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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某个地方,某个姑娘
作者:竺大文

《收获》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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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四下午,刘劲意外地接到汪晓岚的电话。他正在出租车上,穿过大半个城区去送一份书稿。车在环城西路上被堵住了。这一带正在大范围的整修,马路的半边已经挖开,露出很深的沟。从出租车的窗口望去,刘劲只能看见遥远的红灯。汪晓岚说,罗俐回来了。刘劲心头微微一颤,仿佛给他打电话的就是罗俐本人似的。
       以前,罗俐也常常在这种时候跟他通电话。她照例会这样开始:“周末我们去哪儿?”对于刘劲,这个问题演变成了一种甜蜜的困惑。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先预备的几个想法都如同快速闪动的幻灯片一晃而过。有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城市对他而言是如此狭小,单调得像一根火腿肠。
       “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
       然后,刘劲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尽管他知道他根本没有在寻找答案,类似的困惑远非属于他个人的。这不仅仅是处在约会状态中的男女为到哪里消磨一个下午所产生的烦恼,而是具备了某种更为深奥的、超出他的理解能力的东西。
       他努力咽下了停留在嗓子眼里的口水。
       不过,刘劲同样知道,这个即将约定的地点终将暴露出来,尽管此刻它还隐藏在重重的时间迷雾背后。
       和罗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嘈杂的饭局上。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刘劲记得,他给老唐打了一个电话。毕业后,他并不常给老唐打电话,一年也打不了几次。在学校里,他们很熟,尽管老唐比他高出两级,学的也并非同一个专业。他起初和刘劲认识,是到刘劲的寝室里来看一个朋友,很快就和大家都混熟了。老唐能说,常常引经据典,时有妙语,在学校里风头很健。刘劲平时读的杂书也多,能够对老唐的话题做出呼应。对老唐来说,这很重要,因此,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但在刘劲的内心里,却多少有些抗拒。他知道老唐说的这些东西,但老唐能说得如此洒脱,他却不能,总不免别扭。毕业后,老唐与人合伙开了个文化投资公司,架式弄得很大,忙碌,有时打去只能支吾几句,也听不到他的长篇宏论了。
       但在那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刘劲就给他打了一次。老唐接了电话,很高兴,说正巧晚上有个聚会,好几个同学都要去,’大家可以聚一下,匆匆说了地点和时间,要刘劲一定加入。
       地点在大学的餐厅,一个三层的小楼。这幢房子像一个临时建筑,刘劲读书的时候就有了,就说要拆,但现在也没拆。里面自然是翻修过好几轮,除了大厅,还开了包厢。那次饭局有好几桌人,但和刘劲同桌的不少人看上去跟这所学校没有什么关系。刘劲确实遇到了几个许久未见的同学,话题很多,偏没见到老唐。在刘劲到来之前,饭桌上已经形成了几个小圈子。谈话大多局限在这些圈子以内。罗俐是另外一个圈子里的。这样,一直到饭局结束,刘劲也不知道桌子上的有些人是谁。
       但这足够使他注意到罗俐了。罗俐不像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姑娘。她会高声尖叫起来,或者爽朗地大笑。她几乎直截了当地朝对面一个留着鬓角的男人调情,至少,在刘劲看采是这样的。这些和当时桌子上火锅散发出的呛人的辣味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在聚餐结束的时候,她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刘劲的记忆对这部分却根本没有保存。
       事后,他问过一个同学,这个同学说她可能在哪个医院里工作,好几次在饭局上见过。同学问刘劲,是不是对她感兴趣?听说她现任的男朋友是个击剑教练,而且追她的人挺多的。刘劲当即笑笑,把话题扯了开去。他想,这种饭局上的相遇仿佛电脑屏保时划出的曲线,只具备几何学意义上的美感,自己不可能有精神准备去追逐这样一条曲线。
       但两个星期后,他们出人意料地在百货大楼顶层的美食广场重逢。这一次,罗俐的神情似乎换了一个人。那是下午,偌大的餐厅里冷冷清清。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桌前放着一本花面的笔记本,一杯橙汁几乎没动。刘劲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认出了他。罗俐望着窗外,镇定地说:“一个朋友,去年在下面的马路上出了车祸,死了。”
       刘劲顿时觉得尴尬,他意识到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他也向窗外看去。但实际上,他们所在的窗户太高了,就这样是看不见那条紧贴着这幢大楼的马路的。他看见的只是灰白的天空。他必须用手臂撑住窗台,把脸贴在玻璃上才能看见底下那条车流不息的街道。刘劲支起身子这样做了,他的手臂笨拙地按在玻璃上。当然,他不可能看到早就发生过的那场车祸。这个时候,正是一个绿灯。人群和车辆开始蠕动,然后,变得快速了,在另一边的白线后,车辆和人也很快聚集着,戴红袖章的纠察伸出了手臂,刘劲仿佛听到他在喊叫些什么,声音安静地刺穿了他们之间的空间。
       罗俐说:“还没吃吗?”没等刘劲回答,她又说:“这里的牛肉套餐不错。”刘劲于是点了一个。罗俐抬腕看自己的手表,“你不用管我,我答应自己到这里坐一个小时。还有十分钟,你正好可以吃饭。”说完,她又转头望着窗外的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当然,天空下面是那条川流不息的街道。
       刘劲用不了十分钟就打发了眼前的套餐。然后,他也要了一杯橙汁。服务员抹过的桌子上又变得干净。喝完了橙汁,他们像有默契似地往移动电梯走去。罗俐问:“还不错吧。”刘劲说:“什么?”罗俐说:“套餐呀。”她接着说:“我和周元元常来吃这里的套餐,我们原先是同事,就在对面的医药公司上班。”刘劲猜想,周元元应该是那个出车祸的朋友,而他的同学显然把医药公司错当成医院了。
       刘劲站在移动电梯上比罗俐高一阶的地方,阵阵微风从前面的通风口吹过来,罗俐的头发在他的眼皮底下轻轻抖动。她回头问道:“上次你怎么也去了?”刘劲明白她说的是学校里的那一次,“一个朋友叫的,老唐,你认识吗?”罗俐点点头。刘劲说:“结果他倒投去。好几桌人,没几个面熟的。”
       罗俐说:“好些都是以前玩照片的。我以为你也是呢。”刘劲说:“是吗?喜欢过摄影,可水平太次,又朝三暮四。你呢?”罗俐小跳一步,出了电梯,说:“算是吧。”刘劲说:“拍什么,风景还是人物?”
