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河汉遥奇]想念关露
作者:严 平

《收获》 2005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人知道关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名字实在是很陌生了。
       七十年代末,我刚到文学所工作,在旧平装书库里意外地翻到了她的作品。在那些泛黄的纸叶上,我读着她1936年写作的《太平洋的歌声》、《没有星光的夜》,热情流畅的诗句使我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脚步和力量。后来我又看到了她在—匕海沦陷后发表在《女声》上的《秋夜》、《仲夏夜之梦》……《女声》是日本女作家左藤俊子主编的一本妇女杂志,关露公开的身份是该刊的编辑,实际上担负着共产党极为重要的秘密工作任务,而她这个时期写作的散文笔调细腻委婉,舒缓自如,充分显示了女性的才华。那时候我很想研究女作家,便怀着一种好奇试着去了解这位三十年代的女诗人,没有想到展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那样一幅超出我想象的情景。
       那真的就像是一部翻过去的旧影集,发黄的照片里凝结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悲伤。三十年代初,年轻美丽的关露投身于左翼文艺运动,发表了许多诗歌、散文和杂文,成为上海引人注目的女作家之一。她本来是应该沿着她所热爱的文学道路走下去的,可是革命的需要使她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党组织的派遣,冒着生命危险打人敌人内部,传送出很多有重要价值的情报,演绎了我们这一代人只能从电影上看到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在1939年的那个冬天,在她作出了服从组织安排的决定后,她的一切都被改变了。那时候,年轻的她满怀着理想和献身精神,完全没有想到生活有多么残酷,未来生命的轨迹会如何延伸。在此后的无数个日子里,她除了随时准备牺牲还不得不忍受人们的误解。当她被日本领事馆指定为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代表,照片登在报纸上时,她流下了羞辱的泪水。从进步女作家到“女汉奸”,这巨大的变化带给她的是无尽的痛苦,更可怕的是这耻辱和痛苦不仅发生在她身份不能公开的当时,而且一直延续到后来,甚至跟随了她一生。当她终于回到革命队伍里时,仍然被自己人怀疑和孤立,连爱情也遭受到打击和失败。再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她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新中国成立了,她不惜一切为之奋斗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而她却没有从灾难的阴影中走出来:她两次被捕入狱关押长达十年,饱尝折磨和凌辱,几度精神崩溃,落得满身病痛……读她的作品时我常常陷入沉思,她的热情、才华让我感到美丽,她的勇敢献身让我不能不感到敬佩,但我总想透过印在纸上的文字寻找那隐藏在文字后面的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我看来,一个经历过如此艰难曲折的女性,该有多么孤单凄凉和疲惫是不言而喻的。我曾经向同样是从三十年代的上海走过来的荒煤老问起过她,他感慨地说,她真不容易呵,经历了这么多不幸,连相貌都改变了。于是我又知道了这样的细节,当年为了工作的需要她做了鼻子的整容,没想到后来出现了后遗症变成了酒糟鼻,就连这也引来了一些人的种种猜测和联想。心灵上的创伤和肉体上的创伤折磨着她摧残着她,没有家庭,没有子女,一个年已七十多岁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当时还太年轻的我真的是很难揣测。
       认识关露是在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中。当时,我有幸作为工作人员参加了大会。那是一次盛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摧残的文艺界刚刚春风回暖,饱受种种磨难的文艺家们从祖国各地赶来参加大会,带着他们的创伤,也带着他们对新时代的满腔希望。在那次大会上我见到了许多从小就敬仰的人。记得第一天报到时,一位穿着普通满脸笑容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伸过手来朗声说,介绍一下,我是李季。我当时差点没叫出声来,您就是诗人李季!接着我又见到了巴金、曹禺、冰心……真是大师云集,群星灿烂。在那次大会上,和我同住一室的正是关露。当时她的伺题虽然有关方面已有了审查结论,但中组部还没有下达平反文件,能够参加大会也是费了些周折的。在得知我将要和这样一位饱经磨难的老人住在一起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沉重不安起来。
       那一天见到她是在房间里。我推开房门,她已经在里面了。个子不高的一个老太太,脸上布满皱纹但眉眼依然清秀,瘦瘦的身材穿着一件合身的涤卡衣服,腰杆挺得很直,一双眼睛从镜框后面坦然地望向我,话还没有说,脸上已经现出笑容,那笑容是明朗的,几乎在那一刻我就被她的笑容所吸引,心情开始变得松弛起来。
