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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希望
作者:何 顿

《收获》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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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 五
       老五点上支烟,眼睛斜瞟着窗外。窗外是一派七月的骄阳。骄阳把树木烤得有些蔫不拉叽。已有几天没下雨了。老五是个喜欢树木的男人。他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是因为树木,假如没有树木,这个世界不晓得是什么样子。老五对镇政府今天下令把这里的树木砍了扩建街道,明天下令把那里的那片年轻树林伐掉修建商场或住宅区,很是愤慨。电视上说,砍伐树木是损毁自己的家园,会使子孙后代痛恨的。他想他这个平头百姓看了电视尚且有所忧思,那些当领导的难道就没一点触动?老五居住在黄家镇下河街,这是条破败的老街,街上尽是些颓败不堪的旧屋子。老五早几年就下岗了,下了岗,人就跟丢了魂一样。他领到的下岗生活费根本养活不了他、老婆和儿子,便找亲戚借钱,把家改成了收废品的店子,再把收购的废品卖给县废品回收公司,赚中间的那点差额。老五是那种希望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因而很努力的人。别人有星期天,他把星期天取消了;别人有打牌的时间,他把别人打牌的时间用来整理破烂或推着三轮车在大街小巷里叫喊着收买废品上。老五的妈妈在世的时候曾教导他,说“滴水成河,粒米成箩”,要他学会节俭。母亲临终时,还睁着双烂板栗样的眼睛说,人最要紧的是本分,只有本分才不会惹祸,不要学那些坏人的样贪财。这些年里,老五一直遵循着母亲的教诲隐忍地生活着。他没几个朋友,以前厂里的那些朋友,他都没来往了。他们打牌,他不打;他们喝酒,他不喝。自然就玩不到一起了。
       现在老五有点想“贪”了。这个贪念来源于昨天晚上吃晚饭时他在岳母家听到的一则坏消息:大毛被人杀死在自己家里了。据大毛的老婆说,保险柜里有十几万元现金于大毛被杀后不翼而飞了。就是说那个杀害大毛的盗贼将十几万元现金卷走了。十几万呢!他拚死拚活地干,一分一角地积累,从年初忙到年尾,一年下来才挣几千块钱,人家一个晚上就弄了十几万,这真让他佩服和羡慕!当他昨天晚上听到这则坏消息时,他脑海里蹦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住在光裕里的结巴子二牛。早几天的晚上十二点钟,他从岳母家回来,看见一个人在距大毛家四五十米外的樟树下徘徊。他当时吓了一跳,以为那人会冲过来打劫他,但那人没理睬他。他从那人身边走过,借着那人吸烟时红亮起来的光,他认出了那人是光裕里的二牛。他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购废品时,曾在二牛手上收购过一只破铁锅,早一向还在他手上买过一辆已破烂得无法再破烂的单车,为此二牛跟他讨价还价了一气,还凶神恶煞地对他瞪眼睛。那天他有点纳闷,二牛深更半夜站在这棵树下干什么?假如他当时不是那样想问题,他是不会记住二牛的,当他听岳母用哀伤的语气提及大毛被人杀死在家里时,二牛就像一只甲鱼浮出了水面。
        昨天晚上,他和老婆从岳母家回来,走到那棵樟树下,他蓦地对老婆说:那天晚上我修好电风扇,从你母亲家回来,在这里碰见了住在光裕里的二牛。
       老婆望着他,不懂他的意思。老五神色庄重地说:我怀疑大毛是被二牛杀的。
       老婆听到他的猜测立即打了个哆嗦,说你可不能乱说,这种话说出去是会惹祸的。
       老五乖巧的样子一笑说:我只是怀疑,我又没说一定是他。
       老婆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女人。她是那种从生下来起就没有人注意的女人。她很普通,普通得就如大树旁的一株无名小树,从来就没人留意过她。这样的结果是,她既然普通得可以在人群中不存在,反过来她也把别人忘记了。她的心里只装着她丈夫和她儿子及她年老多病的母亲。她的世界就是这几个人。她一脸郑重地对老五说:老五,你不要管闲事,派出所的人正在破案,不关我们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老五笑笑说:我晓得。
       女人说:我小时候听我妈教育我哥说,祸从口出。祸是什么东西你是晓得的。
       老五确实没把握,就说:我只是跟你说说,我又没跟别人说。
       那天晚上,老婆睡下后,老五却失眠了。二牛,还有那十几万元在他脑海里翻腾,犹如真有海豹或海象在他脑海里跳上蹦下似的。十几万,这捡破烂和收购废铜烂铁要好多年才能达到啊!他无法像过去样一倒到床上就打鼾了。好几次,他刚要进入梦乡,十几万元这个数目又把他从睡眠中硬拉了出来,仿佛是一双手把他从河里拎上来样。十几万啊。他心里嫉妒地说,十几万可以让我建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还可以余出一笔钱开店子呢。
        他是迷迷糊糊进入睡乡的。他没睡几个小时,可能是刚刚睡着就惊醒了。天很热,他出了一身汗,篾席上都是他流的汗。吊扇旋出来的风是热风。他感觉现在的夏天比他小时候的夏天要炎热些。他听见老婆在厨房里弄得乒乒乓乓响。他点上支烟,为熏醒瞌睡地抽着。
       老婆煮好面条走进来,见他坐在床上抽烟,骂他说:你怕是脑壳进了水罢?坐在床上抽烟!面煮好了还要端进来喂你吃是罢?
       老五笑了,感觉自己虽然穷但挺幸福的。他娶了个好老婆,老婆不漂亮但本分,心里没装别的男人,只有他老五一个。老五起身,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在老婆那有些油渍的额头上亲了口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婆。
       老婆嗔嫌他不讲卫生道:去,莫发骚了。去洗脸漱口。
       老五满脸快活地对老婆笑了下,走出卧室,闻见的是一股陈腐的气味——这是各种废品散发的怪味儿。店堂里堆满了废铜烂铁及旧报纸旧塑料和破衣服等等。老五步人厨房漱口洗脸。厨房是临时搭建的一个棚。老五蹲在阴沟前漱口时,虎子拢上来,摇着尾巴。
       虎子是二条大黄狗。老五养它是用来守护废品的,尽管废品店里都是破铜烂铁,但仍有些比老五混得更差的人打着这些破铜烂铁的主意。他们的工作就是勇敢地把他店里的破铜烂铁偷走,过两天又嬉笑着拿来卖给他。这种事过去发生过好几起,明明是他从改革路或迎春路上收购来的铝锅子或已锈穿底的铜炒瓢,早两天不见了的,然而那几个偷汉又一脸讪笑着拿来卖给他。这把他的肺都气爆裂了。但他却不好当面指出来。那些贼比他凶,为了一支烟都可以翻脸,甚至大打出手。老五不愿为破铜烂铁动粗,毕竟打了人或被人打了都不划算。后来,他养了虎子,虎子大了,这种事就渐渐杜绝了。
        虎子用它的威武的狗头磨蹭、着老五的腿部,表示亲热。虎子力大,头一顶,老五差点被它顶倒了。老五说:虎子,走开。老子在漱口,莫捣蛋。
        虎子仍用头挤他,挤得老五有点蹲不稳了。老五火了,对它吼了声:老子砍死你。说着,他二脸凶巴巴地举起漱口杯要打虎子的模样,虎子见状退开了,退到一旁瞪着它的主人。狗脸上有一种顽皮的表情。虎子是一条三岁半的公狗,有四十多斤重。三年前,老五走街串巷来到虎子主人家门前,见有几只小狗在玩耍,就讨好地向它的前主人索要。这家人正为一窝的狗崽犯愁,于是很大方地把虎子送给了老五。在老五的精心喂养下,虎子很快就长成了一条健壮、傈悍的大狗。
        老五漱完口,随便洗了把脸,端起热烘烘的
       面吃着。老婆的面煮得太咸了。老婆对咸的解释是吃咸的有力气。农村里为什么菜吃得咸?因为吃淡了人就没力气做事。老婆是农村户口,从小在农村里长大,吃惯了她母亲做的咸菜,吃淡菜觉得无味。老婆走进来时,老五对老婆说:老婆,面煮得太咸了。
        老婆一笑:你等下要出去收废品,我怕你没劲,跟你特意加了点盐。
        我跟你说了几次了,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这是报纸上说的。老五望着老婆,你怎么不相信科学?
        老婆不屑报纸上说的话道:我们村里家家户户吃的菜都咸,又没看见死人!
       老五说:报纸上说盐吃多了对人体有害。
       老婆说:报纸上尽是一些骗人的话,我才不信呢。
       老五说:算了,不说了,你以后炒菜和煮面少放点盐。
       老婆说:那你就自己做,我喜欢吃咸味重一点的菜。
       老五无法说服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虽是个好女人却是个只具备初小文化的女人,你还真难让她信奉科学。她只读了四年小学,在她进入五年级那年,父亲从手扶拖拉机上摔到了山坡下,从此丧失了劳动力。她跟着失学了,因为家里没钱供她交学费了。他没再说什么,吃完面,他喝了一大杯凉茶,点上支烟,坐在门口舒舒服服地将手中的烟抽完,接着他解开用铁链锁在门口的脚踏三轮车,跨到歪歪的座椅上,骑着它走街串巷地收废品去了。
       二 下河街
       老五居住的这条下河街,在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是妓女一条街,不过都是些乡下来的下等妓女。下河街傍着湘江。解放前,交通不便利,黄家镇还没公路,运输基本靠船。老一辈人乐滋滋地回忆说,当年下河街一带的湘江岸边停泊着很多大小船只,一些船夫驾着船来到黄家镇,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找妓女睡觉。那时下河街一带云集着众多下等妓女。这些妓女大多长得又矮又胖,甚至很丑,但她们却把自己化妆化得山花烂漫的,于黑灯瞎火中接待那一个又一个不嫌粗糙的船夫。那些来自他乡的船夫都是些精力旺盛的中壮年男人,一个个力大无比,脾气来了打得死一头健壮的水牛。但他们一投入温柔之乡,马上就跟着那些妓女山花烂漫起来。他们有的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或更长一段时间。他们除了跟自己喜欢的女人亲热,就是聚在一起喝酒,当他们把口袋里的钱用完后,他们就自动销声匿迹了。
       老五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船夫与老五的奶奶生的。老五的奶奶当年是下河街一带最红的妓女,红到那种程度,很多船夫都不远千里地驾着帆船乘风破浪地慕名而来,与他奶奶温柔一个晚上或者两个晚上,然后又驾着船离去。老五的爷爷于那年春天里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来了,那是个五短身材的湘南蛮汉,然而口袋里却揣着大把大把的钱。他把老五的奶奶包了整整一个月。据老五的奶奶回忆说,他应该是个中年人,不爱说话,但出手却大方得没边。方方脸,两条浓眉,腰间永远挂着把弯刀。没有人敢招惹他,他脸上有杀气,随便看你一眼也会使你打个寒噤。一个月后,他走了,说明年夏天再来。老五的奶奶充满期待地等着他来,等得很伤心,因为就是那个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为他生了下来。然而,他再也没出现过。老五的奶奶活了八十八岁,早几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人世,离开前还在唠叨此事,说那个湘南汉子是个骗子,害她后面的六十五年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
       一九五O年后,这条街上的妓女被扫荡干净了,这是人民政府不允许妓女存在。一些妓女便嬉笑着从良了。于是这条龌龊的夏天里充斥着劣质香味、冬天里下半夜还有女人发出尖叫声的街渐渐冷清了下来。冷清了几十年,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这条街忽然又热闹了。不过不是妓女使这条老街热闹了,而是这条冷清了多年的老街简直是一夜之间变成了黄家镇的食品烟酒一条街。镇上的人如果要买烟酒和食品,都会来下河街购买。因为在下河街能买到所谓的批发价。糖果饼干、瓜子花生和梅子桃肉等等,在下河街买的都比别的店子便宜。那时候这条街每天都门庭若市,人们三三两两地来,或者大人牵着孩子来,将大把大把的钱丢在一个一个的摊点上。在八十年代中期,镇上出现了一条这样的街,大家都很高兴,几乎家家户户的大人和小孩都来这条街上买过食品。就是这条破旧老街的兴起,致使黄家镇百货商店和另外一些大集体商店的生意江河日下。
       后来这条街也不行了,这是镇上一些惟利是图的家伙在这条街上贩卖假货。假货比真货便宜,那些商贩就在真货里掺假货,鱼目混珠地卖给别人。比如就有人买了假烟,忽然发现酒也是假酒,因为酒的味道很怪,喝进嘴燥喉咙。一些人就愤怒了,跑来吵架,骂人。后来发展到拳脚相加,经常这家摊位大打出手,那家摊位刀子见红,血一路滴落着,弄得围观的人大呼小叫且如鸟一样飞散。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传开了,镇上的人就不再上下河街购买食品或烟酒了。因为再怎么便宜,一旦买回家的是假货就吃亏了。下河街的辉煌也就是十来年,它之所以像一炉火一样熄灭下去了是那些企图牟取暴利的不法商贩将这炉火浇灭了。如今这条街冷清了。镇政府在镇文化电影院对面建了食品市场,组织几个下岗职工进行管理,你在市场上卖假货,就会遭到罚款,甚至被驱逐出市场。
       三 麻将馆
       麻将馆是一个小社会,云集在麻将馆里的男女大多是些吃了饭没事干的人。他们的精力都过剩,如果不把它打发完,势必会干出一些有害于社会的事情。他们全是镇街上下了岗的工人或已退休的老人。他们不喜欢散步,不喜欢站在树下打太极拳,也不爱坐在家里清谈,甚至也讨厌看电视,因为电视里人人都生活得那么好,有好房子住好车开,有漂亮女人或英俊的男人陪伴,这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们觉得这不真实,与其坐在电视机前感叹自己倒霉或无端地羡慕别人的生活,不如坐在麻将馆里打打麻将来得具体和实在。他们不再关心国家大事,只爱谈论今天的输赢。
       老子今天的一手牌打得真是臭,他们骂.自己,为此痛悔不已。
        或者:我小七对吊五饼自摸,老子去吊一饼结果还放了下手清一色的大炮。
       或者:我今天的这手牌打得真是漂亮,我本来准备打将将胡,突然有预感样,看到对方打碰碰胡,我怕放炮,临时改为打碰碰胡,结果自摸了。
        或者骂道:老子操他娘,又放一炮。
       或者叫道:我日你的,你又自摸。
       麻将馆里每时每刻都会爆发出这种喊叫声。这是打牌的人很多,不是这一桌的某人痛悔就是那一桌的某人因放大炮而嚷叫。光裕里麻将馆从中午一点开始摆下“战场”,要到午夜十二点钟才宣告战斗结束。一天的战斗里,总有人懊丧不已,甚至痛恨自己来打牌,自然也有人因赢了钱而沾沾字自喜。钱是好东西,钱可以使人快乐。没有人不想赢钱,不想赢钱的人就不会大张旗鼓地参与赌博,因为即使再没事干,看看电视或睡觉总可以吧?