       “拍得最多的是自己啦。”罗俐咧开嘴笑了。他们两个人裹杂在百货公司大门前的人流里,互相挥手分别。罗俐想了一下,又说:“还是风景多些吧。下次我寄照片给你。”
       大约一个星期后,刘劲在出版社的办公桌上看到了罗俐的信,里面没有任何照片。她在信中说,自称爱好摄影是有些夸张了,她之所以出现在那次聚会上,只是凑热闹而已。以前是有过一些打算,却都半途而废,这说明她的兴趣也和他一样没有强烈到入迷的程度。至于拍的一些照片,罗俐在信中写道,难免过于个人化和情绪化,她担心这些东西会给他留下不正确的印象,所以,还是等到再熟悉一些时请他看更好。她补充说,本来她倒是很希望炫耀一下,特别是在一个像他这样刚刚认识的朋友面前。信的末尾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刘劲没有打电话,而是也回了一封信,他措词谨慎,只在最后小小的打趣了一下,他写道,对于摄影作品,自己的欣赏水平仍然停留看看祖国犬好河山的水准,还真有可能对号入座,把
       艺术与生活混为一谈,等等。
       这样信件来往了几次,有一天,罗俐打电话来邀请他周末一起去城郊的防洪大堤上放风筝。刘劲稍稍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意外的倒不完全在于罗俐约他这件事情本身,更在于去放风筝,这样一种刘劲完全料想不到的活动。
       他们准时搭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乘客不多,很快找到一个双人座,但车和道路都不太好,一直在晃动。罗俐嚼着口香糖,并且一定要塞给刘劲一块。刘劲想,他们的样子在别人眼里肯定像一对恋人。
       城郊的河流其实并不宽阔或汹涌,但防洪大堤却筑得够宽,可以防止千年一遇的洪灾。他们到了堤上一看,情景远L喇劲想象的热闹。堤的上下都站满了人,看风筝的远比放风筝的人多,小孩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大多数人是结伴而来的,在驸近的草坡上摊开了塑料布,或躺或坐,聊天的聊天,吃东西的吃东西。 ”
       那里也有不少卖风筝的小贩。他们买了一只普通的蝴蝶风筝。罗俐举着,刘劲往另一个方向跑,风筝一下起来了,在半空中晃悠。刘劲拉着刃陨细细的白线,觉得这个情景好像出现过,只是这个地点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或者,是以前看过的某个电影里的场面混淆了自己的记忆。他一边想着,一边紧张地拉线,罗俐放开了风筝,也跑过来,并不拉,却一直在叫唤。那只飘荡在半空中的风筝持续不了几分钟,终于掉了下来。这样折腾了几次,他们都没有了信心,也找了一块干净的地坐下来。刘劲这时再看别人那放得高的风筝,渺渺茫茫,仿佛贴在空中一样,简直是一个奇迹。
       刘劲的手里捻动着一撮草根,半躺在地上,若有所思。刘劲以前从来没上过堤,只是乘车经过这里,在他的印象中,大堤是寂寥的。罗俐打开一听可乐,递给刘劲。她说:“这里不错,就是人多了一些。”罗俐说,市区的空地越来越少,大家只好上这里放风筝。去年才开始热闹起来,而且,也就现在热闹一阵,春天一过叉冷清了。
       刘劲说:“你小时候微过风筝吗?”罗俐说:“没有。”刘劲说:“我倒做过,最简单的那种。”罗俐说,“纸头糊在竹片上?”刘劲说:“是,方头方脑的。罗俐说:“那些真飞得裔的可能还是自己做的吧。”刘劲说:“知道风筝是谁发明的吗?”罗俐说:“谁啊?”刘劲说:“据说是墨子。原来想用来载人的。”罗俐咯咯笑了起来,“那不成了飞船了。”
       刘劲把手里已经捻碎的草根撒了,细末被河上酌风一吹,反过来洒在刘劲和罗俐的身上。罗俐拍了拍衣服,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相机,对刘劲挥舞了一下,笑着说:“拍几张吧。”刘劲盲目地摇摇头,罗俐的快门已经按下去了。
       罗俐走开几步,弯下腰寻找拍摄的角度。刘劲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望着罗俐的镜头,他用手理了一下头发。罗俐忽然兴奋地对着刘劲身后叫起来。刘劲一下子不知所措,转身去看。后面站着另一个姑娘,也正对着罗俐招手。罗俐跑过去搂住她,对刘劲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汪晓岚。”
       汪晓岚的脸红扑扑的,穿着一套黄颜色的套装,很精神的样子,冲刘劲一点头说:“你好,都找你们半天了。”听上去她是和罗俐约好了的。罗俐又说:“上次聚会晓岚也去了呀。”刘劲凝神看汪晓岚。汪晓岚笑着说:“我到你们那桌敬过酒,你像是醉了。”刘劲尴尬地说:“不会吧?”他转头去看罗俐。罗俐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刘劲问汪晓岚:“你放风筝了吗?”汪晓岚说:“我的风筝挂树上了。”刘劲连忙说:“那比我们好,我们的还没放上去呢。”汪晓岚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看看罗俐。罗俐走开几步,快速地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没等他们说什么,罗俐抢着说道:“合个影吧。”她拉住一个刚刚经过的小伙子,直接把相机往他手里塞。然后,她走回到汪晓岚身边,把自己夹在汪晓岚和刘劲中间,对着相机说:“来,茄子。”刘劲瞄了一下罗俐,罗俐的头抬得高高的,正在看风筝,脸的轮廓在清淡的阳光里显得特别柔和,触手可及。她的眼睛眨动了两下,刘劲不知道罗俐是不是感觉到他在观察她,他又转过身去看拿着相机要拍的那个小伙子,忽然对当前的这种处境产生了某种困惑。
       他们三个人终于把那只风筝放起来了,罗俐拉着风筝,沿着堤岸慢慢跑起来。刘劲和汪晓岚也一起往她跑开的方向走去。汪晓岚说:“罗俐很会玩的。”刘劲说:“是吗广汪晓岚说:“我们是初中同学,好久没见了。”刘劲说:“嗯。”汪晓岚说:“春节她约我去乡下过年,我也没去成。”刘劲问:“去哪儿啊?”汪晓岚说:“湘西。”刘劲说:“罗俐是湖南人?”汪晓岚嘻嘻笑起来,她说:“不是,想去那里玩呗。”她转头问刘劲,“我怎么没听罗俐说起过你啊?”刘劲说:“我们才认识。”汪晓岚斜着眼睛看刘劲,“是吗,觉得你们很熟似的。”刘劲抓抓头说:“不会吧。”
       刘劲问:“今天是你们早就约好的吧。”汪晓岚说:“算是吧。”刘劲不太懂这个回答的意思。他忽然想到,就又问道:“那你认识周元元吧。”汪晓岚说:“谁?”刘劲说:“罗俐单位的同事。”汪晓岚说:“不认识啊。”
       刘劲忽然很想从这个汪晓岚口中知道一些罗俐的事情以及汪晓岚的看法。可是汪晓岚却不再接这个话题,把注意力转移到附近一只刚刚飞起来的龙形风筝上。那只风筝总有五米多长,飘飘荡荡地在离地面不远的空中晃悠,看得人紧张。它冲着地面摆动起来,吓得在边上放风筝的人纷纷闪躲。挣扎了一阵,风筝终于一个筋斗栽了下来,汪晓岚跟着周围的人挤上去看。刘劲也想去看,却发现罗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提着风筝。刘劲笑着说:“你也掉下来了?”罗俐说:“什么呀,是风筝掉下来了。”刘劲说:“对,对,是风筝,你还没有上去呢。”
