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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传奇]故土之恋
作者:江义高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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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漫跨国恋
       波音747飞机徐徐降落在江北国际机场。
       綦州县招商局陈局长早就陪着龙佳迎候在这里了。当市外经委得知美籍华人冯五与綦州县綦山中药材公司的接触后,便指示县招商局密切关注此事,帮助企业做好各方面的工作,为该公司与外商的进一步沟通创造条件,争取取得商业上的实质性合作。
       綦州县位于重庆市南部,与贵州接壤,境内多山,交通不便。多年来经济发展一直滞后于其他区县,在招商引资方面更是步履蹒跚。
       冯五颀长的身影在舷梯上出现了,龙佳的心跳加快了。分别还不到两个月,可她却觉得似乎过了好久好久……
       那是市里举办的首届西部中医药交易会的最后一天,龙佳正在忙乎。组委会的一位工作人员找到她说,有一位叫冯五的美籍华人要找一种出产在綦州的名叫“还魂草”的药材,很多商家不知道,问龙佳听说过没有。
       听了工作人员的话后,龙佳拿着一枝完整的干品“凤兰花”来到冯五面前问道,先生,你要找的是这种药材么?冯五打量着眼前这位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年轻经理,顿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好感来。他接过她手中的药材看了看,又在鼻子前嗅了嗅,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知道这种药材,是我母亲叫我来中国打听的。龙佳心里暗忖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居然没见过,谁相信?但却彬彬有理地对冯五介绍说,先生,你要找的“还魂草”就是这种药材,“还魂草”是生长在綦山一带的稀有中药材,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茎高一尺多点,叶互生,呈卵型,略带芳香味。成熟时顶端开一朵红色球状小花,性温,味辛微甘,有润肺平喘、消炎止咳的功能。为加强中药知识产权保护和便于流通,几年前,种植并经营这种药材的綦山中药材公司就以“凤兰花”的商品名,将其注册入重庆地方药典了。先生若需要,我们可以以优惠的价格大量供应。冯五未作答。
       龙佳知道,有经验的商人看上了某种商品后,尽管有十二万分的需求欲望,可却并不急于表态,而是欲擒故纵,兜圈子,绕弯弯,以图双赢。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对自己打听的东西既不知道,也说不上需求,岂非“作秀”?蓦然间,龙佳又觉得这位先生在心里是那样熟悉,恰似一位陈年老友,却总也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
       末了,龙佳约冯五共进晚餐,冯五没有推辞。那天晚上,就在冯五下榻的扬子江饭店,两个同族异国的青年男女,在小雅间里品着中式菜肴,以中医药为话题亲切交谈着。冯五在美国的华人学校读完中学后,便辍学了,在母亲经营的保健堂里跟母亲学习中医药及针灸推拿、按摩知识,帮着母亲料理些业务上的事宜。十多年来,身体力行,摸爬滚打,积累了丰富的中医药实践经验。龙佳是中医学院中药专业的毕业生,具有系统的中医药知识和理论,故而二人谈得十分投机。龙佳还向冯五介绍了当地的风俗习惯,向他询问了美国FDA(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对中医药的态度,还谈及了彼此的家庭。当知道他们彼此都出生于中医药世家后,冯五十分兴奋地举杯邀请龙佳道,龙小姐,为我们的药缘干杯!
       最后,冯五告诉龙佳,他母亲命他回国打听“还魂草”,肯定是有所图的。他要动员母亲尽快与綦山中药材公司开展业务合作。龙佳说,我翘首以待!
       中医药交易会期间的短暂接触,竟让二人迅速坠入情网。分别后越洋电话频频。他们之间的交流内容也早已超过了中医药的范畴,而升华为另一个神圣、美丽的境界。
       冯五身边那位银发满头的老年妇女是谁呢?凝视着冯五越来越近的身影,龙佳思忖着。
       冯五看到了迎接自己的龙佳等人,搀着老人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
       妈,这就是我给你讲起的綦山中药材公司经理龙佳,龙小姐。冯五高兴地介绍着。
       龙佳闻言一惊,这就是冯五的母亲?她的年龄这么大了?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问号。
       小姐你好!我姓戚,叫戚周仁。冯五的母亲向龙佳伸出了手。
       龙佳忙回答,戚女士,您好!戚女士虽然满头银发,可却身板硬朗,精神矍铄。
       冯五忙道,小佳,该叫阿姨!
       龙佳羞涩地一笑,红着脸说了声,阿姨,欢迎您!把一束鲜花奉上。
       戚女士接过鲜花,微笑着打量起这个儿子多次在自己面前提起的漂亮姑娘来。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位姑娘得体的言行举止,很快得到了戚女士的好感。龙佳向他们母子介绍了陈局长后,陪着冯五母子谈笑着走出了机场。
       奥迪车载着一行人在市区溜了一圈后,调头直向綦州县奔去。
       山区的公路起伏蜿蜒,戚女士坐在车窗边,看着飞快从窗边逝去的景致,偶尔向身边的龙佳问一句什么。看样子她对这一带似乎曾经熟悉。
       到了县城,已是暮色苍茫了。戚女士母子俩住进了县政府早为他们在綦州宾馆订下的房间。陈局长说了些客套话后,告辞了。
       来到了龙佳的家乡,冯五兴奋不已。和母亲匆匆用过晚餐后,便迫不及待地同龙佳来到县城里最豪华的红玫瑰舞厅。
       梦幻般的音乐,梦幻般的灯光,龙佳倚在冯五的怀里,踏着慢四步的节拍轻轻地晃动着。短暂的分别,竟让二人觉得恍若隔世。此刻,甜蜜的话语,娓娓的倾诉都显得多余,唯有两颗年轻火热的心在轻轻地撞击着,迸发出串串爱的火花……
       良久,龙佳娇嗔地说,冯五,我不相信,你都三十岁出头了,美国又那么开放,你在那里会没有LOVE?
       真的没有,冯五诚恳地说。自我懂事起,母亲就对我说,我们是中国人,将来要回中国去的。我成年后,她对我曾经有过的女友,不管是华人或是其他民族的,总是百般挑剔暗中作梗。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希望将来我回国后和一个中国姑娘结合,所以……
       所以,你就来中国“骗”我。龙佳噘着嘴,装着一副生气的样子,可瞬间又“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朦胧的灯光下,龙佳显得越发娇媚,冯五下意识地把她搂得更紧了。
       轻一点,快透不过气了!她提出了“抗议”。
       告诉我,你母亲对我持什么态度?龙佳仰着头,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期盼地望着他。
       至少,目前不反对。冯五答道。
       龙佳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顿了顿问道,上次忘了问你,你叫冯五,上面一定有四个哥哥或姐姐吧?
       不,我们只有母子俩。
       啊,是这样。龙佳谨慎地说,在机场上,如果不是你介绍,我真不敢相信她是你的母亲,从年龄上看,你们更像祖孙。
       冯五没有回答。一曲终了,冯五提议道,这里太闷了,小佳,我们到外边透透气吧。他拉着她离开了小桌。
       二人来到宽敞的阳台上,县城的灯光星星点点地映入眼帘。冯五对龙佳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冯五说,从他几岁的时候,他就感到自己始终孤独地生活在一些与自己的肤色、语言都不相同的人群中,只有母亲和自己是相依相伴的“同类”,他曾为此感到纳闷和恐怖。稍大懂事后,他曾经问过母亲,我们为什么与众不同呢?为什么自己不像那些孩子那样有爸爸、兄弟姐妹呢?母亲告诉他,我们来自中国,与他们的种族不同;在你还没出生时爸爸就死去了,所以就没有爸爸和兄弟姐妹了。在他懂得男女间的事后,他再也不好问母亲为什么三十九岁才生下自己的问题了。后来,他逐渐意识到母亲对自己的身世噤若寒蝉,似有些难言之隐。
       啊,是这样。龙佳懂事地终止了这段谈话。顿了顿又问,你母亲这次回中国来,有没有商业上的打算呢?
