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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大明平“倭”传
作者:许葆云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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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海患宗宪临危方受命
       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四月二十二日,天色阴沉,铅灰的云笼罩天野,目之所及尽被同一片重浊压制着。官道上,一队车马疾行而过,扬起灰蒙蒙的烟尘。
       官居右佥都御史的胡宗宪刚受钦命,任浙江、南直隶(江苏)总督,正赶赴杭州治所。本来两江总督应是朝廷中最有诱惑力的官职之一,可他心中却完全没有那份应有的喜悦。在最近几年中,这职位像一个阴森森的陷阱,令人不寒而栗。
       嘉靖二十八年,浙江巡抚朱纨被革职拿问,服毒自尽。嘉靖三十三年,浙江巡抚王抒被革职。嘉靖三十四年,浙江总督张经、新任巡抚李天宠和参将汤克宽同时被革职论罪,并先后处决。嘉靖三十五年,任职不到一年的浙江总督杨宜又被革职。至此,朝中重臣提起江浙两省皆谈虎色变。现在却轮到胡宗宪出任这个要命的两江总督了。这一切危机的根源,就是海贼——这片来自海上的阴云。十余年间,海贼不断出没于浙、闽、粤三省沿海,掳劫财物、杀戮官民,凭借海洋与官府周旋。朝廷尽一切力量加强海防、强化海禁,海贼的气焰却越发嚣张,为患愈烈。
       似乎为了强调这个职位的险恶,刚刚进入浙江省境,胡宗宪就得到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一支数量空前的海贼在浙江沿海登陆,正向慈溪进犯。
       天蒙蒙亮,杭州城门刚开,两江总督的车仗如一阵风般驰入城中。街上和总督府门前都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迎接。谁也没想到这位新到任的总督大人会在倾盆大雨中连夜疾行几十里赶到任所。等浙江按察司王本固和总兵余大猷赶来时,胡宗宪已经纱帽官服坐在堂上,没有一句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两位大人,浙江战事如何?”
       王本固看了看余大猷,低头不语。
       余大猷犹豫片刻道:“大人来的路上也听到消息了吧?”
       “我只知海贼进攻慈溪,其他情况都不清楚。”胡宗宪答道。
       “大人,形势非常严峻。四月十一日,海贼首领陈东率兵两万,徐海率兵一万余先后在沿海登陆,攻入慈溪,指挥副使王熔、知府钱涣战死,慈溪失守。海贼在慈溪烧杀两日,军民死伤数百人。官军赶来的时候,他们却已离开慈溪,进犯镇江、瓜洲、仪征等处。十六日,无为州同知齐恩率兵与敌军死战,在安港中了埋伏,殉职了。海贼乘胜进攻金山,官军大败。千户沈宗玉、王世臣、百户戚继爵战死。十八日,海贼突然回攻慈溪、定海一线,官军又被击败,省祭官杜槐被杀,慈溪、定海、余姚都被海贼占据。官军伤亡惨重,海贼乘机先后攻占皂林、乍浦、乌镇、柘林等地,海宁卫指挥使徐行健、松门卫指挥使程禄、温州同知黄钏先后战死。二十三日,海贼向杭州方向进攻,我已命令游击将军宗礼率一支精兵进驻崇德阻击海贼。”
       “崇德战况如何?”
       “还不清楚,今天可能会有战报。”
       胡宗宪又问:“新由广西调任的浙江巡抚阮鄂在哪里?”
       “阮大人在从嘉兴回杭州的路上,两日内可以赶到。”
       此时,一名军官奔进大堂:“诸位大人,前线战报。”
       “说!”
       “宗礼将军在崇德三里桥大破徐海一部,阵前斩五百余级,海贼已全线败退了!”余大猷听了这个消息,精神一振,满脸喜色。胡宗宪“哦”了一声道:“总算打了场胜仗。”余大猷脸上一红,没法应声。王本固忙起身道:“官军力战,形势总算稍有缓和,胡公连夜赶路也累了,下官等先告退了。”向胡宗宪拱拱手,与余大猷一起出府而去。
       胡宗宪回到书房中,对管家胡兴道:“你去把所有公文和战报都取来,我要马上看。”胡兴道:“老爷一夜未睡,休息一下再办公事吧。”胡宗宪不理,走到书案前坐下。胡兴不敢再劝,悄悄出去。一会工夫,捧着一大叠文书进来,摆在案上。胡宗宪拿起战报看了几份,顺手丢在案上,右手支额,深深叹了口气,想不到浙江的海患竟比自己设想的还要严重。这时,管家来报:“老爷,余总兵和王大人求见。”胡宗宪一愣:“他们不是刚走吗?怎么回事?请进来。”
       余大猷惊惶失措地撞进书房:“大人,出事了!阮巡抚从嘉兴回杭州的路上同海贼遭遇!退入桐乡城里,现在海贼陈东、徐海两部已将桐乡合围了!”
       “海贼不是已被宗礼击退?怎么又到了桐乡!”
       “刚接到消息,三里桥已经失守!”
       胡宗宪铁青着脸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昨天白天海贼打了败仗退走,可是却趁夜回师偷袭得手,宗礼和镇抚使侯槐、何衡都战死了。现在数万海贼正猛攻桐乡,桐乡城小兵少,不堪一击呀!”
       胡宗宪咬着牙在房中转了几圈,问余大猷:“你手中可以调动的兵力有多少?”
       “不到一万。”
       “留两千守杭州,其余的都带上,我和你一起去救桐乡。”
       王本固一愣:“胡公不必亲往吧?”
       余大猷忙道:“总督大人尽可坐镇杭州,末将一人去就够了。”
       “现在官军兵力不足,士气低靡,只有我亲自出战才可鼓舞士气。”
       王本固道:“大人不要意气用事!桐乡海贼兵力是官军的几倍,且锐气正盛,大人贸然出击,不但不能解围,恐怕这支援兵也会断送!万一总督大人和巡抚、总兵一起遭遇不测,谁来主持浙江一省?朝廷的颜面也将荡然无存!”
       胡宗宪吃了一惊,猛地抬头望着王本固,终于又重新坐了下来,沉思半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与阮巡抚一起被围,毫无用处。桐乡之围我们不能不救,可又无力去救……”想了一会,忽然问王本固:“你说,这两支海贼哪一支更强?”
       “陈东的兵多,而且凶悍善战;徐海较为诡诈,据说慈溪之战都是徐海从中用计。”
       胡宗宪眯起眼睛细细思索良久,低声道:“这也是个办法,可以试试……”
       巧离间夏正孤身入敌营
       深夜,徐海独自坐在帐中自斟自饮。登陆以来虽然顺利,可徐海却觉得自己处处受制于陈东。在他眼里,陈东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一味蛮干,缺少计划,不知轻重。这次陈东下决心向杭州进攻,徐海对此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进攻浙江省府并非易事,不仅代价极大,更会逼得朝廷下决心来征剿他们,实在很不值得。尤其崇德一战,徐海所部损失惨重,这个时候,他更没兴趣再冒这么大的风险了。这时,二弟徐洪走进帐来:“大哥,有个商人带了十车粮食、两车绸缎,说怕城内家眷出事,特来求情。”徐海略加思索说:“就见他一面。”
       徐海细细打量来人,见他左手不经意地按在腰间,忽然狐疑起来,问:“你为什么送粮食给我?”
       “小人有事相求,能不能请岛主屏退左右?”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请岛主过目。”
       徐海接过信来,见封皮上没有一个字,取出信纸展开看过,抬头凶狠地盯着那商人,半晌,挥手道:“你们退下。”
       徐海冷笑道:“你果然是个军官!”
       商人一惊:“你怎知我是军官?”
       “你的左手已经习惯按住佩剑了。”
       那商人站起身来道:“在下指挥使夏正。”
       徐海冷眼打量了夏正半天,忽然笑了起来:“指挥使大人亲自送粮食给我,真是意外!”
       “粮食不算什么,那粮车里藏着黄金,共一千两,是送给岛主的礼物。”
       徐海面露凶光道:“金子我收了,你,我也收下了,明天攻城时正好用你的脑袋祭旗。”
       夏正若无其事地在桌前坐下:“岛主可知被围困在桐乡城里的是新任浙江巡抚阮鄂?”
       “若不是他,我也不用这么拼命攻城了!”徐海左手捏弄右手指骨“劈啪”作响,阴森森地看着夏正。
       “岛主自与陈东合兵以来,虽然顺利,可据我所知,作战时你的队伍常打头阵,分银子的时候却只能分到四成。崇德三里桥一战,你的部下首当其冲,虽然得胜,伤亡也不小吧?可陈东有多少损失?这样打下去,恐怕一年半载之后你就变成陈东的手下了。”
       
       徐海恶狠狠地吼道:“这些话轮不到你说!”
       “好,那就说些轮得到我的。你现在进可以登陆,退可以入海,战可以攻城掠地,不战又可与外番通商贸易,可说进退自如。可如果杀了浙江巡抚,朝廷必下决心调集各省兵马围剿。凭你手中的一万多人,既无兵源补充,又无立足之地,陆上要应付各路兵马,海上要迎战诸省水师,能持久吗?就算退回倭国,朝廷也会向倭国藩主许以重利借兵剿你。倭国山口藩主源义长、丰后藩主源义镇已上表向朝廷称臣,如果他们发兵攻你,又将如何应付?”夏正说到这里,悄悄望向徐海,见他眼中凶光稍敛,又道:“桐乡不过一座小城,破了它能得多少财物?何况你围了浙江巡抚,已令江浙两省震动,各处兵马都在迅速向这里集结,而且桐乡城你攻了几天,好像并没撼动守军的士气。我不多说,五日内未必能攻下桐乡,五日后,恐怕你连撤离的机会也没有了。”
       徐海冷笑道:“官军这么厉害,来剿我就是了,为什么还送金子给我?”
       夏正叹了口气:“徐岛主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妨说句实话。新任浙江总督刚到杭州治所,万一他才上任就被你杀了浙江巡抚,他的面子实在过不去,朝廷也会责难。所以他派我来送钱给你,为的是自己的面子罢了!如果岛主硬不肯给他这个面子,以后总督大人恐怕睡梦中都要想起你来,岛主何必如此呢?”
       徐海暗暗点头,双眼微闭,沉思良久,对夏正道:“我们分兵两路而来,退兵之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和陈东商量一下。”
       “陈东那里早已另有约定,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徐海全身一震,死死地盯着夏正,夏正也冷冷地与徐海对视,不动声色。
       徐海道:“我怎能相信朝廷真有诚意?”
       “我身为指挥使,孤身一人来你营中难道还不算诚意?”
       徐海又在屋中踱了几步,忽然在夏正面前停住,笑道:“看得出夏指挥是个诚信之人,徐某信得过你,可是我的部下连日作战,粮饷已经用尽,而且就这样下令退兵,无功而返,我也得对他们有个交待才是呀!”
       “岛主的意思是?”
       “再给我八千两银子……”
       “可以!我立刻写一封信,叫跟我来的人回去向总督大人复命,你所需银两可以马上拨过来。”
       徐海眯起眼睛打量着夏正:“夏指挥使不亲自回去复命?”