       罗俐说:“一会儿不见,幽默了许多。是不是和汪晓岚聊得特别投机?”刘劲说:“哪里啊,我们在说你。”罗俐说:“说我什么?:”刘劲说:“说你想和她一起去湘西。”罗俐顿了一下说:“说真的,我这就算把她介绍给你了。”刘劲笑着说:“什么嘛。”
       汪晓岚走回来,好奇地问:“笑什么呢?”刘劲不知道怎么回答,罗俐说:“刘劲觉得你特别可爱。”刘劲的脸顿时泛红起来,既没法肯定,也没法否定。
       罗俐大笑,她又跑开去拍照片,仰头用镜头对住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风筝,或者是堤岸下看风筝的人们,不时也朝刘劲和汪晓岚的方向按下快门。刘劲在想,是谁发起了那次使他见到罗俐的饭局?可能真是一个以前认识的喜欢摄影的朋友,但是谁呢?是老唐吗?从他没有出席这一点上看,似乎不像。在那个时候,那些乱哄哄的人群里,有谁看上去更像具备了一些呼朋唤友的素质?那么一个人,当然,刘劲并不太熟,发起了那么一次聚会,刘劲也不知道那次聚会原先有什么意图,最终产生了什么结果。或许,就像大多数的饭局一样,它仅仅是一次饭局。但对于刘劲,它产生了一个意外的结果,像一道弧线引导他来到了这个同样充满喧哗的堤岸上。 这条弧线还没有结束,比如,他在开始追求
       罗俐吗?
       罗俐越走越远,刘劲一直望着她,但稍一分神就会失去她的背影,然后又在人堆里把她挖掘出来。几次之后,刘劲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他会故意留出半分钟不去看罗俐,然后再找到她。偶然,罗俐会朝刘劲挥手,作为回应,刘劲笑着点点头,但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得清楚。
       之后,刘劲和罗俐常常通电话,到了周末,也会约去某个地方玩。刘劲并不明确罗俐和他的关系。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恋爱中的约会。有时罗俐提到一些男性的名字,但并没有什么击剑教练的存在。既然那个同学把医药公司错当成了医院,别的方面的消息也未必可靠。总之,刘劲满足于目前这种有些暖昧的状态,这甚至超过了他的好奇心。至于约会的地点,通常罗俐会先打也话给他,征求他的意见。但在这方面刘劲实在没有什么想法。他的活动范围相当狭隘,读完研究生后,就分配在这家出版社。见面的地点最后大部分是由罗俐决定的。
       罗俐把在大堤上拍的照片冲出来了。那些照片真有些出乎刘劲的意料之外,感觉上是一些堤岸上的人群的碎片。那个热闹的场景在罗俐的相机里消失了,剩下的是寂寞的风筝、发愣的观众和紧张的放飞者。刘劲也在一张照片的背景里出现了一下,他的视线落在照片之外,有些恍惚。刘劲想不起这是哪个时候了。唯一不那么奇怪的是他们几个人的合影,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刘劲和汪晓岚则几乎没有联系。只是有一次,汪晓岚打电话来问他找一本书,他给帮忙找了。汪晓岚到出版社来取书,说要赶时间,没有到刘劲的办公室,在楼下的大厅匆忙碰了个头。汪晓岚问起罗俐,说她们从放风筝之后就没再见面了。“刘劲说’,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吧。汪晓岚点点头,让罗俐安排吧,她知道的地方多。
       汪晓岚的话提醒了刘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和罗俐的约会地点很少重复。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约会的地点,逐渐变得古,怪,是刘劲从来没有涉足过的,比如,某个小街上客人寥寥的茶室、图书馆的阅览室、百货商店的地下游艺间、专营名牌赝品的服装店。他们甚至冒冒失失地走进过一个屋顶高大的工厂车间,那里机器轰鸣,他们不得不惊讶地互相看着彼此张大的嘴巴。
       显然,罗俐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他。在她好像是随意选择的地点背后,有着某种刘劲无法了解的关联。刘劲意识到,这种关联是罗俐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但确实存在。刘劲不认为这种关联背后的生活是更加美好的,当然也不必是更加有意义的,可至少在这个阶段,他觉得是更加有趣的。
       刘劲和罗俐也去公园一类的地方,城市的西面是一个太湖,沿湖有许多公园。有一天,两个人下班之后,在马路对面的肯德基餐厅慢慢啃完了几对鸡翅,信步朝公园走去。大门里面是一大片舞池。大理石的地很光滑。周围是长廊,还有专门设计的乐池的位置。不过他们去的时候,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冷清。正是初秋的傍晚,公园里的游客就非常稀少了,偶然出现的,也在往外走着。
       刘劲站在露天舞池的中央,想象夏天还没有过去,是比现在更为闷热的天气,偶然吹来的一丝凉风,会让人心头一振。罗俐站在舞池的边缘,凝视着他,仿佛一个等待舞伴的女郎。刘劲没有靠近她,只是自己夸张地打了一个转。没有音乐,一切显得干巴巴的。
       他们又往公园里走,回环曲折的小径,把他们不知不觉地引进了公园里一个灌木围成的迷宫。刘劲喜欢这个迷宫,他来过这里一次。这种对迷宫的喜爱可能是儿童时期养成的。那时,他爱在纸上玩迷宫游戏,一直希望在一个真实的迷宫里来回寻找。当时只有少年宫有一个小小的迷宫,如果父母带他去少年宫,他就一定要去玩那个迷宫,即使他都背得出月口些线路了。后采,那个迷宫拆了。公园的这个迷宫是他一次陪外地朋友来玩的肘候偶然发现的,那次他们在里面转悠了很久。
       现在,他和罗俐走了进去,却发现灌木构成的篱笆有了许多缺口,这个迷宫几乎不成立了。他们只好随意地在其中散步。
       走了不久,面前的小径中断了,他们面对着一片湖水。周围是精心搭配过的各种花草和树,叶子在风中微微抖动,远处传来的似乎是人的喊声,但隔得太远,变得不真实了。刘劲回头去看罗俐,夜幕不知不觉间迷漫在他们刚刚走过来的小径上,罗俐的面孔也笼罩在阴影里,附近传来轻微的瑟瑟声。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担心,他说:“我们回去吧。”罗俐说:“天怎么一下子黑了。”他们开始往回走,但瑟瑟声一直跟着他们。刘劲轻声地对罗俐说:“什么在响?”罗俐说:“有人跟着我们广两个人都紧张起来。他们回头看去,路上并没有什么。他们开始加快步伐往外走。没有多久,刘劲又听见瑟瑟的声音了。他拉住了罗俐的手臂。罗俐白色的裙子在黄昏里特别显跟。刘劲提着嗓子喊了一声:“谁?”
