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精品]铁血金城
作者:朱 一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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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命救贼
武工队队长江水激坐在昏黄的灯光里吞云吐雾,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盯着手中的卷宗。我蹑手蹑脚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谙熟这位“冷面阎罗”的个性,这个时候,他是不喜欢任何人打搅他的。
“他的简历你清楚,但有温习的必要。”江水激将手中的卷宗撂到我的面前,补充着说,“这次任务就是去营救他——沙中玉!”
“去救这千夫所指的汉奸?”
江水激皱眉盯了我半天,最后点了点头。
沙中玉,国共两党中从事情报工作的人都清楚他的底细:他是睡过三年榻榻米的留学生。东洋刀在中原苍穹闪着熠熠寒光的那段日子,他威风八面。震惊大别山的“桃花山庄惨案”,就是他交给主子的得意之作。在他的策划和带领下,一支只会讲一句“死了死了”汉语的军队,仅用了撒泡尿那么长的时间,就血洗了桃花山庄,将三百六十多颗不愿在膏药旗下呼吸的头颅,利索地砍了下来。沙中玉很艺术地将头颅做成灯盏,悬挂在桃花山庄的山前岭后,让桃花山庄赢得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火树银花的夜空。他的主子很赞赏他这种“大义灭亲”的精神,更赞赏他那神工鬼斧般的建筑设计天才——在不出两年的时光里,他设计并亲自指挥,出色地为主子建筑了一个地下兵工厂和两座地下军火库。可惜的是,当他的主子卷着膏药旗钻进樱花林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甩下了他。虽然如此,沙中玉却也如同蒸发一般,不见了踪影。尽管国共双方不遗余力地明缉暗查,可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就潜伏在白色恐怖区——金城。”“日本人撤退前给他做了整容手术。这是他的二太太亲口提供的情报。”
“他失踪的时候,他的二太太不也是销声匿迹了?”
江水激点了点头,解释说:“沙中玉自知罪孽深重,虽然易容改面,但迟早逃不脱恢恢法网的。他不愿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到牵连,把他的二太太送到离金城一千余里地的解放区,给了她两辈子都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将她安置在深山的一个小山村里,然后自己潜回了金城。七天前,他的二太太狭道遇虎,被我两名战士以一死一伤的代价从虎口中换了回来,她遂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同时,揭开了沙中玉失踪之谜。”
“沙中玉藏匿在金城什么地方?”
江水激摇了摇头。“上级组织已通知金城地下党组织,配合你们这次行动,联络站是‘济世堂’药店。这是你们的接头暗语。”
我凑近灯火,将暗语反复默读了数遍,直至熟记于心才将牛皮纸伸向灯火。橘黄色的火苗迅即舔噬着它,纸灰如一只只粉蝶,从灯边飞了出去。
“我这就动身。”我站起来说。
江水激摇了摇手,神情庄重地说:“上级组织下达这份密令的同时,还给我发来了一个情报——我们内部潜伏着国民党的一批谍报人员。上级组织核心领导成员中,也潜伏着一个代号叫‘神龙’的敌特人员。因此,很难保证沙中玉藏在金城的情报没有被他们掌握。这次任务的分量你应该很清楚,为了确保任务按时完成,组织上从兄弟武工队中抽调了两名队员协助你。”
江水激说完,朝通信员招了下手。眨眼间,两位中年汉子就站在了我的眼前。
但这两名武工队员的形象,完全出乎我意料。右边的一位叫邱风凉,身体单薄,不很茂盛的头毛上几乎能挤出半斤四两的头油来。上身穿着布纽扣行者短装,脚上却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不伦不类。更让我看着不舒服的是他黑色短装的左胸口,居然还别着一朵耀眼的白色绢花。尽管他腰间挂着一只镖囊,总让我觉得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纨绔弟子。右边的一位叫马行空,体如冬瓜,两撇鼠须既长且黄,一双厚重的眼皮大部分时间是低垂着的,仿佛随时都有睡过去的可能。偶尔挑起眼皮,双珠则忙碌不定,眼光阴森,活脱脱一副飞贼标本。
我暗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两位爷们协助我去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十之八九是有弊而无利的。我抬头望着江水激,可不等我开口,他右臂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地说了句:“完成任务是你们共同的责任。五天后,不能带回沙中玉,军法论处!”
