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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蜀山风情画(下篇)
作者:李世宗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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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回放◆
       喻老大上山猎熊,遭熊报复,一命呜呼;粉棠花为葬夫,将女儿花娘卖给曾府。秀才娘子与卢大棒私通,被秀才之子所杀,团总汪三槐趁机霸占了秀才娘子。小毛牛自荐去曾府扮祝寿金童,带花娘逃走被抓,花娘被卖入宫保府。为寻花娘,小毛牛误入宝月寺学得一身武艺。粉棠花因酒失身嫁给曾二少爷;小毛牛回家探亲打伤汪三槐之兄,走投无路为粉棠花所救。汪三槐私设关卡,民怨沸腾。黑衣女子闯关,打伤多名团丁;汪三槐惊遇“追杀令”。罗子舟带着小毛牛洗劫宫保府,发现花娘再次被卖;师父不辞而别,为找师父,罗子舟被大通和尚打下“舍身岩”……
       
       同盟会喜添“生力军”
       罗清泉领着罗子舟、小毛牛穿街过巷,钻进一家角楼,一位青年人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一见有人来,忙起身相迎。
       “这是熊克武先生,就是你们想见的革命党。”罗清泉介绍说。
       罗子舟一怔,觉得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只见他身穿学生装,剪短了辫子,梳个小分头,高高的身材,清瘦的脸庞,目光炯炯,显得非常英俊。哦,他想起来了,不就是昨天在城门口向他打听过革命党的那个年轻人么!罗子舟忙拱拱手:“哦,革命党!幸会!幸会!”
       熊克武还礼道:“久闻罗兄大名,今天能在这里相见,的确是个幸会。大家都不要客气,坐下来我们随便谈谈吧。”
       三人坐了下来,熊克武问罗子舟:“听说罗兄跳下舍身岩摔死了,这是怎么回事?”罗子舟便将前前后后的过程,简短地叙述了一遍。熊克武听了拍案叫道:“奇迹!奇迹!从三千多公尺的山岩上跳下去,没有摔死,真是亘古未有的奇迹,罗兄不愧是英雄!”
       “我算啥英雄?”罗子舟谦逊地说,“这是阎王爷不肯收留我。这不,今天就碰到麻烦哩,要不是这位罗兄帮忙,恐怕现在还关在警察局里呢。”
       罗清泉说:“百闻不如一见,今天罗大哥在警察局里大摆迷魂阵,弄得那警察局长服服帖帖,真叫我佩服。”熊克武听了哈哈大笑,说:“满清官府腐败昏庸,我们离胜利不远了!”
       罗子舟见熊克武谈笑自如,是个豪侠之士,便毫无顾忌地问道:“你们革命党打过官府的财喜么?”
       熊克武说:“没有。”
       罗子舟又问:“杀过贪官没有?”
       熊克武说:“没有。”
       “你们不抢不杀,为什么官府要捉拿革命党?”
       熊克武想了想,说:“因为我们要推翻皇帝!”
       “推翻皇帝干啥?”罗子舟感到十分惊讶。
       熊克武说:“因为满清的皇帝和他的臣僚们,腐败昏庸,不推翻他们,中国就要亡国灭种。”
       “推翻了皇帝,谁来当皇帝呢?”
       “那就不要皇帝,永远也不要皇帝,我们就共和了!那时,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你说好不好?”
       “这个好!这个好!”罗子舟高兴地站了起来,说,“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谁不同意!”
       熊克武故意问:“你为什么同意?”
       “怎么不同意?”罗子舟激动地说,“我罗某出身草莽,杀贪官、打土豪,劫富济贫,不都是为了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么?看来,你我弟兄是志同道合了!”
       熊克武听了,笑道:“罗兄,你是条汉子。不过,我们革命党并不干你那些事,劫富济贫已经不适合时代的要求了。”
       “为什么?”
       “劫富济贫只能救你自己,也许连你自己也救不了。如今四亿中国人都穷,你能救得了吗?这嘉定府遍街都是讨口子的,你能救得了吗?还有,你杀贪官,全国那么多的贪官污吏,你杀得完吗?”
       罗子舟听了,闷着头想了半天,问:“那怎么办呢?”
       熊克武说:“我们要找到人民贫穷的总根源,这就是封建专制不合理。所以,我们要推翻满清,实行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实行耕者有其田,大家才能富裕起来!”
       “耕者有其田?”罗子舟看了小毛牛一眼,他不懂这句文绉绉的话。
       小毛牛小声说:“就是庄稼人自己有田地。”
       “好!好!庄稼人自己有了田地,穿衣吃饭就不愁了。”罗子舟兴奋起来,忙对熊克武说,“你们革命党好,我要入伙!”
       罗清泉笑着说:“罗大哥,这不叫入伙,叫参加革命党。”
       “对,参加革命党!小毛牛也参加,我的兄弟伙也参加!”罗子舟遏制不住自己,叫喊起来。
       熊克武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欢迎你,我们欢迎所有的志士仁人参加到我们队伍里来。不过,革命党是有严密组织的政党,它有纲领,有组织原则,如果你决心参加,先得了解一下革命的意义,懂得为什么要革命。”说完问,“你二位识字么?”
       罗子舟说:“我多少识几个。”又指着小毛牛说,“他识字比我多。”
       “那就好。”熊克武从书案上拿过几本书来,递给他俩,“你们拿去看看。不过,要小心,不能叫别人发现,看完后再到我这儿来。”
       熊克武给他俩的书,一本是《革命军》,另一本是《醒世钟》,还有一本是《中国魂》。两人回到客店,关上门,没看几句就舍不得丢手了,只觉得书上有好多是自己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他们越读越感到亲切,越读心中越明亮……
       读完了三本书,罗清泉又带他们去见熊克武。这次,是在肖公嘴的一只船上。在船头上,可以望见对岸的大佛以及远去的孤帆。熊克武说:“这里僻静,大家可以随便畅谈,你们看了那几本书有什么心得?”
       罗子舟想了想,说:“我识字不多,书中的道理我还吃不透。不过,有一点我明白了,只有推翻皇帝,建立民国,大家才有出头之日。过去我干的那些绿林结义的事,以为是英雄,其实完全错了,现在我好像从舍身岩下爬起来一样,找到了一条光明正道,我决心跟着你们闹革命!”
       小毛牛也说:“我家很穷,现在才知道穷人为啥受压迫,一是没有钱,二是没有权。书上说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人人平等,人人自由,谁也不压迫谁。’这样的世道多好啊!所以,我要跟你们闹革命!”
       熊克武听完二人的表态后,说:“很好!很好!我欢迎你们!革命是大家的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于是,两人亲书盟约,简单地举行了入盟仪式。这样,二人便同时加入了同盟会。
       罗清泉叫船夫拿出准备好的酒菜,四人在船上边喝酒边商量。熊克武说:“我已经定好了船,明日就要到重庆,再由重庆转上海,向总部汇报四川的工作。这嘉定一带的工作,由清泉同志负责;雅安至洪雅一带的工作,我想由子舟同志负责,凤麟(小毛牛)同志协助。大家以为如何?”
       罗子舟说:“这个我不推辞,叫我干啥我干啥。不过,我是个粗人,叫我‘扎硬子’、‘抢马驮’(江湖上的一些勾当)我不成问题,但这闹革命,要咋个闹法呢?”
       熊克武笑着说:“说是闹革命,其实不能公开闹,只能暗中活动。我常常扮成挑夫,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敌人怎么也抓不着我。为了革命,什么苦都得吃,什么人都可以装扮:挑夫、商人、算命匠、道士、和尚,甚至讨口子的……”
       罗子舟说:“这些我都干得来,为了革命,死都不怕,还怕扮这些么?”
       熊克武说:“这些都是暗中活动的形式,因为川南这一带,满清势力还相当顽固,民众也还没有觉悟,不得不这样。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哥老会的力量在迅速发展,他们当中好多人有反满思想。子舟同志在哥老会中,有一定影响,如果你以哥老会做掩护,暗中联络各地会门,宣传革命道理,发展革命力量,等待全国举义,这样做较为妥当。你看如何?”
       罗子舟说:“好。各地哥老会,都有我的人,我的话他们是会听的,请你放心。”
       当下罗子舟拿出那些金银首饰,熊克武叫罗清泉拿去换成大洋,分别给罗子舟和小毛牛作活动经费。第二天,他们送别了熊克武,罗子舟回雅安一带活动,现在人人都知道他被打下舍身岩死了,官府已撤消了通缉他的命令,只要他不再干那些打家劫舍的事,就不会暴露。小毛牛回柳江却有些不便,他打伤过汪镖师和何世雄,那汪三槐与何八太爷都不会善罢甘休,这一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两人商量了一会,罗子舟忽然说:“有了!不知你愿不愿意?”
       小毛牛说:“闹革命,死都不怕,还说什么愿不愿意。”
       罗子舟说:“那你扮成和尚吧。”
       “为什么要扮成和尚?”小毛牛问。
       “你扮成了和尚,就表示看破红尘,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谁还会找你麻烦呢?”
       小毛牛想起了他妈,还有花娘,心里有些踌躇……
       “你今天怎么啦?”罗子舟说,“这是为了闹革命,又不是真的要你当和尚。熊先生不是说过,为了掩护自己,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扮!如果你妈不同意你当和尚,你可以慢慢地向她解释,至于你那个花娘,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闹革命就要一心一意,别想她了!”
       小毛牛想起七姑子的话,花娘也许真的死了,或者早已嫁人了,也许自己真是和尚命吧。想到这里,便点点头说:“我听大哥的,就扮做和尚吧,那取个什么法号呢?”
       罗子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好的法号,便问道“宝月寺那座山叫什么?”
       小毛牛说:“苍然山。”
       罗子舟说:“你就叫毛苍然如何?”
       小毛牛高兴地说:“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毛苍然回到宝月寺,意外地见到了小和尚智伦。原来师父出走那天,他去柳江送信。当他得知师父在峨眉山被害,悲痛欲绝,要找大通和尚去讨还血债,毛苍然拦住他说:“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罗大哥要我们在宝月寺长期住下来,养精蓄锐,将来伺机而动。”然后问智伦,“到柳江送什么信?”智伦说:“给袁子斋送信。”
       “袁子斋!是不是在中街摆赌开茶馆的那个袁子斋?”
       “怎么不是?他是舵把子,人称袁大爷。”
       “师父怎么认识他?”
       智伦小声说:“师父跟袁大爷都是大顺王的部将,大顺王兵败后,他同师父逃到这里,师父出了家,他做买卖,开了个‘聚仙居’茶馆,与那些绅士们来往甚密,当了舵把子,可吃得开了。你不知道?”
       毛苍然说:“我们庄稼人,很少上街。再说,那时我也小。”
       智伦说:“袁子斋跟师父感情很好,如果他知道师父被害,还不知怎样难过呢!”
       “你能引我去会会他吗?”毛苍然问。
       “怎么不能?你是师父的徒弟,他一定会关照你的。”
       “那好,明天就去!”
       曾廷宇戏说铁路捐
       自从打伤汪镖师逃出柳江后,已经两年了,家乡风物依然如故,只是自己却变成了和尚……毛苍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然而,一想起闹革命,心中却又燃起了希望之火。
       他一进上场口,便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杂货铺,店门口挂着“三槐堂”的招牌,货架上摆得琳琅满目。他想买几瓶酒送给袁子斋,当作见面礼,却见汪三槐在柜房里说话,忙避开汪三槐的视线,扭头便走。他想,这些靠收租吃饭的有钱人,也做起生意来了,世道真的在变。
       中街靠山一边,砌着风火砖墙的,便是“聚仙居”茶馆,毛苍然小时也曾来过,他知道楼上是赌场,楼下三通铺面,都是茶馆,可今天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茶客。
       毛苍然和智伦跨进茶馆,就听堂倌喊道:“两位师父,请坐。要茶么?”毛苍然上前问道:“袁大爷在家吗?”
       堂倌认得智伦,忙回答:“刚才出去,二位师父坐着吃会儿茶,他便回来了。”说着请二人在街檐坎的一张茶桌边坐下,随手摆出两个茶碗,泡好了茶。
       刚坐下,只见一位身着对门扣短褂,腰系红绫子飘带的小伙子,跨进店来,高声对堂倌喊道:“开水准备好没有?大爷要回来了!”堂倌应道:“都准备好了。茶碗也摆好了。”
       毛苍然往堂间一看,果然十多张桌子上,都放着茶碗,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心想,莫非今天有人来茶馆评理么?看来袁大爷很忙。便对智伦说:“走吧,等会儿再来。”二人正要起身,那小伙走过来,把毛苍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惊讶地问:“你是小毛哥!”毛苍然也认出来了,“你是赵老四!”
       “你怎么做起和尚来了?”赵老四拉着毛苍然的手说,“你妈想你想得好苦呀,你可回来了!”说着,便拉着二人来到烧开水的炉房里。这炉房与茶堂只一窗相隔,透过竹窗帘,可以看见外面堂口里的一切。赵老四让二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说,“你打伤了汪镖师,汪三槐还怀恨在心,你回来干啥?”毛苍然说:“这个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我要找袁子斋大爷。”
       赵老四听说要找袁子斋,拍着胸口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入哥老会啦,袁大爷就是我的拜兄。”说完,又隔帘望了望外面堂口,对毛苍然说,“你们看,茶碗都摆好了,等会儿老太爷们都要到这儿来开会,说是什么捐款的事。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说完,出外忙去了。
       不多时,堂口上便人声嘈杂起来。毛苍然透过窗帘往外一看,只见大胖子袁子斋,领着何八太爷、杨四老太爷、张二老太爷、团总汪三槐跨进茶馆,后面跟着一群绅士富商,长袍马褂,真可谓冠盖如云。绅士们彼此谦让了一番,自然是德高望重的何八太爷、杨四老太爷、张二老太爷坐在首位,其余绅士商人依次入座,堂口上坐得满满的。袁大爷忙吩咐泡茶,赵老四与那堂倌提着开水壶来回沏茶,忙得满头大汗。
       茶沏好后,何八太爷笑着对袁子斋拱了拱手说:“袁兄,这回又来打扰你了!”
       袁子斋忙还礼道:“难得众位大伯爷来这里议事,兄弟没什么招待,就这碗清茶,多有得罪。”众人齐说:“谢了!”
       汪三槐嘬了几口茶,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还是那铁路的事,铁路这个……这个铁路……唉!要大家出银子,县咨议会有……有明令,这项款子一……一律随粮附加,每亩田课银一两。诸位,一两啊……”汪三槐话未说完,张二老太爷忍不住了:“每亩课银一两,我家三百亩,岂不要拿出三百两银子,这不是抄家么!”他一开口,乡绅们七嘴八舌吼开了,说是这年头苛捐杂税弄得人喘不过气来,又来什么铁路捐,二天不知道要来个什么“铜路捐”,那就别想活了。
       杨四老太爷拍了一下桌子,愤愤说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去年才搞了什么‘废科举,兴学校’,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今年又闹着修什么铁路,这不是跟着洋人造反么?这些都是康有为在捣鬼!”
       汪三槐哭丧着脸说:“谁捣的鬼,我也不知道。据说,这是先帝驾崩前批准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小皇帝爷走的是御道,这铁路有什么好走的?”
       “是呀!”何八太爷说,“我活了七十多岁,哪里听说过拿铁巴来修路,就铺点大石板不是也好走吗?干吗要拿铁巴来修路?真荒谬绝伦!”
       大家听了也莫名其妙,这铁路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坐在汪三槐后边的一位年轻绅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汪三槐掉头一看,原来是曾廷宇,便没好气地说:“曾学监先生,莫非另有高见,请给我们讲讲,这铁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毛苍然认得这位学监先生,他是拔贡出身。今天,曾拔贡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戴着红顶子瓜皮小帽,脸上虽有几个白麻子却目光炯炯,年轻英俊。他慢慢站起身来,向众人鞠了一躬,说道:“诸位老前辈,鄙人不才,曾去北京候缺,在外飘荡数年,虽一事无成,却受益非浅,深知要国富民强,一是要兴学校,二是要办实业,所以鄙人才从北京回来,创办了高等小学堂。有人反对,说这是忘宗典祖,这里我不想反驳。谁是谁非,要让事实来回答。现在要修铁路了,又有人反对,说是跟着洋人造反。其实,大家对铁路为何物都不知道,就盲目反对,不是瞎子摸象么?”毛苍然也想知道这铁路是什么,便屏住气,侧耳细听,只听曾廷宇继续说,“现在欧美各国,都在大修铁路。我国才刚刚开始,最近从北京到天津也修了铁路。鄙人就是乘京津铁路的火车,从北京到天津,再坐船由长江回到故乡的。”
       
       “那你说说铁路究竟是什么样子?”何八太爷急着问道。
       “铁路是什么样子,怎么说呢?”曾廷宇想了想,叫人拿了十几根筷子来,将筷子两根两根地平行摆在桌子上,摆得很长,然后对众人说,“那铁路,就是用两条平行的铁轨,连续不断地铺成的,上面要跑火车,那火车真长,有十来节车厢,每节车厢里可坐一百来人哩。”
       众人听了都疑惑不解,问:“要载这么多人,谁能推得动?”
       曾廷宇笑了笑,说:“当然不能用马拉人推,那火车是用蒸汽机带动的,跑起来风驰电掣,一天能行一千多里路程。”
       众人听了都目瞪口呆,毛苍然也暗暗地伸了伸舌头。
       曾廷宇接着说:“诸位想想,火车有如此大的载运能力,一天该运多少乘客和货物!所以,修铁路是一本万利之事。外国人都想到中国来修铁路,赚我们的钱,我们当然不答应。可是国家又拿不出钱来修,于是先帝才答应,铁路允许民办。我们四川要修一条铁路,直达湖北武汉,叫川汉铁路。要修这条铁路,就要大家来投资,购买铁路股票。外面许多商家,早就争着购买,我们这里已经迟了,所以决定有田地的绅士,便随粮附加,按你附加多少银子,就发多少股票给你……”
       “这股票拿来干啥?”众人忙问。
       “我刚才说过,这是一本万利之事。铁路修成了,每年要赚回多少银子!你就拿着股票去分红,将来连本带利一并还你,这比你放债强多了。”
       众人“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何八太爷瞥了那汪三槐一眼:“你怎么说不清楚,弄得大家虚惊一场,原来并非派款。”
       汪三槐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说:“怎么怪得我呢,上头也没说清楚,我只当是像庚子赔款一样,按田亩附加,谁知这回弄错了!”
       绅士们听了曾廷宇的解说,都愿意做这一本万利的生意,正热烈地议论着,突然街上喊起来:“打死人罗,打死人罗!”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边喊边跑进茶馆,直往人多的地方钻,后面紧跟着一位摇摇晃晃的小脚女人:“小娼妇,站住。再跑打死你!”那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棍子追到茶馆里。
       “杨二嫂,打你女儿干啥?”袁子斋喝住了她。
       “这小娼妇十多岁了,不缠脚,打死算了!”杨二嫂怒不可遏。
       “别吼。这儿正在议事,你就悄悄把女儿叫回去吧,什么事等会儿再说。”袁子斋想劝走杨二嫂。
       “哎呀,袁大爷,你是一方之主,请你评个理。我女儿许配给方家,八字都合啦,那方家说我女儿不缠脚,要来退婚,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嫁不出去的东西,不拿来打死,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么?”杨二嫂说完又要打孩子。那女孩东藏西躲,把个茶馆闹得天翻地覆。
       毛苍然从未见过这样滑稽场面,他要看看上层人物们怎样处理这件事。袁子斋态度暧昧,笑嘻嘻地望着绅士们,希望他们发表意见,但却没有人肯先讲话,大家都用呆滞的目光瞪着何八太爷,要看八太爷的态度。八太爷咳了两声,开腔了:“打得好!”八太爷用长烟杆子指着女孩说,“你娘叫你缠脚是为你好呀!这么大的姑娘不缠脚,成何体统?人家会说你娘没家教,你怎么嫁得出去呢?”
       “嫁不出去算了!不缠就是不缠,打死我也不缠!”女孩十分倔强。
       “小娼妇!”女人骂道,“八太爷给你说话,你还敢顶嘴?”
       “八太爷,九太爷说,我也不缠!”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蔑视八太爷,这还了得。
       “反了!反了!”八太爷咆哮起来,额上迸起青筋,颤巍巍地对女人说,“你把她管不着,我来帮你教训教训她。”说罢举起长烟杆,向女孩劈脸打来。那女孩将身一闪,只听“笃”的一声,那烟杆子不偏不倚正打在汪三槐的秃脑袋上。汪三槐“啊呀”一声,倒在椅子上,众人忙上前扶起,只见后脑勺上迸起了个大疙瘩。于是众人哗然,毛苍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八太爷忙丢了烟杆,摸着汪三槐的头连声说:“对不起,失手了,失手了!”
       汪三槐两手捂着脑袋说:“不要紧,误伤,误伤!”说完,使劲地让疼歪了的面部恢复平静。他睁开眼睛一看,那女孩还呆呆地立在他旁边,顿时火冒三丈,想把刚才挨的一烟杆怨气,撒在女孩身上,他举起手就要给女孩一个耳光,却被旁边的曾廷宇拦住:“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打别人的孩子不怕有失体统么?”
       汪三槐火了,指着曾廷宇的鼻子吼道:“你是拔贡应该知书识礼,自从你办起学堂,鼓吹什么女子放脚,什么男女平等,全是异端邪说!这个女娃子不缠脚,就是受了你学堂的影响,你究竟要把地方上闹成什么样子?”
       曾廷宇却不生气,泰然自若地说:“你的这番话,我听够了。这女孩不缠脚是不是受了学校的影响,这要叫女孩子自己来说。”说着将女孩叫到跟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姑。”女孩子低着头说。
       “你为什么不愿缠脚?”
       “痛。我怕将来走不得路,做不得活!”
       曾廷宇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扫了众人一眼说:“诸位听清楚了吧,这杨大姑说她不愿缠脚,是怕将来走不得路,干不得活,成个残废人,靠男人养活有什么意思!”
       “女人不靠男人,那又靠谁呢?”汪三槐说。
       “我说要靠自己!”曾廷宇喝了一口茶说,“我朝自定鼎以来,便三令五申禁止缠脚,总是禁而不止。我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脚,硬要缠成三寸金莲,弄成残废!”
       “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女人不缠脚,还像个女人么?”何八太爷气冲冲地说。
       “怎么不像女人呢?”曾廷宇笑道,“在座诸公都是有顶子的,想必知道三皇五帝,读过四书五经。要说是祖宗传下的规矩,请向三皇五帝时,女人缠过脚吗?四书五经里哪一篇哪一章,又讲过女人要缠脚呢?”
       绅士们被问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不,不,不对!”汪三槐结结巴巴地说,“女……女人不缠脚,怎、怎么好看?”
       “是啊!”曾廷宇意味深长地说,“谁不知道秀才娘子那双三寸金莲?要不,总爷能喜欢吗?也许她还在守寡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汪三槐面红耳赤,嘴巴直打哆嗦。
       “缠脚这一陋习,完全是那骄奢淫逸的帝王们和那些闲得无聊的士大夫们倡导起来的。”曾廷宇继续说,“他们玩够了蛾眉柳腰之后,又把兴趣转移到女人脚上,人为地制造出小脚,酿成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惨祸。有人说女人不缠脚就不好看,试问,观音菩萨赤着一双大脚,大家却要拜倒在莲台之下,难道观音菩萨也不好看么?还有大家赞美的花木兰,说她是女中丈夫。如果她是小脚姑娘,能够万里从军,十年征战,为国立功吗?”曾廷宇说到这里,指了指杨二嫂,说,“看你杨二嫂,拖着双小脚,走起路来拐三蹩四,摇摇晃晃,连个小孩子都追不上,你这小脚有什么用呢?你女儿说她不愿缠脚,是怕将来走不得路,干不得活,这话说得多好啊!”
       杨二嫂看到大家把目光投向她那双尖尖脚,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拔贡老爷,别提我这双脚了,比起秀才娘子的三寸金莲,这就算是大脚了。不管你怎么说,脚是要缠的,不缠怎么嫁得出去呢?让你费心了。”说完,拉了女儿就走。
       曾廷宇还想说什么,忽然街上的人叫喊起来:“起火啦!起火啦!”于是,所有话题一下砸了板。袁子斋大声问道:“哪里起火啦?”
       “三槐堂起火了!”
       汪三槐一听是自家铺子起了火,吓得脸一下白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茶馆。
       毛苍然凛然拒“赏银”
       三槐堂的屋顶上黑烟滚滚,忽地一团火焰冲开屋顶,那火舌乘着风势东伸西舔,霎时,大火便封住了铺门。几个伙计有的手里提着一瓶酒,有的抱着一包盐,有的拿着一杆秤,像几只无头苍蝇乱碰乱窜。
       