       “我留在你营中,直到你受了朝廷招抚为止。不过在这之前,我的身份还请岛主为我保密。”
       徐海一把拉住夏正的手笑道:“好,你就在我营中住下,夏兄如此义气,徐某绝不亏待了夏兄!”
       两天后,趁着夜色,又有十车“粮食”运进徐海营中。徐海点点头对夏正道:“果然言而有信,明早我便退兵。”
       第二天下午,余大猷兴冲冲地来见胡宗宪:“胡公,好消息!徐海已撤回乍浦!只剩陈东一部攻城。”
       胡宗宪想了想,道:“徐海一退,陈东少了一半兵力,军心必乱,我料他攻不下桐乡城了。”沉吟片刻,下令:“命官兵向桐乡进击,接应阮巡抚,不过进兵不要太快,尽量避免和陈东交战。”
       余大猷和王本固都满脸狐疑地望着胡宗宪。胡宗宪道:“现在海贼士气正盛,余总兵所部又兵力不足,同陈东正面较量没有胜算,万一退走的徐海又回来助战,不但余总兵可能大败,桐乡也将难保,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余大猷拱手道:“大人说得对,我马上出发。”
       五月二十日,留在桐乡的陈东独自猛攻了一天,毫无进展,又得知官军已从杭州方向来援,无奈之下,终于缓缓退去。死里逃生的浙江巡抚阮鄂随余大猷一起退入杭州。王本固亲自出城把阮鄂和余大猷迎入总督府中。胡宗宪早已等在堂前,拉住阮鄂的手道:“这次桐乡一战,全靠阮大人拼命死战,总算扭转局面了!”
       阮鄂面色灰暗,惊魂甫定,叹口气道:“惭愧,我刚当了巡抚,一事无成,就险些死在围城之中。”又指着自己满是血丝的眼睛,对胡宗宪苦笑道:“这些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不瞒大人说,再有三天,桐乡必失啊!”
       王本固道:“这次桐乡能顺利解围,全靠了总督大人的妙计。”
       胡宗宪道:“现在这两股海贼已经相互猜疑,再不能像以前一样齐心协力了。我们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余总兵,你多派哨探,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诸人领命而去。
       审叶麻总督一用离间计
       五月二十三日黄昏,胡宗宪正同王本固在大堂中议事,余大猷来报:“大人,我们的探子抓到一个名叫叶麻的海贼大头目,据说以前是陈东的手下,后来被派到徐海处做副手,是海贼中出名的猛将。大人看怎么处置?”
       胡宗宪道:“余总兵又立大功了,你看怎么处置好?”
       “砍了他,悬首城头,让那些海贼知道厉害。”
       王本固忙说:“这样不妥吧?这叶麻既是徐海的副手,又是陈东旧部,现在杀了他,对我们分化徐、陈二贼不利,夏指挥使还在徐海营中,恐怕也会给他带来危险。”
       胡宗宪问余大猷:“你说叶麻只带了几个手下出来,这些人是不是都擒住了?”
       “一个也没走脱。”
       胡宗宪笑道:“把叶麻带来,我们三个一起演出戏给他看。”
       半个时辰后,几名兵卒押着叶麻进了浙江总督衙门的正堂。
       余大猷对胡宗宪道:“大人,这就是海贼叶麻。”
       叶麻身材粗壮,满脸血污,衣服被撕得稀烂,恶狠狠地盯着胡宗宪,毫无惧色。胡宗宪与叶麻对视片刻,微微点头。余大猷在旁道:“大人,这贼头凶悍异常,我们捉他时,给他伤了六七个人呢!”
       胡宗宪微笑道:“是条好汉。”随口命左右:“搬张椅子给他坐。”
       叶麻一愣,随即脸上恢复了凶悍之气,走到椅旁坐下。胡宗宪道:“看你也算个壮士,怎么屈身为贼呢?”
       叶麻叫道:“老子提了这颗头吃饭,拼到了就有酒有肉有女人,拼不到,一死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余大猷拍案喝道:“这个死囚,还敢张狂!”
       叶麻暴跳起来,一脚踢翻椅子就要向余大猷冲过来,几名兵士一齐扑上来按住叶麻拳脚齐下,厅中顿时乱做一团。胡宗宪摆手止住众人,对叶麻道:“算了,我原有意招抚你,现在看来也不必了。”对从人道:“带下去吧,看他是条硬汉,你们也不要为难他了。”
       这时,一名军官急步进来,将一封信交到胡宗宪面前:“大人,指挥使夏正从徐海处送信过来,请大人过目。”胡宗宪接过信看了,“啪”一声把信纸拍在桌上,气冲冲地道:“这个徐海,既已受了招抚,怎么又在四乡劫掠!叫我在朝廷面前怎么替他说话!”
       叶麻突然大叫道:“你说什么?徐海已经受了招抚?”
       胡宗宪冷冷地道:“与你何干?”吩咐左右:“还不押下去!”
       余大猷嘿嘿笑道:“你这个蠢贼,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法,告诉你吧,就是徐海把你交给我们的。”
       胡宗宪对信使道:“你马上去见夏正,让他告知徐海,再有这种事,以前谈好的条件我一条也不能保证!”又对从人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呐,还不把这死囚押下去!”几个兵士一齐上来,不由分说把拼命挣扎的叶麻拖了下去。一会工夫,押解的人回来了,说:“那海贼在牢里大叫,说他有事求见大人。”胡宗宪、王本固和余大猷三人相视而笑。
       第二天午后,在牢里嘶喊了一夜的叶麻又被带到胡宗宪面前。
       胡宗宪正伏在书案前批阅公文,叶麻已没了昨日的凶悍,低着头在堂前跪着。胡宗宪头也不抬地问:“你在牢里口口声声说要见我,想求我开脱你的死罪?”
       “不,姓叶的既做了这个营生就不怕死!”
       “那你求见有什么事?”
       “我听说大人已经招抚了徐海?”
       胡宗宪抬起头:“也不怕说给你听,确是如此。”
       
       “大人,徐海贪婪残暴,反复无常,大人与其招抚他,倒不如招抚陈东。”
       胡宗宪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带下去带下去……”又低头去看公文。几名看守上去拖叶麻,叶麻挣扎着叫道:“大人!大人也看到了,徐海已经受了招抚还在劫掠,这样的人,大人怎么信他!”
       胡宗宪捋须沉吟片刻,点点头:“倒也有理,可我和陈东没有联系呀!”
       “我和陈东是过命的交情,如果大人信得过,我可以给陈东写信,让他擒拿徐海来降!”
       胡宗宪冷笑道:“你能说动陈东?”
       “大人,我原本是陈东的旧部,与他情如兄弟,这次是他命我来协助徐海的,只要我写信给陈东,他一定信!”
       胡宗宪放下笔,想了半天,终于道:“好,就让你写信给陈东,命他配合官军擒拿徐海,若他能依计而行,我可以招抚他,也算你将功赎罪。”对狱官道:“去掉叶麻的刑具,带他去写信。”
       王本固和余大猷从后堂走出来,坐等片刻,从人把叶麻的信送了上来。三人一一看过。余大猷道:“我立刻想办法把信送给陈东。”起身要走,胡宗宪忽道:“等等,我们再核计一下……与其把信交给陈东,倒不如……”
       王本固双手一拍,大声道:“交给徐海!”
       “对,交给陈东,他未必肯信,可如果交给徐海,则徐海惊疑之下,必杀陈东!”
       余大猷道:“那我把信给夏指挥使送去,让他交给徐海?”
       “不,这信要直接交到徐海手上,让他得信后自己去找夏正,而夏指挥使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样效果更好。”
       深夜,夏正跟在徐洪身后,在海盗的营寨中穿行。自从来到徐海营中,夏正无时无刻都处在恐惧之中。虽然成功诱使徐海从桐乡撤军,救了阮鄂的性命,也初步取得了徐海的信任,可夏正深知徐海凶狠善变,随时可能改变主意。而这段时间自己困居在徐海营中,得不到外面一点消息,现在突然被从睡梦中唤醒,没头没脑地,心中着实忐忑不定。
       徐洪引着夏正转到一个院落,夏正进了正房,徐洪却没跟进来,将房门掩上走了。房中灯火通明,桌上摆了一壶酒、几样小菜,除徐海外并无旁人。夏正问:“岛主深夜叫我来有什么事?”一边打量着徐海的神色。
       徐海眉开眼笑地说:“夏先生来营中多日,我一直没时间陪伴,今晚月色不错,想请夏先生过来喝几杯,随便聊聊。”脸上笑嘻嘻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夏正。
       夏正心里发慌,强笑道:“岛主有此雅兴,夏某自当奉陪。”走到桌边坐下。徐海殷勤地为夏正斟酒,笑道:“夏先生,当初你答应我,只要我从桐乡退兵,朝廷就可以对我招抚,怎么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岛主不能心急,总督大人定会言而有信。你从桐乡退回后,官军这几天不是也一直没和你交战吗?”夏正拿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人在这里,岛主有什么不放心的?”
       “夏先生来时对我说过,朝廷也在招抚陈东,现在他那里进展如何?”
       “我在你营中住着,陈东那里的情况说不好。”夏正答道。
       徐海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忽然,在夏正面前停住,厉声道:“既然已和我商定招安,为什么又命陈东来暗算我!”夏正瞠目结舌,半晌道:“哪有此事啊!”
       徐海道:“你真不知情?”
       “没道理,你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
       徐海取过叶麻的信,丢在桌上,夏正忙取过信细看了一遍,又放回桌上:“这就怪了,信是个叫叶麻的人写的,上面也只说是你受了招抚,准备袭击陈东,劝陈东先下手为强。信里居然还提到我的名字和官职,这姓叶的是什么人?这里除你之外无人知我身份,他是如何知晓的?”徐海一愣,取信重新看过,皱眉不语。
       “这叶麻是谁?现在何处?应该叫他来问清楚。”
       “叶麻前天傍晚私自出营,至今没有消息。”徐海道:“夏指挥,你怎么看?”
       “定是叶麻发现了我的身份,已不再信任你,逃走了。事到如今,不能再有丝毫犹豫,陈东一旦得到消息,必然来攻,你的兵力不及陈东,只有趁陈东还不知情,先下手除了他,然后立刻向官军请降。”徐海沉着脸,一言不发。
       夏正又道:“你受招安的事本已约定,如果再除了陈东,立下大功,你们兄弟的前程夏某可以担保!离开乍浦后岛主可先到梁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连夜赶回去帮你安排,保你除去陈东后安全撤出乍浦。”
       徐海缩在椅中,眼里射出狼一样的凶光,咬着牙道:“既然如此,我就后天中午动手,收拾掉陈东后立刻在营中放火,然后退往梁庄。夏兄,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守信!”
       “岛主放心!”
       徐海站起身来,“那就有劳夏兄连夜赶回,把我们的约定报知总督大人,我马上为你备马。”徐海开了房门,拍了两下手掌,徐洪马上从暗处走过来,徐海道:“备马,你亲自送夏先生出营。”徐洪点头答应。
       这时,传来一声轻轻的金属碰撞声,夏正转头望去,耳房里伏着几个黑乎乎的人影,月光下隐隐闪出兵刃的寒光。夏正忽然明白了刚才自己所处的险境,从头到脚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冷汗。
       收网络徐海意外生枝节
       夏正疾步进入总督府,紧接着将徐海营中变故及夜谈内容一一汇报。
       王本固叫道:“终于内讧了!”
