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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落日低悬
作者:丁伯刚

《收获》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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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一切很平常。那天是元旦。元旦前两天,谢玉学带着他三岁的儿子斗笠在街头散步,遇到初中同学武常,武常说我正要找你,趁这个假期我们到巨石涧走走怎么样。巨石涧是歌珊县郊一处尚未开发的风景区,山水秀美,又未遭人为破坏,报纸上曾有过专门介绍。武常清楚谢玉学忙,到了节假日更忙。武常说其实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来去一个上午吧。武常已到过巨石涧多次,因为去得多,他还在涧中认识了一位看守山林的老人。武常说中午我们就在老曹的窝棚里用餐,自己动手弄菜弄饭,来一次野炊。
       谢玉学就是在山林看守人老曹的窝棚里见到退休教师秦方志和李富荣夫妇的。事隔半年,谢玉学大致还能回忆起那位男教师秦方志的模样。秦老师六十开外年纪,身穿一件很长的羽绒衣,右肩头挎了点什么,对,挎的是照相机。四方的脸形有点往里凹,脸色白里透青,脸上的肌肉比较松弛,看人时喜欢把眼皮往四周拉开,目光不是透过眼镜片射出,而是从眼镜上沿拐出来。女教师李富荣留给人的印象则十分。模糊,身材和脸形都属于较胖较圆的那种,喜欢笑,似乎还烫着头发。当时武常、谢玉学一伙六七人围坐在窝棚旁边的场地上,抽烟喝茶吃桔子,边听老曹讲他的山林故事。老曹的侄子则提着武常从山下带来的米和莱到窝棚后面去准备午餐。老曹原系巨石涧垦殖场职工,一辈子开荒种茶,退休后又独自一人上山帮垦殖场看守山林,防火防盗,吃在窝棚睡在窝棚,没想一晃又是十几年时间。老曹说巨石涧是什么地方,是鬼打得人死的地方,除了野兔、山麂及苟合的男女,其他什么活的东西也看不到。前不久下大雪,有一对男女在山林中迷了路,还是他带着110警察在一处绝崖下找到的。
       当时谁也没注意那位胖胖圆圆的女退休教师身上有何不正常之处。秦老师和他爱人李老师好像来过不只一趟。几十年前,秦方志夫妇在巨石涧垦殖场附属中学当老师,住处和老曹紧邻。秦方志为人实在,出身方面大概又有点问题,出来进去常受人欺负。老曹是巨石涧本地人,又大大小小当了点干部,在人前能说得上话。老曹有正义感,看不惯老实人受欺,据说在生活上曾给过秦方志夫妇许多帮助。秦方志夫妇一直记着早年那段情,不止一次利用休息时间爬到半山腰的窝棚探望老曹,每次来了都不空手。谢玉学亲眼看到李老师将鼓鼓囊囊一袋礼物塞到老曹手上,老曹也表现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身子站也没站一下,接过礼物随手搁到一边。
       谢玉学一口咬定,在那天的整个相处中,他和女退休教师李富荣自始至终没有过任何正面接触,也没说上一句话。谢玉学原本寡言少语,到了人多的场合,尤其当着陌生人的面,他的话会更少,而女教师李富荣同样不是话多的人。后来想到窝棚后背的那台土灶,灶膛中的熊熊大火,灶台上下忙碌的人,谢玉学略略迟疑了一下。不过即便是灶台边的谈话吧,那也是一伙忙碌的人在忙碌之余的七扯八拉。他们当时说到了什么?对了,他们曾说到味精。老曹的侄子炒菜时忘了放味精。有一个人说味精不放也罢,味精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他有一个熟人某某,家里从来不吃味精的。谢玉学那天一直隐隐的有点胃痛。灶下暖和,他就蹲在那里塞柴火。他接过话头,说他家就从没吃过味精,不过他们并非出于饮食上的讲究,他们是根本没意识到炒菜时还应该放味精。谢玉学的话引来众人一阵哄笑。在哄笑中,李富荣似乎多看了他几眼。因为大家都被他的话逗笑了,有人多看他几眼是很正常的,他没有在意。
       据武常介绍,李富荣老师的病就是从巨石涧回去的当天晚上,具体说是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发作的。李老师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看见了谢玉学。于是在一惊之下匆匆忙,忙醒了过来,从枕边摸出表看看,不过十点来钟。毕竟上了点年纪,在巨石涧爬上爬下劳累一天,潦潦草草吃了点东西,洗过澡,八九点钟两夫妇便上床躺下,并且很快入睡。李老师以为今夜一定会睡得很好。李老师平日有点失眠的毛病,故此很希望能睡个好觉。她没想到不过眨眨眼的工夫,自己便从梦中,从谢玉学某个身影、某个动作神情中惊醒。这时候李老师还未引起足够重视,她发现自己心口窝里微微出了点汗,考虑着是否被子盖多了。她把枕头朝外推了推,让自己继续入睡。这一次她,睡得稍久些,直至早上三四点钟发病为止。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老师一共重病三次,每次都在梦中发作,每次都必须到医院住个十天半月才得出院。梦中的人物是相同的,梦中的人物只有一个,那便是谢玉学。谢玉学面带笑容,缓缓走进李老师家门,不过神色之中却是不安的,痛苦的。谢玉学一只手微微按住自己的肚子,用一种缓缓的动作,找个地方坐下,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罩住面门,谢玉学用手推上,过会又耷拉下来。谢玉学说不舒服,说他饿了,把胃都饿痛了。梦境暗示,谢玉学是个有问题的人物,或者说是个危险人物。周围人都害怕他,厌恶他,躲瘟疫一般躲着他,拒绝同他有丝毫接触。谁接触了谁就会被别人厌恶,前途、荣誉全完了,甚至连身家性命也失去保障。秦方志夫妇同样厌恶他,害怕他,不敢同他接触。但他们是脸薄的人,或者说是有知识有教养也有同情心的人,当然也是懦弱的人,从不敢像别人那样把厌恶之情赤裸裸表露出来。他们反而给他笑着,打着招呼,每次谢玉学上门,尽管他们心里在发抖,不过表面仍客客气气给他让座,倒茶。谢玉学以为自己受到欢迎,于是来得更多了,李老师一家也在暗中抖得更厉害了。直到最后,李老师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呼吸急促,手脚冰冷,胸闷难耐,脸色白得像个死人。接着她感觉到痛。一阵阵巨痛从身体深处往外奔袭,她的病发了。
        武常讲得很生动,像是他亲自眼见一样。
       “你能肯定,这个女人梦见的那人,那有事没事跑到她家呆坐的人,就是我吗?”好一会谢玉学问。他也被武常讲述的故事吓住了,半天做声不得。“我跟她根本不认识的,只不过才见一次面。”谢玉学说,“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
        “她说是你,我想这一点应该不会搞错。”武常说,“她的丈夫秦老师也不敢相信,曾反反复复询问过。,李老师说了,这不会有错,是那个人,那天在巨石涧遇到的,叫谢玉学。每次都是。当时她还不知道你名字,只知你姓谢,我们叫你老谢。何况,”武常看着谢玉学,“她讲到的那人,长长的头发,从两旁耷下来,推上去,又耷下来。还有,胃痛,胃不舒服。你的胃不就是常犯毛病吗?”
       “这有点荒唐吧?”谢玉学说。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了,心里有点不高兴。
       “荒唐当然够荒唐。”武常说,“正因为荒唐,大半年过去,他们才一直没有给外人透露过。他们没有勇气说。照秦老师的意思,这简直有点丢脸,说出来人也不会相信,所以他们也一直没有当回事。他们甚至同医生也没有说。他们只说梦,在梦中发病,并没说梦见了什么。
       谢玉学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跟他们接触多,你觉得他们是怎样的人呢?”
       
       “他们是老师,一辈子做老师,有修养有文化,很善良的。”武常也有些发急,“我并投有瞎编。巨石涧的老曹是什么人?是个看守山林的糟老头。只因为人家曾有恩于他们,许多年过去他们还一直记着人家,时不肘过去看望,这一点不说别人,就说你,说我,我们能做封吗?”武常说对秦老师夫妇,以前他也不了解,不过这大半年,出于什么原因呢,志趣相投吧,他到他们家玩过多次。每次见面李老师都笑眯眯的,尽管话语不多,但为人热情,善解人意,没有半点所谓不正常的地方。相反李老师是太正常了。随便举个例子,秦老师能谈,尤其谈到有关摄影的话题,那是真正的滔滔不绝,没宪没了。这时候李老师便在一旁发急,觉得丈夫没有礼貌,怠慢了客人。她会大声打断丈夫的话头,说一个人不要只顾着自己说话,你也留点话给客人说说。再说她的病吧,李老师病得那么厉害,一年之中住院三次,可他们从未在武常面前透露过半句,更不会说那病与巨石涧有关。有病的人夜里最需要早点休息,武常不懂这些,每次不坐到十一二点他不知道离开。武常坐多久,秦老师两夫妇便陪多久,从不露出丝毫倦意,以至武常产生错觉,还当老两口寂寞,舍不得他离开哩。直到这次,秦老师听了一位老熟人的劝告,意识到这病不光是个治疗的问题,用药的问题,他们还可以想想另外的办法。用药是被动的,其实他们可以主动一点——
       “那么,”谢玉学问,“怎么主动?”