龙潭虎穴
“济世堂”药店座落在金城东大街的尾端,建筑规模不小,无愧于金城第一的老字号药店。
我驻足于“济世堂”药店门前,反复扫视了四周几次。眼前,来往于“济世堂”药店的人少得可怜,偶尔有进出的顾客,也太多神色慌张,步履匆忙。
我踌躇半晌,朝邱风凉和马行空努了努嘴,率先走进了“济世堂”药店。
“济世堂”大堂内没有一个顾客,柜台内两个人,一站一坐。站着的一位,双手互插在两袖内,无聊地左右晃着脑袋,东顾西盼。坐在条案前的那位,虽然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但从他的神气和骨骼上看,一眼就能看出是位内功深厚的武林中人。
我走近柜台,右臂枕在柜面上,两指不轻不重地在柜面上敲击了两下,柜内两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我们三个人的身上。圆片眼镜犹豫了片刻,继而问了声:“客官有何吩咐?”
我眨了眨眼,试探着说出了接头的暗语。
“我有一批药材想销给贵店,是羚羊角的。”
圆片眼镜两眼陡亮,起身走到柜前接着说:“很抱歉,三天前敝店进了这种药材,是老客户送来的。叫文方。”
“我可否会会你家的掌柜,进言一口?”
“客官口中或有妙论,不妨一试。”
暗语不差分毫,这是将“解放中国”四个字拆开的暗语。我和圆片眼镜的手不约而同伸了出来,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请跟我来。”圆片眼镜走出柜台,扬着脖子向木质二楼上招呼道:“鲁账房呃,有客户要会掌柜的,大堂的事儿你来照看。”
我用目光示意邱风凉留在大堂内,以肘部顶了一下马行空,让他陪同我一道进去。
在圆片眼镜的带领下,我们走过一道长廊,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圆片眼镜站在房门的一旁,挥手示意我和马行空进去,他冲着房内叫了声:“掌柜的呃,有客户会你。”
我推开房门,一下呆住了:四支乌黑的枪口,分不同的方位指向门口。我本能地向后一退,但马行空的腹部紧抵着我的后背。不用回首,我也清楚马行空的处境,他的脑后绝对被圆片眼镜的枪口紧紧抵压着。
“不要同性命过不去,把手举起来。”站在我面前的大汉举着手枪向我走了过来,语气中夹着鄙夷。“你们这帮共匪,真的把国军情报处当成了摆设?你们以为金城是你们进出自如的地方么?”
我乖乖地举起了双手,此时的反抗无异以卵击石。
大汉浓浓的口臭伴随着他的话语向我袭来。“我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实话对你们说了吧,你们的这个联络站,三天前就被我一锅端了。所谓的地下党中,有人还甘愿给我们当走狗呢。这个时候,再不如实交待出沙中玉的藏匿之处,只怕是走不出这个屋子。说,快说!不要过高地估计了我的忍耐能力。”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并非为自己的生死担忧,而是悔恨自己的草率和轻敌。“济世堂”药店前的异常之态,本应让自己提高警惕,可自己却没能想个为什么?