       汪三槐气得乱叫:“给我打火呀,快打火呀!”
       围观群众虽多,却站得远远的,谁也不动手。何八太爷、杨四老太爷这些头面人物,赶到火场,也一个劲地喊着打火,但人们仍然站着不动。还是袁子斋明白,他挽起袖子走到人群中间,打了一躬:“各位弟兄,大家都是同乡共井的人,要识大体,顾大局,不计小怨。这水火无情,烧了汪三槐一家不要紧,要是烧了十家八家怎么办?袍哥人,义气为先,看着干啥,快动手啊!”袁子斋这么一说,袖手旁观的群众这才动起手来,提水的提水、拆屋的拆屋。可是,火越烧越旺,汪三槐的铺子眼看就没救了。
       汪三槐忽地想起秀才娘子,他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看见,问两个伙计都说不知道。正在着急,忽见一个丫环哭喊着跑来:“二老爷,不、不好了,新奶奶……”
       “新奶奶怎样?快说!
       “她,她在……楼上,还,没出来!”
       汪三槐一听,吓得面如土色:“狗娘养的,你是怎么服侍新奶奶的?”说着给了丫环一个耳光。
       小丫环捂着半边脸哭道:“我扶着她下楼,她那小脚走不动,我又背不动她,想出来叫人去背,可出来就进不去了……”
       汪三槐听了,发疯似地嚎叫起来:“天呀!这怎么得了!凤仙,凤仙啊!”
       整个楼台都在烈焰包围之中,只见一个女人,从那楼上的窗口里,探了一个头出来,用手乱招,似乎在喊“救命!”
       汪三槐一见,一把抓住袁子斋的手哀求道:“袁兄,你要救命啊!”袁子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汪三槐又抓住曾廷宇哀求道,“老弟,你见多识广,想法救救她吧!”曾廷宇叹了口气说:“都怪她那三寸金莲,这有什么办法呢?”他想了想,说,“我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就悬个赏吧!”
       汪三槐一听,觉得言之有理,立刻对众人高声喊道:“谁能救出我的女人,赏银一百两,一百两!”见没人应答,汪三槐真的急了,又高声叫道:“五百两……一千两!”可在场的群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眼看大火就要烧着楼上的栏杆了,浓烟中突然有两个人影晃动,一眨眼,只见两个人扯着一个女人,走到栏杆上,纵身一飞,穿过火焰,落在街心。
       众人一看,救人的竟是两个年轻的和尚。汪三槐想上前拜谢,那两个和尚转身一跳,飞上房檐,眨眼就不见了。
       “好功夫!”
       众人一片喝彩。汪三槐抱起吓得半死的秀才娘子,连连问道:“烧着没有?烧着没有?”人们看得清楚,秀才娘子依然是那样娇娇滴滴,连头发也没烧焦一根,只是那绣花鞋掉了一只,露出了纤纤玉笋。原来那三寸金莲竟是这样,四个脚趾全折断了压在脚掌底下,只剩下一个大指拇,尚能辨认出脚尖来;整只脚就像五月端阳剥了笆叶的粽子粑。这样畸形的脚步,平时走路都困难,遇着这样的火灾如何能脱身?
       秀才娘子惊魂稍定,“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汪三槐慢慢地将她扶了起来,却怎么也走不动,还是杨二嫂乖觉,上前帮助搀扶,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她扶上轿子,抬回乡下大院去了。
       汪三槐的“三槐堂”只剩一片瓦砾,相邻的几家店铺已被打得穿枝透杆,片瓦不留。汪三槐都不在乎,只是担心当众许下的一千两赏银。要是那两个和尚真的前来索取,这么多的银子岂不花得冤枉!可也奇怪,两个和尚竟不知去向,也没人登门索赏,这使得汪三槐暗暗高兴,以为神灵保佑不该蚀此大财。
       可是,秀才娘子却成天闹着要找寻那两个年轻的和尚,说是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何况救了她一条命!
       汪三槐嘻皮笑脸地说:“我派人四处找寻过了,就是找不到,你叫我怎么办?”秀才娘子想想说:“袁子斋是通江大爷,来往人多,你到他那里打听打听不好吗?”
       汪三槐不敢不去。袁子斋是个爽快人,一见汪三槐来,劈头就问:“送赏银来了么?”
       汪三槐吓了一跳,忙问:“两个和尚在你这里?”
       “在我这里等你赏银呢!”袁子斋故意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何况你是有身份的人,难道要别人登门索赏么?”
       “当然,当,当然……”汪三槐愣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银子么……这个……一定筹……划!”
       见他如同割肉的样子,袁子斋哈哈笑了。“你放心,我的手腕子不会向外拐的。你先请几桌客吧,叫你夫人多说几句感谢话,然后大家帮你方圆方圆。这人情好,吃水甜。你就别在银子上多考虑了。”
       次日,汪三槐在袁子斋的聚仙居茶馆里叫了几桌席,说是感谢那些打过火的人。其实,来的都是本地的头面人物。
       秀才娘子一身缟素,脸上薄薄地擦了一层脂粉,那韵味不亚于戏里的白娘子。人们看了都暗暗叫绝:这样标致的女人,怎么死得?无怪汪总爷要悬赏一千两银子呢!
       汪三槐请的客人全到齐了,只差那两个和尚了,大家等了会,有些耐不住了。何八太爷对汪三槐说:“不等了,开宴吧!”
       汪三槐走到客人中间,拱了拱手说:“诸位,鄙人治家不严,下人疏忽,以致酿成回禄之灾,牵连邻舍,累及亲友。今天鄙人聊备薄酒,在这里向大家赔罪了。”说罢,向众人作了一揖,然后继续说,“值得庆幸的是,拙荆身陷火海,多亏两位师父见义勇为,冒死相救,才得以绝处逢生。如此大恩,千金难报,鄙人早已许下诺言,悬赏若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众人频频点头。
       “然而,可是……”汪三槐一个大转弯,“赏银多少还得量其所有,鄙人遭此厄运,已弄得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如今手头拮据,东借西挪,才凑足区区小数,虽然不尽人意,不过鄙人也已竭尽全力了。所以等两位师父来时,还望大家从中方圆,务使了结此事,鄙人感激不尽!”说完又作了一个揖。
       大家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汪三槐请大家来,是当“市侩”、当“说客”的。可要是讨价还价不成,那两个和尚动起武来,谁能吃得消?在座的不由都捏了一把汗,坐在席桌上,谁也不敢动筷。
       忽听外面喊道:“袁大爷回来了!”众人往外一看,只见袁子斋领着两个年轻的和尚大踏步走进茶馆。那两个和尚身穿缁衣,脚穿布鞋,颈挂佛珠,头顶上留着青青短发,齿白唇红,倒像戏里的唐僧和尚。
       大家纷纷站立起来。袁子斋向众人拱了拱手,说:“诸位,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现在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就是那天从火海里救出总爷太太的师父!”
       众人报以友善的笑和一片掌声。
       “这位姓毛,法号苍然。”袁子斋拉着毛苍然对众人说,“其实,他是本地人,就是毛二嫂的儿子。”
       汪三槐一听,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不会吧!可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两年前的小毛牛,不禁怒火往上一蹿,正想叫人拿下,却见秀才娘子走到毛苍然身边问道:“你就是毛二嫂的儿子毛凤麟吗?我听先生说过你的名字!”
       “是的,师母,我叫毛凤麟。”毛苍然回答说。
       “真想不到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秀才娘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双手捧到毛苍然面前,“这点小意思,请你收下吧!”
       汪三槐一看差点叫出声来———五百块大洋!天啦,这不是杀人吗?正想上前阻挡,却见毛苍然摇着头说:“你是我的师母,救你是学生应该的事。出家人四大皆空,拿财帛何用?请师母收回去吧!”
       袁子斋也上前劝道:“嫂子,你就收回成命吧。常言说得好‘财帛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他们都是义士,你就别难为他们了!”
       秀才娘子还想说什么,汪三槐忙一步上前,从妻子手中夺过银票。“两位师父不收,你就别强人所难了。”说完,将银票赶紧揣进衣裳包包里,仿佛怕它飞了似的。
       袁子斋笑了笑,拉着汪三槐说:“总爷,今天趁大家都在这里,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事情和盘端出来吧。你心里也清楚,这位毛苍然师父,就是两年前打伤令兄汪镖师的小毛牛,你不是要捉拿他么?今天他自己送上门来了,就请你发落吧!”
       
       汪三槐想不到袁子斋有这一手,急得他“这这这”地说不出话来。秀才娘子啐了一口,骂道:“什么汪镖师,老不省事的。依我看,打得好。毛苍然是我的救命恩人,谁敢动他一根毫毛,老娘就跟他拼了!”
       众人听得秀才娘子骂老不省事,都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竟哈哈大笑起来。
       何八太爷从未见过如此放肆的女人,大概有点物伤其类,于是,愤愤地将烟杆子在桌上一敲,叹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汪三槐忙上前喝住秀才娘子。“女人家别多嘴!”然后和袁子斋拱拱手说,“袁兄你太多心了,今天兄弟设宴为了啥?就是感谢两位师父救命之恩,怎么说起过去的事来了。今天毛师父不计前嫌,赴汤蹈火救了我妻子,并且不图酬报,如此见义勇为,我汪某感恩还来不及,怎敢恩将仇报呢?”说完走到毛苍然面前,深深一揖道,“老弟,过去的事就甭往心里记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今后用得着我汪某的地方,我尽力奉承便是了!”
       袁子斋见汪三槐捐弃前嫌,心里十分高兴,对众人高声说道:“汪三槐乃一方之主,又如此通情达理,不计小怨,定能政通人和。今天,我们为地方安宁与和睦痛饮一场吧!”
       众人一听都兴奋起来,纷纷举杯祝酒。
       曾廷宇端着一杯酒,走到毛苍然和智伦面前问道:“二位师父能饮酒乎?”
       毛苍然说:“我俩入乡随俗,不拘戒律!”
       曾廷宇连连点头道:“好!我也是个洒脱人,不喜欢清规戒律,请干此杯!”
       毛苍然接过酒一饮而尽,说道:“学监先生学问渊博,见多识广,回乡举办新学,造福桑梓,令人钦佩。只恨我遁入空门,不然,一定拜在门下,求先生教诲!”
       曾廷宇忙说:“岂敢!岂敢!廷宇在外浪迹多年,深知国家之所以受列强侵略,一是政治腐败,二是国民愚弱。所以我主张兴学校,以启迪文明;倡国术,以强民体质。两位师父俱是武林高手,如能接受聘请,担任敝校体操教席,教学生学点棍棒拳术,那才造福桑梓呢!”
       众人一听都说:“这个好,两位师父就答应了吧!”毛苍然想,这样接近学生,可以更好地进行革命活动,并能得到曾廷宇的帮助,便慨然应允。
       罢宴后,毛苍然回家看望两年不见的老母。正好粉棠花也在,一见小毛牛做了和尚,咬牙切齿地骂开了:
       “不中用的东西,无情无义,把花娘都忘了,要是花娘还在等他,岂不辜负了她一片痴情……”
       毛苍然忘了解释,他痴痴地望着粉棠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于花娘,毛苍然何尝一日忘怀?然而,花娘在哪里呢?
       花月红踏青遭“色劫”
       洪雅县城南梅花巷里,有座小小院落,三间低矮的瓦房,这便是蔡守儒的家。这蔡家,原也是有功名的,不过早已破落。到了蔡守儒这一代,更是每况愈下,他读了一辈子“子曰诗云”,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总算一手小楷字还写得不错,才在县衙里找到一个缮写公文的差事,算是个二等师爷吧。蔡守儒为人胆小怕事,对上司俯首帖耳,唯唯诺诺,所以知县换了一个又一个,蔡守儒依然伏在案上,没人抢他那条冷板凳。长期伏案工作,使他两鬓全白,腰佝背驼,颧骨高耸的脸上布满皱纹,鼻尖上一副老光眼镜使他更显老态,走起路来脑袋前趋,仿佛乌龟爬行。于是,人们赠他一个“蔡乌龟”的绰号。
       蔡守儒虽然其貌不扬,却艳福不浅,在他门可罗雀的破屋里,竟藏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娇妻。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前妻李氏的陪嫁丫头月红。前年李氏死了,月红被他连哄带骗收了房。
       这月红姓花,被曾老太太卖掉时不过十四五岁,如今也不过二十一二。这么年轻美貌的女人,厮守着一个丑老头能不怨恨?她每天饭来张口,水来湿手,一应家务事儿便都落在了蔡守儒身上,稍不如意便詈鸡骂狗。
       那天,蔡守儒又挨了月红一顿臭骂,心里很是憋屈。他听说鸦片烟能消气安神,便一头钻进烟馆。蔡守儒掏出五百钱,买了一小盒大烟刚倒下床,忽然门外窜进来个发了烟瘾的烟鬼,口里不住地打呵欠,颤抖的手却紧紧地捏着一根绳子。蔡守儒支起腰来一看,发现绳子的一端,缚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小丫头。蔡守儒一望便知这是人贩子弄来的生意。想起近日月红说要买丫头的事,便跟人贩子搭讪起来。那人贩子说要把“货”弄到嘉定府去卖,可一连两天都没有下水船。蔡守儒探了一下口气,人贩子伸出四个指头说:“少了这个数不能卖。”
       蔡守儒笑了笑说:“老兄,现在不比从前了。北方闹兵患,南方闹饥荒,卖儿卖女的多得很,有的丢在路旁还没人捡呢。要是你真想脱手,我出这个价你看如何?”说完比了两个指头。
       那人贩子摇了摇头说:“这货跟货不同,你看这姑娘生得多乖,再过几年就长成大人了,那时卖给别人作妾,或者卖到窑子里,少说也得几百块。你真的要买,少了这个数便拉倒!”说完比了三个指头。蔡守儒想了想说:“三十块就三十块,不过你得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会儿就来。”说罢便跑回家里拿了三十个大洋,返回烟馆。那人贩子正眼巴巴地等着拿钱烧烟,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达成了交易。
       这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花娘。
       蔡守儒将花娘带回家,那月红一见花娘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她长得跟自己小时候一样,连姓名都有点相同。再听说是从宫保府里卖出来的丫头,联系自己的身世,遂起了同病相怜之情,说:“这孩子跟我一样可怜,我怎么忍心叫她作我的奴婢?好在我们无儿无女,就认她作女儿吧!”
       花娘见这位年轻漂亮的太太要收自己做女儿,便一头跪下去,叫了一声:“妈!”这是她几年来梦中不停叫着的一个字。然而,今天立在自己面前的,却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亲妈,她心里一酸,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
       花月红一把拉起花娘,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一定想着你的亲妈了。你放心,你既然喊了我一声妈,我一定像妈一样待你,爱护你,你就别哭了!”说完又叫花娘拜过蔡守儒。花娘哪知道这老头是月红的丈夫,跪下去便叫:“爷爷。”引得月红大笑不止,指着蔡守儒骂道:“老鬼,瞧你这副模样,别说是做我丈夫,就做我爹还嫌老了呢!”经月红这么一说,花娘才明白过来,连忙改口叫了一声“爹爹。”那蔡守儒红着脸,尴尬地说:“罢了。罢了。叫什么都可以,反正是一家人了,有了女儿,我也松得口气了。”
       月红说道:“你松口气?女儿是我的,决不会让你当丫头使唤,你倒要明白点!”
       蔡守儒不敢多说,只好点头称是。他明白月红嫌弃自己,怕她出外招蜂引蝶,便对月红说:“我跟你说,花娘是宫保府里的丫环,现在曾四爷正四处找寻,你这样带着花娘出去,万一碰见他家什么人,那还得了!”花娘听说曾四爷正在找寻她,吓得直哭。月红无奈,便答应再也不出门了,每天待在家里,教花娘做些女红,有时还叫蔡守儒教花娘识些字。花娘聪明,教一遍就能记下,不到两年,便读完了《当家书》、《千字文》,蔡守儒也暗暗高兴。
       斗转星移,一眨眼便是辛亥年春天。尽管邻近州县都在闹革命党、同志会,洪雅这个偏僻小县,却依然风平浪静,公子哥儿们照常绿酒红灯,寻欢作乐。
       为了粉饰太平,县太爷裘悦书———出了个新春佳节大闹花灯的布告。这一年的春节,便比任何一年都热闹。从大年初一起,龙灯、花灯、狮子灯,走街串户,使整个县城都沸腾起来了。上九节是县里传统的月珠寺庙会之日,男男女女结伴出城,到月珠寺进香,名曰:“走百病”。
       裘悦书晓谕下属,要三班六房的官员们,都携眷出游与民同乐。作为末等师爷的蔡守儒,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包括在官员之内,回到家里,把县太爷的晓谕向妻子说了一遍。那月红一听差一点笑出尿来,骂道:“老鬼,你要带我出去呀!走在路上,别人说你是我的老爹,还是我的老公呢?别把牙齿给人家笑掉了!”
       
