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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干掉杜民
作者:海 飞

《收获》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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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要干掉杜民
       杜民的第一件事情是,他太喜欢女人。
       现在,让我来说说一座叫做丹桂房的村庄,这座村庄和其他的江南村庄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小桥流水和竹篱茅舍,生活着许多的农民,小部分的富户,一户地主。那时候,我是一个年轻的东家,我的父亲陈老爷刚刚离世,然后我就由少爷变成了陈老爷。我要讲的,从杜民太喜欢女人开始。
       杜民穿着青灰色的衣裳出现在丹桂房的一条弄堂口,其实他是一个美男子,他就站在弄堂的一小块光影下。太阳站得很远,太阳把光线也投得很远。四月,太阳总是想尽办法让大地温暖,升腾着一种热气。杜民把两只手插在了衣兜里,他的出现像一个明星。他的眼睛大而有神,眉毛很浓,个子高高的,走路虎虎生风。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和他擦肩而过了,一定会回过头来看看他的背影。但是,杜民也是丹桂房最有名的懒汉,他没有土地,他仅有的财产就是一间破草房。他不喜欢工作。我家里有许多长工短工,但是他是不愿意来做工的。赵甲曾经在穿路廊对杜民说,杜民你为什么不愿意去陈老爷家做工。杜民盘腿坐在穿路廊的一块大石头上,他冷笑了一下。过了很久,他才对赵甲说,你以为我是谁,我凭什么要给那个姓陈的做工?赵甲笑了,说你不做工你怎么养活自己,你没爹没娘没有老婆没儿没女,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杜民也笑了,我不做工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还比你胖了很多呢,赵甲你看看你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我没爹没娘,我就省心为他们养老。我没有老婆,丹桂房的女人都是我的老婆。没儿没女,说不定你家儿子就是我帮忙生的呢。
       这些都是赵甲告诉我的。赵甲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愤怒。我正在屋檐下喝茶,丫头小凤在给我敲背。温暖的春风一阵阵吹着,赵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差点就要睡着了。我的手里捧着茶壶,茶水一不小心漏了出来,落在我的裤腿上,让我惊醒了过来。赵甲弯着腰,他弯着腰的样子,像一只河里的虾一样。后来我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赵甲你长得真像一只虾,你为什么把自己长成一只虾。赵甲也笑了,他一笑脑门上的皱纹就紧急集合起来,像一堆在一起开会的蚯蚓一样。赵甲说,我就是虾,嘿嘿东家你说我是虾我就是虾。温暖的春风一阵阵吹着,我就想,地里那么多的庄稼,一定在春风里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再过几个月,黄灿灿的谷子就会在长工短工的一阵忙碌后,进入我家的粮仓。小凤也笑了,小凤是我从街上买来的,小风不是本地人,她的老家在嵊州,据说那儿全部都是山。推开家门,你看到的只能是山。小凤的头发上插着一根草标,她站在枫桥镇十字街口的南货店门口,她的脸上有着泥污,她的眼神已经散了,她的裤腿已经破了,她说她想把自己卖了,她要拿钱救她的父亲。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了她很久,街上到处都是晃动着的人头,我的目光越过了这些人头,看到一个一点也引不起人注意的姑娘。我的目光其实有点像刀子,我一眼看出,这个女孩子其实是长得很漂亮的;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片月白色。我对身边的赵甲说,赵甲,你去把她给我买来。然后我进了一间茶楼,我在茶楼里喝茶,听月娘在小茶楼里给我唱戏。月娘已经不年轻了,但是她的声音很年轻,我喜欢年轻的声音。月娘唱戏的时候,,我看到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那只手是我的。月娘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了许多的皱纹。后来月娘侧着头,把一只白净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我从口袋里掏出银元,银元滚入了她的手心里。银元没有站稳,银元摇晃了一下才在月娘手心里站稳了。月娘一把握住了它,像握住了一种希望一样。我继续喝茶,月娘继续唱戏,没有很久,赵甲就把小凤带到了我的面前。赵甲对小凤说,这是陈老爷。小凤叫了我一声,叫得有些怯生生的。我笑了,我说,以后你就在我家里做丫头。
       杜民睡过许多丹桂房的女人,当然也许是有许多女人看上了长得英俊的杜民,半推半就就把事情做了。杜民曾经在村子里和毛大吵过一架,毛大像一只兔子一样在地上乱跳,说杜民有一天我会宰了你。杜民只是站在空地上冷笑,他喜欢把两只手插在衣兜里,这是他最惯常的姿势。没过几天,杜民就悄悄跟着毛大的老婆去了麦地。毛大老婆一点也没防备,就被杜民扑倒在地上。毛大老婆拚命地抵挡着,但是,她没能挡得过男人的力量。杜民冲进毛大老婆的时候,令毛大老婆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用拳头捶打着杜民,她说,你这个杜民你这个杜民。她一直都在重复着这一句话,这句话的声音却在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种呻吟。我能如此详细地说出事情的经过,是因为杜民喜欢坐在穿路廊的那块大石头上,对许多人说,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都是柔软的,都是水做出来的,但是水也是不一样的。水有冷水,有热水,有温水。,有硬水,有软水。女人当然也有许多种。杜民讲这些的时候,身边就会围着一大群人。杜民告诉这些人,镇上红楼里的小红是一种什么样的水,茶楼里唱戏的月娘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水。人们就咂着嘴巴,就想象着这水和那水。然后,杜民会说村里谁谁谁的老婆叫声很响亮,谁谁谁的老婆一动也不会动像僵尸一样,谁谁谁的老婆能上蹿下跳,像一只白毛猴。
