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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蜀山风情画(中篇)
作者:李世宗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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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回放
       大通庵的教书先生把云丰寺的尼姑拐跑了,老秀才被请重新出山。喻老大请卢大棒为妻子安胎,粉棠花竟借鬼神与卢大棒勾搭成奸。老秀才规定上厕所必须带签牌,何八太爷的儿子让老秀才吃了一餐稀屎肉。花娘骑马遭何八太爷家丁暴打,粉棠花大闹学堂。小尼姑七姑子撞破小毛牛与花娘的私情,爱上了小毛牛,却遇口水之羞。中秋夜,老秀才春情勃发,第二天错穿女人裤,气死讲台上。七姑子羞愤难当,一气之下上瓦屋山学武。毛老二为曾府修佛堂,摔断腰杆,无钱就医,粉棠花去曾府帮着讨要汤药费……
       (接上期)
       曾二少爷的府第,座落在杨村河南岸,楼台亭阁摆了一大摊,八字龙门的门楣上挂着“大夫第”的匾额。
       粉棠花带着小毛牛一踏进孔府,便和管家在院子里吵了起来。
       “什么事情总得讲个天理国法吧!毛老二是给你家修佛堂摔伤的,冤有头,债有主,不找东家找谁?就是犯人给皇家修宫殿,伤了脚杆、手杆,也还要赏点钱,敷点药嘛。毛老二至今人事不省,可是人命关天呀!”
       曾二少爷斜靠在烟榻上,听得窗外女人说话,觉得那声音跟画眉鸟的叫声一样清脆动听,于是,从烟榻上爬起来,走到窗前,往外一看,顿时魂不守舍。站在窗外的竟是个体态丰满,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曾二少爷连忙出来问道:
       “你是哪家的太太?”
       “我可不是什么太太!”粉棠花说,“乡亲们都叫我粉棠花,是喻老大家的。”又指着小毛牛说,“这是毛二哥的儿子小毛牛。”
       “粉棠花。多好听的名字!”曾二少爷怎么也没想到,这样漂亮的女人,竟是喻老大家的,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了。不由想到自己那位瘦得像母猴一样的老婆,妒意和失意顿生。但他又有些不甘,为什么漂亮的女人,总与自己无缘?难道自己竟敌不过喻老大不成?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堆出笑来。“喻大嫂,请坐!请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管家孔噘嘴心领神会,立刻摆上座来。粉棠花也不客气,拉着小毛牛一屁股坐下,她看着曾二少爷被鸦片烟熏得面色苍白,两眼深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刚进来的那丝怯意,便无了影儿。见粉棠花盯着自己看,曾二少爷的身子早酥了半边。
       “按说,我们有言在先,伤了手脚,主家一概不管。不过,不过今天喻大嫂来说情,我就看在大嫂的面子上,特别处理吧!要是别人,可是绝对不行的!”说罢,吩咐管家取二百吊钱来,亲手交给粉棠花,说,“不够,你可以再来找我!”
       粉棠花喜出望外,她怎么也没想到,曾二少爷竟是如此慷慨。别人都说有钱人“为富不仁”,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
       二百吊钱对庄稼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毛二嫂接过钱,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腿一弯就要跪下。
       粉棠花一把拉住毛二嫂,说:“别谢我,你要谢得去谢曾二少爷!我一说,人家就答应了。”
       “还是要谢你。”赵老四的娘插嘴说,“要是我,别说讲道理,见了东家,只怕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东家怎样?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粉棠花轻蔑地啐了一口,“看他那烟灰样儿,怕风都吹得倒呢!”
       众人一听,哈哈地笑了。说笑间,喻老大把太医请来了。卢大棒看见粉棠花,装模做样地上前打了个躬问道:“姑奶奶唤小神前来,有何差遣,是否又要安胎啦?”
       “别装神弄鬼的,叫你来有正经事!”粉棠花红着脸说。
       “什么事?”
       “毛二哥摔伤了,请你来看看。”
       卢大棒一听,脸上的邪乎劲一收,连声说,“这个,我,我不行。请另请高明吧。”
       “哟,谁不知道卢太医是接骨斗榫的行家,没想到今天竟卖起关子来了?你说,你到底医不医?”粉棠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把个卢大棒逼得往后退了两步。“别发火!别发火!姑奶奶说了,小神敢不从命,不过———”
       “不过是钱嘛。”粉棠花轻蔑地瞥了卢大棒一眼,说,“你放心,不会亏待你的。要多少钱,看了伤再说!”
       卢大棒对跌打损伤、接骨斗榫确有些功夫的,他看过毛老二的伤势,叹了口气说:“伤得不轻呀!右腿骨断了,腰椎骨也受了重伤,就是医好了,也恐怕要成残废。”
       毛二嫂一听,禁不住大放悲声。
       粉棠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得凶点,多要几个钱是不是?告诉你,没门!”粉棠花说完劝毛二嫂别听他的,毛二哥没做亏心事,老天爷自会保佑他的。
       说到钱,毛二嫂揩了揩眼泪问:“先生,这得要多少钱?”。
       卢大棒一本正经地算了好一阵,说:“这伤不比一般,最少也要两百吊钱!”
       “什么,两百吊钱?”粉棠花冲着卢大棒喝道,“你的爪子别太深了,我看你是见钱不认人!”
       粉棠花的最后一句,只有卢大棒听得懂。他不能为了几个钱割断跟她的关系,便嘻皮笑脸地说:“哎呀,我的姑奶奶,讨价还价嘛。我不说了,你姑奶奶说多少就多少,好么?”
       “要我说么,你就做点善事,积点阴德吧。就一百吊钱包医,先拿一半,医好再拿一半。行么?”
       “好好,一百吊就一百吊。”卢大棒说完,挤眉弄眼地瞅着粉棠花,“要是你安胎,我还分文不取呢!”
       粉棠花骂道:“安你妈的鬼胎。我劝你早点收了手,免得二天遭报应!”
       他俩的话,别人听不懂。赖狗娃的娘说:“卢先生安胎做了多少好事,遭什么报应?别乱说啊!”
       卢大棒只管笑。笑过了,在喻老大、赖大头协助下,趁着毛老二没醒,硬生生地将毛老二的右腿接上了。然后,掏出两颗药丸,交给毛二嫂,吩咐人醒后用黄酒服下,止痛。又约定每隔三天来换一次药,直到医好为止。
       卢大棒吃了一碗荷包蛋走时,毛老二还没醒,忽听外面有人喊:“看好玉米地啊,老熊下山啰!”
        喻老大仗义分熊肉
       老熊下山偷食,对山村里人来说,司空见惯。每年农历七八月间,玉米成熟之时,老熊、野猪便成群地下山偷嘴。庄稼人每到傍晚,便燃起篝火,梆子声、枪声、狗叫声和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平日宁静的山村,这时就变得分外热闹。
       喻老大和赖狗娃的爹赖大头回家背了猎枪,牵了猎犬过来,对小毛牛说:“你爹醒了,叫他安心养伤。我们上山了,顺便打点野物来给他培补培补身子。”
       小毛牛听了高兴得不得了,毛二嫂说:“山上跑得的东西,哪有说打就能打到的?”
       “怎么不能?”小毛牛说,“喻大叔连豹子都打得翻,还怕老熊、野猪么?”
       提起打豹子的事,毛二嫂便想起何八太爷来。去年,喻老大打了一只大铜钱花豹,何八太爷硬说他打死了山王菩萨的坐骑,冲犯了天神,不仅拿走了豹皮,还罚他贡了一堂天烛。想起此事,毛二嫂叹了口气说:“唉,打不打得着,倒没什么,可别打出祸事来了!”
       八月的山村一片凄凉景象,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群乌鸦,“呱———呱———”地从天上飞过去,给人一种不祥的征兆。
       上山的人还没回来,一个身穿白大绸长衫,外套黑缎马褂,手提鸟笼的家伙,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到花娘家门外,将鸟笼挂在屋檐下,一头钻进屋里去了。
       因爹的事,小毛牛好几天没去看花娘了,这天抽了个空,就往花娘家跑,一眼就看到了曾二少爷。
       真奇怪,他到花娘家干啥?
       小毛牛蹑手蹑脚跟过去,只听粉棠花拖板凳的声音:“……请二爷外面坐坐。”
       “不不不,屋里很好!”
       小毛牛把门偷偷拨了拨,只见曾二少爷坐在堂屋里,眼睛四处瞄着:“喻老大呢?”
       “回禀二爷,他上山打老熊去了。”
       “好啊,我正想吃熊掌呢。”小毛牛看到曾二少爷笑了。
       “不知打不打得着呢!”
       
       “怎么打不着?你丈夫挺有运气的嘛!”
       “有啥运气?”粉棠花瞥了曾二少爷一眼说,“还不是拿命去换!”
       “哈哈哈。”曾二少爷笑得有些邪乎。“你丈夫不但有运气,还有福气哩!”曾二少爷把板凳挪了挪,凑近粉棠花说,“有你这样漂亮的妻子,不知他前世怎么修来的,还说没福气!”说完,目不转睛地瞅着粉棠花。
       “哎呀,二爷,你别笑话我们啦。前世修得好,如今还受罪么?”
       曾二少爷挨近粉棠花,脸上堆出来的笑,一看就是假的。只听他说:“只要你多长个心眼,想得开些,要什么有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都会有人摘下来给你!”说着竟在粉棠花的乳房上摸了一把。
       “不!二爷!”粉棠花站起身来,“我是有夫之妻,你别想打我的主意。再说,你也是有太太的人,请你放尊重些!”
       “我那女人怎比得上你?”曾二少爷说完便一把抱住粉棠花。
       “不,二爷!别这样!”粉棠花两臂使劲向外一挣,这个弱不禁风的公子爷被掀了个四脚朝天。曾二少爷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喝道:“你竟敢不受抬举,将来别后悔!”
       “二爷,请息怒。让我上茅房解个小溲再来。”小毛牛看到粉棠花的脸上,露出想笑又不是真笑的样子。曾二少爷把粉棠花上下看了好几遍,忽地向前一扑,将粉棠花按倒在喻老大的床上,
       “二爷,快放开我。你听,有人来了!”
       果然,门外“叭嗒”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摔落在地,接着有人叫喊起来:
       “猫咬雀子啰!”
       曾二少爷听说猫咬雀子,忙放开粉棠花跑出来。门外,他的那只精工雕制、用象牙装饰的鸟笼,掉在地上已粉身碎骨了;花三两银子买的画眉鸟,也不知了去向;而檐下,只有一个小毛牛站在那里。曾二少爷盯着站在屋檐下的小毛牛喝道:“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是猫!”
       “猫在哪里?”
       小毛牛指着屋檐上说:“那不是猫呀!”
       曾二少爷抬头一看,果然一只大花猫在屋脊上,“咪呜”一声,不见了。曾二少爷狠狠地瞥了小毛牛一眼,骂道:“狗东西,滚开!” 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小毛牛目送曾二少爷走远了,哈哈大笑。粉棠花满脸含羞地出来,看着摔得粉碎的鸟笼,再看小毛牛得意的样儿,心里明白了几分,忙把小毛牛拉进屋里,小声说道:“今天多亏你了!”说完,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毛牛忙安慰说:“婶婶,不哭。那狗日的曾老二真坏!”
       “我怎么见人……”
       “不,婶婶你是好的,我都看见了。”小毛牛说。
       “真的?”粉棠花急着问。
       小毛牛说:“我从门缝里看得清楚,婶婶掀了那坏蛋一把,那坏蛋往后一倒,四脚朝天,我好高兴,差点儿笑出声来……”粉棠花一把抱住小毛牛,眼里噙着泪花说:“有你知道,婶婶就放心了!”
       粉棠花并不是一个顺便的女人,尽管她装神弄鬼地同卢大棒暗中往来,但请卢大棒“安胎”,是丈夫的主意,是大家公认了名正言顺的事;如果与曾二少爷私通,那是偷人,就会遭到全村人的臭骂,永远抬不起头的。她宁可失节于“神”,可不敢失节于“人”。
       “乖孩子。”粉棠花拉过小毛牛,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快回去吧,你妈在望你呢!”
       小毛牛转身刚走到门前,花娘背着一背篼草跨进了门。花娘一见小毛牛高兴极了,忙放下背篼问:“大叔的伤好些了么?”
       “好些了。就是站不起来。”
       “妈,让我去看看大叔好吗?”
       “去吧。记得早点回来!”粉棠花这次答应得很爽快。花娘仿佛得了大赦,高兴极了,拉着小毛牛就跑。
       忽然山上传来“砰砰”两声枪响,猎犬随之汪汪地叫了起来。
       “打着老熊啰!打着老熊啰!”
       人们从家中跑出来,高声喊着,向枪响的地方跑去。
       “走,我们也去看看!”
       小毛牛拉着花娘刚刚跑到山神庙,只见喻老大和赖大头拖着一只大老熊,踉踉跄跄地从山坎上跑下来。
       见大家渐渐围上来,喻老大说:“大家都来帮忙吧。沿山打猎,见者有份。莫站着,站着的没得肉吃!”
       众人一听,都高兴地跑过去,七手八脚把老熊挂到了山神庙前那棵歪脖子树上。
       那熊少说也有两百斤,把碗口粗的树枝都压弯过来了。大伙有的拉熊腿,有的剥熊皮,有的拿水,有的拿筐,干得热火朝天。剥到四肢时,喻老大说:“这四只熊掌谁也别想要,留给毛二哥补身子,大家说好不好?”大家都说好。
       赖大头正要拿刀割下熊掌,忽听有人喊道:“曾府来人啦!”众人抬头一看,曾府的管家孔噘嘴带着两个家丁,正一步一爬地上山来了。孔噘嘴来到山神庙,也不向众人打招呼,大摇大摆地走到歪脖子树下,端详了一阵后,大咧咧地问道:“你们猎熊,跟谁说过?”
       “要跟谁说呢?只要敬过山神菩萨,我们就敢打!”赖大头板着脸说。
       “哼。山神菩萨算什么?我家二爷早说过,谁敢在他的树林里打猎,就要罚谁!”孔噘嘴歪着头说。
       “怎么,打猎也要受罚?难道这老熊是东家养的?”喻老大很不服气地补了一句。
       “怎么不是?”孔噘嘴眯住老鼠眼说,“只要是在这片林子里打的野物,统统归东家所有,你懂吗?”说完就要叫家丁把老熊抬走。
       喻老大平时憨痴痴的,对谁也没红过脸,可今天他再也忍不住了,这熊是他用命换来的,怎么能白白地让人抢走呢?又想起去年何八太爷抢走豹皮的事,便愈发有气,顺手抓起一把割肉刀吼道:“谁敢来抢,老子跟他拼了!”说罢,两眼圆睁,直挺挺地盯着孔噘嘴,吓得他连着倒退了好几步。
       “你,你……敢……造反……”
       喻老大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逼近一步大声喝道:“造反就造反!老子先宰了你!”说着举起刀来。
       花娘怕父亲闹出事来,赶忙跑过去拉住喻老大说:“爹,把刀放下,砍不得!”
       小毛牛也跟着跑过去,拉住喻老大说:“大叔,我们跟他讲道理。”
       喻老大把刀丢在地上,愤愤地说:“哼,他们能讲理吗?那好,你们倒是跟他讲理看看!”说完闷头坐到地上。
       小毛牛不慌不忙地走到孔噘嘴跟前,瞥了孔噘嘴一眼说:“孔管家,你刚才说这山林是东家的,对吧?”
       “不是东家的,还是谁的?”孔噘嘴两手叉腰,又神气起来。
       “不对。”小毛牛斩钉截铁地说,“是皇帝老子的!”
       “皇帝老子的?”孔噘嘴有点莫名其妙。
       小毛牛学着老秀才的派头,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子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敢说不是皇帝老子的吗?”
       孔噘嘴没想到这小子会说出孔圣人的话,这句话可是谁也不敢反对的,孔噘嘴口气便不由软了下来。
       “不错,溥天之下都是皇帝的,那你要怎样?”
       “那就把老熊肉抬去进贡吧!”小毛牛摊开两手说。
       “你要抬到北京去?你知道北京离这儿有多远吗?做梦!”
       “不抬到北京去,便交给官府嘛!”
       “那肉岂不是臭了,还能吃吗?”
       “臭了就好,反正大家都不吃!”小毛牛说完,瞅着孔噘嘴。
       孔噘嘴平日舌巧如簧,想不到今天竟被一个小娃儿将了军。曾二少爷打发他来,本意只是想讨只熊掌回去,他认为众人好欺,想要一口独吞,没想犯了众怒。不过孔噘嘴毕竟是个“噘嘴”,能屈能伸,能软能硬,就像戏台上“九变化身”的演员,立刻变出另一副嘴脸。
       孔噘嘴打了个哈哈,笑容可掬地向众人拱了拱手。“各位乡亲,兄弟今天多喝了几杯,刚才说了些出格的酒话,现在清醒过来,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我家二少爷叫我来,是向大家讨一只熊掌的,并无恶意。再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嘛!请诸位乡亲看在多年主客的情份上,就给少东家一只熊掌吧,以后二少爷收租时,在斗上关照大家一下,不就回来了么!”说完,又向众人拱了拱手。
       
       “这才像人话嘛。”见孔噘嘴软了,大家也就改变了态度,赖大头说,“只要你把言语拿顺了,别说一只,就是两只也不要紧!”
       “是呀。”喻老大从地上站起来,也说,“只要你说得安逸,裤儿脱给你穿,我也干!”
       众人也附和说:“话明气散,就给他一只前掌吧。”
       “刚才不是说要给两只么?”孔噘嘴又神气起来。
       “两只就两只。”喻老大说,“反正毛二哥也吃不了那么多,别让人家说我们小家子气!”说完,操刀砍下一只前掌和一只后掌,递给孔噘嘴。
       孔噘嘴提着两只熊掌,哼着小曲下山回曾府交差去了。剩下的两只熊掌,喻老大叫小毛牛给他爹带回去,然后,熊肉每家一份。
        粉棠花葬夫卖花娘
       这天,喻老大心里高兴,晚上多喝了两杯,半夜口渴,爬起来找水喝,忽听牛栏房里传出来一阵响声,就听蜜蜂嗡嗡地乱飞起来。
       “谁?”
       喻老大一惊,睡竟顿消。顺手操起一根木棒,悄悄地开了房门,向牛栏房走去。走到门口睁大眼睛一看,只见一个黑耸耸的东西在蜂桶旁边晃动,蜜蜂围着那东西乱飞乱蹿……
       喻老大以为有人偷蜂蜜,本想用棒,但又怕太重,他悄悄摸过去,一把将它抱住。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抱在怀里的竟是一只母老熊……等到粉棠花赶出来,喻老大还在和那只母老熊对打着,那只母熊的前掌,紧紧地抓住喻老大的颈脖子,粉棠花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起一柄劈柴的斧头,对着大母熊的脑顶就砍,母熊应声倒地,喻老大也随着倒在地上。
       “救命啊!救命啊!”
       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拿着火枪、梭镖赶来,涌进牛栏房,一下都惊呆了。喻老大紧紧地抱住大母熊躺在血泊里,他的胸部被老熊抓破,脸上血肉模糊,头骨外露,眼睛鼻子已不知去向……
       粉棠花趴在喻老大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尽管她过去不喜欢这个憨痴痴,可今天却感到这个憨痴痴的可贵,许多往事都涌上心头……
       毛二嫂看着粉棠花哭得伤心欲绝,劝道:“他婶子啊,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用。俗话说:入土为安。还是先葬人要紧啊!”
       粉棠花渐渐住了哭。是啊,可丧事怎么办呢?家里没钱没米,如何备办丈夫的衣衾棺椁?再说,怎么也要一夜道场吧,算下来至少要五六百吊钱才行!
       毛二嫂见粉棠花发愣,心里知道肯定是为丧事犯难,便说:“他大婶呀,喻大哥苦了一辈子,缝件老衣,买口棺材,做一夜道场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你有难处,那天多谢你向东家讨回的二百吊钱,才用了一半,剩下的一百吊钱,我这就拿来你办丧事吧!”
       “不。我粉棠花再狠心,也不会在鸡脚杆上剐油呀!这钱是给毛二哥治伤的救命钱,我说什么也不能用。再说,这点钱也无济于事。”
       大家听了粉棠花这番话,都低着头想不出个好办法。这是小阳春,是烂肉天,不能搁着。有人说,把打死的母熊,剥了皮拿到街上去卖。粉棠花摇摇头,那能换多少钱?除了四只熊掌外,谁稀罕熊肉?还不如用来办丧事,也能管乡亲们吃一顿像样的饭。
       正说着,毛二嫂家里传来了卢太医的声音,毛二嫂想起了,今天是卢太医来换药的时候。粉棠花听说卢大棒要来换药,心里一亮,骑着骆驼何必去找马呢?于是,喊住毛二嫂说:“换了药,你叫卢太医来一趟,我要看病!”
       中午,卢大棒悄悄溜进门来,见没有外人,搂住粉棠花就要亲嘴。粉棠花忙推开他骂道:“骚棒!也不看人家伤不伤心,一来就像饿狗一样馋!”
       “我的姑奶奶,伤心啥子嘛?你应该高兴才是呀!”卢大棒说着在粉棠花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规矩点,人家热孝在身,谁跟你嘻皮笑脸的?”粉棠花说完,向灶房里努了努嘴。
       卢大棒知道灶房里有人,便立刻装起正经来,问道:“姑奶奶找我何事?”
       “找你借钱!”
       “借钱干啥?”
       “你明知道人死了摆起着,还问呢!”
       “叫人挖个土坑坑埋了不就完事了,借钱干啥?”
       “我跟他夫妻一场,就是旁人不说,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粉棠花说着哭了起来。
       “什么过意不去?”卢大棒向喻老大的尸体瞥了一眼说,“这种憨货,别说死了一个,就是死了十个、八个,也值不得可惜。谁见过人跟老熊打架?活该!”
       “胡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他憨,你能得到我吗?人总不能昧天良!”粉棠花哭着说,“你究竟借不借?”
       “好好好,借多少?”
       “我算了算,少说也得二三十块才行。”
       “二三十块?”卢大棒伸了伸舌头。“你把我吊起打三天三夜,也逼不出十块钱呢!”
       “你天天给人医病,难道二三十块钱也要你命么?”
       “哎呀,我的姑奶奶!我医病,不都是些穷人么?就说毛老二,你又不是不知道,连药本都不够。再说‘安胎’,你拿过钱给我吗?我是瓦片子屙尿———两头虚。做的都是又费精神又蚀本的买卖,难道你还不清楚么?”卢大棒一个劲地叫苦。
       “说到钱,你就叫苦不迭。俗话说得好: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你当我不知道,你近来买了田,放了债,你是端着银碗做讨口子———卖穷!”粉棠花一五一十地数落得卢大棒哑口无言。
       的确,这几年卢大棒是找了点钱的,不过他的钱也来之不易,是一张张膏药、一单单丸散换来的。他要将这些钱作母子,以本求利, 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将来买田置地,成个粮户,过几天上等人的生活。如果粉棠花要他在治病上打个让手,甚至不取分文,他都办得到,但要向他借钱———实际上是向他要钱,他是坚决不会干的。可当面拒绝粉棠花的要求,今后也就别想再占她的便宜了!思前想后,卢大棒想了个缓兵之计,忙赔笑着说:“钱,我是有几个,不过目前手头较紧,放出去的债,一时也收不回来。我看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带几块大洋来,先买口棺材把人装了,以后的事再想办法。这该够人情了吧!”
       粉棠花在家里,眼巴巴地等了两天,犹如石沉大海,怎么也看不到卢大棒的影子,眼看丈夫的尸体就要发臭,急得她呼天抢地直哭。
       正在粉棠花守着丈夫尸体一筹莫展的时候,曾府管家孔噘嘴手提香烛纸钱跨进门来了:“唉,好人命不长啊!”孔噘嘴进门叹了口气说,“做梦都没有想到喻老大会这样!唉———”孔噘嘴一边叹着气一边将香烛纸钱递给粉棠花。“我家老太太和二少爷,听说你家出了事,心里非常难过,打发我来看看,带点薄礼,以表主客之仪。”孔噘嘴边说边打量喻老大的尸体,忽然大叫起来,“这是怎么搞的,都两天了,还没入木?这是烂肉天呀!”
       “孔先生!”粉棠花一开口,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难为老太太和二少爷关心。我正托人帮我借钱来买棺木呢!”
       “什么?借钱?”孔噘嘴摇摇头说,“现在的钱那么好借么?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钱就算借到了手,怕尸体也都烂成汤汤了!”
       粉棠花听了,更是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孔噘嘴连忙安慰道:“喻大嫂,你安静下来,我替你想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急有何用?”
       听到哭声,邻居们纷纷赶了过来,听了孔噘嘴的话,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孔噘嘴。孔噘嘴瞅了粉棠花一眼,慢吞吞地说,“喻大嫂啊,常言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其实,眼前就有如来佛,何必西天去取经呢?你要借钱,曾府有的是———”
       众人一听,喜出望外。“太好了!太好了!”
       “他婶婶呀,”毛二嫂忙催促粉棠花说,“你要借多少钱,快向孔管家说嘛!”
       粉棠花低着头说:“东家的钱,我不借。”
       “你不借?”众人吃了一惊。
       孔噘嘴冷笑了一声说:“老太太和二少爷好心好意地关心你,你还不知好歹,真是狗咬吕洞宾!”说完,做出要走的样子。
       