       我们很快就熟悉了,而且相处得很好。她的身体不好,每天要吃好几种药,但她的精神头很足,不论大会小会都要参加,还认真记笔记。她的生活也较有规律,每天早早起床,收拾房间,清洁自己。她的衣着一点都不讲究,但老是干净平整,头发也总是沾上一点水梳得整整齐齐。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的笑。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沉重,她爱笑,笑的时候总是把脸微微地仰起,眼睛坦然地望着你,一连串的笑声就响了起来,那笑声是清脆响亮的,一点都不像一个老人的笑声。而且她笑的时候还挺多,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笑起来,于是我也就跟着笑了。记得一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她从外面推门进来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我问她怎么了,她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在我的追问下,她好不容易才停住笑,说她去卫生间时没戴眼镜,出来后矇朦眬眬地进了房间,上床想再睡一会。迷糊中,突然听得一声大叫,只见一个老头手舞足蹈地站在床前叫喊。她吓得翻身坐起,嚷嚷着叫老头出去,那老头穿着睡衣急得快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候从旁边的床上也坐起来一个男的,她这才发现是自己走错了房间。原来那老先生也是去卫生间了,房门开着正好床也空着,她就上去睡了。说完,她又接着笑起来,我也笑得睡意全无。那时候我们住的饭店设施还很陈旧,公用卫生间设在走廊里,就闹出了这种笑话。有趣的是后来那老先生见了关露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尴尬,这更让我们好好笑了一阵。还有一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就找不到自己的眼镜了。我自幼高度近视,离开眼镜几乎什么都看不清。马上就要吃早饭了,然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急得在房间里到处乱摸,关露也一边帮我四处寻找一边埋怨我年纪轻轻就丢三落四的。开饭的时间到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我只好跟在她后面去了餐厅。到了餐厅门口,门还没有开,我们就停住脚步说话,太阳照在她的脸上,突然,我指着她的脸笑起来,原来我们找了一早晨的眼镜就在她的脸上。她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一个劲地摸脸以为有什么脏东西,后来终于明白了就爆发出一连串的笑,说怎么老觉得眼前迷迷糊糊的,原来这两片玻璃不是自己的。她要还给我,但摘下来就比我还瞎,我真怕她摔着,只好自己两眼矇眬地吃了早饭,生怕碰到认识的人看不清,就尽可能地低着头,或是装模作样地冲人傻笑,也弄不清她戴着我的眼镜是怎么应付的。
       大约是会开起来的几天后,她把自己写成的一部长诗拿给我看,那是挺厚的一沓纸,至少有几百行。诗是描写二三十年代的热血青年投身革命的历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诗中洋溢着的豪迈气概,可以说句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凝结着一代人的追求和渴望。她还没有给它定
       名,好像要叫青春的歌声,她说这是在粉碎“四人帮”后她花了很多时间创作的。看得出来,她对这部长诗就像对待自己刚出生的幼儿一样充满了喜爱之情,只要一有时间她就拿出来反复地读它,反复地斟酌。她的记忆力并不好,可这些句子她似乎都刻在了心里。一连好几天夜里,我们聊天,她会在黑暗中给我朗诵,声音清脆而甜美,充满了让人心动的深情。有时她会停下来看我的反应,有时她又好像完全忘记了我,一个人自顾自朗诵下去。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的视力很差的眼睛一定在闪闪发光。有的时候忙了一天的我就在她的朗诵之中悄悄入睡,而她可能又是失眠到深夜。她常很认真地征求我对诗中一些句子的意见,我不知道说什么,应该说那是一部好诗,但也使我想起她三十年代发表的《太平洋上的歌声》,语言风格近似却似乎缺少了一些那个时期她所有的灵气。当然更没有沦陷时期散文中的那种委婉和细致。我感到心里有些悲凉,几十年无情的岁月、年复一年的牢狱生活,不仅摧残着一个人的生命,也无情地蚕食着一个人的才华。关露看我说不出什么有些失望,常常坐起来再朗诵一遍,坚持让我发表意见。面对这样一位执着的老诗人,我不能不感到震动,在很多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她在黑暗中为我读诗的样子和声音。我有时想,在写作这些诗歌时她是不是穿越时间的隧道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充满理想、义无反顾地作出决定的那个起点?假如时光倒流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她还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吗?我没有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种代表了他们青春岁月的革命精神已经渗透到了她灵魂的深处,让她永世不忘。