       杜民能如此得意地讲这些荤事,当然会引起许多做了乌龟的男人的愤怒。杜民在温暖的风中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某户人家的家里肯定有一个男人按住自己的老婆一顿暴打。毛大的老婆也曾经肿着一张脸在穿路廊找到了杜民。她推开了人群,她看到了讲得正起劲的杜民。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盯着杜民看。杜民一下子愣住了,杜民没有想到有一口痰落在了他的脸上,这口痰当然是从毛大老婆口里吐出来的。毛大老婆说,畜生,你这个畜生,只知道做事的畜生。杜民用手抹掉了脸上的痰,杜民突然说,你回去告诉毛大,他再敢打你,我就再干你一次。
       我喜欢小风给我敲背,小凤是个温婉的女人。她没有学过敲背,却可以把背敲得那么好。我也喜欢赵甲把腰弯成虾的模样,站在我的面前告诉我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或是家里最近的收支情况。我是一个喜欢喝茶的人,其实我一天到晚都在喝茶,我端着那把宜兴产的茶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不太喜欢出门,喜欢坐着,喜欢眯着眼看着阳光一点点向西斜过去,喜欢在阳光底下打盹。下人们都说陈老爷这个人暮气沉沉的,一点也不像已经故去的老爷。这也是赵甲告诉我的,听了这话我就笑了,我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像我爹。我爹为了聚财,把自己搞得太辛苦,把自己的命都丢掉了。我不愿意这样,我想多活几年。
       我喜欢小凤。小凤进家门没多久,就成了我的人了。那天晚上我穿着月白的绸衫走进小凤的房门。小凤和一些丫头住在一起,我让赵甲支走了她们,我让赵甲带她们去镇上看戏。丫头们很开心,丫头们说现在的老爷比老掉的老爷好多了。小凤被留下了,我走进小凤房门的时候,看到了燃着的一支红烛。小凤留给我一个背影,她一直都没有转身。我走到她背后,我看到我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抚摸着她的头发。小凤显然已经梳洗过了,小凤说,我
       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小凤叹了一口气,她说,我是你花钱买来的,你拿去吧。小凤站起了身,她和我面对面站着,一双大眼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看到了她眸子里面年轻的陈老爷的影子,那么傻愣愣地站着。眸子里的陈老爷终于伸出了手,轻轻解开了小风的衣扣。
       小凤的身子是白净的,她像一条白色的鱼。她附在我身上,让我突然生出了许多的爱怜。小凤说话的气息落在了我的脸上,是青草的气息。小凤生活在山里,当然会有青草的气息。小凤说,你会娶我吗?我睁眼望着蚊帐的帐顶,说,不会。小风沉默了很久,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胸膛,她的手像一粒虫子一样在我的皮肉上走动着。小凤又说,那么,你会在娶了正房以后,娶我做小吗?我沉思了好久,才说,可以考虑。我看到了一朵盛开的红艳艳的花,花开在床单上。我望着这朵花好久,轻声对小凤说,我不会薄待你的。小凤叹了一口气,小凤说,你薄待不薄待,全凭你的高兴了。我是你的人,我当然要听你的。
       我是不可以娶小凤做正房的。我想要娶的是赵小兰。那是富户赵天的独生女儿。赵天的田没有我那么多,长工没有我那么多,但是他只有这样一个女儿。也就是说,赵天的辫子一翘,他的田就是赵小兰的,也就是我的了。赵小兰是赵甲的侄女,我对赵甲说,我看上你侄女了,你帮我去说说,看行不行。赵甲匆匆地去问了赵天,又匆匆地告诉我,说行。赵甲说,赵天说行的,但是赵小兰说不行。那时候我捧着茶壶,我说,赵天说行的,就是行的。
       但是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睡不着我就喜欢跑到院子里走来走去。我看到了一堆月影,月影像是湿漉漉的水四处淌着。我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小风的房间里出来,然后迅速冲向院墙,只一搭手就翻身过去了。我走进小凤的房间,我问小风是谁来看你了。小风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丝的慌乱,小凤的脸色绯红。蜡烛在哔卟地燃着,我开始拿起一把剪刀修蜡烛的烛芯。我没有急着问,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好久以后,小风才说,是杜民,他想要我,我没给他。他后来翻墙走了。我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我看到小凤的两只手在相互绞着,而且在不停地抖动,她一定是害怕了。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轻声告诉她,小凤,你不用害怕。但是以后杜民如果再翻墙进来,你得告诉我。小凤点了一下头,她把头抬起来时,眼眶里全都是泪水。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我看到了泪水终于从她眼眶里掉了下来。我轻轻地替她擦着泪水,我说,别哭,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哭的。
       赵甲告诉我,赵小兰死活不同意。被赵天打了一顿,还是不同意。赵甲还告诉我,赵小兰心里有人了,问了好久才套出原来她心里的人就是杜民。有个货郎来换鸡毛的时候,赵小兰去买了一盒胭脂,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杜民。杜民站在一棵树下朝着她笑,把她的心笑得咚咚乱撞,像撞着墙门。这些是赵甲说的,赵甲说得有些气愤,他的气愤完全是为了讨好我。我说赵甲,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也会喜欢杜民。赵甲愣了一下。我说你陪我去赵天家吧,我要去见见赵天。
       在赵天家客厅里,我见到了赵小兰。赵小兰把头昂得很高,她不愿看我。她说你不要以为你有几个钱,就能办得到任何事情。赵天很尴尬,赵天说陈老爷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说服小兰的。我站起身来走到赵小兰身边,我微笑着盯着她看了很久,我轻声说,杜民有什么好,杜民除了长得好,其余都是不好的。我除了长得不好,其余都是好的。你为什么喜欢只有一点好的人?赵小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撇了撇嘴说,谁说我喜欢杜民了?