       “孔先生,请别走!”众人忙把孔噘嘴拦住。
       “他大嫂呀,你究竟借不借?你不会是想让他烂在这里吧?”
       面对大家的诘问,粉棠花心乱如麻,她真怕尸体烂了,对不起死去的丈夫。可是,谁知道她的心呢?她是怕将来还不起啊!
       孔噘嘴一听打了个哈哈,说:“这你就多虑了。常言道,火烧眉毛,只顾眼前。现在埋人要紧,至于还钱的事,以后再说么。天下没有不了的事。”说完,瞅着粉棠花问道,“大嫂要借多少,说个数吧!”
       到了这时,粉棠花真的没了办法,咬咬牙说:“借二十块银元!”
       “才二十块钱嘛,算得啥!”孔噘嘴从肚篼里掏出二十块大洋,“砰”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就像事先准备好的。众人一见,都说老太太和二少爷想得周到。
       “钱在这里,不过人亲财不亲。空口无凭,还得立约为据,这个规矩坏不得!”孔噘嘴一脸得意。
       毛二嫂点点头说:“这个当然。”她看了一遍屋里的人,皱着眉头说,“我们都是睁眼瞎,没跨过学堂门坎,还是请管家写吧!”
       孔噘嘴笑着说:“请人写纸,三分银子。这个规矩还是要的,不过……这笔账就记在这里,二天喻大嫂请我多喝杯喜酒就抵消了!”说完,眯着两只老鼠眼瞅着粉棠花怪看。
       毛二嫂出去把小毛牛的文具拿进来说:“管家,人家热孝在身,喝什么喜酒?别拿他婶子开心了,你快写吧!”
       孔噘嘴铺好纸,写了几句放下笔说:“凡立约写借据,都得有担保人,还要有抵押的。这……怎办?”
       毛二嫂、赖大妈听说要保人,都自告奋勇愿意作保,只是拿什么作抵押,大家犯愁了。
       “就拿房子作抵押吧!”粉棠花说。
       孔噘嘴嗤笑道:“你这房子能值几文钱?我们曾府还少你这几间破房子么?”
       “那,那怎么办?”
       孔噘嘴眨眨老鼠眼说:“我倒有个主意,只怕喻大嫂不肯。”
       “什么主意,你就直说吧!”众人催促着说。
       孔噘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粉棠花说:“没东西抵押,人也可以嘛!”
       “什么?难道要我作抵押?”粉棠花急了。
       “大嫂!”孔噘嘴挤眉弄眼地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写个名字在纸上,有什么要紧?将来你还不起债,他把你吃了不成?”
       “你倒说得轻巧!”粉棠花沉下脸说,“拿我抵押,不就是拿我去卖么?你这是在挽圈圈,让我去钻!”
       事情眼看僵了,有人小声对粉棠花说:“他大婶呀,埋人要紧,我看这样吧,就让花娘作抵押好不好?”
       “啥?花娘?”粉棠花一怔。
       “花娘作抵押,这倒是个办法。”孔噘嘴说,“我想老太太是通得过的,她老人家正想买个丫头呢!”
       “她要买丫头,就拿花娘作抵押,这不等于卖了她么?”毛二嫂不服气地说。
       “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孔噘嘴伸了伸脖子说,“你们懂什么?卖身葬父,这事了不起呀!将来申报朝廷,还要修‘孝女坊’呢。那花娘就是孝女!”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孔噘嘴又说,“大家知道,老太太是行善积德的,丫头、院子谁不说她是佛婆婆。花娘卖身葬父便是孝女,老太太还会亏待她么?花娘进曾府学点规矩,将来长大了,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加上她长得秀气,嫁个好丈夫,说不定还要做两天官太太哩!”
       到这份上,大家也都劝粉棠花。粉棠花心里虽是不忍,却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孔噘嘴把搁下的笔捡了起来,一张借约即刻写成。
       粉棠花满脸泪水,在借据上按了个血红的手印……
        卢大棒“淫伤”秀才屋
       按照当地习俗,丈夫安葬之后,妻子要为丈夫温三夜脚。所谓“温脚”,俗称“煨脚”,不是抱着死人的脚睡觉,而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在丈夫坟后燃起一堆火,烧点香烛,燃点纸钱,意思是生死相依。
       这天,粉棠花在喻老大坟前,把该做的都做了,抹了几把眼泪,正想起身回家,忽见山下上来一人,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粉棠花赶忙躲进墓后的树丛中。只见这人摇摇晃晃地爬到喻老大坟墓的左侧———老秀才的坟前,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双手举起钢刀喊道:“爹,你死得冤枉啊!你知道吗?那妖精偷野男人啦!”他喘了一口气,又说,“我要宰了她,先给你说一声,你有灵有验就开个口,杀不杀得?快说呀!”说完不停地磕头。
       粉棠花听说要杀人,心里一阵乱跳,又见他是个醉汉,禁不住喊道:“杀不得!杀不得!”
       “什么?杀不得?”那男人抬起头来,四周看看,寂无一人,只见一只乌鸦飞到坟后枯树上,呱呱地叫了两声,伸着颈子盯着他,那醉汉朝着乌鸦喊道:“杀不得吗?”
       “呱!呱!”乌鸦叫了两声飞走了。
       “好,老东西!你总是护着她,我听你的,不杀就不杀!可我饶不了那狗男人,我要给你出一口气!”说完手持钢刀,踉踉跄跄地下山去了。
       粉棠花好生惊讶,这醉汉是谁?他要拿刀杀谁?粉棠花一脑子疑惑回到家,听见小毛牛在厨房里问:“花娘,听说你妈将你卖了?”
       “不,只是拿我作抵押,不是卖!”花娘解释说。
       “将来你妈还不起钱,东家就要拿你去当丫头抵债,这不等于把你卖了吗?”小毛牛说。
       “我也不知道。”花娘叹了口气说,“大人们说卖身葬父就是孝女,还要修牌坊呢!”
       “花娘,你进了有钱人家,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怎么办呢,毛牛哥?”花娘急成了哭腔。
       “我们逃走吧!”
       花娘还来不及回答,粉棠花一步跨进灶房,指着小毛牛骂道:“小杂种,谁叫你来教唆我的闺女,快滚回去!”
       “你没良心,卖了花娘,我不干!”小毛牛气冲冲地说。
       “我卖了花娘,关你屁事?”
       “不!花娘是我的!”小毛牛一急,说出了心里话。
       “花娘是你的?”粉棠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什么时候把花娘许配给你啦?”
       “你没有,可我们拜过堂!”小毛牛理直气壮地说。
       “你们在哪拜过堂?”
       “在圣母庙山上!”
       “怎么拜的?”
       “办大姑娘呗!”
       “小杂种,这是小娃娃的游戏,闹着玩的,着不到数!”粉棠花又气又好笑,不知怎地,心里忽然软软的,觉得这孩子也是一片至纯,便柔声地说,“婶婶知道你们从小就在一起,我怎么狠心拆散你们?只是事到头,不自由,我是无可奈何才这样做啊!”说完,眼泪止不住滚出了眼眶。
       “妈,这怪不得你!”花娘含着泪说。
       粉棠花擦了擦眼泪说:“事已至此,悔也悔不转来了,一切听天由命吧!”又对小毛牛说,“快回去,你妈正在喊你呢!你要好好服侍你爹,不要老往这边跑。你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们两家就太苦了!”
       小毛牛很懂事地点头走了,粉棠花看着花娘,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可嘴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一夜,粉棠花失眠了,她的眼前总是喻老大的憨笑声,现在想来是那样的亲切,一种巨大的空虚向她袭来,无边的寂寞似要撕碎她的心……
       好不容易合上眼,忽然一阵敲门声,将她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一看,已是红日当窗了。
       “开门!开门!”
       是毛二嫂的叫声。粉棠花忙穿好衣服,下床开门。毛二嫂慌慌张张地跨进门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卢太医被人杀死了!”
       粉棠花一怔问道:“谁杀死了他?”
       毛二嫂喘过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昨晚,小毛牛他爹伤痛得厉害,今晨叫我去请卢太医,走到街上听人说,卢太医在老秀才家被人杀死了!”
       “什么,老秀才家?”粉棠花瞪着眼问。
       “是呀,听说乡约、地保都到他家去了,好多人去看啊!唉,这下没太医了,小毛牛他爹的病……”
       
       粉棠花没等毛二嫂说完,一阵头晕,差点儿倒在地上。花娘忙上前扶住问道:“妈,你怎么啦?”
       “没什么。昨晚上坟回来,就有点头晕。”粉棠花说。
       “可别遇到邪了?”毛二嫂说,“我来给你立立‘水筷’,看看是哪个鬼找到你了,烧点纸钱给他。”
       粉棠花忙止住她说:“清晨大早的,什么鬼啊?怕是着凉了。”
       毛二嫂说道:“现在可害不得病呀!卢大棒这一死,连个太医也没有了。你熬点姜汤水来喝,发点汗就会好的。”说完转身走了。
       毛二嫂走远了,粉棠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怎么又伤心了?卢大棒死了关你啥事,你哭什么?”花娘从灶房里出来问。
       粉棠花看着花娘泪如雨下,她好想告诉花娘:你真正的父亲被人杀死了!可这怎么可以开口,不,绝不!粉棠花说,“我是想起你爹啦!”
       “昨天晚上你哭,今天一早起来你又哭!”花娘埋怨地说,“你气病了怎么得了?我爹己经死了,哭也没有用了。饭做好了,我们还是吃饭吧!”
       粉棠花像个孩子,揩干眼泪,胡乱扒了一碗饭,放下碗筷,吩咐花娘在家里洗衣服,说自己去毛二嫂家看大叔的病就出了门。
       粉棠花哪有心思是去看小毛牛的爹,这一刻,她心乱如麻。
       尽管卢大棒无情无义,自己跟他终究也是露水夫妻一场,生前同过罗帐,死后应当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粉棠花装着顺路办事的样子,踅身往老秀才家走去。
       老秀才的大门上还贴着挽联孝对,他生前做梦都不曾想到,一向门可罗雀的家,今日竟门庭若市。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把个小院挤得水泄不通。
       乡约、地保把守着门口,不让闲人进去。人们闹着笑着,挤在卧室窗前,用眼睛贴着窗洞,像看“西洋镜”一样争着往里面瞧。
       粉棠花好不容易挤到窗前,从窗洞往里一看,屋里黑洞洞的,凭着一盏菜油灯微弱的光线,依稀可见地板上翻倒的椅子和散落的衣服,一个赤身裸体的汉子,血淋淋地躺在床上……粉棠花一阵恶心,差点将早上吃的一碗饭吐了出来,慌忙退了出来。
       房里忽地传出了女人的哭嚎声:“你们让我去死吧!我还有啥脸见人呀!”粉棠花走到门前,只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约摸三十来岁,瓜子脸儿长得十分娇媚,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她身着青白色孝服,里面却露出红湖绉大镶滚边的单衫,绿绸子扎花的长裤下,露出一对三寸金莲。粉棠花想,这一定是秀才娘子,心中不禁产生了几分敌意。对她在丈夫死后不到三个月便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很是反感。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粉棠花断定她跟卢大棒肯定有说不出的特殊关系。难怪卢大棒对自己如此绝情,原来是另有新欢!
       秀才娘子一个劲地哭喊着,大骂卢大棒坏了她的名节,嚷嚷着要去寻短路。
       粉棠花猛地想起坟上的醉汉,想来就是老秀才的儿子吧。天啦,要不是她喊了声“杀不得”,恐怕秀才娘子也没命了。
       粉棠花正走神,忽听有人喊道:“汪总爷来了!”话音刚落,一乘青纱大轿已停到了天井里,肥胖如猪的汪总爷,在两个团丁的搀扶下走出轿来。他身着蓝绸长衫,外套花缎马褂,头戴嵌玉瓜皮帽,那帽儿实在太小,只盖了大半个脑袋。乡约、地保一见总爷驾到,连忙上前打躬作揖,请汪三槐进屋观察现场。
       汪三槐看过现场,转到堂屋,秀才娘子哭哭啼啼地被两个女人扶了进来,拜见汪三槐。
       粉棠花站得较远,听不见堂屋里的说话声。不多时,但见汪三槐满面春风地从堂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高声宣布:“诸位,老夫是县咨议员,又是本乡团总,有权代县尊大人勘察此案。今己查明,死者卢大棒,本是江湖骗子,外以行医为名,内实包藏祸心。昨夜潜入老秀才家,欲行盗窃,忽见秀才娘子生得美貌,遂起淫心。可敬者秀才娘子出身名门,颇知三从四德,在强徒威逼之下,誓死不从,拼命抵抗,惊动了隔壁的前娘之子———谢长生挺身而出,持刀冲进后母房中,杀死歹徒,秀才娘子才免受蒙辱,保全了名节。视此情况,则秀才娘子之贞操可昭日月;谢长生之义勇可泣鬼神;卢大棒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诸位知道事情之后,请速回家,各守本份,不得造谣生事,借故生非,一经查获,严惩不贷!”汪三槐说完钻进轿子,在团丁的簇拥下,吆喝着走了。
       汪三槐走后,人们交头接耳议论开了。有人说:“汪团总真神,三言两语,就把这人命关天的案子判得一清二楚,不愧是有学问的人!”
       也有人说:“卢大棒买田放债,也算是不愁衣食的人,怎么会去做贼呢?”
       还有人说:“那卢大棒不是跟秀才娘子通奸,为什么要脱光衣服?难道他要光着屁股等着挨刀么?”
       更有人说:“既然是前娘之子,为了保后娘名节,挺身而出杀死歹徒,为什么还要逃走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嘛!”
       粉棠花边上一个老婆婆则叹了口气,道:“卢大棒给人安了那么多胎,做了那么多好事,竟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冤枉啊!”
       呸!粉棠花暗暗地啐了一口,心里说:没良心的东西,天报应!
        孔噘嘴计赚小花娘
       粉棠花从老秀才家回来,还没踏进家门,就见小毛牛慌慌张张地跑来,后面跟着他娘毛二嫂。小毛牛边跑边喊:“花,花娘出事了!”
       “花娘出什么事啦?”粉棠花一听急了。
       “花娘,花娘被孔噘嘴抢走了!”小毛牛说完哭了起来。
       “什么时候?”
       “早晨,花娘在洗衣服,孔噘嘴带了两个家丁来,拉着花娘就走,我上前阻挡,被他们踢倒在地……”
       粉棠花没听完小毛牛的话,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天呀!这不是活抢人么?我要跟他们拼了!”说完就往曾府跑,毛二嫂赶紧把她拉住,劝她先冷静,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正犯愁,却见孔噘嘴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粉棠花一见,指着他大骂:“你这吃屎的走狗,为啥要抢走我的女儿?”
       孔噘嘴笑道:“我的姑奶奶,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不是抢走,是我们老太太要看看花娘,叫她去一趟,马上就回来了。”
       “看她做啥?穷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看?”
       “是这样的,”孔噘嘴慢条斯理地说,“我家老太太不久要祝六十大寿,要找对童男童女在拜寿时站在她两边,增添吉庆,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花娘长得乖,我荐她当童女,老太太要看一下,所以,把她带进曾府,这不是来给你打招呼嘛!”说完,又瞅着小毛牛对毛二嫂说:“我看这小家伙倒长得乖,只是太野了,要不做个童男才好呢!”
       “做童男,我愿去!”小毛牛一听,连忙答应。
       “你想去?守不守规矩?”
       “当然守啰!”
       “好。”孔噘嘴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毛二嫂说,“拿个定钱,买点好吃的,事后老太太还要赏钱哩!”
       “怎么使得?”毛二嫂推辞说,“主家有事,理应来帮忙,怎敢要钱呢!”
       孔噘嘴笑着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你就收下吧!”说完,把钱塞到毛二嫂手里,又转身瞅着粉棠花说,“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我还当你是拉花娘去抵债呢!”
       “你太多心了。”孔噘嘴大模大样地说,“不就是二十块钱么,怎么会拿花娘抵债呢!二爷吩咐过,只要你姑奶奶差钱用,尽管开腔就是。”说完,挤眉弄眼地打了两个哈哈。
       粉棠花明白他话里有音,她想起那天曾二少爷闯进她家的情景,那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便低了头。
       却说花娘被抢进曾府后,孔噘嘴领着她去拜见老太太。那曾老太太是个非常讲究、非常忌讳的人,一见花娘身穿孝服,哭哭啼啼的样子,便骂道:“死丫头,我家死人啦?你嚎什么丧?”对站在边上的王妈说,“快把衣服给她换了,干干净净再来见我。”王妈不敢怠慢,忙拉着花娘出来。老太太怒气未消,瞥了孔噘嘴一眼说,“你也不讲规矩了,让她穿着一身孝服来见我,真见鬼!”
       