       蔡守儒挨了妻子一记闷棒,愣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伉俪多年,从未一路走过,就只一次也不行么?”
       “不行!”月红说,“跟你一起走,要多别扭就多别扭,你要去就一个人去吧!”
       蔡守儒知道妻子的脾气,惹毛了这个年就过不好。再照一下镜子,也觉得自己的确太老了,便对着月红笑嘻嘻地说:“刚才只是跟你说说玩,要去你就带着花娘一同去,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守屋吧!”
       到了上九这天,吃罢早饭,月红挑了件朱红缎子大镶滚边的短袄穿在身上,下穿淡绿缎子滚边夹裤,头上梳了个乌云髻,别上簪儿,发间还插了两朵泡通花。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抹上口红,戴上耳环。末了,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又扭动腰肢走了几步,回头问花娘:“你看怎样?”
       花娘笑着说:“妈,你太好看了,比我还年轻呢!”
       月红啐了一口道:“废话,妈比你年轻就好啦!”说完给花娘打扮。花娘穿了一件水红湖绉的桃花夹袄,月白色的芙蓉提花夹裤,头上扎了个天鹅绒髻,脑后松松地拖了一根辫子,鬓上也插了两朵泡通花,虽然不施脂粉,却风姿天然。花娘照了照镜子,羞得双手捂着脸说:“妈呀,这样打扮多招人眼!”月红抿嘴笑道:“怕什么!要看,由他们看去,哪个姑娘不穿得好些?别多说了,走吧!”
       月红也不告知蔡守儒,带着花娘一径出了北门,直奔月珠寺而来。沿途红男绿女络绎不绝,人们看着这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无不口流馋涎。有些轻薄男子,竟跟踪在后,放浪地用言语挑逗。对于这些,月红见惯不惊,花娘却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嘟着小嘴,目不斜视地埋头走路。
       月珠寺座落在城北九胜山上,从山脚下到山门,到处是摊棚。月红买了些香烛,拉着花娘挤进山门,烧了香出来,觉得肚子有些空了,走到一家卖粉条的摊子前坐下来。花娘说:“妈,你看人都走光了,快回家去吧。”月红笑道:“还早呢,新年八节的,难得出来一趟,连碗粉都不买给你吃,还说你妈小气呢!”说着便掏出四百钱,要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肥肠豌豆粉。
       两人吃饱喝足了,花娘搀扶着月红慢慢往山下走。走到一带树林前,月红的脚走得酸溜溜的,找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歇憩。月红喘息刚定,忽听背后灌木丛中有人在呻吟,仔细一听仿佛是女人声音。月红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便拂开荆棘走进灌木丛中,只见那女人背朝着她,蹲在地上。月红问道:“大嫂,你肚子痛么?”女人尖声尖气地说道:“我要临产了,快来帮帮我!”月红走到那女人身边,正想扶她起来,那女人蓦地跳起来,转身将她紧紧抱住。月红一看,认得是同街坊的张二,想挣脱可来不及了。“娘子,我想得你好苦呀,今天总算你自己来了!”张二说罢就要亲嘴。月红虽然放荡,对于这种桑间野合的勾当,如何肯从,便拼命挣扎。花娘听得有男人的声音,忙钻进树丛一看,吓得尖叫一声。那张二旁若无人,使劲地将月红按在地上,伸手就去解月红的裤子,花娘一见,扑上去就打,三个人滚成一团。忽见两个差人跑来问道:“出了什么事?”那张二爬起来想跑,早被两个差人拎到了裘悦书面前。张二定神一看,见是县大老爷,吓得魂不附体,忙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裘悦书听了原委,心里忍不住把月红和花娘多看了一眼。他老婆见了,把他屁股捏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便叫重责二十大板。两个差人不敢怠慢,按住张二便打。那张二好色荒淫,身子早被淘虚了,哪里经得起这一顿打?还没挨几板,竟昏了过去。
       裘悦书老婆怕将人犯打死了,便对丈夫说:“别打了,问过再罚!”裘悦书点了点头,把手一抬,差人便住了手,退站两旁。
       张二慢慢地苏醒过来,跪在地上不停呻吟着。裘悦书老婆看他长得贼眉贼眼的,一望而知不是个好人,不等裘悦书发问,便指着张二喝道:“快快从实招来,以免皮肉受苦。”张二早已招架不住,哪里还敢狡辩?于是,将他怎样跟踪月红,怎样躲藏在路边荒草里,又怎样学着女人声音骗月红,都一五一十地招供出来。裘悦书老婆听了,瞥了丈夫一眼说:“现在真相大白,你看如何处理?”
       裘悦书还想问个四季花儿开,他的老婆瞥了他一眼说:“别再糊涂了!”
       看官,你当裘悦书真的糊涂么?其实不。他早已看中了这两个女人,想借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将她两个名正言顺带回衙去,再由他设法一个一个地摆布。这是裘悦书惯用的手法,不想如意算盘竟被老婆看破了,心下甚是不爽。但他想给这两个女人留下一点好感,便指着张二骂道:“你这个流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侮辱良家妇女,真是十恶不赦。来呀,押回衙去!”两个差役“喳”了一声,把张二拉走后,裘悦书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对月红说道:“惭愧惭愧!实在委屈了你们,抱歉!抱歉!”
       月红忙连忙跪下:“大老爷别这么说。你给小妇人伸了冤,小妇人感恩不尽!”说完转过身,给裘悦书的老婆也磕了个头。
       裘悦书的老婆一把拉起月红说:“老爷是有些失察的地方,不过你们也有不是之处。这样的地方,两个女人抛头露面,也不叫个男人陪着,怎么不出事呢?现在没事了,你们快回家去吧!”月红与花娘连忙叩头,千恩万谢地转身走了。
       歹张二厚颜拉“皮条”
       却说裘悦书回到衙里,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女人的影子。小说上的什么面似桃花、眼如秋水呀,眉如新月、口似樱桃呀……似乎都无法形容那两个女人的美。想着想着,忽然叫声“糟了!”原来自己问了半天案子,连个姓氏都没有问明,这是多么大的失误,多么大的疏忽啊!他跺了几下脚,又用手打了脑袋一下,忽地想起了张二。那张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住那女人,如果不知那女人的底细,敢如此鲁莽行事么?想到这里,又得意起来。于是对外喊了一声:“来呀!”
       两个值夜班的衙役闻声而至,问:“老爷何事?”
       “快把今天抓来的那个张二提来!”
       张二心惊胆颤地被带到花厅,以为今晚非把屁股打烂不可,一见县太爷,跪下去不住地磕起响头来。
       “张二。”裘悦书斥退了两个衙役后,鼻子里哼出一声。
       “小人在!”
       “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张二连连磕头。
       “那好。今晚本县要审问你,你一定要从实招来。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说得好,老爷就免你处罚。”
       “是是是。小人一定从实招供,绝不隐瞒半点。”
       “那本县问你,你认得那两个女人吗?”
       “认得,认得。跟小人是邻居呢!”
       “叫什么名字?”
       “那大的叫月红,小的叫花娘。”
       “她们是谁家的眷属?”
       “老爷,怎么你不知道啊!”张二感到十分奇怪,说,“那月红就是老爷衙中蔡师爷的内眷,花娘是他的养女,难道老爷还不认识么?”
       裘悦书一听,心中一阵狂喜,差点叫出声来,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儿,叹了一口气:“唉。这么年轻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一个老头子呢?”
       张二是个懂窍的人,一眼便看出了县太爷的心事。于是趁机说道:“老爷,说起这事还真有意思,要是老爷不见怪,小人都讲出来。”
       裘悦书道:“本县审案,一贯主张详情缘理。刚才说了,越说得详细越好,你就不要顾虑,站起来说吧!”
       张二一听叫他站起来说,一切顾虑都打消了,当即把两个女人的来历、身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特别是那花月红如何被蔡守儒骗到手,以及目前的处境、表现,甚至一些枕席之事,都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他是蔡家的土地神,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把个裘悦书说得神魂颠倒,如梦如痴!
       裘悦书听完,又长叹了一口气:“红颜薄命,可怜,可怜啊!”
       
       张二道:“老爷心肠真好,要是月红知道,不知要怎样感激老爷呢!”
       裘悦书笑道:“老爷我尽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月红又怎么会知道呢?”
       张二道:“这有何难,老爷果真可怜她,小人保管去跟她说说。”
       裘悦书踌躇片刻,说:“你这小子拦路侮辱过她,她能听你的?”
       张二笑道:“老爷这事你就别担心了,包在小人身上,要是不成,小人甘愿受罚!”
       裘悦书大喜:“老爷现在就判你无罪,马上释放你。事情办好了,老爷便叫你进衙来,做个贴身侍卫,你看好么?”
       张二一听,忙跪下磕头谢恩。裘悦书说:“你等着。”转身进内拿了一锭银子出来,交与张二。“你拿去给那月红,就说老爷今日委屈了她,改日还要登门赔罪呢!”
       张二接过银子,笑歪了嘴。“老爷放心,小人明白了,我跟她约好日期,马上就来回禀老爷!”说完,又磕了个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再说上九那天,月红和花娘赶庙会去后,两个像是宫保府的人在门前胡瞅西瞄,把个蔡守儒吓得半死,晚上便与月红商量,把花娘送到他妹妹家去了。花娘一走,月红百无聊赖,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加之春困扰人,便睡着了。张二受了裘悦书的银子,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见房门半掩半开,便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那月红微闭着眼睛,白皙脸儿被红罗帐映得如出水芙蓉,看得那张二直吞馋涎。
       “咪呜———”一只思春的花猫突然跳到床上,把月红惊醒了。一见张二站在床前笑嘻嘻地盯着她,可吓坏了,忙从床上跳起来骂道:“张二,你这流氓,我要喊了!”
       张二赶忙说:“别喊,别喊。我是来赔罪的!“
       “谁要你赔罪,快滚出去!”
       “不不不。我、我是奉大老爷之命,前、前来陪罪的!”张二一激动,嘴里不利索了。
       “哪个大老爷?”
       “裘……裘悦书!”
       “胡说!你是什么东西,裘悦书有事自有衙役,会轮得着你么?”月红根本不信。
       张二急了,只差赌咒发誓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是裘悦书的贴身跟班了!”
       “你别诓我,你才犯了事情,是罪人,这一下就成了裘悦书的跟班,谁相信?”
       是啊,这跟班不过是裘悦书的口头支票,并未兑现。再看看自己,身上无差服,腰中无签牌,如何证明自己是裘悦书的跟班呢?那张二一急,从衣袋里掏出那锭白花花的银子,托在手上,一本正经地说:“这东西该没有假吧!”
       月红瞥了他一眼:“这算什么,谁没见过?快拿起滚,谁稀罕你这臭钱!”
       “这可是裘悦书的官银,是他命我送来的!”张二连忙解释。
       月红一听是裘悦书命他送官银来的,以为是给丈夫的薪俸,松了口气,说:“那老鬼不是上衙门去了吗?送到家里来干啥?”
       “不是送给他的,是送给你的!”张二说。
       “送给我?我又不办公事!”
       “不是公事,是……”
       “是什么?”
       “是……嘻嘻嘻……那个……”
       “快说!不说就滚出去!”
       “我说!我说!”见月红火了,张二将那锭白花花的银子,恭恭敬敬地捧到月红面前。“姑奶奶,这是我们太爷送给你的见面礼,请您一定要收下!”
       “什么见面礼?他是官,我是百姓,哪有官见了百姓便给钱的?要这样,他有那么多银子么?”月红不知这“见面礼”是个什么意思。
       张二想了想,说:“我的姑奶奶,你不知道,我们太爷昨天见了你一面,回衙便病倒了!”
       “病倒了关我屁事?”
       “他的病,只有你才医得好!”
       “什么病?我又不是太医!”
       张二凑近月红,小声说:“太爷为你害了相思病了!”
       “呸!”月红啐了他一口,骂道,“张二,你别胡说,我是有夫之妻,行得端,坐得正。拿着你那臭银子滚吧!”说着就赶张二走。
       张二真的急了,忙跪下来求道:“我的姑奶奶,你要不把银子收下,我张二交不了差,回去要把屁股打烂的。请你发点慈悲,可怜可怜我吧!”说完,将头在地上咚咚咚一阵猛磕。
       月红一见张二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地跪下求她,便有些信了,问:“那太爷真的病了么?”
       “怎么没病?”张二嘟着嘴说,“昨天他见了你一面,回到衙里,就像落了魂一样,茶不思,饭不想,长吁短叹,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里,真是可惜,可惜!他,他怜香惜玉……还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哎呀,我的姑奶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收下吧!”
       月红一听有如此多情的县太爷,那可是做梦也没想到,她瞅着张二说:“县太爷的情份就算我月红领了,不过,我是有夫之妻,那老鬼……”
       张二从地上爬起来,凑近月红说:“这算个啥?县太爷看中了你,那老鬼敢不让位么?你就不必担心了,一切有老爷作主呢!”
       “那他太太呢?”
       张二笑道:“男人的事,女人管得着吗?县太爷总会有办法的!”
       “不!总之,我是有夫之妇!”
       “什么有夫之妇?他那鬼样子我看了都想呕,怎比得上县太爷,你就答应了吧!”
       “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你得想开点,明日县太爷就要来向你赔礼,你可要好好招待他呀!”张二说完,斜着两眼瞅着月红。
       “呸!”月红一听羞红了脸,旋即展颜一笑。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月红知道老鬼回来了,忙将银子抓在手里,小声说,“你走吧!”
       张二见事已成了,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忙从后门溜走了。
       第二天,蔡守儒到衙门应事去了,挨到中午回家,特地买了点菜。到了家门口,他掏出钥匙打开铁锁,却掀不开,原来里面紧紧地抵着。他知道月红爱睡午觉,不敢惊动,便绕到后门,后门也紧紧地关着。尽管他进不去,心里却十分高兴。他想自己平时不放心月红,总想把她锁住,现在丈夫不在家,她倒自己将前后门都紧紧地关闭着,说明月红是贞洁的,自己实在冤枉了她,内心里反而有些内疚,当然更不敢惊忧月红了。他便从院墙的一个缺口爬进院中,打开后门,走到卧室窗下,忽听得室内“叽咕、叽咕”的声音,接着听见月红“咯咯”的笑声。他感到有点不妙,从破了的窗眼里住里一瞧,差点儿叫他昏倒在地。只见一男一女赤身裸体正在床上行云播雨,颠鸾倒凤。蔡守儒看到这里,肺都气炸了,顺手拾起一根烧柴棒棒,一脚将门踢开,蹿到床前,举起棒棒,就要打下去,只见那男人把头一偏,喝道:“放下!”蔡守儒定睛一看,两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柴棒棒早已从手中落在地上。原来,扑在他妻子肚皮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裘悦书。
       裘悦书不慌不忙地爬下床来,对蔡守儒点了点头。说:“好,你老兄很识时务。一房妻子有什么要紧,大方点嘛,只要你对得起本县,少不了有你的好处!”说完,穿好衣服,扬长而去。
       裘悦书走后,月红也穿好了衣服,披头散发地要往外走,蔡守儒见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哪里忍得下,揪住她就是一耳光。月红挨了一嘴巴,像狮子般咆哮起来,指着蔡守儒骂道:“你会打,为什么不去打那姓裘的?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老娘跟你拼了!”说罢,一头向蔡守儒撞来,竟将蔡守儒撞得倒在地上,仰面朝天。
       蔡守儒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喘着气骂道:“你,你这娼妇,知不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
       “你也知道羞耻?”月红冷笑了两声,“当初你是怎样把我骗上手的,你心里明白。我跟你说白了,这顶绿帽子你不想戴,只怕还依你不得!”
       蔡守儒气得全身打颤:“好贱人,你做了丑事还敢笑?你是有夫之妻,就算是别人威逼你,你也要保自己的贞节,至死不从才是呀!”
       “呸!”月红啐了一口,“什么贞节?我的贞节早已被你玷污了!他是父母官,我敢不从?就是你这条狗命,都捏在他的手里呢!”蔡守儒哪里不知其中的要害,便低了头。只听月红又道,“刚才那姓裘的说得明白,叫你大方点,你就拿我去做个人情算了,他会有好处给你的。我看你病病恹恹的,给你找个靠山,少劳累,多挣钱,这有什么不好?再说,我跟他睡一觉,还是你的人嘛!”
       
       蔡守儒听了月红这番话,觉得也有道理,便上前扶着她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错怪你了,只要我们还是夫妻,我……我……就放心了!”
       月红推开蔡守儒的手,说:“你明白我这番苦心,就别气了,气病了,还不是你自己倒霉!”说罢,摸出一锭银子丢给蔡守儒,“出去买点好菜,我陪你喝两杯,给你消消气,好么?”
       蔡守儒点点头,说:“我的气早就消了!”
       蔡守儒甘做“活王八”
       次日,蔡守儒吃过早饭去点卯,一进县衙,刑名师爷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拱拱手说:“恭喜你,恭喜你!”
       蔡守儒一怔,忙问:“我,我有何喜?”
       刑名师爷大声嚷道:“县尊大人手谕,提升老兄为文牍总办,每月薪俸增加五两银子。喂,老兄,县尊大人如此器重,可别忘了同事啊!”说罢又是一揖。
       蔡守儒听了,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不是滋味,但脸上还是赔出笑来:“老兄关照,彼此,彼此!”说罢,便埋头抄起公文来。
       从此,裘悦书成了蔡守儒家的常客。同事们再见到他,不是呼他“蔡翁”,便是称他“蔡老”,总要奉承几句;衙役见了他,更是叫起“老爷”来。
       蔡守儒虽然老于世故,但对官场中的奥秘还不那么清楚。过去他不明白,有的人为啥飞黄腾达,官运亨通;有的人为啥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如今,他完全懂了。有了这些想法,他对月红的行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月红也明白,凭着裘悦书的权势,丈夫把她奈何不得,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与县太爷亲昵起来。那裘悦书对自己太太也有办法,只要说是公事忙,要缉拿革命党,便可溜之大吉。每次裘悦书驾幸蔡宅,蔡守儒便知趣地一个人悄悄地躲进后面小屋里,爬上床用被盖将脑袋严严实实地包着,两耳不闻隔壁事。不过,这种办法没持续多久,因为暑天到了,天气越来越热,盖着被盖闷得发慌,不得不伸出头来透透空气。但只要头一伸出被窝,就会听见隔壁传来的声音。这回是裘悦书与月红在房里洗大水澡,那水声、笑声,肉挨肉的揉搓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只听裘悦书说:“下官抱你上床去。”月红笑道:“我自己上去,你别把劲使完了,留着等会儿用吧!”不一会,床上一阵怪响,接着便是月红“咯咯”的笑声……
       蔡守儒浑身肉麻,忙将头缩进被盖里去。蔡守儒被折腾了半夜,隔壁总算静了下来,以为自己可以进入梦乡了,可他刚闭上眼睛,隔壁又响起了声音———一种满足之后的鼾声,叫他怎么也不能入睡。他慢慢睁开眼睛,屋里空荡荡的。西沉的月光,将檐前树影筛在窗纸上,斑驳陆离,像鬼影一般,仿佛有人在窗外窥视。他感到送走花娘是他最大的失误。要是花娘一直在月红身边,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花娘已经去了数月,明日就是端午节,衙门里照例放假一天,正好将花娘接回家来,让她劝劝月红。即使月红不能回心转意,至少也叫她的行为收敛收敛。主意拿定,才渐渐合了眼。
       蔡守儒的妹妹是秀才李保华的妻子,而蔡守儒的老婆是李保华的姐姐。两人可谓是亲上加亲。而李保华竟是大通庵拐走了尼姑的李秀才的弟弟,两兄弟都有一种叛逆精神,不同的是李秀才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家庭绝裂了,李保华因不满自己的婚姻搞起了革命,成天嘴里讲的都是“民主”、“自由”之类的字眼,花娘住在这里,也就感到很自在。
       一天早上,李保华在书房里,忽然有人给他送了一封信来,说是省上写来的。李保华拆开信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在书案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妻子蔡氏从房里出来,忙问:“谁得罪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李保华指着放在书案上的信说:“朋友来信叫我不去省城了,说是朝廷要把铁路卖给外国人修,你看这不是胡闹吗?”
       “不去好!不去好!”蔡氏连声说,“谢天谢地!”
       “你还要谢天谢地?”李保华瞅了她一眼说,“眼看国家就要亡了!”
       “可不能乱说啊,大清江山万万年……”
       “什么大清江山?我说的是国家!国家,你懂吗?”李保华白了蔡氏一眼,“谁也跟你说不清,我要进城去了!”说完,拿着信就走。
       蔡氏忙挡着丈夫说:“早饭都做好了,吃了再去不行么?”
       李保华好像没听见似的。
       李保华走后,蔡氏埋怨道:“早饭不吃就忙着进城去,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真是!”
       花娘说:“看来是事关重大呢,不然,姑爹不会这么急的!”
       蔡氏道:“什么重大,不就是修铁路么?皇上不叫修,就不修,关他屁事!”
       近来,李保华一直在外面跑,有时要深夜才回家。蔡氏问他,他总是沉着脸,连鼻子也不哼一声。蔡氏知道丈夫的脾气,也不多问,反正她关心的只是柴米油盐。
       端午节前一天晚上,蔡氏和花娘在厨房里包粽子,做香包,一直忙到深夜才消停。
       花娘从厨房出来,正想回房睡觉,却见东厢房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不知道这位姑爹在做什么。出于好奇,她蹑脚走到窗下,舔破窗纸往里一看,屋里坐满了陌生的男人,看来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中间大方桌旁还坐着一位青年和尚。
       花娘的头一“嗡”,那青年和尚好生面熟!虽然他穿着青布袈裟,可那黑里透红的方脸,高高的鼻梁,宽阔的前额,两道修长的剑眉,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还有那剃光了头发的脑袋上那块小小的伤疤,花娘都是那么熟悉,那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毛牛哥还能是谁!她差点儿叫出声来,恨不得就冲进屋去,喊一声毛牛哥,把那满怀的别恨离愁,一股脑儿倾吐给他。可她不敢这样,她被那屋里严肃的气氛遏住了,只听李保华说道:“诸位,大家知道川汉铁路闹了几年,老百姓出钱出款,弄得民穷财尽,希望早日把这条铁路修好得点利益。谁知朝廷腐败,竟将这条路拱手献给了外国人,让洋人来修。我们买的这些股票不仅成了废纸,更可怕的,是让外国人踏进四川来了。我们受满人的气已经受够了,难道还要受洋鬼子的气么?”
       大家一听,闹嚷嚷地喊开了。
       李保华扬了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继续说,“我们不能让洋人进川,所以这路权我们必须要争。现在,全川各地都成立了保路同志会,我们要齐心协力保住这条路,不让洋鬼子进川来。前天,我向县咨议会交了一份议案,可是遭到曾老四等人的反对。那裘知县还扬言,谁敢成立同志会便格杀勿论!”
       一位披着白汗褂的农民说:“不理他。狗官不让成立,我们偏要成立!”
       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大家有这种决心,很好!”李保华说,“现在,罗子舟罗大哥专门派了毛苍然同志来指导我们。我们请苍然同志讲话。”说完带头拍起巴掌来。
       他已经改了名字了!花娘便在口里不断地念着毛苍然、毛苍然……仿佛怕忘了似的。
       毛苍然站起身来,向大家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说:“各位弟兄,刚才李大哥把成立保路同志会的道理都讲清楚了,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想谈谈为什么清廷要把这条铁路买给外国人。大家知道,这几年来,清廷向洋人屈膝投降,赔了几万万两银子的款子。这些白花花的银子从哪里来?全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搜刮的,如今苛捐杂税已压得我们老百姓喘不过气来了,所以孙中山先生才出来闹革命……现在革命党人在全国各地举行起义,清廷为了扑灭革命,没有钱怎么办?便向洋人借,要借钱就得有抵押。于是,便把川汉铁路的权利买给了洋人,这不是借洋人的钱来杀革命党吗?”
       披着白汗褂的农民说:“革命党专杀贪官污吏,替天行道哩!”
       “革命党了不起。”一个摇笆蕉扇的农民说,“他们把金壳子炸弹吞进肚子里,去会那些贪官污吏,只要把肚子一拍,炸弹立刻爆炸,让自己和那些狗官同归于尽,替老百姓报了仇,你说可不可敬!”
       