        武常说,他今天找上门,就是为了商量这个问题。“当然,你也不要勉强。”
       2
       记得在初中读书时,武常原是个极不起眼的小不点,漆黑的皮肤,一对宽宽的招风耳,个子极矮,偏偏屁股很大,走路时一挪一挪好像一只大麻鸭,班上的人因此给他取一个绰号叫鸭屁。别看武常是鸭屁,还硬有点不自量力,书读不进,只把读书的力气用在给女同学写情信上。他写一封,女同学便公开一封,有次那信传到一位男同学手上,男同学跳上座位,抑扬顿挫从头到尾朗诵一遍。武常不在乎,跟在别人后面津津有味地听,听完后继续写,不过收信人却换成另一位女同学。到后来班上的女同学基本上人手一份,人手一叠。学校没法,干脆把他开除了。从此武常杳无音汛,直到前些年的某个春节,谢玉学到县城汽车站挤车,忽有人在他肩头拍一下,返身看看有点面熟。仔细看看还真面熟,正是武常,是当年那个鸭屁,大耳朵,大屁股,只是身材突然高了许多,甚至比谢玉学还要高出半个头去,鼻梁上也多了副眼镜。看到眼镜,看到那高高的身材,谢玉学感觉有点不对头,一问果然不对头,原来武常初中时并没给真正开除掉,他只是转了个学校继续读书,后来还考上大学,毕业后到南方沿海的一家大公司干过多年,现在辞了那边的职,回县城办了一家自己的公司。武常很热情,邀请谢玉学几时到他家玩玩,后来利用休息时间,谢玉学还真到他家玩了玩,进门不觉大吃一惊。武常家的房子大得吓人,装修豪华得吓人,武常的老婆也漂亮得吓人。比较正常点的是武常儿子,黑皮肤,大耳朵,大屁股,走起路来一挪一挪,整个一当年的鸭屁,这让谢玉学略略放了点心。
       多年不见,武常仍保持着读书时的某些秉性,爱热闹,喜交际,生活上也很有主见,并且精力还特别旺盛,成天骑着辆车子来来去去,找人打牌,聊天,摄影什么的,谁也不知他名下的那个公司是如何经营的。谢玉学同他一来二往,不多的工夫已成为那种无话不谈的朋友,日常遇到什么事,或心中有了特别的想法,谢玉学头一个想告诉的就是武常。
       武常说的主动就是要谢玉学到秦老师家玩。
       李老师的病越来越重。这不只涉及病本身的问题,更有心理上的问题,一段时间来李老师连觉也不敢睡了,生怕一不小心又会做梦。心病还得心来医,这是秦老师那位熟人的看法。关系搞熟了,阴影没有了,噩梦就可能不攻自破了。谢玉学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由武常从中间牵线,一伙人暗暗作了周密的布置。武常明显增加了对秦老师家拜访的次数。秦老师夫妇有一儿一女,早已各自成家立业,分开另住,星期天节假日才回到父母身边一聚。武常和秦老师的儿女及女婿也都成为了朋友。闲谈中他们装作极随意的样子,首先试着提到谢玉学的名字,然后观察李老师的反应。李老师并没有任何特殊反应;于是武常他们进一步,提高了谢玉学名字在交谈中出现的频率,似乎谢玉学不只是武常的熟人,朋友,而且什么时候也成了秦老师及秦老师儿子女儿女婿共同的朋友,他们交往很多,相处融洽。有时他们还拿谢玉学性格为人某方面的特点开玩笑。他们要在不知不觉中传达出这样的信息,谢玉学是一个诚实的人,正派的人,同时又是极普通的人,生活上糊里糊涂,工作上却要求上进,业务扎实,单位领导极其看重他,正在加紧培养他,一般的同事及朋友也尊敬他,喜欢他。不了解的人初次见面,以为他多少有点孤僻,有点骄傲,其实略一交往你便知道他为人随和,性格开朗,天生一副大嗓门,说起话开起玩笑声音大得吓人。有时武常这么说着,拿起手机便同谢玉学对起话来。武常用很大很爽朗的声音说着,笑着,调侃着,从手机里可听出,谢玉学的声音同样大,同样爽朗。武常问谢玉学此刻在哪,正干什么。谢玉学说了在哪,正在干什么。谢玉学又问武常在哪,正在干什么。“我们正说到你呐,怎么样,有时间过来坐坐吗?”武常问。武常又把电话让给秦老师。
       谢玉学有一天会来家里玩,这是武常他们一再作出的暗示。谢玉学是这个家庭的熟人,朋友,是他们一伙人中随意的一员。武常等人的意思正在这里:消去笼罩在谢玉学身上的所有神秘成分,怪异色彩,还他普通人的本来面目,让李老师慢慢意识到,她梦中所见的那个谢玉学完全是个不存在的人,是个误会。真正的谢玉学是个善良、朴实、特别普通的人。
       这也是个休息日,秦老师头天上午告诉李老师,明天他有几个朋友来家玩。都是平日玩得好的朋友,搞摄影的,等等。李老师如往日常见的那样微微笑着点头,表示明白。李老师所谓明白,就是准备中饭的意思。李老师问有多少人,她好提前做点安排。秦老师说多少人现在还不能讲定,反正有七八个吧,武常、谢玉学都会来的。一句话说完,秦老师屏住呼吸,紧张地去看李老师。他以为李老师也会紧张。李老师至少会提出反对意见。可李老师不紧张,李老师没有任何特殊反应。李老师口中微微念叨着,还暗暗掰指头,计算着菜肴的数量及莱与菜之间的具体搭配方式。
        李老师起了个大早,到公园练了套拳,然后提菜篮直奔蛤蟆石菜场。其实头天下午她已经到菜场跑过一次了,买了鸡、鱼、青蛙,杀好剖好清洗好,用保鲜袋装了搁进冰箱,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客人的确不少,也来得早,来了便钻在秦老师的房间摆弄他那些宝贝玩意,也有的拉开牌桌打麻将,秦老师的儿子、女婿也夹在人堆里大呼小叫。武常、谢玉学来得最晚。谢玉学一直犹豫着。来是应该的,可真要面对这种场面,
       他又有点发怵。每次被武常拖着,去什么地方见秦老师,见秦老师的儿子、女儿、女婿,他的心中便发毛。不用说秦老师和他的家人对谢玉学还是相当客气的,甚至是尊敬的。可是同今天比起来,以前的那些见面,那些接触还只不过是个预演,今天开场的锣鼓已经敲响,他要正式登台了,他要见到一再在梦中同他相会的那个女人了。谢玉学尽量让自己放松,脸上还挂了笑。但武常却一点没发觉,不停地对他说:“玉学,你放松点。”
       “我不已经够放松了吗?”谢玉学说。
       “放松。随意点,自然点。我们一再说好了的,今天你是到一位极熟的朋友家串门,就像你平日到我家,你是去玩玩的。
       “武常我给你提个建议;今天你是不是也该让自己放松点,随意点?”谢玉学问。
       武常一愣,继而,两个人都笑了。
       对于此次行动所能引起的后果,武常还是有一定准备的,秦老师一家同样有所准备。必,须让李老师慢慢走近谢玉学。重要的是第一次,第一步。第一步顺利通过,以后的事就好说了。所以这第一步必须掌握一个度的问题,假如让谢玉学单独出,现病人的注意力会全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若是让谢玉学混在众多人群之中,比如说七八个人中间吧,那么他占去的注意力也就是七分之一八分之斗了。在想象中,这个设计不说万无一失,至少有很大的把握。冒险就冒一次险吧,你随便吃什么药还都有一定副作用哩。
        武常和谢玉学进门时,李老师正在厨房忙着。家中一应事务秦老师是从不插手的,儿子和女儿也不插手。有时灶台上烧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往外吐水沫,他们头一个反应不是冲上前关火,而是嚷嚷叫叫,让李老师去关火。李老师不计较,似乎关火真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事。李老师忙里忙外,却有条不紊。这中间李老师几次从客厅经过,尽管脚步匆匆,却仍能抽出工夫同客人点头,微笑,聊几句闲话。谢玉学就坐、在客厅一角沙发上,在武常站起身同李老师打招呼时,谢玉学也跟着把身子站起o<李老师仍没发现他,准确地说,是没注意。他。后来饭好了,桌椅摆开了,李老师往上送菜,偶一回头,这才看到谢玉学,谢玉学就站在她身边。
       李老师手上拿着一只刚刚送过莱的塑料托盘。谢玉学看得真切,李老师的模样就似给人当胸猛击了二拳。在托盘落地的同时,身子随着拳击的力道向后撞去,直撞到几步开外的墙跟前,然后腰部弓紧,一手按住胸口,一手微微抬起指着谢玉学。谢玉学意识到不妙,紧跟一步抓住李老师抬起的那只手臂。同一时间,武常、秦老师、秦老师儿子和女婿,以及桌上桌下众多客人,一起上前把李老师托住。即便有这么多人用力,谢玉学仍感到手上的重量在增加,李老师身体正一步步向地面软瘫下去。“药,快拿药。”秦老师叫。秦老师儿子和女婿从人堆挣扎出去,到内房拿药。李老师牙关咬得紧,秦老师用力去抠,可怎么也无法抠开。
       “找筷子。”秦老师儿子的声音。武常和秦老师女婿到餐桌上拿筷子,秦老师儿子等不及,两根指头用劲一挤,手心里已挤出一条缝隙,让秦老师把药塞进去。秦老师女婿端了水在喂。
       “李老师。”武常用很大的声音叫。
       “李老师,李老师。”谢玉学用同样大的声音叫。
       谢玉学的声音让秦老师抽搐一下。秦老师看看他。秦老师的儿子侧过肩膀粗横地往中间压,要把谢玉学压到一边去。“你走。”秦老师儿子对他咕哝。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李老师抬起,避让着往房里送。谢玉学紧紧抓住李老师手臂,一心要使出自己那份力。谢玉学跟着众人往房间里挤。可他的身子被门框抵住了,他被抵住的身子又抵住了其他人。“叫你走么。”秦老师忽然对他叫起来,谢玉学这才意识到什么,手一松,人向一旁让开。
       “玉学你走,你先回去。”武常说。
       众人把病人放到床上,解开衣襟,几个人奔出门找出租车,另有几个人同时掏出手机报急救中心。谢玉学知道他应该走,越快越好。他一刻不离开,那种威胁,那种致命因素就一刻不能解除。但这个时候叫他怎么离开?他以什么身份离开?他一离开不就真的成了不祥之物了?