       胡宗宪道:“余总兵,你做好准备,等徐海一离开,马上进攻乍浦,陈东的部属群龙无首,必然一击即溃,务必将他们全部歼灭。”
       余大猷道:“不如趁机在去梁庄的路上伏击徐海,将两股海贼一起除掉。”
       胡宗宪摇头道:“徐海这贼十分狡诈,我估计他会有防备。要同时剿灭两股海贼,我们的兵力尚嫌不足,若只将他们击溃,让他们逃回海上,就后患无穷了。为稳妥起见,我们分两步走,将他们各个击破。”
       送走夏正后,徐海在营中匆忙布置,准备离开乍浦。现在一切就绪,徐海仍然心绪不宁,一个人在房中坐卧不安。与陈东结盟,不过是互相借助对方的实力共同劫掠,二人之间倒并没什么深厚的私交,徐海心里没有一丝内疚。而令他担心的是,官军是否会真的守信。另外,陈东是不是对自己已起了疑心,如果抓不到陈东做见面礼,即使投降,又能受什么样的待遇?这些徐海心里都没底,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已经被逼到角落,没有退路了。
       这时,徐洪推门进来:“大哥,派出去的探子都回来了。梁庄的官军已全部撤离,通往梁庄的道路上所有哨卡也全撤了,仔细探查过,没有埋伏,夏正果不食言。”
       徐海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陈东营中有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看来陈东全无察觉。”
       “好,马上去请陈东过来,就说我有事和他商量。”
       只片刻工夫,从人来报:“岛主,陈东带了四个随从到了。”
       徐海阴沉沉地一笑,整整衣冠迎出门去。陈东正和徐洪说笑着一起进来,徐海抢步迎上见礼,笑道:“陈兄这几天也不来小弟营中聚聚,是不是新弄到几个漂亮娘们,给缠住了?”边说笑边向陈东身后望去,果然只有四个随从。
       陈东道:“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徐海上前拉住陈东的手:“今天中午就在我这吃饭吧,我弄了些上好的‘女儿红’,叫厨房准备几个好菜,咱兄弟们好好聊聊。”亲亲热热地引着陈东进了上房,转身对徐洪道:“快去准备,好好招呼那几位兄弟。”说着,背对陈东,横起右手向下一抹。徐洪点点头走了。
       陈东在一张椅上坐了,问:“兄弟有事和我商量?”
       徐海笑着说:“我是特来和陈兄商量,你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陈东懊恼道:“上次我们围攻桐乡,把浙江巡抚阮鄂堵在城里,多好的机会,你却匆忙退兵,实在太可惜!”
       徐海道:“可不是嘛!上次是小弟听了谣传,错失了机会。”边说边叹口气,一脸沮丧。
       
       “兄弟听了什么谣传?”陈东问。
       “我听说,陈兄背着我私下和官府的人见了面?”徐海说到这里,看了看陈东的神色,又道:“当然这只是些传言罢了。”
       陈东冷冷地道:“真是巧了,我也听到传言,说兄弟你已私下受了官府的招抚。”随即大笑道:“这种话我是不信的。”徐海也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徐洪在外面叩门,隔着门叫道:“大哥,酒席备好了。”徐海站起来冲陈东笑道:“我们边吃边聊吧,陈兄请!”陈东随即起身走出门来。猛然间,躲在门后的六七个壮汉直扑上来,陈东一愣,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被一块黑布蒙住头,被人紧紧抱住,脚下一绊,给按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陈东又惊又怒,嘶声喊道:“你们干什么?徐海,你想干什么?”徐海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陈东被捆作一团,问徐洪:“那几个都解决了?”
       “都灭了。”
       “好,放火烧营,把陈东嘴堵上装在麻袋里,走!”
       乍浦城外明军营中,一名哨探飞奔进来:“总兵大人,海贼营中起火,一支队伍打着徐海的旗号向西去了!”全身戎装的余大猷一跃而起:“传令!各部一起进兵合围乍浦,不要放走一个海贼!”
       徐海领着手下直奔出二十几里才停下,徐洪从后队飞马过来:“大哥,官军已将乍浦包围了。”
       “他们没追上来?”
       “没有。”
       徐海点点头,坐在马上遥望着远处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悲凉。
       杭州城中,总督胡宗宪,巡抚阮鄂和按察司王本固都聚在总督府大堂焦急地等着前方战报。一名满脸汗水的军官飞奔进来道:“余总兵已将乍浦合围,海贼一部从海上逃走,被指挥使邓城率水师伏击,所有贼船全被击沉,余部已被分割包围,估计数日内即可全歼。”
       王本固一跃而起,兴奋地在室内疾走,阮鄂拍案叫道:“好,打得好!”
       胡宗宪问:“徐海呢?”
       “徐海已依约退入梁庄,据我们侦察,他到梁庄后没有异动。据捉到的陈东手下讲,陈东被徐海请去赴宴一直没回来,估计已被徐海所制,是杀是俘现在还不知道。”
       胡宗宪对夏正道:“夏指挥,现在关键是要在解决陈东余党前,先稳住徐海。这件事你去最合适,马上准备些猪羊美酒去梁庄安抚徐海,跟他约定好来杭州受降的日期。”他转身向阮鄂和王本固问道:“阮巡抚、王大人,你们看约在哪天合适?”
       阮鄂和王本固异口同声道:“请胡公定夺。”
       胡宗宪沉吟片刻,对夏正道:“那就约定八月二日命徐海来杭州受抚。另外,你顺便要徐海将陈东交出,不论死活都要带回来,这样,就可以彻底断了他的退路。”
       第三天下午,夏正从梁庄返回,任务顺利完成。待夏正走后,胡宗宪伸了个懒腰,对阮鄂和王本固道:“这两股海贼一剿一抚,总算可以松一口气,自到浙江以来还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今夜当可高枕安卧了。”
       阮鄂笑道:“多亏胡公从中用计,不然这两股悍匪还真不好对付!”
       “是啊,真没想到!我来浙江时根本没把这两股海贼放在心上,当时我只想着对付一个人,就是王直。”
       “大人说的是窃居倭国松浦津,号称‘五峰船主’的王直?”
       “是他,此人号称‘老船王’,曾占据宁波的双屿港,被前任巡抚朱纨所破。他逃到倭国已经十年了,手下号称有战船千条,喽罗十万,日本五岛的倭寇都听他调遣。这次浙江的海患如此厉害,我一直怀疑是他在作祟。”
       阮鄂道:“王直原籍安徽歙县,是个盐商,后来下海走私,势力极大……风闻治下一些州县官吏和海防上的人都被他贿赂了。”
       胡宗宪点点头,“此人是最大的海贼,我和他是同乡。来浙江之前已经查过,原来他的母亲和妻子还在安徽,都被当地官府下在狱中,我已命将她们释放了。另派了一个和王直同乡的生员蒋洲去倭国见王直,说朝廷有意招抚他,诱他登陆。不过蒋洲至今没有消息。这次我们剿灭陈东,估计已惊动了王直,我看他是不敢回来了。可惜啊!”
       深夜,熟睡中的胡宗宪突然醒来,感觉似乎有什么动静,躺在床上侧耳细听,有人正用手指轻轻弹击窗棂,发出微弱的“啪啪”声,窗上映出一个黑影,胡宗宪恼火地问:“是谁?”
       “老爷,”是管家胡兴的声音,“老爷,出事了,徐海来了!阮大人和王大人在书房等着老爷议事。”
       胡宗宪忽地坐起身:“什么?”
       “老爷,听说徐海已到杭州城外了!”
       胡宗宪的书房中灯火通明,阮鄂和王本固相对而坐,满面愁容。胡宗宪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进来,急问:“怎么回事?”
       “徐海突然来到杭州城外,已经派人来送信,说希望明天就正式受抚。”
       胡宗宪怒道:“怎么搞的!徐海不是刚刚答应我们了吗?他从梁庄一路开进到杭州,沿途难道没有官军拦截?”没人回答。过了半晌,阮鄂道:“我已命夏正率兵督守四门,可我们现有的兵力恐怕不够……”说到这里停住,看了看胡宗宪和王本固,也不说话了。
       谁也没想到,就在夏正从梁庄返回后不久,徐海突然率部悄悄离开梁庄,趁着夜色开到杭州城外。这时,余大猷仍在乍浦作战,官军各部也都没有防范,竟被徐海长驱直入,逼到城下,而此时胡宗宪手中已无兵可用。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一声不出,没人注意到,窗纱上悄悄浮起一片灰白,天已经亮了,窒闷的寂静中只听到王本固的中指“突突”地叩击桌面的声音。
       胡宗宪忽道:“好,今天就让徐海进城受抚。”
       阮鄂道:“胡公,如果徐海有什么异动,我们岂不束手待毙?”
       “如果徐海想攻城,必然趁夜突袭,不会派人来给我们送信,更不会等到天亮还按兵不动。我估计他是心虚,才这样行事来占上风,给自己壮胆。如不让他进城,反而生变。”说完,胡宗宪望着阮鄂和王本固又道:“此事须当机立断,两位大人怎么决定?”
       王本固道:“胡公说得有理。”
       阮鄂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胡宗宪道:“既然两位都无异议,就这样定了,王大人,你亲自上城接替夏指挥守城。阮巡抚,你去准备一下,和我一起接见徐海。马上派人出城通知徐海,命他将大队扎在城外,只能随带重要头目,正午时入城。”阮鄂和王本固领命去了。胡宗宪叫过管家吩咐道:“你上城去,叫夏指挥使马上到我这来。”片刻,夏正匆匆赶来,胡宗宪道:“夏指挥,你马上到官军中选一百名精壮士卒,由你亲领隐蔽在瓮城中,如果……有什么异动,一定要在徐海的大队冲进城来之前关闭城门!杭州的安危就系于你身上了。”
       “卑职成功虽无把握,成仁却有决心!”
       “胡说!我不要你成仁,只要你成功!”
       正午时分,杭州城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护城河对岸,徐海的队伍一字排开,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边,王本固站在城楼上望着敌阵后扬起的漫天烟尘。徐海纵马奔到阵前,身后跟着三四百骑兵,踏过吊桥向城门而来。
       一名军官上前拦住徐海的马头道:“总督大人有令,只准重要头目进城。”
       徐海笑着扬鞭道:“这些都是重要头目。”
       那军官回身望着王本固,王本固不动声色,微微点头。军官闪到一旁,徐海的马队直入城中。那军官奔到王本固面前,低声问:“大人,要不要关城门?”
