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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九流]劁骟王与琵琶女
作者:谭成举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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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骡子正惬意地舔着母马私处之际,竟闪电般被人给骟了
       鄂西凤中树茂草肥,极宜养殖。凤中人种田捞虾之余,无不饲养家禽家畜。
       早晨起床,打开门来第一件事,除了撒泡热尿外,便是将牛羊赶上坡、鸭鹅撵下河,就连那鸡呀猪呀,也是不准呆在家里的,一并往山坡林中一吆喝,任其大嚼大咽吃个腰圆肚胀,任其追逐打闹搅个地覆天翻,直到天晚路暗,才各自归笼入圈。
       当然,要说对家禽家畜绝对地不加管理,那也是不确切的,因为除了少量的留着做种外,其余的就得一刀子割了劁了骟了。否则,它们就终日骚气十足,只顾着你找我我找你地干那事儿去,快活个没完没了。哪还能产蛋,哪还能长膘?
       因此,劁匠这门营生,在凤中便大行其道了。
       凤中地域不小,但干劁匠的却并不多,手艺精湛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毕竟劁匠这个行业历来都在下九流之列。劁匠既瞧不起自家这营生,那就只能混了。
       这之中,只有周劁匠不这么看,他很在乎自己的职业和自家的手艺的。为此,他还专门置办了一身行头——一把尖刀,一个套环,一个刀盒,一只牛角号,一把雨伞,一个包袱,一匹骟马。刀呈三角形,铜质的,半寸长,镶有一寸长的手柄,整个看来十分小巧,忒锋利,吹毛立断。套环呈葫芦形,也是铜质,食指宽窄,专门用来劁猪劁狗。这两样行头,不用时用一个十分漂亮的牛皮刀盒装着,行走时就挂在左边的裤腰上。牛角号不长,仅三寸,略弯,水牛角的,光滑透亮,声音嘹亮;一吹,几里外都能听得见。伞是油纸伞,紫红色,不用时用一黑色布袋装着,斜挂在肩上。包袱是粗麻布的,染成黑色,包着待换洗的衣物。那骟马通身雪白,看来不威武,浑身却劲鼓鼓的。周劁匠就常常信马由缰,则不时顺手扯把路边的野草,塞于上衣口袋中,或送至口中慢慢不停咀嚼,并微闭了双目,那鼻腔中便要哼出一串串的山歌小调来,很是悠哉乐哉。
       周劁匠手艺忒精,若是割,他便伸手一把将那牲畜薅了,也不需主家帮忙,兀自将其倒提起来,用两腿将其死死夹住,左手将那玩意儿抓牢,往前一挤,那玩意儿就凸鼓出来,但见右手一道亮光划过,那两颗玩意儿便滚落地上;他顺势站起,用右手在刚才施刀处拍两下,噗噗吐上几泡饱含草汁的口水,喊一声“三百斤三百斤”,便将其放了;再顺手拣起那两颗玩意儿甩到猪圈或牛圈上,就算完工了,这前后不过两三口烟的时间。若是劁,那要麻烦一点,是需要主家帮忙按住那牲畜的,但正式动刀,前后也多不了几口烟工夫。就是骟牛骟马,也是小菜一碟。若是别的劁匠,那骟牛骟马的活儿,没有七八个人帮忙将其掀翻按牢,是不敢动刀的。周劁匠只叫主家将那牲口牵了,他便用手在那牲口周身慢慢地触摸,似在给牲口挠痒痒;那牲口就极舒坦,有的还闭了眼睛尽情享受。当周劁匠将手摸至牲口那两个蛋蛋时,牲口还很舒服地将两腿略微张开,极其配合地任其抓挠,就在那牲口正值惬意之际,周劁匠一边口中念叨“不骟不骟,吊起难看”,话说着,刀光一闪,将那俩玩意儿迅速往下一挤,但听啪啪两声轻响,那俩玩意儿就掉在地上,待那牲口觉察不对劲时,那造麻烦事的玩意儿早就玩完了。周劁匠口中一边念叨“骟了骟了,轻轻巧巧”,一边再吐上几泡几近全是草汁的口水于掌心,送至伤口处迅即一抹,就算大功告成了,也不需缝合,从未见过感染的。
       却说这日,正是草长莺飞三月天,周劁匠骑着白马第一次来到县城,正待将那牛角号吹响,却见一群人正围了一匹大青骡子使力,想将其扳倒在地。周劁匠知是在骟骡子,便急忙将那衔于口中的牛角号取下挂于右腰间。他历来是十分自重职业操守的,他知道,若牛角号一响,这将意味着坏了规矩,是在向同行挑战。他原本打算立刻离开的,好奇心却又将将他紧紧缠了。他想看看同行是如何操刀的,以取长补短,长点技艺。就将坐骑在不远处找一水草丰茂的地方拴了,将刀盒、牛角号等行头让上衣紧紧遮住,隐匿着不露丝毫的痕迹,便装着个看热闹的,向那群人靠了过去。
       一副牛筋绊马绳早将那大青骡子四蹄套牢,一劁匠正挥汗指挥着四五个帮忙的想将那大青骡扳翻在地。不知是方法欠妥,还是那大青骡子委实力气了得,它只是随着人们的拉扯而稍稍晃了几晃,却没有丝毫要倒下去的迹象。折腾了不少时间,实实地把众人累得疲乏不堪,却是丝毫不见生出效果来,只急得那劁匠团团打转,而又无可奈何。
       周劁匠见了,便忍不住技痒,一时忘了自家身份,围绕那大青骡子慢慢转了一圈。但见其周身油光闪亮,委实抢眼,除却鬃毛外,皆是短毛附身,一色的长短,好似请了理发匠特意修剪过的一样;而鬃毛却是长及颈腹,飘飘柔柔,似那美女的长发,迎风而动;尻部浑圆天成,四蹄强健透力;背部宽大平实,绝对是负重的好马;再看那两眼,润而不潮,熠熠生辉,顾盼有神,定是个多情的种子。周劁匠就忘情地发出了一声“好”来。不想这“好”声一出,立时惹得众人齐齐投目,一时间纷纷生出几分探询和愠怒来。