       这个……这个她没有说,冯五慢慢地答道。不过,当我把凤兰花干品带回美国交给母亲后,她兴奋不已。说,就是它,就是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总看不够。后来听说这种药材不叫“还魂草”,已以“凤兰花”的商品名注入重庆地方药典后,更是惊奇不已,一连问我几遍,真的叫“凤兰花”么?我肯定地告诉她后,她竟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她房里的灯始终亮着。第二天她就对我说,五儿,我决定尽快回中国去看看。所以,看得出母亲对凤兰花是非常感兴趣的。但到中国来到底只是“看一看”,还是有其他打算,她却只字未提。可是,冯五望着龙佳深情地说,小佳,母亲到中国来是否有商业上的动机,对我并不重要。今生今世非你不娶,这才是最重要的。
       
       龙佳的脸上闪过幸福的喜悦,羞涩地说,如果你母亲不同意呢?
       她没有理由不同意的。万一她不同意,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一起经营你的中药材公司。冯五信誓旦旦地说。
       龙佳笑了,半开玩笑地说,我才不稀罕美国来的打工仔呢!说罢,挽着他的手重又步入舞池。
       种植园奇遇
       来到綦州后,戚女士并没有急于按照县里的安排去参观,而是带着儿子在县城及周边四处闲逛。负责接待的陈局长说,戚老,要不要我们派人陪同?戚女士摇着头谢绝了。陈局长说,我们主要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呢!戚女士爽朗地笑着说,我一个七十岁出头的老太婆,既非政要,又非名人,有何安全之虞呢?然而,陈局长还是按照县领导的指示,与公安机关协商后,调了两名便衣人员暗中“保卫”这母子俩。因为像这样的“外事”活动,在这偏僻的小县城还是头一遭呢!
       綦河缓缓地从城中流过,两岸矗立着错落有致的楼房。房顶上,一排排电视信号接收器向人们展示着偏远小城的现代化气息。大街上,机动车、畜力车、人力车混道行驶;街边上,走着翩翩少年、时髦小姐,也有背着背篼,挑着竹筐的山区农民。
       戚女士兴致勃勃地混迹在人流中,还不时停下脚来向路边的小贩打听一些小商品的价格。冯五惊奇地发现,母亲不仅能听懂当地的方言土语,而且还能熟练地用方言土语和当地人交谈。她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打听“松鹤楼”。那老人说,早就拆了。那年修綦河大桥,拆了好多房子哟!现在,“松鹤楼”的“尸”都找不到了。戚女士闻言,脸上流露出欣慰而又惆怅的表情。
       母子俩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口,那里有一株高大的黄桷树。戚女士停在树前,抚摸着黄桷树粗糙的树皮,久久不语。末了,领着冯五步入巷子里一家规模极小的酸菜米线店。她问服务员,你们的米线是三江出的么?服务员说,岂止我们店,全县的米线都是那里出的呢!老太婆,你要几碗嘛?戚女士笑着点了点头,举着两个指头说,要两碗吧!正在这时,陈局长突然出现在店中,对戚女士说,戚老,小店的东西不卫生,还是回宾馆用餐吧。戚女士略感吃惊地问道,陈局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陈局长有些尴尬地答道,路过这儿……宾馆备有午餐,戚老还是回宾馆用餐吧。戚女士说,这么多人都在这儿吃,哪会有什么卫生问题呢?当服务员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线送上后,戚女士和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后,她还向服务员打听起“胡烧腊”、“麻辣牛肉干”等地方特产来。
       县领导把戚女士母子到綦州来“看”凤兰花当作“头等大事”对待,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策略”。经研究认为,这对母子专程从美国来綦州考察一种药材,其中肯定隐藏着巨大的商机。为此,我们要精心作好接待工作,在用乡情、亲情来“拴”住他们的同时,更要大力宣传国家对外开放的方针政策,尤其是西部开发的优惠政策,一定要吸引他们在这里开展经济活动。
       根据陈局长的意思,龙佳经营的綦山中药材公司经营部、凤兰花人工种植园及调制凤兰花糖浆剂的綦州县中医院都刻意作了一番准备,以迎接戚女士母子的光临。
       两天后,在龙佳、陈局长的陪同下,戚女士母子参观了綦山中药材公司药材经营部、綦州中医院药剂调配室。戚女士庄重中不乏随和,参观完后,她赞扬龙佳经营的公司药材品种齐全,质量上乘,感叹中医药之源在中国应该发扬光大,创造辉煌。同时,也指出中医院调制凤兰花糖浆剂的设备简陋,工艺陈旧,规模太小,在质量、包装方面也存在问题,不适应现代化大规模生产的要求。大家对戚女士精辟的见解表示佩服,赞赏她丰富的中医药知识及与时俱进的思想观念。戚女士不无自豪地说,我是中国人嘛,经营中医药几十年了,而且又在发达的美国。
       陈局长把戚女士的话记在了他的工作笔记本上。
       从中医院出来,陈局长殷勤地要送戚女士母子回宾馆休息,可戚女士却坚持要即刻就去龙佳的凤兰花种植园去看一看。种植园在离县城十来公里的綦山镇冯家湾。面包车载着一行人在乡间公路上颠簸着。二十多分钟后,綦山镇终于到了。戚女士谢绝了陈局长的搀扶,动作敏捷地步下车来。停在镇口的崭新的面包车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瞪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群气宇不凡的客人。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戚女士缓步走入小镇。此刻,她的两眼显得分外有神,对小街两旁的老式小青瓦平房深情地浏览着。
       街头上迎面过来一个提着竹篮,头发苍白的瘸腿老妪。戚女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当两人走近时,戚女士向那老妪问道,请问婆婆,你还记得以前这街上的冯家药铺么?那老妪眨巴着灰蒙蒙的双眼,看了看戚女士,停下步,哆哆嗦嗦地答道,朗格记不得?就在这儿嘛。她指了指身边一间青砖房子说,我十五岁嫁到这里时,冯家药铺就开了好多年了。我二十一岁那年,冯家老当家的上山采药时,摔死了。后来,冯家小姐从学校回来当家。多好的人啊,那年我上坡割草,把腿摔断了,是冯家小姐给我医好的。在她那里又吃又住,那时穷,分钱没给。可惜哟,好人命不长,那年她被坏人逼得遭綦河水冲起走了。
       戚女士闻言,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哽咽着说,老人家,你记性好哟!冯家小姐没有死,她要……要回来的……
       老妪眨巴着眼惊奇地说,真的么?好几十年了,她还在?嗯,好人嘛,有菩萨保佑的。等她回来了,我要请她到我家里来耍几天。
       戚女士与老妪的对话,使一行人困惑不解。冯五问道,妈,你认得这个婆婆么?
       戚女士未置可否。一行人走出镇口,缓步向两里外的种植园走去。
       龙佳的种植园在冯家湾的一片坡地上,她说,她父亲当初当知青时就落户在这里。人头熟,这土地是用很低的价格从村民手里租过来的。在那条通往种植园的小径上,戚女士走走停停,左顾右盼,表情复杂。终于,她禁不住问陈局长道,这里过去有座叫“川祖庙”的庙宇,是什么时候拆了的呢?