       “叫你走为什么硬不走?”谢玉学的肩膀给人抓住了,他回过身看看,是秦老师女婿。“一个人被你害成这样,莫非还嫌不够?”
       “我想,我想进房看看。”谢玉学嗫嚅。
       “看什么看什么?”秦老师儿子忽然从房内冲出,态度很冷淡,“你快走吧,有事以后再说!”
       “走。”秦老师女婿也伸了手来推。“滚!”
       3
       谢玉学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没想到秦老师的儿子和女婿对他会是这个态度。他狼狈地离开了秦家。
       李老师在医院整整住了十二天,谢玉学也等了十二天,每次电话铃声响起,他都以为这就是那个电话了。办公室的同事都有些奇怪,在家时妻子余力也奇怪,问铃声响这么久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这才大梦初醒一般,抢在同事或余力之前把话筒拿到手中。预想中的电话始终没有出现,连武常的电话也没有。当然武常的电话也就是那个电话,那个电话假如要打过来,也必定由武常打。没有电话,就表明没事。不过,谢玉学随着又想,也可能恰恰相反,正因为事情发生了,事情太大了,事情大得通不通知他已经无所谓了。事实上,发不发生什么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没有做什么。但他现在就觉得有关系,就像嫌疑犯一样,他希望最好什么事也没有。
       余力出去上班了。余力上班的日子,儿子斗笠便由谢玉学带。斗笠对他有无数的要求,一会要他讲故事,一会要他陪着搭积木玩沙子,每提一个要求,斗笠便喊一声“歇一歇”。儿子是在喊他的名字:谢玉学。但儿子发音不准,把谢玉学喊成了歇一歇。儿子是可爱的。谢玉学有再多的思绪,儿子一喊,他也会情不自禁露出笑脸,过去陪儿子玩上一阵。但是玩着玩着,谢玉学会突然恍惚起来,感觉面前的一切很不真实,连儿子也很不真实。真实的只有那个人,那躺在医院里不知死活的人。那个人哪怕有一点闪失,他都有逃脱不了的干系。他已经把那个人整个绑缚到自己身上了。
       万一那个人死了呢?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接着继续向下想,如果那个人死了,他们会不会找他的事?看秦家女婿的样子,好像他干系重大啊。
       如果是这样,我就到法院告他们。想到法院他心里踏实了一些。但继而又觉得可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法院不可能受理这类东西的。说到底白头到尾不过是个荒唐的笑话。为如此荒唐的事一本正经作什么控告,也就显得更为荒唐了,法院的人总不可能愚蠢到跟你一起开这种玩笑吧。
       李老师病愈出院,谢玉学略略吐过一口气。武常跟他讲得很平淡,好像不想多说什么。谢玉学倒想说点什么,但是看武常很淡漠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但是回过头来想这十几天的日子,暗中不由越加后怕,也越加委屈得厉害。
       对自己的日常为人谢玉学还是有一个基本认识的。清清白白,这个词用到他身上半点也
       不过分。他为人严谨,别人都说他太严,谨呢。忽然之间祸从天降——实际上从天而降也说不上,大祸是从梦中,从一个老女人的大脑里浮上来的,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祥之物,甚至是一个杀人犯。他竟被人从家里驱逐出门。人家竟然指着鼻子要他滚。假若他当真把所有这些讲给法官听,法官大约也禁不住得笑死吧。谢玉学弄不清周围的同事们以及余力是否已有所耳闻。出事现场聚集了那么多人,想隐瞒绝不可能。这种事在一个小县城里也算得上奇谭了吧。同事们也许早已知道了,余力及亲戚们也早已知道了。从事情发生的当天,可能已传得满城风雨。余力和同事们明白此事的怪异程度,明白此事对他的打击,表面上当然不好说穿。一段时间来,余力对他变得有几分细腻了。余力原本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加上自斗笠出生后,她的心思又全部扑在儿子那边,与谢玉学之间的隔膜也就渐渐加大。不过这段时间,余力明显有了很大变化,神情举止总有些怪怪的。余力并没问起过什么,余力同以往一样,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余力只在不声不响中变得有几分细腻,几分温柔。余力主动问起谢玉学的胃怎样了,催他到医院作个检查,有天余力还专门安排好家事,把儿子送到娘家,摆出架势要陪谢玉学去医院。余力把手边的琐事一概承包了下来。谢玉学出门了,余力会赶上来给他牵牵衣,拍拍肩上的灰尘头屑。夜深时,她也会泡来一杯牛奶,搅好,悄悄递到面前,有时会把谢玉学吓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在单位同事那边,情况似乎相反。也可能是自己的主观感觉吧,不过情况真有些不同,同事们似乎,在有意疏远他,避着他。谢玉学试着主动引起话题。有一次他还在一个人肩头拍过一下。那人只把被拍的肩膀缩缩,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埋头工作。那天闲来没事,谢玉学独自到街头溜达,对面一个陌生人在擦肩而过那刻,忽然大吃一惊般地看他一眼。谢玉学给看得十分不自在,担心脸上粘上了什么不雅的东西,捏捏鼻孔,揉揉眼睛。回家头一件事,他找了面镜子对着自己来看,一看不由吓一大跳。面前这人是谁呀,短眉毛,肿眼泡,胡子拉碴,目光黯淡,嘴角边的肌肉松松垮垮,好比没系紧的裤腰带。
       谢玉学打来一盆热水,仔仔细细刮了一次胡子,接着又到街面上理了个头发,回家洗澡,洗衣服。忙完这些,人确实振作许多。尽管如此,每当在人前出现时,他仍然十分小心,生怕某个动作,某宁神情略有不当,会吓着面前的人。有时一个人在街头行走,他会不由自主反身自摸,鼻子,额头,嘴巴,生怕有咽p些地方、出洋相。
        吃过晚饭谢玉学准备出外散散步,他站在门边换好鞋,又对着墙头的镜子整理弓下头发。正要把门打开,门已在外面被人敲响了。敲门声怯生生的,笃笃两下后再无声音接上。他迟疑着把门打开,还真的有人,是武常。武常每次来得都很匆忙,首先观察余力是否在家,然后再同谢玉学报告点什么,报告的多半是李老师那边的情况,然后匆匆离去,连坐也不坐一下的。今天武常倒很清闲,他进门就给谢玉学笑,给余力笑,又抱着斗笠绕一个圈,再坐到谢玉学书房里抽烟。余力泡来两杯茶,带斗笠到另一房间去了,似乎有意回避什么,有意腾出工夫让这边两人说话。谢玉学也等着武常说话,但武常不说话,武常将桌上的台灯旋得亮亮的,拿出一本书来看。那边,有情况吗?谢玉学想问。但他没有问出口。在这件事上武常不提起,他还真不好主动问出口,否则好像他成天不想其他的,只想着那边有没有情况,一心只等着那边出什么情况呢。
        “我们出去走走吧。”武常放下书,“你不是正打算出门吗?”
        街头的灯光五颜六色,弄得武常身上黄一块白一块。武常情绪不错,谈他小孩在学校里的一些趣事,武常说现在的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八九岁的孩子已懂得怎么请客送礼。前不久武常儿子的老师结婚办酒宴,给班上每个小孩发了一张请帖。武常的小孩兴奋不已,一进门就把请帖呈上,说爸爸爸爸,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结婚证。武常说着大笑,谢玉学也笑。谢玉学知道武常今天有事,武常一直在绕弯子。后来,武常就说了。武常说李老师这段时间状态一直很好,在家怎么也闲不住,忙里忙外。只要不发病,李老师的状态就一直好,成天笑眯眯,不忙她还受不了。秦老师他们想让她多休息,可又不好说出口,以免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压力。一切可能还是顺其自然,该干什么干什么好。不过在暗下里秦老师等人也没闲着,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秦老师和他儿子最近找了好几个道观和寺庙,还有两个算命的,其中几个还到秦老师家楼上楼下、房里房外看了,说法当然各种各样,有的说秦老师的楼下原有一口水井,又说秦老师家楼梯的梯级过窄过陡了一点,从下往上看好像一块竖起的墓碑。
       对秦老师家发生的一切,武常有点哑然失笑,又有些忧心忡忡。他说你现在到那里看看,整个一乌烟瘴气,点香啊,烧纸啊,有时那纸灰都粘在秦老师眼镜片上,落到桌上的莱碗里了。真正叫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也有人说,李老师娘家那边乡间有一棺坟,问题就出在那坟上。武常这么问谢玉学:“你在家给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件没什么用的衣服,脏的旧的都行。”
       谢玉学不动声色,问:“谁的衣服,我的衣月艮?”
       “你的衣服,只要你穿过就行。当然穿得越久越好,破旧没关系。”
       “旧衣服当然有,”谢玉学说,“你找这么件旧衣服干什么?”
       “干什么你别管,反正我有我的用处。”武常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用想多了。”
       “你是说要把我的衣服给那个李老师?”谢玉学问。谢玉学一句话问出,随着一抖。他的神情让武常察觉了。武常迟疑。
       “就算是吧,这又怎么样?”