       周劁匠见状,立时醒悟,知是犯了忌,便抱了双拳向众人一揖:“抱歉抱歉!搅扰了搅扰了!”退后几步,欲默默观看。那劁匠却并不罢休,瞅了周劁匠几眼,一时并未明了他的身份,以为是那无事之人来此闲逛,便冷言道:“不见别人都在忙活吗?既是闲得无聊,何不搭把手帮一把忙?”周劁匠见是那劁匠发话,便满口应允:“好说好说。只要不嫌在下碍手碍脚的,定当听从号令,拼命使力就是!”说着将两袖一绾,待那劁匠喊一声“一二三”,便闪电般弯下腰去,将那大青骡子两只前蹄一薅,大喊一声“倒!”那大青骡子果真就倒下地去,其时,刚好到那劁匠将“三”字喊完。
       放倒大青骡子,那劁匠并未意识到是周劁匠的能耐,也就忘了周劁匠的存在,只是吩咐众人将骡子按实了,就将主家打来的一盆清水放近骡子尻部,把那爱肇事的根根儿从两胯间排了出来,用清水洗抹干净。就在他准备下刀之际,却闻不远处几声马嘶,立时引得那骡子失了安分,挣扎着便欲站将起来。众人慌得拼着死力去按,同时也不由得循声探望,但见不远处一主一仆却是缓缓而来,主人年届不惑,坐骑马上,漠然四顾,仆从年近花甲,紧执了缰绳,稳步前行。那大青骡子趁了众人投目它望,手上泄了几许力道之时,猛地昂首,一声长吼,四蹄一用力,说时迟那时快,竟是于众人不经意间站了起来,挣脱众人的束缚,跑开了,尽管四蹄尚被那牛筋绊马绳缚着。它弹着跳着,极不顺畅地朝那缓步而来的马儿奔了过去。众人愣怔片刻,便一窝蜂似地紧跟其后,表情各异地急急追赶,但却不敢靠近那大青骡子。
       见了骡子奔来,那远来的马儿就难免地兴奋,积极做着亲切的姿态,又鸣又跳的。突来的变故,让马上马下的主仆二人一时险些招架不急。尽管马下的仆人紧紧将马笼头拽个牢牢实实,让其无法前进半步,那马却来了个后蹄倒立;马上的主人一时失了抓拽之处,急速下滑。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好在那马倒立也就在瞬间片刻,马主人趁那马后蹄触地的当口,迅即跳将下来。饶是他反应快,跳得急,也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骡是公骡,马是母马,骡马相遇,自是好不亲热,蹭蹭擦擦,咬耳舔唇,全忘了外人的存在。众人想将其隔开,拉的拉,拽的拽,却是不成。只累得人人汗若雨下,而又不见有丝毫的成效。双方不由得相互指责起来,骟骡子的一方抱怨那主仆二人疏于管束,不该在这关键时刻任那马放声嘶鸣勾引骡子,误了一桩大事;主仆二人的一方,那主子倒是泰然,没有言语,那仆从却斥责骟骡子的一方不好好将那骡子骟了,生生地放纵了它,任它来寻衅滋事,险些让人跌成伤残。
       
       双方争执不休,那劁匠眼见得这骡子在他手上是难以骟得成功了,就灵机一动,借梯下楼,愤愤地大吼一声:“尔等只顾着争吵个不休,这骡子到底还骟与不骟?若是不骟,我就打道回府了,别的主家还等着我的呢!”说着也不等人回复,也不看众人的反应,解下绊马绳,便急急别离而去,把个众人扔在那里,虽止了争吵,却是愣愣的一时不知所措。见走了劁匠,那帮忙的一干人等待着还有何益?愣怔片刻,也就无趣地散了,只留下骡子的主家蔫蔫地杵在那里,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主家乃耄耋老丈,身材瘦小,走路趔趄,十分的孱弱,这骟骡之事原本不该是他管的,无奈家中其他人外出多日,眼见得这骡子又发情在即,不得已才托人去请了那劁匠来,不曾想这事儿却结果弄成这般模样。
       周劁匠见他无计可施,便缓步走了过来,微笑着对老丈一揖:“老人家,骟骡一事,可否让在下试试?”老丈见问,连忙惊喜道:“师傅也是个劁匠?您可为老朽解了大围!那就有请了!”那主仆二人原本在拉扯自己的坐骑,也准备离去,不曾想又来了个自称劁匠的,便停下手来,轻蔑地瞅着。心想,先前那么多的人尚不能把这骡子骟了,现在,就凭你一人,能奈何得了它?真是笑话!周劁匠也从那主仆二人的脸上看出了疑虑和讥讽,却是不动声色,只是按了自家的那套方法,于那骡子惬意地闻舔着母马私处之际,就闪电般将那骡子给骟了,恁是将那主仆二人及老丈看得目瞪口呆,疑心这场景是在梦中。
       二 女子埋头弹唱,早已是悲泪长流
       那骡子被骟,渐渐也就怏了劲儿,只一袋烟工夫,对那事儿便不再感兴趣了。这时,老丈对周劁匠道一声谢,付上工钱,就将那绳索一牵,大青骡子便乖乖地跟了就走,竟是决绝地去了,连回头再看上一眼也不曾有过,对那马儿原有的那份情意真是丝毫不曾留得。
       骟了骡子,周劁匠向主仆二人道一声别,也就准备去往他处,就在他转身的当儿,那主人却将他叫下了:“师傅手艺好生了得,实在是让在下大开了眼界!在下贱姓周,刚好家中有一匹挚友赠送的千里宝马,哪知那马却是野性得紧,至今无人能骑,找了多名劁匠欲将其骟了,去掉它的野性,也是无人能近得了身;眼下真还成了累赘,本欲将其卖掉,却又心有不舍,只得闲养着。今日得幸遇见师傅,不知师傅可愿往舍下一解在下困顿?”