       “不用。”
       一名军官飞奔进总督府来:“大人,徐海已经率一百多人进城了。都是马队,看起来全是精选的……”
       胡宗宪不等那军官说完,摆摆手命他退下,头微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阮鄂端起杯来喝了口水,深吸一口气,在椅中坐直身体。差官来报:“大人,徐海求见。”
       “请。”
       徐海佩剑而入,在堂前对胡宗宪和阮鄂躬身行礼。胡宗宪微笑道:“你就是徐海?”抬眼把徐海上下打量一番:“果然威武雄壮,很好。”对左右道:“赐坐。”
       
       旁边的从人忙搬过一张椅子让徐海坐了。
       胡宗宪道:“我已经和巡抚阮大人商量,准备报请朝廷任命你为副将,正三品武官,手下都有官职,你自己回去计议一份名册,几天内报来我处,由官府斟酌给定职司。”
       徐海大喜过望,忙起身跪拜:“多谢大人提携。”
       胡宗宪亲自上前扶起徐海,微笑道:“不必如此,以后为朝廷效力,还要实心用事才好。”
       徐海连声答应,站起身来。胡宗宪又道:“你的部下也不能总驻在杭州城外,食宿多有不便,我看就在杭州附近寻一处给你驻扎吧,你觉得哪里合适?”
       徐海想不到胡宗宪竟如此客气,让他自己选择驻地,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胡宗宪笑道:“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了,不必犹豫,直说便是。”
       “小人想驻在沈庄。”
       “好,你可以驻进沈庄,一切自便。另外陈东虽擒,他的一些部属还在,就由你出面招抚,把他们暂编入你的部下吧!”徐海又惊又喜,忙道:“能为朝廷分忧,小人自当尽力。”
       王本固站在城头,看着徐海的队伍偃旗息鼓缓缓退去,长长舒了口气。
       剿海贼总督再用离间计
       三日后,王本固来见胡宗宪,开口就道:“胡公,你让徐海招降陈东的旧部,实在失策了!我本以为陈东的部下都被围在乍浦,想不到驻在乌镇、皂林一带的陈东旧部竟有两三千人,这些人原本已向官军请降,可现在都被徐海招到沈庄去了,万一处置不当,岂不成了后患?”
       胡宗宪笑答:“对,我已派人去查探过,这沈庄被一条小河分成东西两半,现在徐海的人住在东庄,陈东的旧部都住在西庄,徐海十分警觉,在庄前树起营栅防备官军,还派了一支人马驻在大隅岛上,准备了不少船只,万一有变就接应他出海。这些都在预料之内。”
       王本固搔了搔头,不明所以,“沈庄的几名乡绅来省府申诉,说徐海驻进沈庄后,勒索地方,纵兵扰民,想求官府主持公道。大人是不是见他们一面?”
       “不见,你去替我申斥几句,就说徐海刚受招抚,粮饷都未发放,用了他们的钱物就当官府向他们借的,日后我会还给他们,不许再来罗嗦!”
       王本固愤愤地道:“这样说岂不寒了百姓之心,壮了海贼之胆?”
       “就是要安海贼之心,”胡宗宪叹了口气:“我也是迫不得已,王大人,你先想办法从府库里筹措些粮食给徐海送去,叫他不得扰民。另外,对乡绅们暗示一下,叫他们告知百姓这几天先离开沈庄,去四乡亲戚家暂住,就说徐海很快就会迁往别处去了。”
       王本固眼睛一亮:“难道胡公仍要用剿?”
       “嗯,徐海凶残成性,多疑善变,早晚是朝廷之患。这次他进兵杭州,更逼我下决心对他用剿!我已命余总兵迅速回师,等兵马调配妥当就把徐海连根除去。”胡宗宪道:“王大人,你到狱中把陈东提出来重重刑讯。”
       “胡公想问什么?”
       “不问,只要重重用刑就是了。另外,你派一个和陈东同乡的干练心腹扮作狱卒,安插在陈东身边照顾他,将来我有用处。”
       八月二十三日清晨,余大猷率军从乍浦星夜赶回杭州,立即到总督府来见胡宗宪。胡宗宪道:“余总兵辛苦了,乍浦那边战事如何?”
       “乍浦海贼已被全部歼灭。”
       “好,余总兵,我想命你明晚进剿沈庄的徐海,有问题吗?”
       “可以!”
       胡宗宪回身问王本固:“王大人,我叫你安插在陈东身边的人怎样了?”
       “他照顾陈东这些天,已经得到陈东的信任。”
       “你叫他对陈东讲:‘徐海已被收编为官军,他将陈东在皂林和乌镇的旧部诱到沈庄,准备明晚解决他们,以此向朝廷请赏。’骗陈东写一封信来。”
       王本固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是这样设计的,我马上去安排!”
       中午时分,王本固领着一名狱卒来到胡宗宪的书房:“胡公,信已拿到,你看看。”
       胡宗宪接过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来看,上面写着:“徐海受督抚命,今夜进袭你等,欲求生路,务当死战!另,付来人银百两,陈东。”
       胡宗宪道:“想不到送这个东西过去还有一百两赏银。”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那狱卒道:“陈东还给了我一只指环做信物。”
       “好,你现在就拿这信去送给陈东的人,事成之后我记你头功!余总兵,你连夜包围沈庄,先不要动手,等他们内讧起来,天亮之后,所有海贼,不论徐海、陈东所部一并剿灭!命水师总兵卢镗从宁波港出发,进攻大隅岛,截断退路,不能让一个海贼从海上逃走!”
       天刚黑下来,已经在沈庄过了好一阵舒心日子的徐海拥着两名美妓早早上了床,正在快活之际,庄中突然一片大乱,紧接着火光四起。徐海忙光着身子跳下床,还没穿好衣服,徐洪已推门进来,徐海叫道:“怎么回事,官军进攻了?”
       “不是,住在西庄的陈东部下突然渡河从后面杀过来了。我估计他们是想替陈东报仇。”
       “娘的!天亮之前,把这些不识抬举的狗东西通通给我杀光!”徐海顾不得穿起上衣,赤膊提刀出房,只见庄里到处都是火光和混乱的人群。徐海已命手下在庄前筑起栅栏防备官军,却没想到要防备住在西庄的陈东旧部,这时陈东的人已渡过小河和徐海的手下搅在一起。徐海仗着人多,而陈东旧部却都横下一条心不要命地拼死厮杀。双方在沈庄狭窄的街巷中血战成一团。
       天终于亮了。随着第一道阳光射入庄内,沈庄四周同时响起了战鼓和喊杀声。
       “官军!”徐洪尖叫道:“官军来了!”
       铺天盖地而来的官军,顷刻间突破了徐海设下的营栅,从四面八方同时杀进沈庄。徐洪慌得手足无措,颤声叫道:“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徐海叫道:“向海边撤退,夺船出海!”率领数百名手下拼死向庄外冲去。
       杭州总督府内,一名军官奔进大堂报告:“诸位大人,沈庄已被攻破,所有海贼尽数被歼!徐海逃到海边无船接应,企图跳海逃生,被夏指挥的部下乱箭射死,已取了首级,徐海之弟徐洪被俘获,余总兵命末将来向大人报捷!”
       半个时辰后,又一名军官来报:“卢总兵已率水师攻占大隅岛,海贼首领辛五郎被擒,所有贼船全部焚毁,无一人一船漏网!”胡宗宪等三人额手称庆。
       阮鄂道:“马上晓谕全城,军民同庆。准备酒宴为余总兵他们庆功。即上奏章向圣上报捷!”
       王本固道:“这次剿灭海贼,总督大人居功至伟,这奏章就由胡公来写吧。”
       胡宗宪缓步走到案前,铺纸执笔宁神片刻,振臂挥毫,写下了“忠勇刚毅”四个大字。
       安抚贼心书房暗送礼
       十月二十三日,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胡宗宪穿着便服,头上遮了顶草帽,正蹲在花圃里细细为几枝果树剪枝。这段日子浙江一省太平无事,官署中也清静下来,尤其与前一阵的急风猛雨相比,这两个月更显得静如止水了。这时,管家引着王本固从外面进来,胡宗宪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去。二人正寒暄着,管家捧了一张名帖进来:“老爷,生员蒋洲求见。”
       胡宗宪一跃而起:“蒋洲?”
       王本固问:“就是胡公派去见王直的那个蒋洲吗?”
       “是他。王大人稍坐,我出去一下。”胡宗宪一阵风般迎出府外。
       见了蒋洲,胡宗宪一把拉住他的手,亲亲热热地将他引进书房,和王本固见了礼坐下。
       蒋洲道:“我到了倭国的丰后,由王直的义子王滶引见,在松浦津见了王直,将他母亲、妻子的情况以及大人的意思都说了,王直很高兴,亲口对我说,他自己不但愿意归顺朝廷,还要说动各岛船主一起来降。后来,王直又带我去见了丰后的倭国藩主源义镇,源义镇对我说,如果朝廷能答应让他入贡,他愿意立刻进表向朝廷称臣。”
       胡宗宪点头道:“朝廷已经接到源义镇的信了。”
       
       王本固道:“这样说来,王直和这些倭国藩主的关系相当密切?”
       “他们关系极好。”蒋洲答道。
       王本固和胡宗宪对视一眼,都暗暗皱眉,王本固又问:“你在王直那里听到我们和海贼交战的事吗?”
       “隐约听到一些,有一次王滶当我的面提起:‘萨摩船主已在浙江登陆’,王直立刻拦住他的话头,把话岔开了。”
       王本固对胡宗宪道:“徐海的老巢在倭国萨摩岛,他们说的‘萨摩船主’,恐怕是指徐海。”
       蒋洲忙说:“大人说得对,后来,有一次王直请我喝酒,喝得大醉,对我说,他曾劝过徐海,可徐海执意不听,不但自己送了命,还要连累到王直他们,断了他们的归路。说到后来还哭了起来。我当时不知徐海是谁,又不好问,后来试探着问过别人,都不肯讲。本来王直早说想和我一起回来,可后来又不提此事,只让我住着,他的面也见不到几次。我等得不耐烦提出要走,问王直的意思,他说让我先走,他还有事要安排,过一两个月再做决定,打发我一个人先回来了。”
       王本固道:“剿灭徐海、陈东这么大的事,王直不可能得不到消息,这些海贼现在都成了惊弓之鸟,我看他们是不敢回来了。”胡宗宪点点头,对蒋洲道:“你辛苦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送走蒋洲,王本固扼腕叹息道:“到底没能诱王直出来,可惜!”
       胡宗宪笑着说:“王大人真是得陇望蜀啊!”二人笑了一阵,王本固轻轻叹道:“看来要消灭王直,比我们想象的更难。”
       然而,事情却大出所有人意料,十一月二日,胡宗宪和王本固正在堂上议事,一名浙江水师军官急匆匆地进了大堂:“大人,水师总兵卢镗命卑职从宁波来报,王直等海贼已到舟山的岑港驻泊,派人来联络,请求登陆受抚。”
       “有多少人,多少船只?”
       “这个……”那信使犹豫了一下,“船只有一艘,可来了多少人就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大人,海贼的这条船硕大无比,帆樯如云,航速极快,在海面上往来如风,卑职在海上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大船。而且海贼十分谨慎,并没靠上岸来,我们难以估算人数。”
       “王直确在其中吗?”
       “他们派小艇送来的名帖上有王直、谢和、王清溪、叶宗满、王滶五人的名字。”
       “哦,五岛的首领全来了!你估计船上最多可以驻多少人?”
       “应该有上千人。”
       王本固惊问:“只一艘船?”
