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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961213与961312
作者:走 走

《收获》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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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生活了很久,我不知道还需要在这里生活多久。我可以一直活下去,没有老,没有病,没有死。所以;这是我的屋子,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只有:门、窗、床、洗澡池,我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灰色的泥壳。桌上立着电脑,它同样四四方方。
       每天天亮之前,在房顶的小窗开始由黑转白的时候,泥水从洗澡池底渗出。当我自然醒来,我就从床上坐起,下到地上,走进池子,在那里我闭上眼,屏住呼吸,滚动一圈。带着湿漉漉的身体走到窗下,站在光里缓缓旋转;潮湿渐渐从身体上蒸发。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更不知道不洗会使我变得怎样。不,对此我一无所知。我也并不在意。我知道我为何知道要洗(各项指示都张贴在“体检中心”的门上,每年我都认真仔细地阅读。为了避免遗忘。可以带走一份指示的复印件)。这就够了。
       泥水半干,捂住皮肤,用手摸一摸,非常厚重,这时可以开始磨舌头。磨舌头是这个城市特有的一项娱乐活动,去年在“体检中心”我见到的最薄一条,阳光照在伸出的弧线上,熠熠生辉。
       歪着头,把舌头伸长,贴紧水泥墙面来回,不久就会大脑空白,接着就会慢慢滑到地上。其实有一种更好的办法:用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抓紧舌头两边在墙上来回磨。
       舌头在墙面上摩擦,细小的碎屑不停往下掉,它们在地上累积,从平铺到隆起弧度。我的舌头已经很薄了。有一次右手食指抓住舌头边缘时,向下按了按,立刻流下一条细细的液体,液体蜿蜒着,我蹲下来,让它们一滴一滴滴进地上的碎屑里。这就是我第一次流血的情况。我并没有因此停止磨舌头。流血对身体不好,但我们不会因此死去。人总是死不了。几十年来,关于“如何真正死去,永不复返”的文章在网上一篇一篇地发表,但据说连作者本人也没能做到。
       每天正午,食管从屋顶缓慢垂下,一直垂到桌上,开始有节奏地一伸一缩。这种伸缩突如其来,一天只此一次,一次三分钟,而这只是目前的科学水平。我记得几年前还需要耳分钟之久。好吧,科学家们想,我们来做些事吧,于是几年之后,他们获得了突破性进展(省下的两分钟可以花在其他事情上,比如说洗澡,澡是怎么洗都洗不够的;再比如磨舌头,如果愿意,可以经常调整角度,改变现有的弧线)。不过三分钟不是一个精确的概念,它因人而异。在管子的末端有一个嘴套,把它套上嘴,就会有东西滑进胃,三分钟就是食物从嘴到胃的整个滑动过程所需要的时间平均值。因为每个人的上身高度不尽相同,从嘴到胃的距离也有长有短,因此有几秒钟的偏差在所难免。食物的分量不多也不少;刚好装满整个胃。这是经过科学计量的。每一年的最后一天,人们都会走到街上,在街的尽头有一座名叫“体检中心”的大玻璃房,走进去,再从另一扇门走出来,身体最新的所有数据就被登记在案了,包括胃的大小是否有所变化,身高有无改变等等。每天的食物都是根据不同人的不同身体数据精心计算后科学处理的,包含了人体所需种种元素。所以大家都很健康,身体素质经高矮胖瘦比例摊派后完全平均。
       有时为了给进餐增添一些乐趣,我会把管子攥在手里挤压、折叠,或者打上几个结。它的造型既然发生了新的变化,进入我胃里的东西应该也会变得特殊一些吧。不过具体是不是真会这样;我就弄不清楚了。
       每天食管一开始伸缩,我就在桌边坐下,桌沿紧贴胸部,整个人前倾,把嘴凑上去。当管子重新缩回屋顶,我就知道,胃已经被填满了。其实我并不了解我的胃,我既没有体验过饥饿将肠胃绞成一团的痛楚,也没有品尝过饱餐带来的满足。而这两种感觉是那样的特别,自从我在“感觉中心”体验过一次后,就欲罢不能,重复体验了好几次,我希望我可以长久地记住它们。所有我在“感觉中心”体验过的感觉,我都会深深记忆,我不想因为忘记而重复体验。在“感觉中心”体验一小时,需要辛苦工作五小时。
       说到工作,我工作时坐着的那把椅子,坐起来实在很不舒服,用手指摸一摸椅面,可以发现许多细小的颗粒状突起。每天我一坐下,电脑感应到我的存在后就点起一盏蓝色小灯向我问好。和蓝色小灯一起跳出来向我问好的还有一句话,“你好,961213,你是唯一的,要努力工作!”这句话会在屏幕上停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电脑将我和屋外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确切一点说,是和许许多多像我一样、坐在屋里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这行字的黑色变淡了,融人屏幕深处。
       电脑的前面是一张长方键盘,键盘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点,每个小点代表这个城市的一个区域。哪个小点有了光,说明这个区域里出现了需要安慰的心灵,就把一个指头伸过去,让光点在其下熄灭,同时,电脑屏幕上将闪烁出一句话,送给那个需要安慰的人。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人总是输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会赢”,“无知识或者有知识都无关紧要,解释和理智的世界并不就是存在的世界”,“不管怎样,时间是要消磨掉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一天中频繁地出现,这一天结束后它就消逝了,永不再现。
       是的,这就是我的责任。我不需要进一步地了解他们,对他们的寂寞加以分析。
       曾经有一个阶段,我还那么年轻,我对我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完全的认识,那时我认为应该把这些句子传播到大街上。于是有一天,我将二句话记人脑子,打开了门。
       门前就是街道,街道对面是一排排灰色的房子(不久以后我发现,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完全对称),街道上空无一人,我等了很久,终于看见遥远的街角转出一个土黄色的人。他匆匆往前走着,不时张望一下四周,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刚要走出屋子,却看到街的对面突然冲出了一个同样土黄色的人,个头比刚才那个大了一圈,他迅速扑到那个人身旁,向他猛踢了两脚。先前的那个摇晃着,在一汜击中鼻子的拳头下倒在了地上,后来的那个立刻压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奇怪的姿态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于是我停了下来,站在门边,也许把嘴也张开了,我望着他们:街上忽然多出了好些大大小小土黄色的人,他们飞快地扑到那两个人身上,互相厮打起来。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斜刺里急急忙忙窜出,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冲我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街上扭动的人群,就一头扎到了人堆里,当然我不认得他是谁。
       一个有趣的场景,我之前没看到过。我向前走了几步,不过还是改了主意,关上门,退回屋子里。键盘上已经有许多小点不停地闪动了,我用两只手掌同时按下。屏幕上一些文字闪烁着排列成一行:“这世界多么美好。快乐,我们快乐,我们快乐。”
       至少,对于按下关机键的瞬间而言,辛苦工作是值得的,电脑屏幕的右下角会在蓝光里出现这样一句话,“961213,你今天和X X X X人一起度过,他们的心灵因你得以安慰。”人数越多,意味着我工作越努力,第二天洗澡池里的泥水也会越满。
        刚开始工作的那段时间,每次看到小点亮