       后面的声音消失了。只有远处若有若无的蛙声。罗俐说:“你真听到声音了吗?”刘劲点点头。他们伫立着听了一会,接着往外走去。那个瑟瑟声马上又响了起来。刘劲刚想回头去看,罗俐拉住他的手径直往前跑。刘劲也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速度。现在,他明确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刘劲一面觉得紧张,一面又觉得这样紧张是不是有些可笑。但他来不及说话,他的身体完全被罗俐牵动着,罗俐似乎有着明确的方向,一直往对面的一座假山跑去。那里,是路的终点。摆着一张石头的茶几和几个石凳。
       但稍稍转向侧面,露出了一个山洞,罗俐毫不犹豫地带着刘劲钻了进去,能够看见洞另一头的光亮,越来越亮,他们跑了出去。这里就在公园的大门附近。一个保安被这里的声音惊动,快步走来。罗俐和刘劲坚定地用手指着山洞。山洞里传来错杂的脚步声。保安冲到洞口。另一个保安也正在赶来。
       一个男人在洞口出现了。保安把这个男人猛地一下摁到地上,男人一声不响,像个麻袋一样倒下。洞里还有脚步声,刘劲似乎听见被压抑住的一声惊呼。另一个保安冲进洞里去。洞里响起一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被保安压在地上的男人瘦瘦的,甚至有些干瘪,还不如刘劲强壮,实在不像一个想象中的罪犯。保安很严厉地说:“再动,你这个流氓。”说完,他对刘劲说:“来,你帮我摁住他。”刘劲犹豫了一下,抓住了男人背后的双手。保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对讲机,汇报着什么。刘劲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男人的眼睛朝下,半睁半闭,仿佛眼下的事情和他无关似的。
       刘劲又看罗俐,罗俐却没有朝这里看,她正看着他们刚刚过来的那个山洞。山洞幽然浮现在黑暗中,神秘得有几分庄严。显然,罗俐知道这个山洞,她来过这里,也许还在这里遇到过什么事情,所以才能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迅速地想起这个山洞。这一刹那,刘劲意识到,经过这样一个事件之后,对他来说,原来根本不知道或者不注意的这个山洞被附加上了难以消除的烙印。这对于那个保安和那个男人来说也是一样的。至于罗俐,刘劲想,这个事件的强度肯定超过之前在这个山洞发生的事情。这个地点原来
       附带的意义将被这次的新鲜的意义所取代。
       刘劲开始留恋起他们穿过山洞的时刻了。
       刘劲联想到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能够被刻上类似烙印的地点并不太多。小学毕业后,他考上了当时仅有的几所重点中学之一,每天要坐电车穿过大半个城区。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地方他都熟悉。和十几年前相比,现在的电车线路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但站名仍保持原来的样子。本地习惯用建筑物而不是街道来命名公共汽车站,例如光明百货公司、人民玻璃厂、口腔医院或者湖滨公园。整个中学时期,刘劲拿着月票,灵巧地在车踏板上跳上跳下。但那些地点对他来说只是车站的名字罢了。他可能无数次地看到、听到、读到过人民玻璃厂的名字,却从未踏足其间。
       当然,也有一些地方,对刘劲有着特殊的意义。比如,在这之前,刘劲和另外一个女孩约会过,他们常常在这个湖另一边的长堤散步。他们约会的时间不长,约会的地点相对固定,那也是秋天,堤的一边有一些稀疏的桂花树,香气扑鼻。正是在那段时间,他热衷于拍照,总拿着一只相机。那个女孩摆了许多姿势。他们在长堤上找到了不少合适的背景。刘劲用的是黑白胶卷,这样晚上他就能自己冲出来。他喜欢照片从显影液中慢慢浮现出来的时刻。女孩的轮廓淡淡的,在黑白照片里看来特别甜美。
       他和这个女孩的约会最后无疾而终,说不出是哪儿出的问题。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是去看了一场电影,女孩在他身边吸着可乐,发出吱吱的声音,当时还让他觉得十分愉快。那是一部国产的动作片,情节和演员都十分造作,他们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看完电影,他们沿着马路走了很长一段路,却都默不作声,后来到了女孩的家,她在楼道里跟他道了晚安。
       分手的唯一遗留物是那个长堤和电影院,每次经过那里,他未必会直接想到那个女孩,但身体本身自然地产生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这些地点也都仿佛一种生物,经历着萌芽、发育和成熟的阶段。城市的大多数地点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从未萌芽过;也有另一些地点成熟过,重又处在幽闭之中,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再次醒来。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些地点,刘劲也不例外,但如果不是这场恋爱,这些地点始终要在他的记忆里昏昏欲睡。由此,刘劲想起了一些已经可能发芽的地点。
       一周之后,刘劲带罗俐去了工学院。他是在那里长大的。那个时候,校园里还有专门安排给教师住的楼房。现在全都转成学生宿舍了。刘劲住过的房子从一个斜顶的三层楼改建为平顶的六层楼,而且变成了女生宿舍,门口坐着目光炯炯的管理员。
       周围的一些楼房倒还保存着原来的样子。当时,他的小伙伴们大致地分布在这些地方。但这有什么可以对罗俐说的呢。童年留下的记忆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强烈。朋友们早已烟消云散,即使是那些残留下来的记忆也完全可能是错误的印象。比如他们路过的那个脏兮兮的堆着杂物的房子,他不敢想象那就是从前的理发室。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个多么热闹的理发室啊,总是热气腾腾的,每次经过,都能看见大人们在其中高谈阔论。
       刘劲和罗俐在学院里无所事事地漫步,像两个旷课的学生。他们从包围着教学楼的草坪上走过,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明亮的窗子里的教室。因为他们是处在幽暗中的,这种明亮就格外夺目,洋溢着温暖而幸福的格调。大多数教室里坐得不是很满,学生的表情显得漫不经心,使人无端地羡慕。