       那名军官点点头,胡宗宪和王本固对视一眼,都暗暗吃惊。“卢总兵已命副将张四维、戚继光严密封锁了宁波港,并令水师战船戒备,只要大人一声令下,马上可以进攻。”
       胡宗宪摇了摇头,王本固道:“糊涂!这不是打草惊蛇吗?万一海贼逃回倭国,怎么才能再诱他们出来?海贼那里有什么动静?”
       “海贼的船停在港外,每晚高张灯火,派小艇四下巡视,看起来相当警觉,似乎随时准备开船逃走,所以卢总兵怕惊动他们,没有进攻。”
       “几天了?”
       “到我来时已经三天了。”
       胡宗宪坐回椅中,皱眉不语。王本固道:“胡公,海贼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真是怪呀!我看当务之急是先命水师撤防,使海贼能安心进港。”
       胡宗宪道:“只怕海贼已起疑心了。”
       另一名信使匆匆来报:“王直的养子王滶已在宁波登岸,请求面见总督大人。”
       胡宗宪和王本固一起面露喜色,急问:“海贼已经入港了?”
       “他们还泊在海上,王滶一人坐小艇登陆的。”
       王本固轻哼了一声,胡宗宪安慰道:“这是鱼在探饵,总比转身游走的好。”转身对两名信使道:“你们马上回去传两道令:第一,马上撤回水师,在得我明令之前不得有任何行动。第二,立刻将王滶送来杭州见我。”
       第二天,王滶从宁波来到杭州,胡宗宪和王本固一起接见王滶。
       王滶见了礼,劈头就问:“两位大人,我们冒死从倭国回来,是因为信得过大人,才以性命相托,为什么你们却完全不守信用?今天我来就是问大人一句实话,如果真想招抚,就请拿出诚意,如果只想要我们的脑袋,王滶的头今天就送给两位大人了,只管拿去!”
       胡宗宪满脸惊愕道:“这话真是无礼,从何说起?”
       “大人既然约我们来受招抚,就应派相应的官员来接洽,为什么我们在舟山驻了几天,不见一人一船,这算是朝廷的诚意吗?”
       胡宗宪笑道:“原来说的是这个,你也知道,朝廷实行海禁,平时不许船只下海,你们到舟山的消息,我是昨天才收到的,既不知你们前来,怎会事先派人去迎接?”说着,看看王本固,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王滶却没有笑,冷冰冰地说:“大人不知道我们来了,为什么命水师封锁港口,准备进攻?如果我没说错的话,现在封锁宁波港的是副将戚继光,待命出海的是副将张四维,水师共调集战船十三艘,都已做好出海准备,负责督办的是总兵官卢镗,对不对?”
       胡宗宪大惊,想不到王直如此厉害,人还远在海上,卢镗在宁波做的一切部署竟都已被他探去。愣了一会,忽然拍案发作道:“有这种事?谁下的命令?”
       王本固会意,忙说:“这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卢总兵没有上报,自做主张?”
       胡宗宪怒道:“马上叫卢总兵撤回兵马,不得擅自行动。王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怎可如此无礼?”
       王滶冷冷地,没有任何表示。胡宗宪无奈,只能笑着对王滶道:“你从宁波赶来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多谢大人,但愿大人不要失信!”王滶对胡宗宪和王本固行礼,下堂去了。
       胡宗宪摇头苦笑,王本固问:“下一步怎么办?”
       “见机行事吧,王大人,再派人去宁波严令卢总兵,水师中很可能有海贼的眼线,在接到明确指令前不准再擅自行动。”胡宗宪按着额头轻叹口气:“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二天中午,王本固又急急忙忙来见胡宗宪:“胡公,卢总兵派人从宁波来报,海贼王直忽然送信给卢总兵,说有急事要召王滶回船商议。”胡宗宪也吃了一惊,双臂抱在胸前,在室内踱了几步,问王本固道:“王大人对这事怎么看?”
       “依我看,海贼可能在试探我们,如果我们不放王滶,可能打草惊蛇……干脆放王滶回去,万一事情有变,责任我负。”
       胡宗宪笑道:“王大人不要这样说,此事你我有功同赏,有过同担!既然王滶要走,我们不妨做件‘礼物’给他带回去……”
       天近黄昏,管家领着王滶走进一处厅中,对他说:“这是老爷的书房,你先在这里等着,不要到处走动。”便随手关了房门径自去了。王滶随意打量厅中的布置。
       胡宗宪的书房陈设简洁,一套花梨木桌椅已略显陈旧。窗下摆着一张大案,一把铺了靠垫的太师椅,高大的书架上摆满各种史志典籍,迎门墙上挂着一条横幅,写着“忠勇刚毅”四字,笔法威猛。王滶走到大案前,见案上放着笔砚、烛台和一只冻石小鼎,几方镇纸,案角堆着一叠公文。王滶不经意望去,突然发现压在下面的一本公文隐约露出一角,上面有“直等疏”三字。王滶心中一动,侧耳细听,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于是轻轻抽开几份公文,露出一份奏折,上写着“臣总督浙江、南直隶右佥都御史胡宗宪请赦王直等疏”,王滶忙取过翻开来看。
       “臣总督浙江、南直隶右佥都御史胡宗宪奏上:臣巡视海境,依圣谕暗查王直、叶宗满、谢和、王清溪等,果如前言。直等虽窃居海外,违禁私市,然无入寇之实。今圣上欲废海禁,臣以为可对直等即行招抚,赦前罪,俾戍海上,以安蕃夷心,亦为朝廷所用……”
       王滶还没看完,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忙将那份奏折放回桌上,仍用几份公文掩住,疾步走到书架前去。胡宗宪推门进来,王滶忙上前行礼:“草民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胡宗宪走到大案后坐下,摆手示意王滶落座:“刚才你父亲从宁波派人来送信,说有要紧事和你商议,可是信中又没有说明,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王滶答道:“不知道,不过我父亲这样急着召我,想来必有要事。”
       “哦,那你明日就动身吧。”
       “小人想今天就走。”
       “今天?也好,要不要我派人护送你到宁波?”
       “这就不必了,多谢大人。”
       王滶走后,胡宗宪踱到案前细细查看了堆在那里的公文,微微点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星夜相邀王直陈利弊
       十一月六日,宁波水师的信使飞马来报:“海贼王直的坐船已经驶入宁波港驻泊,王直亲领叶宗满、王清溪二人登陆,要求面见总督大人,总兵卢镗已亲自护送他们三人前来杭州。”
       王本固大声道:“终于落网了!胡公,你看是否即刻将王直拿办……要不,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胡宗宪笑道:“不必急于一时,王直既然来了,我们就见他一见。王大人,准备一下,明天我们一起接见王直。”
       第二天上午,总兵卢镗引着王直、叶宗满、王清溪三人抬着大批礼物进入杭州城,直往总督府来,胡宗宪和王本固一起在堂上迎接。
       王直道:“我们这些年窃居海外,无时无刻不盼着能早日回归天朝。大人代朝廷招抚我们,实在是我等的重生父母,请受一拜。”说着和叶宗满、王清溪一起跪倒。
       胡宗宪忙下座亲自搀扶,笑道:“不必如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清溪在旁道:“我们这次回来,随带了一点礼品,不成敬意。”手指着一只大托盘:“这是波斯钻石、锡兰红、蓝宝石一匣,另有缅甸极品‘满绿’翡翠一块。”说着揭起翡翠上遮盖的绒布,手指着翠玉上割开的一片“石窗”,胡宗宪依言望去,只见那石窗下露出的一片翡翠内胆色如春水,温润纯净,连连赞叹道:“果然是无价之宝!呵呵,几位太客气了!”
       王直笑道:“只是一点土仪,不成敬意。”指着一只檀木盒道:“这是二十两龙涎香,从海中巨鲸身上取得,十分珍贵,我听说天子命内监到沿海求取此物,特意贡上。”
       胡宗宪点头微笑,王直又指着两柄镶金嵌玉的刀剑道:“这一柄倭刀是倭国名剑师所铸,锋锐无比,吹毛立断。这柄云纹剑购自天方,是用天下无双的大马士革钢铸成,普通刀剑皆可应手而折,堪称神兵利器。另有特大象牙两对,犀牛角四只,大南珠一百粒,荷兰国上品玻璃器一套,西洋自鸣钟……”
       卢镗在旁笑道:“看来在海上走私赚得不少啊!”
       叶宗满道:“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卢镗正要说话,王直笑道:“在海上贸易确实获利不少。”转身对卢镗一拱手,“这位想必就是卢总兵吧?不久前卢总兵率众攻破大隅岛,擒获倭兵首领辛五郎,实在是很了不起!”
       卢镗斜眼望着王直道:“可惜大隅岛上海贼太少,抓得不过瘾!”
       王本固轻轻咳了一声,皱着眉冲卢镗轻轻摇头,卢镗又盯了王直一眼,端起茶杯不言语了。
       王直接着说:“这个辛五郎是倭国萨摩州藩主的弟弟,徐海在倭国的老巢就在萨摩洲,所以他投到徐海手下,靠了其兄的关系才做个头领。以前陈东主事时因嫌他是个倭国人,一直没有重用。这几年官军与倭寇交战不下数百场,可是这辛五郎却是擒获的唯一一名真正的倭寇首领,其手下中倭国人也不过一百余人。徐海、陈东、叶麻都已被擒杀,我想各位大人也都见过他们,这些海盗虽被称为‘倭寇’,可上自头领下至喽罗,九成以上都是中国人。大人想过这是为什么吗?卢总兵也说了,我们这些做海上生意的,银子实在赚得不少,可是这白花花的银子就放在眼前,朝廷连手也不用抬,只要点下头,那些番国就愿意把银子捧上岸来,可惜朝廷就是不肯点这个头,为什么?”
       卢镗“砰”地一声把茶杯蹾在桌上,高声道:“你在抨击朝政吗?”
       胡宗宪忙道:“好了好了,三位远道而来,想必劳乏了,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想把三位安置在杭州驿馆内,你们觉得如何?”王直一时失言,心中犹有余悸,见胡宗宪出来打圆场,忙起身答道:“我等全听大人安排。”
       送走王直等三人,胡宗宪领王本固和卢镗退入后宅,在书房中落坐,重新奉上茶来,王本固问:“大人,下一步怎么办?”
       “现在王直已经在我们手里,重要的是驻在宁波港的王滶、谢和那批海贼。卢总兵,你先命水师封锁港口,将那些海贼控制起来,不许一人一舟登岸或离港,也不要贸然和他们冲突,弄清他们有无后援,尽量一网成擒。”
       王本固问:“是否将王直等人下狱?”
