会干脆破罐子破摔,去和昨晚的那个龟儿子同居?又吞吞吐吐地说,女人心胸狭窄,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孟辉也说有可能。被他们一提示,我打了个寒噤,思娅精神脆弱,完全有可能在无地自容的情况下寻短见。
思娅怕疼,应该不会割脉和卧轨;她说自己小时候被水呛过,特别难受,所以长江和嘉陵江里应该不会有她的尸体;她说悬梁自尽,舌头会伸出老长,丑死个人,我猜比较注重美貌的她不会用绳子勒脖子;吃安眠药倒是她最有可能采取的一种自杀方式。2000年,我急性阑尾炎穿孔在医院抢救的时候,她就有过吃安眠药自杀的念头,她说这样的死亡方式既安静又无任何痛苦,像睡着了一样。
我在“谭木匠”给思娅买的那把桃木梳子搁在梳妆台上,梳子的齿缝里还夹着她的几根头发,头发有点泛黄,思娅说最近一年常常觉得身体不舒服,有时还会头晕目眩,看了中医说是劳心和精神紧张导致的气血不足,肝肾虚亏,头发是人体精血之根本,血淤气滞就会枯黄。我当时没把她身体的状况放在心上,给了她两千块钱说,你自己去买点补品。后来,我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件事,也不知她到底买补品吃了没有。
一包嗑了一半的葵瓜子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思娅最喜欢吃的,她很少买贵的零食吃,买一袋五块多钱的巧克力豆都要反复掂量。有一次,我偷偷把半包已经开始发潮的葵瓜子扔到了垃圾桶里,她知道后心疼了半天,直骂我浪费可耻。衣柜里还挂着思娅穿过的衣服,她所有衣服的价钱加起来还不到我一套高档西服的钱,她总说男人要穿得体面高贵才能被人重视,女人休闲一点则无所谓。
每次思娅都是趁商场打折后才去买衣服,还老问营业员能不能再优惠一点,因此常常遭来白眼。我说你就不能赶回时髦,她撒着娇说,我跟你都“老夫老妻”了,我赶时髦给谁看?电脑上是她设置的屏保——一座森林里的小木屋,远处是蔚蓝的大海。她说,她理想的境界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辈子住在小木屋里,每天牵着手去森林里散步、唱歌,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数星星。书桌上还有思娅给我买的熊猫,窗户玻璃上有她贴的剪纸……看到这些,我鼻子有点酸。我的思娅,我曾经的小天使,她真的就这样告别了世界么?
我和聂智群正商量着去哪里寻找思娅,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非常陌生。我懒洋洋地接听,却立即激动起来,竟然是思娅!她说她今天早晨坐飞机到了广州,住在一个大学同学那里,此刻是用同学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她说她再也不回重庆了,房子和存款都归我,我和她从此各走各的路,恩怨一笔勾销。说完,没等我回答,就冷生生地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却已关机。得知思娅的下落后,我的心反而慢慢地坚硬起来,她主动提出分手,更是让我感到了一种被人踹掉的羞辱。我愤怒地冲到阳台上,将那两盆思娅百般宠爱的郁金香皇后掼到地上,花盆立即摔成了碎片。我用脚使劲蹂躏着地上的郁金香,恨恨地骂道,贱人,这辈子都不要让老子在重庆看见你!
既然钟局长的女儿有这个爱好,我们满足她是小菜一碟。
新的一期杂志出来了,聂智群那篇披露女主持被杀案内情的文章发了头条,耸人听闻的标题还上了封面的显眼位置——《二奶想转正,女主持孽情不断喋血芳魂》,文章大概内容是讲成都一个叫林媚的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从读大学期间起就成了某高官的二奶,后来林媚不甘心一直就这样被人包养,她不断地催促那位高官离婚后娶她,但那位高官出于自己前途的考虑,没有答应她,林媚非常生气,于是故意和一位香港富商相好,结果引来那位高官的嫉恨,雇凶将林媚杀害。杂志一上市,编辑部就电话不断,许多读者对林媚的遭遇既表示同情又表示谴责,并且强烈要求严惩凶手,但也有一些读者对那篇文章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这些读者中就有林媚的同学、同事和好友,他们纷纷表示根本没有听说过林媚被包养的事,更没听说案件已经被侦破。
很快,编辑部又相继接到了林媚的父亲和四川某市公安局的电话,他们声称那篇文章完全是无中生有,捏造事实,凶手迄今还没有落网,案件也没有完全定性。林父更是声称要起诉《年轻一代》杂志社来为女儿讨得清白,并口口声声说要索赔30万精神损失费。反馈回来的消息引起了杂志社高层的极大关注,严令文章的责任编辑聂智群立即查实此事。
聂智群起初还底气十足,信誓旦旦地向上面保证,那篇文章的证明材料齐全,已经打电话核实过,真实性绝对没问题。然而,当聂智群打电话到四川某市公安局的领导那里,再次求证此事时,一位姓余的副局长生气地说他们局根本就没有抓获杀害林媚的凶手,而且他们局也没有一个叫石鼎涛的人,余副局长还要求《年轻一代》杂志社刊登道歉启事,并保留起诉杂志社的权利。
聂智群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拨打石鼎涛的手机,系统提示已停机,他又给四川某市公安局传真了石鼎涛寄来的审讯笔录、卷宗等材料过去,那边告知这些材料都是伪造的。聂智群这才傻眼了,看来那个所谓的石鼎涛是个骗子。作者杜撰事实写文章,以骗取稿费的事情在全国任何一家报刊杂志社都发生过,而且是层出不穷,但像石鼎涛这样连如此大的案件也敢捏造的作者却非常罕见,聂智群只能怪自己当初没有认真核实,而作者看来是个造假高手,将那些证明材料伪造得几乎天衣无缝。
查实结果让杂志社高层非常震怒,戴副总编更是大为光火,在自己即将离任的时候出这么大的事故,面子上当然很不好看。陆总编和戴副总编联合主持了编辑部会议,对聂智群的失职提出了严厉批评,并责令他停职反省一个月,扣除其当月全部奖金,以前杂志社也有过类似事情,出了重大事故的责任编辑一般都是被开除,我估计聂智群这次能保住饭碗,甚至不会撤职,陆总编看在聂智群的父亲是他的老战友上会网开一面。丁主编后来又专门为这件事情在编辑部开了个整风会,强调稿件的真实性,要求编辑必须对每篇文章的每一个细节进行认真核实,谁再出了问题就立即走人。会议上,丁主编把目光投向我,很信任地说,“程浩然,你社交能力比较强,善于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你就全权负责处理善后事宜,争取把此事带给杂志社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程度。”
那个叫石鼎涛的作者肯定用的是化名,另外,从丁主编会后对我的暗示中,我隐约猜到石鼎涛是他雇佣的枪手,故意用来搞垮聂智群的,这种枪手说不定人都不在四川,只是根据网上的一些资料再加上自己的臆想来写作,有人出钱就啥子文章都可以搞定,要想找到他们承担责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即使能找到,我也不会去找,我不会愚蠢地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甚至想,这个“石鼎涛”很可能就是丁主编本人。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向我们杂志发难的四川某市公安局和林媚的父亲来协商解决此事。
征得陆总编和丁主编的同意,我亲自去了一趟四川西部的那座城市。那里的市公安局有一个叫唐磊的宣传干事,是我的作者,尽管不是特别铁,但平常还有些交往。我先塞给唐磊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叫他约上公安局的钟局长、余副局长,由我做东,在当地最好的酒楼请客吃饭,听说是《年轻一代》杂志者的记者从重庆专程过来赔礼道歉,两位局长欣然赴约。
酒桌上,我先是虚心接受了两位局长对那篇失实报道的严厉批评,并且代表杂志社向他们诚恳地表示道歉,保证类似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从唐磊的口中,我知道余副局长平时也喜欢舞文弄墨,但除了在内部刊物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大的文章外,从来没在公开的出版物上变成过铅字。于是我对余副局长说:“如果您看得起我们杂志的话,以后有啥子大作可以寄给我们拜读,我们杂志将很荣幸地刊登出来。”余副局长马上两眼放光地说:“真的?”