       赵小兰离开客厅上楼去。上楼之前说,你死了心吧。她的辫子在走动的时候一甩一甩的,辫梢上的蝴蝶结就上下翻飞起来,像两只围着赵小兰转的蝴蝶。我和赵天坐在八仙桌边,我们聊起了今年的天气和收成,我们甚至还聊起了国家大事。很久以后,我带着赵甲离开了赵天家。临走时赵甲对赵天说,堂哥,你好好劝劝小兰吧。我说,不用劝的,有一天她会答应嫁给我的。我走到屋檐下的时候,才发现丹桂房的傍晚已经来临了。我和赵甲走在一片红彤彤的夕阳中,我和赵甲成了两个红色的人。
       杜民的第二件事是,他喜欢偷东西。
       我知道中国人喜欢用一个偷字的,比如杜民睡了那么多丹桂房的女人,其实也可以说成是偷女人。杜民还喜欢偷其他东西,他要养活自己,不偷东西怎么行。他偷过毛大的老婆,还偷过毛大家的五只鸡。为了表示他对毛大的愤慨,他还偷偷在毛大夫妇去田里割麦的时候,溜进他们家,在他们的水缸里拉了一堆大粪。他偷别人家的米,偷别人家地里的庄稼;他甚至偷别人晒着的衣服。他拿着衣服到镇上的裁缝铺里去找老裁缝稍稍改一下,就变成他的了。杜民坐在穿路廊的那块大石头上让人猜谁是丹桂房最富有的人。大家都说是陈老爷。不管是老去的陈老爷,还是现在的小陈老爷,这几十年里,丹桂房就他们家是最富的。杜民笑了,杜民说错,最富的人是我杜民。大家问他为什么,杜民说,因为丹桂房是我杜民一个人的,我是丹桂房最富的人。赵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小凤仍然在给我敲背,我仍然在喝茶。小凤听到这些的时候,落在我背上的拳头的力量就有些变弱了。我知道小凤在想着一些什么问题。过了很久,我才对大虾一样的赵甲说,赵甲,你出去吧。然后,我看到赵甲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退出去的时候,他迟疑了好久才说,赵小兰死活不同意嫁给你。我想了想说,赵用你以后不用去赵天家做说客了,你只要给我留意一下,有没有人到赵小兰家去提亲就行了。赵甲走了。赵甲一走我就开始叹气,我说这个杜民,看来我得干掉他了。小凤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我微闭着眼睛,但是仍然能感觉到她的拳头落在我背上的力量是不均匀的,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息也是不均匀的,她的心跳也不均匀。我又叹了一口气,我轻声说,小凤,小凤你完了。你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渣滓。小凤什么话也没说,她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我看到她的下嘴唇被她咬得变白了,她说,东家,我没有喜欢他。
       我开始给小凤讲故事。我说按照丹桂房的族规,偷东西是要斩手指头的,偷族里的东西,是要挨皮鞭的。偷得厉害的,是要投进水里沉人河中的。说这话的时候我在想着丹桂房村庄外的那条河,那条河发出了许多的水声,我看到河水里一个叫杜民的人在痛苦地挣扎。我笑了一下,我说小凤,杜民偷了很多东西,他甚至在肚子饿的时候偷过村里人供在祠堂里的供晶。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干掉他。小风没有说话,她的眼帘一直低垂着,她在看着地面上的一小块青石板。我伸出手去,托住了她的下巴。她的脸抬起来了,她的目光平视,和我的目光对撞在一起。我说,小凤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叫人去干掉杜民,你说好不好。小凤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小凤的目光惶恐而散乱,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很久以后,小凤才说,如果他改正了,如果他不再偷东西了,是不是可以放过他。我说当然可以,只是他能做得到不偷吗?就好比太阳能做到从西边出来,再从东边落下去吗?
       
       杜民的第三件事是,他是个畜生。
       我是不能随便说谁是畜生的,但是我很坦然地说杜民是个畜生。他是个逆子,他喜欢赌博,他还睡了他的嫂嫂。嫂嫂叫米,很温婉的一个女人,是从邻村大竹院嫁过来的。大竹院人都姓骆,所以嫂嫂就叫骆米。但是,我们仍然叫她米吧。米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见到村里人都会脸红。在我的心目中,米是一个好女人。米跟着老公杜仲在田里奔忙,像一只勤快的麻雀。米为杜仲和杜民的老母亲端茶送水,伺奉天年;米喜欢红着脸,米红着脸是因为她不太会说话,她怕和生人说话。每年夏天,她和老公杜仲都会到我家里来打短工。有一天我在一堆稻草边碰到了她,我是去田里看看收割庄稼的长工和短工们的,我在一堆刚刚收割起来的,刚刚脱去粒的,散发着腥草味的新鲜稻草边碰到了她。我说你是米吗?太阳白晃晃的,像一碗烧得很稀的白粥一样倒下来,我的眼睛一点也不适应田野里那种很强的光线,我和米说话的时候是眯着眼睛的。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点了一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我说米你以后不要去割稻子,你去我家里做帮工吧,跟赵甲说一下就行了,就说是我说的。一个女人,不能干太累的活。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惶恐起来,她说陈老爷不用的。我看到她白净的腿上有许多稀泥,有一处还冒着血。我看到了一条蚂蟥叽叽笑着,正叮在她的腿上。我俯下身去用两根手指抓住了那条蚂蟥,蚂蟥肥嘟嘟软绵绵的身子开始挣扎起来。米扭动了一下身子,米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的脸显得有些惨白,她说陈老爷不碍事的,一条蚂蟥对我们务农的人来说不算什么。我也笑了,我说我知道的。蚂蟥被我丢在了地上,我狠狠地踩了它一脚。我说你走吧,你想到我家里打杂,你就去找赵甲说,你不想来也可以的。我转身走了,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人们在田间劳作着。我闻到了稻草的气味,这种气味越来越浓烈,让我一不小心打了许多个喷嚏。
       后来赵甲告诉我,米被杜民睡了,米是回家去收谷子的时候被杜民睡的。米的婆婆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使了,她的眼睛总是一年四季淌着水,像两只烂桃一样。她的手里老是捏着一块手巾,手巾因为每天都要擦她的烂眼睛的缘故,会发出难闻的气味。婆婆坐在绵软的日头底下,她只看到有一个轻快姣小的人影一闪而过,她就知道是她的儿媳米回来收晒在院里的谷子了。她挤出一个笑容给米看,然后她又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两个人影重叠了起来。再然后她听到了挣扎的声音,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她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想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她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她顺手拿了一根竹竿,她拿起竹竿找到了那个白晃晃的人影,她对着人影打了下去,她说你这个畜生,打死你这个畜生。人影终于说,妈你别打了,是我,我在和嫂子一起收谷子呢。婆婆听到了小儿子杜民的声音,也听到了米的低吟。婆婆举起的竹竿没有再打下去,她只听到了小儿子在她的眼皮底下用力的声音,只听到儿媳妇低吟的声音。米的声音越来越急,终于米长长地叫了一声。婆婆想,这个夏天怎么这样热啊,这个夏天是我一生之中遇到的最热的夏天。婆婆傻愣愣地站着,在杜民起来之前,婆婆终于倒在了地上。