       屋里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议论开了。
       毛苍然叫大家静一静,说:“为了支持革命党,所以要成立同志会,我们雅江一带同志会的总指挥就是罗子舟罗大哥!”
       “好啊!罗大哥好啊!”屋里的人喜形于色。
       毛苍然接着说:“现在宴场、许桥、严桥、草坝都成立了同志会,大户人家的儿子也报名参加了,可见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怎么让大户人家的子弟也参加呢?”披着白汗褂的人有点不理解。
       “人多拾柴火焰高。”毛苍然解释说。
       “可他们不反对官府!”
       “只要他们赞成保路,我们就欢迎。”李保华插话说,“官府里也有人赞成保路的。革命嘛,人越多越好。”
       “李大哥说得好!”毛苍然说,“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就来签名吧!”说完,拿出一张大红纸铺在桌上,又严肃地说,“入了会大家就是同志了,同志比弟兄还亲。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祸同当,有福同享!”
       “对,有祸同当,有福同享!”
       屋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签了名,写不了字的就由李保华代笔。签名之后,毛苍然神情凝重地宣布说:“现在,柑子场保路同志会就正式成立了。按总部的决定,任命李保华同志为会长。”
       大家一起欢呼起来。
       毛苍然接着说,“同志会成立了,就要行动起来,目前要做两件事:一是要联络更多的人,人越多越好;二是要加紧操练,要想办法弄点枪支。没有洋枪,火枪、刀、矛都行。人人手上要有家伙,不能赤手空拳……”
       “对,不能赤手空拳!”屋里的人又议论开了。有的说我有火枪,有的说我有矛子。
       一切讨论好了,毛苍然宣布散会。人们一涌而出,李保华陪着毛苍然边走边谈,只听毛苍然说道:“事情紧急,我要连夜赶进城去,有情况我会来找你……”
       花娘躲在侧门边,正想喊一声“毛牛哥”,又有些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犹豫,毛苍然早已跨出大门,一眨眼便不见了。花娘还想追上去,却见李保华匆匆地转来,她怕李保华看见,忙转身跑回自己房中,一头倒在床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端午节,蔡守儒来了,吃过早饭,李保华还要留花娘多住几日,可蔡守儒却连连摇头说:“不能再打扰了。”
       花娘心里念着月红,也想回城看看,便说道:“这几个月来,把姑爹、姑妈麻烦够了。爹来接我,想必是月红妈在念我了,我就跟爹回去吧!”
       李保华说:“你回去看你月红妈,见了她代我问好。”
       花娘连忙答应说:“知道!知道!”
       临行时,蔡氏收拾了一大包东西塞给蔡守儒,里面全是粽子、盐蛋、糕点等过节的东西,蔡守儒也不推辞。李保华与蔡氏把蔡守儒和花娘一直送到大路上,才依依作别……
       小花娘情感花月红
       五月初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通往县城的石板路,花娘与蔡守儒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心事重重,默不作声。蔡守儒满脑子里,都是月红与裘悦书调情作乐的声音;花娘呢,想的是昨晚李保华家发生的事。她亲眼看见同志会的成立,亲耳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道理,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毛牛哥———他那深沉的目光,那种真正男子汉的气概,一想,心里就甜滋滋的……
       “花娘。”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维。她回头一看,是蔡守儒叫她。
       “什么事?爹!”
       “唉……”蔡守儒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我,我……”蔡守儒的嘴怎么也开不了口,可话已涌到嘴边,他一咬牙,说,“你妈她,她,她不学好……”
       “什么?”花娘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自从你走后,她就跟裘悦书勾扯上啦,真是丧尽祖宗之德啊!”蔡守儒痛心疾首。
       “裘悦书?”花娘愕然。
       “就是那个裘太爷!”
       “啊!”花娘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月珠寺路上审讯过她和月红的狗官!当时,花娘看他那贼眉贼眼的样儿,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这狗官怎么会跟她勾在一起呢?”花娘问。
       “我也不知他啥时候看中了月红,趁我不在家,他俩就……”蔡守儒不好说下去。
       花娘想起那狗官目不转睛瞅着她的样儿,心里直害怕,早知家里出了这种事,悔不该回来,可现在是进退两难了,于是问道:“爹,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叫你回去劝劝你妈!”蔡守儒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花娘。
       “怎么劝呢?”花娘为难了。
       “月红听你的话。你劝她别太放肆了,多少要给我留点脸面,看她能否回心转意。”
       “事已至此,她能回心转意?即便她听我的话,那裘悦书能放过她么?
       “我也知道这事不好办,不过……”蔡守儒沉默了一阵说,“你回去家里多了个人,她的行为总会收敛收敛的!”
       花娘想,一个女娃怎么能去干涉这些事?何况是自己养母,弄得不好连自己也会拖下火炕!想起这些,花娘便觉浑身无力,连步子也迈不动了。
       “走吧,算爹求你了!现在爹这个孤老头子,不靠你还能靠谁?”蔡守儒眼巴巴地望着花娘。
       花娘痛苦极了,她既要为毛牛哥的安全担扰,还要为家里的不幸事儿发愁,脑子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花娘,走吧!回家再说。”蔡守儒把个“家”字说得特别响亮。
       “家”,这是个多么温馨的字眼啊!她在这个家生活了五年,蔡守儒拼命地撑持着这个家,她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面对着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花娘一阵心酸,泪不由涌了出来。
       从李保华家进城,不过七八里路远,父女俩足足走到太阳偏西才抵达家门。花娘一看大门半掩半开着,蔡守儒经常用来锁门的那把大铜锁已经不见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残红满地,那篱边芍药早已枝枯叶萎零落殆尽。她跨上阶檐,堂屋里满地垃圾,桌上椅上全是灰尘,连壁上挂的那幅《寿星图》也掉落在地。曾几何时,这个家便如此冷落萧条,她呆呆地站在屋檐下出神,蔡守儒拉了她一下,说:“先去见月红,我把东西拿到厨房去,等会儿叫你们吃午饭。”
       花娘不敢贸然跨进月红的卧室,站在门外喊了几声妈,见里面无人答应,才推开门。月红躺在床上睡着了。花娘不敢去惊扰她,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屋里十分凌乱,地上乱丢着草纸,椅上堆着脏衣服,桌上乱放着茶碗酒杯,还有吃剩的糕点。由于窗户紧闭,室内充满了一种难闻的气味。花娘正想离开,忽听月红叫道:“花娘,花娘!”
       花娘扑到床前应道:“妈,我回来了!”说罢摇了摇月红。月红从梦中醒来,一见花娘立在床前,忙支起身子来,一把抱着花娘:“乖女儿,你果真回来了,我还以为在做梦呢!几个月不见,看你又长高了,只是晒黑了些,你姑妈叫你做活路啦?”
       花娘说:“就割点猪草,算不得做活路。”
       月红拉着花娘的手看了看,喊道:“还说没做活路,手上都磨起茧茧了!”
       花娘道:“姑妈不要我做,可我闲着没事……“
       月红说:“别瞒我了,我在他家住了几年,难道还不知他家的活路凶么?”说完又抱怨道,“都怪那老鬼,说什么宫保府要来抓人,全是他疑心生暗鬼,让你去受了几个月的罪!”说完斜倚在床栏杆上打了个呵欠。花娘见月红面色苍白,容颜憔悴,眼圈儿黑了一圈,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便关心地说:“妈,你比以前瘦了!”月红叹了一口气道:“都是老鬼把我气瘦的!”
       “我爹也真是。老夫‘老’妻了还疑神疑鬼的,弄得家里不和,让妈呕气!”花娘说完叹了一口气。
       月红听出花娘话里有音,便问道:“老鬼对你说了什么啦?”
       “没说什么。”花娘停了片刻,又说道,“那些胡言乱语,我根本不信!”
       月红低着头沉思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严肃地说道:“花娘,老鬼说的话是真的!我不瞒你,纸是包不住火的。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不管今后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妈,今天我也要把话挑明白!”说完眼圈儿一红,差点流出泪来。
       
       “妈,你养我这么大,像亲生母亲一样待我,我怎么能昧良心呢!不管什么天大的事,你总是我妈呀!”
       “事情是这样的……”月红擦了擦眼泪,把她与裘悦书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说道,“我一个女人能抗拒吗?张二我可以抗拒,可他是县大老爷,是老鬼的顶头上司呀!他掌握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死簿。我若拒绝了他,不仅老鬼会丢掉饭碗,命还保不住呢!”她停一下又说,“现在老鬼每月俸薪六十块银洋,又提升他当六房总办,一家人吃得美美的,这又何乐而不为?要说守节,也不单是女人的事,男人也应该守,当官的更应该守。为什么只允许当官的玩女人,就不允许女人也玩玩当官的呢?”
       花娘插嘴道:“姑爹也是这样说的,男女要讲平等呢!”
       月红道:“过去我也听你姑爹说过这些话,他要跟我讲平等,要娶我,可他爹会让他娶我这个丫头么?所以,我才被撵了出来!”
       花娘道:“姑爹还在念你,要我代他问你好呢!”
       月红叹了一口气说:“一切都过去了!只怪我命不好。我喜欢的人却被活活拆散;我不喜欢的,却偏偏要跟我撮合。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嫁一个男人是老鬼,偷一个野老公也是老鬼!哈哈哈……”说完狂笑起来,笑声显得无限哀怨和愤怒。
       花娘忙安慰道:“妈,快甭这样,气坏了身体不好!”
       月红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我还顾什么身体?我像死了没有埋似的,只剩下一具躯壳,任凭别人拿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像那柳絮杨花,风把我吹到哪里就哪里。我能主宰自己么?”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口气,拉着花娘的手说,“花娘,妈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顾了。不过,你是妈的心肝,妈绝不能让你走妈这条路,妈要你自由自在地去选择你心爱的人,要你幸福。如果有人要伤害你,妈就跟他拼了!”
       花娘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她紧紧地抱着月红。“妈,我明白你的心,我一定孝顺你,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母女俩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不仅没有蒙上一点儿阴影,感情反而加深了。花娘是个勤快的孩子,把月红换下的脏衣服、脏被单全部洗了,把室内室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来也奇怪,花娘一回家来,这个家仿佛便有了生气,月红的脸上也现出了红润,恢复了以住的笑容。更奇怪的是,那裘悦书也不常来了,即使来也说公务忙,不过夜便走了。月红对他也很冷淡,并不多留。这倒使蔡守儒暗暗高兴,莫非花娘真是蔡家的福星,不然,月红为什么一下就变了呢?
       一天,裘悦书来了,花娘躲在隔壁听得清楚,只听那裘悦书抱怨道:“烦死我矣。这几天保路风潮越闹越凶,革命党人到处活动,现在四乡都成立了同志会,把下官弄得焦头烂额。唉,这不可把娘子冷漠了。”
       月红道:“这几天我身上不舒服,你就忙你的公事去吧!”
       裘悦书说:“娘子说得对,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俸禄,当然要为君分忧。所以来此者,是怕娘子误会,谓我琵琶别弹,另有新欢。既然娘子明白了我的苦衷,那下官便告辞了。”说罢匆匆而去。
       花娘听到裘悦书的这番话,心里好生高兴,暗暗喊道:“毛牛哥,闹吧,闹得越凶越好。把那狗官赶走,天下就太平了!”可是,毛牛哥在哪里呢?每日里,她都要跟月红到门前站站,希望小毛牛能从这里过……可一连几天,小毛牛连个影子也没有。
       转瞬又到八月中秋。
       中秋之夜,月华如水,丹桂飘香。蔡守儒雅兴大发,要月红与花娘在小园里赏月。刚摆上月饼,一个外省人的口音,把三人吓了一大跳。蔡守儒抬头一看,只见裘悦书背着手立在桂花树下,发胖了的身体,仿佛一只大狗熊。蔡守儒不敢怠慢,忙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说道:“不知大人驾到,卑职失迎了,快请坐。”
       裘悦书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花娘正想回避,被裘悦书一眼盯住,问道:“这是谁家的姑娘?”
       蔡守儒忙回答:“卑职小女。”
       花娘知道躲避不及,便向裘悦书行了个礼:“见过大老爷!”
       裘悦书哈哈笑道:“不客气,都不是外人,坐下,坐下!”花娘勉强坐下来,蔡守儒忙提起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捧到裘悦书面前。“卑职失礼,请大人喝了这杯!”
       裘悦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眨了眨眼,红着脸说:“太客气了。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下官是你们家的常客,都是一家人了,何必拘泥那套繁文缛礼。以后不要再大人、卑职的!”
       蔡守儒忙道:“这怎么使得!”
       月红插嘴说:“你这个人也真迂,人家叫你称呼什么,你就称呼什么。当官的也当不得一辈子。说点不吉利的话,假使同志会真暴动起来,弄得个天下大乱,皇帝的龙位都保不住,还能保住官位么?”月红的话,好像在裘悦书的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叫他热乎乎的头顿时冷了一半。
       蔡守儒听了,战战兢兢地说:“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呀!幸好大人不是外人,只当你是没换牙齿说的……”
       裘悦书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月红说的也是为我好。这世道,不能不想想后路。为了减少拖累,我早就把内眷送回老家去了。要是真的反起来了,我就带着月红和你女儿一起跑滩,你哥子舍得不?”说罢,瞅了花娘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蔡守儒一听要带月红和女儿跑滩,吓得说不了话。月红冷笑一声,说:“老爷,我女儿是有人户的人,要跑滩她会自个去跑,用不着跟随老爷。就是我,也要名正言顺,这种不明不白的,谁跟你走?”
       裘悦书想了想,说:“这个自然,不过你们放心,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就不信,几个乡巴佬竟敢造反。就是反了,也成不了气候,朝廷大军一到,便叫他们土崩瓦解,束手就擒。那时,我要杀他个鸡犬不留!”
       花娘听了这些骇人的话,不免为小毛牛担起心来,仿佛这是裘悦书向她提出的警告似的;再看看他那双不怀好意的贼眼,便觉如坐针毡。还是月红明白,说:“花娘,大人说的话,孩子家听了没好处,快去睡吧!”
       裘悦书忙说:“都不是外人,听听也无妨!”
       月红说:“她明天还要起早做饭呢!”花娘赶忙向裘悦书作了个揖,转身回房去了。
       蔡守儒也很识趣,喝完最后一口酒,便起身说:“卑职年老体弱,不胜酒力。有劳月红陪大人喝上几杯,卑职就告退了。”说完,向裘悦书拱了拱手,也回自己房中去了。
       蔡守儒走后,月红又陪裘悦书喝了两杯,彼此都有了些酒意。裘悦书早已耐不住了,便一把拉着月红道:“今夜月圆花好,美景良辰,岂能虚度!走吧!”
       月红也不推却,点了点头,收拾好杯盘,同裘悦书一起进了自己的卧室。两人宽衣解带,正要钻进被窝里去,忽听大门外有人叫门。
       “大人在吗?请大人快起来,抓住革命党啦!”
       裘悦书一听抓住了革命党,吓得魂飞天外,一团欲火水泄冰消,忙穿好衣服出来,急疯似地走了。
       毛苍然县衙受酷刑
       洪雅县的大堂上,悬吊着两盏白纸纱灯,那微弱的光芒,只能照见公堂桌前一席之地。地上摆着老虎凳、夹棍、扳子等刑具,两旁歪歪斜斜地站着几个衙役。裘悦书升堂之后,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叫道:“带犯人!”两个差役夹着一个头顶光亮、身着黑衣的人,跪在公堂中间。裘悦书仔细一看,差点儿笑出声来,心中暗忖:我道革命党是三头六臂,原来是个年轻的和尚。心里大舒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禀大人,我没有摸过人家的饼子。”那和尚说。
       “胡说!”裘悦书把惊堂木一拍道,“我问你的法号!”
       “哦,我姓毛,法号苍然。”
       “住持在哪里?”
       “柳江宝月寺。”
       “你既然是和尚,为何要附逆乱党?”
       
       “回禀大人,我们出家之人,四大皆空,酒色财气不沾,岂敢胡思乱想!”
       裘悦书又将惊堂木一拍:“本县问你为什么要附逆乱党?”
       “大人的话,小人听不懂。”
       “你不要装疯卖傻!”刑名师爷在旁插话道,“大人问你,为什么要参加革命党?快快从实招来!”
       “哎呀,大人冤枉。小的沿门托钵,每日只知化点斋饭来充饥,不知道啥叫革命党。”
       “你不是革命党,一定是同志会!”
       “童子会?不不不。回禀大人,小人逢斋必赶,什么土地会、观音会、火神会、城隍会都赶过,就是没赶过童子会!”
       “胡说!”裘悦书喝道,“你既未参加革命党,也未参加同志会,为什么在你身上搜出那些传单?”
       “大人,冤枉啊。那些字纸是我在化斋路上捡起的。我们出家之人,看见有字的纸不捡起来,二辈子要成睁眼瞎的,所以我捡起来揣在怀里。正要送到‘字库’里烧化,谁知就被差哥搜了出来,真是祸从天降啊!”
       “一派胡言。大路之上,人来人往,别人都未捡得,偏偏是你捡得?明明是你私通乱党,递送传单,妖言惑众,阴谋造反!我念你年轻无知,误入歧途,只要你从实招来,本县可以从轻发落,否则严惩不贷!”
       “阿弥陀佛。小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敢有半句谎言。出家之人与世无争,怎敢造反啊?”
       “啪”。裘悦书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喊道:“来呀,动刑!”
       两个差役应了一声“喳”,便把毛苍然按在老虎凳上,压上砖头,勒紧绳索,爬上杠子使劲一压,只听毛苍然惨叫一声,便不作声了。
       裘悦书动了一阵刑,得不到什么口供,时已天亮,才叫收监,退堂。
       话分两头,且说昨晚半夜三更,衙役到蔡守儒家禀报裘悦书,也惊醒了花娘。花娘听得拿住了革命党,一夜没合上眼。第二天,蔡守儒吃过早饭上衙门去了,等到他回来吃晌午饭,花娘问:“爹,你在衙门里办事,看见过昨晚拿住的那个革命党没有?”
       蔡守儒不以为然地说:“什么革命党,听说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和尚,姓毛,关进牢里啦!”
       花娘一听,犹如晴空霹雳。她放下碗筷,勉强支持着身子,脚手发软地回到房里,一头扑到床上,嚎啕大哭。月红忙赶进房里,问:“你哪儿不舒服?妈去请太医!”
       花娘一头扑到月红怀里:“妈呀,不好了,小毛哥被捕了!”
       “什么小毛哥?”
       “就是,就是……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
       “你们是亲戚?”
       花娘想了想,说:“他是我表哥!”话没说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月红听得这和尚是花娘的表哥,岂可袖手旁观,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于是,安慰花娘道:“这点小事你哭什么?全包在妈身上,我要他放人,他敢不放!既然那和尚是你表兄,我们便是亲戚了,亲戚落了难,坐了牢,岂能不去看看?你快去梳梳头,洗洗脸,收拾收拾,我跟你一块儿到衙门探监!”
       花娘听说要去探望她朝思暮想的小毛哥,那颗心激动得像要跳出胸膛一样,稍事整理,便跟着月红出了大门,直往衙门口奔来。
       毛苍然被两个差役夹进牢房,丢在阴暗潮湿的土地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才慢慢苏醒过来。凭着高墙上小窗射进来的光亮,毛苍然看清楚了,牢房里没有床,四壁墙脚下丢了些乱草破席,犯人都躺在地上,一个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好像死了没埋的僵尸。毛苍然忽地觉手上脸上痒乎乎的,接着周身都痒了起来。他顺手一扪,便在颈脖子上扪着个跳蚤,再撩起裤脚一看,两个臭虫正沿着小腿往身上爬。他心里一急,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他一翻身坐在地铺上,呆呆地望着对面高墙上的小窗洞,发起愣来。他检讨自己几个月来的工作,联络同志、组织同志会从未发生过差错,昨晚偏偏碰到巡逻的黑狗子,两支九子火对准他的胸膛,叫他乖乖就擒了。他真后悔,不该把那些传单带在身上,如今被搜了去,成了革命党的铁证,看来必死无疑。死不足惜,只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在流血,他多么想看看反正之后的中华大地究竟是什么样子?民主自由又是什么样子?还有一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就是到死也没寻着花娘!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眼泪便簌簌地流下来。正悲伤着,忽然一个黑狗子进来喊道:“毛苍然在哪里?”
       毛苍然以为是提审他,站起来高声应道:“在这里!”
       “快出来,有人探监!”
       毛苍然连忙走出牢房,黑狗子看了他一眼,怪笑了两声,说:“想不到你这和尚有点名堂,有两个女人来看你!”
       毛苍然惊问道:“什么女人?”
       “去看看你就知道了!”黑狗子领着毛苍然来到“升子门”前。这“升子门”不过是在大铁门上开的一个小孔,只容得一颗脑袋伸进伸出,它是犯人与探亲者见面的唯一通道。毛苍然将脑袋一下伸了出去,监外阳光刺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位穿红着绿的女人,站立在升子门外。他正要把头缩回去,忽听一个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叫道:“小毛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花娘呀!”
       毛苍然睁大眼睛仔细一看,不禁惊叫起来:“天呀!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声“天呀!”仿佛把他几年来的离愁别恨、相思之情、跋涉之苦一下吐了出来。他万万不曾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竟与花娘相会在升子门前!莫非这是梦么?然而,眼前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花娘还是从前那样粉酥酥的脸儿,水灵灵的眼睛,只是长高了,长得比从前丰满了。看她珠泪滚滚,柔肠寸断的样儿,毛苍然一阵心酸,差点晕了过去。他多么想飞身而出,像小时一样跟她擦擦眼泪,说说悄悄话。可是,那铁枷一样的升子门,将他的脖子紧紧卡住,想向前迈半步也不可能!花娘原有千言万语要向他的小毛哥倾诉的,可到了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腮边不断地往下滚落。
       “不要伤心了!”月红扯住花娘的衣服说,“你们表兄妹见了面,正该高兴才是,哭哭啼啼旁人看见不好!”
       花娘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指着月红对毛苍然说:“这是我妈,你就叫姑妈吧!”毛苍然见月红穿着不俗,知道花娘是她的养女,不敢多问,便顺着叫了一声“姑妈!”
       “唉!”月红叹了一口气说,“看你这聪明样儿,怎么年轻轻的就当了和尚?出家已经可怜了,还要无缘无故地坐牢,这不是造孽么!”
       “妈,他是冤枉呀!”花娘抹着眼泪说。
       “我知道。”月红上前一步,小声对毛苍然说,“你放心,既然你是花娘的表兄,我一定设法把你放出来,你就耐心点儿吧!”
       “阿弥陀佛!”毛苍然连忙念佛道,“姑妈你能救我出去,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我天天为你念佛诵经,让菩萨保佑你百年长寿!”
       月红笑道:“你们这些化缘和尚,嘴巴就是乖,口里说得莲花现,真叫人可怜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光洋,递到“升子门”前说,“拿着吧,坐牢没有钱是要受气的!”
       毛苍然身无半文,在这种情况下,真是雪里送炭,自然不会客气。可升子门太小,伸不出手来接。正踌躇间,忽听黑狗子叫道:“快走,总爷查监来了。”
       毛苍然把口一张,花娘明白,忙从月红手里抢过钱来,一下塞到毛苍然的口里,一眨眼,那升子门便“砰”地一声关着了。
       裘悦书纳妾花月红
       那时审理革命党人的案子,一般都放在晚上。因为属于重大案件,以免百姓来听。
       毛苍然过了几次堂,还是那几句供词,审不出什么名堂来,但却把裘悦书弄得熬持不住了。为了审理这个案子,十多夜没到月红那儿去,月红却接二连三地给他捎信来,弄得他神魂不定,审案时也没精打彩。
       一天夜里,裘悦书忽然对刑名师爷说:“这案子今晚不再审了,毛和尚既然是革命党,必然有同伙。本县今晚要出衙私查暗访,如果找到一点证据,何愁他不招供。”
       