我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像您这种事业有成历经沧桑的成熟男人写出来的文章,肯定是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艺术高度的佳作,我们正是求之不得。”我们杂志有两个不起眼的版面,是专门留着给一些对我们的杂志有重大影响的牛人,譬如上级领导、广告客户等玩弄风花雪月的,那些家伙写的东西其实都狗屁不通,但经过编辑加工后一般可以勉强可以对得住读者的眼球。余副局长听我这么一说,有些兴奋,举起酒杯跟我干杯说:“程记者,以后我写的文章还得多请你斧正。”
在吃饭时的闲聊中,我得知钟局长的女儿喜欢看《年轻一代》,于是对他说,我以后可以将每期的杂志都寄给您。钟局长谢过以后,试探着问:“我女儿在成都是学艺术专业的,喜欢唱歌跳舞,明年就毕业了,能不能在你们那里刊登一张照片做封面?”我说封面比较困难,我们杂志的封面都是用的明星照,如果您女儿以后成了明星,我们一定在杂志上大力宣传。“不过我们可以在杂志的插页上给您女儿登一个1/4的版面,配以一些文字介绍,这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形象宣传,对她以后找工作一定很有好处。”
我们杂志正好在做一个和读者互动的活动,每期评四个幸运之星,免费刊登照片,幸运者是从成千上万的读者来信中随机抽取的,既然钟局长的女儿有这个爱好,我们满足她是小菜一碟。钟局长听了,非常高兴,说今晚就跟女儿打电话,叫她挑选几幅照片寄给我。晚饭吃到酒酣耳热的时候,钟局长和余副局长都跟我称兄道弟起来,钟局长打着酒嗝说:“程老弟,只要你们杂志刊登了道歉启事,我们给上面有个交代就行了,起诉就免了。”余副局长也说,以后要是在他们的地盘出了啥子事,给他们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我说林媚的父亲找我们杂志索赔50万,有点麻烦,钟局长肥胖的大手一挥,说:“程老弟,那老头有把柄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你啥子时候去他家,我叫余副局长陪你一块去,只要他还住在我们这个县城,我保证他不会再找你们麻烦!”散席的时候,我将两个一千块钱的红包分别塞进两位局长的口袋里,他们假装醉醺醺的没看见。当晚,我就被安排住在公安局下属的金盾宾馆,而且是免费。
我恭喜韩琼怀孕的话刚说完,她就说,程主任,这孩子是你的。
第二天上午,余副局长亲自开着公安局的三菱吉普车陪我去了林媚的父亲家,车上他告诉我,林父仗着他女儿林媚给了他不少钱,多次在茶馆里聚众赌博,还放高利贷,念他年纪大了,赌博和放高利贷的金额也不是很高,而且其女儿在当地算是个名人,就一直没抓他。如果他这次不听话,就把这事拿出来敲打一番,我听了,心中顿时乐开了花,对去跟林父交涉底气十足。
一听余副局长介绍说我是《年轻一代》的记者,林父的脸就拉长了,我想要不是余副局长陪我一起去,老人家一定会将我扫地出门。我向林父道了歉,说我们杂志社在审核稿件的真实性方面一向是非常严格的,这次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主要责任在于那个叫石鼎涛的作者,他为了骗取稿费,不惜捏造事实,伪造证明材料,我们同样受害不浅。现在我们杂志已经将那个作者列入黑名单,并且以书面形式通告了全国所有兄弟刊物,对他的稿件进行封杀。另外,我们将尽快在杂志上刊登一个道歉声明,还您女儿以清白。
看到林父的脸色有所缓和,我趁热打铁说,我以前是林媚的忠实听众,非常喜欢她清新自然的主持风格。事先我查阅了有关林媚的一些资料,对她的主持风格和主持的节目都有所了解,因此跟林父说起林媚的情况来显得头头是道。我说得很深情,林父听了,渐渐地沉浸到对女儿的怀念之中,眼角溢出了泪水。我不失时机地递上纸巾,说您老节哀,我相信公安机关一定会很快抓获凶手,为您女儿报仇雪恨。接着,我又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里是五千块钱,我代表我们杂志社对您女儿的不幸遇难表示哀悼和慰问,也对我们工作上的疏忽给您和您女儿名誉造成的负面影响表示歉意。”
听到我说只补偿五千块钱,林父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不接我递过去的那个信封,冷冷地说:“自从你们那篇失实文章刊登后,我女儿的名誉受到了非常恶劣的损害,我也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而你们的补偿离我的要求相差太远了,我坚决不能接受!”
这个老头有些难缠,我看了一眼余副局长,希望他能出面说合一下。余副局长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林老,《年轻一代》杂志也是这一事件的受害者,他们的本意是进行新闻监督,出发点是好的,这次是被坏人钻了空子,才造成了不良影响,现在他们专程派人来跟你道歉,还送上了慰问金,这说明了他们的态度是诚恳负责的。另外,这位程记者是我的表弟,我希望林老能给他一个面子,不要太为难他。”林父想了想,说:“看在余局长的面子上,那你们杂志社就赔十万块钱精神损失费吧。”
看到老头还是不肯妥协,一副狮子大开口的贪婪模样,余副局长立刻唬着脸说:“林老,听说你经常在茶馆里聚赌,还放高利贷,就凭这两条也够你在监狱呆上几年的,是要十万块钱,还是想蹲大狱,你自己掂量一下!”林父一听,林父的脸唰地白了,他说:“余局长,我有罪,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既然这位程记者是您的表弟,索赔的事就算了,大家交个朋友。”
见大家都有了台阶下,余副局长点了点头,说那这事就这样解决了。临走的时候,我把那个装有五千块钱的信封丢给了林父。
请客吃饭花了一千六,送红包花了两千五,给林父的慰问金是五千,住宿费为零,路费花了不到五百,总共加起来只用了不到一万块钱就解决了因为那篇失实文章所引起的大麻烦,陆总编、戴副总编和丁主编对我处理事情的能力大加赞赏,事后丁主编对我说,两位总编都认为我有大将气度和领导风范,今后堪当重任。我听了心中暗喜。
回来重庆没多久,韩琼就把我约到杨家坪的一家茶楼,告诉我一个意外的消息,她怀孕了。我笑着说,那恭喜啊,恭喜你从一个清纯少女变成伟大的母亲了。我知道韩琼前段时间经人介绍谈了个男朋友,是个电脑工程师,硕士学历,尽管他对韩琼很好,韩琼却不是很满意,说他太沉闷,不风趣,但她父母觉得那男孩还不错,老撮合他俩,韩琼为此有些苦恼。
那以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在解放碑的迪康百货大楼遇到了韩琼和她的那位电脑工程师,他戴着厚厚的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忠厚的样子,得知我是韩琼的同事,还是编辑部的副主任,他很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说经常听韩琼提起我,说我在工作上给了她很多的帮助,他非常感谢,一个劲地说以后我的电脑要是出了啥子问题,他随叫随到帮我解决。说着,他还当即拉着我,硬要请我去吃晚饭。我说我别人已经约了我,他才作罢,说那就下次再请,程主任一定要赏光哦。
我听得心里直叹气,我在工作上帮助了韩琼不假,但也把她帮到了床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有些对不起这个老实巴交又热情好客的男人,从那一刻开始,我下决心再也不跟韩琼发生亲密接触了。既然她男朋友把我当哥们,我又怎么好意思去脱他女朋友的裤子?我程浩然交朋友最讲究的就是义气。
我恭喜韩琼怀孕的话刚说完,她就说,程主任,这孩子是你的。我听了,惊得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我问她,为啥子恁个肯定?她说她男朋友到现在还没跟她真正那个过。我说那天你不是安全期吗?她说安全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我说那你打算啷个办?“生下来!”韩琼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以为我没听清楚,我要她再说一遍。她又说了三个字:“生下来!”她说她以前做过三次流产手术,医生说她如果再流产的话就永远不能生育了,她不想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张口结舌地跌坐在那里不知说啥子好。
我在猜测韩琼告诉我这个事实的意图,难道她想以此胁迫我跟她结婚?韩琼可能猜出了我在想啥子,她一脸幽怨地说:“程主任,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我晓得你有自己的难处,不想阻碍你的前程,我只是告诉你这个事实而已,我打算尽快和我男朋友结婚。”我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上有些发烧。我问她,那他不会对你的怀孕起疑心吗?