       “你是说,”谢玉学说,“他们要扎那种稻草人,然后穿上鬼衣,拖到哪个无人的地方给烧掉?”谢玉学了解一些乡间的风俗。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乌七八糟一套吧。不过怎么办呢,到了一点办法没有的时候,什么都想试一试吧,死马当成活马医。”武常看着谢玉学,谢玉学也默默看武常,好一会不再作声。
       “扎草人穿鬼衣的风俗我懂,可以说很熟悉吧。”谢玉学缓缓道,“小时村庄上经常有人搞那种名堂,我曾亲眼见过几次的,一般都选一条大路,一个交叉路口。”谢玉学越说越慢,“那叫出鬼,驱邪,很吓人的,似乎还要杀一只公鸡,把鸡血淋淋漓漓洒到草人身上。那一个夜晚真正叫鬼哭狼嚎。事后半个多月,我们上学都不敢从交叉路口经过。我们宁愿弯上几里地,从另一条路走。某次邻村有个杀猪的,或打猎的,生性胆大,把一只杀给草人的公鸡捡回家吃了。吃是吃得高兴,过不久听说就病了,最后疯了。”
       但是,第二天,谢玉学还是找了一件自己的旧衣服送到了武常家。
       4
       谢玉学自己开始看医生。他先跑过多家书店及图书馆查找这方面的医学资料。不过书上所讲大多是一般临床表现及治疗的方法,而绝
       少有具体的病因分析,尤其是这种特殊而怪异的病因。然后,他自己就去医院向医生请教。听完他的讲述,医生多半会笑,笑得意味深长,并且耸耸肩,很坦然地承认科学的局限性。每当此刻,谢玉学就会不由自主冒出几分惊慌,几分羞愧,语无伦次地从医生面前退开去。
       谢玉学有位在江州做医生的亲戚,他决定去江州。这天是星期一,亲戚应该在门诊部。谢玉学直奔门诊部,可门诊部没有见到他的踪影。谢玉学接着东问西问问到住院部,住院部同样没有。亲戚说你要是找他很容易的,不在门诊就在住院部,不在住院部就在家里,他从来不愿意出门。今天有事找他,他还偏就出了门。家里也没人,谢玉学在亲戚家门外楼道里坐过好久,他还问过几个出门进门的人,随着把自己吓一跳,他想这都快十一点钟了,你就是把这人等到,怕也来不及找什么相关医生了。他连奔带跑赶到门诊部,摸出零钱排队挂号。
       谢玉学挂的是专家号。专家可真像个专家,身材魁梧雄壮,坐着就像一座宝塔。专家看了一上午的病,明显已经累了;但看人时仍然笑眯眯的。专家一边在谢玉学的病历本上写字,一边笑着问谢玉学看什么病,哪里不舒服。谢玉学说不是我不舒服,是我一个亲戚不舒服。专家说你亲戚不舒服就把你亲戚叫来。谢玉学说我亲戚今天没来,我亲戚还在家里,她让我先过来问问情况。谢玉学讲了他亲戚的一些情况,说他是大老远从歌珊赶来的,特意到市内找专家咨询一下。医生不作声,仍埋头写他的字,好一会才把笔放下,说的还是那句话,说你回去把病人带来。医生说我们做医生的总得见着病人才好说话,现在我连病人的面也没见着一个,叫我如何下得了这个诊断。总不能凭空乱说,信口雌黄吧。谢玉学不由有些焦急,看样子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医生一点也没听进。他又说了他不是市里人,他是歌珊人,今天专程过来先咨询一下的。接着他把事情经过从头又叙述一遍,讲到某次假日爬山,聚餐,回来的当夜发病,住院,以及为治病而做的努力,努力的结果是再一次把病引发。谢玉学说:“医生请你说说,一个完全无关的人,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怎么就会把她吓成那样,吓出一个心脏病来?是不是她原本就有心脏病,才会做那样的梦,而不是做了那样的梦,才吓出心脏病来?”
       医生愣怔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一会看看谢玉学,一会看看别的地方。医生显然有些生气,也有些发急。医生一定也以为自己刚才讲了那么多,讲得不能再清楚了,这个人为什么就一点听不进去。医生终于叹一口气,准备让步了。医生问,病人的有关病历材料带来了吗?
        “什么病历材料?”谢玉学不懂。
        医生再一次看他、再一次叹口气。医生说:“比如各种检查结果,检查单……比如心脏彩超,做过吗?”
        谢玉学摇摇头。
       “那么一般的心电图呢?”
       谢玉学又摇摇头。谢玉学说这些检查做一定做过的,否则怎么知道她得的是心脏病。这一年多病人住院都住过三四次了,该做的检查全部做过,只是我今天走得匆忙,忘了把结果带上。
        医生取下眼镜,用手指揉揉眼,又用揉过眼的指头到镜片上缓缓摸着。医生说要不我们这样办,你看现在时间也挺晚了,等我把后面几个病人看完,回头再解决你的问题,行不行?
       后面排队的人听了医生的话,立时不耐烦地叫起来,说我们都等一上午了,有病看病,没病的别在这里瞎搅和,耽误大家时间。谢玉学一时没了主意。他想医生的话很对,等把这些人看完,他可以问得更从容些。谢玉学一迟疑,后面的人马上挤上前来,只一拱,就把他拱到边。谢玉学立刻感到不对头,他忽然把两臂一张,不顾一切抱住医生面前的诊桌,死死不放开。
        “医生,我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就一会时间,我只占你一会时间,行不行?”谢玉学叫。“医生我刚刚说过的,今天我找你并不是为了正式治病,我只是先过来问问情况,我想问问我亲戚得这样的病,跟她梦中见到的那个人到底有没有直接关系,是她做了那样的梦才吓出心脏病来,或是原本就有心脏病,才会做那样的梦?”
       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医生还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谢玉学抱住诊桌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了。
       从医院出来;天上下起了小雨,谢玉学在公交站牌下站住。后来雨停了,谢玉学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面前停有两辆公交车,他随着人流登上其中一辆。车子开出一会,谢玉学意识到不对,他应该往前走,而车子却左转弯拐上另一条大街。谢玉学惶急着问这车去哪,他身边一位老年妇女反问他去哪。谢玉学说去车站,汽车站。错了,老年妇女说,快下去。、谢玉学问这不是二路车吗,老年妇女说什么二路;十二路!不一会车子靠边停下,似是专为他一人停的。谢玉学看准车门就往前冲,老年妇女又叫起来:又错了;你要从后门下。前门上后门下,这点坐车的规矩他还是懂得的,今天心境不好,人也显得糊涂,被老太婆当成个乡巴佬在吆喝了。谢玉学沿着人行道往回走,决定不再坐车,就这么徒步走到汽车站去。
        徒步花了太多时间,上一班的长途车刚刚开出不久,下一班车却要等到下午两三点。他买了碗方便面泡好吃了,然后到候车室找个地方坐着睡了一觉,后来在汽车上又睡一觉。两觉睡下来精神振作许多,人也清醒许多。到家已是傍晚,进院门时他碰到余力,余力似乎特意在这等他。余力已经等得心焦,说怎么到现在才回?半下午武常曾过来找你,后来又打过一次电话。武常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同你说。余力让谢玉学不妨到武常那边跑一趟,看看到底有什么事。谢玉学说武常能有什么好事,武常有鬼事。
       谢玉学不愿找武常,不一会武常自己找上门来,脸上有一望而知的兴奋。“还记得老曹吧?巨石涧那位老曹?”武常说。老曹是听说李老师身体不舒服,专程赶进城看望的。老曹邀武常中午一起到李老师家吃饭,吃过饭告辞出门,两人又一同到武常这边坐过好久。闲谈时自然涉及到李老师的病,老曹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李老师这病跟巨石涧那次爬山有关,之后,老曹一直犹犹豫豫,最后终于说,李老师梦见的那人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谢玉学,李老师梦见的应该是很早以前另外一个人,名叫吴月波。吴月波原本也在巨石涧垦殖场附属中学当老师,与秦老师、李老师同事,教物理,经常带学生在学校操场上开手扶拖拉机。之所以说是吴月波,是因为,当时他看到谢玉学时也觉得有点面熟。当时没在意,李老师出了这件事后,他就又想起来了。
       事情原来这么简单。谢玉学当即找武常索要老曹的电话,武常说老曹离城后直接回山上的窝棚了,有什么电话。再说这样的事在电话里也无法说清;等我明天抽个空,陪你当面去找老曹问问吧。第二天一早,武常陪谢玉学到巨石涧找老曹。谢玉学仍然不安。他说老曹为什么就能那么肯定,李老师梦见的不是我,而是什么吴月波,是不是吴月波长相跟我一样,”氏头发,披下来,还有,胃也痛?结果经老曹一描述,吴月波的长相跟谢玉学没有半点相像,吴月波
       是个胖子,高身材,高鼻梁,秃脑门。吴月波原本也是个干部,后来犯错误才给下放到乡村劳动。吴月波孤身一人在乡下做了好多年农民,再托关系转到巨石涧垦殖场做农工。毕竟有文化,吴月波会拉胡琴,唱歌,给场里的宣传队编戏,那戏编得能把人笑死。吴月波最拿手的还是修得一手好机器,碾米机、拖拉机、发电机以及抽水的水泵、洒农药的喷雾器、戏台上用来照明的汽灯,他都能修。正因为如此,场里把他调到农技站当农技员,后来才到中学当老师。
       “这个吴月波,而今在哪里?”谢玉学问。
       “他还能在哪里!”老曹说,“死了,早死了。”
       “早死了?”
        武常代老曹回答:“当然死了。”
       老曹看看谢玉学,又往棚里棚外看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谢玉学准备再问,武常伸了手悄悄过来推他,让他别问。老曹朝棚外一个方向指指,说吴月波的坟墓就在那边不远的山洼里,若是愿意,等会我们一同过去看看。谢玉学和武常都有些紧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老曹说吴月波北方老家那边可能也没剩什么亲人。多少年过去了,从没见有人过来看看这坟,惟独老曹有时巡山走到山洼里,顺手给扯扯草,培几锄土。当然还有秦老师、李老师也记着人家,每次来巨石涧,都不忘了过去烧烧纸。就说去年元旦那次吧,老曹说,在把你们一伙人送走后,秦老师、李老师又由我陪着;到吴月波坟边坐了好久。
       “去年元旦,秦老师、李老师他们到吴月波坟上去过?”谢玉学问。谢玉学看看武常,似乎有些吃惊。
       “今年元旦,秦老师、李老师他们来过吗?”武常问。
       “今年元旦倒没有。”老曹说,“李老师不一直身体不好吗?”