“妈那个巴子,想死撑活磨是不?不要以为我金满斗的拳头是纸糊的。”自称金满斗的那家伙言罢拳出,娃娃头般大小的拳头带着风声直冲我的面部捣来。
要是在平素其它场合,我不仅一偏脑袋就可避过这一拳,而且,一抬手还要将这只不安分的手弄个分筋挫骨。此刻,却只有咬牙承受着,我不愿自己的天灵盖被子弹击飞。更重要的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不能完成,死了没有半文钱的价值。
金满斗的这一拳货真价实,我面部一阵闷痛,两眼星光灿烂,鼻孔内一股热腾腾的液体分两路奔泻而下。当眼前五彩缤纷的花絮飘谢过后,我痛苦地睁开双眼,脑子内一个绝处求生的冒险方案油然而生。我佯装贪生,战战兢兢地说:“只要能保住吃饭的家伙,我愿将沙中玉藏匿的位置告诉你们。金城我不熟悉,只能给你们画出我所掌握的地形图。”
金满斗仰面大笑,一口金牙反射出阴森森的寒光。“毛人财,去前面拿纸笔来。我就相信你一次,人在我手中,谅你也不敢做出飞蛾扑火的蠢事。”
我坦然地放下手臂去接纸和笔,就在接笔的刹那,仇恨化作的力量冲向四肢。我右脚跺向金满斗脚背,左腿向他的裆部猛踢过去。金满斗身体跟着弹飞而出,痛苦的叫声只叫了一半就停止了。比金满斗更惨的要算站在我左右的两位了,他们握枪的手腕,麻杆样地在我手中一折而断,随后,我一翻手背,五爪如钩,左右出击,从他们的眼窝内各自掏出了一只眼珠。他俩便像比赛样的嚎啕大哭去了。
马行空的举动让我耳目一新,真没有想到平素昏昏欲睡的他,这时犹如生龙活虎,且拳脚功夫决不在我之下,被他一下抓在空中的汉子早已腿折臂断,呼爹喊娘地哀求留命。目瞪口呆了一下的圆片眼镜,尽管有着一身过硬的功夫,但面对着被怒火燃烧得双眼发红的马行空,给他一身胆,他也不敢施展手脚。他丢掉圆片眼镜,拔腿就跑。尽管速度飞快,却没能逃过马行空九节钢鞭的追杀。九节钢鞭从马行空的手里呼啸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脑袋的正中,将他那硕大的脑袋均匀地分成了两半。
房内的格斗声和哭叫声,惊动了埋伏在周围的敌人,木质楼板上杂乱的脚步声倾泻而下。
“赶快离开此地。”我低声喊道。其实,马行空行动的速度比我更快,不仅别好了自己的枪支,而且还将金满斗等人的枪支收拾了个干净。
砰砰砰……我冲出走廊,目光刚扫到大堂,大堂内的枪声就骤然响了起来。只见邱风凉身子一晃,栽倒了。我不禁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挥枪射击着冲了出去,可是刚冲出两步,又弹跳着退了回来。大堂内的火力的确是太猛太凶,子弹如飞蝗流矢样的密集。马行空虽借着墙垛作为护体,左右出击,但也很难发挥出手中枪支的威力。
“龟孙子!我操你老娘!”马行空咬牙切齿地怒骂着,就地一滚,离开了墙垛,回头冲我吼道:“我给你扫开一条血路,你冲出去。”
我弹出一腿将他踢进了墙垛,一边射击,一边以命令的口气说:“我守在这里,你从后面找一条路冲出去!”
马行空还想争辩,当目光与我的目光相碰时,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侧身一滚,从我视线中消失了。
“哒——”身后传来枪声,我的心陡地一沉,周身惊出一身冷汗。显而易见,这是敌人经过周密部署过的一场伏击。
“哒哒哒——”大堂内的枪声陡然间密集起来,可片刻间又稀落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惊呼和惨叫。
我一伸脑袋,看见一位身披黑风衣,头戴黑礼帽的英俊青年站在大堂的门口,手里托着一支枪,疯狂地向大堂内扫射着。
大堂内的敌人的确是一帮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身后的袭击,虽然让他们慌乱了一阵子,但马上就稳住了阵脚,吐喷着火舌的枪口转向大堂门口。穿黑风衣的青年枪法之准是我平生罕见,饶是如此,火力仍难与大堂内的敌人抗衡。片刻间,他不得不扫出一梭子子弹,退着跃出了大堂。
趁着敌人火力转移的当儿,我一手开枪射击,一手揽起躺在柜台边的邱风凉,边冲边向马行空发出撤离的号令,两三个腾挪就跳到大堂之外。
“看炸弹!”马行空身子腾空而起,从手中抛出两枚炸弹。大堂内的敌人,一见马行空的举动,顿时伏倒在地,哪里还敢动弹?