       起来,我都严格按照工作手册上的指示,用一个手指头去揿。那时如果哪天我一边胳臂高,另一边胳臂低,就说明我工作得很努力。后来我发现,报酬与工作态度的好坏无关:把随便哪一半的侧脸往键盘上压下,或者一屁股坐上去,所有光点就会整齐地暗灭。
       那时我眼睛上的薄膜又增加了一层,想看清楚屏幕上闪烁的话语就必须凑得更近,脖子上的泥壳也会因拉长和褶皱而脱落,我不再关心它们说了些什么。那些黑字飞快地出现和消失,连成一条美丽的弧线。
        2
       有天早上(之前我持续工作了一天),我看到池子里已经放满泥水,在用完它们之前,我再也不必摆弄键盘了。我开门,走到街上。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几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人。他们全都往一个方向走着,我跟着他们也往这个方向走着。看到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推开一扇门并且消失在了门背后,我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和我家的门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家门上写的是“961213”,而这里写的却是四个大字——“感觉中心”。
       我推开了门。屋子很大,贴着墙面摆了—-长溜的工作台,绵延了整整三堵墙。每张工作台上都有一架电脑,和我家的电脑相比,它多了一根管子。管子细细长长,末端是一块薄薄的铁板。已经有几个人坐在了电脑前,管子在身上密密地缠着。看得出他们洗澡都洗得很勤,因为他们的脸都被泥水很好地包裹住了,什么表情也看不到。有时他们中的某一个会突然地抽搐一下,或是大幅度地摇摆。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没人理睬,就试着慢慢蹭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下,刚刚拿起铁板,屏幕哗地亮了,闪出一行字,“您好,961213,欢迎来到感觉中心。
       我挪了挪身子,放松了一下坐姿。
        “您超额完成了您的工作,累计可换取两小时的感觉体验。”
        “现在请用您手中的感应器选择您想体验的感觉。” — 拿起铁板后,屏幕上排列出密密麻麻的黑字。我一排排看过去,“半身不遂”、“饱餐”、“奔跑”……我将感应器指向了“饱餐”。对于“饱餐”的解释是这样的:饱饱地吃一顿。
        其余的黑字一点点褪去,整个屏幕上只留下了“饱餐”两个大字。
       “现在请您将感应线从胸顺缠到腰部,将感应器贴心脏放置。”我照做了。
       胃部最初感觉到的是温热,暖暖的,从胃壁的一角开始蔓延,我感觉到干皱的胃壁被滋润着,舒展开来,渐渐变得丰厚肥硕有弹性。温热继续注人,顺着胃壁一圈圈滴落,有弹性的胃袋盛着这些温热,温热在增加,胃袋开始沉甸。这种温热的力量是强大的,它开始渗出了胃袋,进入我的血液,血液带着这些温热流经我身体的每个细枝末节、我开始觉得晕乎乎的,很像站在家里唯一的一扇窗下任光照着的感觉。我甚至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我闭上眼,温热包裹着我。
       睁开眼的时候,温热已经消失了,我的胃,依旧是冷冷的一个存在。
       3
       不想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我就打开门,在暗中等待,等到一个比我个子矮小的人出现,就从隐藏的角落里冲出去。握得紧紧的拳头似乎破开了空气凝结的那层薄膜,这力量合上对方自身的重量,把他重重地压向地面。有时他会直接倒到地上,有时却只是几个趔趄,在好一会的摇摆后又重新站直身子。很偶然的几次,我的拳头落了空,自己的力量牵引着我向前一头栽下去。
       虽然没有绝对的胜利,但作为偷袭者的我兰般还是占着上风,几个拳打脚踢之后,我就把对方压在了身下。现在我们身上的泥壳都已经被震出了一道道裂痕,裂痕的走向没有规则,这些细小延展的曲线把我的手指引入其中,从一根到另一根,手指沿着那些曲里拐弯的边沿摸索,总有尽头,顺着抠进去,裂痕便开始扩大。运动着的线路遇上了静止的,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块。我很喜欢这样,把别人身上的壳一块块揭下来。没有壳的地方呈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白,这种白在朦朦胧胧的光下慢慢蜷缩起来,那个人会因此张开嘴,单调地重复着开开合合。这刺激着我不停地去揭,我想看到一具白生生的肉体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当然对方会反抗,所以我只能用整个身体压住对方,一只手招架对方乱挥的双手,腾出另一只手来揭。这样进展的速度就很慢,周围开始聚起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先站在旁边看上一会儿,然后,热力渗出,渐渐压迫起整个空间,这个空间被越冲越鼓胀,于是某个下一瞬间,他们一起向我们扑来,这时候,凭经验,我该走了。否则,我会和那个人一样被那群人压在底下。
       我的个子并不特别高,我知道也有很多人在暗中窥视着我,想把我一拳打倒,再看着我裸露出来的皮肤迅速蜷缩。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天我出门是为了去“感觉,中心”,在我想穿过马路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冲向我,我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结果他自己扑倒的同时扑倒了我。我们在灰蒙蒙的地上扭打起来,我的壳就在那时裂开了一条缝。他的一对白色眼球突然涨大了。壳顺着最初的裂纹呈放射状崩溃,剧烈的灼痛刺激着我。这时,一根粗砺的手指伸进来,触到了我的皮肤,火辣辣地痛。这种痛我曾经在“感觉中心”体验过,就像“赤裸了身体,被马匹拖着,经过布满砂石的路”。
       我痛得缩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把我们全压在了底下。我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痛了,使出所有的力气,在人群下面滚,在地上滚,地上全是尘土,滚一层,皮肤上的灼痛感就减轻一点。因为我的剧烈运动,导致很多原本在我上面的人滑了下来,我就这么一直滚到了街对面。没有人来追赶我。
       我看着他们,眼前是一堆蠕动的山,不停地改变着形状。伸手从左眼球上揭下一层薄膜后,能看出是一座土黄色的山。右眼球上也往下揭一层,山离我更近了,看得见土黄色的胳膊和大腿在舞动。第二天,这些被我揭下扔掉的薄膜就会重新长上。看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自己上街的目的。
       4
       我坐到一张靠门的桌子前,这时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撞了我一下,肯定是刚干了点工作,立刻就想交换一些奇特享受的“飞灵”。根据网络新闻台的报道,“飞灵”现象已经引起了管理者的重视。他们大都岁数较小,有自己的家却认为“感觉中心”才是他们的家——潦潦草草地干点活就直奔这里。报道最后指出:没有“感觉中心”,他们的生活就像并不存在一样。不过这对我可没什么妨碍。
       这一次,我将感应器指向了“接触”。在其余的黑字一点点褪去后,屏幕上忽闪忽闪现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这种感觉本中心暂缺。”
       我仔细看了看关于“接触”的解释。
       1、挨上,碰着,比如皮肤和物体接触后产生的感觉就是触觉。
       2、(人跟人)接近并发生交往或冲突。
       看完,我正打算重新选择一种感觉,屏幕上又忽闪忽闪地现出一句话来。
       “您好,和您一样,961312也希望可以尝试
       这种感觉,您愿意和961312一起创造出这种感觉吗?创造一种新的感觉,并无偿提供给感觉中心的,可以终生享受对折优惠。”
       我把自己的脸贴近屏幕,力图看清这句话。这些字是黑色的,连起来变成一大块黑色,我认真地看了一会,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小心地轻轻地捏住感应器的一边,最后将它整个抓进手里。就在这时,屏幕上的黑色小点再次有节奏地蠕动开,排成一行文字——“互利交易,让我们创造接触的感觉,961312。愿意?不愿意?”