       陈局长答道,我到綦州工作没几年,对这儿的情况不了解。
       戚女士闻言,沉默不语。
       默默行至一片七八亩大小的长势葱茏的凤兰花园地前,龙佳以主人的身份对戚女士说道,阿姨,到了,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中药材种植园,欢迎你参观、指导。
       在地头边,戚女士蹲下身来,深情地抚弄着地上的禾苗,像慈祥的母亲抚摸着婴孩。此刻,她的心中波涛翻滚。她轻轻地摘下一片叶片,噙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品评着,满意地点着头。
       就这些么?她轻轻地吐出残渣,问身边的龙佳。
       目前只有这些。龙佳有些迟疑地答道。当然,如果市场需要,我们可以在两年内,按GAP(中药材种植规范)的要求将种植面积扩大到上千亩,甚至更多。
       对,扩大到上千亩,县里将无条件地支持!陈局长不失时机地接着龙佳的话说。
       戚女士闻言,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园中漫步,还不时蹲下身拔去园中偶尔发现的杂草。
       离种植园几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一间土墙小屋,此刻从小屋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神情呆滞的老人来。他望着戚女士一行人傻乎乎地憨笑着。
       他是谁?戚女士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位老人,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问身边的龙佳。
       这是我外公。龙佳答道。
       你的外公?戚女士反问一句,下意识地向那老人靠近,对他细细地打量着,与此同时,她的脸色也急剧地变化了。
       是的,他是我外公。他原是綦山小学的教师,退休二十多年了。去年中了风,以后便失去了思维能力和记忆,变得这么呆头呆脑的了。不过,还能干点浇水、除草之类的简单活儿。
       刹那间,戚女士的脸色变得煞白,浑身颤抖起来。
       妈,你怎么了?冯五见状,急忙扶住她,惊惶地问道。
       
       戚女士闭上眼睛,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良久才说,我……我有点不舒服……
       要不要上医院?陈局长关切地问。
       冯五觉得奇怪。母亲身体一向不错,刚才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现象呢?
       一行人紧张了起来。戚女士摆摆手,对龙佳说,龙小姐,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宾馆吧。
       戚女士情绪的陡然变化,令一行人如坠五里雾中。
       “还魂草”传奇
       翌日,戚女士以身体欠佳为由,谢绝了县里安排的活动。冯五和龙佳劝她到医院看医生,她也谢绝了。两个年轻人为此焦虑不安。冯五悄悄地对龙佳说,据我观察,母亲情绪的变化是与你外公有关。
       这是为什么呢?龙佳问。
       冯五摇摇头,一脸的迷茫。
       晚上,县长以个人名义在戚女士下榻的綦州宾馆设宴,请戚女士母子共进晚餐。陈局长和龙佳应邀作陪。
       做川菜的厨师是专程从市里请来的。县长对戚女士说,这几天太忙,没来看望戚老,请多谅解。
       戚女士说,用不着这么客气。我们来这里,已给大家添麻烦了。
       席间,宾主说着些闲话,气氛显得十分轻松。
       酒至半酣,龙佳按着事先的安排对戚女士说,阿姨,前次冯五在西部中医药交易会上打听“还魂草”,多亏了组委会的同志帮忙,要不,事情肯定不会这么顺利的。
       是么?戚女士举着小酒杯,深情地看着这个活泼漂亮的姑娘,心中充满了矛盾。是的,这是个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中国姑娘,是她理想中的儿媳妇。如果将来能成为自己的帮手,对发展自己的事业,那的确是锦上添花,可她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外孙女儿呢?
       单纯的姑娘一点未发现戚女士表情的变化,仍兴致勃勃地说,阿姨,这“还魂草”还有一个神奇的故事呢!
       是吗?说来听听。为不伤害这天真的姑娘,戚女士强忍心中的不快,饶有兴趣地说。
       好,我就说给大家听:公元1851年,广西金田爆发了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两年后,太平军占领了南京,洪秀全当上了天王。然而,不久就发生了内部倾轧。几年后,即1857年,翼王石达开因受到猜忌,一气之下带了十多万人马离开南京,独自转战于浙江、江西、福建等地。石达开的部队纪律严明,作战勇敢,受到老百姓的拥戴,所向披靡。为消灭这支义军,清政府调动了大量军队进行围剿。石达开的部队失去后方,渐成孤军,转战几年后损失惨重。被迫于1862年2月由湖南进入四川。当初出南京时的十多万人马仅剩四万了。经过在涪州的激战后,四万余众辗转进入綦州境地。一入綦州,石达开便觉得身体不适,茶饭不思,不久便喘气咳嗽不止,随军军医冯允把脉诊断后,配了几剂药,煎汤给石达开服下,可不见好转,到后来竟卧床不起了。用重金请得当地名医诊治,也无效果。清兵追杀不断,主帅重病缠身,全军上下人心惶惶。作为军医的冯允,更是心急如焚。
       时值农历七月上旬,酷暑难耐。重病中的石达开令部队避开清军锋芒,撤入附近一处大山休憩,以待时机。那山名叫綦山,延绵十数余里,古木参天,峰高千仞。石达开择一僻静阴凉处下帐调养,其余将士也择地而栖。
       这天午饭后,冯允伺候石达开服下汤药,伏案假寐。朦胧中,忽见一鹤发银须的老翁飘然而至。那老翁对冯允大声道,救翼王者,还魂草也!冯允忙躬身一揖,问道,敢问仙翁,何处有还魂草?老翁道,骑翼王宝驹进此山深处自然可觅!冯允还要问什么,可那老翁早已不见。冯允倏地醒来,但闻帐外翼王坐骑嘶鸣不已,冯允步出帐外,只见翼王战马前蹄腾空,仰天长啸。冯允想起适才梦中情景,遂解开缰绳,跨上马去。那战马展开四蹄,驮着冯允竟向綦山深处驰去。
       战马驮着冯允跨溪过涧,跃坎攀崖,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所在就再也不走了。冯允跳下马来,但见地面荒草丛中,稀稀落落地夹杂着些茎高一尺多,叶互生,呈卵型,有微微芳香味的不知名的草本植物。他摘下一片叶子来放在嘴里细细咀嚼,觉得味辛微甘,认定这就是梦中老翁指点的还魂草!便小心翼翼地摘了大捆,然后跨上战马,驰回翼王大帐。冯允将那草药煎汤,给翼王服下三剂后,翼王便觉神清气爽,呼吸平稳,腹中饥渴起来。冯允大喜,嘱咐厨子熬了大米莲子粥侍候翼王服下,自己带着两个小兵骑马去深山中再次采得还魂草来,煎成汤剂伺候翼王饮服。自此,翼王便觉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十多日后便止住了喘咳,调养月余便体健如常了。冯允拿着那神奇草药向山中人家请教药名,可谁也说不出来,想起梦中老翁所言,便将那草药命名为“还魂草”。
       冯五听了笑道,这太神奇了,简直是一个神话故事。
       龙佳说,别打岔,故事还没完呢!
       龙佳接着说,翼王康复后,带着人马撤出綦州继续西进。可却在抢渡大渡河时,被清军总兵唐友耕的部队打败,四万人马仅剩七千。石达开走投无路,为保住七千下属的性命,思忖再三,竟不听大家的劝阻,主动到清军总兵唐友耕帐下受缚。唐友耕将其押到四川成都。四川总督骆秉章在湖南任职时曾与石达开交过手,此番俘虏石达开,心中大喜,为绝后患,便将其残杀了,七千军士也大部分被害。
       翼王被害时,冯允侥幸逃脱。逃脱后的冯允想起綦山治疗咳喘的神奇草药“还魂草”来,便昼伏夜行,躲过清军关卡,历一月之久潜到綦山。自此,便在綦山悬壶济世,落脚生根,娶妻生子,“还魂草”从此便流行于世间了。
       小佳,你这个故事是杜撰还是真实的?冯五听后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啊!谁骗你呢!龙佳噘着嘴说。
       陈局长附和着说,是真是假,没有权威机构考证,可綦山镇那一带的老百姓都这样说呢。
       大家都为这个故事感叹着,唯戚女士神色凝重,一言不发。临到席散时,她说,明晚我在此设宴,答谢县政府及大家对我此次中国之行的关照,请在座诸位务必光临。
       往事不堪回首
       戚女士的答谢宴令陈局长感到十分紧张。客人到綦州看了凤兰花后既没有采购意向,更没有合作承诺,竟设起“答谢宴”来,是准备“打道回府”了么?如果是那样,此次的“工作”岂不又白费了?此刻,他想起自己去年年终总结时的尴尬和今年年初在县经济工作会议上的表态,如芒在背。
       晚上,一行人如约赴宴。席间,宾主都有些拘谨。戚女士向客人们敬过酒后说,小佳,昨天你讲的那个故事太动人了,是你外公告诉你的吧?