       二牛是麻将馆的常客。他所在的镇陶瓷厂早倒闭了,而他的老婆早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
       代末就随一个笑起来像猫记样的男人“孔雀东南飞”了,据说先是飞到广州打工,后又掉头飞到了江西南昌。二牛没后代,只有一个老母,老母七十多了,半瘫在床上,二牛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弄饭给老母吃。除了这件烦人的事,他就再没事可干了。这大量的时间如果不放在麻将桌上打发,他还真不晓得上哪里去打发。二牛从不看书,也懒得看电视、。为逃避现实,他喜欢走进麻将馆里与另一些人“厮杀”,尽管这种厮杀的输赢只是十几元或几十元,但都其乐融融。二牛就沉醉在这种赌博制造的欢乐或痛苦中。偶尔,他会想到那个少年的想当将军的他,那个他已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了。他经常后悔当年没好好读书,没学一门过硬的本事,现今只好眼睁睁地盯着别人发财。二牛太想发财了,因而做下了一件让他后怕的事。这件事换到今天,他是不会做的,因为这事一旦败露,等待他的就是一粒铁铸的花生米。这件事给他带来了钱,一张张红色的老人头就藏匿在他床下装烂鞋子的纸箱子里,还有一部分钱搁在房梁上。话又说回来,因为有了钱,他在麻将馆打一块两块一炮的麻将心里就不再慌张,不像早两个月生怕放炮而打得畏首畏尾的。在早两个月,即便是一块钱对他也很重要,因为一块钱可以买包错烟抽(比没烟抽好),也可以到农民挑的担子上买两把小菜吃。有时候他一天的莱钱就是一块钱,煮一大锅饭,买一把小菜和两片香干,刚好是一块钱。他经常领导着他老母一天只吃一顿饭,另一顿基本上是免除,实在饿得不行就用开水泡一团冷饭充饥。
       这天中午,他煮了两碗豆豉辣椒面,每一碗面里放上一调羹猪油,放点味精,拌好。他端一碗面走进老母的房间,老母亲瘫坐在床上,正在给二件衣服缝纽扣,见二牛端着面进来就放下针线活,望着二牛说:你扶下妈吧,妈想解手了。
       二牛不太愿意做这种事,说吃吃吃了面再解解手吧。
       老母说:不行了,再不解手会屙到裤子上。
       二牛放下碗,一家伙把老母抱起床,几步走到马桶前,放下老母。老母自己揭开了马桶盖,一股难闻的臭气让二牛感到恶心。二牛皱起眉头,老母解裤子时手哆哆嗦嗦的,他转过背,逃跑似地走开了。他端起另一碗面,这碗面比母亲的那碗要大,猪油也多放了一调羹。他端着面走到门口,门外摆着张旧木靠椅,他就坐到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面。这是九月中旬的一个中午,这一天不热,连续下了几天雨,把热烘烘的秋老虎下蔫了。他吃面吃到一半时忽然觉得有一片炽热的目光盯着他,这目光有点像开水样泼在他那毛细孔很粗的右边脸上。他转过脸来,瞧见收破烂的老五用一种火热又古怪的目光盯他。他遭遇这个人的目光已经很多次了。他觉得奇怪,这个收破烂的男人怎么老是这样盯他看,这种目光真让他讨厌。以前他懒得理这人的目光,今天他却既好奇又警惕地回盯着这个收破烂的男人。
       收破烂的老五见他把硬生生的目光杵在他脸上,就移开了视线,边大叫一声:收买废品啊,有旧电视机、旧洗衣机、旧电风扇,有废铜烂铁、旧书旧报纸旧布旧衣服烂塑料都可以卖啊。收买废品啊……他推着三轮车,这么叫嚷着从二牛身前走了过去,走过去后他又掉过头来瞅二牛一眼,且对盯着他的二牛表示很懂意思的样子挤了挤眼睛。
       二牛感到奇怪,这个收买废品的男人干吗对他挤眼睛?二牛边吃面边瞧着这个收买废品的男人,直到这个推着三轮车的男人从他视野里消失,他才把目光收回来。二牛忽然警觉地想,这个收废品的杂种未必知道了我和三伢子摘的路?
       老母对二牛说:妈这一生最难过的是妈拖累了你。
       二牛没说话,烦躁地瞪着老母。
       老母又难过道:妈最大的心愿就是妈死前你能让妈抱一下孙子。
       二牛说:抱抱卵咧,你又又神经错错错乱了。
       老母深深叹口气说:要是妈没中风,妈会替你再娶个媳妇。
       二牛瞪一眼老母,说我我要老婆打打打鬼哎?
       老母为儿子惋惜道:你还只四十几岁啊,还年轻啊。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将来老了谁来照顾你啊?
       二牛觉得母亲非常老了,老得头发全白了,老得哕哕嗦嗦的使他烦躁了。二牛想假如他活到母亲这个岁数时像母亲一样瘫在床上那他就自杀。但他又觉得他可能活不到母亲这个岁数,他只要再活十年就够了,无须成为一个令人可怜的孤寡老人。老母又说:咳咳咳,妈活着有什么用啊?一个要死不活的人,真的死了好了。妈是你的负累啊。
       二牛非常讨厌老母唠叨死啊活的,他说:烦烦躁不你!
       二牛抛下唉声叹气的老母,脸上有气地走了出来。他趁碗上的油还没凝固,把两只碗洗了,这事是没法捱给别人做的。他以前懒,把几天的碗都累积到一起洗,结果付出的劳动更多。这是有的碗上结的痂牛天都洗不掉,用指甲抠也要抠好一阵子。现在他学乖了,吃了饭或面的碗都趁热洗掉。洗了碗,他把自己的房门锁上,出门,看了眼天,天空一片灰白,有一股阴湿的气味在小巷里飘浮,还有隔壁家炒菜的油烟子也在巷子里飘荡。他走到一处小商店前,望着柜台里的白沙烟说:拿拿一包白白白沙烟。
       小店子的老板同二牛很熟,也晓得二牛很少抽一块钱以上的烟,便惊讶道:哎呀,二牛鳖你抽这么好的烟,赢了钱罢?
       二牛笑笑:这几天手手手气还可可以,赢赢赢了钱。
       老板拿包白沙烟给二牛,收了二牛的三块五毛钱,说祝你今天手气更好,多赢钱。
       二牛将烟盒撕开,抽出一支点上,美美地吸了口,向麻将馆阔步而去。
       四 杨 琼
       杨琼住在幸福街上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里,房子的墙灰已剥落了,门窗也旧了。这栋楼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称得上幸福街最气派的房子。那时幸福街的房子一派破败,它的凸现在幸福街如鹤立鸡群,漂亮得令街坊们咂舌。那时候杨琼等于是一朵美丽的牡丹花,又红又艳,让街上众多的女人一看见她就自惭形秽。现在她老了,如同花样凋谢了。她住的房子也破败了,陆陆续续凸出的一栋栋房屋都超过了它,它一旁的两栋房子建得都比它高,也比它讲究。尤其是去年建在它对面的那栋三层楼的住宅,外墙上贴了乳白色墙面砖,窗户是茶色铝合金玻璃窗,门则是防盗拉闸门。这在幸福街犹如平地一声雷,让人震惊和嫉羡,因为房屋的主人并非镇上的大老板。事实上他是个下岗多年的中年男人,而老婆是迎春路小学的一名教师,只因他们有一个漂亮的女儿,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据别人透露建房子的钱都是他女儿从深圳或广州汇来的。杨琼是瞧着它一天天建造起来的,心里难免不妒忌,想要是她男人不变成傻子,她早就让男人掀翻这栋房子,重建了。八十年代的时候,她男人是建筑施工队的包工头,那时很多人都羡慕她嫁了个好男人。那时她男人确实显得英明神武。举例而言,她男人唐志国是第一个在黄家镇街上骑着摩托车狂飙的青年。想想吧,八十年代中期,即便在大城市里,一些人犹豫了半天才舍得买辆嘉陵70或重庆80那样的摩托车,而她男人唐志国却是镇上
       第一个骑CGl25的,尽管这几年骑摩托车已不再稀罕,但在八十年代末期,在偌大的黄家镇,只有唐志国一人骑着一辆这样的摩托车飞奔。
       事情就是出在这辆摩托车上。唐志国骑着它去县城结账,回来时天色已晚,加上就要下雨的样子,唐志国想趁下雨前赶回家。然而还在途中天老爷就任性地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雨滴欢快地打在唐志国那身高档西服上。他穿的那套银灰色毛料西装,是他和杨琼旅游结婚到长沙时于友谊商店买的。这身西装一穿到身上,所有的土气全被抹掉了,好像烂桌子上铺了块干净的桌布样。为此,两人放弃了去上海旅游的计划,因为这套高档西装花了一千八百元。唐志国极珍惜这身西服,担心西服淋了雨会缩水。他的一个朋友喝酒时弄脏了西服,一洗,结果缩了水,皱巴巴的再也不能穿了。他一想起这事,就飙得更快了。一辆东风牌货车也想快点赶回县城,他的岳父岳母从外地来了,老婆等着他回家炒菜,这是他的菜炒得比老婆的好吃。唐志国骑摩托车的速度很快,在事发的那处山坡拐弯处他没减速,东风牌货车的速度也很快,也没怎么减速。当东风牌货车和摩托车相遇时,双方都来不及躲避了。摩托车狂热地扑了上去,唐志国像一颗射出去的导弹样飞出三丈多远,飞到了山坡下。
       他没死。他还不如死了好,因为他的脑袋受了严重撞伤。那一撞,将他脑袋里的几根神经搭错了线或是撞断了,短了路。他成了三岁的男孩,过去的事情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伸出五个指头问他这是几,他只晓得睁着眼睛傻笑却不知道回答。他哭着鼻子要东西,鼻涕流到人中上也不晓得揩。而最重要的是他晚上尿床了,一尿就是一大摊,不但弄湿了垫单,还把被子也尿湿了。杨琼的美好生活随着唐志国于一夜之间成了白痴而成为历史了。随之而来的是没完没了的服侍男人并希望奇迹出现。例如忽然有一天她的丈夫于一觉醒来问她今天是星期几,或者问我这是在哪里之类的话。每天早晨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丈夫,希望他如她所愿,问她“我这是在哪里”或“今天是星期几”。但很遗憾,掀开被手,冲到她脸上的仍然是一股强烈得恶心的尿臊气。她不得不恼怒地将这个大孩子赶下床,不得不将屙湿的垫被和被子拿到太阳下曝晒。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等待,因为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说:他这病很难说的,也许一辈子都是这样,说不定哪天他又突然好了。杨琼相信后面那句话,等待着,等待这个奇迹于某一天突然降临到她头上。
       那一年杨琼还只二十多岁,还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热情,每天写日记,记载着男人每天的表现,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并没做过一件坏事,上天不会如此薄待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天天落空了。儿子大了,开销也一天天大了,而丈夫唐志国仍然是那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情形,一出门就追小孩玩,见其他孩子手上拿着玩具就伸手向她要玩具,仿佛她不是他老婆而是他的母亲似的。杨琼哭了,决定跟丈米离婚,然而离婚离到节骨跟上时,当她看见丈夫像孩子样眼泪婆娑地望着她,她的心又软了。她不照顾这个男人,谁会照顾他啊?她对丈夫说:好了,我不离开你。你就好好睡觉吧,妈不离开你就是了。丈夫点点头,抹干了眼泪,一会儿就进入了睡乡,但手却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杨琼第一次背叛她的傻丈夫是她二十九岁那年。那一年是上个世纪的一九九二年,距她丈夫出车祸已是整整五年以后的事。先一年,她所工作的镇红旗织布厂于摇摇欲坠中最终宣布倒闭了,本来她可以拿两百多元一月的,工厂倒闭,两百多元一月的薪水就化为乌有了。她有五岁多的儿子要养,还有丈夫要吃饭,这一切变得非常具体和可怕。有人同情她,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但却支支吾吾地提出了条件,那条件就是要跟她上床。那年秋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不应该有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发生的,但发生了,街上一个暗恋她多年的男人叼着烟走进她家,手上拿着一把香喷喷的桂花,一脸馋相地斜瞅着她。她穿着件宽松的背心,那背心不太听话,将她身上一些宝贵的地方呈露了些出来。她脸红了。男人是街上出了名的二流子,名叫黄小山,是个从小就不爱读书、长大了一天到晚都打着歪主意的男人。那天,黄小山喝了酒,脸上就一脸的坏笑。他把桂花插到一只花瓶里,坐下,歪着头瞟着她。你老公还能干那事么?他问她。她不回答。他呼吸很困难的样子咽了下口水,突然说:你想不想搞一下?我不会白搞你,我会付钱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她手上,坏笑着强调说:怡园酒店的小姐也就是一百块钱一搞,我骗你是猪。他说得很无耻,接着把她拉起身,说来吧,到你床上去吧。
       到了一九九二年,这个世界已经被金钱腐蚀了。过去那种人穷志不穷越穷越光荣的理论已成了常人挂在嘴里的笑柄,因为在九十年代的人眼里穷则思变才是真理。黄小山见她拿了钱还迟疑着,就有些霸蛮地把她往房里拖。一拖进房就抱住她亲嘴,手也不闲着,在她身上乱摸。杨琼很紧张,觉得这个世界就要爆炸了,之所以没爆炸是炸药潮湿了。黄小山很流氓的样子笑了,边伸手解她的衣扣。她本能地攥紧了衣服。黄小山见状,又安慰她说:你不要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她很想对他说你走,但她说不出口,她太需要抓在手上的那三张五十元的钞票了。她紧张道:我怕我我真的很怕。黄小山却不怕,突然把她抱起来往床上一掼,说搞一下又不会掉一块肉,有什么好怕的?放松点。
       老五直到一九九六年夏天才听某同学说女同学杨琼是暗娼。那同学很同情杨琼道:她这是没办法,工厂倒闭了,男人出了车祸后成了白痴,儿子读小学了,她不卖还剩几分姿色的身体,怎么活?老五十分惊讶。怎么说呢?在他心里如果谁最高大,那首当其冲的是杨琼!如果你问老五黄家镇街上谁最美,在老五嘴里,首选的当然是杨琼,当他还在读初中时就爱上这个女人了。当他第一次想他这一辈子找爱人应该找谁时,他想到的第一个女孩也是杨琼。那时他十四岁,是个不出“烟丝”的男生。不出烟丝是土话,就是不引人注目的意思。当时杨琼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揽着班上唱歌跳舞的大小节目。那个时候的杨琼扎着一对翘翘的羊角辫,一张瓜子脸红润润的,眼睛大大的,嗓门尖尖亮亮的。那是少女时代的脸上充满着骄傲的杨琼。那个杨琼是老五心中的白天鹅。有时候,白天鹅也会望他一眼,每当他遭遇到白天鹅那清澈美丽的目光时,他就会激动得发抖。老五没上高中,这也是他后来在杨琼面前自卑的原因。人家是高中生呢,每当他看见美丽的杨琼,他就会自惭形秽地想,我不过是糖果饼干厂的一名普工,她未必会看上我?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镇糖果饼干厂在黄家镇还算得上好单位,当时镇糖果饼干厂的工人都养得白白胖胖,说话声音也甜甜的,身上飘扬着好闻的糖果饼干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镇糖果饼干厂每况愈下了,生产的糖果和饼干越来越没人吃了。过去,生产的糖果和饼干一到逢年过节就抢购一空,而进入八十年代后期,就再没发生这种事了。没有人再拿眼睛盯着镇
       糖果饼干厂生产的糖果和饼干了,因为从外地进来的糖果和饼干都比黄家镇生产的糖果和饼干好吃,包装也精美些。八十年代初,镇糖果饼干厂生产的花生糖是街上的抢手货,如今摆在店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也没人伸手要了。老五所在的镇糖果饼干厂终于于九十年代中期倒闭了,那时的老五已经有了一个同样不出烟丝的老婆和一个三周岁的儿子,不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命运和儿子的前途了。
       老五一直没有对杨琼表白过爱情,尽管他在很多种令他感动的场合都想起过这个女人。比如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在风景优美的湘江边上或在清晨第十缕明媚的阳光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女人。但是,在他身上属于与生俱来的自卑和那种不爱夸夸其谈而主张脚踏实地的行事作风,致使他始终没敢向他爱慕的女人表达感情。多少年里,他二直隐藏着这份真情,好像一些人把挖到的金子埋在箱子里样。直到他的中学同学毫不怜惜地告诉他;那个在他内心占据着很高位置的杨琼在家里来者不拒地接客,成了名副其实的暗娼时,他才有一种幻灭的感觉。他心里的那片净土被污染了。他感叹人生多变,感叹自己多少年里珍藏的东西突然就长了霉似的。他呆了,终于在某个晚上,壮着胆子走进了杨琼家。
        那是一个五月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天空晴朗,花香飘飞,让他莫名其妙地浮想联翩。他在湘江边上徘徊了一气,脸上充满激情地既大大方方又畏畏缩缩地走进了杨琼家。虽然站在他面前的杨琼已不是从前那个让他浮想联翩的杨琼了,但他仍然爱恋着她。他瞧着这个对他笑的女人说:你好杨琼。
       杨琼笑完后,望着老五说:你怎么来了?
       老五大胆地盯着她,我路过,来看看你,好久没看见你了。
       一
       她斜着脑袋瞟他一眼,只是看看?那是一种挑逗的目光。她一点也没不好意思,相反,她的脸上透着一大片大方,好像一大片开阔的草地样。她甚至有意撩起碎花布裙,在他面前叉开双腿,那两条腿在昏暗的灯光下很白,而下身处暗红色的裤衩却尤为迷人。
       她忽然一笑,摇摇双腿说:你是从不来的,找我有什么事?
       老五直盯着她,没想到他脑海里的那只美丽的白天鹅堕落成了这副模样。他感到伤心地垂下了脑袋,说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杨琼又一笑:没事那你来干什么?我以为你要跟我睡觉呢。
       老五昂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说什么?