       这幢教学楼也是拆了新建的,本来的老教学楼只有三层,对刘劲来说,这里意义特殊。在老教学楼的一端是大教室,大教室的背后另外有一道楼梯使上下楼层相通。楼道很宽,但并不正式使用,用来堆放学校里损坏的十些课桌。这些课桌旧渐增加,挡住了窗户的光线,使这个地方变得阴森起来。少年的刘劲从不敢一个人来这个地方,这里有点像美国黑帮片中某个老大的地盘。他只能跟着别的孩子一起来这个地方。读大学时,大楼还保存着原来的样子,但杂物都清理一空了。有时,他到大教室来听讲座,半途就是从后面的楼梯溜出去的。那道楼梯平淡得让他失望。这个神秘的地点就此消失,但那种神秘的气息却一直围绕着他。然而,他不知道怎么和罗俐讲这些,他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个楼道。
       刘劲开始说起笑话,一些关于这个学校的笑话。比如那张靠近健身房的长椅,他曾经在考试前拿着随身听在那里学习英语,最后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繁星满空,并且星星近得就像贴在眼前。
       “还有一次,”刘劲找到了自己的记忆,兴奋地说,“我忘了是国家足球队,还是排球队获胜,大家敲着脸盆在校园里游行。拐弯的那条马路,中间有个下水道的口子,那天偏偏没有盖子。大家走到这里的时候,听见班上的胖子叫了一声就不见了了。”
       “他掉进去了?”罗俐问。
       刘劲一边往那个方向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开始大家都没回过神来,后来才发现他真的是掉到下水道里去了,全都吓了一大跳。胖子倒没事,在下面使劲叫,跳起来用手把住了口子的边缘。一个同学想帮忙,就去拉他的手,这反而让他用不出力气,急得他在底下大骂。”
       这个时候,他们正好站在刘劲说的那个盖子上了。刘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狠狠地踩了盖子几下,却觉得罗俐不怎么感兴趣。他不敢肯定她是不是真的在听他说这个故事,还是只是假装在听。这让刘劲觉得泄气,开始担心这个故事是不是无聊了一些。
       罗俐说:“我有个同学也掉到窨井里去过,他叫王重民,好多人叫他丘哥哥的,因为王重民听上去像王重阳,而王重阳是丘处机的大哥。不过他比你的同学要惨多了,当时就摔断了两颗门牙。”刘劲想,看来她刚才在听他的故事,但不知为什么,他仍然没有觉得轻松些。
       罗俐说:“你想想,可怕吗,两颗门牙?”
       刘劲奇怪地发现自己没有自然产生一点同情心之类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感觉到门牙和当前的场景格格不入。他们在小道的一端停了下来。罗俐靠在朝向教室的树干上,刘劲从另一棵树后向她靠近,并且搂住了她。他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腰,掌心则贴在她的肚子上。罗俐握住了他的手掌。这是一个微妙的动作,她似乎在抗拒他,想制止他的进一步行动,又似乎享受着彼此的这种亲密,要凝固住这个瞬间,这个姿势。
       这个时刻很快过去了。刘劲从前一种判断跳跃到了下一种判断。他的手掌带动着罗俐的手掌慢慢地沿着她的身体往上升,这使他进一步感觉到了那丰盈的肉体。然后,罗俐松开了他的手掌,刘劲的手仍然放在罗俐的身上,但一下子失去逻辑上的依据,失去了理由,变得空空荡荡,迅速垂了下来。
       刘劲忽然把嘴唇贴在罗俐的脸颊上,他想移动自己的嘴唇,但被罗俐的脑袋顶住了。罗俐走开去,既不像受到伤害,更不显得欣喜。他们从一幢大楼的灯光走到另一幢大楼的灯光下。树叶的阴影马上笼满了她的面孔。刘劲觉得他们好像再走不出这个阴影似的。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刘劲预感到他和罗俐的这段关系不可能维持很久。他们交往的时间越长,这种
       关系越不稳固。
       终于,这个周末的地点也决定了。罗俐邀请他去一个酒吧。酒吧的名字叫作“齿轮”。光滑的木桌紧挨着暖气管。罗俐从手袋里取出一本相册,封面上有两个戴宽边草帽的姑娘。她说,里面是一些她以前拍的照片,如果他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刘劲收了下来,罗俐按住了他想打开相册的手说:“回去看吧。”
       “这里怎么样?”罗俐换了一个话题。刘劲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另一张桌子,说:“装修得不错。”罗俐说:“其实酒吧都差不多。”
       她面带微笑,显然,在灯光下她的脸更加柔和,甚至变得稚气。在同一刹那,刘劲想到这个酒吧所在的大厦是他读中学时每天换乘公交车的所在。不过他们刚才是从大厦的背面进来,所以他没有马上认出来。这幢大厦的正面排着几根粗大的立柱,有一种威严的意味,是这条街上一个重要的建筑。有一段短暂的时间,这里开出了一家:书店,二楼是办公室,其中楼梯口的房间很大,窗边摆着几张办公桌,总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写字。靠着门口是几个书架,上面摆着一些背面印着“内部交流”宇样的图书。刘劲本来不知道这个秘密,有一次看见几个顾客拿着书从楼梯上下来,才也好奇地走上楼梯到了那个办公室。现在,他很难分辨出书店原来的格局了。
       —个歌手坐在酒吧的另一头,懒洋洋的,低垂着眼帘,谱架上还夹着几张纸。顾客并不多,散布在周围。过了一阵,歌手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来,动了一下吉他上的弦,开始哼唱起来,忽然,他看见了罗俐,似乎一愣,朝她点了点头,罗俐也朝歌手微微一笑。刘劲没有听见过这首英文歌,也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一种缓慢的调子,但并不忧伤,像在聊天一般。唱完了这一首,歌手收起吉他,用手抚了一下头发,到吧台那边去了。刘劲问:“认识他吗?”罗俐点点头,想了一下又说:“记得周元元吗?”刘劲说:“嗯。”罗俐说:“他是她男朋友。”刘劲说:“哦。”他朝吧台那边看去,歌手却不见了。
       罗俐说:“对了,你知道吗,汪晓岚结婚了。”刘劲一愣说:“这么快?”罗俐望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什么心事似的。罗俐说:“我也觉得。她才给我打电话的。”刘劲问:“要举行婚礼吗?”罗俐说:“没说起,不会办吧。她丈夫在外地开公司,挺忙的。”刘劲笑着说:“这和忙不忙没什么关系吧。”罗俐说:“我原来真打算把她介绍给你的。”刘劲摆摆手。罗俐接着说:“而且她确实跟我说过,说挺喜欢你这类型的。”刘劲问:“我什么类型啊?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罗俐说:“怎么,后悔了吧?”