       坐在屏幕前,双手平放在桌上,我认真地思考这句话。无疑,这是一个比较节约的方式,可是创造,在我有条不紊的生活里多出这么一件事(显然它和我每天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联系),我不知道需要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了解到这一切。我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在桌上叩击着。和或多或少与自己相像的另一个人……
       我的确将感应器指向了“愿意”两字。
       “愿意”在瞬间被分解成无数个小黑点,无声四散、消失。我突然不想再看到这片屏幕了。我把头仰到椅子的靠背上,看着天花板;我把头颈往下折到不能再折的位置,看着地上;我还看右边、左边,两边都有人,这些人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不愿意看着屏幕,同时我心里清楚,那片空空荡荡一直在等着我。我慢慢地正视了它。
       空白平行着移进我的双眼,不紧不慢,一步不停,持续往里推进,一直进到大脑上。我闭上眼,想象这片空白的速度。我想它非常薄,因为它的移动如此轻盈,触到大脑后迅速柔软地舒展开。就这样,空白轻轻蒙在了我的大脑上,整整一周,不留半点缝隙。
       一片空白中,我睁开了眼。屏幕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句话来,“我们一起吧。”
       这五个字就像太阳从窗口投射进来的一束光线一样投射到我眼睛的薄膜上,再从那里进入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就被这光线一般的五个字照亮了。我摆动自己的脑袋环顾四周,他们,除了这位961312,当然还有我,都把他们的时间和工作成果花在享受别人全都享受过的感觉上,我的天,所有人享受同样的感觉。够了。我伸出自己的手臂,可我不知道要伸给谁。
       5
       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头顶的窗户没有透进一丝亮光。仍是夜晚,可我没能睡着,这从未有过。我从床上坐起,摸索着走到池子边。先将一只脚伸进去,泥水晃荡着分开,包住它。再伸进一只脚,泥水再次分开。我蹲了下去。感觉到泥水往上升起,包住我的肩膀。我抱住自己的膝盖,屏住呼吸,将头一直低了下去。我在泥水里,柔软的,永远包容我、保护我的泥水里。再次回到床上,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径直走到电脑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一刻不停地工作,我要把大脑的所有空间都用在按下光点上(看起来它们十分配合,它们满键盘地闪)。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断地变换姿势。当我侧着半边脸向键盘趴下时,食管伸缩着垂到我的嘴边。我一边进食,一边继续工作。除此之外,我不打算做任何其他的事情。我在避免一个念头、。因此我只能坐在那里,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屏幕上飞过的黑字。可是这个念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着我的大脑,大脑,它迫不及待地,一点一点地接近,想看个究竟。正好有那么一小会儿,键盘全部暗沉了下去,光点不再闪烁,于是这个念头亮了起来。
       我关了电脑,我本想一直面对着它,可我力不从心了。
       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并不打算去“感觉中心”,但我所任自己的脚尖朝着那个方向。也许,我暗自想道,借助感应器,我可以让自己赶走那个念头,而此时,我已到达:感觉中心”的门前。
       坐在电脑前的人们和我一样,泥水包住身子。我拿起铁板让黑字,管它到底是什么,向我涌来,新的感觉会占据我的记忆。可我当时,抓着那块铁板,摆弄着它,在“恐惧”、“失望”、“妒忌”,所有罗列出的感觉中间进行着选择,却坚持着不指向“愿意”。我往后靠了靠,一边想这次仍然将是暂缺,一边将铁板移向了“接触’\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本来并没想过要这么选择的,我将体验另一外的一种感觉。暂缺。这个未曾被创造出的感觉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没有我,它将无法存在。
        拿着感应器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新的选择泛起,向这只手游来,手不禁往后缩了缩。我站起身,将感应器放回桌上,转身离开。
       我朝着不是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歪着头,打量眼前每一扇房门,一串又一串模模糊糊的数字,从我身体两侧缓缓流过。我开始从眼球上往下撕薄膜,那些数字在干燥的、有尘土的空气里一层又一层,逐渐明亮起来。就是这里,哉的步子越来越慢了,我看到那个数字了。
       突然,我的脖子一紧,整个人因为背后压下的重量往地上摔了下去。偷袭者趁势骑上了我的身体,陌生的手指在褶皱里贪婪地逡巡着。细小而连续的疼痛从我的尾骨升起,一路长驱直人,贯射进我的大脑。
       终于,我反抓到了对方手腕,其后的搏斗过程出人意料的简短,在我成功地把那个偷袭者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一个体格比我小了好几圈的小个子。碎裂的纹路轻微地,硌着我的手指。顺着那道边缘,可以揭下一整块泥壳,然后就会有新的边缘产生,我正如此打算,重量再一次从背后袭来。这一次是我们两个,被同时重新压回,地面。
       我又一次成功地逃脱了。我知道,偷袭我的小个子仍在人群之下,但是,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我转身,向着961312这六个数字走去。它们写在一扇房门上,房门紧闭。在这一整块封闭的平面前我站了一会,举起手敲门。在连续的敲击中,我想象,门后的那个人,是我。
       6
       半空中平白升腾起一个硕大的圆球,圆球爆开,无数细小的碎屑落下,转瞬不见;圆球一个接着一个,碎屑连成了线。这是我曾经在家里电脑屏幕上看到过的,被老古前的人们称作“花火”的景象。而现在,我紧紧攥起的右手拳头,却让我再一次清楚地回忆起了那二幕。
       那是一种我在“感觉中心”里从未体验过的疼痛。疼痛与疼痛,原来并不相同。
       碎屑般细小的疼痛沿着拳头上隆起的四个关节,线一样“倏”地划过,一直滑进我身体内部,消失。这奇妙的感觉让我惊讶,我继续敲击,疼痛一个接着一个绽放。比起我曾看见过的那些“花火”,我感觉它们的体积更为庞大。
       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穿过凝固的空气而来,却在我的身体外面停住了脚步。我无法将它们拉得更近,它们并非疼痛。我的左手下意识地伸向自己的左耳,我知道,它们就站在那里。
       沿着我自己的耳朵一层层盘旋而下,一条长长的、曲里拐弯的纸条,牵引着我粗砺的手指,直到那漩涡般最为核心的封闭空间,那里塞满了一团接着一团的纸。
       站在陌生的961312房门口,我的脑袋向右侧缓缓倾斜了,我继续清空自己。
       那些纸,可以断定的一点是,它们并不先天
       居住在我脑袋上的隐秘洞穴里。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是哪一天,我在家里的电脑屏幕上看见了这样一段话:
       961213,你现在看见的,是声音操作界面图。
       人说话的音量,由小至大分别为灰、绿、红。出现灰色,表示外界声音很小;红色代表外界声音过大,你可以通过捂住耳朵适度调节外部声音音量。
       生活中充满了我们实际并不需要的声音,它们会影响工作效率和身体健康。
       因此,关上耳朵,把我们的世界变成安全的灰色,是必要的。
       脑袋慢慢向左侧倾回,现在,它回到了正中央的位置。刚开始它有些失重,但是很快,不远处肉体与肉体撞击发出的嘭嘭声填了进去,它们在我的耳朵里铺上一层底子,我的脑袋因此不再左右摇晃。
       我转过身,张大嘴,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啊”。我试着再次张大嘴,一个十分沙哑难听的“啊”从我的嘴里冲了出去。在黑暗的甬道里它们被关了很多年,第一次外出,难免有些迟疑。一声接一声的“啊”冲了出去,冲力过猛,我发现自己整个脑袋都开始震动,带着我的身体不住前倾。
       人山蠕动依旧。
       晃了晃突然间变得轻盈无比的脑袋后,我停止了继续大喊大叫,不作声地又看了一眼那六个数字,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开机后,我向网络新闻台发问: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是什么?
       答案是:海妖塞壬三姐妹的歌声。
       她们坐在岛上花繁叶茂的草丛中唱歌,歌声甜美动人……我正想继续往下看,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块长方形——961213,你正在试图访问的网页危险,请禁止!