       “不,现在捉拿,会惊动了港口的海贼,他们可能拼死突围逃命。跳上岸的鱼不怕它逃掉,先让王直住进驿馆,我们只要派一小队士兵监视就够了,等卢总兵收拾了王直的喽罗,那时候再抓他不迟。”
       王本固、卢镗走后,天已经完全黑了,胡宗宪伏在案上就着烛光批阅公文。想不到诱捕王直这样一帆风顺,现在剩下的只是把宁波的一船海贼消灭。胡宗宪停笔,直起腰来吁了口气,王直所说的一番话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是啊,自己剿办“倭寇”,可是徐海、陈东、徐洪、叶麻,以至王直、叶宗满、王清溪,他们哪一个是倭国人?这时,管家走进屋来:“老爷,驿馆的驿丞求见。”
       胡宗宪微一沉吟,笑道:“我估计他还要过一两天才来见我。哼,真是沉不住气,让他进来。”
       驿丞进了书房,对胡宗宪行礼:“大人,是王直叫卑职来见大人,说有极紧要的事想和大人单独商谈,请大人无论如何过府面见。”
       胡宗宪冷笑道:“我就亲自去一趟。”
       胡宗宪的轿子来到驿馆门前时,谯楼上已经打了二更,驿馆周围防范森严,大门外全副武装的官军举着灯火来往巡视,附近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胡宗宪在驿馆门前下了轿。当值的军官忙赶过来见礼,胡宗宪问道:“那三个都在吗?”
       军官忙回答道:“三个海贼是分别住在三处的,现在除王直外,另两个都睡下了。”胡宗宪点点头,进了驿馆,那名军官在前引路,带胡宗宪来到王直的住处。
       王直在房中似乎已等得焦虑不安,听到脚步声马上开了房门飞步迎出,向胡宗宪拱手道:“草民知道大人公务繁忙,贸然约请,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胡宗宪道:“这是哪里话!王先生请我来有什么事?”
       王直并不回答,走到门前向院中看了看,顺手关了大门,对胡宗宪笑道:“草民是特意来贿赂大人的。”
       胡宗宪暗自冷笑,心想果然如此。只是想不到这个名震海疆的大贼竟这么沉不住气,不由得对王直越发轻视了,自顾自在太师椅上坐稳,冷冷地盯了王直一眼道:“王先生取笑了。”
       “决不是开玩笑。”王直走到屋角一只硬木螺钿小橱前,打开橱门取出一只长方形,扁扁的黑漆木盒,双手捧过摆在胡宗宪面前:“大人请看。”
       胡宗宪漫不经心地问:“这是波斯钻石,还是缅甸翡翠?”
       “深夜惊扰大人,岂敢是这些玩器?大人看不上这个小盒子,可我若把它献出,恐怕大明朝每年国库收入与之相比也不过是个区区小数。草民敢冒万死而来投诚,也是靠着这件东西。”
       胡宗宪撇撇嘴:“是什么如此厉害?”
       “是草民与一班兄弟在海上行商数十载,经过万里海疆而绘制的海图,所到过的番国海港尽绘于此图之上。”
       胡宗宪坐直身子:“可否一观?”
       “当然。”王直忙打开盒盖,取出厚厚的一叠海图缓缓展开,铺在地上,盖满了大半间屋子的地面。
       胡宗宪俯身看去,昏暗中只隐约看到图上标满各种图示和曲曲弯弯的线条。细线间夹着豆粒般的小字,写着些如“平招宝,乙辰针……见大小七山,打水七托……在华盖星五指内……小葛兰二十昼夜至木骨都束……古里二十二昼夜至阿丹”等等古怪的言语,茫然不知所云。胡宗宪点点头,随口道:“王先生是个有心之人,难得。”
       
       “大人可知天下大洋是从何而分吗?”胡宗宪微感不悦,淡淡地道:“先生请说。”
       “天下大洋以婆罗洲为界,分东西两半,自此向东称东洋,向西则称西洋,东洋诸国多与大明通商,而西洋诸国,很多还是我大明闻所未闻之地……”
       胡宗宪掩住嘴打了个呵欠,并不接口。
       “那就先说这倭患,倭国在海禁之列,究其原因,是洪武朝时太祖高皇帝遣使往倭国传谕,当时倭国征西将军怀良亲王傲慢无礼,非难来使,不受国书。而洪武时左丞相胡惟庸勾结倭国作乱,倭国使者数百人曾乘入贡之机暗藏兵器入京,意图助逆。所以太祖下旨禁止与倭国互市。但至永乐年间,天子登基,派使臣往倭国告知,当时倭国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即来信道贺,永乐二年,倭国壹歧、对马两岛海盗袭扰海境,足利义满又出兵将其剿灭,献俘天朝,上表称臣,请求重开贸易,天子应允。可是却定倭国十年入贡一次,每次人口两百,船只两艘。宣德元年,改为每次船三艘,人三百,仍规定十年一贡。大人,那倭国虽然是弹丸小国,可每十年贸易一次,每次只得到货物三船,简直是笑话。结果逼得倭国各藩镇诸侯都以金银贿赂我大明海防,争相入贡。嘉靖二年,藩主细川高国派部将宗设谦道持正德朝勘合护照入贡,而另一藩主大内艺兴也派瑞佐、宋素卿二人持弘治朝勘合入贡。当时我大明在浙江、福建、广东都设‘市舶司’,供商人停船贸易,而两支倭国船队都到了设于宁波的浙江市舶司。宗设谦道先至市舶司停靠,可是市舶司太监却受了瑞佐的贿赂,先为瑞佐等人验关通行,当晚设宴,又故意命宗设坐在瑞佐下手。那宗设谦道性情凶悍,不能受此折辱,当场即与瑞佐格斗,将其杀死,又焚烧其船,追杀宋素卿。从宁波直追到绍兴城下,指挥使袁琎出城阻止,宗设自知闯祸,劫持袁琎逃回宁波,夺船出海,官军追到海上与宗设谦道交战,各有死伤。此事虽与宗设谦道有关,究其原因却是市舶司太监私受贿银而起,可是朝廷却不问原因,关闭了广东、福建两省市舶司。从此大明禁止倭国来华贸易整整十七年。嘉靖十八年,倭国幕府将军派使者进表伏罪,请求重开贸易,却又因来船超过三艘的定例,被驱逐回国,从此大明与倭国的官方贸易彻底断绝。”胡宗宪眯起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大人可知今年浙江生丝每百斤官价几何?”
       “六十二两。”胡宗宪脱口而出。
       “大人所言分毫无差。大人可知这生丝贩到倭国,每百斤坐售五百两?”
       胡宗宪暗暗吃了一惊,随手端起茶杯,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倭国人制衣所用绸缎,花式、图案、尺寸与中原所产不同,所以他们往往不用中国绸缎,自行织造,而所需生丝几乎全部取自中国。不单生丝一项,倭人所需之物极多,丝棉每百斤可到二百两,水银每百斤三百两,红线每百斤七十两,连缝衣针一根也可以卖到七分银子。倭国用药也和中国相似,药材又是一笔重利。川芎每百斤七十两,连甘草这样普通的药材,百斤也可卖到二十两。对中国瓷器倭人更是趋之若鹜,景德镇的饶瓷、浙江处州龙泉窑的青瓷,销路极畅,建阳建窑所产白建、乌泥建更受重视,乌泥建的菊花、禾芒、油滴等品在倭国论件出售,每件可得白银百余两。若海禁一开,只凭向倭国出售生丝已可获重利,还可以按倭人所需特制丝绸销往其国,我大明织造技术远胜于倭国,又兼原料充足便宜,估计不出十年,倭人穿用就皆为我大明所制了。”胡宗宪眉头微皱,暗暗点头。
       王直兴奋得满面红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定了定神:“大人,草民在倭国多年,熟知其情,倭国国王早已为幕府将军控制,有名无实。现在室町幕府的足利义辉昏庸无能,各藩国诸侯皆存异心,战乱不断。这次草民来受大人招抚,丰后藩主源义镇亲来见我,并上表章向朝廷求取朝贡互市,言辞谦恭恳切,如果朝廷能够答应,那么本州岛上各藩主也必有心仰仗我中华之力以称霸诸侯。我大明天朝可先与倭国贸易,见机而动,扶植诸侯以挟制倭国,如此一来,倭国必向天朝臣服,‘倭患’二字,再也不必提起!”
       胡宗宪身子轻颤,扭过头来,目光正与王直相遇,两人对视片刻,胡宗宪端起茶杯放到唇边,停了停,自语道:“若能如此……确是……”
       “与倭国贸易只是蝇头小利,若海禁一开……”王直站起来踱了几步,在胡宗宪身边站住,说道:“大人可知道‘佛朗机国’朝贡之事吗?”
       “这件事我听到过一些,听说‘佛朗机国’在马六甲附近,国人身材高大,红发碧眼。正德十三年,该国使臣乘两艘商船直抵广州城下,请求发放勘合,准其通商。因为朝廷从没听说马六甲附近有此一国,来使手中又没有其国的官方印信,加上不识礼数,所以未得诏准。嗯,我还记得……”胡宗宪低头想了想:“那使臣好象名叫‘加必丹末’。”
       “大人全错了!西夷中有一强国名‘法兰西’,常与穆斯林各国争战,于是回回人统称西夷为‘佛朗机’。正德年间来广州的洋使却不是法兰西国人,而是另一番国,国名‘葡萄牙’。据草民所知,正德六年,葡萄牙人进犯马六甲,击败苏丹王马哈木德,强占其地,广州城下的洋夷商船就由马六甲而来。因为这葡国以前从未与我朝通商,怕得不到勘合,不能登陆,所以着回人服饰,冒充马六甲人。可是他们红发高鼻,形貌特殊,瞒不过去,才承认自己不是马六甲人。‘加必丹末’并非人名,而是葡语“船长”之意。这些年来葡萄牙人一直悄悄在大明沿海贸易,嘉靖二十八年,一伙海盗袭击村镇,杀死一名乡绅全家十余口,抢劫财物,其头领名叫朗萨罗迪·毕列,后此人在走马溪被捉获,以海盗论处了,他就是个葡萄牙商人。其实葡萄牙国远在万里之外,我们中国商人去过葡国的少之又少,可他们却早已探知我国所在,重价收购中华所产丝绸瓷器,又占据马六甲以为跳板,广派商人来我大明沿海贸易,刺探虚实,野心勃勃。我们却连人家使臣的名字都搞错了,更不知其国所在,只听了洋使一句谎言,就武断地以为其国在马六甲附近,更有甚者,因为传说那一带海中有‘徐狼鬼国’,国人皆是食人生番,结果又有传言,说这些西洋人都是吃人的恶鬼。我们这样糊涂下去怎么得了?除葡萄牙外,西夷之红毛国荷兰占据爪哇,西班牙占据吕宋,西夷各国正竞相东来,其最终所指,皆是我大明天朝!”
       胡宗宪眼望着跳动闪烁的烛火沉默良久,喃喃道:“好个洋夷……”
       “大人,此三国位置草民都已探得,并绘在这海图之上了!”
       胡宗宪一跃而起走到海图前,王直忙取过桌上烛台照亮,伸手在海图上指点。胡宗宪细细看了,微微点头。
       王直手指海图:“大人,由此再向西行,有一海名地中海,从此登岸,西夷诸国尽在眼前。”
       “诸国?这西夷……”
       “西夷共有七十余国,皆繁荣富庶,大多从未与中华通商,而其国力、科技以至物产都远不及我大明,若闭门坐等其前来,我大明早晚受洋夷所制。若主动前往贸易,则洋夷必为我所制。”
       胡宗宪曲起右手食指轻叩桌面,心里暗暗盘算。
       王直接着道:“要想与西夷贸易还需一件东西。”
       “什么?”