       龙佳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呢,阿姨?
       戚女士没有回答,却说,你外公只给你讲了一半,后面的更精彩,你知道么?
       龙佳笑笑,摇摇头。陈局长、县长和冯五惊疑地望着戚女士。
       那好,我把后面的故事接着讲给大家听。戚女士说。
       她说,冯允在綦山扎根后,用还魂草等药物治病救人,受到众乡邻的爱戴。若干年后,冯允无疾而终。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事业。运用家传医术和“还魂草”立足医界,颇有口碑。到第三代时,冯家行医卖药已有积蓄,便在住地置了房屋、田产,那地方就顺理成章叫冯家湾了。冯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到第四代时竟是一个女儿。冯家这个女儿自幼聪慧,父母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并按家族字辈排序取名为冯南华。其时,冯南华的父母已届中年了。
       冯南华?怎么和那药名一样呢?龙佳惊奇地问。原来綦州土语,“冯南华”与“凤兰花”发音完全一致。
       戚女士似乎未听到龙佳的问话,自顾继续讲述着。
       旧中国重男轻女,家传的技艺通常只传子不传女。然而,如今只有这么个女儿,冯家怕祖辈医道失传,只好将医术传给她。
       冯南华五岁时,父亲便教她识中药、背汤头。稍大就送她到学校读书,希望她将来能弘扬冯家的医道。冯南华读书用功,各科成绩都很好,她特别爱好文学,崇拜宋代的女词人李清照和当代的女作家冰心。初中毕业后,冯父本欲叫她回家帮着料理药铺,可她却考上了重庆第一师范国文专业,说多读几年书再回来。此时的冯南华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不仅学习成绩好,体育也不错,尤其是游泳,曾代表学校参加重庆市大中学校运动会并获得冠军称号,被誉为“校花”。同班有个男生长得一表人才,彬彬有礼,朝夕相处中,冯南华与他便生出些情意来。后来,那男生家里遭遇不测,断了财路,打算退学。冯南华得知后慷慨解囊,资助他继续学习。
       
       那年,綦山一带流感爆发,冯家药铺病员盈门,药物供不应求。有一天冯父上山采药,不慎掉下悬崖丧生,母亲为此忧郁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无奈,冯南华只好辍学回家,经营祖辈传下的药铺、田产。
       不久,那男生从师范学校毕业,按照冯南华的意思到綦山镇小学当了语文教员,并和她结了婚。解放后评“成份”时,冯南华由于有田地、房屋等财产而被评为“地主”。那当小学教员的男生想得到提拔,就要争取入党。而冯南华的地主成份成了他入党的障碍。于是,他就找个借口抛弃了有恩于自己的妻子。
       说到这里,戚女士禁不住抽泣起来。冯五上前扶着她的肩说,妈,不必为故事里的人难过嘛。
       戚女士止住了抽泣,用纸巾擦了擦眼角,对大家说,实在对不起,上了年纪,太容易动感情了。
       然而,大家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不论戚女士试图用什么方式调整气氛,大家始终兴奋不起来。
       晚宴极不协调地进行着。终于,县长说话了,戚老,你讲的故事中那个男生昧着良心抛弃妻子的事,在那个年代很普遍。然而,那个年代永远过去了,就不要为此太伤感了吧。戚老如果在綦州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们,政府部门一定会尽力解决的。
       戚女士轻轻点着头说,我知道。
       晚宴结束后,戚女士对龙佳说,小佳,今晚上咱们谈谈好么?
       陈局长忙抢着说,行,龙经理,好好与戚女士沟通沟通。
       沉痛的故土之恋
       龙佳随戚女士来到他们的套房。戚女士对龙佳说,龙小姐,今晚上我请你来,是给你们,她指了指冯五说,讲我刚才在宴席上尚未讲完的故事。
       冯五再度陷入迷茫之中。来到綦州这几天,他发现母亲时而亢奋,时而忧郁,情绪波动大,很担心她的身体健康。
       戚女士不管两个年轻人的反应,接着讲了起来。
       她说,冯南华被她那忘恩负义的丈夫抛弃后,悲伤不已。然而,她没有颓废,没有沉沦。她的土地、房屋土改时就被没收了,她靠经营在綦山场上的冯家药铺过日子。其间,除了应对药铺事务外,她把全部精力用来学习中医药知识。传统医道,医、药不分,什么《本草纲目》、《素问》、《难经》、《伤寒杂病论》等医药书籍她读得滚瓜烂熟。“还魂草”这种药材虽有奇效,可很难采集,她便将其做人工栽培的试验,并逐渐摸索出了一些这种药物的生长规律。
       几年后,在一场反右斗争中,各乡都要完成“反右”的任务。綦山乡地处边远,贫穷落后,按右派标准,够格当上的人实在没有。然而,上级下有“指标”,不完成可是对政治运动的态度问题呢!于是,她的前夫、刚入党的乡文书在上报材料时填上了她的名字。理由是她有师范学校肄业的文化、有反对农业合作化的言论。不久,上级批准了这份材料,她便糊里糊涂地成了既是地主份子、又是右派的“双料”坏分子。在綦山场上的药铺也被查封了,她被押送到綦山村她父辈置田地的地方———冯家湾接受监督改造。
       在后来的日子里,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她的身心遭受着严重的折磨,然而她坚强地挺过来了。她有文化,有医术,常常为乡亲们写信、治病。尽管她是“双料”的坏分子,却受到乡亲们的暗中保护,免遭了不少皮肉之苦。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那年中国掀起了知青运动。她所在的冯家湾生产队也安排了一个重庆知识青年。那时,虽然她依然戴着“双料坏分子”的帽子,可她却因有师范学校肄业的学历,而被安排为村小教员。
       学校设在当地一个叫“川祖庙”的庙宇里,房屋虽然破旧,倒也宽敞。那个知青安排到生产队后,也在庙里一间空房子住下了。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瘦弱青年,戴着近视眼镜,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知青的父亲是重庆大学电机系的知名教授,文化革命一开始,就被列为“反动学术权威”而遭到批判,在一次批斗会上,他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了。
       那知青性格内向,成天沉默寡言,出工后就闷在屋里看书,极少和人交往。有一次,冯南华偶从他的房前走过,见他墙上贴有一首元曲大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字句赫然跃入她的眼帘。她也很喜欢这首曲,便走进屋里和知青闲聊起来,并对他说,小伙子,你把这样的词句贴在墙上是很危险的。好在这儿的人不知道此曲的含义。否则,他们可以说你在追求封建士大夫的没落情趣而上纲上线地批判你,你可能会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的。
       知青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她理解知青的心境,默默地离开了。当晚她步马致远之韵,反其意写了一曲《天净沙·春思》赠送给知青。工整的行书写成的“嫩竹垂柳百花,蜜蜂蝴蝶飞鸟,万物争先向上,雄心壮志,当在胸中发芽”的词句,覆盖了那幅《天净沙·秋思》。她开导知青说,人生的旅途是坎坷不平的,不管遇到什么磨难和挫折,都不要气馁,不要消沉,要有勇往直前的气魄去面对,我的磨难就太多了,然而,我依然顽强地面对着……那知青为此感动不已,他钦佩这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双料”坏分子,对她说,冯老师,你的曲作得好,字写得好,话也说得好,真让我钦佩。自此以后,他们间的交流多了起来。他们常常在一起谈文学,谈人生,知青一扫忧郁沉默的习性,变得开朗起来。