韩琼脸色绯红,轻声说:“他很老实,对这个根本不懂,他只在我外面轻微接触了一下,一开始还没找到正确位置。我现在才怀孕一个多月,我可以今天晚上就跟他那个,到时我就说是他的。”接着,她又说,“程主任,你记得这个孩子是你的就行了,以后多看看他。”说完,她伏在我肩头抽泣起来。我搂着韩琼,一阵黯然神伤,心想自己又欠下一笔孽债。
停职反省的这一个月里,聂智群经常打电话叫我一起去喝茶喝酒,他说自己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放松一下,心态和言辞都非常淡泊,让我十分佩服。人在落难的时候还能澹定,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不过有一次,聂智群邀我和孟辉去喝酒,酒喝了一半,聂智群对我说,他有点不明白那个叫石鼎涛的作者用意何在,如果只是为了骗取稿费,似乎不太可能。因为明摆着那篇失实文章出来,必然会遭到读者和当事人的投诉,杂志社肯定会取消作者的稿费,稍微有点头脑的作者都知道,到时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可能惹上麻烦。而且一般作者造假,总是会虚构人名和地点,以尽量减少被读者发现破绽的机率,但像石鼎涛那样把主人公的真实姓名和真实单位都写得明明白白的则非常罕见。
孟辉说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跟别人结了仇,别人故意搞这么个东西来陷害你。聂智群说,我平常好象没跟任何人有过节,实在是想不通。顿了顿,他又说,也许别人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吧,只是我现在还不晓得。说完,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我,目光中似有些许深意。我脸上一热,说:“我看不像是作者故意陷害你,而是有人故意给林媚的身上抹黑,这个人可能是林媚生前的仇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作者跟杀害林媚的凶手是一伙的,故意捏造这些事实来干扰警方的破案。”聂智群微微一笑,说也许吧。
那天我们在观音桥的“赤裸之城”酒吧一直喝到午夜,这是一个交友性质的酒吧,每张桌子上有个号码,还有纸笔,看到哪张桌子前坐的美女比较顺眼,身边又没有男士,就可以用纸笔写下几句话以及对方的号码,让服务生送过去。运气好的话就可以邀请到美女过来陪你喝酒或者聊天,孟辉说他曾经在这里把不少美女成功地勾引上了床。他说,取这个酒吧名字的人一定是位诗人,因为重庆就是一座赤裸的城市,无数男男女女在这里毫不知耻地一丝不挂,袒露着自己丑陋的身体,放纵着汹涌的原始欲望,就像某些雄性动物为了追逐和母兽的交媾,为了追逐片刻的高潮和满足,不惜和竞争对手拼杀得头破血流……
曹博士伸出手来,我狠狠地握了一下,他皱了皱眉,但又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经过编辑部的无记名投票选举和上级领导的反复考察,在戴副总编宣布卸任的那一天,我被任命为《年轻一代》杂志社的主编。当主编的感觉真他妈的好,我感到腰杆也挺直了许多。聂智群来上班了,一进办公室他就毕恭毕敬地叫我程主编,从他口里叫出来,我听着却有些怪怪的,我说我们哥们之间就不需要恁么客套了,你还是叫我浩然吧。聂智群说那啷个行,你现在是领导了,我再叫你浩然,别人会以为我是在借私交故意和你套近乎,这不利于你工作的开展嘛。
美琪忽地有了雅兴,吵着要去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参加一个乐器培训班。她说,听她老爸说我们家有把小提琴,缠着要我借给她用。我说你五音不全,简谱都不认识,学个啥子学。她一听就不高兴了,说哪个天生就会乐器,不会可以学嘛。她还声称自己正在写一个长篇爱情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就是一位小提琴手,所以她要亲自实践一下,体验那种玩乐器的神圣感觉,写出来才让读者觉得真实可信。
她在我耳边唠叨了无数次,要跟我回磁器口找老头子要那把小提琴。我说姑奶奶,我给你买一把新的不行吗?老头子说了,不到结婚的时候不把琴给我。美琪说新的不要,她就要老头子家的那把,她还眼泪巴巴地说,如果我爸妈连一把琴都舍不得给她,那说明我家根本就不喜欢她,那还不如早点分手算了。
被美琪纠缠不过,我就趁这次回家把美琪要小提琴去参加乐器培训班的事跟老头子说了,老头子冷着脸没做声。美琪一看这情景,就开始坐在沙发上抹眼泪,鼻子抽抽答答的,声音弄得很大,我左右为难,有些尴尬。啜泣了一会,美琪突然站起身,噘着嘴巴赌气就往门外走,我拉都拉不住。
老头子见了,长叹一声,摇摇头,从墙上取下那把小提琴,塞到我手上说:“你娃拿去哄你那大小姐吧,你记得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琴,你千万不能糟蹋了它,要对得起老祖宗。”我拿着小提琴赶紧追美琪去了,此时她正在发动那辆宝来,可好一会都没发动起来。出门的那一刻,我听见老太太在后面嘟囔了一句:“一个大男人还怕小媳妇,真是官越大越没出息!”听得我十分惭愧。
我搞不懂为啥子这把年代久远式样古旧的小提琴对美琪有这么大的魅力,她接过我递给她的小提琴后立刻破涕为笑,我想她也许真的是在考验我爸妈对她的接受程度吧!女孩子的心思,谁知道呢?我叹着气说姑奶奶,我对不对得起列祖列宗就全靠你了。美琪在我脸上啃了一口,说浩然你就放心吧,我保证像爱护自己的贞节一样爱护这把小提琴。我心想,还是算了吧,你那贞节在认识我不到两天就奉献出来了,要是以这种态度对待小提琴,只怕还给我家老头子的时候连块木板都没有了。在心里酝酿了几分钟,这句恶毒的话我终于没有说出来,我想说出来肯定要挨她嘴巴子,至少她会让我禁欲一个星期。
自从美琪开始学琴后,她来我住的地方就很少了,每周最多一两次,她总是说自己很忙,白天要上班,一三五七的晚上要给一家出版社赶一个长篇小说,二四六的晚上要学琴。偶尔美琪到我这里来,我都能闻见她身上的淡淡的烟草味道,抽烟的男人对这个味道特别敏感,我甚至知道这种烟草不是“熊猫”,不是“娇子”,也不是中华,而是某种进口的烟草。
我心里开始琢磨这小蹄子会不会像思娅一样给我戴绿帽子?不过我已经戴过一顶,再戴一次也无所谓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美琪结婚,反正也就是将就着用用,说得难听点就是免费嫖妓。我对美琪是不是背叛我并不很在乎,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不爱她吧,我一直觉得她不是我真正的女人。对于不是我的东西,我向来不是很重视,就像一只花瓶,有个缺口并不要紧,只要不妨碍使用就可以了。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闲得实在无聊,没跟美琪打招呼就去接她,想看看这小蹄子到底是不是在学琴。我驱车来到市劳动人民文化宫,看看手表刚好九点钟,美琪说过,晚上学琴是从七点到九点。我把宝来停在文化宫附近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正准备给美琪打电话,却看见她和一个中年男人朝我这边走过来,她没有发现站在暗影里的我,和那个男人拐进了一家餐馆。
我故意打电话问美琪在哪里?她说还在学琴。我说你不是九点就下课了吗?美琪回答说她想多学一会。我说你们学琴的地方啷个不是琴房,而是餐馆?美琪怔了三四秒,似乎立即明白了啥子,她马上问我在哪里?我说我正在你吃宵夜的餐馆门口站着呢。美琪赶紧说:“浩然,为了感谢曹博士对我的悉心辅导,我请他在吃消夜呢,因为怕你介意,所以就说是在上课了。既然你就在外面,那一起来吃吧。”我心里冷笑了一声,这小蹄子倒蛮会随机应变的。我想我要是真想抓住美琪和别的男人私通的证据,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跟踪她,不过我没这个兴趣,也缺乏这个耐心,她想怎么贱就怎么贱吧,反正她迟早是别人的女人。我犯得着多管闲事吗?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那家餐馆里面依然人声鼎沸,热气腾腾,重庆的夜晚总是有很多人在吃吃喝喝,好像这个城市永远处于半饥饿状态。美琪看见我走过来,就跟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介绍说我是她男朋友,又指着那男人给说:“这是曹博士。”那家伙讪笑着跟我点了点头,一脸的不自然。
曹博士穿着那种老式的有对襟扣的圆领棉布衬衣,大热的天衬衣的袖口系得严严实实,像个为了遮掩手臂上针孔的瘾君子。他下身也是一条棉布裤,脚上还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我靠,这年头好像艺术家都是这个打扮,好像不穿古典的中式衣服就不能衬托出高雅的品位,就不能说他爱国。我经常在电视里看见那些中国导演、音乐家这类的著名人物,在这个国际节那个国际节上面领奖时,就是这身打扮。
曹博士正抽着烟,我一闻就知道正是美琪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烟草的味道,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曹博士发给我一支烟,说是美国著名的骆驼牌,我没接,我说我是中国人只抽中国烟,要以实际行动为本国的税收做贡献,不像某些人只会把爱国主义挂在嘴边,说完自己点了一支熊猫。
曹博士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似乎知道我是在故意挑衅。为了缓和气氛,美琪在我面前把曹博士大大地吹嘘了一番,说她是美国某某大学毕业,在法国和意大利都学习过,有钢琴和小提琴两个博士学位,获过若干国际大奖。
我说想不到我和一个世界名人在一个小餐馆里吃夜宵,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去,说让我和大师握个手。曹博士伸出手来,我狠狠地握了一下,他皱了皱眉,但又不好意思叫出声来,只好埋着头吃菜,脖子有些酱红,估计是被气的。
我问曹博士啷个回国了?他说是想念祖国想念故乡,于是回来看看,顺便教些学生,为重庆的艺术事业做点贡献嘛。我说像您这样具有爱国主义和奉献精神的博士倒是很不错,不像现在有些海归,都是因为在国外混不下去了,为了不给洋人涮盘子和擦皮鞋,才回国找工作的。
曹博士说,我在纽约一所著名大学教乐器,月收入有上万美元。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在纽约,他说纽约的消费水平比重庆高40倍还不止。我言下之意是你那一万多美元的月收入其实也就相当于在重庆挣个两三千,老子一个月有七八千,比你龟儿子强多了。美琪看我和周老师杠上了,赶紧借口肚子疼,闹着要回家,我只好叫服务员过来买单。
回家的路上,美琪嗔怪说:“浩然,你啷个跟曹博士那样说话?好歹他也是我的老师。”我边开车边说,做人要有点幽默感,生活需要乐趣嘛。笑了笑,我又说:“你啷个处处卫护你的那个博士老师,是不是看上他了哟?”美琪立刻在我脸上啵了一下,笑嘻嘻地说:“你才是我一生的最爱,我啷个会爱上别人嘛?浩然,你对自己要有信心唦。”我心里怒骂,贱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这只花瓶是官窑精品,它不是赝品的话,最少也值三百万人民币!