马行空冲出大堂,两腿生风般顺着街道,朝东南方向跑去。望着他那双赤裸着的天足,这时,我才明白他丢出的炸弹为什么迟迟没有爆炸的原委。
侠影危情
我们虽然侥幸脱离了“济世堂”这狼窝虎口,但现在的处境,比“济世堂”更为复杂。偌大的金城,街道如织,且侦骑四出,如若轻举妄动,弄不好便自投牢笼。如若以静制动,在此刻,简直就是坐以待毙的同义词。穿黑风衣的青年人显然是熟悉地形的,而且如影随形地紧跟着我们。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再不丢下邱风凉,我们谁也别想活命。”马行空望着我渐渐缓慢而又沉重的步履,大声吼叫。“这可不是体现仁义道德的时候,干我们这行的,能感情用事么?他妈的邱风凉,你个孬种,伤着胳膊又不是折了腿,你怎好意思像膏药样地贴在人家的背上?”
我对马行空的言语有些反感,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个事实。可是,我怎能将负伤的战友抛下不顾?邱风凉发出的呻吟声比先前更急重了一些,我咬了咬牙,使尽周身的力气奋力向前奔走。
“嘘——”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在我们前方响起,蹲在一段围墙上吹出哨声的人忽变身形,如鹰一般从围墙上飞跃而下,飘落在街道的中心。停靠在十字街口的一辆马车在口哨的召唤下,横向冲出,塞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没有惊呼,急忙收步拔枪。也就在这时,一阵衣襟飘展声从我的头顶掠过。身穿黑色风衣的青年人飘若飞仙般落在马车厢边,双枪直指厢内。奔跑在前的马行空,不慌不乱,九节钢鞭,横空出世,生睛长眼样地甩向马头,继而手臂一抖,鞭如软索般缠住了马的脖子,力度的适中,令人瞠目惊叹。受惊的马匹,前腿腾空,一声嘶鸣。
“快上马车!”车厢内跳出一位双手高举以示毫无敌意的中年人,一阵小跑冲到我的眼前说:“我叫雷震天,金城地下党组织成员,奉命在此接应你们。”
凭直觉,我相信了雷震天的话,向马行空发出上车的指示。马行空没有言语,一抖手臂收回了九节钢鞭,接着一个猿跃,坐在了马车夫的身边。
“一起走吧!”我登上马车,向已收住了双枪站在车厢边的穿黑色风衣的青年人说,“感谢你几次出手相助,请问你是——”
“不是你的朋友,但也不是你的敌人,我们还会有相会的时候。”穿黑风衣的青年人打断了我的问话,转身走向一截两米余高的围墙边,身子平地拔起,黑风衣随风鼓动,如一只黑色的蝴蝶在空中一个翻腾,消失在围墙的另一边。
冲出城外的马车,急驰一阵后,拐进了一条坎坷的山道,马车左右晃荡起来。伴随着每次晃动,邱风凉不是呲牙咧嘴,就是眯眼呻吟。后来,忍不住就大骂起来,间或从腰间的镖囊里拔出飞镖,发泄般地射向路旁的树木。我没有劝阻他,我理解一个武士不经一战而身负重创的心情。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马车缓慢地驶进一个大山环护着的小山村,在一间结构古朴的农舍前停了下来。雷震天搀扶着邱风凉下了车,我们在车夫的带领下进了一间农舍。农舍堂屋中,站立着一位脑袋光得像鸡蛋,双目深陷,鼻如鹰嘴的中年汉子。雷震天向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的组长陈天鹏,是他安排我们去金城守候接应你们的。”
陈天鹏是位不善言辞的人,更不精于客套寒暄之道。一杯茶递到我跟前,接着就是干巴巴的几句话语:“王初九变节投敌,‘济世堂’的同志死得很惨。我们找到沙中玉藏身处的情报他不知道,不然的话,损失惨重。”
“沙中玉现在何处?”多一分钟的迟疑,就意味着平添十分的危机。
“在青龙寺内剃发为僧了。这几天真是度日如年,联络站破坏了,我们又与你们联络不上,所以,我只有冒险派雷震天他们去金城打听你们的行踪。近一段时间里,金城的确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就连南城外的‘鬼府’,这几日里也常有灯光闪烁。陈天鹏挺费劲地说完这些后,像是又记起了什么,补充着说了句:“青龙寺距离‘鬼府’只有一里之遥!”