她把这首长诗带来是想找一家刊物发表的,可我却有一种预感。人们是不会感兴趣的。那时候,经历过史无前例的思想震荡的人们对新东西的渴望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无论是老作家还是初露锋芒的文坛新秀都奋力冲破旧思想的束缚,努力捕捉新事物。可她好像还沉浸在三十年代,她的诗无论题材还是手法上都太老派了,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在开会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快乐的,或许终于有了回到队伍里来的感觉。但我仍然感到了她内心的落寞,那是不用说出来就能够体会到的。她既不像那些带着一股子不可一世的冲劲刚刚走红的青年作家们,也不像那些始终受到人们尊敬的文坛老者们,更不像经受了十几年磨难又终于回到领导高位上的文艺界的将帅们。他们的房间里常常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笑声不断,我们的房间里却是静静的。我多半时间在外面忙着各种各样的杂事,看惯了名流满座笑语飞扬的场面,整个人也处在一种兴奋中,回到房间时却总看到她在静静地看书或改诗。只有一两位老人来看过她,淡淡地谈一些事情,不知为什么在他们面前她似乎变得沉默了,并不想多说什么。她从不提起自己在监狱里的生活,她所经历过的耻辱和磨难,也从不抱怨什么。别人问起她那些年的情况时,她总是笑着转移话题。她是那么小心,自尊地维护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让我这个旁观者看了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从她和别人的谈话中我得知,她正急切地等待着中组部给她一个公正的政治历史结论。为此,她做了很多努力,还给某位领导同志写过信,正是那位领导同志在1939年的那个冬天里代表中央交给她打入敌人内部的任务,从而改变了她此后的人生道路。可是信寄出去一两年了却杳无音信。
       想听的故事没有听到,我自然也有些遗憾,但却又似乎更增加了我对她的尊重。那时候我虽然只有二十来岁,但有了“文革”中父母挨斗的经历,上山下乡时看到的种种阴暗面,和当兵时所经历的精神上的压抑,自己觉得心灵已经不再年轻,总想得到别人的同情和抚慰。就在那些夜里,我开始向她诉说自己的“不幸”。我讲得很多,或许是自以为曾经有过的单纯和理想在现实中遭受到的打击太大,我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常常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愤慨。边陲大漠的寒冷和荒凉,年轻伙伴的不幸死去,口出狂言带来的灾难……她始终靠在床上认真地听,鼓励我讲。有一次,在我讲完一些事情时,她下了床走到我的身边,摸着我的头说,你们这一代人真不容易啊!我听得见她声音里含着的深深的叹息和忧伤,那时候我才猛然从自己的讲述中清醒过来,想到身旁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所经历的一切,她把青春、才华、名誉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却一无所获,如今为了一纸平反文件,她天天盼夜夜盼内心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在她的面前我所说的一切又能算什么呢,我觉得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从心口直往上涌。热闹非凡的文代会一晃就过去了,人们匆匆相聚又匆匆分手。经过了好多天的忙碌,我终于在临别的一个晚上找到空闲陪她散步。我们在街上慢慢地走,秋天的晚风吹拂着我们,冷冷的空气中有树叶沙沙摇动的声音,时而有几片叶子轻轻地飘落。在一排茂密的大树下我们站立着,关露扬着头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树,那些树的枝干笔直挺拔,经过了整整一个春天和夏季的生长,油亮肥硕的树叶全都沉甸甸地摇曳在枝头,好像在等待着一场坠落。有好一会关露都不说话,我又听到了一声她发自心底的叹息。那叹息是悠长沉重的,风砍着她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齐的头发在风中散乱。在灯光下,我似乎看到了藏在镜框后面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蕴含着的泪水。我不知道说什么,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问。她在叹息什么呢,是不是想到了风吹落叶般的往事,还是又想到了那遥遥无期的组织结论,她在等待中挨过了多少不眠之夜,那是需要用什么样的耐心和毅力,或许是要用全部的对生命和信念的渴望来等待的啊!在那一刻,我真想为她做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仅仅是回到事实这样一个起码的要求也这么难实现呵。一种见到她之前的感觉重新回到心头,沉重和不安悄悄漫上来,一点一点地挤压着我的心。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见了她的笑,那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让我打了一个抖。我望向她,她的脸上有一种极复杂的说不清楚的表情。她抓住我的胳膊和我一起继续往前走,并且开始说些高兴的事情。我随声支应着,心里佩服她能那么快地调整自己的情绪,我想或许她始终都不愿意把那些沉重的东西传染给我。