       孔噘嘴连忙躬着腰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以后你要注意,没个规矩不行!”老太太喝了一口茶问道,“这丫头去了多少钱?”
       孔噘嘴道:“回禀老太太,她爹喻老大死了,无钱安葬,二爷念在佃户情份,借了二十块大洋给她妈,她是弄来抵债的!”
       “二十块钱叫一个小女儿来抵债,你们真大方啊!”
       孔噘嘴忙点头道:“贵是贵点,不过老太太爱积阴德,就当她是卖身葬父……”
       “卖身葬父?说得好听!”老太太没让孔噘嘴说完便喝道,“有的人就是拉起这个幌子多卖钱。”说完,又指着站在旁边的丫头说,“像翠儿这么大的丫头,我看还值不起二十块大洋呢!”
       孔噘嘴哈着腰,不住地点头。“老太太说的是。不过,小的想,还是买小一点的好!老太太不是说过,丫头大了怕二爷……”
       “哼。”老太太把手一挥,立刻沉下脸。“别说了,出去吧!”
       孔噘嘴自知失言,连忙退了出来。
       老太太身边原有月红和翠儿两个丫头,那月红刚满十五岁,就出落得跟花似的,丰满的胸脯,顾盼生情的秋波,惹得曾二少爷心慌意乱。有次,老太太命月红送银耳羹到书房去,曾二少爷一把搂住月红,就要干那偷香窃玉的勾当,幸亏老太太及时发觉。没想到,第二天,老太太命孔噘嘴找来人贩子,竟以十个大洋把月红卖了。事后老太太严令不许再提此事,更不许向外张扬。孔噘嘴一时出言疏忽,竟犯了老太太的忌讳,当然自讨没趣。
       王妈领着花娘换了件半新不旧的红花小夹衫,穿一条淡绿湖绉滚边的薄罗裙,头上梳个刘海,拖根长辫子,又用“洋胰子”把小脸一洗,那脸儿白里透红,配上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越发清秀可爱。王妈带花娘进屋重新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瞥了花娘一眼,冷冰冰地说:“如今风水变了,穷人家的女孩子也长得漂亮起来。不过,女子有貌并不是福,将来说不定还是个祸包呢!”
       王妈立刻意识到老太太的用心,她是怕曾二少爷又来个偷香窃玉,传出去了,就会被人骂做家教不严,名声扫地,忙笑道:“老太太说得不错,女人生得太好看了,会招来祸事。不过,她还小,我为老太太多留点心就是了!”
       老太太点点头,问花娘,“多大了?”
       “十三岁。”
       “在家做什么?”
       “割草、放牛、做饭……”
       “这些粗活,我家都没有。可我家不是寻常人家,你来首先要学点规矩,懂吗?”老太太停了一下又说,“我们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哪怕是丫头侍女也要行不露脚,笑不露齿,男不入内,女不出外。你每天就伺候在我身边,不准走出后院一步,你明白吗?”
       “我要回家去!”花娘眼泪汪汪地说。
       “什么,你要回家去?好!”老太太看了王妈一眼说,“看来这丫头养不家呀!”
       王妈见老太太动了怒,忙赔笑说:“老太太请息怒,这些丫头初来时都不习惯,过两天就习惯了。让我来好好教训她,你老人家就歇会儿吧!”说完叫翠儿,“快跟老太太捶捶腿,伺候老太太休息!”说着把花娘带下去。
       王妈将花娘带到过道中间的一间小屋里,叫她跟翠儿睡在一起,这屋离老太太房间不远,一喊便能听见。安顿好后,王妈小声对花娘说:“以后千万别说要回去,不然他们会卖掉你的!这里有吃有穿,你就安心住下,我给你妈捎个信,让她放心。吃饭时我来叫你。”说完便走了。
       晚上,粉棠花一个人在家里,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花娘回来。忽然门开了,一个女人拿着个布包闯了进来,粉棠花认得是曾府的王妈, 连忙起身让坐。王妈不坐,将包裹交给粉棠花说:“这是花娘换下来的衣服,你收下吧!”
       “那花娘呢?”粉棠花着急地问。
       “花娘被老太太留下了,我来报个信,免得你挂念。”王妈说。
       “那花娘几时回来呢?”
       “不是说二十块大洋给你卖的吗,怎么还问这个?”
       粉棠花一听嚷道:“纸约上明明写的是抵押,怎么是卖呢?孔噘嘴说拉花娘去,是进府为老太太祝寿作金童玉女的,怎么说话不算数?”
       王妈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这是孔噘嘴耍的花招,不管是抵押也好,还是作金童玉女也好,只要把花娘弄进曾府去,就算完事,你怎么听他的?不过,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花娘的。”
       王妈走后,粉棠花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她不怪孔噘嘴,只恨卢大棒。要是他借钱给她,她就不会向曾府借钱,也就不会拿花娘抵押了。现在可好,他卢大棒做了刀下之鬼,家产全部被充公不算,连个不敢公开的女儿都逃不脱罪责,给人家为奴作婢!这不是命,是什么?粉棠花长叹一声,完全认了命。
       曾老太太是个居孀守寡的人,讲到三从四德,可算得是乡中之典范。如果皇帝老倌要给他修“贞节牌坊”,她是当之无愧的。自从曾老太爷去世之后,她便告别了胭脂水粉,再不穿红着绿,凡是绣有鸳鸯、蝴蝶的衣物、衾枕都摒弃不用。近来转为信佛,更是每日烧香念经,百事不照。
       不过,老太太体弱多病,烧香设供,也不能每事躬亲,大多还得叫丫头们做。一天晚上,翠儿身上不干净,老太太不让她进佛堂去,一应烧香供烛之事,全由花娘来做。花娘做得中规中矩,老太太很高兴,念完了《消灾经》,吃了一碗燕窝汤,便上床安寝了。花娘小心地侍候着,直等到老太太合上了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才放下帐帘,关好窗户,悄悄地退了出来,回那小屋里睡觉。
       刚睡下,老太太在屋里忽然喊了起来:“来人啦!来人啦!”花娘一惊,爬起来便往老太太卧房跑。
       花娘推门进屋,老太太喝道:“睡死了?我喊了几声,为什么不答应?”
       花娘不敢分辩,忙问道:“老太太要什么?”
       “快拿便桶来,我要小解。”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说。
       花娘忙出外拿便桶,她小心地侍候老太太解了小便,扶上床,盖好被子,等老太太合眼入睡,外面鸡都叫了。
       花娘太疲倦了,上床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屁股上挨了一巴掌,睁眼一看,原来是翠儿在拍打她:“快起来。老太太在叫呢!”花娘一骨碌翻身起床,跟着翠儿跑到老太太房中。
       “吓死我了!”老太太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快把王妈叫来!”老太太颤抖着说。
       翠儿出门叫王妈去了。老太太要起床,可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花娘便打了盆温水,给她周身抹洗,换上干净衣服,扶她下床,坐到寿星椅上。
       王妈进屋来,还没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就开了口:“刚才我做了一个噩梦!”
       “老太太梦见什么啦?”王妈忙问。
       “我梦见月红了!”
       王妈愣了一下,连忙说:“是老太太思念她吧?”
       “不,我梦见她来向我要钱,我……我不明白,她是卖掉的人,怎么向我要钱呢?我正要赶走她,她的脸色突然一变,变成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恶鬼,向我扑来。我怎么也跑不动,喊又喊不出声,摔了一跤,跌下万丈深崖,吓得我要……再一看,醒了!”老太太说着手按在心口上,那里面显然还在怦怦乱跳。
       王妈一听倒怔住了,心想,莫非月红死了,向老太太讨命债来了?不过她不敢直说,反而笑道:“老太太做这样的梦不要紧,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怎么大吉大利呢?”老太太忙问。
       王妈想了想说:“俗话说‘梦死得生’,也许月红卖出去,找了个好人家,嫁了个好丈夫,当上了太太,这回在梦中给老太太拜寿来了,她是来感谢您老人家的恩德哩!”
       “是吗?”老太太想了一会儿说,“为什么她的样子那么吓人,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
       王妈忙解释说:“老太太,您晓得的,月红平时就不爱整饬,有时披头散发的,老太太不是常骂她‘鬼样子’么,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太太不必放在心上,倒是筹办老太太的寿辰要紧呢!”
       
       老太太听了王妈的话,点了点头说:“我也想趁我过生日时,请老尼姑来做点法事,念几天经,超度亡灵,也烧化点纸钱给那些孤魂野鬼,让他们保佑全家吉庆平安。”
       王妈说:“老太太想得太好了,我就把二少爷请来,商量商量好不好?”
       老太太点点头说:“你把孔管家一起找来,我有话说。”
       不多会,曾二少爷和孔噘嘴来到老太太房中,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又把昨晚的梦复述了一遍,曾二少爷安慰说:“梦都是虚幻的,母亲切勿放在心上。俗话说‘疑心生暗鬼’。梦都是猜想出来的,不想就不做梦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王妈也给我说破了。不过,我还是想趁我过生日的时候,请老尼姑来念点《消灾经》……”
       老太太话未说完,便被曾二少爷打断了。“妈呀,哪有祝寿请尼姑、道士的?俗话说‘烧香引得鬼来害’。您老人家六十大寿,这是喜事,我要请个班子来,给您老人家唱几本戏,把亲戚六眷都请来,给您老人家拜寿,热闹几天,这才是正理呢!”
       说起拜寿,倒勾起老太太的心事来。老太太家财万贯,田连阡陌,富甲一方,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没有抱孙子。大儿子在外做官,把老婆放在家里活守寡;二儿子倒在身边,娶了张孝廉之女,可一过门就是个病婆婆,一直没有生育。说到拜寿,不免伤心起来。她长叹了一声道:“别人拜寿子孙满堂,我连个孙子都没有,拜什么寿啊?”说罢竟流下泪来。曾二少爷一见,忙跪下说道:“都怪儿子不孝,引得你老人家伤心!”
       孔噘嘴忙上前劝道:“老太太切不可伤心,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是天下第一大善人,那送子娘娘迟早都要送贵子来的,不过时间未到,也许菩萨正在挑选,要选个文曲星下凡呢!”
       孔噘嘴几句话奉承得老太太眉开眼笑。见老太太高兴了,他更是眉飞色舞。“老太太,虽说没有孙少爷,但可用金童玉女代替呀!”
       “金童玉女?”老太太有点茫然。
       “对,金童玉女!”孔噘嘴神秘兮兮地说,“这可不比寻常,要天上的王母娘娘才有,老太太完全有福气享受这个特殊的待遇。我早就设计好了,拜寿时老太太高坐寿堂之上,左金童,右玉女,亲戚六眷,丫环、院子都来参拜。这金童玉女不仅象征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还兆应了老太太不久就要抱孙子呢!”
       “亏你想得出来。”老太太笑着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那金童玉女一定要选好!”
       孔噘嘴忙回道:“请老太太放心,这个早就物色好了。玉女就由花娘来当,二爷弄她进府来,就是这个意思。”
       曾二少爷瞅了花娘一眼说:“我看这孩子长得好模样,所以……”
       “别夸她!”老太太瞥了曾二少爷一眼说,“倒要放尊重些!”
       “是是。”二少爷连忙赔笑说,“前车之鉴,再也不敢了!”
       “我就怕你老马不死旧性在!”老太太说了儿子后,转向孔噘嘴问道,“这金童找的谁呢?”
       “回禀老太太,找的是毛二嫂的儿子小毛牛。”
       “小毛牛?”老太太问道,“这孩子懂不懂规矩?”
       孔噘嘴忙回道:“这孩子读过书,又福态,又规矩,老太太见了一定会满意。”
       “那就照着办吧!”老太太挥了挥手,二人退了出来。
       曾二少爷见了花娘,自然想起粉棠花,一出来,叫住孔噘嘴问道:“我叫你办的事,怎样了?”
       孔噘嘴斜着眼说:“别急嘛。好事不在忙上,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孔噘嘴说:“女儿都弄来了,还怕她不上钩!”说完,把嘴附到曾二少爷耳边叽咕了一阵,曾二少爷听了连声叫道:“妙!妙!妙!事成之后,定有重赏!”
        老学究“戏赏”俏金莲
       曾老太太的寿诞,轰动了整个山乡。其排场之阔气,摆设之豪华,无人可比。不仅城里“宫保府”的曾四爷送了厚礼,连新上任的知县裘太爷,也谨备薄礼,恭敬如仪。
       祝寿这天,从悬挂着“大夫第”匾额的八字龙门,到雕栏玉砌的后花园,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寿堂的布置更是富丽堂皇,正中壁上挂着金线绣成的大“寿”字,下面是任伯年画的《寿星福禄图》,两边贴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对联。锦帐香笼,红毡铺地;华灯高照,满堂生辉。一张紫檀木的大供案上,篆烟吐兽,香气氤氲。寿桃、寿酒、寿糕、寿面,金杯玉盏,玛瑙珊瑚摆了一大桌。
       寿堂对面是唱戏的“怡情阁”,中间是摆席的花厅,可一边喝酒,一边看戏。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官宦家。
       粉棠花和毛二嫂带着小毛牛,来为东家帮忙,看了这些场面,惊得直伸舌头。忽然有人拍她一下,转身一看,原来是孔噘嘴和王妈。孔噘嘴吩咐毛二嫂到厨下去帮忙,把粉棠花和小毛牛则交给王妈,又在王妈耳边叽咕了几句,忙着走了。
       粉棠花急着要去看花娘,王妈说:“花娘正忙着哩,拜完寿我领你去看她!”说罢,拉着粉棠花来到一间小屋里,有几个女人正对着镜台梳妆。王妈拿出个包裹,递给粉棠花说,“你打扮好了,换上这些衣服到客厅里来。”说完,拉着小毛牛往后花园去了。
       粉棠花正在纳闷,一个女人嘟起嘴说:“有钱人家真要面子,装烟倒茶也要我们换衣服!”另一个女人对着镜子忍俊不禁地叫起来:“看我成了什么样子啦!”大家一看,只见她两个脸蛋抹得彤红,仿佛贴了两片红膏药,引得屋里人哈哈大笑。都说:“庄稼人不受粉,抹这么多胭脂干什么?怪模怪样的!”
       粉棠花这才明白了。她打开包裹,拿出衣服,利索地穿在身上,但她却不去打扮。不是觉得“脂粉污颜色”,而是不知道胭脂该如何涂,香粉该如何抹?
       可当她换好衣服,理好云鬓,插好钗环之后,众人一看都呆住了。只见她穿一件淡绿绸扎花短夹袄,系一条水红湖绉挑花石榴裙,虽不施朱敷粉,而秀色天成。脸颊上桃花般红润,丰满的胸脯,仿佛揣着两个馒头,微微颤动。纤细的腰肢,滚圆的臀部,处处显出一个成熟女人诱人的魅力。
       那些庄稼汉的媳妇们自愧不如,便如众星拱月一样,嘻嘻哈哈地将她拥到厅堂上。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正指挥丫环们安放茶具和坐椅,众人忙上前给二位少奶奶施礼。两位少奶奶虽然重施脂粉,但仍掩不住容颜衰老。尤其是二少奶奶,被鸦片烟熏得骨瘦如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二位少奶奶一见粉棠花都怔住了,大少奶奶忙问身边的丫头:“这位太太莫非就是新过门的汪家姑太太么?为什么不来通报?”一个丫头连忙回禀道:“不是!她是喻老大的媳妇,叫粉棠花,今天请来帮忙的。”
       大少奶奶听说是喻老大的媳妇,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把粉棠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丈夫去世了?”粉棠花点了点头。大少奶奶叹了口气说:“真是红颜薄命啊!”二少奶奶却用一种妒嫉的目光瞅着粉棠花,厉言正色地说:“丈夫死了还穿红着绿,打扮得如此风骚,想勾引谁呀?”
       粉棠花一听这话,气得扭头就走,边走边脱衣服,刚出厅堂同曾二少爷撞了个满怀。曾二少爷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忙拦住问道:“出了什么事?”丫头、媳妇们都抿着嘴不说话。曾二少爷又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出啥子事。”二少奶奶扭动着瘦弱的腰肢,走到丈夫跟前,瞟了粉棠花一眼说,“好大的脾气呀!我才说了一句不要紧的话,她就要走,你说……”
       “你说什么话?”曾二少爷板着脸问。
       “我说……”二少奶奶结巴了。“我说她丈夫……才死,打扮得……太……太风骚了,怕……怕老太太不喜欢……”
       “不,二少奶奶!”粉棠花截住她的话,“如果你是这样说,我还可以接受。你是说我打扮得风骚,想勾引谁。现在就请二少奶奶指出来,我粉棠花勾引谁了?”
       “真是胡说!”曾二少爷瞪着二少奶奶,斥责道:“枉为书香门第,说出如此混账的话,你不感到羞耻么?今天是老太太六十大寿,不穿戴得像样点,怎么去接待贵客?每个帮忙的人,都要换衣服梳妆打扮,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你怎么敢胡说八道?”曾二少爷额上迸出条条青筋。
       
       “我,我不知道!”二少奶奶低着头说。
       “你不知道,也不该出口伤人!”曾二少爷仍然满脸怒气。
       “算我乱说,我认错了行不行?”二少奶奶嘟着嘴说。
       “好啦,好啦。”大少奶奶过去拉着粉棠花说,“二少奶奶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她不会说话,你要会听。现在她认错了,你就不要气了,话明气散!”
       大少奶奶拉着二少奶奶走了,粉棠花还噙着泪呆呆地站着,曾二少爷笑嘻嘻地挨近她说:“别生气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下来,别走了!要不,我给你赔个不是?”说罢,真的给粉棠花作了一个揖。
       粉棠花没想到曾二少爷会如此通情达理,见他傻乎乎地给自己作揖,不由“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曾二少爷也笑了,说:“她胡说八道,你就当她在发‘母猪疯’不就完了!”这句话说得丫头、媳妇们都笑了起来,她们不明白二少爷今天为啥如此随和,对一个佃户的女人如此客气,简直是低三下四近乎讨好。
       “好了。好了。”曾二少爷扫了众人一眼说,“客人就要到了,大家忙着吧!”说完并没有动身,傻乎乎地瞅着粉棠花。粉棠花这时满心感激,禁不住秋波一转,嫣然一笑,把个曾二少爷弄得魂飞天外,呆若木鸡。幸亏孔噘嘴一步跨了进来,一声“二少爷!”才使他清醒过来。
       “客人都要到了,老太太在叫你,快走!”孔噘嘴说着拉了曾二少爷就跑。孔噘嘴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丫环仆妇们说:“客人来了,不要慌乱。一般的客人接到大客厅里;至亲贵戚,老一辈的接到‘秋水轩’;年轻一辈的,接到‘晴春馆’。不要忘了!”
       众人连连点头说:“记得了!”
       少顷,大门外响起了一阵阵鞭炮声,大厅两厢便鼓乐喧天起来,“支客司”满头大汗地高声唱道:
       “何二少爷、二少奶奶到啰!
       张四少爷、四少奶奶到啰!
       ……”
       这些少爷、少奶奶们,个个穿红着绿,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丫头仆妇们拿烟倒茶,摆瓜子上水果,忙得脚板不停。一时人伕轿马,挤满府庭;那些装满寿礼贺仪的抬箱、杠担,红红绿绿,摆了满院。
       前面还没忙完,又听“支客司”唱起来:
       “宫保府的曾四老爷到啰!
       何八老太爷到啰!
       汪二姑老爷、姑太太到啰!
       ……”
       这几声“支客司”喊得特别响亮,吹鼓手们也吹打得特别卖劲。
       曾二少爷扶着曾老太太下堂迎接,从前厅一直迎到中堂。
       那汪二姑老爷就是团总汪三槐,那位姑太太便是秀才娘子。粉棠花想起那天审讯时的情景,汪三槐道貌岸然地坐在上面,秀才娘子哭哭啼啼地跪在下面,曾几何时,竟就变成夫妻了。一个犯了通奸罪的女人,一下就成了姑太太了,这世道真是假得伤心!秀才娘子穿一件大镶滚边红缎子扎花齐腰小夹袄,系一条大镶滚边淡绿绸子扎花百帖摺子裙,裙边下微微露出三寸金莲。那未曾怀过孕的腰肢,扭动起来,宛如风中杨柳;一张瓜子脸儿白里透红,要不是眼角上微微现出两条鱼尾纹,仿佛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呢!粉棠花低声骂了一句“狐狸精”,一个媳妇拉了她一把说:“别乱说。小心撕烂你的臭嘴!”粉棠花会意地笑了笑,端着茶盘走了。
       “秋水轩”里坐满了曾府的至亲贵戚,曾老太太满面春风地向众人行过礼后说道:“其实,我祝什么寿啊,不过是让亲戚朋友们来聚会聚会,难为大家赏老婆子的脸。四哥还从老远的城里赶来,何八老表、杨大姑爷、张大表爷、汪二姑爷都亲临寒舍,叫我怎么敢当啊!不过人到晚年,总是思念亲朋故友,大家走动走动,摆点闲条,说点家常,散散心,也是一大快事么!”说完大笑。
       曾四爷道:“老嫂子说得对。早几天我就想带幼娘回柳江来看看嫂子。可她太胖了,行走不便,只好让我一个人来,真抱歉!”
       何八太爷抿了一口茶,说:“老表嫂六十大寿,我是不请自来的。人满花甲,已近暮年。人世沧桑,能有几次这样的聚会啊!我扳起指头算了算,我们同科入学的,现在没几个活在世上了。家兄亭兰与大表兄都英年早逝,不久前谢乐之又鹤归华表,现在就只剩张二姑爷、杨大老表和我三个人了。唉,岁月不饶人,实在可叹!”
       汪三槐一听“谢乐之”三个字,仿佛被蜂子蜇了一下,看看低头不语的新娘子,感到十分尴尬,忙站起身来说道:“八老表所言甚是。人事无常,聚会难得。我今天一来是给大嫂子拜寿,二是带凤仙来认认亲戚。”说罢便拉着秀才娘子,走到曾老太太面前介绍说,“快叫大嫂!”秀才娘子甜甜地叫了声“大嫂!”右手捧腰,左手按衽,屁股扭动了一下,行了个“怀中抱月礼”。老太太一边还礼说“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却死死盯着秀才娘子的三寸金莲。老太爷们一见,都把目光投向秀才娘子那双三寸金莲。尽管对这双三寸金莲闻名已久,但老太爷们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亲眼目睹,自然不肯放过此机会。大家像鉴赏稀世珍宝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秀才娘子纤巧的小脚,称奇赞叹不已。
       汪三槐又引秀才娘子与曾四爷见礼:“这是宫保府的四哥,快行礼!”秀才娘子忙欠下身子,当她抬起头时,正与曾四爷那双贪婪的目光相遇,弄得她双颊通红,忙低下头去。
       又要与何八太爷见礼,何八太爷笑道:“不必了,熟人熟事的,还不认得么?就叫我八老表吧!”秀才娘子叫了声“八老表”,转身又与张大姑爷、杨大老表见了礼,然后红着脸坐了下来。就在此时,外面拥进来几位少爷、少奶奶,嚷着要看“新娘子”,有的喊“姑妈”,有的喊“表娘”,弄得秀才娘子手脚无所措,低着头不知怎么还礼。
       曾四爷瞅着秀才娘子笑道:“汪二哥,艳福不浅啊!红袖添香,三寸金莲,人间风流都给你一人占尽了!”
       何八太爷也凑趣说:“过去老秀才金屋藏娇,如今汪团总又独占花魁。妙!真妙!”说完哈哈大笑。
       汪三槐红着脸,似笑非笑地说:“承蒙夸奖,我与乐之兄相交莫逆,情同手足,故抚其后事,而悯其遗孀,效山阳旧雨之谊,学陈平娶嫂之义。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曾老太太不懂这些典故,笑着对秀才娘子说:“既然都认了亲戚,亲戚嘛,不走不亲。以后你就常来走走,就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娘家,别不好意思来呀!”
       秀才娘子忙点头说道:“这个当然!只要嫂子不嫌弃,我是要经常来陪嫂子的。”话虽说得圆转,但一时还是难以适应,说完仍旧还是低了头。
       一个丫环进来在老太太耳边嘀咕了几句,老太太站起身来,躬身一礼道:“对不起,外面有点事,请大家再坐一会儿,失陪了!”说罢在丫头搀扶下,出了“秋水轩”。
       屋里静了一阵,何八太爷向曾四爷拱拱手问道:“四老表,你住在城里,最近听到什么新闻没有?”
       曾四爷想了想说:“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听说老佛爷带着皇上驾幸陕西避难,全国都震动了,你们……”
       “啊!有这等事?”
       其实,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却把大家吓得口瞪目呆。何八太爷忙问道:“天子蒙尘,京城一定出了乱子,莫非又是那个康有为?”
       “这回不是,听说是‘义和团’!”
       汪三槐问道:“不是才议了和,怎么又要议和?”
       曾四爷轻蔑地看了一眼汪三槐,说:“不是议和,是红灯教!”
       “红灯教?”汪三槐显得很是惊讶。“听说红灯教刀枪不入,凶得很呢!”
       曾四爷说:“屁事!这红灯教专门跟洋鬼子作对,老佛爷开始相信他们,利用他们。可他们一遇洋鬼子的洋枪洋炮,法术就不灵了,现在洋鬼子都打进北京城了!”
       “这,这,这怎么办呢?”众人都望着曾四爷。
       曾四爷满不在乎地说:“有老佛爷在,你们怕啥子嘛?洋鬼子不过是些海盗、亡命之徒,因为他们穷,想到中国来打点起发(打秋风)。我们泱泱大国,地大物博,随便给他们点钱,不就打发他们走了么?你们还愁啥子?大清江山万万年!”
       