       刑名师爷一听,怕不安全,便说:“这样也好,我给大人多派几个便衣随从便是。”
       裘悦书摇摇头说:“用不着,有了随从,反而碍事。我这个人,一贯喜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裘悦书果然青衣小帽,悄悄地出了县衙。但他并没有去私查暗访,而是径直望蔡守儒家而来。
       月红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正为毛苍然的案子担心。她想,捎了几道信去,裘悦书都不来,莫非这桩案子真非同一般?要是这小和尚真的是革命党,说他是花娘的表兄,不是会带来麻烦?正想是不是自己亲自去见他,忽听得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有人悄悄进来。她只道是蔡守儒,便喝道:“老鬼,叫你到外面睡,你进来干啥?”
       那人也不答话,摸到床前小声道:“娘子,是下官呢!”月红睁大眼睛一看,真是裘悦书,便故意嗔道:“你还晓得来啊?我道你死了呢!”
       裘悦书赔笑说:“都怪下官,把娘子冷落了,今晚不是赔罪来了么!”说完便脱下衣服一头钻进被盖里,紧紧抱住月红。
       月红推开他:“慌什么,我问你,我三番五次地带信给你,怎么不来?是不是有新欢了?”
       裘悦书赌咒发誓地说:“你冤枉下官了。下官每日都在想你,可就是抽不了身。”
       月红问:“啥子事,那么凶啊?”
       裘悦书骂了一声,道:“还不是为了革命党!”说着,便把如何审讯毛和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月红。
       月红听了笑道:“我听说革命党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一个小小的和尚怎么会是革命党呢?出家人万念皆空,难道他还想当皇帝不成?”
       “我也是这样想,只是那传单……”裘悦书说。
       “那传单的事,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月红说,“不就是几张烂纸纸么,别人丢在地上,他捡了起来,是为了惜字,本是一番好意。要是我看见地上有字纸也捡了起来,是不是我也成了革命党了?”
       “单凭这点是不能判决的……”裘悦书说。
       “既然这样,那案子还有什么审头?”月红故意将身体贴近裘悦书说,“老爷,你们做官的人要积点阴德。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儿子儿孙着想。做好事的人,菩萨是会保佑的,要是错杀了人,带了命债,那冤魂不散,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我劝你不要无事找事做,快把那和尚放了!”
       月红这番话,倒把裘悦书说动了,虽然他不信鬼神之事,但杀了一个和尚,那些佛婆婆们一定会咒骂他,要是传到上司耳朵里,还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他放了。于是,笑嘻嘻地对月红说:“我的心肝,有你给他讲情,下官岂敢不准,明日就释放他!”
       月红亲了裘悦书一下,说:“这样你就没事了,每天晚上都能来了!”说完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第二天,裘悦书一早回衙,便叫人开监放人,刑名师爷忙谏道:“大人,近来时局紧张,革命党人无孔不入,保路同志会各乡都有,倘若放走了乱党,你我都吃罪不起,还是把这案子报上去吧!”
       裘悦书笑道:“这我知道,尽管革命党到处都有,但绝不会是个年轻的和尚。要是将这个案子呈报府衙,上司派人来查无实据,岂不说本县办事不力,随便抓了个和尚来敷衍搪塞?如此一来,岂不弄巧成拙?”
       刑名师爷忙点头说:“这案子不上报也好,不过可以再关几天,以观动静……”
       “还关什么?”裘悦书说,“审了多次也没招供,昨晚本县私查暗访了一夜,毫无线索,倒是城里谣言四起,说是和尚都抓了,端公道士也跑不脱。这样弄得人心惶惶,确非善政。本县今日将那和尚放了,也并非就此作罢,我会派人暗中监视。如有不轨,立即捉拿归案,这样做既安了人心,又放长线钓了大鱼,岂不两全其美?”
       刑名师爷一听,忙翘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卑职只知循章办案,哪里想得出如此高明的办法。放长线钓大鱼,何愁不把乱党一网打尽!”
       且说毛苍然从监狱里出来,就被两个差衙紧紧地盯着。这时已近黄昏,两旁店铺亮着稀稀落落的檐灯。昏暗狭窄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几家小食摊子上围着宵夜的人。毛苍然在街上化了一阵缘,居然也有几个善人丢钱给他。这时,毛苍然有点饿了,便在一家摊子上买了两个锅块,边走边吃,吃完了一头钻进高升店。两个差役不敢怠慢,跟踪来到店门外,只听里面有人说道:“师父,你找错庙门了,这里不歇和尚,请到城隍庙去吧!”毛苍然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走出店门,直往城隍庙走去。两个差役不敢放松,紧紧跟在后面。
       洪雅县的城隍庙并不亚于丰都,大殿两廊有十殿,刀山油锅,剥皮剜心,人们看了无不胆寒。尤其是那鸡脚无常,其相貌之狰狞,叫人不敢正视。大殿背后有一排空屋,里面放着十多具棺材。这样阴森可怕的地方,晚上是没人敢进去的。
       两个差役尾随毛苍然走进庙来,早已毛骨悚然,心里怦怦乱跳。只见毛苍然直往里面走,转了个弯便消失在黑暗里。两个差役壮着胆子,追过大殿,一直追到那摆满棺材的地方,便觉阴风惨惨,寒气逼人,正想转身,只听得棺材里一阵乱响,坐起几个披头散发的怪物来。两个差役以为是僵尸恶鬼,吓得屁滚尿流,掉头就跑。
       过了片刻,棺材里的“怪物”笑了起来。毛苍然躲在暗处看得清楚,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棺里跳出来喊道:“弟兄们都出来吧!”毛苍然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立刻像小孩子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叫了一声“大哥!”眼泪不由盈满了眼眶。这个在官府大刑面前一声不哼的铁汉,见了此人却流下眼泪。原来罗子舟来了!
       罗子舟得到毛苍然被捕的消息,立刻带领几个弟兄,从草坝乘船赶到洪雅,准备劫狱救人。不想吉人天佑,那个糊涂狗官竟将毛苍然释放出来。听说要放人,罗子舟便扮成乞丐,在衙门口等着,一直等到傍晚,才看见毛苍然从监狱里走了出来,正想上前招呼,却发现两个差役跟在后面,知道有人盯梢。于是转身跑到高升店,安了个“接头”,叫毛苍然到城隍庙里相见,并设计吓跑了差役。
       毛苍然知道这些情节之后,说:“大哥,你是总指挥,举足轻重,为救小弟亲临险地,如有不测,谁也担当不起。”
       罗子舟笑道:“阴沟里翻不了大船。你我弟兄,有难同当,岂有不救之理?现在好了,我们大家来商量一下,这下一步怎么干?”说完大家围着罗子舟坐下。
       罗子舟派了一位兄弟在外放哨,然后小声说:“目前情况非常紧急,前天得到成都消息,赵尔丰开枪镇压请愿的百姓,到处捉拿保路同志,总部已经发了电报,号令各处同志会集结队伍攻打成都。现在荣县已经宣布独立,我们雅江一带还按兵不动,如何是好?”
       毛苍然考虑了片刻,说:“我看先拿下洪雅,再攻下嘉定,然后举兵北上!”
       罗子舟问:“洪雅城里有多少巡防兵?”
       “洪雅城的总兵姓雷,手下只有六十多人,加上三班六房的衙役差人,也不过百十个人。”
       “都有洋家伙吗?”
       “只有二十来杆九子火(洋枪),其余都是四瓣火(土枪)!”
       罗子舟点了点头说:“看来苍然同志的主张是可行的,我们先拿下洪雅,再攻嘉定,然后北上,与各路同志军会师成都!”
       大家听了,都说事不宜迟,要马上行动,当即商定了个破城计划:由毛苍然带领一些弟兄潜伏在城里,罗子舟带领大队,由水路乘夜顺流东下,占据南坛,然后举火为号……
       且说两个差役,被棺材里的“怪物”吓得屁滚尿流,逃出了城隍庙,但又不敢禀告县太爷,只好悄悄溜回家里,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便想去看个明白,看看那和尚是不是被怪物吃了?由于是白天,两人也不甚畏惧,带了一把短刀,踏进城隍庙,沿着昨晚来的路径走过十殿,蹑手蹑脚地来到停放棺材的地方,仔细察看,并没有什么变异。那棺材还是盖得好好的,只见那和尚坐在地上,背倚墙脚打盹。两个暗忖:“昨晚棺材里的怪物张牙舞爪,岂有不吃他之理?莫非这和尚法力无边,能降妖收怪么?”凭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却见那和尚面色红润,头顶发亮,仙风道骨,不同凡俗,越看越神。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便跪倒在地上,口里喊道:“弟子参拜仙师!”
       
       毛苍然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见是两个差役跪在他的面前,便问:“莫非又来捉拿贫僧么?”
       两个差役连忙磕头道:“不敢!不敢!求仙师恕罪!”
       “你们来干啥?”
       两个差役忙说:“我们肉眼凡胎,神仙就在面前也认不出来。昨晚跟踪师父来到这里,多亏仙师收了妖怪,我俩才逃脱了性命,特来求仙师恕罪!”
       毛苍然听了,恍然大悟,故意念道:“阿弥陀佛。我佛如来,大慈大悲,回头是岸,恕尔无罪!”
       两个差役听了又忙磕头道:“菩萨不降罪,弟子一定悔过,请仙师指点。”
       毛苍然闭目凝神,想了片刻,高声念道:“天地混沌,在劫难逃,望尔众生,抽身宜早。吃粮的放下刀枪,当差的放下镣铐,快回家敬孝道,父母妻儿团圆好,以免雷打火烧!”说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笑几声,飘然而去。
       两个差役不敢追赶,像木鸡一样呆了半天,然后才离开城隍庙,回县衙向上司交差。
       过了两天,驻守县城的总兵前来禀报说,警察局、团练局不少巡防官兵要请假回家,有的甚至开了小差。裘悦书听了也不在意,说道:“官兵探家,人之常情。前几个月闹革命党,没有放探亲假,现在平静下来,也该让他们回去跟婆娘儿女团聚团聚。”于是决定放假三天。
       这样一来,防城兵跑了一半,只剩下几十个无家可归的了,而且心中都揣了一块石头,终日惶惶不安。原来两个差役自从得到毛苍然的“指点”之后,便在西营兵丁中讲开了。说他们亲眼目睹仙师如何降妖收怪,法力无边,并传达了仙师的训示,天地就要混沌,只有回家孝顺父母,闭门不出才能躲过劫难……添盐加醋,讲得绘声绘色。那些兵丁听了,个个愁眉不展,忧心忡忡,都想回家躲避灾难,不准假的便开小差。
       这些情况裘悦书哪里知道,他正准备着迎娶月红呢!
       裘悦书要娶月红为妾,也是情理中的事。前段时期,保路风潮闹得凶,弄得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这一段时间,杀了几个土匪,如今革命党也销声匿迹,风平浪静了,他便想起了要名正言顺地迎娶月红了。
       要娶月红,他面临着三个问题:第一要夫人批准,第二要月红同意,第三要妥善地处理好蔡守儒。
       对于第一个问题,他早已将原配送回老家,让她鞭长莫及。第二个问题更叫他喜出望外,月红早就提出不愿意跟他不明不白地厮混下去,要名正言顺当几天官太太,也算是两相情愿。而最叫他伤恼筋的还是蔡守儒。这老鬼年岁已高,却无法将他打发走。如果这老鬼马上就得急病死了,那就阿弥陀佛,可他又偏偏不死。当然,要叫老鬼死,他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是月红却不忍心,弄得不好,不仅会失去月红,还会落一个杀夫夺妻的罪名,他又何必杀一个尸余遗气的老头,去激怒舆论呢?他煞费苦心地想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妥善的办法。他按月红的要求,拿了五十两银子给蔡守儒作为聘礼,然后叫蔡守儒写了一张“声明”,大意说:“古人云:千金易得,知已难求。守儒与悦书相交莫逆,亲如手足,裘马与共,诗酒相狎,已非一日。因慕杨公不究红拂之私奔,张说有以妾赠友之佳话,故将月红归于悦书,以成人之美,了暮年之愿……”
       这样一来,蔡守儒便成了成人之美的君子,裘悦书也不落霸占民妻的罪名,真是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按照大清旧例,衙门里是不允许办红白喜事的。裘悦书不敢违犯,便在张家花园赁了几间幽静屋子,把一切贵重东西都搬到里面,布置好新房,也不张灯结彩,只办了几桌酒席,请了城里几个头面人物,然后打乘花轿去接月红。
       临分别,月红动了真情,与花娘抱头痛哭。
       “花娘,妈的一生一错再错,命也如此,错就让它错到底吧!”说着声音都哽咽了。“现在路已走到这一步了,妈不得不这样做。你想,妈跟姓裘的不明不白这样下去,对你爹不好,对你更不好。你已长大了,那姓裘的每次来,都贼眉贼眼地瞅住你,我就怕他不怀好意,我不能害了自己又害女儿。所以我决定嫁给他,离开这里,叫他断了这个邪念,你明白妈的心么?”
       花娘哭着说:“妈,我明白你的心,你就一心一意地去吧。我晓得服侍爹的!”
       说到蔡守儒,月红虽然恨他,然而,毕竟是夫妻一场,如今一旦别归他人,岂有不伤心之理?看着蔡守儒老泪纵横的样儿,心一酸,便跪了下去。“花娘他爹呀!(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十多年来,我没把你当丈夫看待,我骂你,恨你,可你还是那样爱我疼我,用你坐冷板凳的钱养活我,我欠你的太多了,今生今世还不起你,就让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来还你吧!”说罢泣不成声。
       蔡守儒忙扶起月红说:“我不怪你。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自己造下的罪孽!我知道你舍不得花娘,我一定照顾好她,别牵肠挂肚的,安安心心地去吧!”一家正伤心,裘悦书迎亲的花轿早已停在大门外了。
       花娘服侍月红梳妆———她上身着红缎子扎花大镶滚边的鸳鸯褶子,外披云肩,腰系大红湖绉石榴花长罗裙,头戴凤冠,耳垂金环,打扮得真像初出嫁的新娘一样。一切收拾好后,月红又叫花娘在堂屋里点燃香烛,拜别了蔡氏祖宗才走出大门,却不肯上轿,拉着花娘的手不放。“你们再送我一程吧!”蔡守儒与花娘便一直将她送上大路,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轿。
       这时已近黄昏,周围景物逐渐模糊了。花娘扶着蔡守儒一步步地往回走,将到家门,忽见四条黑影从路旁闪了出来,一下将蔡守儒掀倒在地。花娘正要呼喊,一张帕子塞住了她的口,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落进了麻袋中……
       蔡守儒从地上爬起来,不见了花娘,他喊着哭道:“月红!我对不起你呀!花娘被人抢走了!花娘呀———”
       他喊着花娘,喊着月红,就像一只受伤的狼。而这时的月红,正沉浸在绿酒红灯的华筵上!
       罗子舟怒斩杨举人
       辛亥年九月初八之夜,是一个迷人之夜,也是一个不寻常之夜。
       天上月色溶溶,星光点点,张家花园内秋菊未谢,芙蓉初开。人间天上,花好月圆。城里的王举人、傅拔贡、杜禀生、钱会长、李训导以及衙门里的大小官员都纷纷前来恭贺,遗憾的是文标郎曾四爷未来赴宴,这对裘悦书似乎减少了许多光彩。所幸者,岑夫人代表丈夫姗姗而来,但又不知何故,竟不辞而去。
       为了表现自己倜傥不羁,裘悦书特意叫月红出来与客人一一斟酒。那些举人秀才老爷们面对红颜白发,无不暗暗羡慕。有的吟诗作赋,有的打趣逗笑,足足闹到更阑人静,才纷纷散去。
       裘悦书送走客人便入洞房,不用再喝交杯酒就脱衣上床。虽是阳台旧梦,桃源路熟,但毕竟是新婚之夜,自然别有一番情趣。正在雨密云浓之时,忽然外面有人喊道:“起火罗!起火罗!”
       “出去看看吧,哪里起了火?”月红说。
       “管他妈的,远着呢!”对于老百姓遭受的天灾人祸,裘悦书早已司空见惯,只要这火没烧到床前,他是不会离开这温柔乡的,何况春宵一刻值千金呢!正待重亲香泽,远处又传来几声枪声。接着,枪声、喊声由远而近。裘悦书慌了,忙放开月红,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还未穿好衣服,便听窗外有人喊道:“不好了,革命党进城了!”
       裘悦书一听革命党进了城,吓得魂不附体,一手拉着月红,一手抓起个小皮箱,说:“快走!”
       二人刚打开房门,便见总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裘悦书喝道:“怎么搞的?”
       “禀、禀大人,南门打破了!同志军冲、冲进城来了……”
       “有多少人?”
       “不、不知道!”
       “你的人马呢?”
       “你、你不是……准他们回、回家探……亲了吗?”
       “还有多少人?”
       “二十多人。”
       “快!快去给我挡住!”
       