       在我点击确定后,屏幕重新恢复了空白。
       7
       电脑在桌上。泥水在池子里。床在地上。我注意倾听着它们的声音,细微的,不比我的呼吸更响亮,有时我得暂时闭紧嘴巴才能听见,电脑在很轻地嗡嗡响着,有时来点的的声。和我一样的人们弄出的一些连绵不绝的声响在墙壁与墙壁之间来来回回:站在泥浆池子里,抬起一只脚往下踩,再将腿拔上来时发出的咕吱咕吱声;隔壁的门哐啷一声打开;或是“轰轰轰”,街上突然出现一群人。尤其后者,当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充满我的两只耳朵时,我就打开门,人群聚集在我的面前,一个个后脑勺,不时可以看见一条手臂在空中突然挥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后落下去,落到另一个人身上。从我站着的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去,他们肩挨肩,肘碰肘,撞着挤着。加入我的同类中去,他们在等我。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身体突然紧紧地缩了起来,那些声音来到了我的身体上,要把包裹着我的那一层泥壳整个掀走似的。我简直没办法再靠近他们了。我留在原处,看着。
       慢慢地,人群开始平静下来了,整个这一大团就像停滞在池子里的泥水,然后人们一圈一圈地向后仰,昂起头,站稳自己的身子,那一两个被压在地面上的人也爬了起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他们走,目送他们的时候人们尽可能地一动不动,仿佛那是另一种方式的休息。那些大幅度的动作都不见了,偶尔会响起一下两下短促的咳嗽声。等到人们的呼吸重新变得慢条斯理后,他们自己也向远处散去。他们会回家,一边在池子里泡着一边回忆起刚才的情景,在想象下一次时他们将跨出池子。我轻轻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我没有打架,我的躯体仍然光滑得没有一丝裂缝,它充满力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才好。然后是静寂,街上一个人也没了。
       尽管生活内容没有更多改变,我仍然觉得把耳朵打开是个不错的尝试。每天我都试图透过门板,听见我曾敲打出的那些声音。如果961312……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事实越发清晰起来,961312,这个曾经向我主动发出邀请的人,也许并非出于真正愿望的缘故,并未前来找寻我。虽然我并不觉得终身享受对折优惠的条件有多么难以拒绝,特别是考虑到创造一件从未有过事物的艰难,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一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肯定得有个像样的结束(我甚至已经冒险前去寻找)。
       终于有一天,为了不再等待(等待,它就和我身上的泥水一样,几乎覆盖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再次出门了。
       我不知道我在961312门前等了多久,那些曾经顺滑服帖,好像长在我身上似的泥层,先是自动裂出了几缕细小的纹路;这些纹路四下延展,一片接着一片;最后,当我自己可以从那些纹路下面试探着伸进食指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已经变成一整块干涸的、可以被完整揭下的泥壳。
       我决定回家,好好洗个泥水澡再出门。
       这时,写着961312的房门打开了。我转过头去,一个体格比我小了好几圈的小个子在门边出现。我立刻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嘎嘎啊啊声。手腕很细,而我用力过猛,将我手臂上已经斑驳的纹路震得更为细密。
       抓紧他,我打算奔跑回家,但是我的胃早就空了,奔跑变成了一个趔趄。他的重量成了一枚合适的秤砣,将我重新拉回与地面呈九十度角的位置。小跑变成了快步走,,我将他一直拉进写着961213的房门里。开门时,我发现他盯着门上的数字看,在我推开门后,他扭过头去,再次看了看门上的编号。
       关上门,我马上松开手,那一整条细细的胳膊就像食管一样软绵绵地垂了下去。身上到处都绷紧着,在细纹裂开的地方,皮肤火辣辣地刺痛,我立刻跨进池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工作了,泥水只铺了一层底子,连我的脚面也盖不住。我躺下去,尽可能地贴紧池子底部。裂开的口子非常之多,泥水流进某个口子,似乎就流进了某个无底洞。为此我只能不让身体任何部位稍作停留,在并不宽敞的池子底部,我缓缓地转动身体,希望至少解决表面绷紧的痛楚。
       池子底部已经没有呈现液体状的泥浆了。火辣辣的疼痛有所缓解,我从池子里站起来,坐到电脑前,开始紧张工作。我想我大概一直干到了第二天清晨,因为我清晰地听见了一声之前在这个房间里从未听到过的啪、嗒声(平时这个时候我总在睡觉)。在安静的空间里,这个声音听起来极为清脆。我停止了按压键盘,向池子走去,池子底部安着的开关自动旋开了,新鲜的泥水正由池底汩汩涌出。
       我以为我会热情地扑进去,但事实上,我呆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我仿佛看到它们正耐心地从我身上的每道缝隙里注入,使我的身体内部(而不仅仅只是表面),充满湿润。
       那天我从池子里爬起来后,马上回到我的桌子前面,把电脑摆放得端端正正。
       8
       961312睡在我的床上,四肢舒展开来,不时地翻一个身,嘴微微张着,喘气声音听起来很有规律,双脚离开床沿的距离,我说不清楚,于是走过去,蹲下身子,右手中指指尖到肘关节的距离。这应该也是我们的身高之差。在我丈量的那一瞬间,肘关节恰好抵住他的一只脚掌。脚尖朝外、微微下垂的那只脚突然向他的身体上部缩去。以肘关节作为支点,我的右手在空中
       同样突然晃出一个半圆。一把抓住。他的眼睛随之突然张开。我松开手,他坐起身,脑袋高过我的脑袋。我们对视了一小会儿旷模模糊糊的轮廓,泥水的颜色,他能看到的,应该也是这些。
       站直身子,向泥水池子走去心,一半,略略多出一些。跨进一只脚,再跨进一只脚,转身,坐下,慢慢往下躺。一具身体的投入,泥水因此缓慢动荡,没去颈部及其以下。将双手紧贴住大腿两侧,绷紧,一直到脚尖,希望我的身体能绷成并拢的手掌模样,有一个最终趋于尖削的流线,同时耐心等待动荡过去。好了,它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越来越慢。我的身体在其之下,确实存在却隐而不见。脑袋现在似乎被置之身外,转动,从这一侧,到那一侧。在一百八十度的范围内,它可以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与其下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牵扯。这是一个我会一玩再玩的游戏,几乎每次洗澡都会重复,都将重复,然后是终止。屏住一口气,继续下滑我的身体,再一点之后,脑袋会从泥水之上彻底消失。泥水再次动荡着经过我的脸,一次又一次,一次更比前一次和缓,最后,和缓变得可以忽视。身体与泥水融为一体,至少在另一个居高临下的空间看来,是这样。但是,一只脚踩在了我的肚子上,在那之下,有我的胃。
       脑袋浮出水面,身体跟着坐起,那只脚被相同的速度一路带到了我的大腿上,与泥水完全不同的滑动。向里侧了侧身子后,他的右脚滑进了池子。
       我们尝试了几种不同的姿势。在我将后背尽量贴住池子侧壁的时候,虽然他无法像我刚才那样,被泥水彻底地原封不动,但几乎可以完全平躺下来,反之亦然。他试着趴到我的身体上,拒绝,搏斗,逐渐地放松下来,将一半多的横截面暴露在外,轮换我那么做的时候,肩膀、背部与臀部,相比胸前,短短时间内,就显得有些干涸了。最后他坐起来,坐在我的两腿之间,背对着我,将双膝并拢顶住颌骨,抱腿,双手各自握住一边踝骨。我的澡应该算洗好了?我这么想着。就在这时他换了个姿势,将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为此他扭动了臀部,把我的手臂猛地撞向了池子壁上。池子是用钢筋和水泥砌成的,非常坚固,我的脸立即抖动了一下。
       9
       他全身趴在地上,左胳膊随意弯曲在向右侧扭转的脑袋前,从我站着的墙角这个位置看去,那是大半个后脑勺,它挂在我眼球的薄膜上,从挂上那一刻开始,几乎可以算是静止。但是我的眼角,同时被一种晃动有节奏地经过。我走到他的右侧,蹲下身子。
       他的舌尖夹在他的食指与拇指里,侧卧的脑袋斜侧起那条舌头,与地面保持在大约六十度倾斜里的舌头边缘,前、后、前、后、前、后……声响并不特别大。无法准确描述的单音,一个接着一个,在舌头与地面来来回回的摩擦中源源不断地产生。我突然闭紧了嘴,这些单音,前一个还未消失干净,下一个已经及时赶到,以它们产生时的先后顺序与间隔速度,从我先前自然松弛因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中鱼贯而人。从我右边的第一颗牙齿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先进入的一批站满后,后进入的单音便再一次从我右边的第一颗牙齿开始,依次砸在先前站着的那一排单音上,它们怎么能够如此迅捷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开始努力将自己的嘴唇向前锐出一个尖尖的弧度,将通道尽量缩窄。但是没有用,紧接着的新一轮依旧按照顺序开始。周而复始,单音被一排排地往下砸过,砸得我失去了所有力量,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到了地面。最后我伸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害怕我会被砸进地底下。
       单音就在那一刻消失了。
       假如我松开手,单音就会出现,虽然他的脑袋已经转向了左侧。但是我不能总是这样,就算我只用上两只手掌中最长的那两根手指,剩下的其他八根照旧无法干些别的。我得找到那些纸团。
       然而纸团不见了。在961312的房门前,一次更比一次仔细地寻找,双手在地面上游移,其上是我跟着游移的双眼,以致在我回到自己房门前时,我同样蹲下了身体。打开房门,单音沉稳地向我敲来,于是解决方案一自动生成:呆在门外。