       老曹提到的那位吴月波其实死于自杀,上吊。这是趁老曹出门,武常告诉谢玉学的,当然武常也是从老曹那里听来的。许多事老曹说他早已忘掉了,但据他的印象及猜测,秦老师和那个吴月波似乎是很早以前的熟人,朋友,或者更进一层,是年轻读书时的同学。吴月波从乡村调到巨石涧垦殖场,可能也跟秦老师、李老师多少有点关系,吴月波可能正是投奔他们而来。在垦殖场的头几年,吴月波还是混得很不错的,这从他进宣传队,又做农技员,又做中学老师这一点即可看出。可吴月波的能力是太强了,太能混了,一张嘴又喜欢说,不知又犯下什么事,或得罪了什么人,一夜之间忽然给关起来,听说还要坐牢,还要枪毙。好歹枪毙算躲过了,连牢也没坐,不过老师是再当不了了,又下到片区里做农茶工,隔三岔五还要接受批斗,平日场里有点屁事,随便开个会之类,都要把他拎到台前先站上一通。这以后的情况便跟李老师做的那个梦境差不多。当时老曹正当青年,任着片区基础组的组长,又在民兵连做副连长,是吴月波的直接领导。吴月波犯着事,周围的人都怕他,不敢过多搭理他,于是平日有事没事,他只往秦老师家跑。每次来了,总做出一副可怜模样,苦着张脸,佝偻着腰,默默无声找处地方坐下。说到这里,老曹停了一下,忽然有些明白了什么似地对谢玉学说:“你那天来巨石涧,好像就是这副模样啊。”
       “我那天胃疼。”谢玉学说。
       秦老师、李老师当然也怕,但是没法。秦老师他们为人好,脸皮又薄,何况又是多年的老熟人、老同学,,拉不下那个面子,为这事李老师还专门找过老曹讨主意。老曹性子直,敢说话,李老师他们不好说,他决定帮他们说。他想找吴月波谈次话,婉言提醒他多注意自己的身份,没事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要四处乱跑给别人惹麻烦。可老曹话还没说出,吴月波又一次出事,上面派了民兵前来抓捕。老曹记得很清,民兵们进村时正是傍晚时分,巨大的太阳恰好落在巨石涧的涧口,黄黄亮亮的光线从下而上倒着扫过来,风一吹,所有的影子都在村子高处凌空乱舞。趁着这乱,吴月波巧妙地逃脱了。吴月波一去不返,大批民兵开始搜山,还带着几条狼狗。等把人找到,才知道吴月波根本没跑远,有人分析他是跑远后又糊里糊涂转了回来。不过这时的吴月波已不是人们熟悉的那个吴丹波,吴月波歪头扭颈贴靠在一棵小松树的树干上。人们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时,发现他狠狠笑了一下。过了好久才算弄清,吴月波并不在笑,而是他那条拖在口外的舌头在作怪。许多年里,人们一讲起这点仍有些难以理解,吴月波的双脚分明是稳稳踩在地面的,为什么也能把自己吊死,并且舌头还像模像样拖出老长。
       5
       从巨石涧回来,谢玉学很兴奋,很激动,当然也很轻松。他完全压抑不住自己,走路都有些跳了。老曹说得一点没错,李老师梦见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多少年前的吴月波,是吴月波一切就顺了。但为什么她要梦见吴月波呢,为什么一梦见吴月波;她就犯病呢?唉,先不管了。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李老师的发病与他谢玉学完全无关,谢玉学总算彻底撇清了自己。一路上谢玉学谈到下一步的行动打算,他想找秦老师及秦老师的儿子、女儿、女婿见一次面,向他们通报从老曹处了解到的全部情况,让他们明白许多日子来他受了多大的冤枉。考虑到此事影响太木,那天在秦老师家聚会时人太多,如果有必要,谢玉学觉得他可能会以协议的方式形成一个书面材料,让秦老师及其全家签字,然后到公证机关公证。谢玉学再不能在这种怪事中作牛点纠缠,他的生活已受了太多的影响。他必须彻底脱身出来,从此以后与什么秦老师李老师一刀两断,一辈子也不再看他们一眼。
       武常说,说清这件事自然是应该的。但公证机关什么的就免了吧。谢玉学想了想,也同意了。
       当天下午武常让谢玉学在家等着,他先一步到秦老师那里联系。武常一去不返,从下午到晚上也没看到踪影,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打来。谢玉学想莫非秦老师他们不在,家,或者李老师又一次发病住进医院了,再不然,是武常和秦老师他们没谈到一起,宰老师根本想不起,或干脆不承认有吴月波这个人,更不承认有关吴月波的种种事情?谢玉学忽然感到今天自己可能有些失策,有些操之过急。他应该把问题处理得更周到些,稳妥些,至少他不应该让武常就这么直不棱登地跑到秦家说什么吴月波。他应该找个另外的借口,让武常把秦老师约出,然后由自己出面,出其不意地提到吴月波的名字,打他个猝不及防。只要秦老师承认了吴月。波其人及当年有关的叶切,其他的话才好说出。现在你手头半点把柄投抓着,却让个武常到那边哇啦哇啦一说,结果只能是打草惊蛇,让秦家醒悟过来,作好各种应对的准备。不能说没这种可能:秦家人明知李老师的发病与谢玉学没有丝毫关系,可他们硬要把所有的祸事都赖到你一个人身上,否则老曹一听李老师的病况,立即意识到梦中那人不是什么谢玉学,而是吴月波,那么秦老师和李老师为什么不能意识到这一点。这怎么解释?
       谢玉学开始打武常家的电话,电话那头没人接。他又打武常手机,这次打通了。谢玉学问武常在哪里,武常啊啊回应着,却不说自己在哪里。谢玉学很急,呼叫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问
       武常现在方不方便,如方便,请马上过来一下。可他一句话没完,对方已啪嗒一声挂了,没作任何说明。谢玉学手抓着话机发愣,弄不清武常为什么要挂电话,似乎还有点气势汹汹。他搁了话筒正要重新拨号,不想外间的门已被敲响,打开一看却是武常,手机分明还握在手上。武常问,是你找我?谢玉学有些不好意思。两人到房内坐下,谢玉学问事情怎样,找到秦老师他们没有,秦老师同意什么时候见面。武常不作声。武常明显有些心神不定。
       “他们是不是一口咬定没那回事?”谢玉学问。
        武常仍不作声,侧过脸有些茫然地看他,似不懂话中的意思。
       “老曹给我们说过的那个吴月波,秦老师还能记得吗?”谢玉学又问。
       武常这次听懂了,武常说:“记当然记得,哪有什么不记得。”
       谢玉学问:“你是说,秦老师已经承认老曹所说的那些确有其事?”
       武常点点头。
        “他承认李老师梦中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们早先的朋友吴月波,而不是我?”
       武常又点点头。“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谢玉学问:“这些都是秦老师亲口同你说出的?”
       “说倒没有说出,但我想他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武常道,“玉学,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你说的跟秦老师他们见面,我看是不是取消算了?”
       “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取消,为什么算了?”谢玉学问。武常沉吟一会。武常显然在斟词酌句。武常说玉学,今天就听我一句话,所有这些事,所有关于李老师秦老师的事情,我看一律到此为止,我们以后再不要提起。对于李老师什么病,你尽可放心,我想从今以后绝对再不会有人找你半点麻烦,也不用你负半点责任,这点我可以向你作出保证。他们不找我们,我们也免了找他们。正如你所说,从今以后你可以一辈子不再看他们一眼,一辈子不用提什么秦方志、李富荣的名字。
       谢玉学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也没什么为什么。”武常咕哝着,沉吟起来。武常说,谢玉学想同秦老师他们把事情讲清,这点他完全能够理解,即便谢玉学想形成一个文字材料到公证机关公证之类,他也理解。他知道这些日子在李老师问题上,谢玉学确实受了委屈,甚至是伤害。由于不是感同身受,最初他还来能意识到什么,但仔细想想,这事摊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他真心希望谢玉学能从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中早日解脱出来。不过今天同秦老师见面后,思来想去他感到此事应该就此作罢,大家再不要提起最好。
       “我说大家见个面,在一起把话说清,说断,正是为了早点把事情作个了结,相互之间也好有个解脱。”谢玉学道,“万一再出什么差错,谁说得清?”