       总兵转身走后,裘悦书跺着脚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们快走!”
       “到哪里去?”月红问。
       “到柳江去,那地方好,绅士多,不会有革命党!”
       裘悦书说完,拉着月红提着小皮箱,仓皇逃出张家花园,不敢走正街,穿过几条小巷来到西街口,打算从西门混出城去。正想横过大街,忽然几个臂膀上系着红布的同志军迎面走来,裘悦书忙拉月红躲到一处墙旮旯里。只见后面来一个戴红布条的,向为首的敬了一个礼:“报告:雷总兵、王标统都拿住了,就是不见裘狗官!”
       “裘狗官跑不掉。你们挨家挨户地搜,不怕他飞到天上去!”为首的说罢,昂首挺胸站在街心。
       裘悦书与月红躲在暗处看得清楚,那为首的穿一件对门扣的紧身短褂,腰间插一支盒子炮,头上光光的没戴帽子。二人都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毛和尚!
       裘悦书气得直跺脚,在月红耳边低声说:“我上你们的当了!”
       月红说:“谁知道他是革命党呢!”忽又转念,革命党又怎样?他是花娘的表兄,又认自己是姑妈,既然是亲戚了还怕什么?便想上前叫住他。
       裘悦书忙拦住她,说:“你想找死呀!”说完,拉着月红就跑。二人跑到玉皇观,钻进庙里。那玉皇观的老尼姑认得裘悦书,见他那狼狈样儿,知道是大老爷落了难,心生怜悯,问道:“大人要到哪里去?”
       裘悦书道:“师父慈悲,能带我们出城去么?”
       老尼姑想了片刻,说:“快跟我来!”
       二人跟着老尼姑悄悄地出了庙门,向前行一箭之地便是城墙,老尼姑将一匹黑布拴在城垛上,将二人一个个地吊下了城。
       天大亮,同志军完全占领了洪雅县城,罗子舟又派人在城里搜了一阵,确认裘悦书已经逃走,才叫收兵。然后派人把守四门,其余的同志军都驻扎在双发店一带,号令森严,秋毫无犯,并贴出安民告示,晓谕全城百姓:各安生理,照常买卖,不得造谣滋事,扰乱治安……
       罗子舟以西路同志军统帅的名义,鸣锣通知全城百姓以及绅商各界到衙门口坝子里开会,向全县士民百姓宣布:“洪雅县独立了!”全场一片欢呼。接着,衙门口竖起了一面汉字大旗。这面大旗是临时用一床被单做的,被单中间画了个大圆圈,圆圈中写了一个大“汉”字。
       市民看了,都纷纷向这面大旗作揖磕头,说是满清该灭,大汉当兴,就要出“真龙天子”啦!
       洪雅宣布独立后,同志军面临的重大难题是要吃饭。筹办粮饷就成了头等大事。罗子舟命人去开仓放粮,可是,县仓库里一粒粮食也没有。罗子舟又命人砸开钱库,也叫他大失所望,库里只有几百吊铜元和两屯包发霉了的小制钱。罗子舟一气之下,叫人把这些烂钱都搬到衙门口打发了。得了钱的贫苦市民欢天喜地。
       为了筹办粮饷,罗子舟请城里绅粮们来县衙商量公事。由于兵到神速,除了曾老四之外,其余绅粮都未逃脱。他们听得罗大帅有请,不敢怠慢,都夹着尾巴来到县衙。虽然罗子舟以礼相待,并晓以大义,可一接触实际都推三阻四,叫苦不迭。有的只捐了几块钱,有的只捐了几斗米,还摆出一大堆困难来搪塞。罗子舟火了,便叫原钱粮师爷抱出田亩册子,要按田亩负担军饷,这下才镇住了绅粮们。
       举人杨凤刚是全城出名的吝啬鬼,平时一毛不拔,听说要派他出三百两银子的军饷,暴跳如雷,仗着举人的身分,对罗子舟吼道:“我身为大清臣民,当然要完粮纳税,但那是皇粮国税,今天我把银子给了你们,如果二天大清军队来了,我不成了乱臣贼子?”
       杨凤刚这么一说,那些本想捐助的绅士都不敢捐了,罗子舟气得骂道:“你这奴才只知有满,不知有汉,敢说出如此蛊惑人心的话。来呀,将他拿下!”
       几个同志军七手八脚地将这杨举人绑了,那杨凤刚还是“反贼反贼”地骂不绝口。罗子舟喝道:“同志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乃正义之师。尔敢骂为反贼,实属满人的忠实奴才。来呀,将老狗的辫子剪下!”
       那杨举人一听要剪下他的辫子,更是怒不可遏,骂道:“我杨凤刚世受皇恩,岂可与贼为伍?士可杀而不可辱,我的头将与发共存亡矣!”说罢一头碰到桌子角上,顿时鲜血如注,晕了过去。罗子舟想不到这老狗竟如此顽固,便叫人将他关押起来,杀杀他的威风。
       杨凤刚的大儿子叫杨伯衡,人称“混世魔王”,一听父亲被扣,立刻冲到县衙来,要找罗子舟算帐。在大门口,卫兵拦住了他。杨伯衡自恃当过两天教官,学过武打,一见卫兵拦他,火冒三丈,抬起一脚将卫兵踢倒在地。
       毛苍然正从帅厅出来,见此情况,忙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杨伯衡也不答话,当胸就给毛苍然一拳,毛苍然将身一闪躲到旁边。杨伯衡见未打着,飞起一脚,毛苍然纵身一跳,跳到杨伯衡背后,顺手一掌,只听杨伯衡“啊呀”一声,一个饿狗抢屎,扑倒在地。毛苍然正要上前将他扶起,那杨伯衡就地一滚,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匕首,对准毛苍然当胸刺来。毛苍然躲闪不及,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砰”的一声,那杨伯衡向后一仰便倒在血泊里……
       罗子舟闻声赶来,正了解情况,只见一个满脸横肉,又胖又矮的人闯进衙来,手里挥舞着一柄大斧,见人就砍。十几个同志军一拥而上,才将他制服。
       罗子舟问:“你是谁?”
       那人破口大骂:“逆贼!你们为啥杀死我兄长,我跟你们拼了!”
       原来这家伙是杨伯衡的兄弟杨伯宣。罗子舟好言相劝,那杨伯宣哪里肯听,还是叫骂不止,罗子舟忍无可忍,便叫一齐收监。当晚罗子舟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处理杨凤刚父子。到会的人都说杨凤刚是城里劣绅之一,两个儿子都是恶棍,他们与曾老四又是结拜兄弟,不除掉他们,市民百姓不会拥护同志军。罗子舟想了想说:“我本不想杀人,可现在逼着我非杀不可了,不杀不足以振军威,壮士气,杀!”
       第二天早上,罗子舟以大帅名义贴出告示,以对抗义军、持刀杀人的罪名,将杨凤刚父子推出县门斩了。
       毛苍然抄家救花娘
       杀了杨凤刚父子,全城市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说杨举人都被砍了脑袋,这世道真的变了!那些企图抗拒军饷的绅士们,个个吓破了胆,纷纷按数交纳,不敢观望。但也有在背地里埋怨的,说同志军只拿我们这些小粮户开刀,那曾四爷逃走了,奈何他不得!罗子舟听了这话,骂道:“他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当即命毛苍然带领同志军去抄曾老四的家。
       毛苍然带领了七八个同志军,找了一个熟悉曾府内情的方三娃,一同来到关圣街。宫保府的大门紧紧闭着,打了半天,才有一个驼背老头出来开了门,同志军一拥而入。那驼背老头哇哇地用手比划着,毛苍然知道他是个哑巴,用刀在他脖子上一晃,那驼子便吓得躲进门房里去了。方三娃前面引路,转弯抹角来到客堂。客堂里什么都没有,连壁上的字画单条都取走了,只剩下那些搬不动的大官椅和象腿雕花大宫桌。
       方三娃领着众人来到曾老四和岑氏的卧室,里面仍然空空如也,所有珍贵摆设都不见了,只有几个箱子摆在那儿。毛苍然命令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几件细料衣服,并无金银财宝。
       方三娃又领着大家搜查了三个姨太太的卧室,也没找到什么贵重之物。大家正要离开,忽然隔壁传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声。方三娃循着声音,走到隔壁一间空屋,里面乱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壁上还挂着蛛网,什么也没有。可这声音还在,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方三娃吓得直打哆嗦,说是这屋里曾经吊死过一个丫头,莫非是遇到鬼了?毛苍然屏息静听,发现那声音来自一个大衣柜里,命令将衣柜打开,里面黑黢黢的,除了几件破衣服别无发现。不过声音越听越近,好象就在衣柜后面。毛苍然恍然大悟,将衣柜抬开,那墙壁上突然现出一道铁门。毛苍然惊叫了一声:“地牢!快拿斧头来!”两个同志军拿来斧头砍开了铁门,一缕微弱的光线射进里面,黑暗中模糊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躺在地上。毛苍然喊了一声“快!”两个同志军冲进去,把这女人抬出地牢,放到一张空床上。那女人已昏迷过去,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已奄奄一息了。毛苍然拂开她脸上的头发,仔细一看,惊叫道:“花娘!花娘!你……你怎么关在这里?”
       
       花娘朦胧中听得耳边有喊叫,可那咽喉干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张口喘息。毛苍然忙叫:“快拿水来!”方三娃跑出去端了一盅水来,慢慢地喂入花娘口里,过了一阵,花娘忽地尖叫一声:“滚开,恶鬼!我死也不从……”
       毛苍然握着花娘的手叫道:“花娘!花娘!我是毛牛哥呀!”
       花娘慢慢睁开眼睛,将毛苍然看了又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毛牛哥,真是你呀!”毛苍然忙安慰她说:“不要怕,我们打进城了!”
       花娘看看屋里,都是戴红布条的同志军,高兴得要爬起来,可脸上直冒虚汗,怎么也挣扎不起来,一下又昏了过去。
       方三娃道:“她饿极了,我去弄点吃的来。”说罢跑了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碗蛋花进来。毛苍然将碗送到花娘口边,花娘一口气喝了下去,渐渐好了起来,拉着毛苍然的手问:“同志军真的打进城了?”
       “真的进城了!”
       “那曾四爷逮住没有?”
       “他跑掉了!”
       花娘咬咬牙说:“要是逮住他,我一定要咬他两口!”
       “你怎么被关在这里?”毛苍然问。
       花娘眼泪一下又落了下来。原来,月红出嫁的那天夜里,曾四爷布置家丁把她绑了,逼着想占有花娘,幸亏丫头说夫人吃酒回来了,这才把她放了。不一会,外面嘈杂起来,慌乱一片,两个家丁便将她关进了这地牢里……
       毛苍然扳着指头一算,说:“花娘,你整整关了五天,命真大呢!”
       花娘哭着说:“这恶鬼死也不放过我,真狠毒!你们为啥让他逃跑了,真是!”说完,用手在床边上恨恨地捶打了几下。
       毛苍然也觉得奇怪,全城绅士都未逃脱,唯独曾老四一人逃跑了,莫非有人给他传递消息?
       原来,曾四爷命人绑架花娘,并未让岑氏知道。他花言巧语地怂恿岑氏去赴裘悦书的喜筵,用心在于趁机奸污花娘,谁知岑氏一去就回来了。曾老四本想等岑氏安寝之后,再来逼花娘就范,却又接到南坛密报,说罗子舟已到南坛,洪雅县城危在旦夕,叫他作好应变准备。曾老四本是个滑头,他不愿将这消息告诉裘悦书,怕裘悦书死乞白赖不放他走,便把贵重东西藏了起来。他怕花娘知道这些情况,也不敢释放她,便将她关进地牢。一是企图卷土重来,二是想,万一回不来,就让花娘活活地饿死了灭口。做完了这些,曾老四就悄悄地溜出了东门。
       花娘哪里知道这些,她心里恨恨的,擦了把眼泪,问:“人已跑了,你们怎么还会来?”
       毛苍然说:“我们是来抄家的。”
       “抄出什么来没有?”
       “什么也没有!”
       花娘想了想,忽然说:“我在这里当丫环时,曾听说夫人房里有夹壁,你们去看看吧!”
       毛苍然听了花娘的话,立刻带着众人来到岑氏房中。前面临窗,左右两边壁头都无异样,只有花床遮住一壁,衣柜箱笼,遮得满满的,觉得有些奇怪,便叫众人将柜子箱笼搬开,将床上蚊帐扯下。然而,整个壁头镶得天衣无缝,看不出一丝破绽。方三娃仔细地在壁上用手摸着,忽然发现有一个节疤,用手一按,只听“呀”地一声,壁上开了两扇小门。毛苍然忙叫点灯来,往夹壁里一照,众人高兴得叫了一声“哎哟!”那夹壁里藏满了珠宝玉器、珍玩古董,还有两对大象牙,一对珊瑚树,连宫保大人的官袍玉带、金顶花翎都藏在里面。搬完了这些东西,又在夹壁旮旯里找到一个锦囊,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全是金豆子,还有金叶子。毛苍然高兴极了,收拾好这些金豆子、金叶子,又叫方三娃将夹壁关好,贴上封条,提着锦囊来看花娘。花娘还坐在空床上发愣,一看毛苍然转来,忙问:“找到夹壁了?”
       毛苍然说:“不仅找到了夹壁,还找到了金豆子呢!”
       花娘一看,果真是金豆。便说:“这金豆一时也换不成钱,我倒又想起来了。”
       毛苍然忙问:“想起什么?”
       花娘道:“那夜我关在三姨太房里,仿佛听得外面有什么东西掉进太平缸里了,你们去捞捞!”毛苍然听了立刻带领众人来到太平缸前。太平缸真大,缸里装满了绿油油的水,全是青苔,也看不出什么。方三娃从厨房里拿了个瓢,众人七手八脚地争着舀水。水还没舀一半,缸底仿佛有无数条鱼翻着雪白的肚子。方三娃跳进缸里抓了一块起来喊道:“白锭!”他不断地从水缸里捞,足足捞了四十八锭银子起来。毛苍然欣喜若狂,忙将这些银子、金叶子、金豆子收拾好,叫了两乘轿子来,连同花娘一起抬出了宫保府。
       罗子舟一见这么多的银子金子,连声叫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又拍着毛苍然的肩膀说,“你真了不起!”毛苍然忙叫花娘来拜见罗大帅,并向罗子舟报告了花娘的遭遇,说这些金银都是花娘提供线索才弄到的。罗子舟将花娘看了又看,万分感激地说:“好姑娘,我代表三千弟兄感谢你,你为同志军立了一大功!”
       花娘忙说:“我没有功劳。要不是同志军救我,我还有命么!”说罢,眼泪又流出来了。
       罗子舟安慰了花娘一番,问花娘家里还有什么人,花娘答还有个养父。罗子舟又问养父是干什么的?花娘说在前县衙当缮写师爷。罗子舟道:“旧衙门里的人,我们一律留用,同志军里正需用读书人呢。”说罢,便吩咐毛苍然送花娘回家,最后还交待说,“有什么困难,回来报告我!”
       毛苍然护送着花娘,肩并肩地走在街道上,这对洪雅来说还是件稀罕事。人们伸长脖子把惊奇的目光投向他们。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男不男,女不女成什么体统!”“就是夫妻也不能这样!”“是不是同志军里也有女兵啦!”把两人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穿街过巷来到家门,花娘指着里面对毛苍然说:“小毛哥,这就是我的家,快进去吧!”说罢,就像快活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进大门,边跑边喊:“爹,人来啦!”她一脚跨进堂屋,忽然惊叫一声,转身将毛苍然紧紧抱住,浑身直打哆嗦。
       毛苍然忙问:“出了什么事?”花娘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毛苍然推开花娘进堂屋一看,只见一个人悬吊在梁上。毛苍然忙拔出腰间短刀,割断绳子,将尸体放了下来。也不知吊了多长时间,尸体僵硬得像一段干枯的木材。
       花娘一头扑向尸体:“爹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呀!”
       这时,毛苍然才明白,死者是花娘的养父蔡守儒,便说:“花娘,看来你爹对你很好。”
       花娘想起平时蔡守儒对他的恩情,哭着说:“爹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我还没报答他,他就死了!”说完,哭得愈发伤心。
       毛苍然含着泪问:“他为什么要自寻短路啊?”
       花娘哽咽着说:“我也不明白,也许是那天晚上我妈改嫁走了,我又被宫保府绑架了,他觉得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把心一横,便走上了这条绝路!”
       毛苍然觉得有理,说:“看来都是他们害死你爹,要是拿住曾老四和那狗官,我一定替你爹报仇!”
       花娘听了这话忙问道:“那裘悦书跑掉了?”
       毛苍然道:“算这狗官跑得快!”
       花娘又问:“那我妈呢?”
       毛苍然问道:“你妈是谁?”
       花娘说:“她叫花月红。”
       毛苍然摇摇头,说:“不知道,看来也跟着狗官跑了!”
       花娘一听月红跑了,又哭了起来,毛苍然忙劝道:“你爹不死也死了,哭也无益,我回去报告罗大帅,拨点钱将他安葬了吧!”
       李保华怀旧纵顽凶
       罗子舟攻占了洪雅不到半个月,已粮草齐备,兵员充足,便带领同志军浩浩荡荡东下,攻打嘉定府去了。临行前,任命毛苍然为洪雅县第一任县长。
       毛苍然做了洪雅县长之后,也不知道这新政权该如何建设,县长又如何来当。他将旧衙门里的三班六房全部留下来照常办事,那些师爷差役看了毛苍然不是磕头作揖,就是口称大人、老爷;毛苍然有事出衙,班头们以青纱大轿侍侯,还搬出“正堂”、“回避”等排场要鸣锣吼道。毛苍然不同意,那些人就在背地里议论开了:“姓毛的哪像个官样子?”“官都当不来,还是做他的和尚去吧!”
       
       而老百姓也不知道在新政权下如何生活,这辫子自然不能剪,剪掉了不都成了和尚啦!于是,便有人把头发梳成个“天公转”顶在头上,嚷着要恢复“大汉衣冠!”有的穿上明代衣服,宽襟广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有的则身着紧身黑褂,头上扎个英雄结,戴上个草帽圈圈,脚穿线耳草鞋,活像戏里的武二郎。
       毛苍然看了这些现象,也不知对与不对,便找李保华商量,李保华说:“老百姓要穿什么,戴什么,就听其自然吧。现在要紧的,还是把咨议会恢复起来,团结一切力量,共商大事才好!”毛苍然想,李保华是原县咨议会的人,颇有号召力,便说:“这事就交你办吧!”
       李保华在城里奔波了几天,只有几个人赞成,多数人则态度暧昧。李保华将这些情况报告毛苍然,毛苍然很生气地说:“他们藐视我堂堂大汉县长,就将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关起!”
       李保华说:“这可使不得,哪有绑起来做官的!”
       “他们不来怎么办?”
       李保华想了想,说:“我想,他们一是怕满人垮不了,二是裘悦书还没交出官房印信,所以才犹豫不定。”
       “既然如此,派几个兵将裘悦书捉来,叫他交出印信不就完事!”
       李保华道:“何必兴师动众呢?只要我一封信去,他就会捧着印信前来投降!”
       “他听你的么?”毛苍然狐疑地看着李保华问。
       李保华沉吟了一阵,说:“不瞒你说,我跟他有个君子协定。那晚裘悦书逃出城来,在马湖渡与我狭路相逢,我将他放走了,并与他约好时间,不日就来投降的!”
       毛苍然瞥了李保华一眼,说:“你真糊涂,放走曹操,将来后患无穷!”
       李保华不以然地说:“有什么后患?难道他还会卷土重来不成?我对他有恩,他也该有义!”
       毛苍然叹了一口气,说:“你是秀才,通今博古,我见识浅。现在人都放走了,悔也无益,既然你有把握,就去劝他来投降吧!”
       李保华说:“这用不着我亲自去,只要我写封洋洋洒洒的书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何愁他不来投降!”
       “你不去,谁人去?”
       “我早就想好了,派花娘去!”
       “什么?派花娘去?”
       李保华说:“花娘是月红的女儿,当然也就是裘悦书的女儿。凭这关系,事情没办不成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呢!”
       毛苍然琢磨了一阵,说:“如果花娘愿去,那也好!”
       花娘办完蔡守儒的丧事,已搬过来了,每日学习骑马打枪,嚷着要参加同志军。一听说李保华要她到柳江送信去,十分高兴。她正想回家看望分别多年的妈妈,看看月红,看看未来的婆婆毛二婶呢。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李保华见得花娘答应了,满心高兴地拍着毛苍然的肩膀说:“我写信去,你就在这儿跟花娘商量一下。”说完转身走了。
       花娘虽说每日都见到毛苍然,但他任重事忙,见了面也难说上几句话,眼前只有他两人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含情脉脉,相对良久,还是花娘先开了口:“小毛哥,这几年我想得你好苦呀!你为啥不来寻我?”
       毛苍然瞅了花娘一眼说:“怎么没有寻你?我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呢!”说罢,便将他如何迷路,如何遇救、如何学武、如何参加革命党都说了。花娘听着听着眼眶儿便湿了,哭道:“小毛哥,我也一样呢!”两人情不自禁地抱头痛哭。
       花娘哭了一阵,说:“毛牛哥,你还记得小时的事情吗?”
       毛苍然说:“小时候的事,哪一件我都记得,仿佛还像昨天一样呢?”
       花娘红着脸说:“圣母庙你还记得吗?”
       毛苍然瞅了她一眼,只见她羞得说不下去的样儿,毛苍然把她揽入怀里,说:“花娘,正因为有那件事,所以我抱定决心,非你不娶,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
       花娘听了这话,一把抱住毛苍然。“毛牛哥!你没有辜负我几年来的相思血泪!我也一样,自从那次,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管死活,我都要等你,我的一身都是干净的!”
       毛苍然说:“花娘,我们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呢!现在总算熬出头了,可还不知道真正的那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花娘红着脸说:“毛牛哥,你别担心,这事我有打算。目前还不行,一是我爹才死了,不说守孝三年,三个月也得守呀。第二,我还要把事情告诉月红和我亲妈,也让她们替我操操心!”
       毛苍然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妈还不知你在这儿呢!”
       “我妈还好么?”
       “你走后,你妈就嫁给曾二少爷啦!”
       “啊,我妈为什么要嫁给他啊?”
       毛苍然说:“有什么办法!你月红妈不是也嫁给裘悦书了吗,女人有几个能自己作主呢?”
       花娘一听,气愤地说:“毛牛哥,我一定要自己作主!”
       “你怎样作主呢?”
       花娘脸一红,说:“我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你吗?”说罢,两个又紧紧地抱在一起。
       好久两人才分开,恰在这时,门开了。李保华笑嘻嘻地进来,把手里的一封信递与花娘说:“这信你拿与月红,说我拜托她了!”
       花娘接过信说:“我一个人去么?听说路上有土匪哩!”
       李保华想了想说:“你最好乔装成男娃子,再叫一个人护送你,不就万无一失了么!”
       毛苍然听了,笑道:“李大哥,只有你鬼主意多。花娘就照这样办吧!”花娘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花娘一早起来,她将秀发梳成一根长辫子盘在头上,包上块白布帕,额上打了个英雄结,身上穿着对门扣的短夹袄,外披黑色镶边的风雨氅,脚穿马靴,腰系宽带,打扮成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一看便知是江湖上的好汉。她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扑哧”一声笑了。
       吃罢早饭,毛苍然和李保华都来送行,一直把花娘送出西门,又叮嘱了几句,花娘才骑上马,由一位同志军护送,跨上了去柳江的大路。
       且说那夜裘悦书与月红逃出城来,走到马湖渡,已经天明了。他重金买了一只小船,偷偷地渡过青衣江,正暗暗庆幸脱险,却被李保华的人逮住了。裘悦书自知不免一死,便要投河自尽,月红拦住他骂道:“胆小鬼!刀还没架到你颈项上,就吓成这个样子?就是死也要死得硬气点!”
       两个同志军押着裘悦书和月红来见李保华,李保华一见花月红,窘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发愣。
       那月红却上前跪下说道:“二少爷,今天的事就全靠你了!如果你还念主仆之情,就放了我们;如果不念,就杀了我们吧!”
       “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的不是你,我们要的是裘悦书!”李保华说完,转向裘悦书说,“裘悦书,就请你跟我们回城去吧!”
       裘悦书一听要带他回城,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蒜地说:“李兄,请饶我一条狗命吧!”
       月红说:“二少爷,你把悦书带回城里,一定没命了,与其死于罗子舟手里,不如我俩双双死在你的面前,二少爷,你就动刀吧!”
       月红这一手,真叫李保华难以应付,他能杀她吗?看着她那眼泪巴巴的样子,李保华的心都碎了。
       这花月红当初在曾府,被曾二少爷纠缠不休,被曾老太太卖给了人贩子,谁知几经转折,最后竟卖到了李保华家。
       从月红一到李家,两人就一见钟情。李保华将她当成自已的妹妹,关心她,爱护她,两人常在一起读书、讲故事、做游戏。两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
       自从李保华与他哥双双中了秀才之后,媒人就上了门。他哥因不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毅然离家出走。因有了长子之鉴,李保华被严加看管起来,父亲与媒人商量什么,根本不让他知道。已到了大操大办婚事时,还骗他说是操办他姐姐的婚事。他的姐姐就是蔡守儒的妻子,李保华信以为真。哪知,他姐出阁前一天,父亲将他叫去才告诉他:明天是你姐姐的于归之期,后天就给你洞房花烛,两件喜事一起办,既撇脱又省钱,你就准备做新郎吧!李保华听了父亲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他问父亲,这婚姻大事为什么不告诉他?他问父亲跟他娶的是哪家的姑娘?父亲说就是你姐姐的小姑子,蔡守儒的胞妹。到这时李保华才如梦方醒。原来是将姐姐嫁给蔡守儒,蔡守儒将妹子嫁给自己,彻头彻尾的一桩换婚!李保华一气之下说出了自己与月红的婚事,父亲勃然大怒,鉴于长子逃婚出走的教训,当即将李保华和月红捆了,分开关起来。第二天,将月红绑在一乘小轿里,作为陪嫁丫头,随着大姐的花轿,抬到蔡家去了。
       