韩琼的婚礼在朝天门大酒店举行。我找了个借口没有参加,要诸葛洪给我捎去了一个红包,里面有五千块钱。看着一个怀着我骨肉的女孩和别的男人踩在红地毯上并肩走向婚姻的殿堂,那感觉确实挺尴尬的,所以我觉得还是选择逃避比较好。那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正在磁器口的宝善宫烧香,我想此刻韩琼一定是笑靥如花地依偎在新郎的怀里,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许下百年好合天荒地老的爱情誓言,我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爱情到底是啥子玩意,这个年代到底有多少承诺不过是欺骗彼此的谎言?又有多少笑容后面掩藏着如许的忧伤?我最近越来越喜欢到庙宇道观这种偏僻的宗教场所里来小坐一会,这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浮躁,所以特别渴望获得心灵片刻的宁静?
下午上班后,我从诸葛洪那里得到了韩琼婚礼上的消息:她在和新郎喝完交杯酒的时候突然痛哭不止,整个婚礼场面一时有些骚动,司仪赶紧说新娘是因为太幸福而过于激动。可是我却知道,韩琼的泪水有多半是因为苦涩和无奈。
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失落,打电话给孟辉。从前总是我、聂智群、孟辉三人一起喝酒。现在只剩下我和孟辉了。我问他有没有空,有空就出来喝酒。孟辉在电话里说,程哥,我正要找你呢!我问啥子事?他兴冲冲地说:“程哥,我听说有一些民工在北碚的一个基建工地挖出来座古墓,出土了一只啥子花瓶,那只花瓶后来被工地上的包工头要了去,给了民工两千块钱,现在包工头正在四处找买主呢。”
我说你啷个晓得的?他说,前几天我在北碚的一个小餐馆吃串串香,听旁桌的几个民工在议论这事情,我想到程哥很喜欢收藏古董这玩意,所以就留意了一下,特地找那几个民工要到了那个包工头的电话,想找个时间和你去看看,你要是觉得有收藏价值,就买下来吧。现在收藏古董很吃香呢,你看中央电视台二套的那个鉴宝节目,据说收视率就很高。
其实我对收藏一窍不通,我只是很喜欢那些看上去古旧的东西,有种历史的味道。就像我喜欢穿旗袍挽高髻的女人一样,感觉有一种特别值得咀嚼的韵味。
我有个叫张渝东的朋友开了个画廊,孟辉这小子的画就在他那里卖过,虽然张渝东不是陶瓷鉴定方面的专家,但也略知一二。我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和我去看个古董,他说你程主编有请,我就是没时间也得抽出时间啊。
我开着宝来和孟辉、张渝东去北碚看那只花瓶。孟辉跟那个包工头打了电话,包工头说在花仙子茶楼的菊花包厢等我们。我们走进包厢后,那家伙旁边还站着两个彪形大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那阵势像是准备打架。包工头胖胖的,腆着个啤酒肚,据说姓朱,我怀疑他是猪八戒的后裔,这家伙的两个眼泡往外凸着,眼神散乱,一看就知道是个淫欲过度的男人。他指了指旁边站立着的两个大汉,解释说是他的保镖,跟陌生人打交道不得不多留个心眼,请我们理解。我笑笑说:“没事,这场面我见得多了。”他一听,说那就好,那就好。
那只花瓶从一只放满纸屑的大盒子里拿出来,摆在包厢的茶座上,花瓶是青花白胎,壶形,有双耳,高约五十公分,瓶底有“大清乾隆年制”六字三行篆书款。包工头说这只花瓶是半个多月前从一座古墓里挖出来的……
我发现张渝东拿着那只花瓶的手有些微微发抖,眼睛里闪烁出几丝异彩,我马上晓得遇到了好东西。我把他拽到包厢外面,悄声问他这花瓶值不值钱?他有些激动地说,这只花瓶应该叫“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是官窑的精品,如果他眼力没错,它不是赝品的话,最少也值个三百万人民币。张渝东说,去年香港苏富比拍卖行拍卖过一件类似的青花瓷瓶,也是乾隆年间的产品,个头比这个还小点,就拍出了三百万的天价。
我瞪大了眼睛,说不会吧?这花瓶那家伙只花了两千多块钱就从民工手里买下来了。张渝东说,因为这种花瓶很罕见,存世极少,他陶瓷方面的鉴赏知识又有限,所以不敢肯定它就是真品,但是真品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他还说,不能以初始价钱来作为鉴定一件古董的基础,有时很低的价钱也可以买得到价值连城的珍品,用文物界的行话来讲叫“捡漏”。他说,有一次重庆的一个瓷器收藏爱好者在大渡口的一个小店吃担担面时,发现有只碗很特别,就找老板买了下来,才花了二十块钱,那还是老板看见他要买碗才喊出的“高价”,后来这个瓷器收藏爱好者将这只粉彩花卉纹碗拿去找几位行家鉴定,结果发现是清代雍正年间的官窑产品,至少值八十万!张渝东说:“我们先去试试那个包工头的口风,也许他不懂行情,贱卖给你,那你就发了!”我听了,心里一阵狂喜。
我和张渝东回到包厢,孟辉正和里面的那几个人闲谈,看见我进来,包工头问我和张渝东商量得啷个样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毛尖,说朱老板你出个价吧,合适的话我就买下了。包工头想了一会,伸出一个指头,我问,一万?他摇摇头。我的心提了起来,又问,十万?他还是摇头。我一口毛尖喷到桌子上,差点跳起来,我叫道:“难道你想要一百万?”他说是的,我也找专家看过,他至少值这个价。我哼了一声,说朱老板你是在开国际玩笑吧?这只花瓶到现在也就两百多年的历史,啷个值恁多钱,我看也就值个七八千块。
“七八千块?”