       “海船!”王直从木盒中又取出一张图纸在桌面上展开,“大人请看,这图上绘的是泉州宝船。此船阔首深底,状如元宝,所以称为‘宝船’,船身两侧设浮板,在巨浪中可保平稳,船下各舱室分别密封,即使一舱或数舱进水也不致沉没,备有主舵、腰舵,只需转帆摆舵,四面来风皆为所用,所以不受季风限制,随时随处可御风而行,在大洋中航行时可同时运用海图、罗盘、牵星板测算方位,不致迷航。我在西洋贸易时见过西夷的海船,其中最大的排水只有这宝船的几分之一!而且番国都用软帆,不懂用硬帆御风之法,罗盘和舵机也远不及我们的精巧,所以他们大多只有每年季风吹起的几个月可以出航。如果我大明拥有巨船数百艘,再加上精通航海、贸易之人,这万里海洋就尽为我大明天朝所有!”
       
       “你乘来的那艘船就是……?”
       “正是这图中的泉州宝船。”
       胡宗宪站起身,问王直:“你手下有多少水手,这样的大船有多少艘?”
       “小人在海外贸易多年,结交颇广,也略有微名。这次我来之前,已命人到诸海诸岛广为联络,响应之人甚多。现在驻泊于舟山岑港以及倭国山口、丰后诸岛的各种商船有一千余艘,熟悉海事的船主、商人、水手总数不下十万之众,只要大人有心招抚,这些人皆愿为朝廷效命。”
       胡宗宪从头到脚出了一身热汗,瞪着眼睛望着王直:“王直,你可愿真心归顺朝廷?”
       “王直正是为此而来。”
       “胡某必以身家性命……保全于你!”
       王直翻身拜倒:“多谢大人!”
       “哎,不必如此……”胡宗宪扶起王直,只觉胸中火热,要说些什么却想不出话来。“王直,你那幅海图可否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王直把海图重新叠起交给胡宗宪。“你好好休息,本官告辞了。”
       胡宗宪回到府衙,进了书房,管家胡兴迎过来:“大人,没什么事吧?”
       胡宗宪摇摇头,从怀里取出王直的海图放在桌上,打量了一下书房四壁:“你去找两个人,把墙上的条幅取下,把这张图给我挂上去。”
       胡兴一愣:“这条幅是大人的座右铭啊。”
       “这你不必问,快挂吧。”
       胡兴不敢再问,忙命人将图换上。
       “你马上去请按察司王大人过府,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还有,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擅入我的书房,明白吗?”管家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胡宗宪从桌上取过一支烛台,凑近海图,在跳动的烛光中细细寻找着一个个蕃国的名字。交趾、暹罗、占城、彭亨、苏禄、斯鲁马益、锡兰、苏门达腊、马六甲、古里、柯枝、麦斯卡特、天方……不知不觉间,第一缕晨曦已从窗中隐隐透了进来。
       不到半个时辰,王本固急匆匆地赶来,开口就问:“胡公,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没有,我只是想和王大人随便聊聊罢了。不知王大人对朝廷实施的海禁怎么看?”胡宗宪问道。
       王本固听胡宗宪这样问,心里越发惊疑不定,不愿贸然回答,试探道:“胡公对此如何看?”
       “我以为海禁之举弊多利少。我大明物产丰富,而实行海禁,等于白白将互市之利让给了番国,据我所知,朝鲜国就从我沿海一带购进货物,转到釜山港开市,从中取利。另一方面,海禁又使走私获利激增,以致奸商纷纷下海走私,货物购销运送时与官兵相遇必引发争斗,使海境不宁。另外,海禁不但禁了和番国的贸易,就连广东人贩米、漳州人贩白糖,以至捕鱼捉虾都在海禁之列。浙、闽、粤三省沿海百姓自古‘以海为田’,现在不准下海,他们多无以为生,为了果腹,不得已铤而走险,聚众为盗,倭患之来尽由于此。王大人说是不是这样?”
       王本固被胡宗宪一番抨击朝政的率直言语吓得满身冷汗,一句话也不敢讲,缩在椅子上等着胡宗宪的下文。
       胡宗宪见王本固不敢接口,只得道:“依我之见,海禁实为下策,不可再施行下去。现在王直前来投诚正是机会,我想和王大人一起联名上疏,请朝廷下旨解除海禁,赦免王直,赐与官职,让他招抚在海外的商人船主,这样一来,海患当可彻底平定。”
       王本固惊问:“胡公要赦免王直,这话从何说起?”
       “关键还是解除海禁,海禁一除,赦免王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胡宗宪喃喃自语。
       “可海禁自有其用处,为什么定要废除?”王本固不解。
       “哦?王大人认为这海禁有利于国吗?”
       “自然有利于国,不与那些居心叵测的番国贸易,可免得他们来我沿海惹是生非。”
       “可是大海茫茫,怎能挡住他们不来?”
       “我们不与番国贸易,使之无利可图,自然不来。”
       “可大明物产丰饶,丝绸、瓷器、茶叶等物为天下共求,洋夷明明有利可图,怎么说无利!闭关守国,终非长久之计。”
       “番国难道敢进犯我大明吗?”
       “今天不敢进犯,早晚有一日……”二人争得不可开交,王本固猛地起身道:“大人不必说了!这请开海禁的奏折下官不能参与其中……海贼王直恶名昭彰,更不可赦!我劝胡公也要三思而行!”
       胡宗宪冷冷地道:“既然如此,我不强人所难。”
       “那下官告辞!”
       “不送!”
       赦杀与否好友意相左
       一个晴朗的午后,杭州驿馆小小的后园竹丛中,王直正一个人兴冲冲地支起茶釜冲制胡宗宪刚派人送过来的新茶。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王直回身望去,胡宗宪正从竹林中转出,穿了一身简洁的便装,身边没有随从。
       王直忙抢上前行礼。胡宗宪问道:“驿馆行止粗陋得很,王先生还住得惯吧?”
       王直忙道:“让大人费心了,就请一同用茶吧!”请胡宗宪在园中石墩上坐下,殷勤地斟茶,不由地又谢道:“多谢大人送来这上好的‘黄山毛峰’,我这些年在海外,有时梦中想起它来,醒了还觉得余香在口啊!”
       胡宗宪道:“今早我已写好奏折快马送往京城了。”
       “大人为草民的事操劳了。”
       胡宗宪笑道:“这样说就见外了,可是要开海禁,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所以除奏折外,我同时写了几封信送到京师的同僚故友处,请他们襄助。”停了停,又道:“其实,关于海禁朝中不少重臣早有异议,我这次上奏,陈明厉害,圣上应该可以体谅我的苦心吧!”看了看王直,缓缓道:“退一步讲,即使海禁一时不能动摇,你的招抚也不成问题。我受命离京时,天子给我剿抚专断之权,宽赦你等我尽可以决断。”
       王直起身谢道:“有大人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不过刚到舟山时,见大人无一人一船来迎,反而重兵对垒,我也是六神无主。”
       胡宗宪笑道:“那时我知你乘坐巨舰直入岑港,还不是一样六神无主?不过当时我刚剿了徐海、陈东,王先生还敢来投我,也算胆量过人了。”
       “徐海、陈东,都是死心塌地的海贼,我和他们完全不同,我之所以敢来,就是看到大人处事明决,如果大人是前任巡抚朱纨那样的人,我倒不敢来了。”王直话锋一转:“听说我登岸后大人已命水师封锁宁波港,不准一人一舟登陆?”
       胡宗宪坦然道:“确实如此,既然你我推心置腹,我也不用瞒你,那时我是想捉你才这样布置。当然现在这些话不必再提了。你的船前天已离开宁波,我命水师不得阻拦,任其自去了。”
       王直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我来时已经和王滶、谢和商量过,如果几天内得不到我的消息,他们就把船驶往舟山驻泊。”顿了顿又道:“大人能坦言当初想要捉我,可见大人和朱纨果然不同。从此以后,王直对大人再不相疑了。”
       胡宗宪道:“我与朱纨有什么不同?”
       “朱纨是个糊涂人,只知道一味用兵进剿,却不知这倭患是剿不灭的。倭寇虽然称‘倭’,十之八九却是我大明百姓,虽称‘寇’,其实却多是做些走私生意。浙、闽、粤三省沿海百姓给海禁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下海走私,这些人上岸是民,下海是‘倭’,怎么可能剿杀干净?另一方面,要想将那么多货物集中起来,通过各处关卡直送到海上,这中间要经过多少关节,这些货物在各地转运、存储、交易,又有多少人经手,其中牵涉多少官府中人,这些人都从走私中捞取好处,有些人干脆明里是官,暗中就是窝主。如果我们这些人被彻底除去,恐怕这些官吏损失最大。朱纨就是看不到其中关键,只知道一力剿灭,结果把我们这些私商逼得远遁倭国,他自己却成了众矢之的,非但无功,反而落了个革职拿问,服毒自杀的下场,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胡宗宪道:“你这样说就错了,我来浙江前曾经看过朱巡抚的一些笔记,其中有一句话:‘未败于海上之贼,却败于衣冠之贼。’可见朱巡抚心里是明白的,却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能一呈刚勇,做个愚忠之臣罢了。”
       
       王直放下茶杯,口中念道:“衣冠之贼,好个‘衣冠之贼’……大人现在贵为总督,如果想查办这些人,我可以马上写一张名单出来。”
       胡宗宪道:“不必了,我只怕王先生这张名单一出,浙江半省的官员都要下狱,我这个总督最终怕也要饮鸩而亡了。”
       两人相对摇头苦笑,王直道:“我这些年行走海上,与各番国打了无数交道,不管走到哪里,到处都碰到这些‘衣冠之贼’,可说只要有城邦、有官吏,便有贪污腐败,真令人啼笑皆非。”
       胡宗宪道:“就算朝廷解了海禁,这些人不能再从走私中牟利,他们也会另想办法,这‘衣冠之贼’是永远也除不尽的。”
       王直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用去想它了,等朝廷开了海禁,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现在朝廷还没做好与番国互市的准备,要远航西洋,就算是用现有的商船组织起来,加上准备货物及各种所需,恐怕快也要一年时间。首次出海,朝廷能提供多少船只,多少人手、资金、货物,派何人主持,都还未知。这些还要靠大人从中周旋呐!”
       “只要我仍执掌江浙,自当尽力。”
       “关键就是这第一次出海,只要首航成功,船队满载而归,来自西洋的珍宝、香料、木材、洋货以及带着黄金、贡品随来的使节和洋商一上岸,以后就什么都好办了。”
       王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十年时间,我们的船队定可以行遍天下,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都换成黄金白银,源源流入,我大明的文明法度、礼仪行止,远播四海,教化天下,万邦朝贺,八荒宾服。那时天朝的威仪昭显,富庶繁荣,会是怎样一番旷古铄今的盛世啊!”