       赵甲说婆婆一下子被气死了。杜仲回到家里和杜民干了一仗,但是他打不过杜民。杜仲又打了米一顿,米只知道流眼泪。最后夫妻两个都流眼泪,抱着头哭了一个下午。赵甲说这些的时候,小凤仍然在给我敲背。我一转头,看到小凤也流眼泪了。我说赵甲,你去把九公请来,让我们一起干掉杜民。小凤说老爷,你为什么一定要干掉杜民呢?我说我是一个地主,也是一个村民,我有权利提议干掉杜民。赵甲说,老爷,九公是族长呢,以前你爹在的时候,每次都是亲自去见九公的。我说,你去请他,你给他准备一些礼物,你再叫上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九公一定会来的,以前我爹去见他,只是为了省钱而已。我不想省钱。
       赵甲走了。我坐在庭院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杜民的种种坏处。我是说给小风听的,我说小凤我还那么年轻,但是为什么那么地喜欢絮絮叨叨,是不是因为我老了?小凤说,老爷我求你了,你别说杜民了。我说那么请给我一个不说杜民的理由。院门口的人影晃了晃,九公和三爷四爷六爷八爷一起出现了。一直以来,丹桂房的许多大事,比如铺路修桥等,都是这五个老头坐在一起决议的。现在他们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我说小凤泡茶,我说赵甲你给每位老爷来一碗莲子汤清清火。
       我们坐在院子里,一直坐到黄昏。我们先总结了杜民的种种坏处,然后我们一致决定,对这样的败类,不能承认他是村子里的人。因为他睡了那么多丹桂房的女人,因为他喜欢偷东西和吃喝嫖赌,因为他还是一个畜生,所以,我们要干掉杜民。
       现在,让我们干掉杜民
       现在,让我们来干掉杜民。
       人是赵甲挑的,一共八个。赵甲挑得最好的一个人就是杜民的哥哥杜仲。杜仲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把锄头。杜仲说,陈老爷,我要把杜民的脑壳像锄草一样锄掉。杜仲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条蛇,那条蛇在一堆火里扭动着身子,发出了哗哗卟卟的声音。我知道现在杜仲就像那条蛇,那条在火中煎熬的蛇。秋天的风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丹桂房,我就在风中露出了笑容。我对八条汉子说,九公说了,三爷四爷六爷八爷也说了,你们可以干掉杜民。干掉杜民就是为民除害。九公和三爷四爷六爷八爷说的话,就是我们村子里的圣旨,所以你们是领着圣旨去的。我没有说话的份,我只是一个丹桂房的地主。你们干掉了杜民,我请你们喝酒,请你们吃香喷喷的狗肉。你们去吧。
       小凤站在院子里。我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哪一个地方,我只看到她站在院子里像一只木鸡一样发着呆。我还看到了她的鼻孔流出了两汪清水。我摇了摇小风的肩膀,我说小凤你怎么啦?小凤脸色苍白地笑了笑,说,没什么,东家。她把目光抬了起来,她一定看到了正走出院门口的八条汉子,他们一边走一边谈笑风生。他们手里操着锄头、铁棍、柴刀等利器。我知道这些利器迎向杜民的时候,任何一件都足以干掉杜民。
       我在院子里喝茶。我说赵甲你来绐我拉一曲二胡。赵甲去房里拿了胡琴来,他不仅是一个好管家,而且还是一个拉胡琴的好手。赵甲站着给我拉琴,他的身子仍然呈现出一只虾的形状。小凤冷笑了一下,小凤转身离开我们走了。,我仍然微笑着,我低头抿了一口茶,但是我心里对小凤是不满的。因为,小凤有什么资格对着一个拿钱买下了她的人冷笑。
       杜仲带人去的是一户叫香香的人家。香香是个寡妇,住在半山腰的猪场里。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下杜仲一行八个人行进在一条山路的情景,可以想象着杜仲带人两人一组从四面包抄猪场的那间小屋的情景。杜民常去找香香,因为香香喜欢他,他也喜欢香香。根据村里人的猜测,他们在床上一定会很疯狂,一定会很好,所以他们才那么投缘。秋天的阳光是高而远的,杜仲他们就在高而远的阳光下行进着。杜
       民一定不知道,他的亲哥哥,已经带着人把他包围了。他们想要他的性命。
       门被踢开了,杜仲带着另一个人挥舞着锄头冲了进去。杜民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他愣了一下,然后他冲向了后窗。香香扑向了杜仲,她死死地抱住了杜仲的腿。另一个人冲上前去一锄头磕在了杜民的腰上。杜民还是跳窗跑了,但是窗下有人,窗下守着的那个人将柴刀挥了过去,砍在了杜民的胳膊上。这些都是杜仲后来告诉我的,杜仲说,让他跑了,最后还是让他跑了。那个叫香香的女人连命也不要了,她还在我腿上咬了一口‘杜仲是卷着裤腿出现在我面前的,我看到了他腿上沁着血水的牙印。赵甲皱了皱眉头,对杜仲说,你们真是没用,你们有八个人,怎么干不掉杜民。你们不能追上去干掉他吗?杜仲的声音放轻了,他说我追不到,他跑到树林里我们就找不到他了。我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小风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开了。我也微微笑了一下。我反背着双手,对杜仲说,你们坐下来吧,干不掉杜民没关系,我请你们吃狗肉,我请你们吃十八年陈的老酒。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我们会干掉杜民的。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杜民一直没有在村子里出现,他一定躲在山上的某一个洞穴里,衣不蔽体地生活。现在,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他怎么可以让全村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呢。我让赵甲去找赵天,我说你去和赵天说,把香香给辞了。香香在赵天家里打杂,她能帮助杜民逃离,那么她一定要吃点苦头。我还让赵甲去把香香唯一的八分薄地买过来,让她永远变成一贫如洗的人。我还让赵甲想办法让香香生一场病,生什么病,就看赵甲去镇上的药店里买什么药了。赵甲弓着身子,他的腰越来越弯了。我对他说了这些后,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匆匆地离开了。
       冬天已经来临了。现在,再让我告诉你,香香的八分地已经被我买过来了,她还生了一场重病,病治好了,她卖地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穿着破旧的衣服,脸色还是蜡黄的。我笑了一下,我说香香,我真担心你这么瘦的人会被一阵风吹走啊。香香的黄脸浮起了一丝红晕,她说,陈老爷你能收留我吗?我点头答应了,我说你留下吧,谁没有一个艰难的时候呢。香香在我家院子里哭了,我没有看她,我只是抬起头看着一场雪的降临。每年冬天,雪总会降临在丹桂房的,像是和丹桂房订了一张合同似的。下雪了,我心里想,下雪了,下雪了躲在山上的杜民他该怎么活下去。我把赵甲找来,轻声对赵,甲说,你去找杜仲,你就说,陈老爷还是喜欢他锄草的模样,你让他用锄头去锄掉杜民的头。赵甲说,杜民在哪?杜民躲起来了,找不到他。我说,杜民今天晚上会来祠堂里偷供在祖宗们面前的食品吃,你让杜仲带人守在祠堂里。但是,你让他们不要打死他,敲断他一条腿就行,然后让他跑掉。