       何八太爷点点头说:“四老表之言,说得很好,只要有老佛爷在,大清江山就万无一失!不过,歪道不可信,异端邪说不可听,祖宗之法不可变,只有圣人之道才能安天下,那红灯教……”
       “老佛爷已经传下懿旨,杀!”曾四爷把手一挥说。
       杨老太爷和张老太爷都异口同声地说:“该杀!跟康有为一样,都该千刀万剐!”
       老太爷们正议论着,曾二少爷跑进屋来拱拱手说:“请各位老辈子、姑奶奶们参加寿礼了!”众人连忙起身,乱哄哄地出了秋水轩。
        粉棠花贪酒失“贞操”
       缕花园的桌上摆着一色的八宝白玉碗和象牙筷子,金杯玉盏,华贵耀眼,丫环们侍立寿堂两厢。只听“支客司”喊道:“请老太太福登寿堂啰!”接着鼓乐齐奏,花炮齐鸣。曾老太太拄着龙头拐杖,由金童玉女搀扶着步入寿堂,拜罢天地祖宗,然后坐在铺了红毡的大寿椅上。
       粉棠花看得清楚,站在老太太身边的金童玉女,正是小毛牛和花娘,一个手执如意,一个手捧金盘,你看我,我看你,两人笑眯眯地站着。
       坐定了,一位身穿长袍马褂,鼻梁上架着铜框眼镜的老先生,长声吆吆地唱了起来:
       惟我慈亲,六十寿辰。
       华封三祝,松鹤遐龄。
       瑶池开宴,庆衍蟠桃。
       圣恩赐杖,念母勋劳……
       《祝寿文》唱完之后,曾二少爷领着二少奶奶、大少奶奶、亲戚晚辈、丫环、院子满满一堂,齐向老太太三跪三揖行了大礼,曾四老爷、何八太爷等同辈亲戚,也长揖祝贺。
       拜过寿后,便是入席。二十多桌海参席排列在花厅上,老太太陪着曾四爷、何八太爷坐在正中,曾二少爷、二少奶奶和大少奶奶陪着其余晚辈列坐左右,几十个丫环仆妇端盘上菜,穿梭席间。一时觥筹交错,水陆并呈。酒过三巡,“支客司”一声“开戏”,“怡情阁”上顿时锣鼓喧天,丝竹齐奏,台下的笑语欢声,混成一片。
       戏子上窜下跳,一会儿打出“天官赐福”出来,一会儿又变出笑面娃娃出来,在台上齐声喊道:“祝老太太子孙满堂,福寿无疆!”把个老太太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又赏钱一百吊。
       那些折子戏,更是引得太太小姐们停杯放箸,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每唱完一折,有的披红,有的赏钱,整个厅堂都沉浸在欢乐声中,把个粉棠花也看得如醉如痴。正看得入迷,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她转身一看,原来是孔噘嘴的媳妇,“快跟我吃饭去!”说完,拉着粉棠花就走。
       粉棠花跟着孔噘嘴的媳妇穿过两个天井,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小院,院里很幽静,连那边厅里的锣鼓声都听不见。那媳妇拉她走进一间小屋,屋里全是一色红木家具,壁上挂着红纱宫灯,花窗上的窗帘也是红色的,整个屋子显得柔和而温馨。中间一张方桌上,摆着丰盛的酒席,已经有两个媳妇坐在那儿了,一见粉棠花进门便起身相迎。孔噘嘴的媳妇说:“二少爷传话下来,说大家忙了一天,也该好好吃一顿,因此安排了一桌席在这里,叫大家喝个痛快!”说罢就拉粉棠花入席。粉棠花这时真的饿了,但想起花娘和小毛牛,不知他俩吃没吃,于是说道:“他婶子,不如叫花娘、小毛牛来一起吃,岂不省事!”孔噘嘴的媳妇笑着说:“你怕他们没吃的么?老太太那边的人,都在后花园的‘望月亭’坐席,现在正吃得热闹,何必去打扰他们呢!你吃了我引你去看他们。”说完便拿起玉壶,满满地给粉棠花斟了一杯,喊了声“请!”粉棠花端起酒杯微微呷了一口,只觉这酒浓香扑鼻,清醇可口,比起喻老大喝的玉米酒,不知好喝多少倍,于是一饮而尽。孔噘嘴的媳妇说:“这是葡萄酒,是从省城运来的,不比一般,大家要多喝点儿!”说罢又给粉棠花满满地斟了一杯。粉棠花也不推辞,那些菜她连名字也叫不上,只觉得好吃。一个媳妇说:“我们庄稼人,哪里吃过这些东西,吃吧!要是吃不完,倒掉了多可惜!”她这么一说,大家也就再不客气了。
       粉棠花一连喝了几杯酒,把个脸儿涨得绯红,有如含露的杏花,带露的海棠。孔噘嘴的媳妇瞅了她一眼,故意问道:“什么戏把你看入迷了?”
       粉棠花笑道:“我也看不懂,不过是红脸进去,黑脸出来,谁看迷啦?”
       “看得一眼不眨,还说没看迷!”
       粉棠花说:“我看那小生长得风流潇洒,很会做戏;那小旦像仙女一样,太好看了!”
       孔噘嘴的媳妇哈哈笑道:“好看也是个男子,下了装就像个鬼,哪比得你好看啊!”
       “我?”粉棠花抿抿嘴说,“好看又怎样?庄稼人好看也吃不饱!”
       “吃不饱?”孔噘嘴的媳妇瞅着粉棠花说,“我要有你这模样儿,早就当太太啰。你看人家秀才娘子,一眨眼不就成了团总夫人?”
       “唉。”粉棠花叹了口气。“我怎么比得上秀才娘子?”
       “你比她年轻好几岁,她怎比得上你啊!”孔噘嘴的媳妇说,“你别太死心眼了,我们这些贫家小户的女人,生来就是苦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守什么节?俗话说得好,一日无粮,夫妻不长;大跨一步,高门大户。看得合适,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
       这几句话确实说到粉棠花的心坎上了,她沉吟片刻说道:“往前走,说得轻巧。往哪里走呢?跟秀才娘子一样,嫁个老头儿有什么意思?我才不干呢!”
       “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老牛吃嫩草,人老心肠好’,你还找不着哩!”孔噘嘴的媳妇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粉棠花吃得酒醉饭饱,眼看天色不早,拜寿时已见过花娘,不想再看了,便想回家,几个媳妇一齐拉着她说:“忙什么?看了夜戏回家还不迟呢!就是晚了,这么大的府庭,还怕没地方睡,叫你扒壁头不成?”
       粉棠花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谁在这里过夜啊!”
       “别说了,喝完酒才准走!”孔噘嘴的媳妇,一边拉住粉棠花,一边又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粉棠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两个媳妇各斟了一杯,双手捧到粉棠花面前,盛情难却,只好一一喝下。当她起身离开席位时,只觉得手脚发软,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头晕目眩,身子一歪,扑倒在桌上了……
       朦胧之中,粉棠花觉得似乎有人挨近她,轻轻地解开她的衣裙,拥抱她,抚摸她,只觉得浑身酥痒,接着,便有人紧紧地扑到她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粉棠花慢慢酒醒过来,不知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只觉全身软绵绵的,用手一摸,身边躺了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自己也一丝不挂,胯里还湿粘粘的。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羞又恨,揪住那男人便打。
       “别打!别打!”那男人抓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你闹出来,大家都不好!”
       粉棠花此时才看清楚,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曾二少爷,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曾二少爷一把搂住粉棠花说,“今日得亲芳泽,也是前世有缘,你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人,我决不辜负你!”
       粉棠花噙着泪说:“你是有妻子的人,你这样做,她答应你吗?”
       “不答应也得答应!”曾二少爷说:“她不生养,我就要讨小;我喜欢你,就要娶你!”
       “你别哄我!”粉棠花一边擦泪一边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有几个是有良心的?”
       曾二少爷听了这话,一翻身滚下床来,赤条条地跪在地上赌咒发誓:“我若哄你,断子绝孙!”
       粉棠花听了,忙拉起曾二少爷说:“谁要你赌咒!”说完,嫣然一笑,曾二少爷一见,抱住粉棠花,就又钻进被窝里,正在情意绸缪之际,忽听外面闹哄哄的,曾二少爷忙放开粉棠花,穿好衣服出来,正碰见孔噘嘴的媳妇,便问:“出了什么事?”
       “金童玉女跑了,老太太正发气呢!”
       曾二少爷听说花娘跑了,忙问:“有人去追么?”
       孔噘嘴媳妇说:“老太太打发我丈夫去了!”
       曾二少爷赶到堂上,老太太一见曾二少爷跨进屋来,便气冲冲地说道:“你到哪里去了?戏还没完就不见人,要不是你大嫂指挥丫头安顿客人,不知要得罪多少人!现在倒好,连个丫头也跑了!”
       
       曾二少爷忙赔笑道:“我带了点酒,头很晕,躺了一会儿。我不是吩咐过王妈,叫她看管丫头,怎么就出了事?”
       老太太瞥了曾二少爷一眼说:“王妈忙得团团转,她收了一天贺礼,还要打点各家的回礼,哪有工夫看管丫头?我原说过,少做些劳民伤财的事,要不是你们怂恿我祝什么寿啊,哪会闹成这个样子?”
       曾二少爷低着头说:“都怪儿子不孝,让你老人家操心……”话未说完,只听外面喊叫“逮住了!逮住了!”就见孔噘嘴手提“百步灯”,后面两个家丁凶神恶煞地将小毛牛和花娘抓到老太太面前。
       “跪下!跪下!”孔噘嘴指着小毛牛说,“就是这个小杂种教唆花娘翻墙逃跑的,幸好我发现得早,顺河追了去,在双江庙将他们捉住了。你们看,这小子还咬了我一口哩!”说罢撩起袖子,果然手臂上咬破了一块皮,还在冒血。
       老太太指着小毛牛喝道:“小东西,你好大胆子,为啥要教唆花娘逃跑?”
       小毛牛抿着嘴,昂着头,满脸怒气地盯着老太太,一言不发。
       老太太又指着花娘喝道:“你是我家的丫头,应该遵守家规,为什么要跟人私奔?”
       花娘也抿着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老太太,一声不吭。
       “你看什么看?这还了得!快给我绑了,打!”曾老太太说完身子乱抖。
       两个家丁不敢怠慢,把小毛牛和花娘背靠背地绑在柱头上,孔噘嘴拿起鞭子,看了曾二少爷一眼,犹豫起来……
       “打呀!你愣着干啥?”老太太怒不可遏。
       孔噘嘴慢吞吞地举起鞭子,轻轻地在小毛牛身上抽了几下。正要打花娘时,粉棠花一下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花娘,哭道:“你们要打就打我,小孩子犯了什么王法?”
       老太太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问道:“她是什么人?”
       孔噘嘴忙禀道:“老太太,她就是花娘的妈!”
       老太太看了粉棠花一眼说:“我当是哪家的太太,原来是你!看你打扮得妖妖娆娆的,你来干啥?”
       王妈忙禀道:“是请来帮忙的。”
       “哼!帮忙!”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说,“看你这风骚的模样儿,也养育不出好人来。你知道吗?你女儿要跟人走了!”曾老太太喘过一口气,又说道,“你把女儿卖进府来,就是我家的人。她犯了家法,是死是活由我处置,用不着你来过问!”说完又要喊打。
       孔噘嘴忙上前劝道:“老太太息怒,这件事怪不得花娘,完全是小毛牛教唆,花娘是不敢跑的。”
       王妈也上前劝道:“老太太,今天是喜庆日子,打了金童玉女,恐不吉利!花娘早时很听话,老太太就念她初犯,今晚当着她妈在这里,具个结,以后不跑就是了。”
       曾二少爷上前劝道:“妈呀,你老人家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犯不着为这些小事生气。现在客人已经入睡,打得哭哭啼啼的,惊动了客人,说出去也不好听!你老人家就别操心了,让我处理吧!”
       曾老太太点点头说:“这倒是,客人都睡了,可不能惊动了他们。不过你要问清楚,这丫头为啥要跑?我看是‘喂不家’了!”说罢叫王妈扶着进屋里去了。
       曾二少爷又喝走了两个家丁,堂上只剩下孔噘嘴和粉棠花,曾二少爷小声对粉棠花说:“别生气,老人家走了就没事了!”
       粉棠花翘着嘴说:“老太太也真不讲理,打花娘也罢,为什么连我也一起捎进去了。说我妖娆,又说我风骚,谁要我妈生我这副怪模样呢!”
       粉棠花的话把孔噘嘴逗笑了。“我的姑奶奶,别这么说,你要生得不好看,二爷他……”说到这里,孔噘嘴觉得说得太露骨,马上改口,“二爷不是护着花娘么,难道你没看出来?”
       粉棠花瞅了曾二少爷一眼说:“现在我已钻进你们的圈套了,到了这步,我与花娘都是你们家菜板上的肉了,任凭你们红烧白切,我还有什么话说?”
       曾二少爷忙说:“你怎说冤枉话啊?我不是赌过咒了吗?你放心吧,我决不会亏待你的!”说罢,叫孔噘嘴给花娘和小毛牛解了绑索,王妈出来带走了花娘,曾二少爷一直将粉棠花和小毛牛送出大门,才转身回来。
       粉棠花走出曾府,时已深夜,路上早没了行人,只有天上的点点星光,照着他们摸黑走路。此时她还有点醉意,歪歪扭扭地把小毛牛送到家门口,想起了什么似的,严肃地对小毛牛说:“以后不许你干这种蠢事了!你要拉花娘逃走,逃到哪里去呀?去当讨口子吗?”话未说完,毛二嫂开门出来问道:“怎么半夜三更才回来?”粉棠花怕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毛二嫂,引起她的担心,便支吾着走了。
       粉棠花回到家里,上床就睡,可裤裆里湿粘粘的,她深悔女人不该贪杯,但又想到喻老大在的时候,自己不是也能喝上一杯烧酒么,为什么几杯葡萄酒竟醉成那个样儿?莫非是酒里放了什么“迷魂药”或者“春药”?不然,自己当时为什么不仅没有反抗,反而春心荡漾不能自制呢?粉棠花想不出个所以然,如今木已成舟,只望曾二少爷是真心实意,自己也像秀才娘子一样,大跨一步,高门大户!如果这样,那花娘也不用愁了。想着想着,眼前仿佛便出现了曾家庭院,曾二少爷、丫头院子……然后,不知不觉就进了梦乡。
        小毛牛情迷雅江路
       粉棠花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她站在窗前梳好头发,在鬓上插了一支泡通花钗子,正想打水洗脸,忽见两只山鸡从树上飞了下来,落在窗外的菜园地里。那雄山鸡张开彩色的翅膀,鼓起颈脖,跳到雌山鸡背上,那亲密的样儿,看得她心里蹦蹦乱跳。
       深秋的阳光从窗口射进屋里,低矮的小屋顿时明亮起来,她发现屋里脏得要命,一种新的希望促使她拿起笤帚,打扫起满屋的垃圾尘土来。收拾好房间,忽然在柜子脚下扫出一块“银光镜”,这是她结婚时喻老大在货郎担子上给她买的,十多年一直将它弃置在那里。她抹去镜面上的灰尘,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自己并没多大变化,跟出嫁时一样,脸儿还是像桃花一样红润,眼睛还是像秋水一样清澈,而且眼角上还未出现皱纹……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粉棠花开门一看,只见孔噘嘴提了个包裹跨进门来,小声说道:“这是二少爷命我送来的,你一定要收下。二少爷送走完客人后,晚上到你这儿来,你可要等他呀!”
       粉棠花羞羞答答地说:“他来干啥?我又不差他的!”
       孔噘嘴眯着眼晴说:“我的姑奶奶,你就别装糊涂了!为了你们的事,我绞尽脑汁,二天你当了二少奶奶,可别忘了我啊!”
       粉棠花说:“我可没那个福气!”
       “怎么没福气?只要你给二少爷生个胖娃娃,还愁他不打花花轿子来抬你么?”
       “呸!”粉棠花啐了他一口,不过,还是给了他一个笑脸。“你这烂嘴巴,没句正经话。你回去告诉二少爷,说我晓得就是了。”
       孔噘嘴打了一躬,说声“遵命!”转身就走,刚要出门又转身回来说道,“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花娘被曾四爷带走了!”
       粉棠花一怔,忙问道:“为什么?”
       孔噘嘴叹了口气说:“老太太也真是,她硬说花娘要‘跟人走’,怕养不家,要将她卖给人贩子。二少爷没法,只好去找曾四爷商量,曾四爷正缺个丫头,愿出二十两银子买下。二少爷想,反正是亲戚,等二天老太太的气消了,再拿银子去把花娘赎回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就放心好了。”
       孔噘嘴走后,粉棠花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放着两件夹衫,两条裙子,一对金钗,十个银元,还有一堆胭脂水粉。她看了呆呆地发起愣来。愣了会,粉棠花拿起一件朱红缎子大镶滚边的夹衫穿在身上,再把金钗插了一支,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她又打开胭脂盒,挑了一点儿香粉,正想往脸上抹,忽听外面有人喊了起来,于是,忙把东西依旧包好,放进柜子里,关上房门,跑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毛老二吊死了!”
       
       粉棠花听了大惊,慌慌地就往毛二嫂家跑。
       屋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毛老二骨瘦如柴,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颈项上还留下一圈被绳子勒过的伤痕,嘴边挂着白泡沫,两眼圆睁,直盯着房梁。毛二嫂扑在毛老二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陪着大家伤心了一阵,便商量后事咋办。毛二嫂眼泪麻花地说,家里早已拖空了,牛是东家的,只有圈上还有两只架子猪,可这又卖不出钱来!
       大家听了都闷着头,一筹莫展,粉棠花安慰说:“他二婶,不用愁,我还有十块大洋,我去拿来你用吧!”
       “你哪有这么多钱?”毛二嫂撩起围腰边擦眼泪边问。
       粉棠花红着脸说:“这你就别问了,总不是偷的就行!”
       “你不说明,我就不要!”毛二嫂说。
       粉棠花想了想,说:“这钱是埋喻老大剩下的,我还放着呢!”
       毛二嫂摆摆手说:“那这就是卖花娘的钱,我怎么也不能用!这钱你千万留着,二天凑足了二十个大洋,不就把花娘赎回来了?”
       粉棠花还要再劝,众人都说这钱是卖花娘的伤心钱,毛二嫂不会要的。要是要了你的钱,倒不如把小毛牛卖了,也来个卖身葬父!小毛牛一听要叫他卖身葬父,便大哭起来。“我不干!谁要卖我,我就要跑!”
       毛二嫂一把将小毛牛抱在怀里,哭着说:“谁卖你呀,乖乖!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怎么会舍得卖你呢?你千万不能跑啊!”
       小毛牛忽地从毛二嫂的怀里挣出来,大声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去找曾府?我爹要不是帮他家修佛堂,会落得这个下场吗?”
       粉棠花忙说道:“是呀,小毛牛说得对!毛二哥不给曾府修佛堂,会落得这个下场吗?你们不敢去说,我去说。这棺材钱怎么也要给一点!”
       毛二嫂摇摇头说:“我看枉自去,曾府是不会发善心的,何况人家早已赔过药费了,如今他自寻短路,怎么找得着人家呢?”
       粉棠花说:“这你就别管,他家有门坊,我就有对子。成不成,等我的回话。”
       粉棠花并没去曾府,而是一趟子跑回家里,从柜子里取出那十块大洋。面对白花花的银币,她不觉犹豫起来,这可是曾二少爷给她的定情礼金,能够随便给他人吗?要是他问起来,该怎么回答呢?可一想丈夫死时毛二嫂对她的那份情义,想起两家十多年来结下的生死情缘,想起孤儿寡母的苦难日子,心里的那点犹豫便荡然无存……
       粉棠花把十块大洋往毛二嫂面前一放,毛二嫂嗵一声跪倒地上。粉棠花忙一把拉起毛二嫂。
       “他大婶!你帮我这么多忙,我该怎么报答你啊?”毛二嫂眼泪叭叭地滴了下来。
       晚上,曾二少爷来了,粉棠花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儿,问道:“你这样偷偷摸摸地来,不怕二少奶奶知道吗?”
       “又病了,吐血,躺着呢!”曾二少爷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离阴间不远了!”
       粉棠花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叹了口气说:“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种冤孽病,好可怜呀!”
       “你心肠真好,还同情她?”曾二少爷打趣地说。
       “都是女人嘛,将心比心呢!”
       “是,你们都是女人!”说罢,曾二少爷扫了房子一眼问,“东西收到没有?”
       “收到了!”
       “怎么不穿上新衣服,戴上金钗呢?”
       “庄稼人穿戴那些干啥?要是穿了出去,别人问起,我怎么说?这些东西对我都没有用!”
       曾二少爷想了想说:“衣服首饰,现在穿不出世,那钱总该有用吧?”
       “怎么没用?要不是你拿十块大洋来,毛老二还抬不出去呢!”粉棠花一下说漏了嘴。
       “我给你的钱,怎么拿给别人去葬丧呢?真不知好歹!”曾二少爷面上带了愠色。
       “二少爷,你怎么忘了,毛老二可是跟你家修佛堂摔成重伤的。医了半年,现在死了,难道你们府上就不负点责任么?其实我这样做,是在为你积阴功呢!”
       “为我积阴功?”曾二少爷有点茫然。
       “积阴功,菩萨就会保佑你,给你送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来,继起你曾家的香烟……”
       “谁能做到?”
       “当然是我啰!”粉棠花秋波一转,对着曾二少爷嫣然一笑。
       曾二少爷那里受得了这个,一把搂住粉棠花说:“要是你能这样,别说是十块,就是一百块,一千块都随便你花!”说着,一口吹灭了灯……
       毛老二的丧事办得很顺利,可办完了丈夫的丧事,已是家徒四壁。为了维持一家两口的生活,经人介绍,毛二嫂去汪团总家干“月活”,每天洗衣做饭,伺候新婚不久的秀才娘子。
       小毛牛照样每天看牛,早上揣个玉米馍牵牛出去,日落西山才牵牛回家。
       他每天都赶着牛,到曾府后园的墙外,爬上那棵麻柳树,骑在树杈上往园里呆呆地望。
       “花娘!花娘!”
       他是多么想她呀,可是满世界找啊找,连个影子也没有,她到哪里去了呢?
       这天,他又爬到那棵麻柳树上,忽听有人在下面喊:
       “下来!下来!”
       小毛牛往下一看,原来是王妈在叫他。他从树上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王妈。
       “别在这里望了。”王妈轻言细语地说,“花娘已经走了,到城里宫保府当丫头去了!”
       这个消息对小毛牛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一句话也不说,转身骑上牛,打着“牛趟子”一直跑回家,拴好牛便一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冬天的夜特别长。小毛牛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鸡叫头遍,他悄悄地爬下床,找出很久没用的笔墨,趁着窗外透进的一丝亮光,歪歪斜斜地写了封信,放在桌上,到厨房摸了个玉米馍,揣在怀里,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
       毛二嫂清晨起来,不见了小毛牛,在桌子上发现了那封书信,忙找读过书的赖狗娃来念,原来信上写的是:“妈,我走了,到城里找花娘去了。儿子不孝,没让你知道。请你放心,我一定把花娘找回来!”
       毛二嫂听完信,天塌了似的,众人忙安慰说:“这孩子还没走远,我们去把他追回来!”几个人一直追到东岳场,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只得空手而回。
       生活在柳江的庄稼人,一辈子也没走出乡界一步,谁也不知道洪雅县城究竟朝东还是朝西。
       小毛牛走出村口,远山、树影、茅屋都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他沿着一条石板路一直往前走,过了一座石桥,石板路分成了两叉,弯弯曲曲地伸向不同的方向。哪条是通往县城的路呢?他愣住了。这时天色尚早,他呆站了半个时辰,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正发愁,忽然发现路旁插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上走柳江,下走洪雅,左走宝月寺”。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是哪家娃儿犯了“断桥关”,为了消灾解难,在这儿插的“将军箭”。
       他按木牌上所指的方向,恨不得飞起来。一翅膀就飞到县城,飞进宫保府……
       走呀走,走到了中午,前面横着一座高山。他听人说过,到县城要经过“碑亭山”,山上有碑和凉亭。虽然肚子正咕咕地叫着,但一想起花娘,他就浑身是劲。他一口气爬上了山顶,山上既没有石碑,更无凉亭,只有满山黄叶。
       我是不是把路走错了?
       他的确走错了,他见到的那块“指路碑”,早被牛践马踏,转动了方向。他希望碰上个打柴的人问问路,可这残冬腊月,谁来打柴,连野兔都躲在窝里不出来。
       前面的路越走越险,肚子也越来越饿,天也越走越暗,像要塌下来一样。从山谷里升起的雾气,把那些山峰割成一块一块,像大海中的孤岛。雪,就在这时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渐渐地,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似乎要把他吞噬似的,他的额上虚汗直冒,浑身哆索,走着走着,身子一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却见一位大汉手里端着碗,边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和尚慈祥地看着他。
       