包工头脸上的肉笑得一颤一颤,说,“程先生,你是把我在当瓜娃子耍吧?要是真的只值几千块钱,我不如抱回家给我儿子养花玩。我姓朱的又不是穷得没饭吃,连个几千块钱的花瓶也要拿出来卖!”我摆摆手,说谁晓得你这只花瓶是真品还是赝品,要是买了个赝品回去,我岂不亏大了?
包工头马上将那只花瓶放进盒子里,带着保镖就要走,说既然你恁个不信任我,那我们的生意没法谈了。张渝东在旁边捅捅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搞僵了,我心想如果这只花瓶确实是真品,那可是桩挣大钱的买卖,还是先别把路都堵死了,看看情况再说。我的口气软了下来,说:“这样吧,朱老板,花瓶你先保管着,过些天我再来找你谈,价格我回去再考虑考虑。”包工头这才笑眯眯地说:“那好,我等着程先生的消息。”说完,带着两个保镖扬长而去。
就在我四处筹钱时,丁明远悄然出走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宝贝女儿丁美琪。
眼睁睁地看着这件宝物被人抱走,我好象被人抢走了啥子东西似的,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张渝东对我说,过两个星期,有个考察三峡库区文物的代表团要来重庆,都是国内顶尖级的文物专家,他伯父认识其中的两三个,到时可以请他们来帮忙鉴定一下。孟辉也说这个主意好,到时就不怕上当受骗了。
张渝东说,我估计这只花瓶即使不拿到拍卖会上去拍卖,至少也能卖个两百万。程主编,你转转手就可以大挣一笔,真是太划算了。孟辉笑着说,程哥,如果不是我先介绍你来买这只花瓶,恁么划算的一笔买卖,我也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它做成,可是有言在先,我不能见利忘义,所以花瓶还是你买吧。不过你挣了钱可要分兄弟我一点佣金哦。我打着哈哈说,那是一定一定,见者有份嘛。
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筹钱的问题,而是担心那个包工头在我再去找他之前,把花瓶给卖了。煮熟的鸭子要是飞走了,那我可就后悔死了。这天晚上,美琪没有过来,我乐得清净自在,心想自己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即将发大财的消息告诉她,这小蹄子靠不住,心计太多,说不定哪天跟我分手就贪得无厌找我分这笔横财。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四处筹钱准备买那只花瓶的时候,年轻一代期刊集团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丁明远在办公室留下一封仅仅数百字的辞职信后,悄然出走了。同时从重庆失踪的还有他的宝贝女儿丁美琪。
丁明远在给董事会的辞职信中说,自己因为这些年忙于集团的工作,身体不太好,患上了多种慢性疾病,他对工作已经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所以和女儿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希望过一种比较闲散的生活。因为不想惊动大家为他送行,免得彼此伤感,就选择了不辞而别,请大家多多谅解。在信的末尾,他还对年轻一代期刊集团的光明前途大大祝福了一番。
丁副总编的悄然出走在年轻一代期刊集团不啻引发了一场十级大地震,大家纷纷猜测他是不是有啥子经济问题——挪用公款或贪污受贿,也有人猜测是不是集团的经营出现了严重亏损,丁副总编为了避免承担责任就一走了之。集团上下人心浮动,各种小道消息不断,严重影响了正常工作。上级主管单位不仅迅速给年轻一代期刊集团委派了一位姓张的副总,还派出一个审计组进驻集团,审查了所有财务帐目,但没有发现任何跟丁明远有关的经济问题。为了安抚人心,陆总编特意召开了一个集团大会来统一思想:“丁副总编的突然辞职纯粹是个人行为,和年轻一代期刊毫无关系,大家不要乱猜想,好好工作。”尽管大家表面上不再议论,但心底里仍然疑惑不已,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然而丁明远的出走到底是因为啥子,又没有人能说出个信服的理由来。
美琪也给我留下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信是从我在歇台子的那套房子的门缝里塞进来的,我下班回家后才看到。美琪感谢我陪她度过一段幸福而难忘的时光,但又在信中声称自从跟我有了同居关系后,她越来越发现我俩性格不合,有点貌合神离,她本来是想和我一起移民去澳大利亚读书的,但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选择了和我分手。她还说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一点都不吃亏,她只是带走了那把小提琴做留念,在想我的时候她会拉上几段小提琴曲,希望我不要太介意她拿走了我家的祖传之物。
按理说,丁氏父女俩的移民我应该高兴才对,我再没有必要因为美琪这枚安放在我身边的举足轻重的棋子而看他脸色行事,也没有必要因为打算跟美琪分手而担心他跟我翻脸,但是我隐隐有种不安,可又不知道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何方。我不太相信丁氏父女俩的移民只是突然的心血来潮,也不相信美琪曾经想过要我和一起出国深造。从我对老谋深算的丁副总编和颇有心计的美琪的了解程度来看,他们的移民应该早有预谋。可是既然他们早有预谋,那他们为啥子还处心积虑地要把我扶上主编的宝座,而且还强迫我跟美琪相好?
我对丁氏父女俩的种种疑惑一直找不到答案,最后只好安慰自己,也许真像美琪说的那样,她一开始很爱我,所以想方设法让她老爸帮助我,后来她发现我们两人性格不合,因此不辞而别。至于那把小提琴倒确实是件让我憋屈和生气的事,尽管它也值不了几个钱,但老头子再三叮嘱过我,千万不能遗失了这件祖传之物,没想到还是被美琪这小蹄子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卷走了,真他妈的烦躁,看来女人的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真的不可相信!
除了隐隐的一丝不安和那把小提琴被卷走带来的些许烦躁,美琪的离去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伤感,就好象她从没有来到过我的身边,就好像一片枯黄的树叶被秋风吹走那样再自然再正常不过了,我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我又成了快乐的单身汉,现在终于有正当的理由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为了怕美琪发觉,不敢带别的女孩回歇台子的家,偶尔壮着胆子带回一个,在热烈缠绵的时候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地防备美琪搞突然袭击,搞得自己常常是草草应战,一点情趣都没有。
因为我和丁美琪的事只有韩琼知道,所以,丁副总编的出走,对我并没有任何冲击。
张渝东打电话告诉我,三峡库区文物考察团的专家到了,要在重庆逗留四天,三天的行程都有安排,最后一天可以随意活动,他已经请了伯父跟其中的两个陶瓷方面的专家打了招呼,帮忙去鉴定那只花瓶,他们都答应了。张渝东在电话里嗫嚅了一下,说程主编,你晓得这些人都是专家,架子大得很,不好请动的。我明白他的意思,说每位专家给两千,你伯父五千,你的那份也不少,两万元够意思吧?张渝东马上笑呵呵地说,够意思够意思,程主编你放心,鉴定的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只管筹钱吧。
我存折上只有不到二十万的存款,找孟辉借,他说身上只有三百块,问我要不要?
我说你奶奶的也好意思说出口,三百块那也算钱吗?张渝东倒是爽快,答应借给我五万。我找聂智群借十万,他问我借恁个多钱干啥子?我说和朋友合伙做一笔木材生意,资金一下子周转不过来,他提醒说那你可得小心点,生意场上复杂得很,你别上当受骗了。我信心十足地说,你放心,你的钱我最多借十天,到时分给你一千块钱的利息。他说利息我就不要了,你把本钱还给我就行,我正准备拿这钱去还房屋贷款呢,要是还了那十万,我每个月就只需要付六百块的按揭了。
我平常很讲义气,在朋友圈子里口碑不错,听说我最多十天后就可以还钱,还有5%的高息,一些朋友纷纷慷慨解囊,算上聂智群和张渝东的那十五万,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我总共借到了五十多万,但还差三十万啷个办?我想到了诸葛洪,这小子平常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应该有不少存款,再者听说他炒股还挣了一些钱,但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找他,因为这小子嘴风不严,说不定哪天就泄漏出去,让董事会的那些老头子知道我在倒腾文物不安心工作,这影响可就恶劣了。一个黑白两道都很混得开的朋友怂恿我找一个叫黑皮的家伙借高利贷,黑皮这王八蛋我耳闻过,据说此人小学毕业,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立过功,后来复员回家乡当过武装部长,因为老婆和别的男人睡了觉,他一怒之下把那个男人打成了残废,被判了几年徒刑,出狱后就在重庆的黑道上混。因为心狠手辣,慢慢地混成了大哥级,手下有上百个弟兄,他开了几家赌场、酒吧和农家乐,还放高利贷。江湖传闻,其资产已经超过一千万。
我打黑皮的电话谈了借款的事,他说借三十万的月息是30%,也就是说一个月后我要还给他三十九万。他妈的,简直跟抢劫差不多!我才没那么宝气,我打了个哈哈说那算了,我怕还不起大哥的钱,耽误了大哥做大买卖。黑皮说你龟儿子既然还不起钱,那给老子打个啥子电话?脑壳有包嗦?骂完后他就挂了电话,抢白得我敢怒不敢言,心想你娃也就是个半文盲,靠着坑蒙拐骗发了点横财,在老子面前充啥子大人嘛?等老子有钱了想啷个收拾你就收拾你!万般无奈之际,我想到了自己歇台子的那套价值三十多万的房子,我通过熟人向银行做了抵押,贷了三十万。咬着牙签下贷款合同的时候,我心想要是那只古花瓶是赝品的话,我一定把那个姓朱的包工头的脑袋割下来给老子当夜壶。
那把小提琴是20世纪全球最杰出的制琴大师制造的,价值连城!