       有一次,知青患了重感冒,咳嗽不已,冯南华给他把过脉后,配了还魂草等几味中药给他煎汤服下,几天后就好了。知青很感激,对她说,冯老师,真感谢你啊。冯南华半开玩笑地说,不用谢,只是以后不许再叫老师了。知青说,叫什么呢?冯南华想了想说,叫冯姐吧!那知青叫了一声,冯姐!冯南华听后,心中怦然一动,情不自禁地把他搂住了。多年来,冯南华孑然一身,与人少有往来,极少沟通。一声甜甜的“冯姐”,唤起了她对久违的亲情的向往,融化了尘封在她心中多年的情感坚冰。在蛮荒的綦山深处,在破旧的川祖庙里,他们的关系密切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惺惺相惜,彼此照顾,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以十六岁的年龄差距开始了真诚的恋爱。那是些多么令人陶醉的日子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在昏暗的油灯下卿卿我我,共话衷肠。冯南华还给知青讲针灸穴位,讲自己多年来积累的中医药知识,讲人工栽培还魂草的初步经验……
       他们的真诚填补了年龄差距的鸿沟,爱情健康地发展着。
       有一天,那知青干活时扭伤了腰。晚上,冯南华在自己的屋里为他做推拿理疗。他太累了,做完理疗后,已呼呼入睡了。冯南华不忍心唤醒他,就让他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半夜,房屋被打得咚咚直响,冯老师,冯老师!有人高叫着。原来是贫协主席老曾,他的女儿半夜突发高烧,是来请冯南华“出诊”的。好心的冯南华不顾知青睡在自己床上的嫌疑,开门随老曾去了。
       老曾看到了躺在冯老师床上的知青。“重庆知青上了一个可以当他妈的双料坏分子的床”的新闻,从老曾嘴里“秘密”传出,越传越神,越传越远,终于传到了公社革委会。已经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冯南华的前夫,早就风闻了前妻演绎的女大男小的恋爱故事,然而“上床”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这使他对此既恼怒又嫉妒,指示大队革委会,要以“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惩治这对“狗男女”。初涉世事的知青吓住了,说,冯姐,我们离开这儿,跑吧。饱经风霜的冯南华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跑,往哪里跑?这儿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怕什么?我们都是单身男女,正大光明地结婚吧!于是,他们一起到公社去,要求办理结婚证明。公社文书早已得到公社革委会主任的指示,拒不开证明,还对冯南华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是毛主席派来的,你一个能当人家妈的双料坏分子勾引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这是典型的破坏上山下乡的行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由分说地将冯南华关进了公社的“隔离室”,声称要将这一典型事例上报县革委,听候处理。又对那知青说,赶快悬崖勒马,写出检查,反戈一击,揭露坏分子勾引知青的无耻行为。知青听后默默地回生产队去了。
       
       是夜,伸手不见五指。午夜过后,那知青从房顶上揭瓦入室,解开了绑在冯南华身上的绳索,打开房门,拉着冯南华趁着夜色悄悄逃去。知青说,冯姐,不要再犹豫了,我们远走高飞吧。冯南华终于默认了。她土生土长,路径熟悉,和知青循着一条小路跑了。
       时值初夏。天蒙蒙亮时,突然雷声大作,“哗哗啦啦”地下起雨来。二人冒着倾盆大雨继续赶路。往哪里跑?他们心中没底,只有一个尽快离开这儿的念头。雨越下越大,山洪爆发了。当他们赶到綦河边时,天已大亮了,平时缓慢流淌的綦河,现在如一头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着,踏着过河的“跳礅”早已淹没了。怎么办呢?二人正犹豫,知青突然发现身后有追兵,说,冯姐,不好,公社革委会派人追我们来了。冯南华转身看去,果然见前夫、公社革委会主任带着十来个民兵荷枪实弹追踪而来。趟水过河!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原本只两尺多深的綦河这时已没过胸脯,两人相挽着一步步地向河对岸趟去。冯南华问知青会游泳么?知青说,不会。冯南华说,不要怕,我当年是学校的游泳冠军。说话间,一股激流袭来,二人被冲出好远。冯南华说,别紧张,拉着我。此刻,公社革委会主任带着的人已经来到岸边,大声喊着,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知青一惊,脚下猛地一滑,身子一偏。冯南华抓住他的手,稳住了他的身子,然而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知青一怵,慢慢地倒了下去,浑浊的河水霎时变得鲜红。知青挣扎着叫了声,冯姐,你保重———便被河水冲走了。冯南华潜水追去,企图抓住他,可却什么也未抓着,自己却被河水冲出好远好远……
       眼睁睁地看着知青葬身綦河,冯南华悲痛不已,此刻“砰”地又一声枪响,一粒子弹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冯南华一怔,猛地一下潜入奔腾的河水中。凭着当年在学校时练就的游泳本领,她一口气潜了好远、好远……
       一道电光在空中闪过,綦河水面被雨柱搅得一片模糊。公社革委会主任带着的基干民兵顺着綦河追了几百公尺,可始终不见冯南华的身影,只好悻悻离去。
       逃出虎口的冯南华女扮男装,扮成一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混迹在川黔交界地带,凭着自己的医术和推拿按摩的本领谋生。后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她又惊又喜,这是那个知青的骨血,冯允的五世传人。她发誓,再苦再累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于是,她省吃俭用,拼命攒钱。不久,她在贵州大山中的一个小镇结识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年夫妇。那老头子正患着咳嗽病,她为老人治好病后,认那对老人为父母。几个月后,就在那老人家里生下一个儿子。一年后,那对老年夫妻相继过世,冯南华只好带着一岁多的儿子,踏上了漂泊之路。
       她和一个卖药的苗族妇女辗转漂泊到了云南。那时,地处云南中缅边境一带的橡胶农场来了很多北京、重庆、上海的知青。冯南华以为那些知青们治病为业,在那里足足待了两年。她的医术高明,为人豁达,在那里渐成“名医”。可她的“出名”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要清查她的户籍。她是没有户口的“黑人”,闻讯后,她带着三岁的儿子在知青们的掩护下顺利地越过国境,到了缅甸,后来又到了泰国。在曼谷,她在为一个当地华人治病时,奇迹般地遇到了当年在重庆第一师范学校读书,后来又到美国定居的一个女同学。那同学知道她的遭遇后,十分同情,在那同学的帮助下,她们母子又辗转去了美国。
       到了美国后,冯南华历经艰辛。二十多年后,终于事业有成,有了自己颇具规模的健身堂,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她时刻关注着祖国,关注着家乡,当得知国家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欢迎国外商人投资的信息后,她带着儿子回到祖国,回到她的家乡。
       妈,我知道了,那个冯南华就是你。冯五心中豁然开朗,关于自己身世的谜团倏地解开了。
       戚女士闻言潸然泪下。五儿,她一把搂住了儿子,母子俩禁不住泪流满面。
       龙佳听完故事后,惊叹不已。半晌,方说道,阿姨,那些荒唐的岁月永远成为过去了。你已经苦尽甘来,事业有成,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戚女士镇静了下来,说,我的话还没有完呢。龙小姐,冯南华的确就是我。尽管故乡曾经对我那么刻薄,可我却深恋着它。戚周仁,知道么,我永远没有忘记,自己是“綦州人”。
       原来如此!两个年轻人恍然大悟。冯五说,那么我“冯五”也就是冯允的五世传人?
       是的,一点没错。你是冯允的后代,不管过去、现在和将来,用中医药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天职!