       满嘴外地口音,想来是那移居凤中的大富人家。
       周劁匠见那主人相请,其情真挚,不似儿戏,便欣然而允,抱拳一揖:“巧了,在下也是姓周,五百年前是一家呢!承蒙先生错爱,在下感激不尽。周某做的是这活儿,岂有有活不干的道理?只是周某手艺低劣,若是误了先生大事,还望担待一二!”
       周劁匠牵来坐骑,那主人也不骑马,只是与周劁匠并肩而往。二人一路平等交谈,自是没了心距,便感快意无比,不觉间便到了主人府邸。
       走的却是后门。进得门去,但见好大一片园子。园中树木葱郁,花草遍布,池塘假山布局其间,亭台楼阁星落点缀,小桥流水蜿蜒蛇行,就是那马厩也是富丽堂皇的,占据了园中好大的一隅。好一个大富人家的所在!饶是周劁匠走南闯北,几近将县境走个遍,却也是从不见得有如此的宅院。周劁匠好一番感慨,心中叹道,不愧是县城所在,就是与乡间村野不一般啊!
       仆从自去拴马喂料,周劁匠便被那主人带至马厩前察看那马。
       真是一匹宝马!但见它通体赤红,无一杂毛,宛如熊熊烈焰,燎得人顿生爱意,毛皮油光水滑,周身圆润康健,四肢肌肉凸鼓,脚力矫健,一动生风,却又是昂首挺胸,满眼冷峭,孤傲对视,现出万分的高贵来。
       周劁匠见了,不自觉地好一番赞叹。就将手急切地伸了去,意欲对其触摸。不曾想,那马却一改昔时的傲气,竟是低下头来,眼现温和,先是任周劁匠摸了个够,待周劁匠摸过,它便用嘴用鼻对周劁匠的手背手心一个劲地亲吻,还不时地打个响鼻,引颈长嘶一气,真个如孩童见了久别的亲人,显出百般地依恋。
       周劁匠劁猪骟马多年,还不见有牲畜对他有这份的情感,当下好不感动。
       主仆二人也是大异,何曾见这畜生如此地让人亲近过?更何况它还主动地来亲近人?
       那主人就大喜道:“师傅,看来这畜生真是服了你。你们有缘呢!”
       周劁匠也是大喜,“还真是有缘呢。”
       亲昵一时,主人也并不急着催周劁匠动刀,却带他于马厩旁一亭内坐了,叫仆从去取来茶水,二人一边品茗,一边叙谈。
       谈及千里良驹,周劁匠沉默稍顷,便道:“在下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主人就道:“师傅走动四方,见识定是非凡,有话但说无妨,在下正想长长见识呢。”
       周劁匠就道:“想那千里马驰骋大漠之中,中原地带可是少见,我凤中则就更是难能一求了。此马能不远万里来到凤中,那是上天的恩赐,我们不可就此一刀骟了啊!应留其做种,在凤中多多繁殖才是!”
       主人就道:“师傅有所不知,其实,在下也是不忍就此将其骟了,只是这畜生桀骜得紧,购来年余,仍是难以驯服,就不敢放将出来。这样终日闲养着,也是累赘,故此不得已而动了此等念想,欲以此释却其野性,也才好物尽其用,尽现它的本色啊!不知师傅可有良方,既能让其尽显日行千里之能,又能让其繁衍子嗣?”
       正说着,却闻稍远处一阵鼓声急响,那主人便停了话语,站将起来,蹙了眉,朝鼓声处探望。少顷,便有一师爷样人急急地朝这边赶来。主人便走下亭去,迎了师爷。
       “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启秉老爷,大群民众前来告状。又是状告和大少强奸民女,请求老爷秉公执法,严惩和大少呢!”
       主人返回亭内,歉意地对周劁匠道:“抱歉得很,适才有些要紧的公务,待在下处理完了,再来听师傅教诲!”说完转身阴沉着脸,与那师爷急急地去了。
       周劁匠一时发愣。思绪片刻,对那仆从道:“适才闻听鼓声激越,又闻什么民众告状,你家主人莫不就是那县太爷不成?”
       “正是凤中县令!师傅与我家老爷交谈甚久,难道还不曾知晓他是凤中的父母官?”仆从甚是惊诧。
       “在下眼拙心笨,不曾识得你家主人身份,惭愧惭愧!”周劁匠脸上发讪,很是不好意思。
       仆从不再言语,径去给马添料加水去了。
       周劁匠一时无所事事,便放开双目,尽情观赏起园中景色来。
       但见园子设计精当,好一个“巧”字了得,又时逢花红柳绿,到处莺歌燕舞,空气清馨宜人,且有亭台楼阁上悬挂的名家画幅应对,雕刻的诗词歌赋相称,静中不乏生机,动中不失典雅,好个舒心的所在,不愧为一方父母官的宅第!
       却在这时,但闻一股流水般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缓缓地滑来,凝神一听,分明是那古筝在幽怨地倾诉。周劁匠循声望去,但见近前的阁楼上,一女子正纤指细拨,却又朱唇轻启:
       春光正艳,和风正柔,
       照不去晦暗拂不去忧。
       我人在明媚,心困深秋,
       你可知无奈的愁绪,
       它怎样将我苦苦地揪。
       小桥深处,细水长流,
       渡不去困顿流不去辱。
       我人在高楼,心锁那寒流,
       你可知面对的是那鲜花。
       饱饮的却是那浓浓的苦酒。
       ……
       词儿如割如戳,曲儿如泣如诉,让人听来好一个“痛”字。周劁匠听着听着,一堂堂七尺男儿,却是不觉地泪流满面。
       面对这大好时光,又是置身于这华堂丽园之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谁人何至如此地悲悲切切?周劁匠一时委实难解,便信步走出亭来,向那阁楼踱去。仰首去探那女子,虽是二八佳丽,却是面色苍白,一脸憔悴。她双目全闭,满怀凄凄,只顾埋头弹唱,也早已是悲泪长流。
       
       莫不是这女子家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她又怎地到得此楼抒怀?她与县令家是何关系?