       “我死了么?”小毛牛问。
       “阿弥陀佛。”老和尚用手摸摸小毛牛的额头说,“还在发烧,再喂他一点姜汤水!”
       那大汉舀了一汤匙姜汤送到小毛牛嘴里,说:“算你命大!”
       老和尚对小毛牛说:“要不是这位罗大哥把你背回来,不是冻死,就是被豹子吃了!”
       小毛牛的记忆一点点慢慢地找了回来,那凛冽的北风,漫天的大雪,自己走一步歇一步……“罗大哥,你救了我的命,我要给你磕个头!”小毛牛挣扎着想起来,罗大哥忙按住他说:“别这样,你在发烧呢!”
       老和尚觉得这小家伙挺懂事,便问他读过书没有,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这是要上哪里去?小毛牛一一做了回答。
       “你要进城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儿可是宝月寺!”
       “什么!宝月寺?”
       “对呀,你走错路啦!”
       小毛牛一听,便要爬起来,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老和尚命令地说:“不许动!”停了下,问道,“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你到城里有什么事?”
       “找我妹子!”小毛牛不好意思地说。
       “你妹子在城里干啥?”
       “在宫保府当丫头。”
       “哦。”
       “她被人卖到那里,我要救她出来!”
       “有出息!”罗大哥赞许地点点头。
       老和尚摇摇头说:“小伙子,你烧糊涂了!你知道吗?宫保府的墙有两丈多高,家丁家将百十余人;那曾老四的功夫,十几个人近不拢身,那是可是龙潭虎穴,你别说梦话了!”
       “我不怕,最多给他一条命!”小毛牛愤愤地说。
       “阿弥陀佛。”老和尚念了声佛号说,“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
       正说着,一个小和尚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进屋来,说:“请小施主用斋。”老和尚把小毛牛扶起来半躺在床上说:“吃完再添!”然后和罗大哥到隔壁去了。
       小毛牛接过小和尚端来的稀粥,几口就喝下肚了,小和尚出屋帮他添粥去了,这时,隔壁隐隐传过来罗大哥的声音:“师父,明天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吩咐?”只听老和尚说道:“子舟呀,这件事非同一般,要做得不露痕迹……”声音竟是越说越小,最后再也听不清了。小毛牛想,罗大哥的全名应该叫罗子舟。
       小毛牛体质好,恢复得快,第二天就下了床。他四处转了转,发现这宝月寺并不大,跟圣母庙差不多,夹在两山之间,要是外人,一定不知道这深山密林中还藏着庙子。庙里的佛爷菩萨,满身灰尘,有的泥巴都脱落了,看来很少有人到这儿来进香。整个庙里,好像就只有老和尚和小和尚两人,安安静静的,连钟磬声都没有。
       看着小毛牛恢复得差不多了,老和尚说要送他回家。提到家,小毛牛心里还是有些激动,这天起了个大早,却听见庙门外传来棍棒撞击的声音,小毛牛好奇地循声而望,只见老和尚正在教小和尚练武。光滑的石板坝子里,结冰未化,老和尚只穿了一件单衣,手把手地教着小和尚,那棍舞起来呼呼地响。一套棍法演完,老和尚指着庙门外的旗杆,小和尚一眨眼就爬上了杆顶,敏捷得像只猿猴。小毛牛看了,好生羡慕。心想,要是自己也能这样,那宫保府的墙再高,也能一跃而上。就在小毛牛想入非非时,老和尚又指了指庙门前的石狮子,小和尚走到石狮跟前,运足一口气竟把石狮子抱了起来,走了几步才放了下来。老和尚摇摇头走了过去,轻轻地抱起石狮子,沿着坝子走了一圈,又轻轻地放回原处。小毛牛看得伸出了舌头。心想,这和尚一定是神仙,要不,几百斤重的石狮子怎么轻而易举地就搬动了呢?要救花娘,就要有本领!想到这里,小毛牛冲出庙门,叫了声“师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老和尚问道:“你这是干啥?”
       “我要学武!请师父收下我作徒弟吧!”小毛牛用恳求两眼望着老和尚。
       “学武?”老和尚摇着头说,“你私心杂念太多了,不能学武!”
       “我一定专心学,不想别的!”
       “不想家,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
       “不想你那个妹子,做得到么?”
       小毛牛沉思了一阵,咬着牙关说:“做得到!”
       老和尚点点头说:“那好。我答应你,不过,要试你三个月。如有进步就留下,否则,就送你回去!”
       小毛牛一听高兴极了,连忙给老和尚磕了几个头,“师父!师父!”地叫了几声。老和尚又叫小毛牛给小和尚见了礼,介绍说:“他叫智伦,你就叫他师兄吧!我叫什么名字,对你并不重要,你也不必打听,以后会知道的。我只要求你专心学武,懂吗?”小毛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此,小毛牛在宝月寺住了下来。
        小毛牛比武闯“大祸”
       小毛牛跟老和尚,不到半年,格斗擒拿,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渐渐入门。老和尚非常高兴,正式收他为徒。
       转瞬到了年底除夕,老和尚吩咐两个徒弟准备团年饭,杀了几只鸡鸭,宰了一只山羊,煮了一斗米的饭。小毛牛不解地问:“煮这么多饭干什么?”
       老和尚告诉他:“今晚有香客来。”
       平时都没香客来,腊月三十还会有什么香客?小毛牛纳闷了,没想到,不多时,真的来了二十几条汉子,为首的便是曾救了他命的罗大哥———罗子舟。这些“香客”头包黑帕,腰挂鬼头刀,还有挎“四瓣火”短枪的,他们一到,便在庙子周围布下岗哨,把住所有路口,好像狩猎一样。罗子舟一到就和老和尚进了方丈室,有两个带短刀的则来厨下帮忙。小毛牛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都笑而不答。他们说的话,小毛牛也听不懂,什么“姜片子”、“漫水”、“黄汤子”,听得小毛牛莫名其妙。
       饭菜弄好后,人们都集中到大雄宝殿上。老和尚和罗子舟坐在上首,两边坐着“管事”的人,其余则按年龄大小入座。
       罗子舟端起一杯酒,举到头上,望空拜了几拜,说:“天地保佑,大家平安!”说罢将酒奠在地上,然后对众人说,“今晚蒙师父关照,弟兄们就在庙里过个安安稳稳的年,‘破五’开拔。大家端起杯子,祝师父百年长寿!祝明年买卖兴隆,财源旺盛!”
       老和尚也举杯说道:“深山老林,没什么好吃的,不过请大家来这里避避风、歇歇脚,等开了年再作计算。大家别担心了,痛痛快快喝酒吧!”说完道声“请”,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边喝酒边议论,直到把一大坛酒喝得精光,才放下碗筷。
       罗子舟非常喜欢小毛牛,要考考他学得怎样,便在殿上跟他比试了一阵拳脚棍棒,然后摸着小毛牛的头说:“有进步。下次来,我就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喜得小毛牛只晓得咧着嘴傻笑。
       这帮“香客”在庙里整整待了五天。临走时,罗子舟又叮咛小毛牛要听师父的话,好好学习武艺。小毛牛一个劲地点头,一直将罗子舟送出山口才回来。
       罗子舟一伙人走后,庙里又恢复了往昔的寂静,老和尚吩咐智伦和小毛牛,把“香客”遗下的破衣烂鞋,吃剩的残渣碎骨统统收拾干净,不留一点痕迹。几天后,汪三槐忽地带着几个团丁闯进庙来,硬说老和尚窝藏盗匪,可搜查了半天,没抓到任何证据,悻悻地走了。
       不知不觉过了两年,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小毛牛忽地动了思乡之念,心里惦念着母亲,惦念着喻大婶,更是思念花娘!老和尚得知后,没有犹豫,只是吩咐他三天之后,一定按期回来,千万不要说出学武之事,还有就是庙里所见所闻,不准向外人泄露。小毛牛一一点头记下。
       小毛牛别了师父,不到半天工夫,就到了家门。毛二嫂正在灶边做饭,一见儿子回来,母子俩抱头痛哭。三年不见,恍如隔世,毛二嫂比以前苍老多了,额上添了好几道皱纹,鬓上现出了丝丝白发,而小毛牛却长高了一截,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毛二嫂抱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儿啊,这几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叫妈找得好苦呀!”小毛牛不敢说出真情,只说出外碰见一位造纸的槽户,带他到后山帮工。说着,掏出师父给的两块大洋交给母亲,说是这几年积攒的工钱。毛二嫂见儿子能自食其力了,心里很高兴。说:“穷人家的孩子,只有打工这条路可走。只要主人家对你好,妈就放心了!”
       
       小毛牛从母亲的嘴里知道,母亲还在汪三槐家帮“月活”,汪三槐凭着用银子捐来的顶子,如今更是当上了四乡的团总,每天带着团丁四乡捉拿盗匪,派捐派款,整得四乡鸡犬不宁。小毛牛想起那天汪三槐搜查庙子的事,但他没有说出来。小毛牛问喻大婶过得还好吗?毛二嫂把脸一沉说:“问她做啥?人家现在是二少奶奶了,我们这些穷人攀她不上!”小毛牛吃了一惊,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了他。原来粉棠花与曾二少爷不明不白地过了几个月,那位弱不禁风的二少奶奶竟一命呜呼了。粉棠花不久就十月临盆,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她一口咬定是曾二少爷的早产儿。曾二少爷屈指一算,时间差了近两个月,说是早产,似乎也说得过去,就糊里糊涂地认了账。曾老太太听说儿子在外面网了个女人,本很生气,但一听说给她抱了个孙子,便转怒为喜,打乘花轿把粉棠花抬进了府,祖宗一拜,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曾府的二少奶奶。
       小毛牛听了,反倒觉得是好事,忙问“花娘呢?”他想,既然喻大婶做了曾二少奶奶,该把花娘接回来了。可母亲告诉他,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曾府与宫保府,只是认了家门,其实并无瓜葛,曾二少爷在粉棠花的催促下,几次派人进城接花娘,可那曾四爷总不答应放人,说是买卖既成,岂能反悔。曾二少爷尽管有钱有势,但他怎么也不会为一个丫头去得罪宫保府,事情便不了了之。
       小毛牛听了,脸色发青,两眼发愣,仿佛大病来临一样。毛二嫂知道儿子的心事,劝慰道:“孩子,别胡思乱想了。妈早就说过,你与花娘没有缘。且不说花娘已经卖进了宫保府,就是曾二少爷把她接回来,你也高攀不上。她是二少奶奶的女儿了,变成千金小姐了,能嫁给你吗?常言说得好,笆笆门对笆笆壁,贫家小户对亲戚。二天妈给你选个合适的!”
       小毛牛心里闷得慌,想找几个儿时的朋友聊聊,刚出门就碰见赖狗娃、赵老四。他们一见小毛牛,都高兴得跳起来,拉着他问长问短。他把向母亲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众人听了,都说山上太苦,劝他不要去了,回来大家在一起干活,可以互相关照,不会饿肚子……
       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过了玉桥,到了道子坝。小毛牛忽地想起那年花娘骑马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忽听有人喊:“汪镖师来了!”小毛牛抬头一看,只见那汪镖师带着十几个徒弟,趾高气扬地走到坝子中间。汪镖师登上“讲武台”,用他那胖眯了的眼睛扫了围观的群众一眼,说声“散开!”看热闹的人立刻后退几步,他的徒弟们排成方阵,便练起拳来。
       小毛牛看得清楚,这些徒弟中大半是富家子弟,何世雄、杨生茂、张光亮等都在里面。小毛牛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观摩机会,便挤了进去。那汪镖师须发斑白,肥头大耳,腰圆肩宽,简直像尊大肚罗汉。他教了徒弟们一套“八卦拳”,手脚确有些功夫,只是身体太胖,显得不很灵活,便有很多破绽。
       汪镖师教了一阵,宣布休息。何世雄一眼瞧见小毛牛,像见了老朋友似的,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竟跑过来:“毛老弟,许久不见,哪里发财去啦?”
       “山上干活,发什么财呀!”小毛牛支吾了一句,想转身走开。
       “别走,大家聊聊嘛!”何世雄一把拉住小毛牛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比试比试如何?”
       “比试什么?”小毛牛莫名其妙。
       “就是较量一下这个呀!”何世雄将拳头在小毛牛的脸上晃了几下说,“过去我常常败在你的手下,现在你打赢我了,我就甘拜下风!”
       “我没学过武,打不赢你!”小毛牛边说边走。
       “不行!要走,从我的胯下钻过去!”何世雄霸道地挡住了小毛牛的去路。
       “呆霸王,你怎么不讲理呢?”小毛牛有些生气。
       “不讲理就不讲理!”何世雄说着挥拳便打,小毛牛连忙闪开。何世雄转过身来,当胸又是一拳,小毛牛又一闪躲过。何世雄两拳没打中,火冒三丈,一脚向小毛牛踢来;小毛牛已闪到他背后,顺势给了他一掌,何世雄一个饿狗抢屎,栽倒地上。
       “打死人啰!”
       汪镖师一见徒弟被打倒,火冒三丈,加之伤的又是何八太爷的幺儿,这还了得!挺着肚子,蹬蹬蹬跑了过来,抓住小毛牛的胳膊骂道:“哪里来的穷小子,敢在这里逞凶,老子摔死你!”说着把小毛牛高高地举到空中,像甩小鸡一样往地上一掷,吓得围观的人都惊叫了起来。谁知小毛牛着地后,竟翻了个跟斗站了起来,人们不禁拍手叫好。汪镖师见没制服对方,恼羞成怒,扑过去挥拳便打,小毛牛无处可躲,只好与汪镖师你一拳我一腿地交起手来。那汪镖师虽然武功不错,但身子太胖,加之上了年纪,出拳起脚都有点拖泥带水;而小毛牛东躲西闪,像只猴子。汪镖师处处扑空,打了十几个回合早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汪镖师的面子挂不住了,只见他虚晃几拳,趁小毛牛跳到他对面立足未稳,一招老鹰抓兔,用尽全身之力扑向小毛牛。小毛牛不慌不忙,纵身一跃,飞起一脚踢中对方胸口,汪镖师“哎呀”一声,连退几步,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不动了。
       “出人命啦!快走呀!”那些胆小的观众边喊边跑。整个道子坝一片混乱。
       小毛牛可真闯了大祸。这位汪镖师曾开过“太安镖局”,专保出入荣经、汉源一带的客商,说起汪太安,在雅河一带那可是家喻户晓;他的胞弟,就是而今掌握四乡百姓生死大权的汪团总。
       汪团总得到家兄被人打伤的禀报,暴跳如雷,立刻集合团丁,封住关口要道,发誓一定要抓住凶手,碎尸万段。一时锣声、呐喊声响成一片,整个山村立刻沉浸到恐怖之中。
       小毛牛在几十个团丁的追捕下,慌不择路,不知怎的逃来逃去竟跑到曾府的后门来了。那是一条绝路,眼看前后都有追兵,他急中生智,爬上墙边那棵大麻柳树,纵身跳进了曾府后花园。
       几个团丁追了过来,不见了小毛牛,怀疑他逃进了花园,但这是曾府,无人敢进去搜查,只得回去禀告汪团总。
       小毛牛在曾府后花园躲了很久,听墙外已寂静无声,想来追捕自己的团丁已经走远,他站起身来,正想翻墙出去,忽听一声喝:
       “站住!”
       把小毛牛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王妈笑眯眯地看着他。小毛牛忙哀求道:“王妈救我!”王妈低声说:“不要说话,快跟我来!”
       小毛牛跟着王妈,穿过花园,来到挂着“桂香阁”匾的楼下,王妈指着花窗说:“进去吧,新二少奶奶在叫你呢!”
       小毛牛掀开门帘,粉棠花正斜靠在床上,哄孩子睡午觉。
       “喻……”他本来要喊喻婶娘,可一想,不对,便收住了话头。粉棠花一见小毛牛进来,忙直身坐起,轻轻给孩子盖好被盖,然后拉小毛牛坐下。
       “听说你回来了,今早上我打发王妈去叫你,你妈说你上街了。刚才听说你闯了祸,想不到你会躲到这儿来,你为什么给人家打架呢?”
       小毛牛说:“谁打架?是他们逼我比武……”
       “什么比五比六的,看你满头大汗,先洗个脸,再慢慢地说。”粉棠花边说边拉小毛牛到梳妆台前洗脸,然后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一遍说,“长高了,也长好了,眼看就成大人了,还不省事!这几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上山帮人去了。”
       “干什么活?”
       “帮槽户做纸呢!”
       “做纸?这活很苦的!”粉棠花拉过小毛牛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摇头说,“你别哄我。婶婶从小在纸槽上长大,每日泡在竹麻窖里,手脚被石灰水咬得发白,要脱上几层皮。你这手好好的,哪像做过纸呢?”
       小毛牛想不到粉棠花这么精明,只得将自己为何出走,又怎么走错路和在宝月寺里学武都告诉给了粉棠花。粉棠花听了眼圈发红,说:“你娃娃倒还有情有义,花娘算是没有看错人!可你学武就学武,为什么要跑回来给人家比武打架呢?”
       