       转身,将右手背在背后,和我揣摩的单音速度保持一致地向上滑升,抓住门把手,拳头向里用力一拉。门板的另一面,可以想见的是单音弹上又落下。好了,没有什么可以干扰我了。但街道并无可看之处,除了灰蒙蒙,还是灰蒙蒙。背部靠着门板一路往下,直到坐到地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有一个人经过,便进去。
       泥水干成泥粉,从我的手背上簌簌下落。我重新走进自己的房间。
       两只手各捏住他两边臂膀,将他整个半搂半抱拖离地面,但是。最后他被我塞进了泥水池子。
        解决方案二,将961312耳道里的纸团取出,放进我的耳道。但我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不把他再送回去呢?在桌前坐下击打键盘,过了一些时间之后,我忘记了这个问题。水泥池子里,有时会发出一些声响,但是并不比“咕吱咕吱”更“咕吱咕吱”。不过,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接下来的问题发生在一天中的正午时分。
        食管在我的嘴里一伸一缩,模模糊糊地,他向我走来,我向外挥了挥右手,他停下了。新的一伸一缩开始时,他突然低下头,向我冲过来,我,比他高出一个多脑袋的大个子,被摔到了地上。他的两只手握在管子上,将管子伸进嘴里。我自己站了起来,就像每一次,在街上被摔倒后所做的一样。我抢过了嘴套,但没能及时套在自己的嘴上,一些长长的纤维从食管里滑行到了桌上,然后食管软软地垂到了一旁,一动不动。三分钟的进餐时间,结束了。那些长长的纤维缓缓地逐渐地贴伏下来,过了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小摊水,上面还鼓起了一个小水泡,我把它弄破了。
       半天之后,我体验到了曾经在“感觉中心”体验过的感觉,饥饿。
       饥饿是这样一种一东西,你注意到了胃。在网上看起来它呈J字形状,膨胀。具体方位在腹部的左上方,横膈膜下方。我尽可能地凑近屏幕,那只饱满的胃首先映在了我双眼的薄膜上,再往里走,一层接着一层,最后是视网膜,进入眼球,推进至大脑,图像卷曲,长长一条,向下滑行,直到我真实的胃部,展开,平面包裹住立体。在我集中精神,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与想象力之后,在我每一秒平稳、规律、不间断的呼、吸中,我仍然不得不注意到我自己的胃。吸气时,它向下;乎气时,它向上。这种无法避免的运动加速了它的单薄。
       他的胃应该正经历着我所经历的一切。我应该把他赶出去了,不是吗?但我只是想,嗯,这家伙,正和我一样呢。这么想着、他抢去我一半食物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端端正正的坐姿变成了脑袋搁在左手小臂或右手小臂上,再后来,左手或右手,轮番按住了胃部。在电脑前辗转了几个来回后,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桌前趴着的那个自己,向泥水池子走去,并在他之前,就两步,跨了进去。
       10
       我只是想平躺下来,没有更多的打算了。将身体放松,缓缓向泥水压下,任由它们顺从地
       向四周滑低,再从更高一些的地方,以弧线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在我的肚皮上包抄成一个水平面。为什么我没有选择床呢?如果我只是想平躺下来,那么在床上,在地上,这件事都同样可以完成。但我并没有思考这样的问题就躺了下去(这是不是说明当时我并没想过,我将会在那里呆上多久?)。
       我一动不动,胃,它的存在消失了。
       在池子边他停下了,我没有看他,我只是看着池子,视线低于池子高度边缘(需要叠加几个我,视线才能与它保持在同一平面上呢?),他站了一会儿,泥水接近静止,事实上,每一秒钟,它都因为我的身体有所起伏(呼吸,这总是难以避免的)而微微晃荡,我没有数一数,我呼吸了多少次,但他转过身,走开了。
       屈起右膝的同时,自然上翘的右脚下压至完全接触池子底部,在一条直线上拖动它,直到碰到臀部为止?接下来是左腿;左右膝盖靠在一起,并自然前倾。时间也许将沿着这些起伏的曲线流逝,也许并不经过。
       他几次走过来看我。沿着池子长方形的边缘,大步地来回,然后突然停下,伴随一些叫喊的声音。他本人不会听见,我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我听见了的动作,事实上我只是保持一动不动。有一次他突然弯下腰并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是一个相当大幅度的动作。
        如果我不愿意离开,他会怎么想呢:?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开始代替我工作。
       我长久地面对着我对面的墙壁。
       接二连三地撕下覆在我眼睛上的薄膜,可以看见更多的一些东西。墙壁是白色的,在白色之上有着与那白色一般无异的、间隔细密的竖线,但并不是个规律。看得出高低不平,光拖过那些微微突出的边缘。盯着。盯住。
       第二天正午,他将管子塞进自己嘴里,管子的伸缩全部在他嘴里完成了。当他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把背脊贴紧池子底部,把两只脚改成交叉地,搁在池子边上。
       现在我回想,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就那样,究竟过了几天?总之几天之后,他坐到了池子边上,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的头下垂着,眼睛闭合。在他的位置我看着我自己,一个被饥饿折磨着的睡去的脑袋。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脑袋搁在他的两腿之间,他把一些食物,从管子到他嘴里的,放进我的嘴里面。在三口之后他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又重新低下去,将手指伸进水池,蘸了些泥水,抹了抹自己的嘴唇,它们已经裂出了许多缝。这些缝一直伸展到他的身体上,尽头不在我的目光之内。
       在半饥半饱中摇荡着(他的工作干得可真不错,泥水似乎比先前更洋溢了),我松松合上双眼。他似乎并不急着把我弄出池子去。终于有一次我伸出手臂指指他身上的裂缝,到处都是,并且有好些地方剥落了,露出一种相当奇怪的颜色。比泥水浅淡得多的一种,姑且一样称它为土黄色吧,浅淡的土黄色。
       他将他的右手,缓慢地沿着池壁,小心翼翼地滑进泥水中,然后久久地,一动不动。那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姿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进来泡上一会儿呢?
       他的壳,说到这些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我想起我曾在网—亡看到过的一款甜品,老古前的人们管它叫“紫雪糕”,就是在细腻的奶油雪糕外面裹上一层薄脆的巧克力,稍受外力,比如牙齿“嗑”,并不真咬下去,只是,像在表面光滑的鸡蛋壳上猛敲一下一样,巧克力紧贴着的底下那层雪白就被显露了出来。
       他坐在椅子上,双腿分开或是交叉(为了再次分开),有时站起来,用一根手指从键盘的这一头划到另一头,有时一动也不动,然后突然被惊醒似地看看四周(也看看我),继续工作。
       在他工作的时候我先从池子底部坐了起来,接着起身,坐到池子的边沿上,低下头,回忆并再现了他喂食时的大致高度,然后,再次起身,跨出池子。
       他坐在我的电脑前,我站在他背后,我浑身湿漉漉的,最新鲜的泥水,很自然地,从背后抱住了他。稠重的泥水盖在碎片之上,干结与缓慢流动,混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把椅子让回给我,自己走去坐进泥水池子里,低着头。
       他喜欢的洗澡方式是:先将全身浸湿,然后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站上数秒钟后开始扭动身体(即使不扭动,泥水也会自上而下,最后沿着他的大腿滑落);或者在池子里转悠(而我喜欢站在窗下的光圈里),做几个活动身体的动作,双臂随着身体摆动,划出一些不规则的、大小不一的弧线圈。有时他从池子里走出来后,把身上滴滴答答仍在往下淌的泥水用手掬起,甩到我的身上。来得及时,由于击打键盘的动作幅度过大,我的肩膀上有些地方是裂开了、,但我不从电脑前转开眼睛。他甩了一会儿,把湿漉漉的肘关节支在电脑上(他喜欢从一个更高的地方静观我的脸),当然我不会作出任何反应,于是他耸耸肩膀走开了。下一次我也要在他面前耸耸肩膀。
       现在轮到我来工作;喂食。想到他的个子比我小很多,我迟疑着将三口减为两口半。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日子。有一次,在我跨出泥水池子之后,他离开工作台向我走来,面对面地,因为身高差别不小的缘故,我们在地上坐了下来,几乎同时地。他伸手过来,将我身体上某些部位,拱起的泥水颗粒一一弄平,然后走去池子里躺下,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拍打水面,泥水溅起,但都溅得不高,只有少数几粒,挂到了池子边上。我看着他,就在这时,我的嘴角第一次,还有更靠近眼睛的颧骨,它们自己上扬或是突起,但是泥水顶住了这片动力的趋势,绷住,再绷住,类似泥壳干结脱落时的,第一次在我的嘴角以及我的颧骨处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床上坐下,双手抱着头,之前我看着的那个人是谁?他在我家里干什么?我真想躺下睡觉,这是逃避的最好办法,可是前一天的夜里我已经熟睡过了,此刻我没有睡意。 离开也许是个办法。
        11
        这个念头,体积庞大,就像泥水一样淹没了我,推着我来到街上并开始加快步子,眼前闪过一些人影,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声音在晃动,最后我奔跑着来到961312的房门前,然后我停下来,在那扇房门左右,拖着脚步慢慢来回走了几圈。
       然后迅速地,我进了他的房间。床,池子从地上突出来,不用俯身向前或伸长脖子就能看见,泥水已经干涸。桌子在池子旁边,如果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头顶就是唯一的那扇窗子。我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电脑立时点起一盏蓝色小灯。和蓝色小灯一起跳出来向我问好的是这么一句话,“你好,961312,你是唯一的,要努力工作!”