       周劁匠理不出个头绪,又被那愁绪揪得心痛,便去找仆从一探究竟。仆从却是躲躲闪闪,含糊其词,欲言又止。恰在这时,周县令却是一脸晦色地来了,见曲儿凄切,更是拉长了脸,又见周劁匠动问因果,便急急地对那仆从咳嗽一声,又对周劁匠尴尬地一笑:“让师傅久等了,抱歉得很。适才那靡靡之音,不听也罢。她是我家一亲戚,好好地,却无端地弄出些这等曲子来,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扫兴得很!”见是县令到来,周劁匠跪地便拜:“草民有眼无珠,先前不曾识得大人,言行不检,多有冒犯,该死该死!”县令道:“不知者不为罪。更何况师傅建议甚好,倒是我要好好感谢你才是。再说,县令也是常人,你劁猪骟马,是为百姓;我打理政事,亦为百姓,我俩并无不同,你不必心存芥蒂,你我还是随便些的好!”言语间便去执了周劁匠的手,将其拉了起来。
       想不到堂堂县令却是如此地平易近人,周劁匠好生感动。
       周县令随即又道:“我们另换一个去处,我还想和师傅多谈谈呢!”
       周劁匠便随县令而去,却是连连地回头,总也走不出那曲儿的氛围,还有那凄凄楚楚的身影。
       两人来到一座塔楼。那楼置于一荷塘上。塘中荷叶正翠,莲花探头,有鱼儿自由游弋,不时嬉戏,好不快活。塘岸绿柳飘飘,桃李间杂其间,暗香浮动。站立楼上,投目四望,园中景色尽收眼底。好一个宜人的所在!
       早有仆从送来茶水。二人坐定,周县令亲自执壶给周劁匠斟满一杯茶,道:“师傅先前所言极是,本人亦确想改良本县骡马,但还望师傅先帮鄙人设法驯服那畜生,再才好让其广播良种,造福凤中。想师傅见多识广,又怀绝技在身,且那马对你颇有好感,师傅驯服它,料想不会太难。”
       周劁匠肃然道:“为大人、为凤中百姓办事,周某会竭尽全力的!”
       至此,周劁匠便停止游走,一门心思调教那千里良驹。只是天天路过那阁楼,免不了要看见那女子吹拉弹唱的,或琵琶,或古筝,或二胡,或长箫,却多是那悲悲惨惨凄凄切切的曲儿,叫周劁匠要生出那无端的煎熬。
       那马果真与周劁匠深有缘分,对周劁匠极其温驯,而又聪慧,颇具悟性。周劁匠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语,它无不深谙其意,竟是把周劁匠的要求做得十分地到位。如此一旬下来,就是县令、仆从来摸它、骑它,尽管它仍免不了冷漠和孤傲,却也驯服,谨遵号令。
       周县令好不欢喜。
       三 周劁匠多次催问是何计策,周县令只是笑而不答
       这日,正是暮春时节,周县令令置办宴席,一则庆贺驯马成功,二则也是对周劁匠多日的辛苦予以犒劳,三则是让周劁匠陪他赏春,叙些话儿。
       酒宴置于园中一画舫上,画舫于荷塘中缓缓前行。
       凤中的气候已有些炎热,但见碧水摇碧叶,碧柳拂碧岸,真是满眼的绿,却又粉花初放,鸥鹭翩跹,竟是绿出了生机,绿出了万分的诗意。
       周县令兴致很高,干脆着仆从将酒席从前舱移至船头,且拆去了桌凳,只是与周劁匠席地而坐,任那风呼呼地吹扇,一边品酒,一边赏景。
       那酒是凤中百年佳酿——古杨梅酒,绵甜爽口,清香萦萦,是提神激情的绝好物什。几杯酒吃下去,引得周县令诗兴大发,即景生情,便兴手拈来一手七绝:
       桃红柳绿轻风染,鱼跃鹭翔柔波叠。
       春色天庭锁不住,遗落凡间成奇绝。
       周劁匠击节相伴,不觉间就发出一声“好”字来。
       许是那酒吃得有几分多了的缘故,周劁匠见周县令吟诗作赋,好不快哉,一时也被感染,竟忘却了身份,酡红着脸,欣然道:“周某不才,少时私塾,先生也曾逼着吟诗作对过。适才大人作得一首好诗,周某该和上一首才是。”说着便站立起来,举目四顾,但见天空清爽,白云如丝,远山如环,山山滴翠;近处和风抚面,池中红粉点缀,画舫轻缓移步,薄雾婉约相随,好一幅美景。便慨然而咏:
       白云飘飘好作画,执住清风点抹它。
       陶公有幸从此过,才见桃源含羞煞。
       周劁匠在举手投足间,竟有如此的奇思妙想,把白云当作画家,拿清风当作画笔,点抹染泼,竟把园中景色绘成了美丽、祥和的图画,这图画却是让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因逊色而羞愧。周县令闻罢,免不了大惊。想那周劁匠乃一介草民,却能作出如此大气磅礴的诗来,其才学绝不在自己之下;看来此人除却身怀绝技外,还是一难得的才子啊!周县令由惊转敬,由敬转喜,为结识周劁匠这样的奇才而兴奋,执了周劁匠的手,意欲与之结为金兰。
       想到身份悬殊,周劁匠哪里肯依。推辞再三,却是不能。周劁匠便想,堂堂当朝命官,放下县令之尊,与你草民盟好,若再一味地坚辞,则为不识抬举了。好在彼此都是同姓,原本就该是兄弟,这厢结拜,也并无不可,只得应了。
       二人因陋就简,免了歃血为盟、燃香为誓之俗,只是举杯相贺。县令长上十岁,自是为兄。周县令便道:“你我既为兄弟,今后若有所求,只管提来,兄长将竭力为之。”
       周劁匠见如是说,也就抛却拘束,便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只是眼前有酒有诗,却无了歌舞相伴,是为憾事。兄长可否去着人来弹奏助兴?”