       小毛牛正想辩解,王妈跑进屋来,神色慌张地说:“汪总爷到我们府上来了,怎么办?”粉棠花笑了笑说:“怕什么,他敢进我的屋吗?小毛牛就躲在屏风后,我正想会会这位汪总爷呢!”
       汪三槐听说小毛牛进了曾府,马上赶了过来,事情向曾老太太一说,老太太想起小毛牛拐走花娘的旧事,心里也很痛恨,便说:“府里很宽,这小东西随便在哪儿一躲就藏起来了,你就挨个儿地搜吧!”
       汪三槐穿屋过户地搜查一遍,连厨房、厕所也没放过,依然不见小毛牛的踪影。全府上下,唯一没搜的就是粉棠花住的桂香阁。一个长辈怎么好去搜查侄儿媳妇的房呢?但不搜,岂可就这样放过那个小兔崽子?想到此,汪三槐顾不得什么了,带着团丁就往桂香阁里闯。
       桂香阁里静悄悄的,那幽闲而安详的氛围,与汪三槐此时的心境反差太大了,汪三槐站在楼下,还是犹豫了。能去打扰一个晚辈妇人和孩子的安静吗?太失礼了!但万一那小子真的藏在里面,岂不放走了凶手?想来想去,他灵机一动,站在窗外喊了一声“王妈!”见屋里没有动静,又使劲叫了几声“王妈!”王妈没有回答,却听到粉棠花的声音:“王妈,你出去看看是谁在喊,叫他小声点,别把小少爷吵醒了!”王妈开门出来,捞起围腰帕擦擦眼睛,赔笑道:“哎哟,原来是姑老爷,快请屋里坐!”
       汪三槐正想抬腿进屋,忽听粉棠花在屋里嚷道:“王妈,你怎么不懂礼节,是人是鬼都叫进屋来,老太太知道了还说我没规矩呢!”
       “是姑老爷来了!”王妈说。
       “哪个姑老爷?”
       “你出来看嘛!”
       粉棠花拖着两片绣花拖鞋出来,胸前衣服还没扣好,好像才喂过奶一样。她瞥了汪三槐一眼,笑道:“我当是哪位,原来是汪姑老爷!”说着扭动腰肢行了个礼。汪三槐还来不及说话,粉棠花便对王妈说,“王妈,我屋里脏得很,姑老爷是不会进侄儿媳妇房间的,快请客人到客堂里坐吧!”
       汪三槐忙说:“不必啦,我就站在这儿说句话就走。”
       粉棠花问道:“姑老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没有,我问你们看见过一个小娃娃没有?”汪三槐试探着问。
       “什么小娃娃?”
       “就是小毛牛那个小杂种!”
       “他犯了什么法,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粉棠花皱着柳眉反问了一句。
       “他打伤人啦!”汪三槐说。
       “打伤谁啦?”
       “打伤了何八太爷的幺儿,还……还打伤了家兄!”汪三槐有点尴尬。
       “什么?”粉棠花装着吃惊的样子说,“大老太爷可是有名的镖师,武艺高超,怎么会呢?”
       “唉。”汪三槐叹了口气。“这小子先与八太爷的幺儿比武,家兄见他伤了八太爷的儿子,才跟他打起来,谁知这杂种下了死手!”
       “啊,原来如此!”粉棠花关心地问,“大老太爷现在———”
       “人倒是苏醒过来了,只是叫胸口痛!”汪三槐说。
       “阿弥陀佛。苏醒了就好。”粉棠花叹口气,说,“大老太爷也是,那么大的岁数了还不化气,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较量嘛!这比武的事,我们妇人家不懂,听说这是‘英雄对好汉,打死不告官’的事,这又何必呢?”
       “不,不对!”汪三槐气急败坏地说,“这是犯上!以下犯上!非拿办不可!”
       “哎呀,姑老爷,我们晚辈见识少,说话没高低,请别多心。这小子竟敢打伤大老太爷,真是反了!就快去捉拿吧,别在这里耽搁了。要是惊吓了孩子,老太太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粉棠花话未说完,那小少爷果真在屋里哭叫起来,粉棠花瞥了汪三槐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汪三槐站在屋檐下呆了呆,无可奈何地带着团丁走了。
       汪三槐走后,粉棠花哈哈地笑起来,王妈说:“你真有主见,我还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呢!”粉棠花轻蔑地说:“怕什么?这种人别看他样子凶,其实是‘豆叶蝗’———欺软怕硬!”
       等曾二少爷回来,粉棠花三言两语就把他拿下了。就这样,小毛牛竟在曾府住下了。
       黑衣人“飞刀”镇凶顽
       小毛牛打伤汪镖师躲进曾府,原以为呆上几天就可以回宝月寺了,谁知王妈回来禀报,说汪总爷将他妈抓了,并扬言如果小毛牛不去投案自首,就不放毛二嫂出来。
       小毛牛一听,要找汪三槐拼命去,粉棠花拉住他说:“你这样去,不是去送死么!那汪三槐心狠手毒,随便加你一个土匪的罪名,就可置你于死地!”曾二少爷也说:“你去拼命,正好中了他的诡计。我看你妈是他家的佣人,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安心住在这里,看看情况再想办法吧。”
       第二天,曾二少爷吃了早饭也不去打牌,径直来到聚仙居茶馆。聚仙居茶馆里,柳江的头面人物都在里面,曾二少爷踏进去拱了拱手,找个空位坐了下来,便有几个茶客争着为他开茶钱。最后还是承了拔贡曾廷宇的情。
       “谢了!谢了!”曾二少爷向这位年轻的拔贡拱了拱手。
       “怎么,今天不去打牌啦?”曾廷宇瞅着曾二少爷问道。
       “哪还有心思去打牌?听说全乡戒严,不知出了什么事?”曾二少爷故意问道。
       “没什么事。”曾廷宇说,“都是汪三槐自己搞的,说是打伤了何八太爷的少爷!”
       “不不不!”何八太爷喝了一口茶说,“其实,世雄并没伤着,是这小子打伤汪太安啦!”
       “哦!”曾二少爷故作惊讶道,“汪镖师是上了年纪的人,何必跟那小子打架呢?”
       “不是打架!”何八太爷抹了一把胡子说,“先是世雄跟那小子比武,汪太安见世雄打不过那小子才动手的。”
       “这就是汪太安多事了!”姜文仲插话说,“既然是比武,便有输有赢。照武林的规矩,打伤打死是不负责任的,为什么要捉拿那小子,这不是输不起么?”
       “不!”何八太爷摆摆手说,“诸位不知,那姓毛的小子,从来就不安分守己,近来又不知到哪儿学了点武术,回来就逞强斗狠。如果不给他一点教训,将来会是地方一害呢!”
       曾二少爷笑了笑,说:“八表叔高瞻远瞩,怕地方上出了坏人,教训一下这小子是应该的。不过,总不该株连九族呀!”
       “什么株连九族?”姜文仲问道。
       “听说汪团总将那小子的母亲也抓了!”
       “岂有此理!”曾廷宇沉下脸说道,“弟兄杀人还各分手足,这跟父母有何关系?”
       “太过份了!”众人都有些不平之色。
       恰在此时,汪三槐一步跨进茶馆,大家的话都灌进了他的耳朵,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厉声喝问:“什么过份?什么多事?”说罢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眯着两只小眼睛,将众人扫视了一遍,然后昂头盯着天花板。
       一时大家都缄了口。年轻气盛的曾廷宇看着汪三槐那盛气凌人的样子,蓦地站起来说道:“怎么,议论不得吗?皇帝还允许庶政公诸舆论呢!难道要封住大家的嘴么?”说罢将袖子一拂,就要离开茶馆。接着,姜文仲、王和清等一批秀才、廪生也站了起来。
       这件事与何八太爷的幺儿多少有些关连,何八太爷见大家要走,忙站起来打圆场:“别走!别走!有话坐下来慢慢说,都是自家人嘛,别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说完,又转向汪三槐道,“你呀,态度也别这么生硬,你应该向大家说清楚,为什么要把那小子的母亲抓来关起?”
       汪三槐也不想触犯众怒,见八太爷在为他敷衍,也就不再硬了,站起身来,满面堆笑地说道:“刚才是我失礼,多有得罪,望诸公见谅!不过,事情并不像有人说的株连九族,其实一族也没株连!”说罢,瞅了曾二少爷一眼。
       曾二少爷忙起身说道:“算我言过其实,不过,那毛二嫂确是被你关起来了!”
       “不错,是关起来了!”汪三槐说,“那毛二嫂是那小子的妈,也是我家的佣人。试问佣人的儿子打伤了主人,不是以下犯上么?将他母亲关了起来,目的是让那小子赶快前来投案自首。你说,这又错在哪里?”
       
       几个老家伙一听,都说以下犯上那可不行。曾廷宇虽说留下了,但心里气还没消,便说:“这小子是不是以下犯上,现在不必去追究;汪团总将他母亲关了,据说她是汪团总家的佣人,我们也无权过问。现在的问题是,汪团总动用了全乡的团丁,如临大敌,宣布戒严,到处设置岗卡,盘查过往行人。这样做,未免有点失当吧?”
       “怎么失当呢?”何八太爷偏着脑袋问。
       “当然失当!”姜文仲接上来说,“那些团丁借盘查为名,肆意勒索行人,甚至调戏妇女,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以致本地本方的人,都不敢上街来赶场,外地客商更不敢到码头上来做买卖!这样做难道不算失当么?”
       “有这等事?”几个老家伙十分惊讶。
       “这是本人亲眼目睹之事。”曾廷宇说,“凡是过往行人,都得丢几个买路钱!没有钱的,茄瓜小菜、大葱蒜苗他们都要。不然,就不准通过。”
       “这不等于拦路抢劫么?”众人愤慨不已。
       曾廷宇继续说道:“各乡办团练、养壮丁,目的是为了缉拿盗贼,保境安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打伤了汪镖师,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而汪团总竟大动干戈,私设关卡,盘查来往客商,这样小题大做究竟为了什么?是国怨还是家仇?如果不立即撤消关卡,说不定还要闹出更大的乱子呢!”
       “拔贡说得对,关卡非撤消不可!”众人嚷了起来。
       “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何八太爷摆动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说:“诸位,刚才拔贡的话值得考虑,鄙人也怕闹出乱子来不好。不过,汪团总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我刚才说过,之所以要捉拿那小子,完全是为了维护社会公德,不允许今后再有以下犯上,以贱凌贵,以奴欺主的事发生。所谓汪团总以公报私,未免过甚其词。今后这三纲五常,四维八德还是要讲的,如果这些都不讲,那才真会出大乱子呢!”
       曾廷宇听了何八太爷的高论,正想驳斥,忽听街上人声嘈杂,接着两个团丁连滚带爬地跑进茶馆,见了汪团总便一头跪了下去,口里叫道:“打死人啰!打死人啰!”
       汪团总一把抓起一个团丁,只见他鼻青脸肿,额上有血,忙问道:“谁打你?快说!”
       “过路的!”
       “什么过路的?”
       团丁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在上场口设卡,忽然来了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我们盘查时,见他胸部胀鼓鼓的,像是个女人,有个弟兄摸了他一把,那小子大怒,一拳就将那兄弟打倒在地;我们几个人一拥而上……”
       “捉住没有?”何八太爷问。
       “哎呀,捉住啥子?”团丁哭丧着脸说,“那小子凶得很,三拳两脚就把我们几个兄弟打翻在地,还叫我们带了句话给总爷———”
       “什么话?”汪三槐问道。
       “他说———”团丁不敢说出来。
       “快说!”何八太爷急了。
       “他说汪总爷再敢欺压良民,谨防脑袋搬家!”
       汪三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个赤手空拳的过路人都抓不着?”说完就要集合全部团丁,去捉拿那穿黑衣的过路人。
       何八太爷拦住汪三槐说:“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要捉拿此人还得想个办法。我看此人来头不小,如果没有点真本领,谁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最好不要把事闹得收拾不起来!”
       曾廷宇正色道:“现在最主要的是把那些关卡立即撤掉,团丁们都回来守卫老太爷们的住宅,一方面可以避免再与过路的人发生纠纷;一方面维护了老太爷们的安全。这样,那黑衣人的气也就消了。诸公以为如何?”
       “好!这办法好!”老家伙们连声附合。
       何八太爷也点点头。“看来只有这样啦!”便对汪三槐说,“你就照着大家的意思办吧!”说完向大家拱手告辞,坐上轿子匆匆走了。
       汪三槐回到家里,秀才娘子正在生闷气,板着脸说:“你把毛二嫂关起来干啥?屋里这么多事,端茶、倒水、洗衣、扫地谁来做?这不是存心作践我么?”
       汪三槐说:“家里这么多的佣人、雇工随你使唤,你不开腔怪谁?”
       “我不开腔?都叫去服侍那老不省事的了!”秀才娘子气呼呼地说。
       汪三槐愣了下,说:“他伤得不轻,要拿药、敷药,还要屙屎撒尿,多几个人服侍是应该的,你就忍耐点吧!”
       “忍耐,忍耐,不知要忍到哪一天?人家毛二嫂做起活来,手脚多利索,又勤快脾气又好,这样的人哪里找?你究竟要将她关多久才放出来?”
       “不是给你说清楚了么?”汪三槐不耐烦地说,“她儿子前来投案自首,我就放了她!”
       “什么投案自首,犯了哪家王法啦?”
       “她儿子以下犯上呀!”
       “犯你妈的鬼上!”秀才娘子抿了抿嘴说,“谁叫那老不省事的不化气呢?自讨苦吃,活该!”
       汪三槐万没有想到秀才娘子会说出如此顶心口的话,气得捶胸顿脚地。“好啊,别人反对我,我还不气,连自家的女人都反对我!今天在茶馆里,他们联手攻击我,说我小题大做,假公济私,完全站在凶手一边说话,真是人心可畏呀!”
       秀才娘子冷笑了一声,说:“依我看来,他们一点也没说错,你之所以小题大做,不过是想为那老不省事的挽回点面子,其实,他的面子早就不要了,好意思!”
       “好啊,想不到你也跟他们一鼻孔出气!”汪三槐有些气急败坏。“我胞兄再不对,他也是你的大伯子。你左一个老不省事,右一个老不省事的,也太没高低了。究竟他哪里得罪了你,你如此恨他?”
       “得罪没得罪,你去问他,他最清楚!”秀才娘子一生气进了自己的卧室,再也不出来了。
       晚上,在床上,汪三槐小声地问秀才娘子:“我问你,我大哥哪点得罪了你?你为什么总骂他老不省事?”
       秀才娘子气乎乎地说:“他省事了,还会对我……”
       “对你怎样?”
       “对我不规矩!”
       “乱说!”汪三槐急了。“我大哥一向为人正派,谁不尊敬?怎会对你不规矩呢?”
       “什么正派?”秀才娘子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老骚棒!”
       “你可别挑起我们兄弟不和啊!”
       “谁挑起你们兄弟不和?”秀才娘子赌咒说,“老天在上,要是我周氏婆娘冤枉那老不省事的,就吃不过三十夜晚的年饭,死在你的面前!”
       “这是真的?”
       “不是真的,我能拿自己的名节去冤枉他吗?”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
       “他是习武的,力大如牛,将我按在床上,一手捏住我的颈子,一手撕开我的裤子,像座泰山一样,压在我的肚子上,你说我能反抗吗?事后我浑身上下痛了好几天,难道你没看出来?”秀才娘子说完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汪三槐毕竟是久混官场的人,有些城府,深知家丑不可外扬。如果事传扬出去,正给政敌们提供了攻击他的口实:“你连家里的事都管不好,还能管好公事么?”仅此一句就足以叫他下台。汪三槐权衡利弊,认为上上之策是将丑事捂了算了,便把脸一沉,喝道:“你哭什么?不就是想分家吗?分就分呗,何必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来激我?你这些话在枕头边说说不要紧,要是传扬出去,我这个总爷还有脸面当下去么?”汪三槐停了片刻又说,“这些偷香窃玉的事,不说没有,就是有,也不是外人,说起来有什么意思?家丑不可外扬嘛!”
       秀才娘子啐了口唾沫。“好个家丑不可外扬!我看你是‘棺材里面打粉———死活都要面子’。为了保住你的地位,你既戴官帽子,又戴绿帽子。两顶帽子重起戴,你就连升三级,出人头地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汪三槐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聪明人,懂得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向外人说呀!”
       “好嘛。你们男人都忍得下去,我们女人有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反正你汪家是这个规矩。不说了,睡吧!”秀才娘子说罢,翻过身自己睡去了。
       
       汪三槐却毫无睡意。秀才娘子与卢大棒的私通,是在他一手遮盖下,才判成强奸案的,对秀才娘子是否贞洁他很清楚。说不定是她“春潮带雨晚来急”,趁他不在家时去勾引家兄,遭到拒绝后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也是情理中的事,不然她为什么如此恨家兄呢?唉!女人嘛,有几个不是水性杨花啊?他暗暗地叹了口气。不过,他心里明白,这种女人是不能缺少爱抚的,如果将她冷淡了,弄出家丑来,责任还在自己身上。想到这一层,便凑近秀才娘子耳边低声哄道:“我的宝贝,一切都怨我。近来公事忙,确实将你冷落了,今晚亲热一下!”说罢,将秀才娘子紧紧地抱住……
       次日,汪三槐一觉醒来,已经旭日临窗。他惦记着团防里有事,赶忙翻身下床穿衣,走到梳妆台前伸手拿帽子,忽然惊叫一声:“有刺客!”
       这声尖叫,不仅惊醒了躺在床上的秀才娘子,也惊动了守卫在房前屋后的团丁。几个团丁跑过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一脚把门踢开,闯了进来,问道:“总爷,刺客在哪里?”
       汪三槐头冒冷汗,用颤抖的手指着梳妆台说:“在……在那里!”
       众人一看,只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穿过汪三槐的瓜皮帽,连同一张纸条,深深地扎在梳妆台上,那纸条上写着:
       快将毛二嫂放了
       免得你颈项挨刀
       ———黑衣人题———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倒是秀才娘子比较镇定,瞥了众人一眼,喝道:“昨晚你们都死了?刺客闯进总爷的卧室都不知道?”
       “禀太太,昨晚房前屋后都撒满了岗哨,刺客怎么能进来呢?除非他长了翅膀!”一个脸上有条刀疤的可能是头,赶紧回答。
       “是呀,太太!昨晚我守在大门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刺客从哪里进来呢?莫非他有隐身法么?”一个团丁附和说。
       “胡说!”秀才娘子骂道,“你们这些饭桶,只知道吃公家的干饭,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嘴犟?”
       刀疤忙点头说道:“都怪我们疏忽大意。不过,依小的看来,这刺客不过是个梁上君子而已,若论舞拳弄棒,还不如我手下几个兄弟。只要总爷一声令下,凭着人多势众,一定能将他捉拿归案!”
       “闭嘴!”汪三槐战战兢兢地瞅着刀疤喝道,“你娃娃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虚劲?这条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这刺客就是昨天打得你们爬着回来的黑衣人。你们有本领为什么昨天不将他捉住?我看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啦!”
       “总爷,那怎么办?”
       “快快将毛二嫂放了!”
       “放了———”刀疤还想说什么。
       “别多说了!”秀才娘子喝道,“叫你放人你就放人,还站着干啥?都给我滚出去!”
       “是!”刀疤打了一躬,慌忙退了出去。
       七姑子“情逼”小毛牛
       毛二嫂从团防局里释放出来,已是当天下午。虽说家里被糟蹋得不像样了,好在儿子没被汪三槐抓住,毛二嫂的心稍稍宽了些。可小毛牛现在哪里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丈夫?这么一想,在屋里就坐不住了,正想出去,没想到曾府的王妈却笑嘻嘻地走过来,拉着她说二少奶奶要见她。
       “不去。”
       “当真不去?”王妈神神叨叨地凑近毛二嫂耳边,小声说道,小毛牛在她那里呢!”
       “真的!”
       毛二嫂一听儿子在粉棠花那里,立即转悲为喜,拉着王妈就走。
       进了曾府,母子想见,悲喜交集。毛二嫂抱着小毛牛的脸看了又看……“妈!多亏婶婶搭救。要不,我就被他们抓住啦!”
       毛二嫂一听,望着粉棠花,眼里泪花一片。“二少奶奶,你,你是大好人啊!我母子怎么报答你呢?”说着,拉过小毛牛,母子俩就要跪下去。
       “二嫂,要不得!”粉棠花忙挡住说,“你把我当成外人啦!我与你患难相交了十多年,巴心巴肝像亲姐妹一样,小毛牛出了事,我能不管么?我不是那种吃了树果果就忘了树根根的人,我还是粉棠花,你怎么叫起二少奶奶来了,这不是把我当成外人了么?”说完,眼眶里转出两颗委屈的泪珠。
       “妈呀,”小毛牛望着母亲说,“婶婶还是当年的好婶婶,她一直都惦记着你呢!”
       毛二嫂想起粉棠花平日对她的那些情义,如今又救了小毛牛,心里难过极了。“他婶婶呀,都怪我自己心眼小,门缝里看扁了人,把你当外人了。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吧!”说着又要跪下去。
       “看你又来了!”粉棠花一把将毛二嫂按在椅子上,“快坐下!你有什么不是?要说不是,还是应该在我这里呢!”说到此,叹了口气。“许多事情连自己也料想不到,当初在家的时候,我们像亲姐妹一样,一天不见面,心里就欠兮兮的。而今进了曾府,就像进了皇宫一样,老太太的规矩又多,大门也不准走出一步,你说我能来看你么?许多亲戚朋友都疏远了……”
       说着就扯到花娘身上,粉棠花说,为了花娘的事,曾二少爷跟曾四爷闹了一场,现在两家连往来也断了,花娘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毛二嫂听了,长叹一声说:“花娘这孩子多乖啊!从小跟小毛牛一块长大,比亲生的兄妹还亲。小毛牛听说花娘卖到宫保府去了,就像掉了魂似的,茶不思饭不想,硬就背着我跑了……”
       “二嫂呀,我与你情同姐妹,花娘与小毛牛又相亲相爱,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看来也是前世有缘。前天我就跟小毛牛说了,要是他能将花娘救出来,我便将花娘许配给他。今天你来得正好,我想当面订下这门亲事。二嫂,你该不会推辞吧?”
       “他婶婶,看你说的,我怎么会推辞呢?”毛二嫂满心高兴,“有花娘这样好的孩子做媳妇,我做梦也会笑醒呢,只怕小毛牛没这个福气啊!”
       “二嫂是怕小毛牛救不出花娘么?”
       “可不是!”毛二嫂皱着眉头说,“听说宫保府就像宫殿一样,铜墙铁壁,还有许多兵丁把守,一个小孩子怎么进得去?就是闯进去了,只怕也出不来呀!”
       小毛牛蓦地站了起来。“妈,婶婶,你们不要发愁,我一定专心学好武艺,不管他是铜墙铁壁,还是刀山火海,我都不怕,一定要将花娘救出来!请你们相信我吧!”
       粉棠花点点头说:“婶婶相信你!”又转向正在发愁的毛二嫂说,“二嫂,你放心,小毛牛连汪镖师都打趴了,还害怕宫保府的兵丁么?我想,他再学两年,一定能救出花娘……”
       正说着,曾二少爷从外面回来了,见毛二嫂安然无恙也很高兴,吩咐厨下添几个好菜,庆祝小毛牛母子团聚。
       席间,粉棠花问曾二少爷:“你在外面见多识广,这汪三槐为啥要放毛二嫂,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曾二少爷说:“听说昨晚有刺客闯进了他的卧室,将一把钢刀插在桌上,刀上穿着一张纸条,条上写着:‘如若不放毛二嫂,谨防颈项吃钢刀’。汪三槐害怕了,所以,放了毛二嫂。”
       “这刺客是谁呢?”众人问道。
       “那纸条上留的名是黑衣人!”曾二少爷说。
       “黑衣人!”粉棠花惊讶道,“小毛牛,该不会是你的师父吧?”
       小毛牛也十分惊讶,他知道绝不会是师父。那这黑衣人究竟是谁呢?
       次日凌晨,小毛牛拜别了母亲和粉棠花,含着眼泪离开了曾府。
       小毛牛沿着往宝月寺的小路,一步步往山上爬。他登上苦足岗,一轮红日才冉冉升起,雾气慢慢消散了,只见花溪河从一路奔来,仿佛群山间的一条走廊,两边山坡上,杜鹃花开得正艳。
       “李贵阳。李贵阳。”远处传来杜鹃鸟的啼叫声,杜鹃鸟的叫声,就仿佛是在呼唤:“喻花娘!喻花娘!”
       小毛牛一路走来,忽地前面铁索桥头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人背向着他,头戴一个大斗笠,将整个身子遮住一大半。
       “喂,请你让让,我要过去!”那人仿佛是个聋子,小毛牛连喊几声都毫无反应。小毛牛上前拍了一下斗笠,那人蓦地站了起来,脱下斗笠。小毛牛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看牛娃,分明是一位妙龄少女。只见她一身黑色夜行服,头上梳了个云髻,用淡绿绫子勒住,尽管满面怒容,却像一朵怒放的杜鹃花。她柳眉倒竖,用手指着小毛牛喝道:“还认得我么?”
       