       三十三岁的杨琼见老五一脸紧张就噗哧一笑,她男人见得多了,高的矮的年轻的年老的,当然就丝毫也不羞怯了。她说:我以为你跟他们一样,也是来找我睡觉的。
       老五不好意思地咽了下口水,脸上就挤出了点笑。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彬彬有礼的样子放到她手上。够不够?要是不够,下次再补。
       杨琼一点也不忸怩地起身,把钱放进抽屉里,转过头来说:喂,我们开始吧老五?
       老五觉得这真的跟他收废品样,一个给货一个给钱,就高兴道:好。
       杨琼把爱慕了她多年的老五引进了一间专做这事的房,房里摆了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床上铺着粉红垫单,一把椅子搁在床边,椅子是用来撂衣服的。窗户关着,挂着旧了的墨绿色窗帘。一旁有一扇门,连接着卫生间,卫生间里安着热水器,做完这事便可以走进去洗澡。,杨琼将门闩上,转过身来,呼啦一下把上衣脱了,露出了两个又白又大的奶子,但奶子不是挺拔的而是松松垮垮的样儿了。她一笑,又哧溜一下脱了裙子,于是,一条暗红色短裤呈现在老五眼里。她恶狠狠的模样把裙子踩在脚下——脚下是酱色的地板砖,她显骚的样子扭了下屁股,猛然将裤衩剐了下来,身体往后一仰便躺在床上了,又昂起脑袋,如条鱼样扭动了几下,说你怎么啦?把衣服脱了呀老五。
       老五惊呆了,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体实在迷人,扭动起来充满了流光溢彩的东西。他女人的腹部上有很多难看的赘肉,而杨琼的腹部和屁股均白白的非常光洁,老五仿佛看见了一条美人鱼,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起身,替老五解衣服的扣子,边说:我来给你脱吧。
       杨琼送老五出门时见老五仍然用一种留恋的目光瞧着她就浅浅一笑,并像哄孩子样在他的脸庞上拍了拍。你真乖,她表扬他说。她觉得老五在她身上很温柔,不像某些男人一来就动粗,生怕呷亏地干着。她有些疲惫地走进老公的房间,这个男人正坐在地上,眼睛傻傻地瞧着电视机。电视机里有很多儿童节目,他喜欢看,可以整天瞧着电视机里的人影傻笑;他甚至走上去摸荧光屏,想跟电视机里的人说话。杨琼想她的一生就毁在这个男人身上了。有时候,她也会恶毒地想:他怎么就不死的?她真的想把他弄死。比如买包毒鼠强放到莱里弄给他吃,或者打开液化气,让他中毒而死。但她下不了手,因为会有人对尸体进行检测的,一检测出他是被老鼠药毒死的,那她就脱离不了干系。他们家的人会放过她?他弟弟、他妹妹早就警惕着她这样干了。假如他们的哥哥突然死了,他们不会追究么?她呵斥他:你给我坐到椅子上去,这地再干净也有虫子。
       男人起身,坐到矮凳子上了。他根本没望她,他的孩子一样的目光坚定地投在电视机上。荧光屏上正播放着动画片,那是大力水手动画片。她走进卫生间,解了个小便。脱光衣服洗澡。每次干了这事,她总要冲一个澡,将一个个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气味冲掉,那些男人在她身上乱舔着,或者把汗洒在她身上,这让她事后觉得身上的气味十分难闻。
       五 两万元
       老五想加间房子,在抻出去的厨房与卧室之间的空地上加间房子。这种心愿于两年前就诞生了,一直准备加又一直没加,其主要原因是他舍不得花这笔钱。只要一动土,没有一万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钢筋、水泥、沙子、砖及门窗和油漆,没一样是不要钱的。但拖着不干恐怕也不行了。儿子一天天大了,去年还在读四年级,现在读五年级了。儿子十一岁了,与父母同住一室,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儿子也希望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房子。老五更是觉得应该让儿子单独住了。从前跟老婆亲热,总是勒令儿子早点睡觉,等儿子熟睡后,两人再做。但自从两年前的春天他同老婆行房事时儿子醒了,回转身来迷迷糊糊地瞪着他们问他干吗睡在妈妈身上后,他就只好将做这种事的时间改在白天了,因为白天儿子去学校读书了。然而白天也有白天的麻烦,大白天关着门做房事难免不误事,例如就损失了几桩生意。有人拉一车废品来卖,见门关着就骂骂咧咧地拉到别的废品店去卖了。老五想趁着秋天雨水少的季节把房子加了。老五把他的心事跟老婆说了。老五嘻嘻笑道:老婆,我们的儿子大了,眼睛看事了,应该给他单独弄间房子。你说呢?
       老婆问他:那要用好多钱?
       老五说:我算了下,砖、水泥、钢筋、沙子、石灰和木料钱加工钱及招待做事的人吃喝的钱和买几样家具的钱统统加起来恐怕要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老婆可不想花这么多钱,又说:要用这么多钱加一间房子?
       老五说:要的,再怎么精打细算也有损耗,
       而且这是建房子。
       老婆舍不得用钱说:算了,能过就过,不要加房子。
        老五说:你只要同意加,不反对,我不要你动钱,我来想办法搞钱。
       老婆怀疑道:你搞钱?你还有别的门道搞钱?你是不是背着我余下了钱啊你?
       老五对老婆满脸坦诚地一笑,笑出了一口以前在糖果饼干厂吃糖时吃坏了的牙齿。怎么可能?未必我还有小金库?这个你不要管,我有办法搞到钱。
       老婆告诫老五说:你可不能去偷啊抢呀我警告你。
       老五觉得老婆说话太幼稚了,三十大几的人了还一脸幼稚相。老五伸手在老婆脸上摸了把,嘻嘻一笑说:我这样子打得几个人赢?偷还勉强凑合,抢行么?
        这天下午,老五上发廊剪了个头,刮了胡子,还闭上眼睛让发廊女替他酸疼的肩膀做了个按摩。回到家里,他换上一身灰色西装,哼着小调出门了。老婆追出来问他:你这家伙收拾得这么漂亮去哪里?
       他回头冲老婆一笑,去搞钱加房子,还能去哪里?
       老婆骂他:你神经罢。
       老五不恼,他已被老婆骂惯了。他耸耸肩,觉得颈椎一带仍有些酸疼。他想可能是昨晚睡觉时歪了脖子。他看了眼天空,天上已呈现了晚霞,有一片桃红色涂抹在天上。很美丽。他想应该怎样跟二牛开口,要一语击中要害,给二牛一个措手不及。大毛一定是他杀的。他弄了十几万,我只要两万,两万就够了。我开口要三万,然后退到两万。两万是底线,少于两万我宁可去派出所报案。他想。他听人说大毛的老婆在派出所丢了句话,无论是谁只要提供的线索真实可靠,她就给一万元报酬。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将杀害她丈夫的凶手绳之以法。老五想一万元当然比两万元略逊色一点。,如果在二牛那里得不到两万,他就去派出所报案,让派出所去审他,至少可以肯定二牛是杀害大毛的嫌疑犯。因为那天晚上十二点多钟他从岳母家回来时,确实看见二牛站在那株樟树下。他当时就有些疑惑,这么晚了他站在这里干什么?他一直就想把这句话说出来,有很多机会他都可以说,但他没说。他一直在犹豫,在权衡是去派出所提供线索好,还是找二牛伸手好。去派出所,最多就是领大毛老婆许下的那一万元赏金,但那一万元能不能兑现也是个未知数。因为他听别人说大毛的老婆抠得死,只是嘴上这样宣布,并没把—万元交给派出所。找二牛要,说不定天上就会落下来两万元钞票。有两万元,加一间房子的钱就解决了,还有可能余下一两千元来。他觉得还是找二牛好,正在二牛觉得万事大吉时突然从黑角弯里杀出了一个李鬼。老五忽然想笑地想他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李鬼,手上操着两把板斧;但这两把板斧是要剁二牛的。
       二牛的房门敞着,一抹夕阳涂抹在门框上,门内黑洞洞的。老五大胆地走到了门口,朝里面看了眼,他看见墙上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然而屋里却给人一种空空荡荡且破破烂烂的味道。他走进堂屋时故意咳了一声,伸长脖子瞧了眼里屋。二牛从厨房里走出来,手湿淋淋的,觑着来者。二牛一时没认出来者是谁,一是室内的光线有些暗,其次老五人模人样地穿着一身灰色西装,不是平常那种装束。二牛问他:你找找找哪哪个?
       老五盯着他说:我找你。
       二牛看出了他就是收破烂的老五。什什么事?
       老五踟蹰了下,鼓足干劲说:我想找你借两万块钱。
       二牛瞪他一眼,好像是要把他看透一样:你找找我借借钱你没没没搞错吧?
       老五忽然发现二牛的目光很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做贼心虚的目光。老五想这个时候他不能打退堂鼓。他像一条身体瘦小的狗准备跟比他健壮的狗较量的样子说:我晓得大毛是哪个杀的。他盯二牛一眼,见二牛正盯着他,就咧嘴笑了下,马上补充道:那天深夜我从我岳母家回来,看见你站在大毛家门前的樟树下,
       二牛冷笑了一声:你你是说梦梦梦话吧?
       老五没想到二牛会这么说,老五以为二牛听了这句话会一脸蜡白,神色慌乱。但二牛给他的模样却相当镇静,不像他想象的因一语道破“天机”而如老鼠见到猫样惊慌失措。老五说:你以为我是说梦话?我是真的看见了你。当时你抽烟,火光一亮,我认出是你。
        二牛说:你还还看见了什什什么?
       老五没看见什么了,就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考虑是不是去派出所报案,我没去是我想见者有份。他望着二牛,大胆地伸出两个指头说:我只要两万。
       二牛的脸上一片愤怒,犹如衣服上溅满了水似的。滚你你这杂杂杂种,你你滚,招招呼我一拳拳打死你。他说着抡起了拳头,做出要打人的神气。
        老五走了出来,二牛的脸上一片愤怒,这让他迷惑。事实上他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二牛人室抢劫杀人。他走在光裕里这条他不知走过多少次的街上,第一次觉得这条街十分简陋和破旧,不比他住的下河街好多少。街上冷清清的,二派可怜的萧条相。他悠悠晃晃地走出光裕里,想起他有很久没去杨琼家了,就觉得应该去,去看看这个女人。
       老五的心里很怜惜这个女人。现在想来,所有的感情都源于“冷惜”两个字。这怜惜里珍藏着他年轻时对她的爱情。至于现在那种爱情还有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了。早两年,只要他觉得某一笔钱来得比较容易,他就会截留住那笔钱,背着老婆来找杨琼睡觉。在老五眼里,杨琼永远是一个梦,一个令他辗转反侧的凄迷的梦。老五始终觉得如果杨琼是他老婆,她就绝不会成为如此堕落的女人。但他能理解她的堕落。她得生活呀,黄家镇又不是大城市,不会给你就业的机会。她不这样,就只能饿死。没有人会帮她,这就跟电视上说的,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想她一定前世作了孽,仿佛是上天有意要她当暗娼似的。
       老五走进她家那扇油漆剥落的门时想现在要他像过去那样爱她已经不可能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他脑海里又会跳出她来,就仿佛闹钟到了一定的时候会闹一样。老五看见她的男人坐在堂屋里哭脸,看见她一脸烦躁的样子从里屋走出来。老五说:他怎么哭脸了?
       杨琼说:他几十岁的人了还坐在堂屋里玩吹泡泡……我把他的东西丢了。
       老五看着这个白痴,这个白痴见老五望着他,抽泣的声音变小些了。老五皱起眉头,杨琼望一眼白痴男人,喝斥说:还不进屋去?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小塑料飞机,递给白痴男人。给你,进屋去玩。
       男人不肯要,说:我不要,我要吹泡泡。
       杨琼厌恶地瞪着白痴男人道:吹死你。她做出要打他耳光的样子。
       男人赶紧起身向里屋走去,一脸委屈相。
       老五觉得杨琼真可怜,与这样的一个白痴生活在一起,这一世怎么完啊?老五关心她地瞧着她,小声问她:你未必就真的这样过一世?你还只四十岁,往后还有几十年活呢。
       杨琼的脸阴了下来,说你要我怎么办?我一直想跟他离婚,他弟弟跑来闹,威胁说如果我不管他哥哥,他就要打死我。他妹妹妹夫指着我的鼻子骂,往我脸上吐痰,骂我老婊子。我不
       晓得自己作了什么孽!有时候我真的好烦躁的,他何解不死啊?
       老五笑笑,说我估计你是前世欠了他的,说不定他的命比你还长。
       杨琼苦皱着脸说:我有时候想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算了。
       老五说:你今天情绪很低落的,你应该把这些烦人的事排开。
       我的情绪能好吗?杨琼叹口气,我这一生被这个蠢宝彻底毁了。
       老五不喜欢同她讨论白痴男人的事,老五说:我们不说这些烦人的事,好吗?
       杨琼觑他一眼,走过去关了门,折回来时就换了一副脸相。她淡淡地叹一声,倚在他身上,宛如一只鸳鸯伴着另一只鸳鸯。老五喜欢她这样。老五一挨着她,一股兴奋劲就冲出了他的心扉,好像有群蜜蜂从蜂窝里飞出来了似的。他抱着她说:我们进屋去吧?
       她打了下老五的脑门,说你真是个急性子。
       老五无耻道:搞完了好回家吃晚饭。说着,他就伸手解她的衣服扣子……
       两人完事后,杨琼有些累地躺在床上休息。老五抽着烟,瞟着她,觉得她脸色有些黄,还有一些他真不愿意看见的皱纹。老五心里有一股想吐却吐不出的酸水,酸水来源于对她的怜悯。老五说:你真的应该替你自己想想了……其实你已经对得起他了。
       她扭动了下乳房松懈的身躯,说我什么都想过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死。
        老五感到不妥地望着她,说杀人是要抵命的,你懂吗?
       杨琼说:给支烟给我。
       老五抽出一支烟给她。她点上,抽着,让烟雾从她鼻孔里缓缓飘出来。老五说:不能再拖下去了,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有些事情得狠心。
       杨琼点了下烟灰,望着天花板说:我这两年一直在想我的将来。
       老五摇摇头,问她:你这一向的生意还好不?
       杨琼懒懒地叹口气,不好,好鬼。
        她说的是真话,她的生意大不如以前了。早几年三天两头有人来,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那几个年龄偏大的老嫖客,有时一个星期里没一个男人来碰她,让她心里十分落寞。她晓得其原因是她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她都四十了,而街上确实有很多年轻漂亮的鸡,她们聚集在怡园酒店、湘江旅社和其他小旅社及卡拉OK厅里。她们年轻,有的是资本。她们犹如路边盛开的花草,飘扬着甜甜的香气,将一群群雄蝴蝶都招引到她们身上了。她想到这里,脸上凄凉地一笑,说现在我就剩你们几个老客人了。
       老五听见傻男人在另间房子叫肚子饿了,就说:这个傻宝也晓得肚子饿啊。
       六 办 法
       二牛有些不安稳了,久违了的恐惧又回到了他那具健壮的躯体内。这个收破烂的畜生居然看见他在大毛的别墅前,这真是件让他惊惧的事。他回想那个晚上,确实有一个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那个人是从前面走过来的,他注意到了,但当时他还什么也没干也就没有躲避这个人的视线。一想到这里,二牛就再也无法安稳地吃饭和睡觉了。他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饭,丢下碗筷就大步走进了由义巷。他想找三伢子商量,因为他感到万无一失的事情结果出现了个漏洞,而这个漏洞的出口有可能就是地狱。
        三伢子是他的同谋。事实上这个凶杀案是三伢子策划的,追究起来,他不过是三伢子的帮凶。三伢子的门上挂了把锁。这是一扇油漆早已掉光了的门,木板已呈白色了,有一条门缝很宽,他走过去瞅了瞅,屋里黑洞洞的。他走开了,一脸空虚地走进了麻将馆。正好有一桌牌三缺一,他就坐下来打。
       那天晚上他输了钱,口袋里的一百多元全输光了。十二点钟,他走出麻将馆,又径直走向由义巷。三伢子的房里亮着灯,一抹暗淡的灯光从破窗口泻出来,投抹在黑乎乎的地上,那一抹地于是就呈暗黄色。二牛松口气,走上去敲了敲门。
       三伢子在屋里问:哪个?