       “想不到贤弟却有如此雅好,真对了鄙人的胃口,难得难得!”周县令满怀喜悦,这就对了后舱击上三掌,“来呀,陪上一曲!”
       周劁匠闻听,疑惑地瞅瞅周县令,又疑惑地望望后舱,但见那后舱帘卷处,一女子抱了琵琶袅袅婷婷地款步移至前舱,却是面无表情。
       分明是那阁楼上的幽怨女子!
       周县令道:“我俩邀约而来时,我家亲戚执意要来,却不想竟能派上用场!”略停停,又道,“贤弟欲听什么曲子,只管点来。”
       周劁匠一时思绪烦乱,哪还有心点什么曲子?支吾有时,便道:“真是不好意思,有劳小姐了。在下也不知什么曲子好,就请小姐随便弹些吧。”说罢,不敢再去看那小姐。
       周县令以为周劁匠害羞,便意味深长地一笑,后肃然道:“那就只管拣那动听的、欢快的曲儿弹来吧!”
       那纤长细指便游走起来,先是《雨打芭蕉》,再是《高山流水》,看似随意地拨动,却是绝妙的音律。周劁匠听来,是十分的快意,就是那周县令先前的严肃也慢慢随音化去,换上了笑靥。后来的曲儿,周劁匠却难叫出名来,时若和风细雨,时若空谷鸟鸣,时若流泉飞瀑,时若鱼跃龙门,真是好一个“爽”字了得!
       听那曲儿,周劁匠满心的烦乱一扫而光,只觉心旷神怡,豪情勃发,便舍弃杯盏,直接抱了酒坛,将那琼浆玉液倾注碗中,佐以吟诗作对,与周县令不时豪饮,一时好不癫狂。
       恰在这时,但见一叶扁舟箭一般地射来。
       却是师爷。
       师爷对了周县令耳边一番言语,便先自去了。
       周县令一时怒色满脸,恨恨地道:“这个畜生,看周某今日不法办了你!”说着站立起来,却是踉跄。
       周劁匠见状,一时不明就里,也趔趄着站将起来,关切地对周县令道:“兄长所遇何事?小弟可否分忧一二?”
       周县令见问,就道:“此地但说无益。若有兴趣,今日你就随愚兄一同审案去,看我周某人不把那姓和的畜生给办了!”
       于是,调转船头,找近处靠了岸,仆从早找来滑竿,将二人急急地抬了去。
       双双也是那酒吃得高了,竟抛却了规矩,周劁匠便搬来把椅子于周县令旁坐了,陪其审案。那师爷见状,几次欲前去言语,却并不见二人理他。
       案犯乃和大少。和大少仗其父亲为朝中权臣,为所欲为——奸淫掳掠,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朝臣非议不止,不得已,其父乃将其遣送老家,既避风头,也让其思过;不想,那逆子却是骄奢淫逸惯了,哪能去掉秉性?回乡继续作恶不已,却无人能奈何得了。这次又当众强奸民女,便被众人扭至了堂前。
       
       和大少却是不跪,满目讥讽,极具藐视。见今日周县令旁坐有一人,身着便装,不知是何来头。虽疑虑一时,但并不怎么将其放在眼里,只是高昂着头,微闭了双目,轻蔑地问道:“堂上旁坐者何人?”
       周县令见问,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威严呵斥道:“大胆!这也是该你问的么?快快将你所犯何事从实招来!”
       “呔!这有何招与不招的?爷爷我不就是看上了那女子,想与她亲热亲热,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爷爷我就这么个爱好,难道这也得由你来允准?爷爷我看上她,是她的福分,你姓周的想横加干涉,小心你头上的乌纱!”和大少毫无怕意,一副泼皮样子。
       周县令见状,一时大怒:“大胆狂徒,不思悔过,却来咆哮公堂,威胁朝廷命官,小心掌嘴!”吩咐将其押入大牢,择日再判。
       和大少不依,大声嚷嚷:“你这狗官,竟敢关押爷爷,小心你的狗头!你今日敢将我关入牢中,爷爷我明日就叫你乖乖地给我当牛作马驮爷爷我回家!”
       周县令一时气得脸色铁青,也是那酒精给冲的,便不管不顾,随手扔下令签,厉声道:“给我拿下,先打二十大板,再上报朝廷,予以严惩!”
       师爷又是欲言又止,甚是着急,周县令却是拂袖而去。
       傍晚酒醒,周劁匠洗罢脸,又去园中溜达一时,待得头脑清醒,一反思先前作为,立时大惊,自己何以就敢与周县令齐坐堂上呢?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呀!自己获罪事小,倘若连累了县令,则为罪过大矣!遂后悔不迭,当下趁着天不尚晚,匆匆赶往周县令处去赔不是,商讨个补救的法子。
       那周县令酒醒,也是后悔,悔不该一时兴起,竟糊里糊涂地将周劁匠带往大堂一同审案,此事若被人参上一本,自己乌纱不保事小,只怕是有性命之忧,还得累及家人;再者又一时冲动,重杖了和大少,这可也是祸事不小……
       正至园中踯躅,难排烦恼时,周劁匠来了。二人便择一亭子坐定,促膝交谈起来。
       “愚弟今日糊涂,牵累兄长了。”周劁匠深深自责道。
       “这也不能怨了贤弟,怨只怨愚兄修炼不够,被几杯酒灌昏了头,又被那畜生气糊涂了神志,这才导致不慎啊!”周县令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周劁匠只是低了头,用手紧拍后颈,自责个不停。
       周县令沉默一时,道:“贤弟也不必耿耿于怀。好在公堂上除了师爷外,还不曾有他人识得你,这或许还不至成为祸事。愚兄忧虑的是重杖了那和大少二十大板,是为不该呀!”