“鬼府?”我有些不解地问。难道与我们这次行动有什么关联?
陈天鹏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急得搔首挠耳,倒是言多口快的雷震天替他作了回答。原来,被称作“鬼府”的大院,是原先桃花山庄的庄主给他的三姨太和儿子在金城建的一处院落。“桃花山庄惨案”发生的当天晚上,沙中玉曾派人前往那里斩草除根,可是,却扑了个空。大院内翻遍了,就是不见三姨太和她儿子的踪影。后来,日本人和国民党先后在那里设置过办事机构,可总有人在那里死得不明不白,“鬼府”的称呼就自然而然地叫开了。“鬼府”与这次行动有无关联,现在还无法断定,但与沙中玉却有莫大的关系。
正说着,窗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只飘着红穗的飞镖破窗而入。我扬手一截,两指夹住了面前的飞镖,镖上扎着一张折叠的纸,展纸一看,四个大字龙飞凤舞:身后有敌。字的左侧画着一只前肋间生有四只翅膀的老虎。我迅速地将纸捏成一团,装入口袋之中,周身的毛孔陡然间紧缩了起来。是我们当中有人通风报信引来的敌人,还是行踪被敌人的暗探发现?飞盗“四翼虎”向来不问国共两党之事,为什么向我投书报警?
在场的人肯定从我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飞镖传书的内容,神情一下变得更加严肃。
面临形势的严峻和复杂,容不得半点迟疑,我宣布了下步行动方案:“陈天鹏和雷震天协助我去青龙寺营救沙中玉;马行空带领车夫埋伏在‘鬼府’至青龙寺的途中,以防不测;邱风凉在此养伤。救出沙中玉后,我们在这里会合撤离……”
血雨腥风
青龙寺,人烟寥落,环立四周的虬松怪柏,参天翳日,形影狰狞。间或,山风掠过,林波起伏,涛声如泣。
殿堂里,曲腿盘坐在蒲团上的沙中玉,双目微闭,单掌托立于胸,口中喃喃低语。我们三人环立在他身边的时刻,他并没有显出惊慌,睁眼扭头看了我们一眼,缓慢地放下手中敲击木鱼的棒槌,从蒲团上站了起来,默默无语地立在我们面前。显然,他清楚我们光临青龙寺的目的,我朝雷震天使了个眼色,他急忙解下腰间的绳索,手脚麻利地将他捆了。见沙中玉的上半身被捆得像只粽子,陈天鹏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我那紧缩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就在这时,邱风凉突然间出现在殿堂内。
“任务没有完成,我哪里安定得下来养伤休息?”邱风凉似乎读懂了大家脸上的疑惑,解释说,“眼下环境恶劣,正是缺少人手之际,我不能出力助战,但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邱风凉有些牵强的解释没有消融陈天鹏和雷震天脸上的阴云,同时,也给我留下了浓重的阴影。联想起发生过的一些意外事情,越来越觉得邱风凉的身份有些问题。可是,目前的处境哪里有时间让我去追查他是敌是友?能否顺利带出沙中玉也很难预料。我不动声色地朝陈天鹏挥了挥手,他几步跨过来与我各伸一只手,将捆绑着的沙中玉紧抓在手里,一左一右地护着走出殿堂。雷震天双手握枪走在我们的前面,每走两步,他都要谨慎地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
就在我和陈天鹏押送着沙中玉走到青龙寺大院那拱形院门时,外面的情景让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二十几匹高头大马成一字形地封锁着进出寺庙的道路,二十几条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门口。
砰!砰!哒——哒哒——
雷震天在我看清外面情景的前一秒钟开了枪,敌人的枪支虽然迟了半拍,但火力猛烈而集中。雷震天招架不住,一面喊着我们撤退,一面挺身向前。他用自己的身体挡着突发的弹雨,敌人没有被他的壮举吓软手脚,枪支的吼叫更加疯狂。雷震天的身体前伏后仰地同弹雨抗衡了好一阵子,直至身躯变得似马蜂窝般才疲软地一抖,栽了下去。
失去了雷震天这道血肉屏障,院外的子弹向我们飞泻而来。顷刻间,殿后的陈天鹏身上至少四处中弹。他趔趄了几下,用力一推我和沙中玉,大叫一声:“快从寺庙的后院冲出去,这里我顶着!”