       二牛,回答:我。
        三伢子听出是二牛的声音,开了门。三伢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让二牛坐,关了门便问二牛:你这鳖跑到我屋里来干么子?说了我们最好不要见面的。
       二牛说:我我我也不想见见面,问问题是有有有人晓得了。
       三伢子一惊,满脸疑惧地蹬着二牛。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里没有人来敲他的门,也没有警察怀疑到他们,怎么忽然就冒出来一个人呢?三伢子递支白沙烟给二牛,自己先点上烟,再把打火机给二牛。你慢点说,怎么回事?
       二牛把老五走进他家向他索要两万元的事说给了三伢子听,三伢子听着,分析说:他不是有特别的把握,如果有,他早就找上门来了。但这事还是比较麻烦,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他跟这个说那天晚上他看见你站在大毛家附近,跟那个也说看见你什么什么的,就讨嫌了。
       二牛垂着头道:我我我也是这这样想。
       三伢子果断地说:所以要想个办法堵住他的嘴。而且要快,这不能拖久了。
       二牛问三伢子:你有什什么办办办法?
       三伢子抽口烟,把一口浓浓烟雾吐到空中,看着烟雾飘散。我有办法就好了,他望着二牛,问题是有些办法是不能干的。
       二牛非常关心三伢子说的有些办法,说么么么子办法你你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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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三伢子满脸一不做二不休的表情,让他永远闭上嘴!
       他又担忧道:问题是这个办法用得好就好,用得不好就反而把自己也带进去了。
       二牛想了想,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坚决了,说我也想想想把他杀杀了灭口。
       三伢子说:你要好好想想,要杀也要把他杀死在隐蔽的地方,免得麻烦。
       三伢子想了想又说:最好的办法是先找好一个冷僻的地方,把洞挖好,他不是要两万块钱吗?把他带去,杀了埋起来,连野狗都找不到。这就鬼都不晓得了。
       二牛的目光变凶了,甚至有些兴奋了。说:我我我也是你这这样想。
       二牛晓得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乳峰山上,是个岩洞。岩洞不大,天然的,由于是个死岩洞,就没人光顾。早两年的春天里,他到山上采蕨,无意中发现一只獐子,为追捕獐子,追到了这个死岩洞里。獐子虽逃了,但这个死岩洞却储藏在他脑海里了,这是那天他在这个死岩洞里绊了一跤。那一跤把他身上的黑西装撕烂了。二牛于这天上午九点多钟走到了山腰的岩洞前,洞前长满了灌木和杂草‘;这些杂草于这个季节里已枯黄了,还有一些枯叶落在灌木和杂草上。这让二牛一看就高兴,这证明根本就没人来过。洞上长满了油茶树和野生的板栗树,板栗树的树叶已掉光了。这里远离人区,除了鸟叫声和秋天里的蝉鸣声,再也没别的声音光临了。二牛在这里站了半个小时,看有没有人来,结果没发现人。二牛小心地掀开洞前长满荆刺的灌木,走进洞里,洞里黑乎乎的,有青蛙在洞里蹦着。一股阴湿的怪味儿扑面而来。二牛走出岩洞,下山,去街日杂店买了只手电筒和一把锄头,扛着又果断地走回了乳峰山。他再次钻进岩洞,打着手电查看地面,发现有一处深坑,觉得将这个坑扩大一些再挖深一些就行了。他站在那处坑前挖起来,锄头一接触到地面,岩洞里立即爆出铿的一声,很响,吓了他一
       跳。他心里说:管他的。他又挖起来,一锄一锄地挖着。
       二牛从岩洞里走出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他得回家煮面吃,他的肚子饿了。他想他老母这个时候恐怕已饿得不行了。早上他就没给老母弄东西吃。他在异南春饮食店买包子吃时想到了老母亲,但他心里急于想去查看岩洞就决定饿老母一餐。这会儿,他一走进屋,果然老母就问他:二牛你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
       二牛站在老母的房门前,看着一脸虚肿和满头白发的老母,心里有一种对老母不住的情感,同时也生老母的气,因为她老人家老是不死,害得他每天都要侍候她。他声音有些不悦道:出去有有事去了怎怎怎么啦你?
        老母坦率地看着二牛,说现在是几点钟了?我还什么都没吃。
       二牛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个母亲,以致早几年里一个女人与他“失之交臂”了。那个女人是镇红旗织布厂的下岗女工,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比他小几岁。他们经人介绍认识后,她对他很有意思,主动提出要到他家来玩。但她只来了一次。那是两人相识的第三天上午,那天上午下着小雨,春风吹抚着龌龊的大地,她穿一身银色衣服,打着一把绿花伞来了。可是她只在他家呆了十分钟,当她看见他的老母瘫在床上时,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就同浆糊干裂了似的。她连一口茶都没喝便借口还有事走了。他清楚她是被他老母的病瘫相吓走的,假如他老母不是瘫在床上,她就不会有事。这事儿在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因为那个女人是他老婆背离他后,他唯一动了真情的女人。他转身向厨房走去,烧水煮面。
       下午剩余的时间他在街上悠转,四处寻找收废品的老五。他几乎走遍了黄家镇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找到收废品的,最后他在河堤下看见了收废品的老五。他看见老五正在河堤下捡破烂,他脸上露出了些许高兴。这时候已是黄昏了。他冷静地站在堤上,似乎在眺望湘江对岸的秋色。十月的秋阳正妖艳地照耀着湘江两岸。二牛穿着一身灰色西服,这是为了讨好在湘江旅社里相识的小刘姑娘而于上两个星期在服装城买的。此刻他感到这身西服裹着他健壮的身躯,似有些燥热什么的。他解开西装纽扣,把领带扯下来,放进西装口袋。他用很凶的目光斜睨着老五。老五也看见了他,但老五没挪出多少眼光来打量他。老五在河堤下缓缓走着,将捡破烂的蛇皮袋子扔进三轮车,吃力地踩着三轮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转过身对老五一笑,说喂,你你这鳖等等一下。
       老五愣愣地看着二牛,他以为二牛要揍他。
       二牛望一眼老五的身后,老五的身后是结实的河堤和蓝色的天空。他把目光掷到一脸疑惧的老五脸上说:那事你没没没跟别别人说说吧?
       老五马上醒过神来了,仿佛看见了希望。没说,我跟任何人都没说。
       二牛走前一步,拍拍老五的肩膀,做出高兴的样子说:以以后我我们就是朋朋朋友了。
       老五忙说:对对,我们是朋友了。
       二牛又左右望望,你你把三轮车放放放在一个地地方,跟跟我去取取钱。
       老五忙点头说:好,好。他跳下三轮车,将三轮车推到一株歪长着的柳树下,锁了。
       二牛说:钱我不不敢放放在家里,我藏在别别别的地方了。走走走吧。
       二牛见老五满脸高兴地望着他,又说:我只有两两万给给你,你你可不能再再要。
       老五觉得这真是天大的喜讯,表态说:畜生还要。我只要两万块钱就够了。
       老五解释说:我主要是想加间房子给我崽住。
       二牛把老五领到了乳峰山腰的岩洞前,这时天差不多黑了。山洞黑乎乎的,洞里洞外一片寂静,只有昆虫的叫声,显得单调和凄厉。老五有些害怕了,迟疑着,心里不想要钱了。二牛回转头说:我我我把钱埋埋在洞洞里了,说着,他拨开荆棘,向洞里走去。老五站在洞外,不敢随他进岩洞,想转身走人,但两万元却在心里召唤着他。二牛又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只电筒,手电光在地上晃了晃。他对老五说:你你要钱就进进来。
       老五一听到钱字就勇敢起来了,两万块钱可以让他冒任何险。他阴着脸,防备着地走了进去。二牛打着手甩筒走在前面,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老五走在他后面。洞里阴森森的,还湿淋淋的,只有手电光在洞壁上晃荡。老五想他不会害他吧?两腿不觉就有些软;二牛领着老五走到他挖的那处坑前,两人都嗅到了泥土散发的腥气。这时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老五的全身,老五变得非常害怕了。老五忽然说:二牛哥,钱我不要了。
       二牛却把手电筒递给老五,让老五拿着。他怕老五起疑,忙对老五说:莫莫莫怕,我不不会害害害你。说着,他拿起锄头,做出挖地的姿势,要老五把手电光照着他挖的坑。老五心里踏实了点,将手电光照着坑。二牛就挖着地,一锄一锄地挖着。
       二牛说:当时把钱埋理埋在这里时,不不记得准确位位置了。
       二牛又说:我我也不想杀杀大毛,但三三伢子要杀杀人。
       二牛说:我我不骗骗你,这事都是三三伢子搞搞的。
       老五听出三伢子也是凶手之一,就暗暗吃惊二牛怎么会把这个秘密也告诉他。他紧张地左右望望,四处都是潮湿的岩壁,只有他和二牛,不见其他人,又见二牛挖得很认真,就放松了警惕,心想他还可以找三伢子要两万块钱,那他就发财了。《增广贤文》上说,人无横财不富。这话还真是说对了。他暗喜地问二牛:那三伢子分了好多钱?
       二牛瞅住了这个机会,一锄挥下去时蓦地改变方向,挖在老五的脸上。老五惨叫一声,手电筒掉在地上。老五知道二牛这是要杀人灭口,转身想跑,二牛又一锄头挖在他背上,将他击倒了。二牛没给老五一丝儿喘息的机会,一锄头砸在老五的头上,这一锄头将老五打晕了。老五扑倒在地上,没再挣扎。二牛怕老五还没死,又举起锄头,一锄挖下去,他听见膨的一声,好像挖在木头上钓那种响声。锄头口呷进了老五的头颅骨,他龇牙咧嘴地用力一撬,血和脑浆、一并进了出来。他相信这个向他索要两万元的乌龟王八蛋已经见阎王了。他对着尸体说:是你自自己找找死,怪怪怪不得我。他现在总算心里踏实了…
       七 刘妹子
        刘妹子名叫刘飞燕,刘飞燕生于一九七O、年,属狗,今年三十三了,但她对二牛撒谎说她只有二十八岁,这是刘飞燕希望从二牛身上获取真挚的爱情。她被很多男人骗过,那些男人曾对她海誓山盟,但从她身上一下来,没几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刘飞燕三十三了,希望用,所剩的最后一点虚弱的青春逮住二牛。她这个年龄,在闭塞落后的黄家镇,已不要指望嫁出去了。自从认识了二牛,她就不再在湘江旅社里浓妆艳抹地扮年轻女子接客了,这是二牛一激动就信口雌黄,说他想娶她做老婆。她听了这话感动得伏在二牛腿上哭了,呜呜呜地向二牛保证她再不干这种营生了。她本质并下坏,且是个讲信誉的女人,渴望在没变老之前像一个正常女人样有一个家庭。不几天,她告别了那些姐妹,回到乡下,在家里替母亲喂鸡养猪,无聊时坐在门坎上吹口琴,吹一些她熟悉的曲子,
       等着二牛上门来娶她乙。她等了一个星期,二牛影子都不见,心里忍不住那股潮水般的思念,于这天下午一身淑女的模样来了。她这是第三次走进二牛家。第一次是一个月前,二牛把她带回家。二牛对她说:我母亲瘫瘫在床床床上,不过不不要紧,她活活活不了好好久了。她立即制止二牛道:你不说好话是要遭雷打的。第二次走进二牛家是一个多星期前,她买了一斤桃酥,要拎给二牛的老母吃。二牛没让她见老母,把拎来的桃酥自己吃了,边赞美桃酥说:我好好久没吃吃吃这东西了,味味道好好得很。接着,把她引到卧室里,两人在床上睡了一觉,便把她打发走了。这是第三次,她走进了四壁空空的二牛家,径直走到了二牛母亲的臭烘烘的卧室里。
       二牛的老母说:你去麻将馆找他吧;我二牛怕是在麻将馆打麻将。
       刘妹子一笑,转背就去了光裕里的麻将馆,但她没在麻将馆里找到二牛。她折回来,对二牛母亲说:伯妈,二牛不在麻将馆里。他上哪儿去了你晓得么?
       二牛的老母摇摇头,说他从来不跟我说他的事。
       二牛回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一身的泥,还带来一股淡淡的腥气。他径直走进厨房,将拧在手上的衣服塞进脸盆里,用水泡着。刘妹子一直在等着他,还精心地给二牛老母做了一餐好饭菜吃,接着又收拾厨房,洗洗涮涮。见二牛回来,瞧着他问:你哪里去了?
       二牛说:我没没去哪里。
       刘妹子说:你身上有股怪味道。
       二牛说:到山里打打黄黄鼠鼠鼠狼去了。
       刘妹子问:黄鼠狼打着了吗?
       跑跑了,那容容易打打的?!
       刘妹说:你肚子饿了吧?那你赶紧吃饭吧,我给你把衣服洗了。
       二牛不让她洗说:不,我自自己洗。
       刘妹子说:你洗得干净吗?
       二牛说:这些年我我都是自自己洗洗洗衣服。
       二牛饭也不吃就蹲下来洗衣服。窗台上搁着袋洗衣粉,二牛让刘妹子把洗衣粉递给他,他就着手洗衣。刘妹子在一旁看他洗衣服。二牛使劲搓衣服,然后把衣服拧起来放到灯光下照,看是不是洗净了血迹。刘妹子也注意到了,注意到洗衣服的水有些呈暗红色。她有些疑惑地问二牛,说你衣服上好像沾了血二样?
       二牛说:今天在乡乡下替一个人杀杀猪,一刀刀子捅捅进去,血溅溅了我一一身。
       刘妹子说:你还晓得杀猪?
       二牛说:那有有什么?不就就是杀杀杀猪吗?
        刘妹子说:我家里喂了两头猪,过年时肯定要杀一头,到时候我请你去杀。
       二牛说:没没问题。
        洗完衣服,二牛吃了饭,走进卧室,躺到床上抽烟。刘妹子把头偎到二牛的肩上,把戴着金戒指的手指给二牛看,一边说:我妈说这只金戒指很漂亮。
       二牛就望着刘妹子手上的金戒指。这只金戒指是二牛上两个星期买了送给她的,一千块钱。金戒指上打了个福字,字很小,但仔细看还是能认出来。二牛懒懒地说:你妈喜喜不喜欢我无无无所谓,只要你你喜喜欢就行。
       刘妹子说:你怎么不来看我?我以为你这几天会来。
       二牛说:我正准准备明明天去你家,不想你你自己来来来了。
       你骗我,刘妹子说,你把我忘了吧?
       没没有啊,二牛说,把她热情地搂到了怀里。你你是我最最喜喜欢的女女人。
       刘妹子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怪味,这股怪味让她于呼吸中皱起了眉头。她想他杀了猪,也许是猪身上的气味跑到他身上了。她一笑,提议他去洗个澡,说亲爱的你应该去洗个澡,你身上有一股什么味。她见二牛疑惑地望着她,又说:我不骗你,真的有股怪味道。
       二牛抬起胳膊闻了闻,他也感到有股什么气味似的,便说:我我去洗洗澡。
       八 废品店
       老五消失整整一个星期了。老五的女人已于前两天向派出所的刘民警报了案。老五的女人对刘民警说:很奇怪,我老公突然失踪了,事先他又没说要到哪里去。
        刘民警笑笑,问老五的女人:他是不是身上带了很多钱而被人谋财害命了?
       老五的女人尖声说:不可能,他口袋里从没超过两百元,而且都是些零票子,哪个也不会为一两百元谋财害命呀。
       :
       老五的女人又说:我老公是收买废品的,经常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奇怪的是他的三轮车锁在河堤上的柳树下,人却不见了踪影。
       刘民警记录着,问:失踪几天了?
       五天了。老五的女人说。
       刘民警感到很困地打个哈欠,然后问老五的女人:他平常,是不是偶尔也发生过突然几天不见的事,比如突然到哪里去了过几天又回来了?
       老五的女人:从来没有过。我老公每次到哪里去都跟我说。
       刘民警也觉得奇怪,又问:他有没有仇人?
       老五的女人摇摇头:谁会跟一个收破烂的过不去啊?
       刘民警觉得没什么可记录的了,把笔放下,合上记录本说:晓得了,一旦有什么情况,我们会跟你联系的。你回去吧?