       “你……”小毛牛想起来了,“你不是圣母庙里的七姑子么?”
       “认得就好。给我跪下!”
       “为什么?”
       “报仇!”
       “什么仇?”
       “一泡口水之仇!”
       那难堪的往事猛地扑进脑海。“姑娘,我错了!可我,我不是向你赔过罪了吗?”
       “赔罪?”七姑子咬牙切齿地说,“分明是你跟那小娼妇一同来羞辱我!”
       “不不不!是真的向你赔罪。那天你走得忙,我,我……”
       “不说了!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我要你跪在我的脚下,作三个揖,磕三个头,然后再讲道理!”
       “不行!”
       “不行就看打!”七姑子抬手就是一拳。小毛牛以为七姑子不会武术,连忙退让,可七姑子却一拳接一拳地向他袭来,他不敢轻敌,只好被逼应战。打了十几个回合,小毛牛觉得七姑子的拳法跟师父教的一模一样,但出手起脚,比自己却来得快多了。小毛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七姑子一招蜻蜓点水,轻轻地在他肩膀上击了一下,小毛牛立刻感到全身麻木,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七姑子解下腰带,将他捆在桥头的铁索上,拾起地上一根竹枝,抽一下问一声。
       “那天你在圣母庙跑得快,姑娘逮不住你,今天你再跑啊!”
       “好姐姐,放了我吧,那天我错了!”
       “你说句错了,就能消我心中之恨么?”
       “那你要我怎样?”
       “两条路,愿生愿死由你选择!”
       “当然愿生啰!”
       “好,你若愿生,就得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就……”七姑子的俏脸,忽地涨得红红的,嘴里“就”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快说呀,究竟要我干啥?”
       “就……就要你,嫁给我!”
       “要我嫁给你?”小毛牛笑了,“天下哪有男人出嫁的?”
       “不管谁嫁给谁,你是我手下的败将,就该嫁给我!”
       “就算我打不过你,也不会嫁给你!”
       “不嫁给我?”七姑子软软地说,“你怕别人笑话你,那就我嫁给你吧!”
       “你怎么说得出口啊?”
       “怎么说不出口?”七姑子正言厉色地说道,“俗话说‘穿衣见父,脱衣见夫’。在圣母庙里,你看见我脱衣服,而且是唯一看见我肉体的男人。我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呢?”
       “天呀,那是你叫我看的呀!”
       “不管是谁叫谁,但你总看了。既然看了,我就不能再嫁第二个男人,你懂吗?”
       “可我已经有人了呀!”
       “我知道!”七姑子慢悠悠地说,“不就是那个掉了围腰帕的小娼妇么,有什么了不起?”
       “是的,她是个平平常常的姑娘,可我爱她……”
       “你爱她,爱她,她跟你成亲了吗?”
       “没有。”小毛牛老老实实地说,“她在宫保府里当丫头呢!”
       “那就更难跟你成亲了!”
       “为什么?
       “这好比羊落虎口,有去无还!不是被糟蹋,便是折磨死,你还能见她么?”
       “不!我一定要去救她出来!”
       “如果救不出来,或者说她死了呢?”
       “我就终生不娶!”
       “你,你个傻子,非她不娶吗?”
       “是的,我就是非她不娶!”
       “那好!”七姑子冷笑了一声“既然你死也不再娶,那我就成全了你。今天把你杀了,让你也修座贞节牌坊!”说罢举起宝剑。
       “慢!你要杀我,是我天命已尽。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遇着花娘,请你告诉她,说我已经死了,叫她忘了我,不要等我了,嫁个比我好的,好好地去过日子!”小毛牛说着,眼里禁不住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他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许久,等来的不是冰冷的剑锋,却是呜呜咽咽的哭声。他睁开眼睛一看,七姑子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为什么不杀我?”
       七姑子听见他的声音,止住了哭,指着小毛牛。“你硬要逼我杀你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七姑子说罢,挥剑向小毛牛劈去,只听“砰”的一声,小毛牛一个倒栽葱倒在地上……就在小毛牛倒地的刹那,七姑子两只温柔的手紧紧地把他抱住了。小毛牛想挣脱出来,可是七姑子的双手是那么有力,他怎么也挣不出来。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怎么抱着我呢?”
       “我怎么忍心杀你?”七姑子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不杀?”
       “杀了你,我也不想活了!”七姑子说到此已泣不成声了。“如果我要杀你,还会远远地跑来救你么?”
       “你就是黑衣人么?”
       七姑子点头道,“所以,我今天在这里等你,不想你这样对我!我的这份心掏给狗吃了!”说罢,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姑姐!”小毛牛痴痴地偎在七姑子怀里说,“我不是不喜欢你,可是……”
       “别说了!”七姑子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心中只有花娘。可是,我的心中只有你呀!不然,我一个姑娘会那样做么?既然做了,我就矢志不移。我知道你已经有了花娘,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感情,就是做小,我,我也愿意……”
       “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我可以等。等有那么一天,花娘嫁给别人,或者死了,你会答应我吗?”
       “到了那时再说吧!”
       “不!你必须现在说了,我心里才踏实!”
       缕缕情丝,滴滴眼泪。小毛牛的心融化了。他低声说道:“姑姐!我答应你!”
       “真的?”
       “真的!”
       七姑子抱着小毛牛发狂似地又亲又吻,仿佛是一团炽烈的大火。
       “别这样,那边有人来了!”
       七姑子抬起头,果然小道上来了一位担柴的老头,于是,放开小毛牛让老头过去。老头走过他们身边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走了。
       七姑子却笑了:“看他怪可怜的样儿,却还是个道学先生哩!”
       “别管他,姑姐,我们走吧!”
       二人走走停停,来到三岔路口,向前,是笔立陡峭直上瓦屋山的坡路;向左,是通往宝月寺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姑姐,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
       两人遂依依惜别。
       罗子舟“洗劫”宫保府
       花开花落,花娘卖到宫保府转眼又是一年。思念日日煎熬着她,每天都幻想着小毛牛从高墙上跳进府来,像在柳江曾府一样把她带走。
       可宫保府比曾府森严多了,几乎每道门上都有人把守着,晚上也有人守夜。宫保府门禁森严,并不只是防止丫头们逃走,真正重要的是防贼、防盗。
       宫保府究竟有多少金银财宝,只怕连曾四爷自己也不知道。府里的摆设,太太们的穿戴;那些不计其数的名画尊彝,珍奇古玩;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绫罗绸缎,狐裘虎褥,数也数不过来。
       宫保府堆金积玉,可子孙却不发旺。岑氏只生了一个宝贝儿子,按理说应该是娘壮儿肥,可这位少爷一生下来就弱不禁风,长到三四岁还不能走路,如今年将弱冠,却还言语不清,说话嗫嚅。其相貌也很欠缺:眼睛凸出,目光呆滞,两个鼻孔总挂着鼻涕,嘴唇宽厚,歪着脖子,口水长流。食客们明明知道是个白痴,却偏要恭维一番,说是“马援幼拙”,“大器晚成”。那岑氏更是爱如宝贝,常常喝令仆从们匍伏在地,让宝贝儿子当马骑。曾四爷觉得如此蠢子不堪托负,便想纳妾。岑氏先是不肯,后来自己实在不能生育了,才勉强答应。不过,人得由她来选,原则是相貌绝对不能超过自己。曾四爷虽有妾媵三位,却没有一个像样的。所以,他一见花娘便垂涎欲滴。
       此时花娘已满十五岁,梳着双环,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娉婷婀娜,千娇百媚,比那胖得像冬瓜的岑氏不知高出多少倍。曾四爷恨不得一口将花娘吞到肚子里,表面上却又装得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为了接近花娘,曾四爷常常到岑氏房中,一双贪婪的目光滴溜溜地落在花娘秀丽的脸上乱转,吓得花娘连头都不敢抬。
       
       一次,花娘给曾四爷捧了一杯茶去,曾四爷趁岑氏不在,一把抓住花娘的手,花娘一惊,竟把茶杯掉在地上。那茶杯是八宝白玉杯,乃岑氏陪嫁之物,摔坏了还了得!岑氏闻声赶来,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两个耳光,花娘不敢道出真情,只得忍气吞声。
       岑氏很胖,夏天每日要沐浴两次,丫环们轮流服侍。那岑氏为人刻薄,挑剔。沐浴时,对水热水冷非常注意,对丫环们为她擦身的手重手轻极为讲究,稍不如意不是打就是骂。浴后的岑氏躺在凉床上乘凉,两个丫环便在两侧轻轻打扇,即使她睡着了,扇子也不能停止摇动。
       有一天,别的丫环服侍岑氏洗澡去了,花娘一个人在岑氏房里收拾衣物,抹洗凉床。忽然背后伸来两只大手,将她紧紧抱住。她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曾四爷。花娘吓得直打哆嗦,哀求道:“老爷饶了我吧,我还小呢!”曾四爷狞笑一声:“不准喊!”接着,将一张手帕塞住花娘的嘴。花娘叫喊不得,曾四爷像饿狼扑着小羊羔一样,正要伸手撕下花娘的裤子,头上却挨了一鞭。他掉头一看,只见他那宝贝儿子笑嘻嘻地叫道:“不干,花娘是我的马,不准你骑!”说罢,把他老子的长辫子攥在手里,使劲向后拖。曾四爷气急败坏,放开花娘,回身一脚,将宝贝儿子踢了个仰面朝天。这痴儿躺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妈呀!爹打我,不干啊!”
       岑氏听得宝贝儿子哭叫,披着衣服跑进来,曾四爷早已溜之大吉。岑氏不问青红皂白,指着花娘就骂:“你敢欺负少爷,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便叫拿家法来。宝贝儿子喊道:“爹骑花娘的马马,我不让他骑,他踢我……”岑氏一看,花娘呆呆地立在那儿,衣服撕开,头发散乱,口里还衔着一张手帕,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骂道:“谁叫你这妖精长得好看,就算我防范得紧,也防不了那偷嘴的馋猫!”
       事情发生后,岑氏并没声张,一个月后,岑氏忽然说她接到叔父来信,要丈夫到省城打点一下补缺之事。曾四爷正想摆脱妻子的控制,补个实缺出去做官,然后,便可设法将花娘带到任上。于是,满口答应,由两个家丁护送,到省城去了。
       曾四爷前脚刚走,岑氏便命家院找来人贩子,以二十个大洋的原价将花娘卖掉了。等到曾四爷回来,已经人去楼空,他命人暗中打听,茫茫人海,哪里有花娘的踪影?
       花娘去向如何,暂且不表。
       且说小毛牛在宝月寺里潜心习武,不觉又过了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轻功、硬功、擒拿格斗等方面都有相当快的进步。
       一天,罗子舟带着两个兄弟来到宝月寺,要带小毛牛出去见见世面,老和尚欣然答应。
       路上,小毛牛才知道,罗子舟要带他到县城去救花娘。小毛牛一听,高兴极了,一路上,快步如飞。太阳落山时,他们便进了城。没想到,街道上行人稀疏,家家关门闭户,门上贴着白纸黄纸的对联。一打听,才知道光绪皇帝和老佛爷在两天中驾崩了,诏令“全国举殇”,罢市断屠,红白喜事停办,清除一切喜庆颜色。
       原本想到馆子里喝个痛快,走过几条街连个卖小吃的都没有,最后找了个与自己相熟的店,好不容易才住了下来。店小二把四人安顿在一间僻静的房间里,然后送了酒菜来,小声对罗子舟说:“对不起,只有这些,黑狗子查到了,还要受罚呢!”
       大家一看,盘子里只有花生米和一些豆腐干,但赶了一天路,大家都饿了,就是这些吃起来,也分外香。吃着吃着,小毛牛问:“大哥,黑狗子是什么?”
       罗子舟说:“警察,县上已经设巡警局了,懂吗?”
       小毛牛摇着头问:“警察干什么?”
       “专门欺压穷人!”
       “我要看看警察是什么样儿?”
       “明天你一定看得到!”
       那酒菜实在太少,一会儿便扫光了,大家只好将就将就。
       第二天是“国殇”大典,全城百姓都要到文庙里上香。罗子舟也领着众人,直奔文庙。
       文庙的大成殿上用松柏枝叶和白纸黄纸扎成灵堂,供着光绪和西太后的灵位,两旁挂满了挽联,什么“雪堆瓦屋山缟素,泪洒青衣水呜咽”之类,没有多少意思。只有最后两副对联,有点意思:“太后西游,鹤归华表应无悔;帝子长逝,魂系瀛台莫乱招!”“倾国举哀,哀可多也;全民洒泪,泪亦尽乎?”落款是禀生李保华与秀才杨聚五。小毛牛说:“这两副对联还不落俗套。”
       罗子舟摇摇头说:“舞文弄墨我不懂,都是些迂夫子干的傻事,成不了气候!”
       少顷,一队戴“狗尾巴”帽,穿着黑制服的巡警开到殿前。罗子舟对小毛牛说:“这就是黑狗子!”小毛牛点了点头。只听为首的喊道:“让开!大人来了!”接着,便拿起“哭丧棒”驱赶殿上的人。接着官员们依次来到殿上,裘知县和曾四爷站在最前头。官员们的帽子上去了红缨,秀才们的瓜皮帽上也拆去了红顶子。司礼仪的高喊一声:“肃静。”接着唱道,“上香。”县大老爷即前行一步,把一撮点燃了的香插到香炉里。司仪再喊一声,“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全体一齐跪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又是一声喊,“举哀。”大小官员及绅士秀才们都一齐匍匐在地,把头放在交叉的手背上,作哭泣之状,但却没有一个真正哭的。
       “国殇”典礼完毕,曾四爷骑上马,裘知县上了轿,前呼后拥地走了,其他官员、绅士和秀才们也跟着纷纷离开大成殿。
       罗子舟向众人歪了个嘴,大家便紧跟在曾四爷的马后,出了学街,七弯八拐,曾四爷下了马,进到一座大宅子里去了,大家心里明白,这就是宫保府了。
       罗子舟一行走到宫保府大门外,正想往里瞧,几个如狼似虎的门卫喝道:“滚开!瞧什么?不要命啦?”罗子舟递了个脸色,大家装着行人路过的样子直往前走。他们沿着宫保府围墙转了一圈,发现后院靠近城隍庙,这里围墙较矮,且地势宽阔,可进可退。
       吃过晚饭,四人关上房门,美美地睡了一觉,街上打了二更,他们换上夜行服,腰间插一把牛角刀,悄悄地出了小吃店,蹿到白天来过的地方。但见巡逻家丁高擎“宫保府”红纱灯笼,绕墙巡视。等家丁走远后,“嗖嗖嗖”四人飞身跳上墙头。府里到处灯火辉煌,人影晃动,不知在干什么。罗子舟小声说道:“我带着小毛牛去找花娘,你俩分头行事,互相照应。事成就在城隍庙里会合。”说完跳进后园。
       罗子舟带着小毛牛,潜到灯火最亮的客厅边。两人躲在窗下朝里一望,原来曾四爷正在夜宴宾客。一张大圆桌围坐着县大老爷、征经局长、巡警局长,还有什么举人、拔贡;另一张桌子上,则围坐着官太太们。那些丫头小子们穿梭席间,一道道美馔佳肴被端到桌上。曾四爷干咳两声,拱拱手说道:“诸位大人、夫人、太太,今天是贱内生日,承蒙各位光临舍下,还送了那么多的厚礼,叫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本来嘛,皇帝陛下和老佛爷新近晏驾,全国举哀,不应有此违禁。但洪雅这个地方,却是人情胜过国情,大家交情好了,叫我怎么办?所以,还是请大家来聚会聚会。这也不算什么宴席,不过是些鸡、鸭、鱼、海参之类,没有猪肉,也算是断屠了,并不违禁!”说罢,哈哈大笑起来。裘知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说:“曾兄何出此言?俗话说瞒上不瞒下,我们在这里喝酒谁知道?我敢说省城、京城里像我们这样大摆宴席的,还大有人在。何况是尊夫人的生日,就是岑大帅知道,还不是一屁股捂来坐了,小事一桩。哈哈,小事一桩!”
       “裘大人说得好!岑夫人生日,岂敢不来祝贺?只要夫人在大帅近前美言几句,我等便受宠若惊了!”巡警局长高高地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共祝曾兄和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时,满厅都叫了起来,笑声、碰杯声响成一片。
       小毛牛把宴席前站立着的丫环们,一个个仔细看了几遍,都不见花娘。他想,也许花娘在别的屋里,便拉了罗子舟一把,绕过客厅,走到回廊上,只听“当”的一声,一个丫环将茶杯失落在地,随之听到一个老妇人斥骂的声音:“小蹄子,打坏东西,看夫人将你卖了,就像花娘一样,卖得远远的,别想再回来!”
       