       龙佳拍着手说,太好了,这是一部精彩的传奇小说!
       戚女士说,龙小姐,可是此刻,我的内心十分矛盾。当初抛弃我、迫害我,让我漂泊异国他乡的人,仍在我们的圈子中。
       谁?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小佳的外公,那位看守凤兰花种植园的王义。
       啊?龙佳犹如被人敲了一棒,木愣愣地呆住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这不可能哟!
       一点没错。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只有他才知道还魂草的故事。而且,还魂草的人工栽培技术,是我探索多年后的成果,也只有他才知道。
       龙佳听后,突然,她惊叫一声,天啊!冲出了宾馆……
       墓地思索
       戚女士的传奇经历在小城风快地传了出来。《綦州周报》的记者笔下生花,将其渲染成一篇扣人心弦的优美的报告文学:《故土之恋》,刊于该报上。綦州县为此刮起了一阵旋风。人们纷纷议论着,赞叹戚女士善良能干,富有正义感,热爱祖国,热爱家乡;唾弃王义卑鄙无耻,无情无义。冯五、龙佳则陷入了极度苦恼之中。尤其是龙佳,她不相信自己的外公竟是那么一个绝情寡义的人,然而,这又是活生生的事实,而且伤害的竟是自己最心爱的人的母亲。她觉得这太残酷了!
       戚女士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这天,天气晴朗,她带着冯五再次来到綦山镇,在冯家湾冯家屋基后的半坡上找到冯家先人的坟墓。她按照传统的祭祀习俗,和冯五逐一在先人们的坟墓前放过鞭炮后,点上了香烛纸钱,长跪不起。袅袅的烟雾中,她泪眼模糊了,老祖宗,我回来了,她心里默念着,脑海里思绪翻飞。
       三十多年了,离开这块生养她的土地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是充满艰辛的三十多年,奋斗的三十多年,也是她人生履历中最辉煌的三十多年,作为冯家的子孙,她无愧于列祖列宗了。
       初到美国时,她靠为人洗衣物、洗碗盘挣钱来维持母子俩的生计。后来,经那位好心同学的引荐,她开始在华人圈子里给人做推拿、按摩理疗。出色的理疗效果使她逐渐得到人们的认可。她的针灸技术不仅华人青睐,不少美国人在接受了治疗后,也为那几根银针的神奇疗效伸出大拇指叫OK!她的技艺和勤奋,换来的报酬使她们母子在温饱之余逐渐有了积蓄。她想像当初在祖国那样,开一间诊所挂牌行医。可美国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国家,在自然科学领域特别注重用数据说话,中医传统的“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理论,虽然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与疾病作斗争的经验总结,但缺乏科学的数据说明,难以用现代医学理论准确表达,因而被认为缺乏理论支持而不被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所承认。中医药在那里是不能注册为“合法”的。她的初衷无法实现。然而,美国又是十分开放的国家,只要不违法,干什么都可以。为此,她灵机一动,避开“诊所”、“医药”之类的敏感词眼,而办起“戚氏保健堂”,让华人及认可中医药的其他人来此接受推拿、按摩、针灸理疗,享用用中药配制的保健食品调理疾病。多年来,“机械”的美国人为她的保健堂用石头(矿物性中药)、昆虫(动物性中药)及树皮草根(植物性中药)神奇地“调理”好一些化学药物很难治愈的疾病而百思不得其解。
       
       美国对从中国进口药物严加控制。她就以保健品、食品、食品添加剂为名,从台湾、港澳进口原生中药材,只是那样做成本太高,多年来,她就盼着能从大陆直接进口。
       经过多年的奋斗,她的保健堂越办越红火,她做梦都没想到,那年被迫远走高飞,竟使她在异国他乡干出了一番事业来。不尽如人意的是,她的保健堂似乎有些“地下”的色彩,没有理直气壮地登上“大雅之堂”。为此,她总觉得有些遗憾。随着经济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各国间的经济文化交流更加频繁了。中药的功效逐渐为世人所认可。日本、韩国的中成药在国际市场上崭露头角,尤其是日本,将从中国进口的原生药材加工成成药后,以“汉方药”的名义,销往欧美国家。精美的包装,神奇的疗效,受到了世人的青睐,而作为中药发源地的中国,由于种植加工等方面的问题,其药物仅为东南亚及本土周边国家所接受,且处于“一流的疗效,二流的包装,三流的价格”的尴尬境地,在国际市场上所占的份额极小。她为此十分不平,中药之根在中国!作为中医药世家的炎黄子孙,她决心为中医药走向世界出一份力。
       从逃出家乡的那天起,她就时刻想回到家乡去。那里有先人的遗骨和事业,还有那些在极端困难的日子里保护过自己的父老乡亲。这种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这些年来,她从报上、从大陆到美国的留学生及其他人那里,知道中国政治上开放了,经济上强大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结束了。她多么想回到大陆去看看啊!就像离开父母多年的儿女期盼回到父母身边那样,可拿什么去报答祖国呢?她想到祖祖辈辈经营过的神奇的“还魂草”来。她想把这种仅在小范围发挥效能的药物引向世界,于是,就让儿子作“尖兵”,先回中国“侦察”情况,结果让人振奋。于是,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在家乡考察的这几天里,所见所闻令她非常满意。记忆中的旧綦州已经荡然无存。贫穷、落后的现象也已大大改观。最重要的是再不用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她还了解到“还魂草”,这种已用“凤兰花”为商品名的菊科植物经重庆中医药研究所检测,已弄清其有效成份为黄酮和生物碱。从黄酮中还可分离出金丝桃苷单体。这些有效成份具有松弛平滑肌的作用,是一种难得的、毒副作用极小的宝贵中药材。綦州中医院用自制的凤兰花糖浆剂做了200例临床试验,结果表明该制剂的有效率达到88%,显效率达70%。如此高的疗效,不仅是患者的福音,其中更有可喜的经济效益,她兴奋异常,决心投入资金与龙佳的公司合作,扩大原药种植面积,兴建一座现代化的中药制剂厂,然后通过自己的关系逐渐将其销往美国,以实现让中医药走向世界的夙愿。然而王义的出现,却让她想起了过去那些叫人不堪回首的屈辱,故而陷入了投资与否的苦痛抉择之中。
       在她和王义还是夫妻的时候,她是幸福的。王义在教学之余帮着她进山采摘还魂草,还与她一起探索人工栽培还魂草的方法。她猜测,龙佳能用人工的方法培植出还魂草,很可能是王义尚未痴呆前向她传授了当初他们总结出来的经验。“凤兰花”,綦州方言就是冯南华的谐音。“冯南华”三个字只有王义知道,难道是王义逼走自己后,哪一天突然良心发现,想起了她,而用她的姓名给这种本属于她的药材命名的么?这,倒要问一问龙佳。她想。
       纸钱燃尽了,冯五搀着母亲慢慢地离开了墓地。
       又起波澜
       冯五问龙佳,为什么要用“凤兰花”命名还魂草?龙佳说,她不知道,是她父亲申报的。她父亲现正外出考察,等他回来再问问吧。
       烦恼困扰着戚女士,她觉得,她需要暂时离开这让她留念而又伤心的地方,回美国去调理自己的情绪。
       冯五理解母亲的心境,既然过去和现在都是那么令母亲不如意,那就离开这儿吧!可是,他却向母亲提出,在回美国之前,他要和龙佳举行婚礼。
       结婚,和龙佳?戚女士闻言大惊,说,五儿,你不觉得这太仓促了么?
       妈,不仓促。我们相识已两个多月了,我们彼此心心相印。冯五诚恳地向母亲说。再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叫“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么?小佳是我婚姻和事业的最佳人选!