       老五的女人于这天一早开门,看见老天爷要下雨的样子,就没打算再出门找老公。事实上她已有了某些预感,那预感就是老五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把在她身边打着转转的虎子放出去,让虎子去前面的樟树下拉屎撒尿,随后将虎子拴在门口,就坐在房里思想着老五能到哪里去。突然,她听见虎子吠叫,汪汪汪。然后听见一个男人大叫了声:哎哟。
       她赶紧奔出来,见虎子咬着一个个头高大的中年男人的小腿,男人挣脱不开,就转过身用拳头狂暴地打虎子的头。虎子的眼珠被那人的拳头打得凸了出来,虎子居然没松口地继续咬着。老五的女人感到虎子闯祸了,慌忙大叫一声:虎子,老子砍死你!她冲上去踹了虎子一脚,虎子身体一歪,松了口,但仍对着陌生男人狂吠。一只眼睛却在滴血。
       虎子从来没咬过人,任何人从废品店门前经过它都不动声色,哪怕是满身脏臭的叫化子从废品店前路过,只要叫化子不打废品店的主意,它也懒得理睬叫化子。但这天,虎子居然非常凶地咬了一个大男人,这让女人十分困惑和害怕。她望着这个蹲下来搂起裤腿查看伤情的中年男人,不安地问道:不要紧吧?
       男火的脸呈猪肝色,大声说:我要打打打死这这条狗。说着,他左右望望,见地上有破砖头,他捡起一块砖头向虎子砸去,虎子跳开了,对着男人恶声吠叫。男人又望望,废品店里倒是有铁棍,但虎子把守着废品店的门,他没法进去掌铁棍。他又捡起一块盖在阴沟上的砖头,狠狠地朝虎子砸来,虎子又蹦开了。男人恼怒道:我我就不不信打打不死你。
       男人跑进废品店隔壁的家里,找打虎子的物件,那家人却指出说:狗等下再处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快去镇医院打预防狂犬病的针
       男人说:卵,我先先打死这这这条狗再再说。
       老五的女人不知所措地走进来,隔壁家的男人马上对老五的女人说:你的狗咬伤了人,你快点带他去医院,晚了就麻烦了。
       老五的女人拿子钱就领着被咬的中年男人向镇医院走去。镇医院在迎春路上,离下河街
       两里路远,两人上了一辆三轮摩的,一会摩的就飙到了镇医院门前。中年男人下了车,感到小腿肚有些疼地一踮一踮地走在老五的女人的身后。老五的女人在挂号处挂了号,领着中年男人走进了一间诊室。诊室里坐着一男一女两名医生,男的年纪大一点,姓李,是镇上有名的李医生。李医生自然认识这名中年男人,当年这名中年男人在街上讲勇斗狠时就在他手上看过伤。李医生一看见中年男人咧着嘴一歪一歪地走来就笑了。
       二牛,李医生将目光落到二牛的脚上说,脚怎么啦?
       中年男人蠢蠢的样子一笑,将虎子咬伤的小腿肚给李医生看。李医生瞟了眼,评价说:咬得还不轻呀,谁家养的畜生,竟敢咬你?
       二牛咧了下嘴,说那那条鳖鳖鳖狗好好恶。
       老五的女人呆了,她一听见二牛的名字蓦地就想起老公说的话,又想到虎子咬他,马上奇怪了,虎子怎么会咬这个叫二牛的男人?这个叫二牛的男人一定与她老公有什么瓜葛,或者……她不敢往深处想,只是惊惧地盯着二牛。
       李医生开了方子,对老五的女人说:赶快去交钱,去注射室打预防针。
       老五的女人忙去收费处交钱,交了钱便领着二牛走进一旁的注射室。她瞧着护士给二牛打针,觉得这内中一定有她不晓得的秘密,因为虎子不会随便咬人,再联想到老五失踪前曾在她面前夸海口说他会搞两万元回来加房子的,就更加觉得不能忽略她的发现。
       从镇医院出来,她与二牛一分手就急忙向镇派出所走去。她看见刘民警正跟一个民警说笑,她严肃着脸向瞧见她但没理她的刘民警说:刘民警,我有重要情况向你反映。
       九 一株桂花树
       刘民警非常爱闻桂花的香味,这就跟一些人爱喝咖啡而另一些人爱喝茶一样。十月正是农历八月桂花飘香的季节。镇派出所的坪上有一株桂花树,桂花树上开满了细碎的淡黄色桂花,香得让人回想往事。刘民警没什么往事可回想,他的往事是他的童年。刘民警的童年离刘民警并不是很遥远,但他仍然有些忧伤,觉得自己糊里糊涂的就二十八岁了。刘民警的茶杯里飘荡着几瓣桂花,这是他顺手摘了几朵桂花丢在了杯子里。他瞟一眼飘浮在水面上的桂花,用嘴把桂花吹开,喝了口茶,对杨民警说:我最喜欢桂花的香气了。你喜欢不?
       杨民警不喜欢花啊草,他觉得那应该是女孩子的专利,男人喜欢这些东西就有些不像话了。他淡淡一笑,不屑道:我的鼻子不太好,我闻不出什么香气。
       刘民警把年轻的目光抛到窗外茂盛的桂花树上,桂花树在十月有些凉意的细雨中飘散着浓浓的花香。刘民警的心情变得沉重和向往起来。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该生在黄家镇,他想象着说,脸上就有一点遐思。假如我是生在北京,或者生长在长沙,我受的教育就要多一些,那么我现在就是另一个样子。
       杨民警不像刘民警那么爱遐想,他的志向也不是当民警,而是当大老板。但既然他现在是民警,他就想争当一名好民警,好民警是不需要这些空洞的遐思的。他点上支烟,说刘鳖,你的假如是不现实的。假如我生在美国呢?那我不成了总统?
       刘民警的目光仍然落在桂花树上,说杨鳖,你最多只能成为黑社会头子。
       杨民警又一笑,将一口烟吐到天上,望着打着把黑伞走进来的老五的女人。在美国能成为黑社会头子,已经很不错了。我倒很愿意成为美国的黑社会头子。
       女人走了进来,脸上是那种紧张的表情。女人尖声说:刘民警同志,我有重要情况向你反映。女人说这话时连伞也没收拢。伞在她的身后滴水。
       刘民警皱了下眉头,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搅他。他望着这个头发乱蓬蓬的长着南瓜脸的女人,打了个喷嚏,鼻涕都打出来了。有人念我,他说,你什么事?
        我家的虎子咬了二牛,女人一脸神秘的样子,虎子从不乱咬人的,今天突然咬了二牛。
       刘民警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无趣,便说:那是你家的狗不对啊。
       女人放下伞,走近一步,脸上就有些激动。我老公失踪前,曾跟我说,他晓得是谁杀了大毛。我老公说他那天晚上从我母亲家回来,看见一个人站在离大毛家不远的樟树下抽烟。那个抽烟的人就是今天被我家虎子咬伤的二牛。
       刘民警望一眼杨民警,马上坐正了身体,觑着这个满脸兴奋且紧张的女人。她的长相很普通,但她向他提供了重要线索。你慢点说,刘民警说,我问你,你老公现在回来了吗?
       女人摇头,我家的虎子从不惹事的,突然咬了二牛,这让我联想到了我老公说的话。
       女人又说:我怀疑虎子从二牛身上嗅到了我老公的气味,不然虎子不会咬他。
       杨民警感兴趣道:那你养的狗是条义犬啊。
       刘民警望着南瓜脸女人,他确实听说过一些有关狗的事情。好狗是不乱咬人的,咬人必有原因。国外有一部什么电影就是有关狗为了救自己的小主人历尽艰难险阻,最终将坏人制服的事情。还有一部电影也是描写义犬如何勇敢地拯救自己的主人而与坏人斗争的故事。刘民警说:你老公曾对你说他要向二牛要钱吗?
       女人用肯定的形容说:是的我老公说过。
       刘民警抽口气,望一眼杨民警,似乎那桩抢劫杀人案和老五的失踪案都有眉目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上面,他分析道,所以你老公失踪了。你老公为什么事先不来派出所报案?
       女人的眼睛红了,说我老公是个糊涂虫。
       刘民警指出说:不是糊涂,是你老公想敲诈杀人犯,从杀人犯身上搞钱。
        女人承认说:就是,我老公以为能在那个叫二牛的手上搞两万块钱我老公一心想加间房,加房要钱,他就打这个馊主意。
       杨民警说: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阵南风将桂花香吹人了刘民警的鼻息。刘民警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吸桂花香,觉得舒服地扭头望了月艮窗外的桂花树,然后表情严肃地对女人说:这事你先不要跟任何人说,以免打草惊蛇,待我向所长汇报后,我们会处理的。
       二牛觉得今天很倒霉。他完全可以不去废品店的。他不是去废品店偷东西,而是有些放心不下自己做的事情,就东游西荡地去废品店打探情况。其实没任何情况可以打探,因为老五已经死了,不可能再从岩洞里爬出来。他干吗不放心?,干吗抱着好奇心去呢?他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问自已。怎么那条狗会突然咬他?未必他身上留下了老五死亡的气味?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事。就算留下了,洗一个澡换一身衣服不也没了?他忽然惊慌了,他穿的这身灰色西服正是他那天穿着杀死老五的西服。那天衣服上确实溅了不少老五的血,还可能有老五的脑浆瀌到衣服上了。但那天,他一回家就洗了啊,而且还不止是洗一道!今天他把这身衣裤穿到身上时事先还闻了闻,并没有什么味道呀。这么一想,他又把衣襟拿起来,放到鼻子下仔细嗅了嗅,他确实闻不出什么气味。他想也许人闻不见的狗能闻见,因为狗的鼻子要比人的鼻子灵敏几十倍。二牛感到自己非常蠢,要是他不是穿这身西服,也许那条狗就不会咬他,也就避免了不该发生的一切。
       
       回到家里,他坐到椅子上休息。他有些疲劳,毕竟刚才受了惊吓,伤了元气。外面又下起子雨,渐淅沥沥的雨声好像比早上大些了。他的老母在房里哼着。老母在下雨天气总是腰疼,老母说她这病是她在生下他后坐月子的日子里下冷水所致,她这病年轻时还不那么明显,老了就成疾了。二牛起身,走到老母的房间里,老母不理他,仍闭着眼睛哼着,二牛非常讨厌老母哼哼叫叫,就骂老母说:哼哼哼死。
        老母不敢骂儿子,老母叹一声说:唉,我我我腰疼啊。
       二牛骂老母道:这么多老老老鳖都死死了就你不不不死啊。。
       老母听了这话落下了黄浊浊的眼泪,说你老妈是想死啊,哎哟啧啧啧。
       二牛走开了,走进厨房弄中饭吃。地上有一把老苋菜,是早两天刘妹子在他家弄饭吃时买的;碗柜里有半碗咸鱼,是昨天没吃完的;锅子里有昨天没盛出来的现饭。他坐到一张矮椅子上,把狗咬伤的脚伸直,开始择苋菜,他忽然想他不该对刘妹子发态度,前天上午他恶了刘妹子,说当婊子的有什么了不起。刘妹子听了这话就转身走了。他以为她只是赌气,没想她真的走了。我这样子有什么资格嫌她?他感到好笑地问自己。
       吃过中饭,他就去麻将馆打麻将,这是打发一天里恐惧时间的最好办法。他只是打了三副牌,一抬头就见麻将馆里突然出现了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午轻人扫了眼打麻将的人,目光就落在他脸上了,并且向他大步走来。你是二牛?
       二牛知道不好,刚要站起身,年轻人一个擒拿动作将他制服了。另一个守在门口的年轻人冲上来,把二牛的双手铐在背后。跟我们去派出所,那个年轻人黑着脸说。
       二牛心虚地看着年轻民警问:我我我犯犯了什什么事?
       年轻民警说:去派出所会告诉你。走吧。
       二牛不敢多说话,跟着三个年轻民警走出了麻将馆。光裕里的巷口上停着一辆警车,是三个民警开来的。他们把二牛押上警车,开着警车向派出所直奔而去。
       二牛心里很紧张,他觉得他这一去就很有可能回不来了。他望着车上的三个民警,他们都绷着脸,彼此不说话。警车很快就驶进了派出所。他们下车,将二牛带人了审讯室。二牛一抬头就看见审讯室的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白纸黑字。二牛被他们勒令坐在了一张靠椅上。二牛想起在异南春饮食店里听别人说,越坦白越从严,不坦白反而没事,就想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一说就完蛋了。
       负责这个案子的年轻民警就是刘民警,刘民警开始了审讯:你叫什么名字?
       二牛瞟他一眼说:二二二牛。
       刘民警冷冷地问他:我是问你的学名!
       二牛愣了愣神,说黄黄黄国辉。
       哪一年出生?
       一九五九年二月。
       刘民警记下了,接着扫一眼二牛,问:黄国辉,你七月十五日晚上在干什么?
       二牛望着刘民警:我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刘民警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你不记得了?
       不不不记得了,二牛说,我我的记性最最差了。
       刘民警盯了二牛有十秒钟,突然说:有人看见你七月十五日那天半夜在改革路死者大毛家对面的樟树下等待机会。
       二牛声明说:我我我不认识死死者,胡胡说。
       刘民警捶了下桌子,说:我告诉你,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能逃过法律的惩罚?你好好想想,那天晚上你在死者家门前干什么?等谁?想好了再说。
       二牛回答:我没没没什么好好想的。
       刘民警说:我们会找到证据的。
       二牛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那那你你们找找找吧。
       二牛被关进了一间铁门生了锈的临时牢房里。牢房只有门没有窗,不通风,因而气味很难闻。牢房里没有床,只有一张破旧的长靠椅,供犯人坐的。那天晚上,二牛就躺在这张长靠椅上,任秋蚊子对他疯狂袭击。开始他还与侵扰他的蚊子作战,后来渐渐疲劳了麻木了,不再关心蚊子的侵袭了。”早晨五点钟他醒了,一觉醒来牢房还是黑的,但天已有点亮光了。他觑着铁门外的天空,忽然就闻到了一股桂花香气。他狠劲嗅了嗅,觉得比室内的空气好闻多了。他感到自己的麻烦大了。他想起一部电视剧里一个人对另一个干了坏事因而后悔的人说的那句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四万块钱,至今他都没动多少,至少还有三万八千块钱在他家的纸箱里和梁上睡大觉。他本来想等几年后,拿着这笔钱做生意的,现在看来……他不敢深想下去。他想抽支烟,但他口袋里没烟。他感到难受,还感到疲惫。
       天亮了。派出所里开始有人走动了,有人在漱口,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哼哼叫叫,那是另间临时牢房里吸毒的人毒瘾发作了。他想假如他此刻是在家里,他肯定还在睡觉。整个上午没人提审他,也没人来看他。他就那么枯坐在潮湿的牢房里。下午三点钟,刘民警来了,把他带进了审讯室,让他坐到椅子上。二牛注意到桌上有一包东西,是用报纸包着的,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他瞪着刘民警,说干部,能不能给给我支烟烟抽?
       刘民警望他一眼,让杨民警递支白沙烟给他。二牛接过烟,说了声谢谢,就大口吸着。他感到烟雾一进入他那饥渴的肺叶,人就舒坦多了。
       刘民警突然问他:黄国辉,你是哪年下岗的?
       二牛说:一一九九四四年。
       刘民警冷冷道:这么说你下岗八年了?
       二牛想了下回答:八八年了。
       你下岗时拿多少基本生活费?刘民警漫不经心地问。
       五五十元。前前年又加加了三三十元。
       刘民警在一张纸上记下了50和30的数字,又问:五十元拿了几年?
       拿拿拿了六年,后来拿拿八八十元。
       刘民警又在纸上写下了个6字,问他:八十元拿了几年?
       两两年。
       刘民警在纸上写了个2字。刘民警在纸上加减乘除地算着数字,然后他算给二牛听:五十元一月,一年是六百元生活费。六年就是三千六百元。他又说:八十元生活费拿了两年,一年是九百六十元,两年加起来为“千九百二十元。刘民警望一眼愣愣地瞅着他的二牛,现在我跟你算,八年下来你不呷不喝的钱的总数是三千六百加一千九百二十元,共为五千五百二十元。他放下圆珠笔,再一次问二牛:我没算错吧?
       二牛说:应应该差差差不多。
       刘民警将报纸包着的两万元百元大钞的红票子展示给二牛看。这两万是从你床下的纸箱里搜出来的,他说,又拿起一叠红票子,这四千元是从你柜子的一堆旧衣服下翻出来的。他再拿起一叠展示给二牛看,这四千三百块钱是从你抽屉的底层里找出来的。一共是二万八千三百元。这二万八千三百块钱都是这几年的新票子。红色百元钞票是这几年才发行的。在你下岗的开始那几年,这种人民币还没问世。黄国辉,在事实面前你还想狡辩?
       二牛低下了头。
        刘民警问他:你硬要我们把所有的证据和事实都摆在你面前,你才肯交代你的罪行?