       月红上轿时拼命地挣扎、呼喊:“保华!保华!救救我!”那一声声惨叫,至今还留在他的耳畔。他觉得他对不起她,要是自己当时坚强一点,会让她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么?面对月红,他满心都是愧疚。他柔声地对月红说:“这完全不关你的事,我们要的是裘悦书!”
       月红说:“悦书他,他可是我的丈夫呀!再说,他还释放过你的人。今天,我、我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
       李保华知道裘悦书曾经释放过毛苍然,如果杀了他,反而有损义军威名,便问道:“裘悦书,你知罪否?”
       裘悦书忙说:“知罪!知罪!今后悦书一定闭门思过,永不涉足仕途,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平民百姓。
       “既然你知罪,就应向义军投降!”
       “当然!当然!不过悦书罪孽深重,如果此刻前去投降,正当义军火头上,恐难活命……”
       “那你何时才去投降?”
       “最近!最近!等义军气稍平息,悦书一定自系枷锁前来请罪!”
       “你这是缓兵之计,”李保华说,“我们义军光明正大,绝不杀投诚了的官吏,只要你不再效忠鞑虏,对抗义军,过去的事一律不究!”
       “是是是!不过,悦书愚顽,罪孽深重,望李兄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悦书今生今世永不忘你的大恩大德!”裘悦书连连磕头。
       月红上前摇了摇李保华的肩膀,脉脉含情地说:“二少爷,人家悦书说得多可怜,你就看在我这个当奴婢的情份上,饶他一命吧!”说完,又对李保华秋波一转。
       李保华完全陷入到他与月红的私人感情之中,便对裘悦书说:“我相信你,不过,我们得订个君子协定,今后我什么时候叫你来投降,你就什么时候来,决不食言!”
       裘悦书忙说:“我决不敢背信!”
       月红也帮着说:“有我担保!”
       就这样,李保华便放了他们。
       扮男装花娘催降书
       裘悦书抵达花溪,柳江的绅士们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慌作一团。对这位逃难的县太爷是以礼相迎,还是拒之门外?拿不定主意。原来,他们对保路风潮采取了两面派的策略,一方面叫自己的兄弟子侄们参加同志会,如果暴动成功,他们就成了乱世英雄,前途无量;一方面自家世受皇恩,不敢贸然反对朝廷,倘使暴动不成功,岂不做了乱臣贼子?其后果则不堪设想。总之一句话:“今日之域中,还不知是谁家天下”。故对裘悦书的到来,感到左右为难,大伤脑筋。有的说要是革命成功了,我家住过满清知县,不成了反革命了;有的则说,如果这革命不成功,我们将朝廷命官拒之门外,岂不是反叛朝廷么?这样说来说去,也莫衷一是。
       只有曾二少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满不在乎。“我看诸位都是庸人自扰!”绅士们一听都哄了起来。曾老二把头摇了摇,说,“请诸位稍安毋躁。夫庸人者,庸俗之人也,见利而忘义之市侩也!”绅士们一听都皱了眉头,只见他还在滔滔不绝,“我曾老二,一不图官达,二不图富贵,心怀坦荡,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更不会为这么一点小事发愁……”
       杨老太爷听到这里不耐烦了,骂道:“曾老二,别说了!你娃娃只知道穿衣、吃饭、玩女人,除此什么都不懂!”
       曾老二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我曾老二是只晓得玩女人,可我还知道交朋友呀!朋友者,人伦之一也!裘悦书来到柳江,我就将他当做个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曾老二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你说了半天,究竟怎么办?”何八太爷焦急地问。
       “怎么办?”曾老二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怕接待,我就不怕,我不相信革命成功了会株连九族!你们就让裘悦书到我家来吧!”
       大家一听,纷纷松了一口气。何八太爷说:“曾老二,这是你自愿的,别后悔呀!”
       曾老二说:“我曾老二从来不吃后悔药!”
       再说裘悦书坐在轿子里,目接柳江景色,有如行进在山阴道上,不禁想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来,觉得自己逃难至此,也算是寻得桃源好避秦了。于是心驰神往,想柳江的绅士贤达们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前来迎接他,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一个个打躬作揖的场面,仿佛已在眼前。一阵高兴,轿子已经到了玉桥,他与月红连忙下轿。可是举目一看,却是眼空无物。他立刻明白过来,正要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上想,突然桥亭下走来一人,向他打了一躬。
       “裘兄,久违了。”
       裘悦书定神一看,连忙还礼道:“啊呀,是曾二老弟,久违!久违!”说罢,又举目四顾。
       曾老二知道他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迎接,便说:“裘兄,吾乡父老近来都患了瘟疫,故命小弟为代表,前来迎接,老兄不见怪吧?”
       裘悦书忙道:“岂敢!岂敢!”又问,“不知患了什么病?”
       曾老二顺口答道:“裘兄有所不知,吃了柳江饭,摆子要打三年半呢?”
       裘悦书连忙点头。“原来是疟疾。如今深秋季节,正是此病流行之时。等他们病体稍愈,下官还要登门拜访呢!”
       曾老二笑道:“裘兄太讲礼了,今日就请老兄暂住寒舍,意下如何?”
       裘悦书知道曾老二家环境幽雅,颇有园林之胜,实在求之不得,忙点头道:“那就要打扰府上了!”于是,裘悦书手提小皮箱,扶着低头不语的月红,在曾老二的陪同下进了曾府大门,又转弯抹角来到客堂,便有丫头献茶,摆水果糕点。
       曾老二笑道:“裘兄,路上想必未用餐,就请随便吃些,晚餐还早呢!”
       裘悦书道:“大家用吧!”说完也不客气,拿起一块芝麻酥便往口里塞。月红没有动手,看着壁上挂着的名人字画,桌上摆着的古董珍玩,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不由想起十年前在这里做丫头的情景,便陷入了沉思。
       曾老二见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举止踌躇、羞颜未开的样儿,觉得仿佛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于是冒冒失失地问道:“裘兄,这位小姐莫非令千金么?”
       裘悦书立刻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贱内!是贱内!”
       曾老二一听,自知失言,连忙赔礼道:“唐突,唐突。请裘兄与嫂夫人恕我冒犯!”
       裘悦书红着脸说:“都怪我不曾介绍,才闹出这个笑话。”
       曾老二道:“老兄如不见怪,那我就要喊嫂夫人啦!”说罢,向月红拱了拱手。月红羞答答地还了礼,叫了一声“二少爷!”
       “二少爷!”这声音多么熟悉!曾老二正待要问,月红瞟了他一眼,说,“我是月红呀,怎么,不认识啦?”
       曾老二仔细一看,真是月红!人便呆了。
       裘悦书忙问:“你们认识?”
       “怎么不认识?”月红随口道,“十年前,我在这府里做老太太的……”
       “对对,做老太太的干女儿呢!”曾老二怕月红说出做丫头,有损裘悦书的体面,忙抢过话头。月红会意,也就点了点头。
       裘悦书高兴地昵着曾老二说:“想不到我们还是亲戚呢!”
       “是呀,你是我家的干女婿哩!”曾老二转身对月红说,“老太太在世时常常梦见你,说你当官太太啦,不想竟梦境成真了。要是老太太还活着,不知怎么高兴呢!”
       “老太太去世了?”月红忙问。
       “已经走了两年了!”曾老二说。
       “唉!”月红叹了一口气,说,“我还说去拜见她老人家,不想竟作古了!”说罢,难过得低下了头。
       客厅后面突然响起女人的笑声。月红抬起头来,只见一位花枝招展、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环珮叮当地跨了进来,一把拉着曾老二说:“官家太太到了,也不叫我出来陪陪客人,这不失礼么?”
       曾老二忙说:“我正想叫丫头来请你,不想你就出来了。好,我来介绍一下,以后也好招呼。”
       可她并不要曾老二的介绍,一下拉着月红的手说:“我叫粉棠花,听说你叫月红,是吗?”月红点了点头。“哟,是啥仙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真是稀客呀!”粉棠花说完,又端详了月红一阵,接着说,“刚才丫头来说,客厅里来了一位太太,长得像天仙一样,看来一点儿也不错。”说完又瞟了裘悦书一眼说,“这就是县大老爷么?你真好福气,有这样好的太太,叫我都妒忌你呢!”
       
       裘悦书见了这位风风火火的曾二少奶奶,心里有些纳闷,觉得这女人有点像月红,娇媚中略带点粗犷和泼辣,似乎缺少一种教养,于是冷冷地说:“如此夸奖,下官不胜荣幸!”
       月红这时也陷入了沉思,立在她面前的这位少奶奶,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忽然想起了花娘,对呀,她跟花娘长得一模一样,难道她是花娘的母亲?不!花娘说过她妈很穷,怎么会是有钱人?月红正想探问,粉棠花却拉着她说:“你来柳江,给我们寒舍增光了。缺什么尽管吩咐,可别客气呀!”
       月红点点头道:“多谢你了,落难的人,还客气什么啊!”
       粉棠花道:“别这么说,哪个又不遇到点天灾人祸呢!你就在这里多耍些日子,等乱子平息了再回去。要是你高兴,我天天都来陪你!”
       月红道:“看你是个热心人,我们一定会合得来!”
       曾老二怕粉棠花在客人面前失礼,白了她一眼,说:“别说了,客人远道而来,路途劳累,早点安排休息才是。”
       粉棠花说:“我早叫丫环收拾好了,请贵客到天香阁去吧!”
       丫环引路。裘悦书与月红穿花拂柳来到“天香阁”,只见精舍三间,雕窗画栏,极其幽雅。进到房间则锦衾绣褥,芳香袭人,陈设不比寻常。裘悦书倒在软绵绵的床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如此幽静,我就身入世外桃源了!”
       却说花娘别了毛苍然和李保华,一路上快马加鞭,到了花溪,眼看不远了,便将护送她的人打发转去,说她已经安全抵达,叫毛牛哥放心,然后单人独骑向柳江飞驰而来。眼前景物叫她感到陌生,路上遇见几个庄稼人也不认识。她先找到了自己的老家,房子已经破烂不堪,连屋里也长了杂草,她才确信母亲嫁人了。她找到曾家,粉棠花正与月红在“天香阁”谈心,家丁前来通报:“外面有位骑马的公子,要见二奶奶!”
       粉棠花一愣:“我家没有这样的亲戚,别是他找错了!”
       “不,他说一定要见二奶奶!”
       “你二少爷呢?”
       “跟裘悦书一道游山去了。”
       粉棠花沉吟了片刻道:“你就引他到这儿来吧!”
       月红说:“你有客人,我就回避了。”说完进屋去了。
       家丁引花娘来到天香阁,花娘眼快,一下便认出了这位女主人就是自己亲娘,心里一阵难过,忙跪上前去,泣不成声地抱住粉棠花。
       粉棠花被这青年人的突然举动吓呆了:“你……你是谁家的娃儿?”
       花娘哽咽了半天才哭出声来:“妈,我是花娘呀!”说完,把头上的帕子揭了下来,现出了一头秀发。
       粉棠花抱住她的脸仔细地端详了一阵,才紧紧地将女儿抱在怀里,泪眼婆娑地哭道:“花娘!妈的好女儿,你终于回来了!”
       月红在屋里听得外面哭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出来,只见粉棠花抱住一位后生伤心,感到十分诧异,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公子,出了什么事?”粉棠花抬头一看是月红,忙放开花娘说道:“起来见过裘太太!”
       花娘站起来擦干眼泪,仔细一看,惊叫起来:“妈,你也在这里呀!”说罢,一头扑到月红身上又哭起来。
       粉棠花一把拉过花娘,说:“你这孩子气糊涂了,她是裘太太,怎么叫起妈来了?”
       花娘哭道:“不,她是我的月红妈!”
       “天呀,这是怎么回事?”粉棠花紧紧拉住花娘不放,仿佛怕被别人抢走似的。
       “妈呀,你听我说!”花娘边哭边说,将她怎样被宫保府卖给人贩子,怎样成了月红的养女,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月红妈像亲生女儿一样爱我、疼我,将我抚养成人,她也跟你一样,是我的好妈妈呀!”
       粉棠花听了,一把拉住月红,感激地说:“裘太太,常言道,生恩不大养恩大。这几年来你抚养花娘,吃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我这个当妈的感到内疚,我就把花娘给你吧!”
       月红忙说:“快不要这么说,今天花娘寻到了亲妈,这是一件大喜事。你们母女团圆,我就放心了,怎么说出这些伤心话呢!”
       花娘眼泪巴巴地说:“妈呀,都别这么说,你们生我养我,都是我的好妈妈,我都离不开,我都要报答你们的恩情,你们俩就权当成姐妹吧!”
       月红一把拉住粉棠花的手说:“姐姐,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粉棠花道:“那我就叫你月红妹妹了!”
       正说着,王妈带着小少爷进园来了,那孩子一见花娘便“姐姐”地喊了起来。粉棠花拉过儿子对花娘说:“这是你走的那年生的,今年快六岁了,才发蒙,取名叫宝红,你就叫他宝红弟弟吧!”花娘一把将他抱起来,姐弟俩一下就熟了。
       傍晚,曾老二陪裘悦书游山回来,见了花娘也十分高兴,一听粉棠花与月红结成金兰更是欣喜若狂。“今天你们母女团圆,姐妹相会,双喜临门,应该大庆一番。”于是,吩咐厨下备办酒筵,要喝个痛快。
       宴罢之后,三娘母聚在一起共话家常。花娘拿出李保华的信交与月红,要月红转给裘悦书,并劝他早日投降同志军,不要观望自误。接着,花娘又把她与毛苍然的婚事提了出来,征求两位妈妈的意见。
       月红说:“毛苍然这孩子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看样子倒挺有出息的。现在是同志军的天下了,婚姻要自己作主,不要像妈一样,一辈子受人摆布。只要你自己喜欢,妈就同意。”
       粉棠花点点头说:“花娘跟他毛牛哥从小在一起。我知道小毛牛为了找寻她,历尽了千辛万苦,现在终于找到了。看来是姻缘有数,两人心心相印,妈就没啥说的了。”
       花娘说:“两位妈妈都通情达理,女儿感激不尽!”
       粉棠花问:“你们啥时候办喜事呢?”
       花娘红着脸说:“现在他很忙,还顾不上说这些,我想等他忙过了这一阵再说吧!”
       月红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应该是准备的时候了!”
       粉棠花也说:“妹妹说得好,你们也不小了,就等明年春天,毛苍然回家祭祖时,把喜事办了。这事我还要跟他妈(毛二婶)商量一下呢。”
       花娘问:“大婶她现在怎么样?我还准备去看望她老人家呢。”
       粉棠花说:“现在好了。自从告示贴出后,绅士们都知道她儿子是县长,有的送钱,有的送米,就像中了举一样,都来巴结她呢!”
       花娘点了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
       三人足足谈到深夜,方才各自安息。
       月红回到天香阁,把李保华的信交与裘悦书。裘悦书看了也不说什么,一把揣进衣袋里。月红说:“人家李保华一番好意,叫你去投降同志军,你究竟去不去?吱个声,我好回花娘的话。”
       裘悦书狡黠地笑了笑说:“怎么不去呢?你跟花娘说,叫李保华放心,我绝不食言。不过,近来身体有点欠安,怕是染上了摆子病,等好一点,我立即手捧官房印章到县里请罪。你就别催我了!”
       月红将裘悦书这番话告诉花娘,花娘道:“他要是耍什么花招,毛牛哥说过要派同志军来抓他的!”
       月红说:“我看老头子低声下气的,不会耍什么花招。”
       粉棠花也说:“现在都是亲戚了,按理来说,毛苍然还要叫他岳父哩,何必那么认真,就宽限他几天吧!”
       经两位妈妈一说,花娘无话可讲,于是写了封信,说裘悦书病了,请宽延几天,他一定手捧印信向同志军谢罪,然后差人回县复命去了。
       李汉三背义捉“毛牛”
       过了几天,不知怎的,柳江的绅士们突然对裘悦书热情起来,每日都有人请裘悦书赴宴。何八太爷、杨老太爷、张二老太爷、汪三槐等还亲自前来拜见。裘悦书每次赴宴回来都要夸柳江的绅士们有情意,倾向朝廷。月红说:“为什么你初来时,他们没来请你呢?”
       裘悦书说:“不是说他们都染上了疟疾吗?现在好了,所以来拜见我。”
       又过了两天,月红神色慌张地跑到素月斋来,花娘忙问:“出了什么事?”
       