邱风凉两步奔了过来,伸出受伤的手臂接替了陈天鹏,同我一道拖拉着吓软了双腿的沙中玉冲进了殿堂。我不失时机地反蹬一脚,关上了殿堂的门板。
密集的枪声由远而近。显然,陈天鹏已以身殉职了。我噙着泪花扑向门口,咬牙落下殿门的木闩,边退边向邱风凉说道:“我们从后院突围出去,我已观察过地形,只要从后门冲出去,就可以钻进森林。”
“后院也有人把守。”
“你怎么知道?”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邱风凉飞起一脚,不偏不歪踢中了我的右腕,手中的枪脱手而去。意外的袭击,让我猝不及防。不待我出手还击,邱风凉的枪口已指着了我的脑门,他表情平淡,语气缓慢地说:“不要作无为之动。院子四周都是我的人!”
“你就是‘神龙’?”
邱风凉轻轻地摇了摇头,继而又轻轻地舒了口气,说:“我没有资格和能力与他同日而语,我是接受他的指令来完成这次任务的。在国共两方中,他都是我的上司。说实在的,完成这次任务真是全仗老天爷帮助。金城的情形我并不熟悉,就凭着这身装束和胸前的一朵白绢花来指挥这里的人,确实是冒死一搏。‘济世堂’伤而未死和马车上的飞镖留记,都是托着脑袋玩的举动,幸喜全都有惊无险度过来了,我那颗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现在总算是安稳下来了!”
我心如刀绞样的一疼,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与狼同行几日,竟没有识破他的真面目,以致殃及几位战友的生命,给组织上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我默不做声,暗地力运四肢,我要尽力一搏,哪怕血流五步,也要铲除邪恶!
邱风凉俨然看透了我的心思,不待我拳腿发出,抢先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失败的根源不在你,你根本没有机会弄清我的底细。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勇士。你我志向不同,我也不愿枉费口舌劝你与我同流。我这就带走沙中玉,只要你沉默不动,寺庙周围的人谁也不敢妄动。若要一意孤行,我只有忍痛割爱了。”
我忽地一点头,右肘后捣过去,身形一矮,力凝千钧的右腿向邱风凉扫了过去。
邱风凉怎么也没料到此时此刻我竟敢冒死相搏,他脱口发出一声惊叫。邱风凉也的确是训练有素之士,虽然腹部受了我重重的一肘,但在我右腿扫出之时,他仍若灵猿般地弹跳而起,让我从无虚出的扫膛腿第一次落空。当我的左勾拳击飞他手中的枪支时,他飞出的右腿正中我的后背。力量巨大,我只觉得脊梁骨被踹断踢折一般,身子几个踉跄,最终跌倒在地。他也是用尽了周身的力气,身体失了平衡,在我倒地的同时,也仆倒在地。
“哒……哒哒……”青龙寺大院内的枪声陡然大作。
“轰!”一声地动山摇的震响从大院内传来,枪声哑了下去。我俩同时在地面上反弹而起,却都没有出招进式。
“你他妈的!不要命的冲老子来!”我听到了马行空似敲破竹杠的吼叫声。
“哒……哒哒……”大院的枪声又响了起来,紧闭的门板被子弹射出了几个洞眼。
“呀——嗨——!”板门夹着一股飓风倒扑过来,掀起一股浓重的尘埃。马行空从尘雾中冲到我的跟前,步子尚未站稳,左手又向门口抛出一物。
“轰!”爆炸声比上次响亮许多,院内的枪声再次哑了下去,一股浓烈的硝烟扑鼻而来。