       二牛说:我我我不晓晓得。我没没没有杀杀人。
       刘民警拍了下桌子,大毛被你残忍地杀害
       了,收买废品的老五因看见你站在大毛家前的樟树下,于是也被你杀了是不是?
       二牛说:不不不是的,我我没杀人。
       刘民警又拍了下桌子,声音变得更严厉了。黄国辉,希望你老老实实交代罪行,不要在事实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狡辩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他瞪着二牛,又说:你以为我们的脑壳就不想事的?随便一分析就晓得你这些钱的来路有很严重的问题。
       刘民警又拍了下桌子,说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它们长了脚跑到你床下的纸箱里藏起来吗?还有钱呢?死者的家属说保险柜里有十一万元,另外的八万元到哪里去了?嗯?
       二牛不说话地望着刘民警,他感到绝望。
       刘民警进一步说:根据我们对案情的分析,你们应该是两个人作案,一个用刀,一个用匕首。不可能同一个人一手拿刀,一手握匕首。另一个人是谁,你老实交代。
       十一 三伢子
       三伢子根本就没办法休息好,两个多月里他瘦了三十多斤,几乎是每天瘦半斤。尽管他吃得很多,除了吃猪肉鸡肉,还吃青蛙肉和蛇肉,但是他睡不安稳,常常只睡一两个小时就醒了,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哪怕有一丝响动也让他警觉。隔壁传来的一声咳嗽或一个脚步声也让他像一只羚羊样竖起耳朵倾听,随时做好了跳窗逃跑的准备。这样的结果是白天睡不好晚上也睡不好,只好靠一支又一支烟来消灭捅来的大量惶恐的时间。那些时间就像大海样围绕他,让他看不到彼岸。他以为过卜阵会好的,但并非如此,每天都会有新的恐惧困扰着他,昨天他下决心应该忘记的事情今天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了。大毛脸上的冷笑,大毛被他一刀刺进左胸时的那种惊惧,大毛倒地肘发出的嘭的一声巨响等等至今都在他脑海里轮流演播,犹如相声和小品似的。三伢子清楚这一切都是罪恶,罪恶是无法用时间的洗涤剂清洗的。他每天三点钟了才敢入睡,凌晨四点多钟又自动醒了,醒来了就无法再进入睡乡。尽管他像一只爬虫样努力朝睡乡爬着,但横亘在睡乡前面的是一座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他觑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或者阴雨绵绵的矢空,觉得自己做了件世界上最蠢的事,就是这件事让他失去了从前那种我行我素的欢乐,让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他感到代价太大了,他在黄家镇再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的话他的精神会崩溃。一天晚上,他坐在建军饭店里呷闷酒,建军坐在一旁看他呷闷酒,建军走上来陪他聊天,他对建军说:老子准备去长沙找事做。
       建军与三伢子是同龄人,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建军不相信三伢子这样的年龄和文化程度能在长沙那样的城市找到工作。建军说:我们这样的人已经被淘汰了。
       三伢子望着建军,建军骂道:他妈妈的B,现在是有钱人的世界和年轻人的世界了。
       三伢子说:我去找替别人守门的工作。
       建军说:你要是女人就可以替城里人做保姆,可惜你这鳖是男的。
       三伢子一笑,我做不得保姆,我做保姆会把别人家里的东西偷空去。我只能做贼。
       建军高兴地嘿嘿嘿一笑,说那就去城里做贼好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三伢子就四处放风他要去长沙打工找事做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他要打消派出所的人对他产生的疑虑,因为七月十五日那天晚上,他和阿笋、芋头都是死者家的客人,他们都被当成了疑犯。派出所里负责凶杀案件的刘民警和杨民警早在两个月前就跟他们相继打了招呼,在案情水落石出前他们不能擅自离开黄家镇。他放风要走,就是想做出光明磊落的样子走人。
       他的决定还没付诸到行动中,二牛忽然告诉他,老五晓得了这事并向他索要两万元。他的本能反应就是杀人灭口,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你能保证老五这一辈子永远不将此事说给第二个人听?假如老五于喝酒中又把这事告诉了别人呢?那不会又一个人向二牛要钱?那他和二牛冒着众多危险而干的一切到头来不成了替别人打工?要晓得活人是靠不住的,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说话。所以他给二牛出的主意是杀人灭口。
       那天晚他告诫二牛说:关键是你要干得漂亮,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然的话,其结果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等待我们的你也晓得会是什么下场。
       事实上当他把这句活说出口后,他就预感他们干的一切到头来八成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二牛从他家走后,他看着二牛宽大的身影离去,想的是他应该逃跑。他想到自己将要逃离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就有点不寒而栗。他一个通宵都没睡觉。第二天一早,他洗了把脸就出了门。他走进异南春饮食店,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坐下,他要了三个菜包子和一杯茉莉花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吃着包子,边听一些人谈事。他希望听到一些消息,关于老五的或者关于二牛的。他什么也没听到,他听到的仍然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他正准备起身走人时,阿笋来了,脸上困盹盹的,好像是打了一通晚麻将的样子。阿笋坐下来,瞧着他,提醒他说:你这鳖瘦些了样。
       三伢子说:我这一向没睡好。
       阿笋说:你是不是有病?你去看医生没有?
       三伢子打个哈欠,卵病,他回答,只是年纪来了,睡不好觉。
       阿笋说:我一倒到床上就能睡着。
       三伢子问他:派出所的民警还找过你没有?
       没有,阿笋说,只问过我一次话。我听别人说,派出所和县公安局的人都感到这个案子很难破,因为杀人犯很专业很狡猾,没留下多少痕迹。
       三伢子心里一点也不感到宽慰,因为有一个收购废品的老五在他脑海里飘浮。
       这天下午,三伢子走进了幸福街,他走进幸福街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打桌球。幸福街桌球室里的几张桌子比迎春路上那两家桌球室的桌子都好,是新桌子,球也是新球,杆子也好一些。而最主要的是,他在这个桌球室跟别人打了几次桌球,每次都是赢钱。他一走进桌球室芋头就吆喝着跟他打球。他嘿嘿一笑,问芋头带钱没有。芋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人民币,十块的五十的,还有两张一百的。芋头问三伢子够不够。三伢子点头说够了,于是开球了。三伢子的桌球打得非常好,一度打桌球成了他吃饭的饭碗。假如他口袋里没钱了,他就走进桌球室打桌球,总有一些不怕输的人找他玩,他就呷他们。,后来这些人输怕了,输得不敢进桌球室玩桌球了,他就成了桌球室的“孤儿”。有一段时间他就不再上桌球室玩,因为没有人敢跟他较量。这一天,跟他打球的是芋头,这是个不晓得自己输了好多钱给三伢子的男人,但他的优点就是不怕输,这一点让三伢子很欣赏。
       芋头开了个建材店,钱虽然不是大把大把地进,但供他玩的钱还是有的。芋头自己并不经营建材店,做了十年建材生意后他突然觉得生命是短暂的,天天守着店子是浪费一寸—寸的光阴,就把店子甩给他那个不怕浪费生命的老婆经营,自己如一条狗一样一大早就跑出来玩,从早玩到断黑地玩,“玩死一条命散学”便是他在镇上散布的理论。早上在异南春饮食店喝早茶时,芋头碰见三伢子就约他下午到幸福街
       桌球室打桌球,三伢子当然应邀而来了。
       打桌球时,芋头说:大毛鳖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我估计破不出了。
       三伢子苦笑了下,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懒得想这事。
        芋头瞥他一眼,有人怀疑是我们中的一个或两个人干的,因为院子的门和房门都没撬烂,这证明只有熟人才可以叫大毛开门进去,而且晓得大毛的保险柜里有钱。
       三伢子又咧嘴一笑,说空话。
       芋头又说:派出所的人找我调查过你,问我你的情况,我说那不可能,因为你先我们一步走了,我听见了你出门把铁门关得一响的声音。
       三伢子感激地瞧他一眼,说派出所的人也在我面前问过你,我说我不晓得,我先走了。
        芋头说:这事恐怕很难查出来。
       三伢子将黑球打进网兜,说我过几天准备去长沙找事做。
       芋头说:老子早就想去深圳了,我不是去做生意,我是去玩。我舅舅在深圳。但派出所的人不准我们离开黄家镇。你要去长沙那你得跟派出所的人说清楚去向,免得他们怀疑你是杀人犯。晓得不?’
       三伢子的脸色很不好看,说怀疑就怀疑,我怕个卵!
       芋头斜睨他一眼,关心道:你这鳖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三伢子搓搓手,说病鬼。又举起杆子瞄着一只球戳去,结果没打进网兜。他一抬头,看见一个着一身黑衣裙的女人从门前走过去,他一惊,这是杨琼呀,她还这么漂亮?他色心顿起地走到门外,继续盯着杨琼的背影。他觉得她还很性感样。几年前他跟街上的其他男人一样上她家睡过她,那一次的感觉并不好,他记得她、的乳房上有一种难闻的口水臭,那肯定是先他一步的男人在她乳房上留下,的口水气味。他匆匆完事后就走了。
       芋头也走过来,见他望着杨琼就笑笑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现在老了。
       三伢子说:她算经老的,我以为她变得蛮难看了,结果还可以样。
       芋头嘻嘻一笑,说你想睡她?
       三伢子望一眼芋头,说不,她老了,睡她有什么味?
       十二 黄春和粉店
       傍晚,三伢子和芋头一并从桌球室出来,芋头要回家吃饭,三伢子就跟芋头分手了。三伢子不想回冷清清的家,心里有一种想跟杨琼睡觉的冲动,就没打算再到哪里玩。他走进黄春和粉店,他喜欢呷粉,尤其喜欢呷黄春和的粉。他曾在黄春和粉店里勾了个姑娘,两人还在他赢来的一套新房里同居了一年,后来他没钱用时又把那套房子做六万元卖了。那姑娘就是因他太爱赌博了而忿然跟他分手的,可惜那姑娘如今在监狱里蹲着。他有些忧伤,觉得要是珍惜自己,他的历史就可以重写,但他太爱赌博了,早两年,一坐到桌上,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这就导致他把这些年挣的钱输了个净光。三伢子有点恨自己,还恨那些一心找他赌博的男人,那些人合起来玩他,赢了他的钱,转背就不认人了。他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地撕碎,把他们的生殖器割下来喂狗,让他们永远也莫想操女人。
       黄春和粉店显得有几分破旧了,过去十分热闹的粉店如今没几个人吃粉了,不卸是街上人的胃口变了,还是粉做得差些了,反正每次他来吃粉店里都没几个人。他要了豌肉丝加煎蛋粉,吃着。粉比以前确实差些了,换了老板,原来是哥哥做,现在是弟弟做。弟弟是个爱讲霸道的人。十年前,他曾’跟这个“弟弟”打了一架,那是在镇文化电影院的门前,后来在迎春路桌球室又打了一架,当然是为打桌球的事。两人都被派出所关了一晚,一个罚了三百元,。出来后,“弟弟”曾扬言要打死三伢子,还要把他做肉饼子蒸了吃。三伢子一听这话,就积极主动地提供了很多让“弟弟”打死他的机会,”弟弟”却连、个指头也不敢碰他了,致使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三伢子想到这里就一笑。吃完粉,走出黄春和粉店时天完全黑了,路灯在十月的迎春路大街上欣喜地闪烁着。天上有轮椭圆的月亮。他从椭圆的月亮上想到了杨琼。晚上剩余的时间他准备把它花在杨琼身上,反正他口袋里的钱是从芋头身上赢来的,用不着珍惜。他在迎春路街上走了圈,感到这条街太邋遢了。他想这些当镇长的都是从狗窝里爬出来的么?怎么就不晓得治理街道?以致每辆汽车驶过都恶狠狠地扬起一层灰让人吃和让人生气!他为躲一辆汽车卷起的浓浓的灰尘,走进了镇文化电影院。他想打张录像票看录像,但一推算时间那会要看到凌晨一点钟,因为是两场掇在一起放,就没看。
       九点多钟,他走进了杨琼家。但他只在杨琼家呆了一个小时,当他提出那种要求时,杨琼告诉他要过两天,因为她来了“大姨妈”。三伢子笑笑,说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他打量她时又觉得她到底还是老了,脸上的皮肉松弛了,不像小姑娘那般光鲜,目光呈黄色,而且脸色也不太好看。现在你这里客人还多不多?三伢子问了很多男人都问过她的话题。杨琼摇头,一笑,说都是几个老嫖客。
       三伢子也跟着一笑,说人老了就是这样。
       杨琼递了支烟给三伢子,自己也点上支烟抽着。说:我做女人也快做到头了。
        三伢子见她论调如此悲观,问:你怎么这样说呢?
       女人回答:一辈子就跟做一个梦一样,过起来一天一天的,慢得很。回想起来却很快。
       三伢子把一口烟吐到空中,觑着灯光幽暗下的杨琼。做女人比做男人好,他说,做女人没钱了可以卖自己。做男人没钱了就只能偷盗。偷盗是大罪恶,卖自己是小罪。
       杨琼说:你以为我们女人都愿意卖自己?这是没办法才这样。
       三伢子又抽口烟,说还是女人好,可惜我是男人,要是我是女人那就简单多了。
       杨琼瞟他一眼,那你就做女人呀。
       下辈子吧,这一辈子是不可能了。三伢子说,下辈子我一定要做女人。
       我讨厌自己是女人,杨琼说,做男人要自由些。
       三伢子说:做男人要有钱才舒服,没钱就不如做女人省事。他一笑,又说:当今这个社会,只要女人放得开就饿不死。男人没钱了,不偷就只能饿死。
       这时走进来一个男人,脸上有很多胡子,五十来岁,自然是杨琼说的那种老嫖客。老嫖客看见三伢子坐在这里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进来。老嫖客对三伢子点点头,问三伢子;你晓得吗二牛鳖昨天下午在麻将馆打麻将时被派出所的民警抓走了?
        三伢子惊讶地瞪着长得尖嘴猴腮的老嫖客,脸都白。。老嫖客在沙发上坐下,脸上有几分兴奋地判断说:我怀疑二牛与改革路上那桩凶杀案有关,不然派出所的民警怎么会抓他?
       三伢子瞪大眼睛问:你亲眼看见的?
       老嫖客嘿嘿一笑,说我与二牛同一桌,派出所的民警抓他时桌子都被掀翻了,麻将撒了一地。二牛鳖还有十五元钱没付就被派出所的刘民警抓走了。
       三伢子再也坐不下去了。
       三伢子没有急着回家or他恐惧回家了。他估计二牛会把他“吐”出来。二牛不是那种不出卖朋友的人,如果是,那也是过去。在派出所里,没有几个罪犯会把罪恶全揽在身上。事实上人人都想开脱罪名,减轻罪行。人在牢里与
       牢外想问题是不一样的。在牢里,想到的是他在受罪而他的同伙却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心理就不平衡,不平衡的心理会惹恼他,从而驱使他出卖同伙。他想他应该早一点逃离黄家镇。现在再逃恐怕晚了。他在街上警觉地走着,一双眼睛很防备地张望着,却不敢靠近由义巷。他觉得此刻的由义巷一定充满杀机,说不定有好几个公安已包围了他的住宅。他痛悔没把那几万块钱事先转移,现在要逃却身无分文,逃到哪里不需要钱用呢?哪里都要钱啊,而钱却藏在家里了。他又想也许二牛还没交代,二牛也应该晓得一旦交代了罪行将意味着什么。杀人抵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古如此。二牛也不是细伢子,应该会顽抗一下。这么一想,他对回家取走那笔钱又抱了一丝希望。他是在河堤上想这些事的。他看了眼广阔的星空,决定回家取这笔钱,然后连夜外逃。
       十一点钟时,黄家镇安静了,天转凉了,他觉得有点冷。迎春路上没几个人走动,有一辆摩托车驶过,又有一辆农用汽车一路丢下很多烟子地飙过。他走到了由义巷的口子上,站在巷口朝巷子里望,呈现在他眼里的只是一条幽静的小巷,一盏吊在电杆上的路灯冷冷地照着昏暗的巷子。没有人。二个人也没有。只有徐徐刮着的西北风。西北风是从他背后刮来酌,让他打了个冷噤。他几乎是悄悄地走进由义巷。有几户人家的窗户有亮,有电视机的声音传来。他走到接近自家门前时再次停住,又一次警惕着周围地左右张望,确实没看见什么人。他鼓足勇气地走拢去,掏出钥匙开门。就在他开门的那当儿,忽然有两个民警从左右两边的黑暗处奔上来,将他逮住了。他们早就守候在这里了,他们的目光早就注意到了犹如山羊样在由义巷口子上眺望和徘徊的三伢子。他们将企图挣脱的三伢子按在地上,把他的双手扳到背后,将冰凉的手铐铐在了三伢子的双手上。
       刘民警终于逮住了这个杀人犯,说,想跑!跑得卵上去,走!