张渝东的伯父是文化局的一位领导,鉴定花瓶的那天,我和孟辉、张渝东一辆车,张渝东的伯父和两位文物专家一辆车,直奔我和那个包工头约好的地方——解放碑五一路的逸仙酒店,孟辉事先已经替我在那里订了一间豪华套房。一路上我心情非常畅快,在嘉陵江大桥遇到塞车,我从一个在车流中穿梭的老太太手中,花十元钱买下了一束只值五毛钱的栀子花;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红灯时,我还向一个正站在路旁指挥交通的警察敬了个礼,他鼓着金鱼眼惊讶地看着我,像看传说中的火星人。
在酒店的房间里等了没几分钟,那个叫朱质彬的包工头就带着他的两个保镖来了,两个保镖的手里各拎着一个大箱子。当三位文物专家看到朱老板从箱子拿出来的那只“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时,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异彩,我的心顿时定下来,看来确是真品无疑。我事先跟这些文物专家打过招呼,发现是真品后要不动声色,装做漫不经心,免得那家伙以为奇货可居突然加价,那我的损失就大了。一个文物专家朝我点了点头,于是我开始跟朱老板讨价还价,两位文物专家也在一旁帮腔,说这只花瓶虽然是真品,但近来古瓷市场的行情不太好,而且这种花瓶存世较多,各地博物馆都有不少,民间也经常出现,所以价格不会太高。尽管我们合力游说,朱老板那龟儿子就是不肯少一个子儿,还说有好几个人都想买这只花瓶,只是看在我先看货的份上,他做生意一向讲究厚道,所以才肯卖给我。我有些急,担心这桩生意泡汤,那样我啥子都得不到,而利息还要付出去不少,所以相持了一会后,我就主动妥协了。
我从密码箱里拿出一百万,放在桌子上,对朱老板说:“成交了!”他看了桌上的那堆钞票一眼,点都不点,就吩咐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保镖把钱装到箱子里面,然后又吩咐另外一个保镖,帮这位程老板将花瓶好生收起来,接着他又笑嘻嘻地对我说,程先生,您吉人吉相,我晓得这桩生意做得成,所以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一个装花瓶的箱子。保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只花瓶进去了套房的里间,孟辉给我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进去看看,我点点头。对孟辉办事我一向是比较放心的,这小子平常看起来油腔滑调没个正经,但其实鬼精鬼精的。
本来我也想进里间去看看的,但朱老板拦住了我,说自己还有一些古董问我要不要,可以便宜些卖给我,说完,他从自己随身的一个挎包里掏出些古钱币和一只玉镯子,那两位文物专家鉴定后,觉得收藏价值都不大,我也就打消了买下来的念头。这时,孟辉和朱老板的那个保镖都从里间出来了,我抽身进去看了看,那只“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正静静地躺在一个崭新的大皮箱子里。又寒暄了一阵,朱老板就和他的两个保镖拎着一个装满一百万钞票的大箱子走了。
在菜根香吃晚饭时,按照贡献大小,我塞给在坐的五位每人一个金额不等的红包,可能是因为大家心情都很好,那顿饭吃得热火朝天,两位文物专家说那只乾隆年间的“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保存非常完好,真是稀世珍品,连故宫博物馆也没收藏几件,如果拿到海外去拍卖,估计可以卖到五百万。听得我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成了一团花,俗话说得好,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冒着要在十天后支付近十万元利息的巨大风险,终于赌赢了,一转手,就可以净赚两百二十万啊!这场赌局真他妈划算!
我独自一个人到中山路的一家酒吧喝酒,喝到醉眼惺忪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跟我碰杯,他微笑着问:“程先生,你还认识我吗?”我揉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他就是曾经教过美琪的那个姓曹的海归博士。“你女朋友把你甩了?”他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你娃啥子意思?”
我拎着啤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本来就心情烦躁,这家伙还火上浇油,我准备揍他娘的。曹博士赶紧说,程先生你别误会,我没有奚落你的意思,我有个朋友是你们年轻一代期刊集团的,他说你们的丁副总编和女儿悄悄移民到澳大利亚去了,我还以为你也跟着一起走了呢。看见你还在重庆,我就想她肯定是把你也甩了。这娘们还欠了我的钱呢!我一愣,问她啷个欠你的钱了?
曹博士告诉我,那把镌刻着卡尔·贝克和“1926”几个字样的小提琴是一件稀世珍宝,是20世纪全球最杰出的制琴大师美国人卡尔·贝克制造的,存世的现在不到十把,每一把都价值连城!丁美琪第一次拿着这把小提琴来上课时,就把他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曹博士还说,那把小提琴后面还有二战时期飞虎队的标志,见证了一段非凡的历史,身价更是倍增。你女朋友要我联系买主,说事成后给我1%的佣金,于是我通过我的一位在伦敦的同学,联系了一位喜欢拉小提琴的英国富豪,他来重庆旅游时和美琪达成了交易,用五百万美元的价格买走了那把小提琴,你女朋友应该付给我五十万美元,但她却背信弃义,悄悄移民到了澳大利亚。
“你不是在编故事吧?一把小提琴能值五百万美元?”我疑惑地问。
“千真万确!”曹博士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女朋友急于抛售,其实它值更多。我当时也很想买下来,可是没恁么多钱。”
我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所有的困惑终于解开。我终于明白了美琪为啥子要委身于我,明白了为啥子丁明远这老头子一定要扶持我做主编,他陪广州某杂志的主编来磁器口的时候,意外地在我家发现了那把小提琴,立即觉察出它是一件稀罕的宝贝,但他不动声色。他后来的种种举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得我的信任,趁机夺走那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为此他甚至不惜用女儿的色相来引诱我,而一心想朝上爬的我像个不折不扣的哈儿,果然上当!