       我踩着雪去了赵天的家。雪在我的脚底板下发出了咯叽咯叽欢快的叫声。这个冬天,我的脚底板却因为走路的缘故而变得异常温暖。赵天正在抽一袋烟,他斜倚在一张榻上,披着一条狗皮毯。见到我的时候,他很快从榻上下来了。他给我一个笑容,说,你来看小兰。我说不是的,我来看你,你不允许我来看你吗?赵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落雪的安静日子里传得非常远。老妈子为我沏上了一壶茶,我就坐着和赵天喝茶。我还是见到了赵小兰,赵小兰从楼梯上下来,赵小兰看着我很久,我看着窗外很久。赵小兰说,听说你想干掉杜民,是因为我吗?你今天来也是为了看我吗?这时候我才把目光投在赵小兰身上,我说我今天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你爹的。你的话说错了,我没有想要干掉杜民,更没有想到要为你去干掉杜民。是族长九公和三爷四爷六爷八爷想干掉杜民,是杜仲毛大和许多丹桂房人想干掉杜民。赵小兰不说话,过了很久说,杜民,怎么就那么引人注目呢。我说引人注目很容易的,比如我突然一刀杀了你,也会引人注目。关键是我不敢杀你,因为我怕坐牢,也怕抵命。而杜民不怕坐牢,所以,杜民会引人注目。
        赵小兰也坐了下来,她和我说了许多话。她说你真的很想我嫁给你吗?我说是的,因为我喜欢你,而且,你一定会嫁给我的。你如果不嫁给我,你就不是赵小兰。说完我就拿出了一串桃木手链,那是我让人从贵州山区找人加工出来的,如果要卖钱,它不值钱,但是它花费了我很多人工费和路费。我把手链轻轻放在了八仙桌上,在放下手链之前我一直抚摸着桃木。桃木透出了一种柔软的力量,它淡淡的纹理让我感到温暖。然后我站起了身,我走到了赵天家的天井里。我站了一会儿,站在雪中。雪不停飘着,它们落在我的肩上,它们落在我的脖子里,让我感到一丝丝凉意。凉意在我的全身游走,和我的体温抗衡着,这让我感到了一种快感。我站在天井里对赵天和赵小兰说,我走了。这个时候黄昏已经来临,我快步走出了赵天家。
       这天晚上,小风在我的房里生起了火炉。她一言不发,火光就明明暗暗地在她的脸上映照着。雪仍然从天上落下来,风仍然从四面八方涌向丹桂房。小凤为我的被窝里塞上了一个暖壶。我喜欢这样的冬天,外面是寒冷的,屋里却是温暖的。寒冷像一个外壳,把我包裹起来。我整个晚上都迷迷糊糊地时醒时睡,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我做了许多的梦。我还依稀听到雪压折后院竹子的声音,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放炮仗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伸着懒腰起床。我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丹桂房。赵甲站在不远的地方,而院子中间站在杜仲他们八个人。我说赵甲你带他们去喝酒,带他们去吃狗肉,带他们去暖暖身子。杜仲说,陈老爷,我们已经打断了杜民一条腿,他拖着一条伤腿跑了。我说我能猜到的,你们八个人,怎么可能打不断他一条腿呢。杜仲又说,杜民跑掉的时候说,他要找你算账,他要杀了你。我挥了挥手说,这我也知道的,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呢?能咽得下这口气,这个人就一定是白痴。
       杜民一直没有出现,杜民生活在山里,像一个野人一样。这当然是我猜想的,我猜想他的头发一定很长了,他的衣服一定很破了。他回不了村里,一回村里就有人提着锄头铁棍找他算账。但是我知道,杜民一定还会来我家院子里的。我去镇上见了乡长,我让赵甲准备了礼物。我和乡长说了杜民的事,我说,我要把杜民干掉。乡长说不可以,你有没有王法。我说,如果他想杀人,我是不是可以把他关起来。乡长说那日当然可以,但是关键是先要让他想杀你。我说他会来杀我的,等他能一瘸一拐走路时,就会来杀我的。到时候,我把他送到警察局。
       杜民果然来了,杜民来的时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春天在不远的地方探头探脑的。我很久没有去田里走走了,那天白天我说赵甲你陪我去走走吧,我们就去了田里。庄稼的长势良好,麦苗青青的在风里招摇着,我知道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但是我脑子里老是想着一件事情的发生,我在想有一件事情就要发生了,一定有一件事情要发生。我看到了赵甲头上的白发,看上去赵甲已经很老了,但是实际上他只有五十多岁。他以前帮
       助我爹打理家中的事,现在又帮我。我说赵甲,我说赵甲今天晚上杜民要来找我了,我们回去吧,我们去准备迎接他的到来。
       这天晚上杜民手里捏着的是一把半尺长的篾刀。我是在灯光下看到这把篾刀的,它闪着寒光躺在地上,而杜民已经被杜仲他们绑了起来。我是被赵甲叫起床的,其实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喊叫声,我就知道杜民已经来了。但是我实在有些困,所以我不太想起床。直到赵甲来叫我,我才从床上披衣起来。我看到杜仲正在抽杜,民的脸,杜仲什么也没说,只是抽着杜民的脸。然后,毛大过去抽杜民的脸,他先是拧了一下杜民的脸,然后他开始抽打。杜民的身边是一张网,那是一张牢固钓鱼网,是我白天就让赵甲准备好的。我说杜民一跳进院子,就让他跳进一张鱼网里,我要像抓鱼一样把他抓起来。现在杜民已经成为一条鱼了,这条鱼正被八个男人欺侮着。我看到了小凤,小凤站在走廊上,她很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笑了下,我微笑的时候心里却开始疼痛。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喜欢一个渣滓,难道现在的人都喜欢渣滓。但是我的笑容仍然是灿烂的,我在等待,我等待杜仲他们打够了杜民。这个时候我才说别打了,再打就要打死了。杜仲把杜民的头提了起来,我看到了杜民嘴角的血,像面条一样挂着。小的时候我学过医,因为我经常生病,所以我爹常带我看先生。在看先生的过程中,我知道了怎么样去看一个病人。在我眼里杜民已经是一个病人,他不仅是一个瘸子,而且他一定已经有了内伤。我对赵甲说,我们要遵纪守法,他想杀我是他的错,我们送他去警察局,我们让他们去处理杀人犯。我弯下腰去拾起了那把篾刀,我用篾刀在我指头上轻轻一割,马上冒出几个血珠。我当然能感知疼痛,我想哭,我突然感到我很孤独。这种孤独像一把足以致命的小刀,在一刀一刀割着我。我把篾刀交给了赵甲,我说你带上这凶器吧,你对警察局的人说,就差一点点,这把篾刀就插在我的心口了。
       杜民被送到了警察局。他被关在地牢,吃最差的饭,被同牢里的人打。他是一个十足的地痞,但是他在牢里就算不上地痞了,因为他每天都要吃尽牢里人的苦头。他被关的地方是潮湿的,没多久他的身上开始长疮,他的断腿的陈伤发作,他变成一个半死半活的人。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来回走路的时候,碰到了小风。小凤很久没有为我敲背了,我说小凤,你是不是不愿为我敲背?小风想了想,说是的。我说小凤,你来家里已经一年了,我仍然想着春天的时候我去镇上,一眼就在南货店门口看上了你。我说这话的意思是,风你还记得吗?你是我花钱买来的,你不可以在我面前威风。小凤果然没再说话。我说小凤,你想见见杜民吗?你想见的话,我一定会带你去的。