       十三 幸福桥
       这是一座始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石桥。石桥连接着两座山包,石桥下是河,河不宽,是条小河,源头是驼峰山,流向湘江。石桥有七十五米长,有两个桥墩,可以过小船,还可以放排,过去建这座石桥主要是为连接两岸,的住户,可以走人,还可以走车,这让两岸的老百姓觉得方便多了,便将此桥取名为幸福桥。幸福桥在黄家镇的南边,小河两岸过去是一些沙滩和菜地,如今人满为患,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屋,那些房屋里住着一些从前靠打鱼为生的老百姓,现在鱼被他们打尽了,他们就改做手艺,或者索性做贼了。派出所的干部,一提到这一带的居民就摇头,因为十家里有七家有前科,不是劳教过就是劳改过。杨琼的父母家距这座幸福桥不远。杨琼的父亲就曾经劳改过,他步人中年时还贼心不死,打着隔壁厂的歪主意。为了能得到铜,他把墙上、地上和机器上的铜线统统剪掉,把电线放到柴火上烧,把烧、出的铜拿到县城的废品店卖,造成模具厂生产瘫痪了半年。这事儿发生在三十年前。现在,她的父亲老了,不偷了,但看见什么东西能顺手牵羊的话,他还是会顺手牵羊地拿回家。这一天,她父亲满六十九进七十岁。镇上的男人逢六十九岁生日的这一天都要做寿的,男做进,表示过了这一天就是七十了,为七十岁的未来图个吉利什么的。自从杨琼做暗娼起,便把儿子挪到父母家住了b儿子现在进初三了,长得孔武有力,学习成绩却很一般。这是外婆没文化就懒得管外孙的学习。儿子跟她没什么感情,跟外婆倒是好得很。儿子很少回家,因为儿子从外婆嘴里隐隐约约的晓得了一些事。这天中午,儿子抽空倒来告诉她,外公做七十岁生日,外婆要她务必回家。
       杨琼把她的蠢宝男人领来子,一路上蠢宝男人傻笑不止,见人就痴笑,且站着不动,这让杨琼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看笑话样无地自容。本来她是要把蠢宝丈夫锁在家里的,但母亲怕她的蠢宝丈夫在家里玩火,早几天母亲来时看见蠢宝丈夫拿着人家遗下的打火机打火玩,觉得这相当危险,下午三点钟时自己又亲自来了。母亲坚持要她把蠢宝丈夫带去。母亲说早几天我看见他用打火机打火烧纸,万一。引发了火灾呢?把自己家烧了就烧了,烧了人家的屋是要做赔的。杨琼觉得母亲说得有理,便领着傻男人采了。傻男人走到幸福桥上时,望着飞越天空的野鸽子咧嘴傻笑,脚却踩中了一块香蕉皮,身子一歪,跌了一跤。傻男人吓哭了,哇哇傻哭。杨琼觉得很没脸,恼怒地骂傻丈夫说:你这畜生真有蛮蠢,你怎么就不死的啊?
        刚刚下了阵雨,桥上湿湿的,傻男人的一身干净衣很自然就脏兮兮的了。
       父亲办了五桌饭。原是准备中午开席的,但他的两个曾一同劳改过的好友在县城做食品生意,接到他的邀请后在电话里说他们中午赶不来,于是改成了吃晚饭。五张桌子,堂屋里摆了两桌,厨房里摆了一桌,还有两张桌子就摆在门外。下午时落了雨,但傍晚时雨停了,晚霞把天空的颜色打扮得特别美丽。大家都站在门前看晚霞,一朵朵桔红色和玫红色的云散布在蓝天上,一道道金光从薄薄的云层里射出来,致使天空光芒万丈。来吃父亲寿酒的除了亲戚和父亲的几个旧友,大部分是街坊邻居。杨琼坐在厨房的那一桌,这是母亲安排的。这一桌有十来个人,都是本条街的男人。他们都送了礼,并非白吃,也就想闹一下。他们看着唐志国笑。逗他,夹一块块他们根本就不吃的肥肉给他吃,边说这肉好吃。杨琼气歪了脸,又不好发作,因为今天是她父亲的生日。这一桌里,有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于几年前曾嫖过她,其中有两个还是多次嫖她,也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心拿绊坏了脑壳的唐志国开心。
       唐志国,这块肉好呷。一个男人夹块肥肉放到唐志国碗中说。
       另一个男人不甘落后,嘻嘻一笑说:唐志国,来,我跟你挑一块更好的肉。
        还一个男人夹了鸡头放进唐志国的碗里,色迷迷地看一眼杨琼,一脸下流道:唐志国,呷了鸡头,你的鸡巴就会硬起来,就可以跟你老婆搞了。嘻嘻。 杨琼瞪他一眼。 那男人却明日张胆地问她:唐志国还能干女人吗?嘻嘻!
       杨琼本想说干你娘呢,但她没把这句冲到嘴边的话说出口,只是说:你讲点别的。
       那男人就哈哈一笑,说他的身体还是成熟的男人身体啊,真的就不会干?
        几个男人个个一副好心肠的样子,轮番着给唐志国敬菜,把大家都不肯动筷子的菜统统往唐志国的碗里夹,以致唐、志因碗里的莱堆得像座山峰了。而他却傻笑着,来者不拒地狼吞虎咽,边痴痴地看着众人,且吃得满嘴满脸都是油水什么的。
       杨琼终于恼了,喝斥唐志国说:蠢宝,莫吃了,会把你胀死的。
       一个矮男人觉得很开心地嘻嘻一笑,说他想吃就让他多吃点。
       杨琼生气地瞪他一眼,说你别装好人好不好?
        一个睡过她的瘦男人见她脸都气歪了,忙转移话题,说你们晓得罢?改革路上的杀人抢劫案是结巴子二牛干的。
       矮男人说:这又不是新闻,我昨天在异南春茶馆呷茶时就听别个说了。
       
       另一个男人说:我也晓得,我是听我舅舅说的。
       瘦男人就望他们一眼,说晓得是哪个发现的不一你们?
       几个男人都望着他,瘦男人瞟杨琼一眼,他在杨琼家里碰见过收废品的老五,他说:是收废品的老五养的狗破的案。又说:那条狗叫虎子,是条义犬,结巴子二牛从收废品的老五家门前路过,虎子一口咬住了结巴子二牛的腿,死咬着不放。
        杨琼望着瘦男人,听瘦男人说。瘦男人好像得到了杨琼的奖赏样,转过头来望着杨琼,老五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三轮车锁在河堤的一棵树下,人却不见了踪影。老五的堂客都急晕了,看见她家的狗,咬了人,自己吓得都没了主意。她家的狗是从不咬过路人的。但是,瘦男人话锋山转,当她听镇医院的李医生叫结巴子二牛时,她的脑壳忽然清醒了,她记起了她老公对她说过的话,她从医院里一出来就直奔派出所。
       矮男人插嘴道:我听说刘民警带人在结巴子二牛家搜出了很多钱,都是一叠叠的百元大钞,还搜出了杀大毛鳖的凶器。
       另一个男人判断说:收废品的老五肯定是被结巴子二牛杀死了,不然他们家的狗怎么会咬结,巴子二牛?那条狗一定在结巴子二牛身上嗅到了老五的气味,就扑上去咬他。
       矮男人不由得赞誉那条狗说:真是条义犬。
       杨琼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下了雨,因而,起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样。她起身,走到门外,门外摆着好几张椅子,她就随便坐在椅子上。这边的一些人也在议论改革路上的人室杀人抢劫案和结巴子二牛及老五有可能已被二牛杀死的事情。她听着,睁着眼睛看他们说这些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的脸上是笑;甚至还有点庆幸,庆幸这事没发生在他们身上,或者是惊奇或想不通的样子。他们也提到了那条狗,说那条狗真是条好狗。他们只在提到那条狗时表示遗憾,遗憾自己没养一条那样聪明和勇。敢的狗。
       有年龄大一些的客人开始告辞了,父亲和母亲就走出来送客,脸上布置着很多笑。杨琼也站起身,笑脸送客。一拨一拨的人吃饱喝足地走后,家里就清静下来了。她和姐姐妹妹收拾着残羹剩饭,把不要的剩饭剩莱倒进潲水桶,把还能吃的并到一起,放进碗柜里搁着,把借的桌子、椅子和碗筷分门别类地放好,哪些是张家的,哪些是李家的,哪些是王家的,当把所有的事情都干完后,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母亲曾要她带着她男人先回家,她没有。她感到自己从、没帮过父母一天忙,为父母做点事也是应该的。另外,她觉得启己的脑袋空空的,好像一座山被炸平了样,她需要做事才能稍除脑袋里的空虚和荒凉旷事情干完了,她感觉有些累,主要是腿发酸,她在堂屋里坐了下采。姐姐在扫堂屋的地,妹妹也坐下了,看着她的傻宝姐夫。傻宝姐夫吃得同兰只胀饱的蚊子样,正勾着头打瞌睡。妹妹感到好笑地噗哧一笑,瞟一眼姐姐。杨琼晓得妹妹看不起她,其原因就是她拖着这个傻宝姐夫。妹妹是三姊妹中混得最好的,自己在迎春路开了个发廊,取名迷你发廊。妹夫称得上迎春路一带有名的理发师,很多女人都找妹夫做头发,假如妹夫忙不过来,她们宁可坐在发廊里等也不上另家发廊洗头做发。姐姐是迎宾路小学的数学老师,姐夫虽然下了岗却在一家私人厂子打工,除了政府发放的一百元下岗费,还能拿六百元一月,的工资。推算起来就是她杨琼最差了,这让父母替她的未捏了把汗。父亲今天很高兴,收了三千多块钱寿金,这让他老人家可以放开胆子喝几瓶好酒了。父亲喝了很多酒,一张老脸上的笑容自然就红彤彤的,却居安思危地看着二女儿杨琼说:你们三姊妹里,就是你的将来让我放心不下。
       杨琼不愿意回家,其主要原因就是不想听父母说替她担忧的话,说我不要你们操心。
       父亲说;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操心啊;
       唉。
       杨琼瞥父亲一眼,说我觉得我过得很好,没
       人管,自由自在的。
       父亲摇着红彤彤的脸,说人老了就需要一
       个伴,你不小了,四十个了吧?
       父亲又谈:人的一生很快的,我四十时你们都还在读习小学,我那时候没一天呆在家里一整天在外面玩和混,你妈妈拿扁担拦都拦我不住。如今呢?一眨眼就是七十的人了,想出去玩既没力气玩,也役人陪我玩了,有的人死了,或者病瘫在床上了。
       杨琼不想听父亲说这些话,起身,步入儿子的房间。儿子趴在桌上做作业。她拿过儿子的一个作业本要检查,儿子忙用手按着,不让她检查。她把儿子的手揎开,说看看。儿子就噘着嘴让她看。她不看不火,看怒火万丈,随手翻了几页儿子做的数学作业,居然到处都是打叉,打钩的只有一两道题,她指着作业本上打叉的题目,说这就是你读的书?
       儿子说:我不晓得做。
       不晓得做你不晓得问老师?她简直是咆哮,你这样下去,我将来有什么指望?为了你这畜生,老子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你却用这样错的成绩报答做娘的?老子要日你的娘,你这样的成绩能考上高中?连高中文凭都没有,你将来到哪里找工作?去偷去抢去杀人吗你这狗娘养的?老子要日你的娘!
       儿子嘟着嘴说:娘,你这是骂你自己呢。
       杨琼举起作业本扇了儿子一耳光,儿子迅速起身逃到了一旁,瞪着母亲。杨琼气急败坏的样于说:我真的彻底绝望了,怎么就养了你这个不争气的畜生啊。
       母亲和妹妹走过来,母亲说:算了算了,读书是天生的,骂就骂得出来了我也骂过他,没用的,他就跟他爹一个德性,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你骂有什么用?
       老子要把他剁了,她骂着儿子,老子这样辛苦,他居然不好好读书。
       儿子嘟着嘴,说你辛苦么子?我仅不是你带大的。
       杨琼揎开母亲,冲上前给了儿子一耳光,你不是老子带大的,未必是自己长大的?你这黄眼畜生,我养条狗还晓得摇尾巴,养了你,连妈都不认了,这还了得!
       儿子也火了,说我是外婆带大的。
       外婆听了这话很高兴,觉得这个外孙还有救,忙跑上去用她肥胖的身体挡着女儿举起的手臂,并把女儿往门外赶;说你凶么子凶?有么子好凶的?要打崽不要在我这里打,这么晚了,隔壁邻居听见了像什么话?回去回去,你回你自己家去。气死我了。
       杨琼更气,因为她教训儿子的权利居然被母亲和妹妹毫不客气地剥夺了。她被母亲揎和被妹妹拉得差点摔倒了。幸亏她及时扶住了门框才不至于跌跤。她的脑壳变得沉甸甸的了,不再是一团雾水,而像有一块铅压在她脑门上似的。母亲叫她领着傻丈夫回家,傻丈夫在她打骂儿子时居然坐在椅子上打起鼾来,歪着头,粘粘的口水流到了衣襟上。她觉得傻男人的样子真丑陋,走过去很恼火地踢了他一脚,把傻男人踢醒了,凶道:走,跟老子回去。
       傻男人惊惧地看一眼她,用手背揩了下嘴角的口水。
       杨琼又厌恶地瞪他一眼,还傻愣着干么子?走啊。她吼了句。
       已经没有人在街上走动了。十月的夜晚,到了十一点多钟,街上就没什么人了,有的只是寂静的天空和空落落的街巷,街上的人不是在
       家里看电视就是倒头睡觉了,而打牌的人此刻正在桌子上钉是钉板是板的鏖战,有洗麻将的声音和骂娘的声音从这一家或那一家的窗户里与黄亮亮的灯光一并泄出来。傻男人就走在她身后,迷迷糊糊地走着,这是他一半在睡眠中一半在现实里,走猫步样东一脚西一脚。她回头看一眼傻男人,感到自己今生里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赶快死。前面有一个人骑单车过来,骑单车的人掉头看他们一眼,又匆匆朝前赶。又一辆汽车驶过,一片雪亮的灯光涂抹在地上,跟着就又是一片黑暗。她走到桥头,有轻缓的流水声从桥墩下传上来。她上了桥,从桥上望下去,很深,应该在十五米之距的样子。如果是夏天,湘江涨水会倒灌进小河,使小河的水面上升几米。现在是仲秋,水位下降了五六米。她伏在水泥栏杆上,等着走来的傻男人。傻男人歪歪斜斜地走过来,走到她身旁就站住了。她忽然萌发了极为歹毒的念头。这个念头早在她心里存在了,只是一直未付诸行动,此刻却如一面旗帜样在她脑海里迎风招展。她故意爬到栏杆上,面朝河水地坐着,脚勾住下面的横栏。她掉过头来对傻男人说:来,你坐上来,坐在我边上。
       若是白天,傻男人看见下面是河,是害怕坐上去的。这是人再傻也恐惧死亡。但此刻是乌云压城的夜晚,他看不清四周,又迷迷糊糊,就没管身边的危险了。他也学她的模样,一屁股坐到水泥栏杆上,移动着身体和屁股,想跟她一样面朝河坐好。她掉转头来,看了眼四周,桥上没有人,桥头也没人和车,只有她和傻男人坐在石桥的栏杆上,像一对恋人。她怕自己看漏了眼,又折过头来拿目光搜索左右,确认没人后,她忽然转身,一跳,脚就落到桥上站稳了。傻男人见她下了桥栏,那勾着栏杆的脚就松开了,正想转过身来,就在这时,杨琼的一双手猛地将傻男人一推,傻男人发出惊恐的一叫,犹如咬架的野猫发出的叫声,人就飞落下去了,紧接着传来嘭的一声,那是傻男人的身体与水面撞出来的声音。她紧张地伸出头看,却没看见她的傻男人了。她忽然很害怕地想大叫一声“快救人呀,有人掉进河里了”。然而这句话、刚蹿到喉头上,又被她一用力吞咽了下去。她回转身来看了眼四周,四周静悄悄的,没人,也没车,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夜空下。她恐慌地朝前走去。
       十 四 刘民警
       刘民警是个希望这个世界路不拾遗,天天太平的年轻人,只要太平,他就可以挤出点时间谈情说爱。工作把他抓得太紧了,常像逮兔子样逮着他,刚刚感到可以松松筋骨了,任务又来了,让他不得不马上行动。有时候,他刚刚想到某个女人,并同那个女人打电话,约了见面的时间,可是只要一放下电话,手机或寻呼机就响了,所长的电话就来了,问他在哪里,并要他立即赶到某地方抓人。刘民警不得不取消约会,不得不对着电话那头的女人说一大堆“你一定要理解我”的好话。没有几个女孩会理解他,因为她们刚刚对着镜子化了斗天妆,口红涂了又擦擦了又涂,眼影更是描了又描,结果却是白忙一场。而重要的是她们怀疑刘民警并没把她或她放在第一重要的位置上,因此被他轻率地取缔了约会。刘民警再打电话时,她们就摆谱了:啊呀,我中午有饭局;或者:真对不起,我晚上有点事。 刘民警不怪她们,要怪就怪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了,多得让他烦躁,致使他睡觉都得打开手机睡,因为所长随时要叫他去执行任务。所长很信任他,且在着重培养他,并告诉他,好好干,前途是光明的。副所长已临近退休的年龄了,刘民警觉得自己有能力竟争副所长这个位置。除了所长赏识他,他的工作能力与所里几个年轻民警相比较也算强的,也就充满希望地干着。刘民警其实是那种生下来就应该当民警的年轻人,虽然他有时候也抱怨他的工作任务太繁重了。但他骨子里喜欢抓人,喜欢观察坏人的举动,在坏人没有防备时自己像猎豹样扑上去将坏人逮住。刘民警可以乐此不疲地干几个通宵。去年春天,为了抓一个毒犯,他居然三天两晚没睡觉,像极具耐心的狮子样“蹲点”,静候在能监视贩毒分子活动的一处地方,等待着毒犯们进行交易,那种坚忍不拔的耐心胜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人。刘民警的弟弟对哥哥如此专注的工作,给予的评价不是褒奖,而是嘲弄加批评:你是个疯子。
       刘民警的弟弟是县电视台社会新闻版的编导,他与刘民警恰好相反,他的人生态度是那种以玩为主兼做工作的态度。他当面对哥哥说要他像哥哥那样工作,他宁可上吊。他喜欢刺激性活动,喜欢同年轻漂亮的姑娘们泡吧或蹦迪,喜欢吆喝喧天地呷啤酒,喜欢三五个人出门旅游,而且打起麻将来要玩就玩一个通宵,第二天上班他却躲到什么角落里去呼呼大睡。他什么都喜欢,只是不喜欢没完没了地干活。他从哥哥嘴里得知改革路的凶杀案终于在他哥哥手里破了,杀人犯是结巴子二牛和游手好闲的三伢子,又得知杀人犯二牛将领着派出所的人去他埋藏尸体的地方,就觉得这是头号新闻,应该拍下来,说不定还可以拿到湖南卫视播放。他激情来了,毅然打电话给组里的同事,让他们赶紧扛着摄像机来。弟弟对哥哥说:哥哥鳖;这事可以炒一炒,造个声势,这是你的政绩。说不定你晋升就是从这个案子开始。
       哥哥说:造什么鬼声势,麻烦。
       弟弟是学新闻的,很有激情地说:当然要造声势,上面的领导看重这个。你只晓得跟坏人坏事作斗争,不晓得这个社会需要什么。哥哥鳖,你太单纯了,你懂不懂?