       第二天,我把关露送到车上,她热情地邀请我到她香山的家去做客,她说那里空气新鲜,吃的东西也新鲜,和城里比她更喜欢那里。她的长诗果然在会上没有找到发表的地方,她有些失望,说回去还要好好修改。在那次大会上,她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无比坚强乐观的关露。至少,在1979年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她和许多人一样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希望。
       以后的日子关露是在等待和寂寞中度过的,一个大的热闹非凡的时代到来了,但它却没有带给关露热闹和新生。在北京香山那个幽静的小院里,她一个人过着冷清的日子。我和她通过几次电话,每次接到我的电话她都显得很高兴,听得出来她很寂寞,很少有人到她那里去。她关心地询问我的情况,嘱咐我好好工作,争取时间写一些东西。有时我会向她发发牢骚,说说自己遇到的麻烦和苦闷。她总是认真
       地听,然后鼓励我遇到问题要坚强冷静。谈论她的诗也是我们通话的一个主要内容,提到诗她的精神会振奋起来,话也变得喋喋不休,有时候她还会在电话里给我朗诵诗中的一些句子,问我这样写好不好。我不止一次地向她建议说,最好她能写写自己坎坷的经历,那些苦难的日子她是怎么挺过来的,肯定有人愿意出版,也有人愿意读。她答应着,人却兴奋不起来。过了些日子再通电话我们又谈到她的诗,她说还在改,但是口气变得有些急躁,好像经常写作到深夜。我担心她的身体劝她不要熬夜,她说没关系自己不在乎。我知道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写诗更重要了,流失的岁月带走了太多的遗憾,她是想要尽可能地弥补回来。我真希望她的长诗能够早日问世。那首诗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看到发表,现在想起来我却深深地后悔我没能记住那些诗,哪怕是其中的一些句子,更不知道那些诗后来到哪里去了。使我深感不解的是,其实她身上的故事实在太多了,特别是1939年到1945年这一段时间里,她深人敌人内部出生人死所经历的一切,对许多人来说一直都是一个谜。如果把这里面的任何一点事情拿出来写写都会引起许多出版者和读者的兴趣,可是这似乎并不是她所愿意的。是因为地下工作的纪律,还是压在她头上的一直没有到来的组织结论使她不能也不想揭开那神秘又残酷的一幕?她只是执着于诗的创作,想要把自己重新燃烧起来的激情倾注到对火热青春的歌颂中去,可是不幸的是,她失败了。那一年,在全国数百种杂志中,发表类似这种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的寥寥无几,她又一次被淡忘了。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到了。合家团聚的时候,我很惦念孤单一人的她,打电话过去问候。她好像感冒了,声音有些弱,说起身体来很是烦恼和无奈。我说过去看她,她连说好,立即又说路太远,那里又很冷,等春暖花开吧,到时候可以来住几天我们好好聊聊,说着电话里又是她特有的笑声了。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却到什么地方出差去了。那时候的文坛异常热闹,我常常跟了领导马不停蹄地奔跑在各种活动和会议之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突发脑血栓症,昏倒在地,虽经抢救脱离了危险,但身体和记忆力都受到了严重损害,连打电话似乎都很困难了。
       后来她的日子就越来越艰难,身体也越来越差,常常浑身疼痛彻夜难眠。病中的她好像完全被人们遗忘了,除了少数几个要好的朋友没有什么人去关心她。她为了要在城里找一个住的地方看病,为了解决看病的车子,为了找保姆而烦恼着,一个人苦苦地与生活抗争。后来几经周折,在梅益老的帮助下,她终于得到了朝内大街的一处房子。那是一间只有十平米的简陋小屋,只能容纳一张木板床和一些最简单的生活用品,但总算是有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在得知她搬进城里以后,我就想着去看望她,可每天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儿,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拖着。终于有一天,我去了朝内大街,没想到恰逢她去了医院,在黑洞洞的门前我站了好一会儿,想象着门背后的简陋和病人的痛苦失望地离开了,不料就这样失去了我们见面的最后一次机会。
       1982年对于关露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这一年的4月,她终于见到了中共中央组织部为她作出的《关于关露同志平反的决定》,这一天在她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艰难等待后终于来了,当她支撑着病痛不堪的身体,拿起笔来在这个决定上签字的时候,的苍凉可想而知。