        谢玉学问武常,今天你到秦老师那里,秦老师都说了些什么呢?武常摇头,说秦老师倒也没多余的话,不过当他一提到老曹所述的那些情况,提到吴月波,他忽然发现,怎么说呢,秦老师的神情很有些不对头。谢玉学请武常谈谈见面的具体细节,谈谈秦老师究竟怎么个不对头,武常说也许是他的错觉,自李老师病后,秦老师大约过于操劳,加上思想压力大,整个人明显衰老得厉害,似乎是一眨眼工夫,头发就白了许多。
       “我想我们再不好过多给他刺激。”武常说,“我想今天当我提到老曹的话,提到吴月波,秦老师一定受到不小的刺激,我看到他脸都变了,一边的嘴角这么歪着,朝下拉。”
       武常模仿秦老师,让眼神发直发僵,一边的嘴角歪起,肌肉微微牵动着朝下拉。不过武常可能太过于投入,嘴角肌肉拉下了就再难以收回,发僵发直的眼神也半天打不过弯。武常的样子很有些怪异,更有些神秘,谢玉学感觉自己也受到了什么刺激,不由自主把嘴闭起,再不敢多说什么。事情看来就这么默认了,正如武常所说,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两人又说了些别的话,看看夜已很深,武常告辞出门。
       夜里谢玉学有些失眠。接连几天,谢玉学一直有些失眠,他的面前不断出现武常的面容,武常目光发直,嘴角下拉。这天吃过中饭没事,谢玉学和妻子余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怎么就讲到千年多前那次巨石涧之行,及此后发生在中年女人李某某身上的一些故事,讲到自己所承受的种种压力。谢玉学的讲述是轻松的,带着事过之后的庆幸语气。余力开始不怎么答理他,一边打毛线,一边有一眼没一眼一下电视画面。但慢慢地脸就板了起来。余力一定是为谢玉学讲过的那些事情生气,为丈夫莫名其妙遭受的一番委屈生气。谢玉学有些不安,想接着再解释几句,没想余力劈手从他身边抓过遥控器,恶狠狠将正放着的电视画面换掉,口中叫道:
       看你这段时间丢魂失魄模样,就知道不会有好事。原来是这种鬼事。这叫什么,你这叫自作自受,活该。”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你永远别想同她说上点什么,一句话不对头,她便能朝你两眼一翻,狠狠发上一通脾气。许多时候谢玉学都不想同她说话了,今天也是一时高兴,小孩去了幼儿园,上班时间也还早,不就多了几句话么,马上就引得她如此发作。若搁在往日,谢玉学一定也会发作的,但是今天谢玉学自觉有些理亏。无论如何余力发火也是因他而起,为他抱不平。
       停了一会儿,余力像回过神来说,不对呀,他们讲算了就算了,武常讲算了就算了?这次不把事情说清,讲断,万一那女人又有个好歹,病了,或者死了,又找到你头上怎么办?退一步讲,就是他们不找你,这事传出去,怎能说清楚?一个人要是背上这样的名声,还怎么做人?
       余力说话的方式是不对的,但余力的话显然是有道理的。谢玉学站在妻子面前?不、由暗自一阵惭愧。他想好在自己并未透露过多细节,比如那天在秦家被赶出门,比如被要旧衣服去烧,这要都让余力,听去,她还不得拿把刀子同人拚命?
        谢玉学又一次找到武常。不知为何武常竟然很有些不耐烦,冷冷说那天我们不早就谈妥从今往后不再提什么秦老师李老师的吗?谢玉学有些吃惊,更有些恼火,同样冷冷地问什么谈妥了,我们谈妥了什么。见这边神态不对,武常才把口气放软,问谢玉学什么意思,找秦老师到底要讲点什么。谢玉学又一次感到吃惊,他想我找秦老师到底要讲点什么你还不知道?为什么明知故问,并且用这种月气,这么阴阳怪气?看着眼前的武常,谢玉学忽然觉到深深的隔膜。无须讳言,这一刻武常是完全站在对方,站在秦老师的立场上来说话的。谢玉学弄不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眼前的局面。谢玉学也全然管不了那么多。武常的这种态度倒激起了他的认真精神,他用严正的语气一字一句告诉武常,因为李老师这次做梦及生病牵连到他,同时也伤害了他,他有必要同她的家人,同她丈夫秦老师把有关问题解释清楚,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正当权利,没有什么不对的。
       武常突然嬉皮笑脸起来,说道:“可你现在让我去找秦老师,其中是不是也涉及到我的正当权利?”
        “你若不愿去找秦老师,那么你尽可不用去找,我自己去。”
        “行,我帮你去找。”武常说。
       
       武常答应得爽快,不过做起来却远非如此。谢玉学催促几次,他一会说秦老师不在家,秦老师到某某地方办事去了,下一次说终于把秦老师找到,但秦老师家当时有很多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总不好说不方便的话,另一次说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同秦老师讲过了,秦老师答应抽个时间过来见面。可等来等去,仍没等出个结果。显而易见武常在敷衍他。武常也许从一开始就没同秦老师说起吴月波的事,所谓受刺激之类,全由他独自一个凭空编出。谢玉学不由深深疑惑起来,他想武常为什么要弄出这一套,在此过程中武常又扮演了一个何种角色。武常是他同学,朋友,他们相交已有许多年时间,对武常的为人,谢玉学也十分清楚,两人一直无话不谈,现在武常偏偏要置这一切于不顾,一心一意帮着那个秦老师李老师,这中间到底有着什么隐情?就照武常所说吧,一提吴月波的名字,秦老师脸色就变了,那么他为什么变,难道说其中也含有什么隐情吗?气愤之余;谢玉学不由又有了几分好奇,他越来越频繁地给武常打电话催促,后来他发现武常的电话竟然打不通了,手机关机,电话也没人接。谢玉学又一次次上门,到武常家里,到武常的公司找。看到武常狼狈、绝望的模样,谢玉学很得意。
       谢玉学准备撇开武常,自己上门找秦老师谈一次话。他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想到余力的话,他还是拨通了秦家的电话。
       他以为秦老师的电话也打不通,谁料秦老师的电话一打就通。
       “哪位呀?”,望的模样,谢玉学很得意。
       谢玉学准备撇开武常,自己上门找秦老师谈一次话。他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想到余力的话,他还是拨通了秦家的电话。
       他以为秦老师的电话也打不通,谁料秦老师的电话一打就通。
       “哪位呀?”
       正是他,秦老师,秦方志。
       “哪位?”谢玉学手握话筒支吾着。谢玉学发现这一刻他无法报出自己的名字。谢玉学想说自己是武常。秦老师听口音当然能知道你是不是武常。紧张之余他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着,继而失声笑起来。谢玉学说:“我么,多年不见,连声音也听不出啦,我是老吴,巨石涧垦殖场的老吴,吴月波啊。”
       电话里发出一片响动,沙沙啦啦的,似乎是手掌摸在送话器上发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静寂。
       “吴月波,不记得啦?”谢玉学问,继续乐呵呵笑。
       话筒那边仍是静寂。凭感觉谢玉学知道,对方并没有把话筒放下。对方只是把话筒攥在手上发愣。话筒果然没有放下来,谢玉学又一次听到那种声音,沙沙啦啦,若有若无。这么过了好久好久,谢玉学简直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听到咯嗒一声,对方的话筒放了下来。
       6
       在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上,政府有关部门根据需要分别设立了一些宣传栏,比如县政府大门前、法院大门前、城西广场,还有一处在大桥南端的崖壁下。前三处地方是县城文化生活的中心,后一处则是进出县城的交通枢纽,可以对整个城乡起一种辐射作用。宣传栏一年到头从不空着,其内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或宣传政府的政策法令,或介绍各方面的科学知识,计划生育,防火防盗,还有形形色色的商品广告等等。到了每年几次处决罪犯的日子,宣传栏上便贴满法院那种宣判布告。这时候整个县城格外热闹,警笛高鸣,观者塞道,还有无数的人或骑车或徒步,跟在行刑队后面拥向城外山谷或河滩上的刑场。行刑队的车子跑得快,大多数人是不可能跟上的,跑过一阵大家只得怏怏而归,更多的人则挤在街头巷尾看布告,相互探讨案情。有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几处布告栏上忽然同时出现一份自首书。自首书以前并不少见,或偷盗,或赌博,或斗殴,或搞封建迷信之类,也算是给当事人一个悔过的机会,一般都打印在一张很小的白纸上,小心贴到哪一处角落,尽量不引人注意。可这次的自首书正好相反,这次的自首书似乎惟恐人们不能发现,一律用毛笔手写,字体工整,一看就是练过的人写的。满满一大张,贴在宣传栏的中心位置。
       这天上午,谢玉学其实有三次机会可以直接看到自首书上的内容。他三次直接从宣传栏前经过。他看到了攒动的人流,明白人们又在围观什么有趣的消息。不过他从心底里忽视了,没想到人们聚观的内容竟与那个秦方志秦老师有关。当时也是因为太忙,时间过于紧张。每周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早晨,余力必须六点半起床,给小孩穿衣,洗脸,泡奶,准备早点,再解决一次大便,七点二十分让谢玉学领小孩出门,经过广场东边的宣传栏,七点半准时送进幼儿园。从家里到幼儿园并不远,可斗笠走得慢,他必须一催再催才能在十分钟内把这段路走完。从幼儿园出来,到路边一家小店买几根油条,用塑料纸袋捏了边走边吃,然后到上班的地方报到。今天因另有他事,报到后半个小时谢玉学又从单位出来,经过广场布告栏,左拐,再经过法院门前的布告栏,到司法局旁边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一位叫罗新民的律师。对这位罗律师,谢玉学并不很熟,只碰巧在一位朋友家里见过几次面。听说罗新民原是哪所乡村中学的老师,通过自学弄到法律专业的文凭,于是改行来县城。谢玉学一直想找这位罗律师聊一聊,了解一下法律诉讼方面的有关情况,不过他一直没有下定最后决心。这次找罗律师,其实他仍没下定最后决心,仍抱着聊一聊的打算,准备了解一下情况。头一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在电话里给罗新民说了,对方约他上午九点到律师事务所见面,同时带上相关材料。
       律师事务所外面的门牌很大,进去了也就里外两个房间,外面房间两张办公桌两个人,里面的房间却放了些锅碗瓢盆,还有一张木板双人床,似是个居家过日子模样。事务所主任年纪已经很大,一头花白的头发,正蹲在里间的锅碗瓢盆间摸索什么。罗新民则翘首架脚,躺坐在办公椅上顾自抽烟,谢玉学上前给他打招呼,他哼也不给你哼一声,似乎根本就不认识。谢玉学很尴尬,犹豫好久才找过一只木凳坐下。谢玉学猜想在进门前,房间里这两个人一定为什么事发生过冲突。主任在里间并非摸索锅碗瓢盆,他好像在收拾出差的行装。直到主任提了行李摔门而出,罗新民这才从椅座上跳起;大声骂出一句脏话,高高兴兴同谢玉学说话。
       谢玉学正是从罗新民这里,第一次听到有关秦方志秦老师那份自首书的消息。他一边翻看谢玉学带来的资料,一边数落主任的不是。他都把谢玉学的材料从头到尾翻过几遍了,大约还没能够看进去一个字。等他终于让自己发泄一个痛快,情渐渐平息下来看材料时,他忽然咦的一声,抬头看看谢玉学,然后又低头看材料,然后又抬头看谢玉学。罗新民说:
       “你这个秦老师秦方志,是不是写自首书的那个秦方志?”