       961312的工作是这样的:电脑前有一架长方键盘,键盘上有八个字母,依次是FANGSHUI。依次按下,屏幕上就会闪烁出两个大字,“放水”。一刻不停地把这八个字母从头按到尾,再从头按到尾。
        干了一会后我就倒在了床上,侧身或是仰面朝天。直到第二天正午,食管开始蠕动之前,我打算就这么躺着。不磨舌头吗?我问自己,等待进食的这段时间变得又长又慢,磨一下舌
       头吧,好打发些。不。理由是我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磨过它了。终于,从窗户里透下的日光从灰蒙蒙变成明亮,并渗透进整间屋子,不远处的桌子,轮廓开始变得清晰,附近的水泥池子,被这片明亮渐渐放大了大小。
        他的食管比我的那根略小些。接下来我度过了努力工作的半天。
        晚上,我在房间里转悠了一阵之后,我突然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能干些什么呢?为什么我不去为我的那些小点发送信息?既然走进这扇写着961312的房门的理由已经完全无影无踪,我就走了出去。街上黑乎乎的,一眼看去,一扇接着一扇关上的房门,看不到什么晃动的人影。也许正有人躲在一扇微开的门后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把脑袋向下缩了缩,一面走着,一面注意听着四周的动静。
       写着961213的房门同样关着。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该进去,然后推开了房门。这里的一切和我走时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他,他将自己安置成墙边角落里黑黑的一团,坐在地上,双腿并拢在胸前,双臂交叉伏在膝盖上,额头枕在手腕上。我走近他,蹲了下来,似比他高一些的位置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握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托了起来,他被我看了一会儿后转过头去。
       他不准备上床来睡了吗?我躺在床上想着;我打算什么也不干了,也不想再在泥水池子里泡着。我将只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就在桌子的对面,等着他为我工作。是的,什么也不干,只是等着进餐。
       12
       他越来越频繁地从桌前离开,最后终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这之前他已经从我身边走了几个来回,他打算干什么?他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左胳膊,微湿的泥水进入了几个裂开的口子。我拉住了他的手,用我的那些干裂轻轻摩擦着他的湿润。但是食管开始一伸一缩了。
       我立刻扑过去,把管子塞进自己嘴里,他伸手来抢夺,我的动作比他更敏捷,我很灵巧地把身子挪开,但是他跟了过来,于是我索性站到了桌上,他的手臂再也够不到我嘴里的管子了。一分多钟后我蹲下来,双脚仍旧踩在桌上,将管子的另一头,向上竖着,小心地,因此缓慢地,递给了他。 他踮起脚接过。 管子停止伸缩后他继续踮着脚走路,并且低着头,他在看自己踮起的脚尖吗?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过了一会他踮着脚走过来,也在床上躺下了。我的大腿和他的大腿交缠到了一起。
       当我醒来时眼前相当光亮,阳光已经通过唯一的那扇窗子照进了这间房间。窗下的那一小块地看起来更亮些,但总的来说,整个房间的其他地方,仍旧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我的身边,他还在睡着。我开始双手撕剥我眼睛里的薄膜,他的脸向我的肩头这边侧着。再撕去几层之后,我看见他的脸有一部分压在床板上,显得另一部分微微隆起。手指在眼睛里摸索了好一会,仍然没有找到薄膜容易掀起来的某一角。我看见,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有一些阳光,只是有的地方厚些有的地方薄些而已,就连他的身体上都有一层略为黯淡的光。我起身,走到了窗下仰起头,阳光从我的头顶射进我的双眼,无法睁开了,我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支住上下眼皮,撑开。一些细小的颗粒分散在阳光里,两缕液体从我的眼角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流出,最后眼皮摆脱了我的手指,合上了,同时我弯下了腰,用双手遮住眼睛。我又回到床上,我靠近了他,看着他。
       他还没有醒,我用拳头敲击他脑袋旁的床板,总算震动将他震醒了。我用手指指桌子,我想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才起来工作,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相互交换了几个手势后,我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于是我也发出类似的呜呜嗯嗯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听见,除非。
       我慢慢地靠近他,扑到他仰面朝天的身体上,肚子贴着肚子,两条腿也是,全部张开了,用力压住他的。他的嘴巴被我胸部以上下巴以下厚实的部位压住,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泥壳。我用左手将他的脑袋拨得侧向一边,压得紧贴床板,将右手的食指伸进他的耳道。一团又一团的纸,落到了床板上。然后是另一只耳朵。
       从他身上下来,把那些纸团,散在他脑袋两边的,轻轻地集中到一边去,尽量轻地、不出声音地躺下来,就在他的身边。他闭着眼睛捂着自己的耳朵。我将他的双手从耳朵边拿开,垂放到身体两侧,搂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靠。他任着我。后来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们很慢地滚动,从床的这一边滚到了另一边,身体贴着身体,肚子贴着肚子,最后一起翻落到了地上,我在下面。有几个纸团跟着我们一起滚落。
       阳光集中的那一块地方离我们不远,滚动到那里,阳光连我的两条腿都盖不住,但我还是将两条腿用力伸直,并松开了手臂。他从地上坐了起来,就坐在我身边,抱着双臂,过了一会儿我也坐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我想这回他自己也听见了,他先是将头歪到了一边,然后将嘴张得更大了,过了一会儿又几乎完全静止。呼呼声于是从高到低,最后消失。
       13
       他伸手过来拉我,我其实是靠着自己的用力站起来的,我们一起走到了桌前。只有一把椅子,于是我们分开,站在键盘的两边。他不再呜呜啊啊地发出声音。我们开始工作。由于我比他高的缘故,我不得不把头低下来,后来我索性弯下了腰。
       褐色的泥水正在不知不觉地从池子底部向上升起,慢慢的流淌产生了有规律的条纹。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种运动,两只手垂在大腿两侧,两眼紧盯着池子。他站在我的对面,将食指伸了进去,不停地顺着一缕条纹的路线在池子里移动,然后突然跨了进去,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并起双脚,在池子里跳了起来,泥水溅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我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
       那天晚上我们肩并肩地一起往床上一躺,我把一只手枕在了脖子底下,将一条腿大模大样地搁在了他的大腿上,他为此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哼哼声,我看着天花板。睡到半夜,我醒过来一次,发现他面向我侧卧,一只手放在我的胸部,双眼紧闭,我没有马上将他的手拿开。就在这时,在我的两腿之间,我的身体外部,有件什么东西开始动作了,最后,静止在向上挺起的状态。我没法立刻详细描述清楚,因为我之前从未经历过。我也没有马上坐起来,不,我等待,等待它再次开始运动。可是,它软了,不硬了,然后是,不在了。
       有时我们会一起坐在电脑前上网,因为我比他高,所以我就坐在他的背后,我对老古前的人们吃些什么东西比较感兴趣,他显然对他们如何“谈情说爱”,对,就是这个词语,更感兴趣一些。看到“你会嫁给我吗”这样的句子,他会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身子随之前后摇动,然后背靠在我的胸前不再动弹,他差不多快半躺在我身上了,不过我不再推开他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前几个夜晚挺起的那件异常物体,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我从网上找来“人体图”,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没有出声,继续仔细对比。但我非常想一个人呆着,我
       不愿意有人用眼睛盯着我。那一刻,我不想再被任何人看见。我索性关了电脑,于是他用胳膊肘撞我搁在旁边的小臂,一开始我不理他,我让他去撞,只是将手中的控制板抓得更紧了。他再一次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看着我,这时我突然张开了嘴,伸出舌头向他的脸上舔去。他的上半身来不及往后让了,虽然许多天不磨舌头’了,但它还是很锋利,它划过他的右半边脸颊,他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抬起手捂住那里。我走近他,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红色的液体不是很连贯地滴下,有几滴滴在了我绷紧的手背表面,渗入泥壳,甚至连泥壳下的皮肤也开始轻轻颤动起来,颤动的范围越来越大,我不想看见他那样,是的,我知道他在流血,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以至跑出了房门。我要跑去哪里?我在街上跑啊跑,猛然间一个幻觉在我的跑动中产生了:他坐在池子边上的地上,他的脑袋垂得很低,快要碰到泥水了,他脸上的血流进了池子里,红色滴进了灰色里,并且仍在扩大;整个池子的颜色成了两种。这时我已经快到“感觉中心”门口了,可我停下了,又重新跑回屋子。
       我在床边蹲下,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在他低低的哼哼声里,我坐到了地上,但我还是看着他。他身体平躺,睁着双眼,一只手仍旧捂在那里,另一只手抓着床沿,他大概是不想再像刚才那样,从椅子上滑到地上了吧。后来他闭上了眼,抓紧床沿的手松开了,我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也闭上了双眼。
       他翻了个身,于是我们都醒了。他下了床,打开门,我跟在他后面出了门。很快就到了961312的房门前,门开了,他转身面对着我,我想碰一碰他脸上的伤口,现在那里已经凝固了,他把我推开,没有用上很大的力气。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14
       我回了家,我又二个人在房间里呆着了,慢悠悠地,将二只手拖在背后,划过一面又一面墙壁,这么多年来,我的每一天都在这里,几乎都以同样的方式度过,现在我照样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我的床上等着吃饭时间的来临或者干脆拚命工作,把泡澡也往后挪,当然也可以在床、桌子和泥水池子之间闲逛一气,但是这个我熟悉的地方似乎大出了许多,我得考虑一下,怎样才能摆脱这些大出来的地方?尤其是床,我曾经试图用爬过来爬过去的方式消解掉多出;来的那一半,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安心睡觉了,那我还上床干什么?