       周劁匠停了自责,大惑不解:“兄长重杖那和大少,皆因其狂妄自大,目无王法。兄长作为,可谓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怎地就说出个不该来呢?”
       周县令又叹息一声,道:“贤弟有所不知,那和大少是大有来头的。”
       周劁匠还是不解,便问:“他有来头就怕了他不成?来头再大能大过王法?你尽职尽责,依律惩恶扬善,有何惧哉?”
       周县令摇头:“贤弟不知政界艰险,愚兄在任上是如履薄冰呀!”
       周劁匠还是难明就里:“依律办事也就得了,怎地又生出了诸多艰险?”
       周县令苦笑着说:“律为人制,事在人为。这权,却要大于律呀!就说这和大少吧,仗着其父权倾朝野,为非作歹,真是恶贯满盈!可谁敢办他?如今被其父遣送回籍,继续作恶,前任县令因为依律捕其下狱,却被其父调往北方疆场引兵杀敌。可怜一介文弱书生不曾杀得一敌,反倒捐躯沙场了。堂上重杖和大少,我丢掉乌纱不足为惜,只怕换来个心术不正之人主政凤中,凤中百姓却要多受一害了!”
       “这倒也是。看来还是得想个法子,予以补救才是。”周劁匠点点头,赞同道。随后又叹息着说,“唉。这个政界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制成律法却是不依,偏要整出些枝杈末节来,让我等百姓难以理解啊!”
       周县令道:“设法补救,这是自然,我自会思虑周全,不遗祸害的。只是这和大少长期危害百姓,却让我作难,还得想法治治他,不然百姓遭殃,我则罪过大矣!不知贤弟可有万全之策?”
       周劁匠一时做难,苦笑道:“我一介草莽,乃井底之蛙,除了能劁猪骟马,别无一用,又何来良策?还是要劳动兄长多费心思。”
       周县令便道:“此事愚兄也曾思谋多日,却不得法,直至见识了贤弟手艺,大受启迪,便谋得良策一方,只是此法却非得贤弟相帮不可,不知贤弟可否愿意拉为兄一把?”
       周劁匠道:“兄长见外了不是?兄长替民除害,愚弟岂有不帮之理?兄长你就即刻发下话来,愚弟定当万死不辞!”
       “不忙,我们稍事休息再说吧。”
       周县令就着仆从去安排做来夜宵,又要了酒。二人遂对着月光,慢慢品酒赏月,作对吟诗。周劁匠哪有心思,多次询问计策,周县令只是笑而不答。
       四 仆从一路神思恍惚,竟被五步蛇所伤,眼见生命垂危
       周劁匠那酒吃得是心事重重,没了味道。周县令以为是缺了歌舞,难以激发他的兴致,便又着人去将阁楼上那女子传来,为其抚琴添兴。
       见那女子到来,周劁匠果就渐渐忘却心思,与周县令对酒当歌,作赋填词,好不快活,竟至烂醉如泥。及至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周劁匠坐将起来,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却不想搅动旁侧一人,那人和衣而卧,这下却翻过身去,继续酣睡。周劁匠揉揉眼睛,定睛一看,立时惊吓不小,那人分明就是那抚琴女子!
       周劁匠弹跳着滚下床来,恰在这时,敲门声起;周劁匠更是慌乱,战战兢兢打开门来,见是周县令站立门前,则一时不知所措,满是尴尬。
       周县令却视而不见,关切道:“贤弟昨日睡得可好?”说着便带周劁匠去洗漱,并共进早餐。
       早餐后,二人便去周县令书房。
       周县令让人倒上茶水,一边品茗一边道:“贤弟家中还有何人?可否成家?”
       此时,周劁匠心中已趋缓和,便道:“愚弟自幼逝去双亲,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成人,后学得劁猪骟牛的手艺,仅聊以糊口,怎敢奢望能够婚娶?”
       周县令笑道:“俗话说,有技在身,走遍天下都不怕。贤弟有绝技在手,怎的就如此地没有信心?那抚琴的女子如何?贤弟若是没有异议,愚兄就将其介绍于你!”
       提及那抚琴女子,周劁匠又一时心跳得紧,头脑中近乎空白,便轻声嗫嚅道:“但凭兄长做主!”
       见周劁匠应允,周县令极为高兴,便道:“这就是了!为兄的这就张罗,待到冬日空闲,就操持你们完婚!”说着去将书房门关了,开始密谋惩治和大少爷的事来。
       周县令道:“这惩治和大少的事,说是容易也容易,要说艰难也的确艰难。请个杀手,将其秘密处决,确是易如反掌,只是这样一来,难保不留下蛛丝马迹,更会遗留后患;即便不留痕迹,但在愚兄的治下发生命案,要是他人,大不了作悬案处理,而丧生者是和大少就不同了,愚兄则是难逃其责的。是以此计不可取。所以,自见了贤弟的手艺后,愚兄便萌生出将其骟了,免其糟践民女,还得将其慢慢致愚,免其另外作歹,这才是那上策!”
       周劁匠虽是义气,思谋一时,蹙了眉道:“这种所为,似有失人性,愚弟却是下不了手!”
       周县令却不以为然道:“贤弟儒腐了不是?对和大少之流何需讲什么人性?”
       周劁匠则道:“兄长所言虽是,然骟人之事出在兄长治下,兄长仍是脱不了干系的;再说那致愚之法,愚弟确也无能为力。”
       周县令笑道:“贤弟不急,待愚兄细做解说。愚兄观贤弟劁猪骟马,每完事之后,均吐泡含有药汁的口水往那刀口处一抹,愚兄便估摸那是贤弟的诀窍,意在不让刀口发炎,也痊愈得更快,是与不是?”