       谢玉学支吾着,不知对方说的什么。罗新民伸长两根指头到材料上点点,声音很小却很有力地说:不会有错,是他,秦老师秦方志,许多年前害死过一条人命。”罗新民又翻一阵,又用两根指头直点,说巨石涧垦殖场子弟中学,物
       理老师吴月波。不会有错,正是这个吴什么波,在大山里躲藏三天后,无路可逃,上吊,自杀。
       罗新民锁好门,带谢玉学到法院门口去找那个宣传栏。不过这时宣传栏前已空荡荡不见人,自首书也被人撕去,只剩下斜挂着的三五片纸屑。罗新民拽住谢玉学衣袖,两人来来广场找,广场上的自首书同样被人撕了。后来他们又来到县政府门前,来到大桥南端的崖壁下,都没看到什么自首书。一位补鞋的老头告诉他们,自首书是一高一矮两位年轻人过来撕的,那个矮的手上还握了根很长的木板条,也不知有何用处。老头说两位年轻人是派出所的便衣民警,不过从老头只言片语的描述看,谢玉学暗暗认定他们并非民警,高个子应该是武常,矮个子则是秦方志的儿子。
        在得知自首书内容的最初一刻,谢玉学惊异之余,不由还是大松一口气。近段时间他最为担心的就是那位秦老师不肯就范,他念念不忘的也是怎样让秦老师乖乖就范,今天他找罗律师,同样是为了讨教个具体办法来迫使秦老师就范。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不能找上门直接同秦老师面对面交涉,他只能通过武常穿针引线,而那么熟悉的一个老朋友武常最近偏偏变得若即若离,云遮雾罩,甚至露出几分要设个圈套让他钻的意图。现在看来所有的担心都多余了,秦老师终于就范,秦老师把什么都承认了,秦老师不但主动交代了一切,而且还用自首书,用大字报的形式把这些公布到县城几处宣传栏上,这实在算得上铁板钉钉。据罗新民所述,秦方志老师自首书交代的那个事件跟谢玉学材料上讲到的基本相符,不过却要惊心动魄得多。秦老师二口咬定,当年那个吴月波选择上吊,自杀,不为别的原因,全都是他秦方志的原因。是他二手促成的,是他逼得吴月波自杀的。秦方志老师用很大一段笔墨叙述自己到巨石涧垦殖场子弟学校以前的整个经历,以及他和吴月波的相识经过。他说他害怕吴月波的纠缠。当时秦方志自己也是个有问题的人,认真追究起来他的问题比吴月波还要大,他再不愿同任何有一丝一毫污点的人接触,他怕周围的人说他们臭味相投,狼狈为奸,尤其怕别人以为他和吴月波在搞什么秘密串联,搞小集体小集团。可他又完全无法拒绝吴月波的来访。他和吴月波是老同学。吴月波是外地人,一家大小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他一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地方,身边找不到一个亲人,找不到一个真心的人。他的唯一亲的人要说也只能说是秦方志夫妇,他的唯一依靠也是秦方志夫妇,他平日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秦方志夫妇这个家。秦方志夫妇实在无法将这样一个人拒之门外。后来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并不只为了被动地撇清自己,更多地是一种主动表白,所谓检举揭发吧。在二次闲聊中,秦老师把自己的苦恼和担心向学校一位领导诉说了。秦方志说十定是这位领导又报告了另一级领导,事情才突然闹大起来。有两点秦方志说他万万没想到,第一点是他的话刚一说出立即引起连锁反应,上面立即派民兵来抓人;第二点,这边一抓,那边就跑,就自杀,就上吊。其他的人倒没什么,死的死了,没死的也一哄而散,便是学校那位领导吧,也在第二年夏天死于一次山洪暴发之中,只让秦方志夫妻把所有的罪责背在自己身上,把一个吊颈鬼、一个冤魂背在自己身上,并且一背几十年,一背一辈子。秦方志说纸终究包不住火,隐瞒是隐瞒不住的,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他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哪怕过去二十年,三十年,事情还是会败露,那个冤鬼还会找上他们,一一算上这笔账。现在吴月波终于找上门来了,他们逃不了,也不想逃了。吴月波已打来电话,让他们做好迎接的准备。实际上吴月波一年前就找到了他,但是很显然,吴月波把目标摘错了,吴月波首先找到的是他老婆李老师。秦方志在大字报上说,吴月波应该找他秦方志,罪是他犯下的,他现在不想回避,所有的惩罚都应该落到他头上。
       “很显然,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疯子。”罗新民模仿自首书上的语句,一本正经这么声明着。“典型的妄想狂,受虐狂。”罗新民从办公桌一头找出谢玉学那份材料,再一次翻了翻然后抛过来,说东西你带回,你已经完全没必要找我咨询什么了。
       罗新民在等谢玉学出门。罗新民似乎还有另外的事急着处理。不过谢玉学并不走。谢玉学把手上的材料卷成团紧紧握着,小心地问罗新民:“你刚才说谁,准疯了?”
       “还能有谁,当然是张贴自首书的这位秦某某了。”罗新民笑,“假若不信,明天你到大街上的宣传栏去看,自首书还会出现。”
       “明天为什么还会出现?”谢玉学问。
       “疯子么,还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疯子行事还不都那样,否则人们怎会把他们叫作疯子。
       罗新民的话语很刺耳,罗新民的笑声更刺耳,谢玉学陡然之间感到一阵没有由头的心烦。
       这天剩下的时间,谢玉学都在神思恍惚中度过,他的耳边不停响起罗新民的笑声、话语声。本来,他觉得秦家发生的事似乎是在预料之中的,而且他还隐隐有点高兴,但是,想到罗律师的那副样子,他突然有点愧疚。他想给武常打个电话打听一下,又鼓不起勇气。
       秦方志的自首书果然再一次同时出现在县城街头的几处主要宣传栏上。
       罗新民所说一点没错。
       以后,每天早晨七点左右,秦方志的自首书会准时在县城几处宣传栏出现。这个时间正是居民们晨练,买早餐,上菜市场及上班的高峰期,宣传栏前因此挤得人山人海,有时还引起交通堵塞。政府有关机构派出专人,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宣传栏前撕掉自首书,可是到下一天,同样的自首书又会出现。到后来自首书上又出现了另外一些人的名字,比如他的妻子李富荣,比如偶然相识的某机关办事员谢玉学等。自首书上一律把他们称为无辜受害者,受牵连者,用他的话说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县城人的生活给搅乱了,家家户户,开口闭口谈的都是这个不屈不挠的疯子,和几十年前巨石涧垦殖场那个自杀案,还有李某某的怪病,及相关人物谢玉学的一连串遭遇。
       那天,余力从娘家回来时,天已经很晚了。心中有气,脚步也不由迈得飞快,走到半路才发现身上的钥匙不见了,于是她又回身去娘家找钥匙。儿子斗笠原本不愿呆在外婆身边,哭着闹着要一同回家,余力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让他留下。余力母亲不放心,跟在后面嘱咐好久,让女儿有话回家好好说,千万不要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发脾气。余力答应不发脾气,可碰到这样的事,谁有那么大的耐心会忍住不发脾气。近段时间风言风语听到的实在太多,余力不止一次找着谢玉学追问,说你跟那个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有完没完。谢玉学每次都闪闪烁烁,支吾其词,问多了他还莫名其妙发起火来。余力想你自己丢人没什么,我跟着你一起丢人,也没什么,但我的母亲不能跟着你一起丢人,我哥哥嫂嫂侄子侄女不能跟着你丢人。母亲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嘀咕了,哥哥嫂嫂也不止一次嘀咕,而母亲及哥哥嫂嫂嘀咕,主要是因为亲戚邻居们都这么嘀咕。余力想今天回家她一定要找谢玉学问清他到底怎么了,总说没什么没什
       么,没什么疯子会把你写进他的自首书贴到大街上去?
       余力以为谢玉学不在家。一段时间来他经常这么晚不回家;据他自己说,是单位上太忙,有时还得到乡下出差。可余力知道,谢玉学多半是借着出差办事的机会,有意躲避着什么。余力重手重脚打开门,又啪嗒一声打开墙头的开关。她愣住了。灯光下她看到了谢玉学,谢玉学就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
       “这人回了家,怎么也不开个灯?”
        “天,黑了?”谢玉学问,有些茫然地四顾一番。
       谢玉学想站起身子,可他竟没有把身子站起来。谢玉学只是艰难地挣扎一下,然后又力不从心地重新跌进沙发深处。
       “你,怎么了?”余力满心疑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谢玉学不承认自己有病。谢玉学明显有些狼狈,他说他只是想在沙发上这么坐坐。他又做了个起身的姿势。余力上前一步准备搀扶,可谢玉学摆摆手,不让她搀,自己站起来。
       中饭前谢玉学到街对面一家私人粮店买了一袋米。一袋米搬回,他用劲甩甩手臂,同余力说刚才上楼时用脱了力,双手到现在还软得厉害,同时也抖动得厉害。余力说什么时候把自己养得如此娇贵,搬一袋米居然搬脱了力。谢玉学不在意地笑笑,说过会就好的。可是过了一会,谢玉学的手臂并没见好,谢玉学的手臂仍在发软,仍然抖动得厉害。到了第二天,手臂还在抖。余力奇怪了,谢玉学不用说更加奇怪了。余力说即便用脱了力吧,哪有这么久恢复不过来的。余力又一次提到了病,说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或者穿少了衣服,寒了,冷了?