       刘劲的胸口感到一阵火热,他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恰当的场合,恰当的时机。他脱口而出:“你没有发现我一直在追你吗?”他准备这句话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反复设计,寻找一种含蓄而意义明确的表达方式。最后他找到了这句话。而这句话的尾音一旦消逝,就像士兵射出囊中的最后一枝箭,他立即不安起来。刘劲没有听到箭在空中嗤嗤飞射的声音,箭在罗俐那一方没有击起—点水花。她随便地,即兴地,甚至是轻率地说:“那不矛盾啊。”
       罗俐接着说:“我在这里打过工。”刘劲惊讶地抬起了下巴,“唱歌?”罗俐浅浅一笑,“做服务员,读书的时候打零工。”刘劲下意识地看了周围一下,这个酒吧的服务员不多,只有一个穿着短裙的姑娘正在给远处的一张桌子拿瓶的啤酒。罗俐拿起咖啡抿了一口,“是寒假里,初二就来上班了,基本上是些外地的游客,到这里来度假的。”刘劲说:“都是年轻人吧。”罗俐点点头,说:“也不会是特别年轻的那种。”
       这个时候,刚才那个歌手走了过来,他很随意地在罗俐旁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对刘劲客气地点点头,然后对罗俐说:“很久不来了。”罗俐说:“挺忙的。”歌手说:“忙什么了?”罗俐朝刘劲看看,说:“什么都忙。你怎么又回来了?”歌手说:“北京也不行。猫腻太多。”
       说完,他伸手给刘劲,一边说:“你好,我是张勇。”刘劲握住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罗俐说:“这是刘劲,出版社的编辑。”张勇放开手,庄重地点点头说:“好职业。”刘劲想开个玩笑,一时想不出来,只好笑着说:“是吗?我怎么一直没觉得。”
       罗俐说:“上次看报纸说你得奖了。”张勇说:“咳,说有猫腻嘛,要不然我就是大奖。现在弄了个二等奖,仍旧等于什么也不是。”罗俐笑着用手拍他,说:“知足吧。”
       听张勇和罗俐聊了一阵后,刘劲借口上洗手间离开了座位。他环视四周,对这里曾经是书店的事实感到好奇。他绕到刚才歌手坐着唱歌的地方,才想到这是以前的楼梯口。那道楼梯肯定被敲掉了,不知道楼上那间办公室还在吗?那个所谓的内部书店,实际上,只要从容地把书和需要的钱一起拿给办公桌边的女人,谁都可以购买。而所谓的内部图书品种也不多,更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禁书。刘劲现在唯一能想得起来的,是一套影印的繁体字版的《最佳推理小说》。
       洗手间的灯光不是很足,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颇有些灰暗。他想,我算是什么类型的呢?罗俐说那并不矛盾是什么意思呢?罗俐以前交往的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一切都飘浮在不明中,他似乎故意不去照亮这些,这是错误的吗?
       只有一次罗俐提起过她以前的感情经历。那次他们在一起喝咖啡,地点也是罗俐定的。那是—个新开的咖啡馆,比较别致的是,它设在了废旧的火车车厢里,就是原来钢铁厂的仓库附近。那里有一条铁轨,基本不用了。有时一些运货的火车会临时停留。他们穿过一道有缺口的低矮的围墙进去,原来可能是软卧车厢吧,外面都重新刷过,宥一些古怪的画。透过窗帘,能看到原来的厂房。那一带已经大大的衰败了。要等这些地皮出让之后,新的住宅建设起来,才可能重新繁荣。
       刘劲认识的一个朋友住在这附近,他记得看守道口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老头,但却不知道这堵围墙后面这样别有洞天。罗俐说,她读的中专就在这附近。她喜欢上了一个代课老师。那个老师后来发现这件事。上自修课的时候,他把罗俐叫到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师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本相册给她看。是他和妻子、孩子的影集。罗俐说,她马上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就哭了。老师没有特别劝她。事后她很感檄这一点,让她在他面前哭了一场。说话有时是会破坏一个场景的。
       刘劲想,罗俐是不是也偷偷地跑到铁道上哭过呢。刘劲进一步想到的是,和这个曾经是书店的酒吧一样,在那个仓库附近,自己的地点和罗俐的地点其实是重合,剩下的隔离只是时间上的。但这种时间上的隔离又让人觉得难以克服。
       刘劲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张勇还坐在桌边,他们说话的方式似乎过于亲热,这使得他对罗俐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但刘劲马上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太过戏剧化了。他走了过去,听见张勇在问罗俐:“有什么打算?”罗俐说:“暂时没有。”张勇说:“不可能吧。你倒是应该去北京。”罗俐说:“干什么呢?”张勇说:“干什么都好。你有潜力。”罗俐笑了,她说:“好啊,你给我介绍一
       下。”张勇回头看刘劲,说:“没问题。”
       刘劲在罗俐对面坐下,对她说:“你拍的照片就不错,很有风格。”张勇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对罗俐说:“还在玩摄影啊?如果是拍人的话,我可以当模特的。”罗俐挤了挤眉毛说:“好的。”刘劲插进去,“是很艺术的那种,你会认不出自己的。”张勇说:“有这么厉害吗?”