       是12月5日,新的一年又要来临的日子。这天,冬日的北京是否天寒地冻,狂风是否携带着沙尘和哨子般的尖叫在幽长的胡同中穿过,我已经记不清楚。可是这一天在我的感觉中却永远是那么寒冷。就在这一天,在北京那条普通的街上,在那间只有十平米的潮湿小屋中,在人生的路途上艰难地走过了七十六个年头的关露,从容地支开陪伴她的人,收拾干净自己,吞下了早就准备好的大把的白色药片,在那张窄小的硬木板床上躺下来,为自己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是在隔日的下午,我收拾了办公室的东西正准备下班,接到了荒煤老的电话。话筒里是他惯有的语调,平静的,低而缓。他说关露去世了,是自杀……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几乎听不进去,只记得有很久我都呆坐在办公桌前。窗外,冬日的太阳正慢慢地在天际落下,红色的余辉还带着美丽和温柔在远处留连,我脑子里空空的很乱,好像不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她为什么要死呢,在我的印象中她是那么乐观,那么坚强,而且她望眼欲穿的平反文件才刚刚下达,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她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一直以为她是像钢铁般的无比坚强,可是我错了,她是一个敏感的有着血肉之躯的诗人,是一个承受了太多痛苦太多磨难而又无比自尊的普通人。她实在太累了,这一生中的多半时间里她都在等待,等待着还自己一个清白,这等待支撑着她瘦弱的身躯,也耗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份能量。当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时,她已没有力量和大家一起去迎接新的生活。孤单一人,而又重病缠身,她再也没有什么牵挂和留恋,一个人静悄悄地结束生命,清清白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面对这样一个结局,我不能不感到震惊,震惊之余,是说不出的痛。
       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向她告别。那一天北京刮着五六级的西北风,呼号的风声一直在我的耳鼓边唱着哀乐。我想着她,觉得她好像被狂风卷走了。我知道她希望我记住她的不是苦难而是快乐和坚强,而我在想到她时却永远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事后,见到梅益老,听说那天的告别仪式去的人很少,仪式只有短短的五分钟就结束了。在我印象中久经风雨考验的梅老是一向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可这一次,他拿茶杯的手有些颤抖。他说关露一直打电话找他,要他去,他实在太忙了,就在她去世前三天他总算抽出时间去了她那里。她躺在那张窄小的硬床上,屋子里乱七八糟,她的憔悴和生活狼狈让他吃惊,一个有才华的诗人,一个为党工作了五十多年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的老党员,怎么落到这么个境地,就连他也想不通,连他都感到很愧疚。他还提到她床头有一个塑料娃娃,大概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那个塑料娃娃陪伴着她。梅老是我熟悉的老前辈,上海沦陷时也在那里做地下工作,还帮助过关露。我本想从他那儿多打听一点关露早期的事情,可梅老说其实他知道的也不多,他最希望的是关露自己能写写当年的那些事情,但写作对于她这样一个病人来说已经是太吃力了,而且她的房间里连一张桌子也放不下。梅老连连叹息着说,即使是这样,关露那天还是说她决定写了,写好了就送给他看,她的去世真是太意外了,太可惜了。
       听了梅老的话我心里更加难过,好多天我都被忧伤困扰着。我对自己说,或许我应该为她终于摆脱了病痛的缠绕和苦难的记忆而庆幸,但我依然难过,因为她死在一个新的大时代的开端,她所经历的那些黑暗的岁月终于过去了,她本该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安享晚年,可她却留在了那个时代的尾巴里。她就这样走了,带走了她没有讲述的故事,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无言的空白。我在心里很多次地问自己,作为一个喜爱和敬重她的晚辈,在她软弱无助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去看望她,你不是想过好多回吗,你不是常路过朝内大街吗,是什么事情使你耽搁了,那些事情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你总以为日子还长,明天再说,你难道不知道对于一个经历了无数磨难的老人来说,还能有几个明天呢……
       怀着很深的思念,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又去过朝内大街。隔着马路,我站在那里,身边是车水马龙,行人熙来攘往,远处隐约着那栋不起眼的旧楼。在路的一边,一些老的房屋正在被推倒,推土机隆隆地响着,倒塌的瓦砾在阳光下掀起阵阵灰尘。不久的将来关露住过的旧楼也会被拆除,会消失,关露也会随着一起消失吗?生活中有的人和你相处很久却什么也留不下,有些人虽然相处短暂留下的却是永远都难以忘记的印象,他(她)会深深地埋藏在你心灵的泥土中,在那里落地生根,随着岁月的绵长而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关露留给我的就是这样的记忆。
       2004年10月文慧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