       好好一个人,不可能因为手臂有点发抖,就真以为得了什么病,寒了冷了更不可能。谢玉学习惯于采用按压的方法,他用一只手去按另外一只手。当然这方法并没有见到明显效果,一只抖动的手是不可能按住另一只手的抖动的。后来他喜欢隔着东西按,比如将手臂塞到什么重物下面,或塞到自己屁股下面。有时他还让余力帮他按。余力帮他按的时候有时会说:“我看你这都是那个什么秦老师引起的,不能跟他们算完。”谢玉学每次听到这句话,手的抖动不仅没有减轻,反而会加重,情绪也会变得非常烦躁,搞得余力有点不知所措。
       7
       事后回想,武常一点也记不清谢玉学是如何突然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了。
       秦方志老师在自首书上一再提到什么电话,对此武常他们当然都比较清楚。不过大家都没能引起足够重视,以为这只是一个恍惚之人的恍惚之语。一个死去二十年三十年的人忽然打来电话,谁能将这样的话当真呢?可是谁能料到在一个疯子的话语中竟也还有真实的成分。
        “武常,就看在老同学的面上,今天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谢玉学说。
       谢玉学的胃似乎又疼起来了,整个人佝偻着。谢玉学说他打这个电话完全不是有意的,要武常这次无论如何得帮帮他。谢玉学事前显然有了足够的准备,在经过短暂的调整后,话语越说越清晰,表达得也越来越有条不紊。第一,他再次强调打那个电话绝对不是有意的,当时他完全是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其实自己也弄不清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许纯粹属于鬼使神差吧,不由自主就把电话打下了;第二,他要亲自向秦老师道歉,当面澄清事实,请武常给他帮‘忙。
       武常开始很吃惊,几乎不相信谢玉学说的,他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谢玉学说广我是有点犯浑,这次你得帮我,这也是帮秦老师,你务必要帮忙啊!
       武常犹豫了片刻才说:“直接见面,有点冒险,要不你先给他写封信,解释解释吧?”
       谢玉学觉得可行,满口答应。
       一封信很快寄到了秦家。
       “那么上次那个电话,不是吴月波打的了?”听儿子念完信,秦老师在经过许久的沉默之后,忽然异常清晰地发问。全家人都一愣,然后立刻狠劲地点头。
        秦老师好像卸下子一副重担子一样,什么也没再说,微微合上了眼睛。
       谢玉学的信没能立即阻止住秦老师发作,也就是说未能阻止他把下一封自首书贴出去。不过李老师及其家人认为,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因为秦老师毕竟说出了一句清醒的话,对影响他的那个电话有了一个比较清醒的意识。李老师及其孩子觉得应该继续巩固秦老师的这个清醒意识。
       谢玉学就又一次来到秦家。
       谢玉学能走进秦方志的家门,一个前提条件应该是李老师李富荣的病已经痊愈了。事情的怪异之处就在这里,李老师的病还当真痊愈了,自秦老师发病后,李老师的病象便开始渐渐消失。是因为秦老师病了,反倒使李老师变坚强了,还是因为那些神神鬼鬼的巫术起了作用,抑或用秦方志老师自首书上的话,是吴月波一时找错了人,现在终于找对了人了?不得而知,反正李老师的病好了。
       谢玉学虽然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但等他真的到秦家以后,他吃了一惊。他发现不只李老师没有露出丝毫病象,秦老师同样没有丝毫病象,相反,人还胖了一些,原来的青脸也有了点血色。初初一看你无论如何不会相信面前这人会是一个病人,一段时间来在县城居民中间闹得不可开交的风波全由面前这人掀起。秦老师和他爱人李老师一样,彬彬有礼地给你微笑,安排你就座,然后递烟,泡茶,询问你的工作情况,举止之间还微微透露出一点歉意。所有这些与事先的设想相差太大,谢玉学一时给弄得手足无措,迷迷瞪瞪,更像个精神病患者。
       看来传言是真的,秦老师白天确实很正常。秦老师越是正常,谢玉学越是感到不安。因为,他认为,秦老师越正常,说明他的病越厉害。
       他们都没提那个电话,但谢玉学的样子,他们都看到了,这一次,李老师一家人表现得很大度,似乎都原谅了他。
       只是谢玉学没有被原谅后的轻松,他晕晕乎乎的,是怎么离开秦家的,都记不清了。但是,他跨出秦家门槛时,感觉到秦家上下的人似乎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出乎谢玉学的意料,第二天,县城的宣传栏上没有出现秦老师的大字报。难道秦老师的病真的好了?谢玉学给武常打了个电话,原来,秦老师被送往江州第七医院了,也即精神病院。但武常说,秦老师的病真的是有好转,送精神病院是配合药物治疗,尽量彻底根治。武常的话,谢玉学半信半疑,还想往深处打听,武常那边已经挂断电话了。
       但好消息很快又传来了。先是说,秦老师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后来又说,医院方面的意见是秦老师根本没有什么严重问题,休养一下就可以出院了。秦老师的家人及武常他们非常高兴,谢玉学当然也很高兴。这中间谢玉学和余力不止一次表示要到江州探望病人。但都被武常,也即被秦老师的家人拒绝了。武常的话语开始还说得委婉,后来便露出几分坚决和不耐烦的意思,似乎秦老师家人那边还在害怕着什么,躲避着什么。而这个谢玉学就跟这个“什么”有关系。这让谢玉学自己也害怕起来,担心偶有不慎,会再一次捅出什么娄子,闹出更大事故。他们当真不能承受任何多余的打击
       了,无论是谢玉学,或是秦老师及其家人,都不能再承受半分。
       秦老师出院定在第二年的三月下旬。车子大约于中午一点左右回到歌珊县城,武常早早做好准备,提前到车站接人。他问谢玉学去不去。谢玉学当然想去,从一大早开始,实际上从几天以前开始,他就想着这件事了。不过认真一想,又不由冷静下来。谢玉学心里清楚,他不能去。武常问他去不去,大概是客气。他真要去,说不定别人就要找借口回绝他了。想到这里,谢玉学便借口有点事没处理完,说车站就不去了,他在家里等武常接完人过来坐。没过多久武常就来了,谢玉学问怎来得这么快,到底接着人没有。武常说车子竟然提前了,他这边刚进车站,那边车子也正好到站。秦老师一切都不错,只是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有点疲倦,武常把他送到家休息,然后匆匆告辞,来给谢玉学报告个消息。
       武常的动作神情都很放松。这天武常在谢玉学家坐了好久。他们有太长时间没在一起坐这么久了。谈起刚刚过去的一连串奇特经历,两人都不由一阵阵后怕,同时也有了一阵阵侥幸。谢玉学再一次表示了自己的痛悔之情,他说是他害了秦老师,是他那个电话害了秦老师。他到现在还弄不清当初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那完全是一种鬼使神差,根本无法解释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电话会引起那么大后果,会给秦老师造成如此致命的打击,说句不恰当的话,其实这也是他反复说过多次的一句话:假若这次秦老师的病没有治好,假若秦老师的病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他这一辈子将如何同众人交代,又如何同自己、同自己的家人交代?说到这里,谢玉学的脑子里忽然又莫名地一转,脱口而出道:“唉,武常,你说秦老师跟吴月波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大字报上说的是真的吗?”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停住,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再看武常,正—动不动认真地甚至有点出神地看着他。看了好长时间,他才意味深长地说:
       “幸亏秦老师的病好了,一切已经过去了—二就让他们过去吧。”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沉默了。一段非常生活宣告结束。
       8
       武常离开后,谢玉学才想起,有一句话他忘了说了。秦老师到江州去住院,花费肯定很大,自己应该出点钱。虽然自己并不宽绰,别人也没要求,但根据自己的原则,出点钱,心里更踏实一些。谢玉学准备打个电话给武常,又想反正过一两天武常会来的,到时再提不迟。不过一两天后武常并没来,过了一个星期,过了十天半月,武常仍没来。谢玉学再次见到武常,那是在大约一个月之后了。谢玉学到复印店为单位复印一份材料,刚跨上对街的人行道,他看到武常陪着一个陌生人正不紧不慢迎面走来。许久未见,谢玉学很高兴,隔老远用很大的声音打招呼。他以为武常也高兴,也会大声打招呼。但武常并没显出多少高兴模样,武常只是跟他点了点头。谢玉学立刻察觉到,武常在有意冷淡他。据说,秦老师真的是好了,李老师也没有什么问题了。似乎武常跟秦家又开始走动了,好像还一起又去过巨石涧了呢。那干吗武常对自己冷淡,没原因啊。
       这些日子谢玉学也忙,就没怎么往心里去。他的忙也许跟心境有关,秦老师的事了结后,谢玉学只感到全身上下轻松舒畅,似乎从里到外都有使不完的劲。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人,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阴影地活着,又有多么幸福啊。
       但事实上,生活好像没有那么幸福。首先,武常找不到了,家里的电话换成另一家人的电话了。打手机说是停机。起初他不相信,连续几天打家里那个电话,还跟接电话的那个人理论,说明明是我朋友家的电话吗,怎么变成你们家里了?退一步讲,即使电话换主了,我的朋友也会通知我啊。那个人见跟他说不清,很生气,摔了好几次电话。后来,再接,那个人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了句: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叫谢什么的人?谢玉学一愣,自己先把电话挂了。
       然后,他这才发现,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