       罗俐也笑了,她说:“他本来就认不出自己了。”张勇挠挠头,故作悲伤地说:“你这么看我,太让我失望了。”他拿一个空杯倒了一点酒,做了个干杯状。刘劲和罗俐也举起了自己的酒,三个杯子马上碰到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张勇一仰头,喝了,然后站起身来对罗俐说:“真的,什么时候拍一下我?”罗俐说:“到时候联系吧。”张勇轻快地走开了。
       刘劲说:“我挺羡慕他。”罗俐说:“为什么?”刘劲说:“感觉上比我们的生活要潇洒。”罗俐幽然地说:“不过,她却把他甩了。”刘劲没听明白,他指了一下坐回到台前的张勇,“谁甩了谁?”罗俐说:“周元元甩了他。后来张勇就去北京了,上个月才回来。”刘劲问:“那他知道周元元出事了吗?”罗俐说:“应该知道吧。我倒没问。”刘劲有些奇怪地看着罗俐。
       刘劲打开了罗俐给他的相册。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电视机里放着某部陈旧的武打片,不时传来赫嗤赫嗤的声音。这本相册还挺新,照片被仔细地安排过。他想起罗俐开始时给他写的信。现在,她让他看她的相册,是承认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相当的程度了吧。相册里面的照片不是拍自本市,但拍摄的手法和以前看过的差不多。那个城市的街道很整洁,这组照片应该有着某个主题,但在相册里没有任何文字。
       刘劲认真地看了一遍,把它放到架子上的时候,从相册的内封里掉出了另外几张照片。这是一些很普通的合影,应该也是在那座城市里,有些背景是一样的。差不多每张照片里都有罗俐,有男有女,她和其中的几个还显得格外亲热。在其中的一张上,刘劲忽然认出了老唐。照片上不少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不像是餐厅,像是某个人的家里,罗俐端着一盘菜,老唐伸手抓了什么放在嘴里,很陶醉的样子。刘劲能够从这张照片上感觉到喧闹的气氛。对照片上的人们而言,这肯定是一个重要的地点。
       老唐在照片上的出现让刘劲很困惑。第二天,刘劲给老唐的公司打了个电话,听到电话里传来的铃声,他忽然希望老唐不在,而老唐也果然不在。接电话的人说老唐出差了。
       刘劲恍恍惚惚地过了一个上午。快吃午饭的时候,他接到了汪晓岚的电话。汪晓岚说她结婚了。刘劲在电话这头说,他正想对她祝贺呢,他已经知道了。电话那头的汪晓岚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罗俐说的吧。汪晓岚说:“昨天晚上你碰到她了?”刘劲说:“我们去酒吧了。”汪晓岚说:“哦。”
       刘劲说:“什么时候请我吃糖啊?”汪晓岚说:“不打算办喜宴了,挺烦的。不过,我的新房就在你们出版社边上。”刘劲忽然想到,他应该和汪晓岚聊聊,也许她知道那些照片拍的什么地方。他说:“那好啊,我中午就可以去看你。”汪晓岚也很高兴,马上告诉了他具体地址。
       那是一个新的小区,从刘劲的办公室就可以看见,事实上,他看着它一点点盖起来的,据说房价很高。汪晓岚的客厅里有两张很夸张的沙发,他们分别坐在其中一张上。对面是落地窗,能看见远处的街道。房间里散发着一种刚装修完的气息。汪晓岚说,这种气息对人的身体不好。丈夫已经到外地公司去了,所以,她现在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常来看看。
       汪晓岚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她说:“其实挺没意思的,刘劲,你可别急着结婚。”刘劲笑笑说:“你保密得可够好的。”汪晓岚说:“投有啊,你们平时也不联系我。”刘劲想,她说的你们是指自己和罗俐吧。汪晓岚又说:“不过,结婚也就是这样,也不是卖给谁了。该怎样还是得怎样。”
       刘劲问:“对了,你认识老唐吗?”汪晓岚说:“认识啊。”她想了一下又说:“不过不是太熟。”刘劲说:“好像罗俐和他挺熟的。”汪晓岚瞥了刘劲一眼,慢吞吞地说广可能吧。”她说话的方式显出她对这个话题特别不感兴趣。但刘劲还想继续下去。他说:“我看到一些照片,是罗俐和老唐他们,好像还不是在这里。”汪晓岚说:“那是他们去江苏采风吧。”刘劲说:你也知道?”汪晓岚说:“就是老唐组织的,他刚办公司那阵,就组织了那么一次,后来再组织不起来了。”刘劲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失望,他问:“你没有去?”汪晓岚说:“有点什么事情,就没去,那时候还很遗憾。咦,我现在都想不起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又坐了一阵,刘劲准备告辞。汪晓岚说,她也得走了,跟他一起出去。在电梯里,汪晓岚看着刘劲说:“你对罗俐真很关心的。”刘劲尴尬地说:“也许是一时冲动吧。”汪晓岚笑着说:“有冲动也挺好的呀。”过了一会,她又说:“罗俐其实是很幼稚的人。”刘劲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想说什么,电梯门开了。
       刘劲又问汪晓岚:“那你认识张勇吗?”汪晓岚说:“是那个击剑运动员吗?”刘劲说:“不是。他是个歌手。”汪晓岚说:“噢,那应该就是他。很久以前罗俐带我去见过他,歌确实唱得好,他就说要改变命运什么,那个时候大家都挺可笑的。”
       刘劲马上想到,他那个同学的消息并不是完全错误的。但罗俐为什么说张勇是周元元的男朋友,而且他们后来又分手了呢。或许这是更加复杂的三角关系?刘劲压抑住继续和汪晓岚讨论的欲望,简单地跟她告了别。
       在这之前,刘劲尽管意识到罗俐有非常亲近的异性朋友,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对刘劲来说,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而绝不是一个运动着的身体。一旦成了一个具体的运动着的身体,比女口张勇,比如老唐,事情马上变得难以克服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收到了罗俐的一个短信。罗俐写道:我想了你说的话,认真想了,但觉得这样对我们都是不合适的。我和张勇去北京办些事情,你先不要找我。
       刘劲大吃一惊,觉得这一点不像罗俐的风格。什么是所谓的“你说的话”呢?是他说的正在追她吗?罗俐应该早就意识到了,昨天晚上,不过是他小小地挑明了一下而已。并且,当时罗俐的表情显得多么心不在焉婀。但罗俐的手机这个时候真酌关机了。