       接连好一阵子我都不再上街,房间里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会想起961312,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如果碰巧都走在大街上,比如,就在去“感觉中心”的路上,我会认出他来吗?他会停下来吗?我们会互相攻击吗?其实就是白天,我也会经常想起,在我想起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比如,我看见了一个人,距离我躲着的房门非常近,于是我冲出去,把对方掀翻在地,这下我们真是贴得太近了,我认出了他,下一瞬间,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想不出来了。也可以这样,我在街上走着,他迎着我走来,矮小的个子,我停下,我以为他也会停下了,但他还是一直向着我走来,他没有认出我,他不记得我了,他从我身边走过,继续朝前,他不是为了我而来的。
       即使我留在泥水池子里,或者静静地蹲在屋角,这些画面仍然占据了我的整个胸腔,一天更比一天扩大,搞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为什么我会这样呢?不,这不能怪我,实在是,当:—些多余的空间突如其来地形成时,不太容易想出填补的办法,虽然他的出现并没有持续多么长的日子,但毕竟占据了相当一块空间,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在我用完午餐后,我就跨进了池子,等我再站起来,湿漉漉的泥水附在我的身体上,我就将房门关好,走向961312家。一间连着一间的屋子分立两排,我在它们中间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转身,那个人就在我的后面,他停下来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背对着我走了。
       写着961312的房门很快就出现了,我走过去敲了敲,他来给我开门了,他没对我干其他任何事情就往房间里走去,,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回到身边,他没有反抗,但是他摇头,我没有放松我的手指,他用力把手臂抽了回去。我跟着走进去并关了门。我又走进了一间雷同的屋子。我又看到了961312。我还是喜欢站在窗下,在洗完泥水澡后手臂向前伸直,阳光从来不会因此有所耽搁,但现在,轮到这间房里出现这样的景象了。
       我进门以后他走回了桌前,我慢慢地在房间里转圈,看看泥水蓄了多少,又走到窗下抬了抬头,最后我决定绕着他走,在他的背后,一边走一边盯着那个瘦条条肋骨突出的泥巴身体看,上面有些细长的裂痕。最后等我在床上坐下来(只坐了小半只屁股),玻璃窗上的那块天已经黑了,夜降临了,他在这时正好忙完了工作,于是也走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我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他了,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块,而这块黑乎乎和房间里其他的黑乎乎混在了一起,不过我仍然看到我们的身体之间留了一大块空位。适合第三个人坐进来,我突然想,如果有的话。他把两只手合到了一块,手指互相交叉,把整条右腿弯曲着提了起来,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往后仰了,此外他还在那里摇来晃去,最后他倒了下去,于是他松开手,把腿放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在我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脚跟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拍出响声,总是不看我,从我面前走过(我认为他在偷偷看我,长时间地),但如果我往他身边凑近一些,他就会马上走开。即使这样也比我一个人呆在屋里要好些,而且我和他之间的这种距离,其实并不很远(整个房间的面积有限),有时他会在桌边停下来,这时我们实际上是相当靠近的,于是我们便面对面地相互看着对方。我看得出他不想先低下眼睛,尽管我没有撕去眼睛里的薄膜,也就是说我其实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我仍然目不转睛,然而几分钟之后,我就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它们睁不开了,然后,可以了,就再从头开始。等到他不动的时候我就站起身,在他跟前踱步,他不理我,我只好慢慢走开。
       一天晚上,我们照样像之前那几个晚上一样,隔开一定距离并排坐在床上,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地面,我很希望他能够看看我,就把手伸了过去,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顺着大腿往前深入,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并将它摔开,然后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下子蹦进了泥水池里。我真想把他举起来,高高地往下扔进,而不是让他自个儿蹦进那只该死的池子里,可我什么都没干,自己又坐了一会儿就先躺下睡了,靠着床边,替他留下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空位。
       我开始按我自己给自己规定的时间替他分担大部分的工作。进食的管子开始蠕动的时候我也从不主动去碰它,等他把管子交给我才去吃剩下的那些东西。有几次我在键盘上依次按下FANGSHUI这八个字母后将手指伸进了嘴里,当然,这样危险的行为,我及时打住,可是,还是有一天,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舌头舔了舔手指,液体迅即沿着我的手指向下滴落了。立刻我就听见了“啊”的一声,这是我自己发出
       的。
       我再也不打算磨舌头了。我想把它,这薄薄的一片,变得稍微厚一些。如果我能早些想到这一点,他就不会从属于我的房间里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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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辛苦工作了一段日子以后(没有让961312动一根手指头),终于有一天,他又和我坐在了同一把椅子上。他先是围着我的椅子转了几圈,然后在我的身边立住不动了,双膝并拢,慢慢冲着我弯下腰,将他的右手放在了我的腿上,同时对我向上扯了扯两边嘴角。他的眼睛是低垂着的。他坐了下来,就坐在我前面,靠得我紧紧的。我继续非常努力地连续敲打着键盘,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也放到了键盘上,跟着我一起敲打起来。
       每天早上我们都一起洗澡,用力踩着泥水,听它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或者用手舀起一些互相泼来泼去,泼得额头和鼻子两侧都是。洗完澡后我们一起站在窗下,动动胳膊动动腿。他和我一样,常常转着圈子等着泥水凝固,不同的是他常常踮着脚尖,双臂慢慢摆动,有时转着转着就变成在房间里蹈踺了,偶尔他还会一边转圈一边拍起手来,或者挨着我站着,但却把腰扭来扭去眼睛紧盯着我看,他的扭动相当,怎么说,我只能目不转睛——
       双手自然下垂在身体两侧,随着整段腰部的扭动前后摆动,这时我就会从背后抱着他,揽着他的肩膀,将下巴搁在他的脑袋和肩膀当中的那块微微凹陷下去的地方,圈住他的胳膊一起转圈。接着,双手开始不断往下滑,一直到他的腰部,再往下是一段高高的抛起,并不像我,直筒般一直向下,真是一段非常奇怪的地形,还是就搁在腰部吧,搁在一层湿润的略有些凝滞的薄薄的泥壳上面。
       有一次我和他面对面离得很近地站着,我的手指跟着目光一起下落,慢慢地落到他的脸上。同时,我的眼睛注视着,在那一片灰色之上,眼睛鼻子还有嘴,它们在光线中动了动。我抚摸了我自己的脸,看着他的脸的时候我发现我对自己这张脸一点也不了解。我怎么才能知道我的脸?我想它们应该是一样的,至少是差不多的。于是我想让他的脸颊和我的脸颊贴在一起,但是他太矮了,我只好将他抱了起来。他挺轻的,比如大腿,显然没我的那么粗壮,腮帮子上倒是有些肉,很适合被我的手指夹起,松开。脸与脸因为鼻子的缘故顶到了一起,可我发现,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尤其那双眼睛,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来,不再是白色中隐隐反衬出一些黑色的圆球了,而是如我头顶的玻璃窗,一片平展开的白色光晕,唯一不同的是它们是活着的,它们能自己转动。不管怎样,我不能说这张脸和我见过的其他一些脸完全一样。什么地方存在着的细微差别没能完全隐藏在灰色之下,不过我还没办法完全认出。