“背着这挨刀杀的汉奸离开这里!”马行空似鹰抓小鸡样地抓起沙中玉,如丢包袱般甩在我的背上,推了我一把说。
我在弯腰曲背的当儿,一个海底捞月,抢起了地上的枪支。目光扫视大殿,却已不见邱风凉的踪影。
马行空护着我和沙中玉,间或开枪射击蜂拥而上的亡命之敌。我们践踏着横陈的尸体,边战边向拱形院门靠近。
我的左臂一阵剧痛,身子忽地一歪,背负着的沙中玉从背上滑落了下来,发出绝命般的呼叫。马行空急转身形,甩出九节钢鞭,身若掠水之燕,捞起地上的沙中玉,又一次丢在我的背上。他的身体晃了两晃,腿部和背部连中了数枪,他的牙帮咬得紧紧的,豆大的汗珠扑面而下。他用力地将我推出了院门,一个踉跄窜到拱形门之中,双臂横张,两掌撑着拱形门的两壁,他用自己的身躯给拱形门做了一合“大”字形的门板。片刻,“门板”轰然倒地。大院内的呐喊声一下子涌到了拱形门口。
“轰!”随着爆炸声响,马行空身体的碎片四处飞扬。拱形门及院墙陡然坍塌,浓浓的尘雾瞬间吞噬了拱形门周围的一切。
“马行空——”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两股暖流滑面而下。
义薄云天
大院外的马匹大多逃得不见踪影,只有院墙边还系着三匹马。它们极不安分地在杉木四周不住地腾跃,发出阵阵嘶鸣,高扬的脖子左右甩动,与羁绊着它们的缰绳挣扎着。
我冲到一匹膘肥体壮的栗色马边,一侧身将沙中玉横放于马背,利索地解了缰绳,弓身翻到马背上,两腿一夹,驱着栗色马沿着崎岖坎坷的山道向前疾驰。
约摸跑了一袋烟的工夫,身后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我将身子猫伏在马背上,扭头向身后的山道望去:一匹枣红马像一只飞行的火箭,一路浮尘,快似流星般向我冲来。弹指间,马背上的人也看了个清楚——策马扬鞭的居然是穿黑风衣的英俊青年。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可以肯定地说,绝不是偶遇。他究竟是哪个方面的人?为什么也冲着沙中玉而来?
就在我心念转动之际,栗色马突然一声嘶鸣,两条前腿腾空跃起。若不是我早有防范,紧抓着缰绳,沙中玉和我定难逃过脑裂浆溅的厄运。枣红马冲到我的跟前,身穿黑风衣的青年伸手抓起几欲坠地的沙中玉,随着手臂的起落,沙中玉已被他按在枣红色的马背上。随即右手鞭飞,枣红马卷起一团浓浓的尘埃,风驰电掣般朝着“鬼府”方向奔去。
我捡起地上的手枪,栗色马挣扎着站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栗色马的两条后大腿上各插着一只亮闪闪的钢镖。我拔出钢镖,一个飞跃上了马背,两腿紧夹马肚,策马顺着尘雾几近消散的道路急驰猛追。
快到“鬼府”的岔道口,我终于追上了枣红马。可是,却不见穿黑风衣的青年和沙中玉的身影。疲惫的枣红马慢腾腾地在山道旁迈着步子,不住地摇着尾巴,打着响鼻。
我没有犹豫,径直选择了“鬼府”。
废弃的“鬼府”,尘叠垢垒;门梁窗户,蛛丝缠结。偌大的院落,沉浸在荒凉和阴森之中。
我拔出双枪,蹑手蹑脚跃到紧闭的大门前,伸手轻推门板,门板纹丝不动。我急转身形,游移至一合镂花窗前,摸出一把短刀,在窗户间一阵游刃,窗户寂无声息地洞开了。我一个纵身飘落,身子稳落于客厅之中。
“你终于来了,但比我想像的要迟得多。等你,是要给你一个交待,不愿江湖人耻笑我也干鼠摸狗盗的勾当。”这是穿黑风衣的青年人的声音。
“你为谁效劳?你是谁?”