       小风跟我去见杜民。铁门哐哨哨地打开了,我站在小风的身后看着一群乱哄哄的人。牢里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他们都在向外边张望着。他们一定都看到了小凤。他们的中间,有一个叫杜民的人。我看到杜民的目光是呆滞的,杜民正在被一群人轮流当马骑着。杜民做马做得很认真,他在牢里已经爬了好几圈。我看到小风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我也离去了。小凤说,你为什么要送他进牢房?我说因为他想杀我,如果我不送他进牢房他会继续杀我。你希望他杀了我,还是希望我送他进牢房?小风无法回答我的问题,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她很长地叹了一口气。天开始下雨,我撑着一把油纸伞和小凤一起走在街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不想说,我突然感到了从脚底板升上来的悲哀。在十字街口的南货店门口,我看到了小凤去年此时插着草标蓬头垢脸的样子。那时候我在茶楼里听月娘唱戏,那时候我让赵甲走过去买下了这位从嵊州来的姑娘。
       我们从镇上往丹桂房走着。这是、段三里的路程,我们走得很缓慢,好像要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春天又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丹桂房涌来了,它们包围我和小凤,并且吞咬着我们。一个村庄因为少了一个叫杜民的人,而突然感到安静,或者说是寂寞。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了赵小兰。赵小兰也撑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她站在杜民常坐的那块大石头上。我笑了笑,我说赵小兰你自己也站成一块石头了,你看看你多像一块望夫石。赵小兰笑了一下。赵小兰说,杜民怎么样了?我说我刚去看了杜民,他出来的话想要杀我,那么你是希望他杀我呢,还是希望他继续坐牢?赵小兰也没说什么,赵小兰实在想不出应该说什么。我知道,就算她想让杜民出来,宁愿让杜民杀我,她也不敢说出口来。我面对着两个女人,我说,原来女人喜欢漂亮男人,比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甲来接我,他弓着腰站在穿路廊。他曾经提醒我去山上看看刚种下的栗树,但是我一直没有去。雨水很旺的季节,山上都是烂泥,我害怕我的脚陷入其中拔不出来。我说,赵甲,我们还是把杜民弄出来吧,你去张罗一点钱,上下打点一下。赵小兰和小凤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们不相信我的话,她们提出让我复述一遍。我抬眼看着雨,我是对着天空复述的,我说我要去警察局上下打点,把想杀我的那个人弄出来,好让他养好伤继续杀我。
       让我们干掉杜民,但是,却没有真正的干掉杜民。杜民马上就能回到丹桂房的,我知道,只要我愿意,他一定能回来。
        杜民被干掉了
       香香正在院子里洗涮着一只缸,那是一只七石缸。她站在缸里的时候,我看不到她的人。她突然站了起来,我才看到了胸部以上的她。她的头发是蓬乱的,因为久呆在缸里的缘故,她的脸上汇聚了许多的,血色。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刷子。见到我时她愣了一下,我告诉她,你的杜民马上就可以出来了,她又愣了一下。她和赵小兰还有小凤一样,希望我能复述一次。我对着缸和缸里的女人复述了一次,我说,我要把杜民弄出来。香香哭了,她站在缸里抽抽噎噎地哭着。后来她突然从缸里爬了出来,跳下缸沿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她在我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她说没想到东家会有这样的大量。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只是离开了院子走到我自己的房间里。
       我一点也想不通我爹为什么积下了那么多钱,他让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小地主,让我在他突然死亡后又变成了陈老爷。我也不知道我拿那么多的钱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想着娶赵小兰,以便能继承她家的财产,这样我就可以拥有更多的钱。我把赵甲叫进了房间,我对赵甲说,从现在开始,你每天去一趟警察局,你每天都对杜民说,就说我花了很多钱保住了他的命,然后每天都给他送东西。你可以第一天送新衣服,第二天送新鞋子,第三天送烟叶,第四天给他送喷香的云片糕,第五天给他送一只烤鸡。你告诉他,这些都是陈老爷送的。你还要带一些药去,治好他脚上的疮,他的脚已经烂得一塌糊涂了。你还要治好他的腰伤,然后你再带他出来。
       赵甲按照我说的去做了。我也在等待着这个丹桂房人重新返回丹桂房。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最近老是头痛,赵甲为我采来了一些草
       药,煎中药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院子。我喜欢睡觉,只要好好睡觉,头痛的症状就会减轻。小风来到我的房间,小凤的脸上有很长时间没有笑容了,但是这次她却满面含笑。我看到她的脸是红扑扑的,像是在春天的时候,进行了一场跑步以后才会有的脸色。我坐在椅子上,她就坐在了我的腿上。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柔软,我从她扭动的腰肢间感到了柔软。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柔软中,像是陷入一块软软的泥中一样。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只是默默地把这个季节狠狠地撕碎,好像和这个季节有了极大的仇恨一样。后来小凤开始抽泣,我也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子突然就酸了,就开始流下眼泪。小风一直没有停,像一头乱冲的小鹿。她的指甲掐着我肩头的皮肉,我知道,那儿一定起了一块皮。那儿传来的痛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一样。我就像一片挂在枝头将落未落的树叶,我在枝头上瑟瑟发抖。然后我就感到我从寒冷的高处跌落下来,一点点地飘落。我看到了由远而近的大地,那么温暖的温软的温湿的大地,这样的大地让我感到踏实,感到从来没有的熨帖。小凤抱紧了我,她的整个身子就蜷在了我的怀里。她轻轻叫了一声,像是一只轻手轻脚走过的猫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一样。她的叫声让我成了一枚飘落的叶片。