       月红战战兢兢地说:“不好了!驻扎在建昌的清兵打过来了,已经占了洪雅城,打死了许多同志军,还不知毛苍然……”
       花娘没听月红说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跑,要立刻飞马进城。粉棠花一把拦住她说:“乖女儿,千万使不得!兵荒马乱的,要是你落到清兵手里,不是送死么?苍然命大,不会有事的!”
       月红也安慰说:“苍然机灵,不会出事的。明日老头子就要回城复职,我不能不跟他去。我去好打听苍然的下落,如果被清军抓住了,我会设法救他,你放心吧!”
       花娘哪里放得下心,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裘悦书带月红洋洋得意回城复任,柳江的绅士们个个打躬作揖地前来送行。曾老二全家将裘悦书送到玉桥,那裘悦书趾高气扬,连道谢也没说一声,便坐上轿子,扬长而去。
       原来,驻在西昌的清军标统叶荃,奉赵尔丰之命,挥师北上以解成都之危。他兵分两路,一路取道嘉定,一路取道雅安,想对成都形成包围之势。
       一队清军从雅安直取洪雅,那时驻守洪雅的同志军不足百人。毛苍然率领部下在竹菁关与清军遭遇,双方展开激战。叶荃的辫子兵号称精锐,训练有素,武器精良。同志军一战即溃,毛苍然见势不妙,放弃洪雅退到夹江,欲下嘉定找罗子舟。谁知嘉定也被另一支清军占领,便只好取道峨嵋,想经高庙返回柳江宝月寺,暂避锋芒。
       毛苍然到了峨嵋,手下只有七八个人,四五条枪了。他在城外报国寺歇了一夜,第二天便向宝月寺进发,一路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到了七里坪。毛苍然本不想绕道高庙,忽见后面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跑来,手里拿了一张大红请帖,见了毛苍然忙双手捧上,说道:“县长大人,李大哥有请!”毛苍然接过帖子一看,上面写着:“李汉三百拜”。
       这李汉三是罗子舟的拜把兄弟,那年他与罗子舟到峨嵋找寻师父,路过高庙还受到他的热情接待。毛苍然想起来了,见他派人专程来请,盛情难却,便回转马头。
       李汉三是高庙一霸,人称土皇帝。他的家在距场不远的野猪岗,周围石墙高筑,就像北方的土寨子。毛苍然到了寨门,李汉三亲自出来迎接,满面笑容地簇拥着毛苍然进入客堂,寒暄几句便请县长大人入席。毛苍然这时确实饿了,坐上桌子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毛苍然和他的几个弟兄都有了几分醉意,李汉三突然将酒杯重重一摔,叫道:“拿下!”两旁闪出十多条大汉,把枪口对准了这些毫无准备的客人。
       “李汉三!”毛苍然愤怒地骂道,“你这吃人肉的土豹子,下这样的毒手,还算什么江湖好汉!”
       李汉三冷笑道:“不管什么好汉不好汉,老子要借你这叛贼的头,来换个红顶子戴戴。闲话少说,关起来!”说罢哈哈大笑。
       毛苍然被李汉三诱捕的消息,很快传到“极乐寺”,七姑子闻讯,惊得把手里的拂尘都掉地上了。那年罗子舟和小毛牛到峨嵋找寻师父时,她曾在李汉三家里会见过毛苍然,几年里,她一直思念着他。她怎么能让自己心爱的人掉脑袋呢?她要设法营救他,可是如何营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急得团团转,最后决定还是先去看看毛苍然再想办法。于是,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打扮了一番去会李汉三。
       李汉三对这位年轻美丽的尼姑,早已垂涎三尺。可七姑子仿佛心如止水,不泛微澜;有时又若即若离,叫他捉摸不定。七姑子进了李汉三的寨门,闯进客堂,李汉三正做着升官梦,得意洋洋地坐在虎皮椅上哼着小曲。见七姑子进来,斜着双贼眼笑道:“你来找我,是不是动了凡心,要嫁给我了?”
       七姑子冷笑一声,说:“我倒想嫁给你,可你不是一条好汉!”
       “什么,我不是好汉?哈哈哈。”李汉三大笑起来。
       七姑子正色道:“你是好汉,为什么要对毛苍然下毒手?”
       “你说我抓了那小子?”李汉三哼了一声说,“他是反贼,我为什么不该抓?”
       七姑子道:“不管他是不是反贼,他是罗子舟的拜弟,今后你还有脸去见罗子舟吗?”
       “罗子舟算什么东西!”李汉三大笑道,“一样都是反贼,都要拿住杀头!现在朝廷的大军已到,洪雅已平定了,他还跑得脱么?”
       “那你打算怎样处置毛苍然?”七姑子试探着问。
       李汉三毫不掩饰地说:“这还要问吗?送进城里请功!”说完,瞅着七姑子说,“别看我李汉三土棒客,哼哼,二天还要弄个红顶子来戴呢!要是我当了标统或者什么管带的大官,还愁没有漂亮的女人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这样,你也找不着我了。”七姑子说罢转身便走。
       李汉三一把拉住七姑子,说:“生气了?我是说着玩的,即使我当了大官,也忘不你!”
       七姑子说:“你既然忘不了我,就应该给我点面子,你不放人总得让我去看看呀!”说罢,转动着那秋水般的眸子。
       李汉三禁不住她那秋波一转,便笑嘻嘻地说道:“看一看倒可以,不过,不能跟他讲话!”
       毛苍然关在土牢里,脚手都锁上了铁镣。一根铁丝穿过锁骨,满身血迹,早已昏迷不醒。七姑子见状心如刀割,眼泪簌簌而下,像花娘一样不停叫着:毛牛哥,毛牛哥!不知喊了多少声,毛苍然才微微睁开被血模糊了的双眼问道:“你是谁?”
       七姑子哭着说:“我是七姑子呀!”
       “你来做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毛苍然喘了一阵气,说:“我是死定了,如果你能见到花娘,你跟她说,我是为革命死的,死而无憾!叫她不要伤心,把我忘了吧!”
       七姑子一听,忙问:“花娘在哪里?”
       毛苍然有气无力地说:“柳江!”说罢,又昏过去了。
       七姑子从李家寨出来,主意已定,沿着花溪源直奔柳江……
       柳江也得到毛苍然被李汉三诱捕的消息。
       汪三槐府上,从大门口直到天井都布满了岗哨,不准闲人进出。客厅里坐着何八太爷、杨老太爷、张老太爷和团总汪三槐,他们关着门秘密地商讨着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就连曾廷宇、姜文仲、袁子斋等人都排斥在外。气氛严肃而又沉闷,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连窗外的哨兵也无法听见。
       “唉。”何八太爷叹了一口气,首先发言,“我们都糊涂!明明知道这革命不会成功,却要脚踩两只船,让自己的儿子参加同志会,这不是将他们往火坑里推么?”说罢,眉毛皱成了个疙瘩。
       “这都怪曾廷宇,要不是他力主保路,到处宣传,谁会让自己的孩子参加同志军?不过,当时也想保着路权,怕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股票变成一张废纸。如果知道这是要杀头的,谁还会睁着眼睛去跳岩呢!”杨老太爷说。
       “前几天听说叶荃的大军拿下了洪雅,大家还有点幸灾乐祸,以为杀几个同志军就了事了。现在毛和尚被李汉三捉住了,明天就要押解进城邀功请赏;要是毛和尚受不过大刑,将柳江参加同志会的名单都供了出来,不仅这些娃儿们活不成,就连我们这些人都成了乱臣贼子,这怎么得了?”张老太爷说完,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
       “是!我就担心这一点!”何八太爷着急地说,“这该死的毛和尚,要是招供出来,会连累多少人呀!我的幺儿参加了,连几个侄子也参加了,这不急死人么?”
       “大家急一阵,也不是办法。”汪三槐说,“我看这样,我们连夜派一个人到高庙去,向李汉三交涉,要他将毛和尚就地正法,只要他不押解进城,给多少银子都可以……”
       “钱倒无所谓!”何八太爷说,“李汉三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不在钱上,而是要借毛和尚的脑袋,换个官来当。这到口的‘食子’,谁也没这个面子,能叫他吐出来!”
       “这……”汪三槐想了想说,“他不愿意吐出来,我们只有去抢!”
       “怎么抢法?”杨老太爷问。
       
       “明天我派人带领全部团丁,埋伏在半路上,只要押解毛和尚的人一到,我们就动手,这不就把毛和尚抢到手了么?”
       “不行!不行!”何八太爷摇着头说,“这样兴师动众、明目张胆地去拦路抢劫,不说不容易得手,就是得手了,也会走漏风声。要是朝廷追究下来,定我们一个劫持皇犯的罪名,谁担待得起,这是要满门抄斩的!”
       “啊!”汪三槐一惊,摸着脑袋说,“还是八老表考虑问题周到。的确,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客厅里便沉寂下来,老太爷们都愁眉苦脸拿不出办法。忽然,何八太爷把桌子轻轻一拍,说:“有了!”大家都抬起头来望着他。
       “行刺!”何八太爷咬着牙从嘴里蹦出这两个字。“派两个枪法好的人,埋伏在苦足岗,那里地形险要,一见目标就开枪,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毛和尚干掉了,朝廷来追查,也查不出所以然。这种杀人灭口的办法,不是更省事便当吗?”
       “高!高!”汪三槐连连称赞道,“还是八老表有主见,这事就让我去办。”
       尽管老太爷们密室策划,但墙有耳,壁有缝。他们的一言一语被隔壁的秀才娘子听得一清二楚。开始,她还认为绅士们要想办法去救毛苍然,后来越听越不对头;当她听到要派人行刺毛苍然时,她肺都气炸了。这些道貌岸然的绅士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却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当初毛苍然成立同志会时,他们满口赞成,积极参加;如今情况有变,他们又怕连累自己,而要杀人灭口,这不是黑心烂肠吗?
       秀才娘子想起毛苍然不顾生命危险,从火海里将她救出来的恩情,她不能见死不救!
       她要想尽办法,尽快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花娘,她只恨自己这双三寸金莲,怎么也走不动……
       裘悦书带着月红回城复任后,花娘整天盼着得到毛苍然的消息,却音信杳然。这天正在屋里发愁,忽听丫头报说有个尼姑求见。花娘忙走出去,只见客堂里坐着一位头顶黑纱道巾的姑子,忙问道:“师父莫非是来化缘的么?”
       那尼姑看看周围无人,脱下黑纱道巾,说:“我是七姑子,怎么不认识了?”
       花娘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七姑子脸色苍白,双眉紧锁,忙问:“你来做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七姑子的声音在颤抖。“毛苍然在高庙被李汉三逮住了!”花娘一听,“哎呀”一声晕了过去。
       七姑子叫了好几声“花娘”,好不容易才将她叫醒。花娘醒后放声大哭,七姑子嗔道:“花娘,我连夜赶来,不是陪你哭的!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也许今日李汉三就要将毛苍然押解进城,我们要想办法救他呀!”
       “好姐姐!想什么办法?这里的人都倒向朝廷了,谁还去救他?”花娘哭着说。
       “难道这里就没有他的人了吗?”七姑子问。
       “都跟着罗大帅去了!”
       七姑子听了,一筹莫展。两人正在着急,忽然粉棠花扶着秀才娘子踉踉跄跄地跑进客堂。花娘正待要问,秀才娘子一把拉住花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事不好!老太爷们已经派人刺杀毛苍然去了!”
       七姑子忙问:“哪里去刺杀?”
       秀才娘子说:“埋伏在苦足岗。”
       “为什么?”
       “他们要杀人灭口!”
       七姑子听了骂道:“真歹毒!”
       花娘吓得浑身打了一颤,这时,她也流不出眼泪来了,只是念着:“毛牛哥!等着我,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七姑子咬破了嘴唇,急得在客堂里团团转。忽然拉着花娘说:“要死,也要死个值得!只恨没有枪,要是有枪,我就跟他们拼了!”
       粉棠花听了,忙说道:“有枪,有枪!我家里才买了两支枪,是二爷买来保家的。”
       “好,快拿出来!”
       粉棠花转身回屋拿了两支枪和几十发子弹出来,交与七姑子。七姑子一看,都是新式马枪,仿佛得了无价之宝,又问道:“有马么?”
       粉棠花说:“有马!”说罢,便叫家丁牵了两匹马来。
       花娘与七姑子背着枪,跨上马,别了粉棠花与秀才娘子,刚出大门,那马嘶叫一声,四蹄生风,一直向苦足岗冲去……
        痴情女情逝苍茫路
       大地还沉睡在拂晓前的浓雾里,李汉三便带着他的弟兄伙,押解着一乘青纱小轿离开了高庙场,沿着崎岖的山路,直奔县城而去。
       “快走!”李汉三在队伍后面吆喝着。
       李汉三没坐轿子,他知道这次行动不比寻常。他只用了一乘小轿抬着毛苍然,这是他到手的猎物,也是可居的奇货,只要将皇犯平安无事地押解到县城,他就功成圆满禄位高升。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催促大家,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
       他们翻过了几座高山,穿过了几片森林,又过了铁索桥,终于到了玉关。
       “李团总,歇……下憩,好么?”两个面黄肌瘦,像骷髅一样的轿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要求说。
       “还想歇憩?路上出了事,你龟儿子有几个脑袋!”李汉三喘着气说。
       “我的大伯爷,实在抬不动了,砍下我的脑袋也走不动啊!”两个轿夫气喘吁吁地把轿子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路旁石头上,面如死灰,头上直冒冷汗,眼泪鼻涕地打起呵欠来。
       “狗日的,龟儿子的烟瘾发了?幸好老子给你们准备得有!”李汉三一边骂,一边从衣袋里摸出几粒烟泡子,分给两个轿夫,说,“快给老子吞了好赶路!”
       “唉哟,我的救命菩萨!”两个轿夫接过烟泡子,一下丢进口里,又在路旁水凼里喝了几口岩谷水,那烟泡便顺流而下,进入了五脏六腑。
       “快走!”李汉三吆喝起来,“今天赶不进城,要你龟儿子的命!”
       “肚子打响器啦。大伯爷,是不是打点尖再走?”一个轿夫拍着肚子说。
       “我们都饿了,团总!再过去就没有地方打尖了。”一个兄弟也附和说。
       李汉三想了想,说:“好罢。大家打打尖,好过关!”说罢,便叫手下拿出几十个碗口大的玉米粑,分给轿夫和弟兄伙,又从布囊里掏出两个鸡蛋走到轿子前,从窗门上递了进去:“吃罢。袍哥人不吃独饮食!”可轿子里没有动静。
       “死了么?”李汉三一把拉开轿帘,毛苍然血肉模糊地斜倒在座椅上,脚上戴着镣铐,看样子还在昏迷之中。
       “吃呀!”李汉三将一个剥了壳的蛋塞到毛苍然的嘴边。
       毛苍然微微睁开眼睛,瞥了李汉三一眼,然后又合上了眼。
       “嘿,别以为你当了几天县太爷,就连鸡蛋都不吃了,难道要我给你摆海参席么?告诉你,你是皇犯,是反贼!”李汉三咆哮起来。
       毛苍然不说什么,只是轻蔑地一笑。
       “毛和尚,你想饿死呀!放明白点,饿死了也要抬着你的尸体进城领赏!”李汉三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毛苍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他希望在生命结束之前,能见上花娘一面,说上最后一句话。花娘还在柳江吗?要是在,今天他被押解路过柳江,她一定会麻冠素服地来路旁祭奠他的,这是生离死别呀!她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儿?想到此,心里一阵悲怆,又晕了过去……
       打尖后,轿子来到了苦足岗。这是通住柳江必经的险隘。一条笔直的山路高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下面是万丈深谷,花溪河在乱石中不停奔流着,一不小心,就会葬身谷底。尽管时近中午,这儿还是阴风惨惨,雾气沉沉,仿佛有无数幽灵在山谷里游荡,有几百双阴冷的鬼眼在丛林中闪烁。
       李汉三尽量稳住内心的恐惧,一个劲地吆喝着轿夫赶路。两个轿夫吓得双脚打颤,抬着轿子像蜗牛一样在山道上蠕动。
       “砰!砰!”突然路旁闪出两个蒙面人,对准轿子开了两枪。只见毛苍然从轿里一个倒葱栽了出来,躺在路上,两个轿夫吓得丢下轿子就跑。
       “有刺客!”李汉三惊叫一声,正要举刀迎敌,忽见两个骑马的姑娘奔上山来,举起马枪对准他的头一阵射击。李汉三见是“洋东西”,不敢抵抗,转身就逃。两个刺客也早已无影无踪。山谷里硝烟弥漫,花娘和七姑子从血泊里扶起毛苍然,一颗子弹从毛苍然的左锁骨间穿过,正好打断了铁镣,毛苍然才从轿里栽了出来。
       
       “天杀的!”花娘骂了一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们来迟了一步,这刺客比李汉三还凶呢!”七姑子咬紧牙关说。
       “姐姐,看来我们不能回柳江去了!”花娘说。
       “嗯!”七姑子点点头。
       两个姑娘将毛苍然扶上马背,慢慢地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里……
       洪雅县城。
       裘悦书回城复任后,从小皮箱里拿出那块“洪雅正堂”的官房大印,把玩了一阵之后,才在一张告示上盖上了一块模糊不清的大红巴。那告示上写着:“乱党已平,王法难容,凡诸附逆,一律严惩不贷……”于是,进行大逮捕。凡是为同志军筹过粮饷、当过差,甚至送信带路的人,都脱不得手。第一个被抓的是李保华和方三娃。
       方三娃带领同志军抄过宫保府,是曾四爷指名逮捕的要犯,自是死罪难逃。李保华虽然组织过同志会,与同志军筹措过粮草,但他是县咨议会的议员,又是堂堂廪生,所以有几个朋友联名来保,但被裘悦书驳了回去。
       那天裘悦书回到张家花园,月红强压着内心的悲痛问:“悦书,李保华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裘悦书瞥了她一眼,说:“杀!”
       月红一听,吓了一跳,但脸上仍堆着笑容说:“你是说来吓我的么,别开玩笑了!”
       裘悦书声色俱厉地说道:“谁跟你开玩笑?他是乱党,死有余辜!”
       月红便也敛了笑容,正色说:“你怎么说这样话?你在危难的时候,李保华释放过你。他对你有活命之恩,你说过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恩情,难道你就忘了不成?”
       裘悦书哈哈一笑,说:“君子能屈能伸。这些话我都说过。不过,那是我用的‘金蝉脱壳’之计,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月红说:“人总该讲点信义,得人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至少也不能反脸不认人呀!”
       裘悦书把脸一沉:“我能跟乱党讲信义吗?过去他释放我,因为我是朝廷命官;现在我杀了他,因为他是乱臣贼子。这能够相提并论吗?本县要在这次平乱中,效法曾大帅尽忠朝廷,杀乱党绝不软手,将来建功立业,官上加官!”说罢,将脑袋高高地仰着,仿佛已官加三等似的。
       月红还想以情动他,走上前摇着他的肩膀,低声下气地说:“老爷,李保华释放你时,我是保人啊!你就念在我们夫妻情份之上,饶他一命吧。我服侍你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裘悦书哼了一声,说:“那次你劝我释放毛苍然,就上了你的当。你以为我像李保华一样好迷惑?你那一套迷惑不倒我,去吧!”说完,杀气腾腾地走了。
       月红万万没有想到,平日对她百依百顺的裘悦书,如今却反脸无情,为了染红自己的顶子,连夫妻之情也不顾了。她好后悔,却又欲哭无泪……
       辛亥年古历十月廿八日,天空阴云密布,寒风瑟瑟,落叶纷飞,一片萧杀景象。
       从衙门口到县门洞,站满了堂勇兵丁。李保华与方三娃头插标子,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李保华高声喊道:“满清就要垮台了,同志军一定打回来,狗官命不长了!”
       方三娃也跟着喊道:“狗日的曾老四,老子在阴曹地府等你啊!”
       李保华被绑在刑场的第一个桩子上。一位身穿孝服,头包孝帕的年轻女人在他面前铺好红毡,插上香烛,一头跪在他的脚下,眼泪汪汪地哭喊道:“保华,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劝你放走那没良心的狗官,如今他恩将仇报啊!”
       李保华笑着说:“月红,不怪你!要怪只怪我软弱,我感情用事。不过,我也不悔。当时,你如果是我,也会那样的!革命嘛,总要有人去死。你别伤心,我的灵魂不会死的,一定会来看你,请你相信……”
       “保华!你的魂魄来吧,我一定等着你呀!”
       只听监斩官喊一声:“时辰已到,行刑!”两个刽子手将李保华拉到红毡子上,一眨眼已身首异处……
       第二天,曾四爷在宫保府设宴为裘悦书庆功,满城绅士们都到了,只有裘悦书未到。曾四爷派人到衙门里候驾,师爷们都说大老爷还在温柔乡里做梦呢!于是赶到张家花园,叫了半天门,无人应声。几个人掀开房门一看,“啊呀”一声叫了起来:“不好了,裘大爷被人暗杀了!”曾四爷和绅士们闻讯赶来,只见那裘悦书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一把尖刀刺进了他的胸膛,殷红的血将床褥浸黑了一半。
       曾四爷叫把月红找来,可月红已不知去向。曾四爷跺着脚说:“快追,她就是杀人凶手!”可是搜查了一天,连个人影儿也不曾见到。
       就在裘悦书被刺的第二天,成都传来消息,赵尔丰向同志军投降,交出了政权,四川成立了军政府,叶荃部队已奉命改编。洪雅又反正了,接着是迎接新县长上任。
       人们欢呼着改朝换代,辫子剪掉了。由于没有了皇帝,县知事也不叫大老爷了。不过,好多事情还和反正前一样,粮户还是粮户,绅士还是绅士,穷人还是穷人。
       那些诱捕和刺杀毛苍然的人也依然无恙,有的还当上了师长、团长、县长,成了乱世英雄,实现了绅士们“脚踏两只船”的愿望。
       花月红呢,她仍然回到了梅花巷,不过,谁也不敢再娶她了,连那个张二见了她都要退避三舍。“这个女人好凶啊!连丈夫都敢杀,而且还是个县官,你敢跟她睡在一起么!”
       粉棠花和毛二嫂呢,因为失去了女儿和儿子,气得疯疯癫癫,不知去向。
       不知什么时候,在毛苍然出过家的宝月寺里,出现了三位老尼姑。每当朝霞灿烂的早晨,或是细雨连绵的黄昏,她们总要对着高山,对着森林呼唤:
       “小毛牛,回来吧!”
       “花娘,回来吧!”
       “七姑子,回来吧……”
       然而,回答她们的只有山谷里的回音和幽咽的山泉……(全文完)
       
       【创作谈】
       十年辛苦不寻常
       李世宗
       李成忠先生整整花了半年时间,在电脑中对《蜀山风情画》草稿进行了修改、誊正,并请画家江舫涛先生作了十幅插画,搞出了正规的整理稿。很多人对此不理解,说他是爱管闲事。世宗何人,有生之年能碰上这位古道热肠的忘年知己,也真是三生有幸,除了万分感激之外,还能说点什么!
       “闲事少管,走路伸展,”这是中国人奉为尽美尽善的处世哲学。儒家传统,总是教导人们“安分守己,少管闲事”。当今,人们走进了一个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时代之后,人们除了“言必曰利”之外,其价值观的取向,大抵在于多一事莫如少一事,谁也不想惹些虱子在自己头上爬。对于周围的事,当“看客”的多,爱管闲事的少了。
       鲁迅先生曾说:“世人对好事之徒,每致不满,以为好事二字,一若遇事生风之意,其实不然。余以为今日之中国,却欲好事之徒多,盖凡社会一切事物,惟其有好事之人,而后可以推陈出新,日渐发达……”并且说,“没有好事之徒,就不会有文学家、杂文家……”现在我才明白,鲁迅之所以写杂文,他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因为他容不得人性中的缺点,人生的痛苦,社会的不平。他嫉恶如仇,遇到不公平之事,就要大声疾呼,就要奔走呐喊!
       成忠先生从中国海洋石油南海西部公司退休回来,隐居洪雅,闭门谢客,潜心著作,写了不少文章,在《龙门阵》上发表过一些,主持正义,扬善激浊,不失为鲁迅先生称道的“好事之徒”。当他看了拙作《蜀山风情画》草稿之后,竟拍案而起,慨然承担起修改、誊正,甚至编排、出版的任务,而且“义不容辞”。世宗老也,二十年间跻身文场,写了近百万字的小说、散文、戏剧、诗歌,却是“贫居闹市无人问”,曾有人高喊要出版我的戏剧集,最后也不了了之。因为我是个无名小卒,如果头上带了个“长”字,别说是文章,就是开会的讲稿,也有人奉为宝贝,用公款精工付印,到处散发,以讨得权势者的欢心。我是什么人?一个尸遗余气的穷老头,无权无势,弃置于道旁的一块顽石罢了。而成忠先生却把这块顽石看成什么“深藏于民间的璞玉”,而要加以“精心雕琢,让其面世”。如此自找麻烦,他能得到什么?名乎?利乎?都不是。我想除了他可怜我这个老老儿之外,那便是因为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是一个鲁迅先生说的“好事之徒”,除了这个解释,还有什么呢!
       更让我感激莫名的是《中华传奇》杂志社。为出此书,我不仅耗尽了几十年可怜的一点积蓄,且欠下一笔难以偿还的债务。《中华传奇》恰在此时看中拙作,并先行支付了一大笔稿费,使我得以了却压身之累。我已年过八旬,这一生也就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