“卫雪仇。在下就是江湖人称‘四翼虎’的孔一天。”
难怪身手不凡,他竟是名噪江湖的四翼虎。传说中的四翼虎,不仅是个义薄云天的义盗,而且是位才艺超群的武林奇才——纵横江湖,惩凶除恶。眼下,他要以强取豪夺的方式带走沙中玉,显然是下策中的下策。
我咽着口水,试图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角度,向他解说我带走沙中玉的重要性;他虽然听我解说时神情专注,但是,他的回答让我失望至极。
“我是江湖浪人,国共两党谁是民众的救星,对我来讲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有生之年,尽自己绵薄之力,为善良的百姓干些力所能及的事,就无愧于天地良心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我信奉一生的古训。今天要带走沙中玉,也就是受这句古训的驱使。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卫雪仇给的,我必须尽力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桃花山庄惨案’老幼皆知,当年从这间房子里逃走的王耀宗少爷便是现在的卫雪仇。他改名换姓,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要为王家报仇雪恨。十几年来,我几次受命潜回金城,虽然手刃了一些参与了那次屠杀的帮凶,可是,总没有找到沙中玉。他的确潜伏得很深,不借助你们的力量,我花了很多的工夫,结果依然是失望。今日,总算圆了主人的梦——他要亲手杀了沙中玉,以他的头颅祭奠九泉之下的亲人!”
我有些绝望,但仍不愿放弃。我说:“你我一道将沙中玉押至解放区,待他交待完我们要得到的情报,你再带他回南京。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我想,你不应拒绝!”
走出了几步的四翼虎,在我的话语中收住了脚步,眯眼沉思起来。这时,屋顶上传来一阵很轻的响动。我举目一看,屋顶上已拨开的瓦片空隙处伸进了两只枪管,垂直地对着四翼虎的头部。不是陷入沉思中,这些声响肯定逃不过四翼虎的耳目。
“危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能且只能一个虎扑扑向四翼虎。砰,砰……几声枪响,右腿以疼痛的方式向我传递着中弹的信息。
“哎哟!”“呜!”屋上发出两声惨叫。四翼虎在身子倒地的过程中,钢镖飞出,直中目标。
咚!两名中镖身亡的敌人,将屋面砸出个脸盆大小的窟窿。其中一位的手脚从窟窿中耷拉地垂向屋内。
客厅外传来邱风凉的吆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片刻,枪声大作,子弹骤雨飞沙般向客厅扫射过来。原本陈腐的窗和门,哪里抵挡得住这疯狂的扫射?顿时,客厅内木屑翻飞,弹头呼啸。
我拖着右腿蹿到洞开的窗户边,借着墙壁的掩护,向窗外射击。而“四翼虎”枪法更是了得,只要他举枪,外面便响起惨叫。客厅外的枪声稀落了许多。我借机冲四翼虎说道:“抗衡到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金城的路线你比我熟悉,你带着沙中玉设法离开这里,只要能按我刚才的方案做,我死也瞑目!”
四翼虎双目充血,一掀头上礼帽,两步跃到我的跟前,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向后一拽。我虽有防范,但整个身子仍被他扯出了四五尺远。
“现在的你,在我的心目中与卫雪仇处在同一席位,不,你比他更高一筹。卫雪仇以金钱从官宦的手中买回了我的生命,你是以生命作为代价让我获得再生。我带走原本该你带走的沙中玉,我孔一天就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今生我有负卫雪仇,来生作犬作马再去还报吧。快走!对面厢房内有条暗道,将神龛内的佛像头向左旋转两周半,暗道洞口就自动开启了!”
客厅外,邱风凉沙哑着嗓子诅咒着,继而传来人绝命的惨叫,不知是哪个怕死鬼成了他的枪下冤魂。于是,场外枪声较起先前猛烈起来,目标全集中到了洞开的窗口,交织的弹雨打得四翼虎毫无出手反击之机。
四翼虎冲出墙壁,两枪同时开火,严峻的局势,迫使他铤而走险。身体暴露的孔一天,身子连中数弹。
“孔一天!”我惊叫。
四翼虎面若敷霜,怒目圆睁,边换弹夹边怒骂了一句:“为你这样的人丢命,真他妈的不值!”
使命和仇恨陡地给我注入了新的活力,我抓起地面上的沙中玉,几步冲进对面的厢房,手脚利索地打开了暗道。一手推着沙中玉钻进暗道,一手旋转动暗道机关。
暗道口合上的时刻,客厅内传来门板倒地的闷响。随时响起一阵枪声,如燃鞭炮,如破枯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