       “虽是如此,”周劁匠忧虑道,“只是那刀口却要三五日方能痊愈的呀!再说,还得留下疤痕,这若让那和大少察觉,不就同样惹下祸事?”
       
       “这就是要劳神贤弟的地方。还望贤弟细细研制,让那药能在一两日内将刀口痊愈,还要不让其留下疤痕。”
       “这却让愚弟有些作难,愚弟终究不是郎中啊!”
       “不难不难。常言道,一通百通。贤弟已有医道的底子,刚巧愚兄祖父也是有些手段的郎中,留下不少良方,只是后辈毫无兴趣,这些方子只得束之高阁,这就刚好为贤弟派上用场。只要贤弟悉心研究,料想定会有所收获。至于那致愚之方,愚兄曾闻祖父念叨过,好像也是有的,贤弟只需仔细查阅,会有所发现的。”
       此事便定将下来。周县令还将那从不离身的仆从派与了周劁匠,任其使唤,又着人买来不少的猪羊牛马供其秘密实验。
       周劁匠在那仆从的配合下,或查阅典籍,或采集药草,或配伍药方,或实验功效,竟是整日沉溺其中。
       周县令政务之余,也来看看,陪其说说话,喝喝茶。偶尔与其小聚一日半日的,就吟诗饮酒,赏景赋词,放松身心。这时,总要着那女子来操琴相伴,却是不再让二人同居一室了。
       却说这日,那仆从与周劁匠上山采药,一路神思有些恍惚,采药时失了警惕,不慎被五步蛇所伤,眼见得生命垂危,周劁匠见了,竟是跪下身去,将伤口划开,全然不顾地吸起毒来,后又扯来药草,用嘴嚼成泥敷与患处,艰难背至家中,这才保确了仆从性命,而周劁匠满嘴却是肿胀不堪,足足一日,方才消去。其间,尽管周劁匠自己尚在病痛,却还要时时去观察仆从痊愈情况,喂水抹汗,按时司药,内服外敷,好不周到。周劁匠的悉心照顾感动得仆从老泪纵横,连道亲人也不曾对他如此好过。周劁匠却大不以为然,认为只要是那有些人气的,都会如此做的。
       那药也是霸道,一日过去,肿胀全消,两日过去,伤口也就愈合如初,却未留下丝毫疤痕,下地走走,也不见有丝毫不便。这让周劁匠欣喜万分。暗道,这药还算没有白白研制。仆从见了也是喜不自禁。周劁匠就又问及那日恍惚之事,却想不到那仆从竟是悲从心来,如妇人般嘤嘤地哭了。原来,那仆从家住黄河岸边,前不久遭遇了百年难遇的特大洪灾,房屋被冲,庄稼被毁,家人虽无死伤,至此生活却无了着落;仆从尽管筹了些银两寄回家中,然杯水车薪,度不了多少时日,是以想来就心中焦虑,这便散了精力,乃至神思恍惚,铸成了大错。
       仆从将缘由和盘托出,周劁匠听了好一番埋怨,便道:“家中遭难,何不找你家老爷借些银两?”
       仆从却道:“你有所不知,我家老爷也正遭难,你可知晓乎?我家老爷原本也是朝中大员,只因与那和大少的父亲政见不一,便遭陷害,以至被贬至此。来此之前,家中银两被抄悉数充公国库,来此的盘缠还是亲友赠与的呢,老爷来此年余又十分的清廉,他一时却又哪来的闲散银两?好在前任县令乃富家子弟,修得偌大的府邸,其调往北方,断定自己无生还的可能,而膝下又无子嗣,便将这宅第留与了老爷,只求老爷照拂好家人,老爷一家这才有了避雨之所。”
       周劁匠闻听,一时唏嘘不已,想那周县令政务之余,豁达潇洒,以为正仕途得意呢,却不想是这等曲折,这官场委实险恶。
       周劁匠说:“你我相处多日,感情也还不浅,你有如此难处,何不告知于我呢?”
       仆从道:“师傅与我家老爷交好,却从不将我等当下人对待,这已是让我等莫大的感激,小人哪还好意思再让您破费?再说您也是四处漂泊,人又义气豪爽,手中也定无多少余银呀!”
       周劁匠就道:“你这就见外了不是?俗话说,一方有难,八方相助。在下虽是银两不多,却也还拿得出一些。”便掏出身上所有银票悉数交与那仆从。
       仆从哪里肯受,自是推辞再三。
       周劁匠火了,道:“就算我借与您的可好?”
       仆从这才收了,感激涕零,当即跪下,向周劁匠磕下三个响头。
       因知晓了周县令的苦楚,此事也就不便惊动周县令。
       五 和大少那物件儿蔫蔫的,只顾缩头缩脑地沉沉睡着
       周劁匠终究是那敬业之人,事一过,便又是投入研制。经反复实验,大功告成。周县令欣喜异常,令置酒,席间,二人就下一步如何实施对和大少的惩治进行周密研讨。
       却说这日,闻听邻县的常春楼来一绝色女子,和大少兴奋不已,就着一滑竿将其抬了过去。
       女子正在抚琴,果然绝色。见和大少到来,展眉一笑,确实风情万种,好不撩人。
       和大少便扑了上去。
       女子却不作忙,盈盈一笑,道:“公子真是那饿犬变的,甚是急躁。不见我正在抚琴么?何况公子一路赶来,定也口渴,几上有茶水点心,何不补充一二,稍事休息,也好添些精神,我又不曾跑了去!再说,公子像初尝女色似地饥渴,也不怕传出去别人笑话?还是讲点情趣吧!”