       在一种无意识的冲动驱使之下,我用整个手掌捂住他半边脸颊,用力向上扯动,泥壳被弄裂了,这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肿起了一块,很快这肿出来的碎块掉到了我的手上。他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把脸颊弄得向外鼓了起来。皮肤裸露带来的痛楚使我们的呼吸声变得更响亮并且短促了,我们不得不张大了嘴来呼吸,可上气还是有点接不了下气,我的双脚失去了平衡,我们摔倒在地。
       这是屋子里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一个很大的发亮的圆圈在我们面前蔓延,圆变化成了椭圆,向房间深处斜了过去,好像它也有着生命,正在缓缓释放着活力。他从地上坐了起来,用手指触摸它那一边在伸长另一边就在缩短的闪闪发光的边缘,这边缘处于阴影和阳光之间,能将半间屋子照亮。
       总体来说,两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一天显得更容易度过了。不过有时,真的有偶尔那么几次,我很想一个人呆着,在床上,或是在泥水池子里,都可以,但是总在我刚刚闭起双眼的时候,961312会突然来到我的身边。有一次他选择跳进而不是往常的跨进泥水池子,使我也一下子跳了起来,后来他开始重复地玩这个把戏,我只好改成坐在池子边上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头,脚趾因为浸泡在泥水下面所以看不见,先竖起哪一根好呢?不过961,312并不因此偃旗息鼓,有尸次他走到我身后,猛地推了我一下,失去平衡的我顿时摔成了一个湿漉漉的泥人。我瘫在池子底一动不动,为什么我不回自己家呢?我可以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不受打扰,舒舒服服,想怎样就怎样,可以将双腿举上工作台,伸直,不紧不慢地晃动或者只是交叉搁起;可以仰面浸泡在泥水里,翻身,用腿一下一下地蹬池子壁,让泥水在肩膀上滑来滑去,或者在两条手臂上不用任何力量,任它们在身边漂浮着微弱地移动,每根手指,每一节关节都无所事事;我还可以将手就放在那里,我的身体下部,两腿之间,也许那件东西又会因此而开始动作……他在这时向着我俯下身来,用手摸着我的头,不,我敢肯定自己,我并不想长久地一个人呆着,我从泥水里拿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到他的大腿上。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总是比我抢先一步跨出泥水池,然后把桌前的那把椅子搬到窗子底下,往上一坐。我坐在池子里望着他,他闭着眼睛,头往后仰,稍稍歪向一边,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很想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这么做,可是只有一把椅子,但我还是向他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他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正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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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就会各自在屋子里打转,有时我们迎面碰上了,他就继续不断地冲着我走来,使得我继续不断地往后退,他一直把我逼到墙角才停下脚步,从头到脚地看着复,几乎用光了池子底部剩下的那些泥水,直至整个电脑表面都被盖上了一层流动的液体,细流慢慢地不断地形成弯弯曲曲的线条向下滑去,流动的速度有些快,有些慢,并不相同,流到屏幕边缘后它们费力而沉重地爬出一个直角,蜿蜒淌到了其下的键盘上,接着来到了地下,好像这台机器正在替我们完成“放水”的工作,泥水先是从它的内部渗出继而带动了不远处池子底部的开关。与此同时,我的大脑一直重复着击打“FANCSHUI”这八个字母的动作,泥水似乎正从池底涌现,直到完全浸润我的身体。
       最后,就像每一天都有个结束一样,我用手掌将电脑和键盘——擦拭干净(这耗费了那天晚上我余下的时间),以便第二天上午能重新开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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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由于我脑袋里又冒出的一个新念头——如果我把门打开,对,就坐在敞开的房门口的地上,会怎样?因此我们仍然没有工作。
       其实不算走出房间,因为上半身仍在房间之内,只是下半身伸展到了房间之外的地上。过了一会儿,浑身用泥水糊得严严实实的他走了过来,他先是站在我的前面,向我弯下他的整个上半身,接着伸出两条胳膊抓住我的肩膀晃动我,我不理他。过了一会他将身体靠在门框上,又过了一会儿他也坐下了,坐到房门另一侧,靠后,双腿拱着,脚尖和我的屁股在几乎一根水平线上。街上出现过几个人走过我们的面前,在走近我们的时候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等走到和我们差不多平行的位置时,就会
       向街的另一边转过脑袋,然后继续走几步,突然地,迅速地,转向我们,再看一眼。
       有一次,一个和他差不多高度,但更胖些的泥人从街的另一头向我跑来,并且轮流挥舞着双臂,但是突然收住了脚步,斜着,快步走去了街对面,期间回头看了我们几次,于是我也回过头去看看他。等我再回过头来,那个泥人已经走远了,我只看见一个背影,我一直盯着看,直到变成一个小灰点。
       我们一直坐着,从一前一后坐到了一条直线上,他往后靠的时候我也将屁股后退,我往前坐的时候他也跟着向前挪,但我们总是使自己不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直到眼前的光亮开始暗沉下来。这暗沉就像是泥水池子里静止不动的泥水一般,将我们的身体团团围住。四周安静。就在这时,在我的两腿之间,有什么东西开始轻轻地搏动了,然后挺立了起来,并不特别笔挺,因此与我的脊椎骨之间形成了一个小于九十度的角度,并且有着微弱的拱形,我不知道做什么事更好,于是向他靠了过去,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到了那里。我就那样睡去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光亮正再次开始一层一层升起,黑暗从我们的身体上退下。它已经退了下去,就像已经在我的两腿之间融化,唯一能够证明那里曾有东西挺起的,是他的手指,它们松松地圈出大概的位置,我轻轻地将它们拿开,于是他醒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呼出,然后,由着我扶他站起身,抱住我的肩,踮起脚,嘴巴正好贴住我的,它们轻轻地碰在一起擦了擦。我使劲,一把将他贴紧我,一个存在,活生生的,紧靠着我,发出呼吸,并且变得急促了。我们就这样,在光亮的房门口拥抱着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拉着我的手,我搂着他的腰,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肩膀在我上胳膊一半的位置,我站得笔直,我们看着前方,我们从房间里彻底走了出来,轻盈地,走到了大街上。
       我们缓缓地走着,只一会儿,阳光就使我们不得不用手护着自己的眼睛或者将它们眯得尽可能细长,他的脑袋低下了,我看见有几滴液体从额头开始』顷着他的脸庞轮廓两边慢慢地流了下来,我们的身体互相分开了。沿着街道,我们一直向前走去,已经走过“感觉中心”了,我们并不打算回去,我,至少我,对会发生些什么根本不在乎。我们越走越快,我开始跳跃着向前,大幅度地摆动着胳膊,他快追不上我了,但还行,他还在这儿,在我的身后,我只要扭头就能看见,不,不用看他、他会跟上来,走完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转回头,几乎是连奔带跑,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时间变得没完没了。直到眼下这一刻,方向还没有迷失,因为只有这…个方向。渐渐地,开始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