       胡宗宪叹道:“如果有机会,胡某真想和王先生一起遨游海上。”
       王直起身为胡宗宪续上茶,微笑道:“也许有机会,待十年后西洋各国皆向我天朝臣服,大人任钦差大臣往各番国传诏,那时,王直愿为大人操船执舵。我们率巨舟百艘远航海外,同看鹰飞雁落,鱼跃帆扬……”王直轻叹了一声,望着远方,眼神变得迷蒙起来:“当年三保太监七下西洋,最终死在海上。王直生为后人,定要胜他一筹!”
       和王直长谈到四更,胡宗宪回府后情绪激昂,无法入睡,索性又处理了公事,午后有些疲乏,他便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这时,胡兴在门外低声道:“老爷,按察司王大人来见。”话音刚落,王本固已经闯了进来,胡宗宪起身道:“王大人请坐,正好刚沏的一壶新茶……”
       王本固并不落座,高声道:“我特来请教大人,今早为什么擅自下令将监视驿馆的兵卒撤走,还赐王直等人肩舆(小轿),准其随意行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既然诚心来受招抚,我们也当以礼相待,总不能一直将人家软禁起来吧?”王本固瞪着眼睛看了胡宗宪半天,愤愤地道:“我真不明白,胡公剿灭徐海、陈东之时,何其明决!怎么现在这样大意?”
       “因为王直与徐海那些人不同,”胡宗宪笑呵呵地说:“另外,王大人提到王直时,不要口口声声称人家为‘海贼’,这话若传到王直那里多有不便,以后大家还要同殿为臣嘛!”
       王本固气得脸色铁青,叫道:“你在说梦话吗?大人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可如果这些海贼逃走……”
       “唯我是问好了!”胡宗宪正色道。
       王本固“嘿”地一声,甩手愤愤而去。
       管家低声问:“老爷,王大人怎么了?”
       胡宗宪斟了一杯热茶,品了一口,道:“如此忠直之人,也是鼠目寸光。我此次上奏,浙江全省官员竟无一人附议。”轻轻叹口气,抬起头来,眼睛茫然地望着门外,若有所思。良久,站起来走到海图前细细查看半晌,喃喃道:“可我心里清楚……我没有错。来浙江时,圣上亲自授我临机专断之权,处置海事,或剿或抚,皆可擅专,我现在招抚王直,没有什么不妥吧?”这最后一句话倒似在问胡兴,胡兴讷讷地道:“这个,小人说不好。”
       胡宗宪看了胡兴一眼,挥手道:“你下去吧。”重又在椅中坐下,只觉得浑身无力,却是睡意全消。
       圣意难违归人终被戮
       十二月二十五日,朝廷圣谕发至杭州。浙江总督胡宗宪亲率各属司官员在总督衙门正堂设摆香案,叩领圣谕。众官皆纱帽朝服,在总督府大堂中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一名传旨太监举起圣旨高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即将海贼王直枭首弃市,以儆效尤。总督浙江、南直隶右佥都御史胡宗宪,查究此案,逡巡延误,上奏言语无稽,念前剿贼之功,不予究治,命反躬自省。钦此。”
       胡宗宪大吃一惊,跪在地上愣了半晌才道:“臣胡宗宪领旨。”
       叩领了圣谕,将那名传旨太监迎入内室落座,胡宗宪顾不得客套,急急问道:“请问公公,下官上的奏折朝中是怎样评议的?”那太监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慢声慢气地说:“胡大人,你也太莽撞了,你那宽赦海贼,请开海禁的奏章一上,朝廷震动,几天之内,收到参劾本章十余份,要不是圣上念你前时剿匪有功,格外恩遇,恐怕大人的乌纱已经不保了。”胡宗宪脸色灰黄,无言以对,内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送走传旨太监,胡宗宪急忙回到书房,取过纸笔,提笔在纸上只写一个“王”字又停下来,沉思半晌,终于回到案前,又想了想,换左手执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速返舟山”四个字。将纸条折成一个方块,取过放在案头的一筒新茶,打开盖子把纸条放进去,盖好,走到门边叫道:“来人。”
       管家胡兴忙过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立刻去一趟驿馆,把这筒茶送给王直,对他说,这茶味道非同一般,叫他马上试试,明白了吗?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王直手里!”
       胡兴走后,胡宗宪渐渐冷静下来,细想刚才之事,不禁后悔起来。这时向王直透露消息本已十分莽撞,而情急之下,竟派自己的管家去报信,一旦王直等人逃走,自己难免被牵累其中;王直如果被捉住,更有可能把自己供了出来。胡宗宪越想越怕,在房中往来逡巡,坐立不安。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胡兴慌乱地奔进书房:“老爷,出事了!我到驿馆时那里已经被官兵围了。小人没敢贸然进去,向人打听,听说王本固亲自带人过来将王直等三人捕去了!”
       “那筒茶叶呢?”
       “在这里。”胡兴顺手把那筒茶放在桌上。
       胡宗宪疾言厉色道:“胡兴,今日之事决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我知道了。”胡宗宪点点头:“你做得很好,下去歇息吧!”看着胡兴出了书房,忙过去关了房门,打开茶筒,取出那张纸条撕得粉碎,把碎片丢进笔洗中,眼看着那些纸片在水中泡化,长长吁了口气。这时,胡兴在门外低声唤道:“老爷,按察司王大人求见。”
       王本固穿着官服笑容满面地进来,胡宗宪也不让座,劈头就问:“听说王大人已逮捕了王直,是吗?”
       “是,下官已将王直、王清溪、叶宗满三人下狱了。”
       “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一下?”
       “胡公,圣旨已到,下官是浙江按察司,掌管一省刑狱,抓捕王直等人是我份内之事,无需事先再向胡公请示。”
       胡宗宪冷冷地点了点头:“哦,王大人真是飞扬勇决,佩服得很!”
       “胡公,不必如此,你我共事日久,我对胡公的见识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次因为王直一案闹得你我二人失和,王某心里十分不安。现在王直一案已结,我们的争执也无须再提了吧?”见胡宗宪不语,王本固笑着上前道:“以前王某言语上有什么冒犯不妥之处,这里一并向大人告罪。”说着冲胡宗宪深深一揖。
       胡宗宪想不到王本固说出这番话来,忙从椅中站起还礼道:“王公为人忠信耿直,胡某一向引为挚友,王大人现在这样说,胡某就惭愧得很了。”
       王本固微笑道:“胡公,以前的事大家都不再提它了,我这次来是和大人商议怎样处置王直的。”
       
       “王大人的意思呢?”
       “圣旨上写得明白,将王直枭首弃市。”
       胡宗宪轻轻叹了口气,沉吟不语。半晌,低声问:“王大人,你看这事能不能缓一缓?”
       “怎么个缓法呢?”
       “将王直等押在狱中,暂不勾决。”
       王本固一愣:“怎么,事到如今,胡公你还要……”
       “无论如何要再向朝廷上表申诉。”
       王本固摇了摇头:“我看大人不必如此,这次我与大人共同谋划,你的良苦用心王某心里清楚,可是大人想过没有,海禁自洪武朝以来已经多年,而中华自古以天朝上国自居,又重农轻商,不齿贸易,上自官宦,下至百姓,痼疾已深,岂是你我几份奏折能动摇得了?”
       “无论如何,”胡宗宪右手支额,疲惫地喃喃道:“也要再上奏折,为人臣子,腆食俸禄,必当尽力而为……”“胡公,什么时候了,还在意气用事!这次查办王直一案迁延日久,朝廷上下早有非议,”
       王本固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外界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收了倭寇和王直数十万两银子的贿赂,这才拼命替他开脱死罪!”胡宗宪猛地站起身来咬着牙狠狠道:“胡某人若受过王直一两贿银,叫我……”
       “胡公不必如此,你我同审此案,下官是信得过大人的,可是旁人未必信得过,胡公如果再拖延不决,只怕你给圣上的奏折还没到京,革职拿问的圣旨已到杭州了!”胡宗宪深吸了口气,瞪着眼睛盯着王本固,额头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动。
       两人对视良久,胡宗宪转过身来,在昏黄的烛光中,愣愣地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海图。这时,管家推门进来,把一套茶具摆在桌上,笑眯眯地躬身道:“两位大人请用茶。”
       “滚出去!”胡宗宪大喝一声,随即转身,一把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瓷器发出一片刺耳的碎裂声,滚热的茶水溅了满地。管家不敢逗留,连忙退下。
       王本固吃了一惊,忽地站起身来:“大人……”发作过了的胡宗宪,好像用光了精气,无力地跌进椅子里,低着头一言不发。王本固也不敢询问,躬身站在一旁。“明日午时,将王直……处决。”半晌,胡宗宪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王本固走后,胡宗宪一个人在书房中枯坐,只觉得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暖意。管家胡兴在书房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不敢进来。“你进来吧,”胡宗宪指着地上的碎瓷片道:“把这些收拾出去。”胡兴忙进房来把满地的碎片收拢,抬头见胡宗宪立在墙边,呆愣愣地望着墙上的海图出神。
       “老爷……”
       “把这个,摘下来吧。”胡兴答应着,出去找来两名男仆取下挂在墙上的海图,将那条写着“忠勇刚毅”的条幅又挂了回去。胡宗宪抬头看到条幅,不禁一愣,脸色铁青,厉声道:“谁叫你把这个挂起来的?”
       胡兴怯怯地道:“总不能让这面墙空着吧?”见胡宗宪沉着脸不语,忙亲自上去把刚挂好的条幅又摘了下来,指着叠在桌上的海图问:“老爷,这件东西放在哪里?”
       胡宗宪叹了口气道:“拿出去,和那幅字一起,烧掉……”
       浙江按察司刑狱的死牢中,永远是一股阴惨惨的霉烂气息,满脸凶相的狱卒在过道中往来穿行,透过铁栏警惕地盯着已经上了重镣长枷,缩在囚室一角昏昏欲睡的王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巡视的狱卒纷纷退到一旁,王直抬起头来,胡宗宪出现在铁栏之外,王直费力地站起来,慢慢走到胡宗宪面前。在昏暗的烛光下,胡宗宪脸色阴郁,望着王直一言不发。
       两人对视良久,胡宗宪喃喃道:“圣旨到了。”
       “我已经猜到了。”
       “我,实在无能为力。”
       王直苦涩地一笑:“大人不必难过,草民经营多年,只想建此一功,现在不能实现,生死二字……也看得淡了。只是与我同来投诚的两个兄弟叶宗满、王清溪,求大人赦他们二人死罪。”
       “他二人都免死罪,发配戍边。”
       “我的母亲妻子可以保全吗?”
       “可以,我会照顾她们。”
       王直在铁栅后对胡宗宪深深一揖:“草民谢过大人了!”胡宗宪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昏黄的灯影中,两人面对面愣愣地站着,好像两具失了魂魄的躯壳。
       王直的死讯传开,麇集于舟山一带等候消息的庞大的商船队顷刻间四散而去。狂怒的王滶率手下三千余人袭扰江浙一带沿海,成了一股穷凶极恶的海匪。自此,明朝的倭患日甚一日。
       两江总督胡宗宪因剿匪之功加封太子太保,参与其事的官员皆有升赏。
       其后,明、清两朝都深陷在海禁政策的泥淖之中。数百年间,曾经遥遥领先于世界的煌煌大国,如日薄西山,光芒渐渐黯淡,终于远远落在西方列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