       小毛牛一听,差点晕倒在地,罗子舟扶住他说:“看来我们空来了一趟。你快到城隍庙里等我,我马上就来!”说完闪身不见了。
       小毛牛不敢久留,按原路跳出宫保府,走到城隍庙门口,坐在门坎上等罗子舟。周围没人,小毛牛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不由心如刀绞。他埋怨自己来迟了,若是早几个月来,也许就能见到花娘。现在花娘究竟卖到什么地方去了,茫茫人海,哪里去寻找呢?正悲伤间,罗子舟和他的两个兄弟,忽然出现在面前,罗子舟笑道:“东西到手了,走吧!”
       说罢,四人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宫保府中一片混乱,那些可怜的丫头、仆妇们全被绑了起来,曾四爷暴跳如雷。“你们都听着,谁要是偷了,只要拿出来,可免一死;如果搜查出来,那就全家抄斩!”
       丫头、仆妇们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敢仰视。
       “快说!不说就给我打!”打手们正要举鞭打人,忽见巡警局长带着十几个黑狗子匆匆赶来,见了曾四爷忙拱手道:“恕我来迟。被盗财物,可有清单?”曾四爷忙叫管家将清单呈上。
       巡警局长看完清单愣了一阵问道:“可有丫环、仆妇逃走?”
       管家回答:“没有,都在这里。”
       巡警局长摇摇头说:“这么多东西,她们偷来也无处可藏。据卑职看来,一定是外人偷盗的,而且绝非等闲之辈。”说罢,便带着黑狗子四处查看,在一堵白粉壁上忽地发现了几行用刀尖刻的字迹:
       华堂摆盛宴,满座尽贪官。
       不请我自来,向尔借盘缠。
       若问我是谁?四维一好汉。
       如要再作恶,全家都杀完。
       巡警局长看了大惊失色,他把壁上的字仔细琢磨了一阵,忽然叫了一声:“罗子舟!”
       曾四爷忙问:“你怎么知道?”
       巡警局长指着壁上的“四维”两字说:“四维合起来,不就是罗么?这罗好汉不就是罗子舟么?”曾四爷听了,气得当即写了呈文,命人连夜送到嘉定府。那知府大人是曾宫保在世时保举的官,岂敢坐视不理?立即发出公文,责令各县捉拿罗子舟。
       罗子舟“命丧”舍身岩
       罗子舟一行四人出了洪雅城,连夜赶路,回到宝月寺时,天已大亮。他们一进庙门惊呆了,庙里神像东倒西歪,桌子板凳四脚朝天,就像经过乱兵洗劫一般。小毛牛四处寻找,不仅不见师父,连智伦也不知去向。在方丈室里,他们发现壁上留了几行字,小毛牛念道:“此山非净土,持锡又西征。生死莫相问,白云去也深。”
       小毛牛念完哭了起来。罗子舟非常吃惊,沉思了一阵说道:“师父平时做事谨慎,为什么会有人来找他生事?莫非官兵认出他是皇犯来了?”
       小毛牛哭着说:“都怪我不好!”
       罗子舟问道:“为什么?”
       小毛牛便把回家探亲打伤汪镖师的事说了出来,并且断定是汪三槐带人来捣的鬼,师父怕惹出更大的麻烦,便飘然而去了。
       罗子舟听了说道:“你这小鬼头,惹出祸来,也不向师父禀告。要是师父躲一躲,不就没事了!”
       小毛牛用手狠狠地敲打着头说:“都怪我不好!”说罢,又哭了起来。
       罗子舟喝住说:“哭什么?还是弄点吃的,把肚皮装饱再说!”于是,分头去找粮食。找了半天,连个包谷也没有,厨房里锅碗瓢盆全被砸烂。罗子舟叹了口气说,“庙子已被糟蹋成这样子,别说师父要走,我们也不能在此停留了。”
       时近巳时,大家的肚子饿得呱呱直叫,口里冒着清水,尽管腰间缠着黄金首饰,可在这深山老林里又有何用!
       大家不免垂头丧气,罗子舟忽然跳起来说:“有了!这不是九月份吗?正生冷笋呢,快跟我来!”
       冷竹林里大雾弥漫,露水湿衣,到处都有出土不久的冷竹笋子。不到片刻,每人便抱着一捆竹笋回到庙里。大家找了些打烂的桌子板凳,生起火来,再把带着毛壳的竹笋放到火上去烧,烧熟了,剥开笋壳,便露出那又白又嫩的笋尖来,吃起来又香又嫩。大家边烧边吃,不一会,几大捆竹笋便只剩下一堆笋壳了。
       大家填饱了肚皮,才感到有些疲倦,于是,围着火堆,抱膝而眠,不久便打起呼噜来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尊神像被风吹倒,才把大家惊醒,看看天色,已过晌午,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到哪里去呢?大家都踌躇起来。小毛牛有家难归,罗子舟到处被官府通缉,只有他的两个徒弟不为官府注意。为了缩小目标,罗子舟决定让两个徒弟先回老家雅安打听风声,自己带着小毛牛去寻找师父。主意已定,便拿出那些金银首饰,分了一半给两个徒弟,叫他们带回去藏好,等风声过后再拿出换钱;将剩下的一半捆在身上,又叮嘱了一阵,然后洒泪而别。
       两个徒弟走后,罗子舟问小毛牛如何去找寻师父,小毛牛沉吟了一阵说:“师父说他‘持锡又西征’,自然是往高庙方向去了。师父经常叨念着要上峨眉山拜会大通禅师,如果高庙寻找不着便到峨眉。”罗子舟同意小毛牛的分析,于是,两人抄小路直奔高庙而去。他们沿着花溪源西上,到处是飞瀑流泉,断涧深潭,河道越走越窄,路也越走越险。二人仗着飞檐走壁的功夫,在悬崖峭壁上攀援而行,敏捷得像两只猿猴,爬坡上坎行走如飞,他们翻山越岭,走过二十四个“回头转”,三十六道“脚不干”,才抵达峨眉县城。
       峨眉县城里有个天上宫,住持是位五十多岁的居士,一见罗子舟纳头便拜。
       原来,这位半僧半道的居士,姓王名树槐,人们都叫他王菩萨。王菩萨年轻时当背夫,一次背盐巴进山,忽然病倒在路上,眼看命已难保。这时恰好遇到罗子舟,一条已踏进鬼门关的小命,硬生生地被拽了回来。
       恩人来了,王菩萨恨不得倾其所有,一眨眼,一桌丰盛的酒席就摆上来了。席上王菩萨问罗子舟,来峨眉何事?罗子舟说是来寻师父,王菩萨听了大吃一惊,压低声音说:“昨天听说有个和尚,上山盗取金顶,被大通禅师打死,丢下舍身岩了,不知是不是恩公要找的大师!”罗子舟听了也吃了一惊,但一想,师父怎会去盗金顶呢?可按时间推算,师父如果要上峨眉山,正该是昨天。心里便有些不安。
       次日,天刚麻麻亮,罗子舟便叫醒小毛牛,准备上山。不料,老天不作美,竟下起了绵绵细雨。罗子舟心系师父,任王菩萨怎么挽留,执意要行,王菩萨只好打点雨具和上山的干粮,一直将他俩送出县城,才拱手告别。
       罗子舟与小毛牛来到峨山脚下,举目一望,整座高山一片模糊,古刹梵宫尽在云封雾锁之中。罗子舟打着大马伞,小毛牛戴着斗笠,在烟雨中穿行。有时面前忽地出现几座孤岛,有时面前又现出一角危楼,云绕雾飘,如入仙境。他们惦记着师父,哪有心思欣赏这些景色,一个劲地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上攀爬。
       到了太子坪,忽然云开雨霁,烟消日出,山上山下简直两重天地。两人吃了王菩萨备的干粮,爬上钻天坡,便登上了峨眉绝顶。灵岩寺岿然屹立在眼前,那颗金光闪闪的宝顶,依然无恙地高高嵌在殿脊之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在这里,极目远望那横空出世的大雪山,如滔滔白浪;俯视脚下,无边无际的茫茫云海,如海浪翻腾……罗子舟与小毛牛走近灵岩寺,门大开着,里面静悄悄的。两人放轻脚步一直走到大雄宝殿,也没见上一个人影。正疑惑间,忽见殿角两旁闪出二十多个和尚,举着棍棒没头没脑地向他们打来。罗子舟想转身出庙,可庙门已经紧闭。
       罗子舟明白走不脱了,只好被迫应战。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棍棒就要落在头上,罗子舟就地一滚,顺势一个磨盘腿,将冲在前面的两个和尚打倒在地,夺过一根棍子,与和尚们拉开了阵势。小毛牛慌忙跳到一张神龛上,抱起香炉向和尚们砸去。那炉里的香灰漫天飞扬,和尚们顿时睁不开眼睛,罗子舟趁势棍子一扫,又倒了几个。小毛牛从神龛上跳下来,顺手捡起一根棍子,上下挥舞,不多时,二十多个和尚都被打得趴在地上了。二人正想夺门而出,却被一个老和尚提着禅杖挡住了去路。
       
       罗子舟认得是大通禅师,喝道:“我师父在哪里?快快交出来!不然,我烧了你的庙子!”
       大通禅师哈哈大笑道:“你师父妄图盗窃金顶,死有余辜!我正要拿你娃娃领赏,不想你自己来了。快快受缚,免得脑袋开花!”
       罗子舟一听师父丧命,立刻怒火中烧,骂道:“你这秃驴见利忘义,害了师父不算,还要拿我领赏。看棒!”说罢,长棍一抖,直捣大通禅师面门。
       那大通禅师虽然七十多岁,但臂力过人,一根几十斤重的禅杖,挥舞起来轻如灯草,风声飒飒。罗子舟不敢直冒其锋,左右闪避。那大通禅师求胜心切,步步紧逼,眼看就把罗子舟逼到了殿柱旁边。罗子舟卖个破绽,大通禅师举起禅杖,用尽全身之力,劈头打了下来。罗子舟将身一闪,躲到柱子后面,那禅杖“砰”的一声,打在殿柱上,整个大殿都抖动起来。罗子舟眼疾手快,没让大通收回禅杖,转过殿柱飞起一棍,那大通禅师躲闪不及,“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众徒弟见师父受伤,像炸窝的蜂子,倾巢出动,将罗子舟围在中间。小毛牛怕罗子舟寡不敌众,忙喊了一声:“大哥,快走!”于是,两人纵身一跳,飞上房檐。两个会轻功的和尚也飞身上房,在那盖着琉璃瓦的房顶上,又拳来棍往地厮杀起来。
       这时,太阳已经沉入云海,天色不早,罗子舟无心恋战,喊了一声“走”,二人飞身跳出庙来,正想夺路下山,却被庙里涌出的和尚拦住去路,并将他俩分开了。罗子舟挥舞棍子左打右扫,忽然一道白光从头上飞过,罗子舟定睛一看,十几个和尚端着一盆盆热气腾腾的稀饭,铺天盖地向他泼来。他哪里见过这种战术,只好边战边退,谁知竟退到舍身岩边,脚下一闪,人像一只蝴蝶般向那万丈悬崖下飘去……
       小毛牛趁乱杀开一条血路,跑下山来。在山下等了许久,也不见罗子舟的踪影,这才想起罗大哥被一大群和尚逼到舍身岩的情景,看来罗大哥是凶多吉少了。这时山上的和尚又追了过来,小毛牛只得没命地往山下掠去。
       却说罗子舟脚下踏虚的瞬间,以为自己命已休矣,没想到打斗时因为棍子断了,自己拿在手上的武器———早晨上路时王菩萨给他备的那把大马伞,被岩下冲起来的气流一震,竟鼓胀开了,下降的速度顿时一缓,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立刻屏息静气施展轻功,身子飘飘忽忽,如腾云御风,慢慢地降落到谷底。
       舍身岩乃死亡之谷,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虔诚者在此殉佛;也不知有多少失脚者葬身谷底。幽暗阴森的谷底下,白骨累累,骷髅成冢。在这白骨堆中,果然看到了师父的尸体,罗子舟伤心了一阵,也无力将尸体安葬,只有让他与那些白骨一起,长眠谷底了。
       此时已近黄昏,这里抬头不见天日,整个狭长的谷底烟雾迷朦,阴风惨惨,鬼火明灭,仿佛无数幽灵在眼前游荡,饶是罗子舟这闯荡江湖多年的汉子,也不禁毛骨悚然。
       他要逃出这死亡之谷,举目四顾:东南面是他刚从上面掉下来的舍身岩,灰黑色的峭壁,冷峻森然地直插天际,怪异的树杈,剑拔弩张,纵横交错,一眼望不见山顶;西北面也是一样,两厢悬崖对峙,绝壁万仞。陷入如此绝境,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
       凭着十多年出没绿林的经验,罗子舟选择了东北角。这里虽然乱石嵯峨,石缝中却长有树根、藤蔓。他借助树根和藤蔓,整整爬了大半夜,才爬上了峰顶。
       山顶上地势开阔,也明亮多了,然而横在他面前的,却是黑压压的原始森林和无边无际的箭竹林。摔下山崖,虽说没受大伤,但毕竟内脏受到震荡,现在又爬了半夜山路,真是又饥又累,心里一急,竟一头倒下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了来,头顶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了,昏暗而朦胧,四周静得可怕,只有林中时不时传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夜猫子的号叫声。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白天的一切忽地涌进脑子里。他要报仇,要活着回去。然而面对着黑压压的原始森林,无边无际的竹林,绝望、悲怆、愤怒一齐涌上心头。他拿起大马伞,往地上一掷,忽然伞把脱开,射出一道白光。他一把将伞把抽了出来,定睛一看,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喊道:“天不绝我!”原来,这是一把藏在伞把里的刺杀剑,寒光夺目,锋利无比,他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默念,“王菩萨呀!救命的王菩萨!今天要是没有你这把大马伞,我罗子舟还有命么?你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啊!”说着,他遥望南天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挥动着那柄剑,向那挡在面前的箭竹砍去,剑锋到处所向披靡。就这样,他跨过一道道山梁,越过一条条断涧,那竹林越走越稀,山势越走越平缓,他终于走出了箭竹林……
       却说,小毛牛在天上宫里一夜没睡,忽听有人叫门,声音好熟悉,忙打开门,没等他看清是谁,罗子舟一个倒栽葱倒了进来。小毛牛一见惊呆了,只见他披头散发,满脸伤痕,衣服裤子被撕成了碎片,像一只带了伤的老熊。小毛牛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大哥!你怎么了?”
       “水!我要喝水!”小毛牛忙端了一大碗茶来,罗子舟一饮而尽,“别打扰我,让我好好地睡一觉。”说完一头倒在床上,鼾声立即响了起来。
       罗子舟从早晨一直睡到晚上,醒来时屋里已经点灯。小毛牛与王菩萨都坐在床边上,默默地守候着他。罗子舟一翻身爬下床来,拉着王菩萨的手说:“王兄,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这把大马伞,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说完便要下跪,王菩萨连忙拉起罗子舟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跪我做啥?”罗子舟感激之泪夺眶而出,便把如何掉下舍身岩,如何死里逃生,如何脱离险境……直听得王菩萨与小毛牛泪流满面。王菩萨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把大马伞,我也是无意中给了你,我根本不知道里面藏有剑。看来,你是命不该绝啊!”小毛牛愤愤地说:“大通和尚实在可恶,害了师父,又害大哥,这仇一定要报!”王菩萨说:“大通和尚早就与宫保府有勾结,现在曾老四正悬赏捉拿大哥,你们最好不要露面。他们肯定也知道大哥丧生舍身岩下了,大哥此时养精蓄锐,待他们毫无防备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罗子舟点点头说:“王兄说得有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我虽然大难不死,可也惊魂未定,一时还无力制服他们,就让他们多活几天吧。”
       于是,小毛牛服侍罗子舟洗澡,换衣服。王菩萨则出去打探风声。
       小毛牛初识革命党
       罗子舟在天上宫整整休息了十天,本想上峨眉找大通和尚,但峨眉山上僧众势大,一时未必讨得到便宜,还得从长计议,遂决定到嘉定府走一趟。
       两人告别了王菩萨,打扮成乡下人的样子。罗子舟头上戴顶烂草帽,脚穿粗草鞋,身着蓝布短褂,腰间系根白棉带;小毛牛头包蓝布帕子,身穿肩上打着补丁的白布短褂,脚穿线耳草鞋。两人看起来就像父子俩。
       不到太阳落山,两人就到了嘉定府城下。城门洞子里,几个黑狗子对来往人员盘查甚严。罗子舟一眼就看见城门洞上贴着自己的画像,心里一紧,那些黑狗子莫非还是为了自己?不由把那画像多看了两眼,那像倒也画得有几分像,连额头上的那道疤也画了出来。
       “闪开!闪开!看啥子?”一个背着枪的黑狗子,一把将那画像撕了下来,说道,“人都死了,看个屁?”说罢将画像丢在地上。
       罗子舟还想多看几眼,忽然一个黑狗子喝道:“过来!”罗子舟一怔,不知他在叫谁,呆呆地站在路中间。
       “叫你俩过来!”黑狗子指着罗子舟与小毛牛高声喝着。
       两人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那黑狗子瞅了他俩一眼,骂道:“乡巴佬,没进过城么?站在路中间干啥?滚!”
       罗子舟与小毛牛如获大赦,赶忙跨进城来,见后面跟上一位小伙子,罗子舟问道:“请问老弟,他们在盘查什么?”
       “革命党哩!”
       “啥叫革命党?”小毛牛不解地问。那小伙子瞥了他们一眼,摇摇头走了。
       
       革命党究竟是什么东西,罗子舟与小毛牛都不知道,也没往心上放,他们走过几条街,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第二天,罗子舟带着小毛牛逛街。那正街上人流拥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街上什么都有卖的,特别是几家大馆子里,酒客们的猜拳声以及丁丁当当的杯盘声,响成一片,令人馋涎欲滴。罗子舟摸了一下荷包里,只有几个铜板,不由咽了口口水。
       他们走到玉堂街,只见一家首饰铺里,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都是些佩玉钗金的有钱人;一位瘦筋筋的老板和两个胖乎乎的徒弟,正忙着接待那些穿着华丽的顾客。罗子舟与小毛牛站在店门外,等到老板把那些顾客们一个个恭送走后,一脚跨进店去。那老板皱着双眉,从架在鼻尖上的眼镜框上边,射出冷冷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喝道:“干啥的?快出去!”
       “卖东西!”罗子舟回答说。
       “到别处去卖。”老板不耐烦地说。
       罗子舟指着宝笼子里摆着的金戒指问道:“你这东西,多少钱一颗?”
       老板偏着头,连鼻子都不哼一声。
       “请问,这东西,多少钱一颗?”罗子舟大声问。
       “你要买吗?”老板冷着脸问。
       “我不买,问它干啥?”
       “五十块龙板一颗。”老板不耐烦地说。
       “好!就按你说的这个价,我卖几颗给你,好吗?”罗子舟笑着问。
       “什么,你要卖几颗给我?别开玩笑了!”老板轻蔑地大笑起来。
       罗子舟从腰间掏出了一枚金戒指,“啪”地一声,丢在柜台上。
       老板一怔,忙拿起戒指,睁大眼睛看了又看,掂了又掂,然后丢在桌上说:“你这是哪里拾来的铜戒指?”
       “你这狗眼,是黑豆子安的么?别当我们是乡巴佬,这些东西我见得多!”说完,又从腰间掏出两只金钗放到桌上,说,“难道这也是铜的吗?”
       老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乡巴佬竟然是个财不露白的土老肥,立即堆出笑脸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有眼无珠,多多得罪。”说罢拿起金钗。那是两只凤头钗,其工艺之绝伦,非一般银匠所能做到。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忽然发现钗杆上有“御赐”两个极其细小的字,不禁暗暗吃惊,这是皇帝御赐之物,非达官贵人如何会有?怎么会落到这个乡巴佬手里呢?不由想到轰动一时的宫保府被盗案,莫非他们与此案有关?想到这里,笑嘻嘻地说道:“二位客官,站着不成买卖,请到后面客堂里商议。价钱么,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说完恭恭敬敬地把罗子舟与小毛牛让进了客堂,叫徒弟又是拿烟又是倒茶,自己还去端了一盘瓜子进来,殷勤地说:“嗑罢!慢慢地嗑罢!生意嘛,总是慢慢地讲成的。”罗子舟急于用钱,便说:“老板,东西你也看过了,你就说个价吧!”
       老板慢条斯理地把戒指和金钗把玩了一阵,问:“确实是好货,这东西是你……”
       “是我祖辈遗留下来的,你放心。”罗子舟说。
       “当然。当然。我们做生意的人,只是将本求利,不问货的来路。这价钱怎么说呢?”老板反问一句。
       “你一件一件地估个价吧。”罗子舟说。
       “好!一件一件估价。不过先要称个重量,才好说。”老板说完,出去拿了一架天平来,先将戒指放在天平上称,又将金钗放到天平上称,最后又合起来一起称,足足称了半天,才对罗子舟说:“戒指重六钱,金钗重一两四钱。”
       罗子舟说:“行吧,你就说个价钱吧!”
       老板皱着眉头说:“天平上的刻尺是明摆着的,谁也弄不了假。不过金子这东西,还要分个成分。我看你这些东西只有八成纯金,不信我拿试金石来,一划你就明白了。”说完又出去了。
       小毛牛觉得这老板鬼头鬼脑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真折腾人,便小声对罗子舟说:“大哥,我们不卖了,走吧!”
       罗子舟走南闯北,打劫过无数的金银财宝,但每次都是兄弟们处理的,自己亲自到铺里换钱,这还是头一次,也不知道这水的深浅,只当老板在砍价钱,并无恶意。
       两人等了有一会儿,老板拿了一块小石板来了,将金戒指在石板上划了一下,看了又看,说:“我说是八成吧,请看!”罗子舟不懂究竟是多少成色,便说:“就按八成,你给多少钱?”
       老板想了半天说:“一两四钱黄金,按目前价格,最多给你五十个光洋。”
       罗子舟说:“五十就五十,你快给钱吧!”
       “那好!那好!二位稍等片刻,我就取钱来。”说罢,老板又出去了。
       一会儿,老板笑眯眯地跨进客堂来,罗子舟以为他把钱拿来了,没想到后面扑进来四个人。
       “别动!”四杆洋枪同时对准罗子舟和小毛牛的胸膛。“带走!”
       到这时,罗子舟才明白了那老板为何要磨蹭了。到了警察局,他们把他俩交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家伙。那家伙胖得像猪八戒,宽大的脸将眉毛衬托成了一点,一张口便露出两颗大门牙。他眯着眼睛问罗子舟与小毛牛:“你们犯了什么王法?”
       “我们没有犯法!”罗子舟与小毛牛同声回答。
       胖警察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刚才缴来的戒指和金钗,在手里掂了掂,说:“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是我父亲遗留下的。”罗子舟说。
       “你父亲当什么官?”
       “他……他的官比你大!”
       “究竟是什么官?
       罗子舟想了想,说:“他肩挑双斗桅杆,手提尚方宝剑,叫你仰面,你不敢低头;叫你低头,你不敢仰面。”
       “那……那是什么官?”
       “待诏!”
       “你说剃头匠么?”胖警察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竟敢戏弄本官。来呀,先打二十个手心!”
       黑狗子们吼了一声“咳”,一拥而上,有的揪脖子,有的拉手杆,罗子舟也不在意,暗暗运气发功,把手摊开说道:“打吧!”一个黑狗子高高举起“红烧鲤鱼”,狠狠地打向罗子舟的手掌,只听“啪”地一声,那板子便折成了两截。
       胖警察十分诧异,觉得这人有点功夫,不能小看,武林中的人是不好惹的,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罗子舟扫了两边一眼,说道:“这里人多,我不便说,我想同大人单独谈谈。”
       胖警察喝退了两边的黑狗子后,喝道:“你叫什么名字?快说!”
       “我叫罗子舟。”
       “什么?你叫罗子舟!”胖警察大惊失色,“你敢冒名顶替?”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冒谁的名?”
       胖警察如何肯信,忙叫录事拿来罗子舟的画像,对照着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喊道:“见鬼了!见鬼了!”
       “我不是鬼,是人。”
       “你不是被大通和尚打下舍身岩,摔死了吗?”胖警察战战兢兢地问。
       “我是被打下舍身岩了,不过,阎王爷不收我,他又派山神土地将我背上来了。”
       “……”胖警察惊得说不出话来。
       “阎王爷还叫我带个口信给你。”
       “什么口信?”
       “他叫你积点阴功,否则不得好死!”
       “……”胖警察吓得目瞪口呆。
       罗子舟正色道:“做人嘛,总要留条后路。你放了我们,还可以让你发点小财,这些首饰都给你。如果你硬要踩死杠子,我的弟兄伙多,个个都能飞檐走壁,你能跑得脱吗?”
       胖警察听了,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录事忙上前附耳说道:“局座,这事好办。现在大家都说罗子舟死了。死了,这案子就结了,你又何必自找麻烦呢?不如把他们放了,做个顺水人情。”
       原来这胖警察竟是局长,这胖警察局长定了定神,转过头来对罗子舟说:“你大难不死,必然有神灵保佑,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
       罗子舟与小毛牛说了声:“谢过大人,后会有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警察局。
       两人重回到大街上,这时肚子更饿,家家饭馆都是出出进进的食客,罗子舟与小毛牛却不敢跨进去。忽然,罗子舟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罗子舟转身一看,原来是警察局里见过的那个录事,不禁一怔。那录事忙说:“大哥休疑,我叫罗清泉,知道你们身上没钱,所以赶来。要不嫌弃,交个朋友好吗?”说罢,便拉着二人跨进饭馆,张罗了一桌酒菜,罗子舟与小毛牛也不客气,坐上桌子便吃。
       罗清泉看着两人吃好了,方对罗子舟说:“你是一位真正的汉子,我很钦佩。我想带你去见一位了不起的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罗子舟问道:“武林高手?”
       罗清泉说:“不是。”
       “莫非是绿林豪杰?”
       罗清泉说:“更不是。”
       “他是什么人?”
       “革命党!”
       “革命党?”罗子舟问,“是不是官府捉拿的那个革命党?”
       罗清泉点点头说:“正是。”
       罗子舟正想看看革命党是个什么样子,便说:“我去!”
       于是,二人跟着罗清泉,出了饭馆,穿过闹嚷嚷的大街,向肖公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