       和大少心中一怔,脸一红,便停了粗鲁,果就觉着有些口渴,便道:“心肝儿言之有理。还是宝贝儿你能体贴本少爷!”遂淫笑着离开那姑娘,一边听曲儿,一边就着点心饮那茶水。
       姑娘便凝重了神色,低头抚琴。
       却不想一曲刚毕,和大少那眼皮则重似千钧,虽努力睁上几睁,但终是抗拒不住,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时,一嫖客样人闪了进来。四目相对,那人立时惊诧万分,抚琴女痛苦、幽怨的脸上早已爬满泪痕。
       原来,那男的便是周劁匠,女的尽管着意进行了装扮,一经辨认,即能看出是那阁楼上的抚琴女子。
       这可是原订计划中不曾言明过的。二人愣怔一会儿,似有千万言语需要说个明白,却又无暇问及缘由,周劁匠只得努努嘴,着那女子去把门望风,自己即刻褪去和大少裤头,细心阉割那玩意儿。
       也就几口烟时间,那事儿便做利索了,二人趁人不备,越窗而出,翻墙而去。
       和大少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到处寻找抚琴女子,却哪里见其踪影?揪问老鸨,只道是临时挂牌来的,也是不知所往。好在常春楼其她女子也是秀色可餐,伺候人的本领又好生了得,和大少顷刻也就去了火气,只是几近将所有女子玩了个遍,那物件儿却是不争气,蔫蔫的,只顾缩头缩脑地沉沉睡着,一点儿正事不干,让和大少好不懊恼。
       和大少从常春楼怏怏归来,变了个人似的,对女色便渐渐失了兴趣,及至半年后返回京师,那精神头儿也开始不振,言行呆板痴愚,逐渐成了废人,就连宫廷御医也是莫辨缘由,无可奈何。
       再说周劁匠二人,那日一路上本有不少话要说,却又心中一时去不了这事带来的隔阂,几次开口,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得长叹不已。匆匆回至园中,二人正欲去向周县令回复结果,途中却被那仆从拦住,引至僻静处,揖首肃然道:“老奴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女子望望周劁匠,周劁匠道:“老人家怎地将我等当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仆从便诚然道:“二位平日对老奴有莫大的恩惠,老奴今日就不义一次,不得已背叛主人了。老奴还是劝二位就此悄悄离去吧!”
       那女子大为疑惑,正欲发问,周劁匠则急切道:“发生了什么事?”
       仆从道:“二位可曾想过,老爷既能设法对付和大少,就不怕此事万一暴露而事先设法对二位灭口?”
       周劁匠正容道:“老人家不可妄猜,这姑娘是您家老爷的亲戚,而在下也是您家老爷的结义兄弟,他怎么会对我等不义呢?”
       仆从道:“看来您对老爷的为人并不了解啊!老奴打小就在他们家,至今已伺候他们父子两代,对老爷的底细可谓一肚尽知。其实,老爷与您结交,包括他让您与二太太见面,并说要给您做媒冬日让您与二太太完婚,还有,在您二位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二位去完成对和大少的惩治,都是老爷设计的一个圈套呀!”
       
       “什么?您说这位姑娘是您家二太太?”周劁匠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望望那女子,又看看那仆从,大为惊异。
       “不信您让二太太自己说吧。”仆从把眼睛投向那女子。
       那女子早气得青筋直冒,满脸发白,却又不得不叹口气,摇摇头道:“老人家并未说谎,奴家确系周县令小妾!奴家原本秦淮河上一歌妓,被时任监察御使的周某看中而花重金赎出带回京城,却不想其大太太不容,而周御使又心中不舍,其时刚好周御使因不慎开罪势力庞大的吏部侍郎和某,也就是和大少的父亲,和侍郎便串通他人设计陷害周御使,周御使抗击无力,便欲将奴家送与和侍郎,和侍郎识破其计,终是让皇上将其贬至凤中。到凤中后,又被其后返乡躲避风头的和大少钳制,和大少也因危害乡里得不到制裁,百姓已迁怒周县令。为讨好和大少,为今后重返京都打下基础,周县令又将奴家送与和大少,哪知和大少享用奴家一夜后,将奴家又送回,并不领周县令的情。是以周县令对和大少一家恨之入骨,并发誓要让和家断子绝孙,还让和大少不得好死,便将奴家软禁于阁楼上。直至先生到来,才让奴家下楼弹琴相伴,要奴家好好表现。这次让奴家去常春楼给和大少下药,说是只要成功,就放奴家自由。奴家却不知其中有这么多的龌龊。”
       仆从叹道:“二太太所言一点不假呀!”
       周劁匠听了,久久不曾说出话来,仰望蓝天,似痴了呆了一般。
       仆从急急地催促道:“二位勿再犹豫,先前老奴听老爷与师爷密谋,近日就将对二位不利呀!”
       周劁匠长叹一口气,凄然道:“不曾想官场如此复杂!不曾想官场之人如此歹毒!唉。罢了罢了!”拔腿就走。却才走得几步,又返转回来,对仆从跪下深深一揖,“在下这一离去,却不知要给老人家您带来怎样的灾祸?在下实在心有不忍啦!”
       仆从也双膝跪下,将周劁匠扶了起来,两眼含泪道:“二位只要快快离去,不让老爷知晓,老奴就不会有事。即便事发,老爷降罪老奴,老奴这把年纪了,也是毫无怜惜;况且先生对老奴又有再生之恩,对老奴家人也有救命之德,老奴就是搭上这把老骨头,也是难抵先生恩德一二的。只是老奴欠先生的银两,看来却要等到来世再还了!”
       周劁匠走向那女子,真诚道:“姑娘也是苦命之人,若是不嫌弃在下,就跟在下一起远去他乡,隐居世外吧!”
       那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是点点头,也双膝跪地对仆从连磕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与周劁匠毅然决然而去。
       这时,仆从紧跑两步,叫道:“二位稍等!”便将身上所挂包袱解下递与周劁匠,又急急去那马厩,将那千里马牵了过来。
       那马却是十分地通人性,早已趴于地上,驮起二人,竟是绝尘而去。
       这园中,只留下一段难以言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