       刘民警听弟弟这么一说,似乎懂得了什么,
       副所长的位置正冲他召唤呢,他确实希望早点坐到副所长的位置上去。他认真地想了想说:好吧,你快叫你的同事来吧。
        县电视台的人来了,一共来了六个,三个姑娘三个小伙子。他们一来就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好玩的大鹦鹉。他们一走进派出所的大门就表示惊讶道:哇噻。
       他们会心的模样相互一笑,看见满脸严肃的刘民警便发出赞许的声音说:哇噻,真酷。
       这自然是那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是县电视台里播新闻或到处采访的女记者,她们都是这两年于这样的大学那样的学院毕业的女孩子。她们的人生就跟她们一样靓丽,她们的笑容是自信和美好的。她们中有一个姑娘是刘民警的梦中情人——就是那个每天在荧屏上谈论社会公道和伦理道德的姑娘,名叫宋佳。宋佳有着一张青春姣好的脸蛋,在这张脸蛋上你看到的人生是,美丽迷人的。她欣赏地瞧着刘民警,突然问:犯人是不是很凶?
       刘民警针对她提出的问题淡淡一笑,回答:这要看对什么人。
       宋佳斜奢姣好的脸蛋瞅着他,我最怕杀人犯了,我不敢想象杀人犯怎么敢杀人。
       刘民警觉得他崇拜的偶像说话有些幼稚,就高兴而且自信地说:杀人犯之所以杀人是因为他们丧心病狂了。这样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宋佳用一种很亮的眼神瞅着刘民警,忽然冲他弟弟赞许他哥哥,说你哥哥真酷。
       刘民警听了她的赞美就瞟她一眼,心想要是能娶她做老婆,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有一丝甜蜜。
       刘民警领着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走到了临时牢房前,几个年轻人朝里面张望,自然又发出让刘民警觉得好笑的声音:哇塞。
       刘民警的弟弟从一个扛摄像机的年轻人手上接过摄像机,将镜头对着牢房里的二牛摄着。二牛目瞪口呆地望着扛摄像机的,脸上是那种弄不明白的表情。刘民警打开铁栅栏门,对二牛说:走吧,先去你家里取那一万元,再去你埋尸体,的山洞挖尸体。这都是县电视台的记者,你出名了,不过你出的是恶名。
       二牛没开口,只是愣愣地盯着摄像机。刘民警掏出手铐,将二牛伸出的手铐上。刘民警在摄像机下做出潇洒的模样,说你不要抱任何想法,要老老实实地配合县电视台的同志。后面这句话他是说给宋佳听的,因为宋佳就站在他一旁且探出头瞅着满脸邋遢的二牛。
       二牛没说话。派出所的坪上停着辆警车,刘民警指着警车对二牛说:上车。
       二牛跨上车厢,老实的模样坐下了。刘民警和杨民警一并上了警车,关了车门。刘民警从车窗里望出去,见宋佳正瞅着他就对宋佳一笑,宋佳也回了他一个笑。刘民警觉得她笑得真好看,不像某些姑娘一笑就露出一些不足的地方。刘民警想她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姑娘,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地对司机说:哦,开车吧。
       警车和县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在光裕里二牛家门外相继停下后,刘民警和杨民警一并跳下车,这才让二牛下车。二牛跳下车,站在自家门口,见邻居都走过来看就低下了头。新闻车里的几个年轻人也争先恐后地跳下车,又发出让刘民警觉得好笑的声音:哇塞。
       刘民警的弟弟非常聪明的样子打量了眼二牛家那破败不堪的门窗后立即冲他的同事说:《增广贤文》上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这话说得真是绝了。
       宋佳哇了声,不说话,却抿嘴—笑。刘民警看见了这一切,由衷地觉得她是他眼里最美的姑娘,形象有些像《倚天屠龙记》里的杨不悔。她可以去当演员,他想,对站在门外听候他指令的二牛说:进去吧。
       二牛走了进去,缓缓走进了后面他老母的房间。老母已有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今天早晨她老人家拖着半瘫的身体,拿张椅子艰难困苦地一步步移到门口,托一个邻居替她买了两个异南春的包子,她刚刚吃完包子,艰难地爬到床上,躺下,就听见门外一片嘈杂的人声。她听见儿子的声音,又听见有人向她的房间走来就断定是儿子回来了。
       妈,二牛一步人房间就冲瘫在破床上的老母叫了声,接着他噗嗵一声跪在地上。妈,我我我犯了法,没没法招呼你你你了呜呜呜呜。
       二牛哭了,呜呜呜呜。老母折过一张瘦瘦的苍老的脸望着二牛,又望着走进来的满脸严肃的刘民警和站在刘民警一旁的县电视台的几个年轻人及站在门外的杨民警。她老人家什么话也没说,一双浑浊的眼睛显得很迷茫。二牛哭道:呜呜呜呜妈我我我杀了人,我再再也没法管管管您的衣衣衣食了呜呜呜呜。
       刘民警开口了,说这个时候说这话已晚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好呷的就是后悔药。
       二牛呜呜呜呜地哭着。
       电视台的记者用摄像机拍摄着跪在地上痛哭的二牛,拍摄着瘫在床上的二牛母亲那张迷茫的老面孔。宋佳望一眼刘民警,评价说:看他这可怜相哪里像个杀人犯,人不可貌相呀。
       刘民警开口了,黄国辉你不要再哭了,哭也没用了。你现在只有一条路认罪伏法,听候政府对你的处理。他说,望一眼瘫在床上的老人,又说:至于你母亲,我们会跟县福利院的同志联系,把你母亲送到福利院去。这你可以放心。
       二牛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痛悔不已的样子捶打着胸口。
        刘民警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宋佳,对二牛说:大家都有事,你快点,不要婆婆妈妈的。
       十五 宋 佳
       宋佳是县电视台的一块牌,二十二岁,多么青春呀。她是省艺校早两年毕业的,说得一口好普通话,且一双眼睛又十分迷人,自然就成了县里许多男人追逐和热爱的对象。换了别的女孩,刘民警不会感兴趣,但宋佳却是刘民警朝思暮想的女人。宋佳的新闻时间是下午六点半至七点之间,那半个小时是县电视台的新闻时段,县里开了什么会啊,到会的有哪些领导啊或者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啊等等。随便在哪里,只要是看见宋佳在荧屏上播新闻,刘民警就会止住脚步,总要听她把县里的新闻说完,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说话中的宋佳,从而觉得她的嘴唇特别性感。现在宋佳不是在荧光屏上,而是亭亭玉立地站在他身边,因此刘民警特别兴奋,就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责任和价值。我们公安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们平安。他责任感很强的样子对宋佳说。又自诩说:我们这种人就是为坏人存在的,没有坏人我们就体现不出价值,正因为有坏人,我们就体现出了其价值是其他人不可替代的。
       宋佳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瞟着刘民警,说真是这样,要是没有你们公安维护社会秩序,这个世界那就很可怕了。
       刘民警听了这话感到很幸福地一笑。
       宋佳又说:我其实很想当名公安女战土,但我又怕跟坏人搏斗,因为我从小就胆子小。我看见蟑螂都怕。
       刘民警觉得她说话很好玩也很幼稚,不像她在荧光屏上头头是道地说新闻时那么成熟。他又望一眼弟弟,弟弟正在跟另一个年轻人说话,讨论人是在什么情况才会觉悟等等。他很高兴地回答宋佳说:其实人的胆子都不是天生的,是慢慢培养的。坏人没什么好怕,坏人看见我们,首先在理上就输了一层,所以我们的出现就让他们怕。
       宋佳望一眼二牛母亲的卧室,二牛还在他老母房里;她又瞥一眼刘民警说:我真不敢想象人怎么可以杀人,人怎么可以做出那样的坏事来。
       刘民警说:坏人也晓得杀人是犯法,是会受到法律的严惩的。但坏人之所以敢犯法是他们总是抱着愚蠢的侥幸心理,以为不会有人晓得。
       宋佳说:我觉得你们搞公安的,工作既辛苦又危险。
       刘民警谦虚道:辛苦谈不上,危险是有一点儿。
       杨民警笑嘻嘻地瞅一眼宋佳,说再危险也要干,这是没办法的事。
       刘民警看了下表,快十点钟了,还要去山洞挖老五的尸体,就瞟一眼杨民警说:老杨,快叫他出来,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
       杨民警把二牛叫了出来,二牛满脸泪痕。歪咧着嘴。
       刘民警望着二牛,说还有一万元藏在哪里了你快取出来。
       二牛领着他们走进了他的卧室,他的卧室于前两天被刘民警他们搜查过了,东西都翻得稀乱的。二牛站在房中央一眼睛觑着天花板,天花板是那种破旧的蔑顶,上面,还吊着蛛网。二牛指着篾顶天花板说:在在在上面。
        刘民警望了眼破旧的篾顶天花板,又望着靠墙的一个老式衣柜,衣柜的门已坏了,歪在一边。衣柜上面的篾顶有一块空洞,以前钉着块旧马粪纸板,马粪纸板于前几天被他们来搜查时撬掉了,丢在了地上。刘民警曾亲自站在衣柜上探头进篾顶看了看,并用手电筒冲黑暗的屋梁架照过,但没发现什么东西。刘小民警说:钱是真的放在上面了?
       二牛点点头。
       
       杨民警听了这话就站到了床架上,手按着衣柜顶,用力一撑,爬到了衣柜上,衣柜于那广刻发出了咔嚓一声。你小心点。刘民警担心着说。
       杨民警站直身体,将头伸进篾顶里,他说: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钱是在上面吗?刘民警又望着二牛。
       二牛说:在在在上面。
       刘民警扫了眼篾顶,篾顶非常陈旧了,就怀疑篾顶上的木头可能也朽了,继而担心杨民警爬进去,要是一不小心踩了个空,掉下来,那就会摔个半死。于是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对杨民警说:老杨,你下来,让他自己上去拿。
       杨民警也不想弄脏衣服,他小心地下来了,拍打着沾到衣裤上的灰,一边对刘民警和宋佳等几个人笑。刘民警望一眼瞅着他的美丽的宋佳,这才把温和的目光变得很严厉地放到二牛脸上,说黄国辉,你自己爬上去把赃款拿下来。
       二牛举起了那双被铐着的手,示意他的手被铐着无法爬上去。刘民警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手铐。宋佳好奇地盯着手铐,她说:哇,我看一下可以吗?
        刘民警就把手铐递给宋佳看。宋佳拿起手铐,锃亮亮的手铐在她手上响动,着。她问刘民警,说这东西要是没钥匙就真的无法打开是吗?
       刘民警觉得宋佳姑娘说话实在太好听了,回答:一般情况下是这样,
       刘民警的弟弟还有另外几个电视台的人都走拢来看手铐,叽叽咕咕地讨论着手铐的结构,相互开着玩笑。刘民警笑着,觉得这帮电视台的人真有意思。
       二牛爬到衣柜上,再从衣柜上爬进了篾顶天花板。只有他才清楚上面哪里能踩哪里一踩就会掉下来。篾席是无法承受人的重力的,但梁能载他那一百七十市斤的重量。他的脚就踩在梁上,他的目光一下子就适应了里面黑乎乎的光线,毕竟有光线,光线是从揭开的马粪纸板和尽头的篾席缝里透进来的。他迅速走到了藏钱的地方,取出了藏在梁与篾顶之间的那个黑塑料袋,那塑料袋里放着一万块钱,是他早两个月放到上面的。他听到宋佳对刘民警说其实你们当民警的也很危险,因为坏人在节骨眼上总会狗急跳墙。他沿着梁几步走到尽头,他只是稍微用了点力就揭下了钉在屋架上用来遮风挡雨的篾席,一抹很强的光线刺了下他的眼睛。他听见刘民警回答宋佳说:狗急跳墙也没什么,狗急了,跳墙也只是想逃跑,只要你制服了他,他就老实得跟猴子样了。
       他又听到刘民警对宋佳姑娘进一步说:我们当民警虽然辛苦,但也有乐趣。乐趣就是跟坏人斗智斗勇。他冷冷一笑。他听到宋佳用清亮的嗓门说:我还是很佩服你们警察,没有你们,老百姓的生活就没有安全感……二牛没听完宋佳的话,就爬了下去,他的脚落在隔壁家的屋檐上,又从屋檐上下到了地上。
       这是几栋民房背靠背形成的窄窄的巷子,这条巷子是阳沟,供屋檐流水用的,窄得只有鸡和鸭摇摆着从这条小巷子经过,偶尔也有小孩为图方便从这条窄巷子走过,大人都不从这里过。二牛就是侧着身体拚力挤过去的,随后他发力狂跑起来,像匹烈马样狂奔。他把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孩撞得摔在地上,致使小孩放声大哭。他又把一个挑着一担板栗四处叫卖的农民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板栗撒了一地。有人看见他跑过迎春路大街时还把一名妇女的手推烟摊撞翻了。接着,他跑进了嘈杂的农贸市场,又从农贸市场跑出去,跑进了一旁的水果市场。据水果市场的人回忆说:他应该是上了一辆从河南来的贩运苹果的大卡车……
       
       
       
        2005年5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