我开始有点讨厌重庆这座雾气蒸腾的城市,在它灯红酒绿的里面永远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走在解放碑的步行街上,每一个美女脸上的笑容暧昧,眼神迷离,让你永远无法窥破她们内心的真实。
我没有告诉老头子和老太太那把小提琴价值连城的事,更不敢把小提琴已经和美琪一起失踪的事告诉他们,否则老两口不当场心脏病发作才怪。我只怪自己被功利蒙蔽了双眼,没有看清楚丁氏父女俩的歹毒用心,只怪自己太愚蠢,一把如此名贵的小提琴在家中尘封了数十年竟然不知道身价。
我咨询了重庆一位著名的律师,他说那把小提琴追索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没有人能证明小提琴是被美琪盗走的,她完全可是说是一种赠与。再者,美琪移民到了澳大利亚,买琴的人是英国人,这场跨国官司打起来至少得花数百万元,一般中国公民根本承受不起。我也知道,如果打官司,一定会惊动老头子和老太太,他们病弱的身体经不住这番折腾,到时落个人财两空,那可是得不偿失。我只好恨恨地咽下这口恶气,咬牙切齿地诅咒丁氏父女不得好死,飞机失事火车出轨轮船倾覆得爱滋病狂犬病非典型肺炎禽流感疯牛病……我把自己所能想象到的灾难都诅咒到丁氏父女的头上。
这几天我挺郁闷,不仅仅是因为小提琴的事,我原本和重庆最大的古董商李老先生说好周三交易那只花瓶的,他却突然去了成都参加一个啥子电视节目,关于归国华侨的。我那个急呀,我的钱可是高息借来的,要是过了十天还没交易成功,利息得多付不少。我天天打电话催李老先生回来,这天中午终于得到了准信,他说明天早晨就从成都赶回,要我上午就把那只花瓶带过去,他钱都准备好了,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当场成交。即将赢利两百万的喜悦冲淡了我连日来的郁闷,我也懒得再去想那把小提琴的事了,我开始尝试着运用思娅秘授的精神胜利法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那把小提琴挂在我家里也许永远只是个摆设,说不定哪天就被我那调皮的儿子或孙子摔坏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失去的并不是那么昂贵。
宝轮寺的方丈说,潮起必然潮落,大悲必有大喜,是谓轮回。我当了主编,失去了爱情,我丢了小提琴,却意外得到了一只珍贵的古花瓶。磁器口的华罗锅看过我的面相,说我的前世是只蜘蛛,公的,到处编织罗网捕食别的小动物,但最后会被和自己交配过的母蜘蛛吃掉。想想还真有道理,思娅和美琪就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曾问华罗锅这个劫数有啥子破法?他古怪地笑笑说除非那只母蜘蛛自己将自己吃掉。但蜘蛛怎么能自己吃掉自己?我搞不懂,再问华罗锅,他却笑而不答,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否则要遭报应的。
打电话约孟辉明天上午跟我一起送花瓶去李老先生家,孟辉却告诉我今天晚上他要去上海,而且要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问他去做啥子,他却神秘兮兮的不肯说,还叫我开车送他到菜园坝的火车站。我了解孟辉这小子的习惯,他要是不肯说的事,你打死他也不会说;他要想说啊,你给他嘴里塞块抹布他也要倒出话来。我笑着说我还要给你五万块的佣金呢,你娃就舍得不要这块肥肉了?我可有言在先了,有钱不要,过期不补。孟辉嗫嚅了一下,讪笑着说,程哥我跟你谁跟谁啊,你就不要在兄弟面前提钱的事了。
送孟辉去菜园坝火车站的路上,孟辉跟我说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话,程哥,如果一个你最信任的朋友出卖了你,你会作何感想?我以为孟辉说的是美琪,因为我前几天刚把小提琴的事告诉了他,气得他说那小婊子要是还敢回重庆,他一定先奸后杀,替天行道。当时听得我也义愤填膺,当场把美琪留下来的几张照片撕得粉碎,又点火烧成了灰。对于孟辉的问题,我是这样回答的,如果我最信任的朋友背叛了我,我会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抽其筋。可话一刚出口,我就想到了自己曾经是怎样对待聂智群,于是有些心虚,赶紧转移了话题。
孟辉又问,程哥,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我没好气地说,你龟儿子安的啥子心,明明晓得老子戴了一回绿帽子,又被一个贱女人害了,还来问老子相不相信爱情?孟辉便不再做声。
孟辉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黑色的拉杆行李箱,但挺沉的。到火车站后,我问要不要我送他去月台,他说不用了。我说那就只好祝你一路顺风艳福不断了。临进候车室的时候,孟辉回头使劲地抱了我一下,泪光闪闪地说,程哥,你多保重!搞得像是他要即将开赴巴格达战场,和我生死离别一样。
“我程浩然简直瞎了眼,竟然一直把这个狗娘养的当兄弟!”
二〇〇五年的某个秋夜,磁器口上空的月亮像一面光洁而忧伤的镜子,映照出人间悲欢几许。
我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蹑手蹑脚地走进老头子和老太太的卧室,两老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鼾声,我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四块七毛钱放在桌子上,深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叹息一声,然后轻轻掩上门,沐浴着深重的夜露,朝磁器口的古码头走去。我沿着凹凸不平的麻石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下走,秋天的嘉陵江水很凉,像是有一把尖刀在我的骨髓里剜割,但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往下走,往下走,江水很快淹没了我的膝盖……
二十多天前,我和张渝东开车将那只“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送到李老先生家时,经老先生现场初步鉴定,那只花瓶是赝品。他说,程先生,你看这胎质和釉质都过细,明显是仿造者在胎釉料加工时利用了现代的生产技术,颜色也太过了点,不像是乾隆时期的产品。张渝东仔细地看了以后,也肯定地说这只花瓶不是上次两位文物专家鉴定过的那只,一定是被谁掉包了。我记得那个包工头的保镖去酒店套房的里间包装这只花瓶时,孟辉一直在旁边监督着,难道是他一时疏忽大意,让那两个心怀鬼胎的保镖做了手脚?
我惊慌失措地打孟辉的电话,却始终是关机的声音。我又打聂智群的电话,问孟辉去上海后跟他联系没?没想到聂智群说的一番话让我口里顿时狂喷鲜血:“浩然,买卖古董是孟辉和黑道上的人一手策划的,你看到的确实是真品,拿回去的却是赝品。”我面色惨白地骂聂智群:“你早晓得孟辉那小子在使坏,你啷个不早点告诉我?恁个多钱啊,智群,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兄弟我血本无归?”
“我也是昨天下午才晓得,我要早晓得我还会看着你掉进火坑?我又不是脑壳有包!浩然,你别忘了你亏的钱里也有我的一份!”聂智群长叹一声说:昨天下午3点多钟,我正在家里写稿子,孟辉醉醺醺地跑来捶门,一进门就号啕大哭,他说对不起我们兄弟两个。孟辉哭了好一阵后我才听明白原委,你知道他有一个女朋友的。我说,对,叫袁海燕。聂智群说,袁海燕是黑道放出的鸽子。孟辉也是后来才发现袁海燕在和他好的同时,也跟好几个男人勾勾搭搭。袁海燕以高利润引诱孟辉借高利贷去做一桩鱼苗生意,他借了三十多万,通过袁海燕的那个表哥进了几车鱼苗,可鱼苗还没到重庆,袁海燕的表哥就谎称因为高温缺氧,那些鱼苗在路上全死了。事后他才晓得他们根本就没有把鱼苗运出来,这桩生意完全是个骗局,不久袁海燕就失踪了。后来孟辉被放高利贷的人绑架了,他们毒打他,逼迫他还钱,在那里孟辉见到了袁海燕,这才晓得她是黑道上的人。他们威胁孟辉说,如果不还钱,就要废了他画画的右手。他们还当着孟辉的面把一个欠债的男子割去了脚筋,孟辉当时吓得大小便都失禁了。孟辉当初借的三十多万高利贷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就变成了五十多万。浩然你是晓得的,孟辉这混小子一直是得过且过,这些年几乎没得啥子存款,而他老爸老妈是做小本生意的,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孟辉欠下的这笔巨款啊。看孟辉实在还不起钱,那伙人就要他充当线人帮他们设局骗钱,如果骗到手了,他欠他们的债就一笔勾销。孟辉晓得他们心狠手辣,啥子手段都敢使,为了保全自己,他只好狠下心来骗你。孟辉哭诉完后就走了,我本来想立即打电话告诉你真相,但想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告诉你了也于事无补。而且我是抱着一缕幻想和一份私心的,毕竟你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我希望你第二天去和那个李老先生交易时,他没有看出那只“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是赝品,我不想让真相影响你的心态,使你在交易时神态失常露出破绽,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我满腔愤懑,头发暴怒得几乎要根根竖起来,我咬牙切齿地在电话里咆哮:“孟辉,我日你祖宗!智群,你哪天要是看见孟辉那臭小子回来,一定要告诉我,老子不剁了他就不姓程!”聂智群在电话那头苦笑道:“浩然,孟辉说他和你兄弟一场,不忍心看到你落魄的悲惨样子。他感觉自己无脸再呆在重庆了,这才连夜去了上海,他说等他发了大财就会回来,到时不仅把骗你的钱悉数还给你,还给你利息……”
我仰天长啸,凄然说:“我程浩然简直瞎了眼,竟然一直把这个狗娘养的当兄弟!”