       冯五说得很在理,多年来,戚女士就期盼儿子能找一个懂中医药的媳妇,以继承传统的中医药事业。现在,有了如此理想的人选,那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再说,上辈人酿下的苦果,不应该让后辈来品尝,何况王义已经是个痴呆的废人了。
       她的父母同意么?戚女士问。
       小佳已经和她的父母通过电话,他们表示同意,并决定提前结束考察,回綦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冯五答道。
       戚女士问,结婚后,你是留在这儿,还是把小佳带到美国?
       冯五顿了顿说,这,我还没有考虑。不过,这绝不能成为决定我们是否举行婚礼的理由。
       略为沉思后,戚女士说道,好吧,我同意。不过,婚姻归婚姻,商业问题归商业问题。她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
       两天后,龙佳和冯五就在他们下榻的宾馆举行婚礼。龙佳的亲戚朋友、同学及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都闻讯赶来为她祝福,唯男方冯五除母亲外,没有一个宾客。
       招商局陈局长是主婚人。他们的婚礼这么仓促,陈局长起了“催化剂”的作用。当闻知戚女士因与王义的历史纠葛,一气之下打算回美国后,陈主任心急如焚,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而鼓动这对热恋中的年轻人闪电般地结婚,以为将来的合作埋下“伏笔”。
       龙佳的父亲龙大成接到女儿的电话后,和妻子放下手中的事情,风尘仆仆地赶回綦州。他心想,这女娃子也太急躁了,连女婿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再说,独生女儿的终身大事,做父母的总得备一份像样的嫁妆呀!
       终于,龙大成夫妇在婚礼开始前赶到了宾馆。
       龙佳挽着双亲,满脸幸福地来到在贵宾室休息的婆母面前,羞涩地叫了一声妈妈,把自己的父母介绍给她。
       戚女士高兴地站起身来,打量着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高大汉子,龙大成也满怀喜悦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大洋那边来的“亲家”。
       他们相互久久地凝视着。良久,遥远的记忆慢慢地在脑海里复苏,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急剧地变化着,沉思、疑惑、惊愕……
       终于,龙大成哽咽着叫了一声,你是冯姐!
       戚女士“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抓着龙大成的手说,你,你是大成,三十多年了……你还健在?
       我没有死,我好好地活着,三十多年了,我没有忘记你!高高大大的中年汉子龙大成,禁不住泪如泉涌。
       龙佳、冯五和龙佳的母亲以及亲朋好友们为眼前的情景大惑不解。
       冯五惶惑地问道,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戚女士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她惊叫一声,啊!五儿、小佳,你们不能结婚!你们是兄妹……
       石破天惊!主婚人陈局长及到场祝贺的宾客,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龙佳、冯五立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化解“不解之谜”
       那天黎明时分,冯南华和龙大成被王义带着的民兵追赶到綦河边,龙大成被枪弹击伤跌入水中后昏死过去,被河水冲到了下游七八里远的沙滩边。
       不多久,綦城中学下乡参加学农劳动的几个学生到沙滩割草时,发现了肚皮胀鼓鼓、肩上淌着血的他。十六岁的中学生王违轩惊叫着,这不是我们公社綦山大队冯家湾生产队的知青龙大成么?她认识龙大成,是因为龙大成他们那批知青到綦山公社报到时,她在父亲的办公室里见过他。她记得,那天她那当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父亲对这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知青大声训斥说,要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前途仍然是光明的!那时,她对父亲的这番话似懂非懂,觉得很好玩;现在,这个知青怎么“死”在这里了呢?一个胆子大的男生摸了摸龙大成的胸口,说,还有点热气。于是,便和几个同学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马路边,拦了一辆过路的卡车送到县城医院抢救。
       
       龙大成被王义派民兵打伤的消息,飞快传遍了綦山公社。在綦山公社插队落户的一百多名重庆知青被王义的恶劣行径激怒了。他们那批知青都是文革中的红卫兵,不少人参加过“文攻武卫”,在枪林弹雨中捍卫过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公社干部也敢打”的气概。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拿着棍棒包围了公社革委会,要求王义交出打伤知青的凶手,造成了震惊全市的綦州“6·10”事件。
       在重庆,知青家长们也行动起来,声称要成立请愿团,到市里请愿。市革委闻讯后劝阻了家长们,并立即指示綦州县革委严肃处理这件事。最后,县革委被迫撤消了王义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职务,将开枪打伤人的基干民兵送劳教队劳教三年。“6·10”事件这才平息了下去。
       王义撤职后,被安排在綦山公社中心小学,依旧重操二十年前的小学语文老师的旧业。
       半年多以后,龙大成伤愈出院,回到綦山大队冯家湾生产队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曾经四处打听冯姐的下落,可却始终未果。人们对冯南华去向的说法很多。一个同在綦山公社当知青的同学讲,有人曾在贵州遵义附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跟冯姐长得一模一样,怀疑就是女扮男装的她。龙大成闻讯后,立即跑到遵义寻觅,可却什么也没找到。又有人说,冯南华在綦河淹死了,尸体被冲到了长江,被打捞队打捞起来作无名尸体火化了。龙大成专程去打捞队打听,人家说,他们一年要捞好多无名尸体,火化后都是一包灰,谁知道哪个叫冯南华?还有人说,那天,王义带的民兵不仅开枪打伤了龙大成,还打死了冯南华。他们在綦河下游捞到她的尸体后,悄悄弄到綦山深处秘密处理了。否则,开枪的民兵要判无期徒刑的。这种说法活灵活现、流传最广。
       冯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龙大成苦痛了好多年。
       岁月在艰辛中流逝,王义的女儿王违轩也高中毕业了,按照当时的惯例,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到綦山公社插队落户,阴差阳错地分配到了龙大成所在的冯家湾生产队。
       龙大成在医院疗伤时间,王违轩曾常常利用星期天去探望他,还给他送过当时十分宝贵的鸡蛋、红糖等营养品。现在同是一个生产队的知青,在长期接触中,她觉得龙大成为人诚恳、正派,具有上进心,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龙大成也觉得这个姑娘善良、纯洁,和她父亲完全两样。
       冯姐失踪前,龙大成从她那里学到了些推拿、针灸的常识,还帮着她试着人工种植还魂草。冯姐下落不明后,那些书籍、笔记等资料他保管了下来,成了他自学中医药的宝贵教材。那时,农村推行赤脚医生制度,他高中文化,表现又好,自然成了最佳的赤脚医生人选,被送到县里参加过好多次短期培训。
       后来,知青中表现好的人不少通过招工,顶替父母工作及参军等方式逐渐回城工作了。龙大成迷上了中医药,居然放弃了一个个的招工机会,专心致志地当起他的赤脚医生来。在公社几十个赤脚医生中,他的医术出类拔萃。
       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了龙大成心灵上的伤痛。王违轩和他的友谊逐渐发展成为爱情。王义为此大为恼火,昔日妻子的情人居然要成为自己的女婿,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可王违轩却“示威”地向他表白,此生非龙大成不嫁!几经较量,王义无可奈何,只好由她去了。撤消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处分、女儿背离、老伴过世等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王义灰心丧气,忧郁成疾,几年后,他再也不能胜任教员的职务,办了因病退休的手续,由王违轩顶替了他的工作。1976年,王违轩和赤脚医生龙大成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宝贝女儿龙佳。
       这时,高考制度恢复了,王违轩支持丈夫参加考试。这个重庆一中高68级的老知青,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医学院中医专业,毕业后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主动要求回到偏僻的綦山镇,成了镇卫生所的中医师。改革开放后,他辞去公职,在綦山镇办起了私人经营的中药店。经过多年的精心经营,药店越办越大,后来便进军县城,创办了綦州县綦山中药材公司。多年来,他没有停止对还魂草的人工种植方法的探索和实践。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掌握了这种药材的种植技术,三年前,他将这种药材送到重庆中药检验所做药理试验。专家肯定了这种药材的功用,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宝贵药材。龙大成便申报发明专利,将其载入重庆市地方药典,以扩大使用范围,造福于民。他认为这种药材得以问世,功归于冯姐,为了纪念她,便以“冯南华”的谐音将其注册为“凤兰花”。
       两年前,女儿从医学院毕业了,他便让女儿担任了公司经理,让她处理日常经营事务,自己则将精力投入到凤兰花制剂的开发上。妻子王违轩也在学校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成为他的助手。半月前,夫妻俩带着凤兰花制剂的研发资料及样品,到咳喘病多发地区去宣传、推介这种药品,四处寻觅把企业做大做强的路子。如果不是突然接到女儿要结婚的电话,此时他们还在外地忙乎呢!