       小凤后来一直抚摸着我的耳朵。她的嘴巴就附在我的耳朵旁,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她说你以后不要太累了,你这样子会很累的,你以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吗?她说我想要离开了,我想回到嵊州去,但是我是你买来的,你会答应让我离开吗?她说杜民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男人,许多女人会喜欢他也真是天数。我说,你还喜欢他吗?你如果喜欢,我可以把你嫁给他。小风摇了摇头,说以前是的,但是现在不喜欢了。我说以前为什么喜欢?小凤说,因为他会在货郎那儿买一块花布,买一根头绳,买一盒胭脂送你,他会逗你笑,会假装很关心你的样子,会陪你玩,会说一些体己的话。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时候能够要到这些就够了。
       在小凤离开丹桂房以前,我没有再见过她。她执意要离开了,她也没有再见过我,她说想要在杜民来到村庄以前离开丹桂房。赵甲到账房那儿去支了钱,那是一笔不小的安家费,小凤一文不少地拿走了。她很清楚,钱可以换来衣服和食品,更重要的是钱可以治病,为家人也为自己治病。小风的身影从此就在丹桂房消失了,而寡妇香香一直显得很兴奋,她走路都开始呈现出像飘来飘去的样子,脸上荡漾着笑纹。她知道杜民就要回来了,那个很久没有在村庄出现的杜民就要回来了。那个天杀的杜民就要回来了。
       杜民终于回来了。是我让赵甲叫了轿子把他接回来的。杜民出现在穿路廊的时候有许多人在路口看着他,他们一言不发,看着一个穿着新衣服的,显然是洗过澡理过发的男人,突然又回到了他们中间。杜民的五官仍然漂亮,但是他的目光中看不出油滑了,他的身上不再带有丝毫的锐气。他很礼貌地招呼着每一个人,甚至在口袋里拚命掏着,像是要找到可以送给村里人的礼物。他掏了很久也没能掏出什么,所以他的脸上显现出窘迫的神色。现在香香也出现在他的面前了,香香望着一个瘸子,一个曾经英气逼人,但是现在却瘦弱得像一根草的男人,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从人群里走出来,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在阳光下显现出粗糙但却白皙的样子来,那只手伸向了杜民。那只手对杜民说,拉住我的手吧,我带你回家。杜民向后退了一步,香香就向前进了一步。太阳的光芒有些扎人,扎到人的皮肉里,扎到人的骨头里,让血液都变得温暖。大地上流动着植物生长的气息,流动着动物腐败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杜民感到亲切和百感交集,他没有把手伸给香香,他好像已经不认识香香了。他只是打了许多个喷嚏,他打完喷嚏说了第一句话。这句话是对赵甲说的,他说赵甲,我要见陈老爷。
       赵甲领着杜民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在喝茶。小凤走了,没有人再来为我敲背,我也不想有谁来为我敲背。茶是好茶,丹桂房有我一百多亩高山茶,我能喝到的,是那种刚刚发芽就被采摘并且经过精心烘焙的茶。我称这样的茶为少女茶,我看到茶叶在那把宜兴茶壶里面,叶尖向上笔直地竖着。我在数着浮在水中的茶叶,我老是要数错,所以就老是要一遍遍地重数。杜民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叫了一声陈老爷。我没有应他,因为我还在数着茶叶。他又叫了一声陈老爷,他叫了无数声陈老爷,我都没有应他。他的脸上显现出比哭还难看的神色。他的腿一点点软下去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他说陈老爷谢谢你救了我,陈老爷,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仍然没应,我数着壶中那些绿色的叶片。香香站在不远的地方,她终于忍不住了,她说,陈老爷,杜民在叫你,杜民给你下跪呢。我对香香笑了一下,我说我在数茶叶的片数,我数不清楚。香香愣了一下,她是因为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数茶叶的片数而愣了一下的。她听到了一声暴喝,是杜民冲着她吼的。杜民说,陈老爷在数茶叶片,你为什么要打扰他?你是不是骨头在叫了,是不是你的骨头需要我给你紧一紧了?香香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当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等了杜民很久,结果杜民却骂了她一顿。杜民骂完了,转头看了一下院门口,他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因为他看到了八个人,他的哥哥杜仲站在最前面,他们都手持柴刀铁棒和锄头,他们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杜民开始颤抖,他轻声地叫,陈老爷,陈老爷。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我把头抬了起来,我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的脸上,又吐了一口唾沫,我吐了无数口唾沫。杜民的脸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唾沫,他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他的脸上就变得稀糊糊的一片。我说杜仲,你们出去吧,杜民是你兄弟,你该出的气也已经出了。毛大你也出去,杜民只是睡了你的老婆,女人总是要有人睡的,你就当不知道你的老婆被人睡了。你们都出去,如果你们的气还没有消,那么,你们去找赵甲,让赵甲给你们钱。钱是能消气的,你们拿着钱去镇上的牡丹楼玩女人吧。那儿来了许多东北女人,东北女人和南方女人是不一样的。现在,你们离开。
       杜仲他们都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像又突然钻人地底下一样。我的手在衣服里摸索着,我摸到了一件坚硬的铁器,那是一把锋利的篾刀。我把篾刀扔在了杜民的面前,我说这把篾刀是你的,还给你。我有些累了,真的想休息啊。丹桂房没有人敢杀我的,不如你杀了我吧。你不要捅我胸口,你捅我的脖子吧,像杀一只羊一样,从喉咙的一侧捅进去。杜民的脸又一下子白了,他抱住了我的腿开始呜鸣地哭起来。他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突然明白以前他的力量其实像一根草一样。杜民哭了很久,他一直抱着我的腿哭。我在想象着一把锋利的篾刀刺人我脖子时的痛感,我想,我一定会感到脖子热了一下,然后流出许多热的血。它们哗哗响着,从那个小小的洞口流出来。然后我的身躯开始单薄,开始变得像一张白纸一
       样。我渴望着杜民捡起篾刀,但是他一直没有捡起来,他只知道抱着我的腿哭,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大意是陈老爷你原谅我。后来赵甲让杜民离开了,赵甲说,杜民,你和香香离开吧,香香等了你那么久,你不许再有其他女人了。陈老爷说了,你必须和香香一起过。