得知我倒腾古董上当受骗后,讨债的人纷至沓来,一时间恍若世界末日。
我狠狠心卖掉了自己在歇台子的那套商品房,还了银行的三十万贷款,我借住在聂智群的家里,他说自己那十万元不急着还,他甚至还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替我还了八万元的债。韩琼也把自己的三万元钱私房钱拿了出来,她流着泪说,你好歹是肚里孩子的父亲,我啷个能看着你遭罪?她还说程主编,你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自己!听得我十分羞愧,把头埋在裤裆里不敢看她。
尽管有聂智群和韩琼的资助,可是我还欠着别人近三十万啊,那些债主找不到我住的地方,就天天到杂志社来索要,有的还请了讨债公司的人,整天穿着印有“欠债不还”的黄马甲在我们杂志社的大楼前三三两两地站着,严重影响了“年轻一代”期刊集团的声誉。董事会研究后,以不安心本职工作,非法倒腾文物为由,决定撤去我的主编职务,主编一职暂时由聂智群担任,让我回家等事情平息后再回来上班。陆总编还暗示道,看在我以往的贡献上,才没有直接开除我,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我没有争辩,我晓得,我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为了登上主编的宝座,我不惜把自己深爱的女友推到别人的怀里,不惜伤害两个最好的朋友,不惜让怀有自己孩子的女孩成为别人的新娘……
突然从山峰上跌下来,让我感觉如堕地狱般的黑暗,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重新变得一无所有,我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颜面,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不可确知的因素,到处充满了欺骗、敌意和谎言,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根本不可能抵抗残酷的命运。繁花谢尽,曲终人散,我决定让自己的生命结束在这冰冷的嘉陵江水里。
雾气蒸腾的江面,霓裳妖娆的思娅朱唇轻启,唱着她最喜欢的《发如雪》。
“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是哪里的歌声?我茫然四顾,哦,是我的手机铃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谁在呼唤我?一看号码,是我不认识的,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摁下了接听键,一个熟悉而略显虚弱的声音似乎是从世界的另一端传过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浩然,你在哪里?”是谁?是思娅吗?没错,就是思娅!真的是思娅!!我的心中顿时有种异样复杂的感觉,我愣愣地站在江水中,天地在我眼前悠悠旋转,我恍然如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浩然,我晓得你在听的,对不对?我想告诉你几件事,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其实我跟那个叫周雄的没聊多久,他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我,说他是孟辉和你叫他来勾引我的。周雄说,他被我对爱情的忠贞以及我的真诚深深感动了,他不忍心欺骗我,所以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陡然间面红耳赤。这时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耳光!“晓得真相后,我对我们的爱情彻底绝望了。真的,浩然,这些年我跟你在一起吃了恁个多的苦,但我从来没有埋怨过。能够支撑我走过来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彼此相爱,我能忍受你的贫穷和卑微,能忍受你对我的冷漠和忽略,但我绝不能容忍你的背叛!”
思娅总是逆来顺受!
“浩然,其实我也晓得我这个安慰自己的理由有多脆弱,多经不起推敲,可是我宁愿活在这个幻想里,宁愿相信你对我是忠诚的。可是你呢,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伤害我,所以我想报复你,决定也要你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思娅的声音渐渐地变得冷漠起来,“我说服周雄,和我一起实施了那个计划,故意让你抓到我们偷情的现场,看着你痛苦和愤怒的样子,我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
我半梦半醒地站在水里,脑袋很沉,感觉全身温热的血液正在渐渐变得冰凉。我的重庆啊,永远在暧昧的灯火中忽闪而迷离,永远喜欢给人开一些亦真亦幻的玩笑。我以为身边的一些东西早已经失去,没想到自始至终它没离开过我半步;我以为我已经抓住了许多,没想到摊开来却是两手空空。
“我对你说我去了广州,其实我一直没有离开重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我经常在暗中跟踪着你,注视着你,当我看到那个叫美琪的女孩经常出没在我和你曾经亲手建起来的爱巢时,你晓得心碎是啥子滋味吗?浩然,你一直不关心我,你不晓得我早就得了肝纤维化,是家族遗传的疾病,我外婆和母亲就是得这种绝症死的,医生说我的生命至多只有一年半,而且根本就没有治愈的可能。浩然,我一直对你瞒着病情,其实我是想熬到今年年底举行婚礼后再告诉你的,因为我不想让你过早地分担我的痛苦,不想让我们的婚礼充满悲伤,可是你却和别的女人私通,残忍地夺走了我生命中最后的幸福时光。但后来我也想通了,由你去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一艘观赏山城夜景的豪华游轮从远处驶过,笑声喧哗,笙歌阵阵,今夜不知又有多少男男女女醉倒在这盛世的浮靡里。游轮掀起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我踉跄不稳,连着呛了好几口江水,我难受得眼泪直流、金星乱冒,我悲怆地哭问:“思娅,思娅,你啷个不早点告诉我你得了绝症啊?”
“啷个要早点告诉你?让你同情我可怜我吗?让我继续蒙蔽在你爱我的假象里吗?”思娅冷笑道,“浩然,我晓得你做梦都想出人头地,我不想让我自己成为阻隔你升迁的绊脚石。我故意‘红杏出墙’,不仅是为了报复你,也是为了成全你和美琪,圆满你程浩然当主编的梦想。可是一切并不如我所愿。美琪骗了你,孟辉陷害了你,你被撤职,而且债台高筑成了穷光蛋。我晓得你心高气傲,心理其实又很脆弱,受不了这种沉重打击,所以我想最后帮你一次。”
我突然想起和美琪在北京潭柘寺游玩时抽到的那支签:
花开富贵终余恨,铁心辜负枕边人;有时糊涂有时醒,常把粪土当金樽。
当时看了,我懵懵懂懂地还不相信,没想到如今竟一语成谶!震惊、感动、恐惧和寒冷交织在一起朝我扑来,心脏像急骤的鼓点迅猛地敲打着我渐渐被江水漫过的冰凉的胸膛。
“我在网上发布了一个出售自己眼角膜的帖子,果然有不少人跟我联系。我挑选了其中出价最高的两个。今天中午,我在一家私人医院做了手术,将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给了两位双眼失明的人,他们在术前付给了我总共六十万人民币。我晓得你还欠了别人三十万,我把六十万中的四十万汇给了你,剩下的二十万我汇给了我父亲。”思娅停顿了一下,似乎有尖叫的风吹拂在她的手机上,传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现在被病魔折磨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而且眼睛再也看不见了。浩然,我晓得你还有一点良心,晓得你得到我的消息后一定会来找我,会让我继续治疗的,但我不愿意你看到我丑陋的样子,更不愿意我成为你生活的累赘,我已经去日无多,因此还不如留一个美丽的怀念在你的记忆中……”
我的脚已经快踩不到底下的麻石台阶了,我似沉似浮,浑身颤抖,感觉自己即将窒息,那个虚弱的声音却继续通过耳旁的手机传来:“我打算给你打完这个电话后就推开医院病房的窗户,从十楼跳下去。浩然,我最后想说的是:我爱你,所以才离开你;我恨你,所以才想让你永远记住这一点,背叛爱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再见了,浩然!再见了,我的爱人!从此我将在天堂遥望你的幸福!”
仿佛突然从一个久远的古老的梦幻中醒悟过来,我撕扯着喉咙哭叫道:“思娅,不要!不要啊!”我转身拼命地泅渡上岸,扑腾起的江水不断地灌进我的喉咙和鼻孔里,呛得我两眼发黑,强烈的咳嗽揪得肺疼,可是当我慌慌张张地爬到码头上时,我听见手机里传来“砰”的一声,此后任我喊破喉咙,滴滴泣血,手机里再无丝毫声息。
一身湿漉漉的我绝望地跌坐于地,在月光下抱头痛哭。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夜色妖娆里的重庆依旧灯红酒绿,充斥了暧昧不清的气息;我看见悬停在宝轮寺上空的那轮月亮依旧映照着人间的放纵和悲欢。
此刻,一盏闪烁着幽幽红光的莲灯顺着秋天的嘉陵江水悄然而下,我看见我的思娅,我亲爱的思娅啊,正长发飘飘裙裾飞扬地涉江而来,她眼中波光荡漾,脸上笑靥如花,就像一位普渡爱情的神女。雾气蒸腾的江面,霓裳妖娆的她正轻启朱唇,唱着那首她最喜欢的《发如雪》——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我拼命地向思娅招手,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可她像全然没有察觉。我奔跑过去,江水漫过我的双足我的胸膛,就在我快要触摸到思娅翻飞的裙裾时,歌声突然终止,她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我在忧伤中沉浮不定,挣扎着茫然四顾,可是除了奔腾的嘉陵江水,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时候宝轮寺的钟声响了,我无力地仰卧江面,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迷失的精虫,在荷尔蒙无比亢奋的重庆,在无数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在欲望汹涌的潮水中,到处寻找着一个能让我安然着床的温暖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