       美丽的结局
       龙佳与冯五的兄妹关系的渊源揭秘后,二人由惊愕、尴尬转而变为欣慰。尤其是冯五,从认识龙佳的那天起,他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把他们连在一起。起初还以为是爱情,现在才明白,那是血缘,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血缘!困惑自己多年的身世之谜解开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
       人们对戚女士和龙大成昔日的不幸遭遇予以深切的同情,对他们今天的盛世相逢表示衷心的祝贺。
       然而,戚女士、龙大成夫妻却陷入了各自的烦恼中。
       最初,龙大成兴奋异常,在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失散三十多年的恋人神奇地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从未见过面,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的英俊儿子。真是喜从天降啊!然而,兴奋之余,他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复杂的亲情关系。
       最觉尴尬和担忧的是王违轩。
       龙大成与父亲前妻的恋情,在王违轩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为綦山地区众所周知了。但后来她也是在大家公认这个“恋人”永远地失踪了之后,才作出冲破围城与龙大成相恋并结婚的抉择的。可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丈夫失踪的恋人竟带着他们的儿子,如此这般地闯入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她是从美国回来的,她财大气粗,有特殊的身份和影响,她会不会报复伤害过她的前夫、自己的父亲,并由此而牵涉到自己呢?她和丈夫有着那么一段刻骨铭心、患难与共的经历。她来了,丈夫会不会和她重温旧梦呢?如果是那样,自己又将处于何种地位呢?这个幸福的家还会存在么?她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历尽人生坎坷的戚女士心潮起伏。
       当年,真诚相爱的恋人大难不死,这是她几十年来绝对未曾想到过的。他们的相恋始于中医药,几十年后的神奇重逢又缘于中医药,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份吧!小时候,她听父亲摆过一个龙门阵。龙门阵的主人公是一对历经磨难而最终团圆的恩爱夫妻。龙门阵的主题是说夫妻的缘份是前世定下的。她那时还听不大懂,也不相信。成年后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她似乎懂了,也相信了。那么,龙大成与自己有缘份么?魅力十足的高大的男子汉,在事业上孜孜不倦勇于进取的探索者,多么令人心仪的人生伴侣啊!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能和自己再度携手并肩,共谋事业,那人生就太完美了。她历经了人生的磨难,她应该得到本当属于她的一切!
       然而这现实么?尽管当年他们的相恋是真诚的,但那毕竟是畸形时代的产物,他们间毕竟有着几乎是一代人的年龄差距啊!更重要的是王违轩早已是他合法的妻子了。破镜重圆,必将会像当初王违轩的父亲伤害自己那样伤害她的!她告诫自己,绝不能让当年自己的悲剧在王违轩身上重演!
       面对现实,此时,到底是去还是留呢?一走了之,似乎少了烦恼。可自己此行的初衷绝不是为了龙大成,而是冲着家乡,冲着凤兰花的开发而来的呀。留下来,又如何与龙大成、王违轩相处呢?
       
       那晚,她几乎彻夜未眠,直到凌晨五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已是九点多钟了。
       一阵轻盈的电话铃声响起,她接过话筒来。里边传来服务员温柔的话语:戚女士么?楼下有客人要见您呢!
       是谁呢?她放下话筒,缓步走下楼来。大厅里,坐着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妪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原来是綦山镇的瘸腿老妪带着她的儿子从乡下找到宾馆来了。
       一见戚女士,瘸腿老妪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拉着她的手唠叨起来,冯家小姐呀,怪我眼睛不好使,那天没有认出你来。前两天,我无意间看到冯家坟山烧过纸,才想到肯定是你回来了,一打听,果然是你。几十年了,恩人啊,全靠那年你医好了我的腿。那阵子穷,连个意思都无法表达;现在好了,我儿孙满堂,吃穿不愁,青砖大瓦房好几间。听说你要回美国了,我赶来送块腊肉给你。我晓得你在美国也很发财,不缺啥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去年腊月间杀的猪儿,柏树桠熏的,香得很哟……
       戚女士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就在这刹那间,她毅然下定了决心。她接过腊肉,声音颤抖着说,老人家,你的心意我收下了。美国我不去了,这里才是我的家乡呢!
       瘸腿老妪说,那就好,那就好,等你忙过了,到我屋头里去耍几天。
       戚女士说,我肯定要来的。你们两娘母这么远来看我,真难为你们了。中午我要好好招待你们,还请几个客人来作陪。几十年的老乡亲了,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说罢,便吩咐冯五去张罗。
       午饭时,县长、陈局长、龙大成、王违轩、龙佳等人应邀高高兴兴地来到宾馆。
       戚女士早在客厅雅间门口迎候着。瘸腿老妪母子是主宾,戚女士请他们坐上席,他们推辞不过,只好坐了。母子俩见有县长、陈局长这样的大官在席上,显得有些拘束。
       县长说,谢谢你的款待,戚老。真令人高兴啊,是改革开放和西部开发的机遇让你们恋人、父子、兄妹得以团圆,大家得以相聚,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祝贺。不容易啊,你在这儿多呆些时间,到处走走,看看,什么时候动身回美国,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们去机场。
       戚女士答道,谢谢你,县长。我考虑再三,决定不去美国了。
       随行的陈局长闻言大喜,不等戚女士说完,就抢着说,对!留下来,龙大成需要你,家乡需要你,祖国的发展需要你啊!
       戚女士似乎没有听到陈局长的话,自顾对县长说,从逃出綦州的那天起,我就想回来,我终于回来了!至于和龙大成等人的关系,我会妥善处理的。此刻,七八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在她的脸上,她坦诚地对大家说,不堪回首的过去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让我们从头开始吧。我们中我年龄最大,大成、违轩,我仍然做你们夫妻的冯姐。我们老姐弟,还有五儿、小佳你们兄妹,大家各尽其力,携手合作,在这里创办一个“凤兰花开发有限公司”,研制中药制剂,让祖辈们的事业发扬光大。
       她的话音刚落,小客厅里倏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县长站起身来,兴奋地握着戚女士的手说,戚老,谢谢你,谢谢你。我代表全县父老乡亲谢谢你了!
       瘸腿老妪说,大小姐,我那孙娃子过两天到你们公司来打工,你一定要接收哟!
       戚女士说,你放心,肯定要收的。
       接下来,他们分了工,戚女士任公司董事长,龙佳任总经理,冯五任副总经理,龙大成、王违轩都任董事会成员。
       几天后,冯五和龙佳去美国办理资本转移手续去了。戚女士谢绝了县政府免费提供的招待所,到綦山镇乡下瘸腿老妪处租赁了一间房屋,与瘸腿老妪为邻暂住。
       龙大成夫妇仍担负起照顾王义的义务。
       不久,冯五带回了他们在美国的资本。在县政府的支持下,不到半年,在綦州县城外的一块土地上,綦州凤兰花开发有限公司下属的一座现代化中药制剂厂破土动工了。
       冯五、龙佳兄妹在前辈的扶持下,开始了新的创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