       乡长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访,我听到院外响起的声音里夹杂着乡长的大嗓门。乡长走了进来,他留着小胡子,穿着绸衫,小巧的个子,像一只老山羊一样。杜民仍然抱着我的腿,他的两只手就像和我的腿长在了一起一样。赵甲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的手扳开。赵甲有些生气了,赵甲说杜民你不可以这样,陈老爷会生气的。杜民终于站起了身,起身之前他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跟着香香离开了。他走路的样子小心翼翼像一只蚂蚁,生怕要吵醒丹桂房的任何一种作物,任何一个人。乡长说,这个人是谁?我想了很久,才告诉乡长,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现在他已经死去了,他被干掉了。不过以前,他的名字叫杜民。乡长噢了一声,他突然想起了我曾经找到他,对他说,要把杜民送到牢房里去的事。
       乡长是来为他的侄女提亲的。乡长的侄女在一所女子中学上学,她们家住在城里,开着酱园和米行,有着许多的产业。和赵小兰一样,乡长的侄女也是独生女,他们需要寻找的,是一个懂得经营的人。我说让我想想好吗?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乡长笑了一下,说,你会愿意的,你一定会愿意的。如果不愿意,你就不姓陈了。乡长走的时候,我很想睡一觉。我走到了房间里,因为没有阳光,所以房间里有些阴冷。在睡觉以前,我对赵甲说,杜民,被干掉了。
       赵甲说,是的,杜民已经被干掉了。赵甲垂手立着,起风了,他弓着身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只风中的大虾。
       究竟谁能干掉谁
       一九三九年的春夏之交,麦子可以开镰了。赵甲变得很忙碌,他在叫一些短工帮忙收割。我在一九三九年,仍然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人。杜民被干掉了,接下去我应该做的,以及现在我说的,都是与干掉杜民无关的事了。所以,我不能老是絮絮叨叨,我要说得简洁些,我要把我自己的事说一说。
       我去了赵天家里,我是去请赵小兰到镇上的戏院看戏的。我站在赵小兰的楼下,我对着楼上的窗口喊,小兰,我请你去看戏,筱丹桂要来枫桥镇上唱戏。赵小兰从窗口伸出了脖子,她朝我笑了一下,就下楼了。村里有许多人都看到,我带着赵小兰去看戏。我们在大戏院里听筱丹桂唱戏。我还喝了一斤斯风酒,这酒的后劲很大,让我面红耳赤。赵小兰吃吃地笑着,她说你看你喝的。我把手伸了过去,像捉住一只彷徨的白兔一样捉住了赵小兰的手。那只白兔犹豫了一下,最后很温顺地躺在了我的手中。
       我说杜民回来了。
       赵小兰说我知道的杜民回来了。
       我说你还喜欢他吗?
       赵小兰说我不喜欢了。
       我说为什么不喜欢了?
       赵小兰说因为他不是一个男人,男人是击不垮的。
       我说谁像男人。
       赵小兰说你像男人,丹桂房你最像男人。
       我说那你愿嫁给我吗?
       赵小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嫁给你的,你找我爹下聘吧。
       我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也因为我是一个男人。
       我开始给她讲故事,筱丹桂在台上唱着戏,我们都没有听筱丹桂的唱词。我说,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身体那么虚弱吗?是因为他选了赵甲。做他的管家,是因为我爹其实在外边和一个戏子生下了一个儿子。我爹准备把戏子连同小儿子一起娶进家门。我很早就没有妈了,爹对我很不错。但是他不可以把戏子和小儿子带进家门。那样的话,我们家的财产我只能得一半。所以,我爹开始生病了。其实他的小儿子,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小弟弟也开始生病了,是赵甲让他们生病的。病了一段时间,我爹终于就老去了,那个小弟弟也去了。只剩下那个戏子。你想知道那个戏子是谁吗?那个戏子叫月娘,她在茶楼里唱戏的。
       赵小兰的脸一点点开始变白,白得像一堵墙一样。赵小兰说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喝醉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赵小兰说没想到呀你是一个文弱的人。
       我说文弱的人一般情况下都会比孔武有力的人可怕。
       赵小兰后来一声不响了,她的手从我的手里退出去。
       这天我把赵小兰送回家,就再也没有去找她。赵小兰没多久就许配给了大竹院的骆家少爷。
        现在,让我来给这个故事结尾。一九三九
       年的微风里我显得很疲惫,但是我突然变得喜欢在风里行走。我把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交给了赵甲,赵甲一直是我们家最忠实的仆人。我爹是得病老去的,我也没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弟,我只是给赵小兰讲了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已现在我出现在丹桂房的土埂上,一人出行让我感到很轻松。我去找长得像山羊一样的乡长,我要让他带我去城里见他的侄女。那个女校学生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然,还有她家的酱园米行还有无数产业,也在我脑海里晃动。一九三九年的微风里,我的骨头在发胀,我的口袋里藏着一把篾刀,看到它,我浑身就会产生一种快乐的痛感。田里的庄稼在欢叫,它们疯狂地生长,然后等待镰刀降临它们的头颅……但是,但是当乡长带着我到县城他侄女家里时,我在他们花园的草地上,看到了杜民居然在陪乡长的侄女——那个女校学生打球。女校学生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小雀斑在阳光下很醒目。杜民的腿不瘸了,相反的健步如飞。我不知道他是治好了腿,还是一直在装瘸。乡长愣了一下,说,这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人吗?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乡长马上对侄女说,你把这个人叫来干什么?女校学生没有停止打球,女校学生说,他叫杜月生,是我们家新来的保镖。我喜欢让他陪我打球。
       这时候我看到了杜民的腰部鼓鼓的,我看到了一支短枪隐隐外露的枪管。杜民现在是保镖了,保镖腰间当然是插着武器的。球落在我的脚边,杜民过来捡球。我一脚踩住了球,刚刚弯腰的杜民缓慢抬起了头,他在微笑着,但是他的微笑在一点一点淡去。他轻声说,陈老爷,香香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香香不在我可以轻松许多,我不用再去管她了。我说,杜民,香香为什么不在了?杜民说,我现在叫杜月生,请你叫我杜月生。你也不用问香香为什么不在了,这与你是无关的。说这话时,杜民已经完全站直了身子,他的声音充满愤怒。他冷冷地说,你把脚抬起来。我看了看乡长,又看了看女校学生,露出了苍白而无力的微笑。女校学生站在了杜民的身边,看来他们已经很亲近了,她正疑惑而且不友善地望着我。风一阵一阵在我的身边奔走,我一把握住了口袋里的篾刀。篾刀让我的血液奔流加快了速度,但是我不知道该把脚抬起来,还是继续踩着球。我只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鼓乐,我就想,会不会是赵小兰正和她的嫁妆一起走在去大竹院骆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