       或者,是汪晓岚和她说了什么。刘劲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他赶紧打了电话给汪晓岚。汪晓岚居然也知道罗俐走了。但她的说法很不一样,她听说罗俐是和老唐一起走的,去的海南。老唐带她去做工个生意,也可能是老唐的生意里需要罗俐。总之,他们就是在下午坐飞机走的。
       刘劲对汪晓岚舱说法将信将疑,晚上他特意到酒吧去了一趟,张勇不在。一个乐手说,他请了假,但没有说去哪里了。他们只是工作伙伴,对张勇酌个人生活所知甚少。
       刘劲心神不定地过了一周。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出租车上接到了汪晓岚的电话。汪晓岚说,罗俐回来了,但生了病,她正打算去
       医院看她。刘劲赶紧问了罗俐住的医院。送完书稿,在附近买了一束花,直接去医院看望罗俐。
       医院里面的环境看上去相当不错。罗俐住在一个敞亮的病房里,一面连着阳台的大窗户,长长的阳台把各个病房联系在一起。罗俐倒不像生病的样子,坐在床上看屯视。看见刘劲来了,嫣然一笑。刘劲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问:“你去哪里了?”她说:“没去什么地方。”他问:“怎么病了?”她说:“是胃病,老毛病了,疼得厉害。”他锐:“检查过了吗?”她说:“检查过了,没事,正准备出院呢。”
       他递过花,罗俐接在手里闻了一下,礼貌地说谢谢。刘劲看着这个柔弱的坐在床上的姑娘,觉得和平时的罗俐有些不同。他本来想问的许多话,居然都消散了。罗俐从床上起来,对刘劲说:“在这里闷死了,出去走走吧。”
       医院的走廊照例是涂着浅绿色,经过外科诊室的时候,刘劲看见许多包着白色纱布的人,他们的眼神里见不到想象牛的痛苦,却有几分麻木。罗俐带着刘劲快速地走着,在这些肢体受到伤害的人面前,他们行走的速度让刘劲暗自感到了欣慰。罗俐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短短的走廊。走廊里放着一些箱子,上面写着“小心轻放”什么的,然后是一道楼梯,狭窄的,缺少打扫。刘劲不知道罗俐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但觉得这个地方就像他那个已经消失的大教室。
       他们一直往上面走,经过一些门的时候,刘劲发现它们都锁住了。接着,终于有一个门被打开了,外面是二个平台。这里大约是九楼,刘劲想。这个平台突出在大楼的背面,罗俐继续往平台的边缘走去,她太靠近边缘了,像是要往空中走去。刘劲开始担心起来。罗俐停住了,她回头说:“来啊。”
       刘劲有点疑惑地走到她的旁边,看到在平台的侧面往下还有一个楼梯。那大概是消防用的,除非走近了才能看见。楼梯从这个侧面向另一个侧面绕过去,罗俐和刘劲沿着楼梯下去,楼梯的铁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罗俐说:“放心,它不会倒的。”一绕过拐角,就有一个小门,通向下一层,但门关着,罗俐也没有去推门。拐过这个角,是医院侧楼的平台,刘劲看到了许多衰败的花草。
       刘劲说:“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罗俐说:“这医院我很熟悉,我在医药公司的时候常来。我妈妈以前在这里当护士。”刘劲问:“你一个人上来的吗?”罗俐说:“以前有许多楼道都能方便地通到这里,现在只剩下底楼还通了。”
       罗俐望着他们刚刚从对面绕过来的大楼说:“整个医院的房子都翻修过了,这幢侧楼其实是最老的。”她用手指着眼前高高耸起的新楼,“那些都是后来建的。我有个姐姐就生在这里。”
       “姐姐?”刘劲说,“怎么没听你说过?”罗俐说:“她两岁的时候就得急症死了,否则,不会有我吧。”刘劲说:“那你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姐姐?”罗俐说:“除了她的照片。”刘劲说:“长得像你吗?”罗俐说:“很像的,别人会分不出来。”停了一下,罗俐又说:“但我总能分辨出来。我们的表情有些不同,有些很奇怪的东西。”
       刘劲说:“你妈妈肯定很伤心。”罗俐说:“也许。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庭不像你的。”刘劲说:“怎么?”罗俐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她说:“他们老是在那里吵架,没时间伤心。”刘劲说:“怎么会呢。吵架也是感情丰富的表现啊。”他本来想开个玩笑,但说完了又觉得并不高明。
       刘劲想起自己也曾经在这个医院里住过,那是十岁的时候,他得了腮腺炎,住在这个医院里,先是发烧,然后脖子肿胀,整天变得昏昏沉沉。这个医院是他的一个噩梦。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克服了这种心理。现在,好像某个盒子被打破了,它们又冒了出来。刘劲也望着对面的高楼,外墙洁白,窗口闪动着穿白色衣服的人们。看着远处,刘劲偶然会想起以前在马路上看到过的一些风景,从顶楼上看去,这些风景没有什么变化。
        罗俐说:“小时候的事情会影响一辈子的。”刘劲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作某种解释。他想起汪晓岚说的,罗俐其实是很幼稚的。他觉得罗俐真的瘦了一些,这个奇怪的姑娘。她现在又走向平台的边缘,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相机,对着下面的街道摁了几张。她回头对刘劲说:“站在那儿。”她的手指朝向楼房一侧。刘劲小心翼翼地往边上移动了几步。他看见侧楼还搭着脚手架,几个工人正在忙碌着。初中放学后,他常常和同学们去建筑工地上玩捉迷藏,他们在脚手架上快速地跳跃,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罗俐说:“好了,来看看。”她拿的是个数码相机。她正看着显示出来的照片微笑呢。刘劲也走过去。照片中的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街道上的人流视点不清,像罩在迷雾中,另一个方向上是医院的楼房。
       刘劲说:“我来拍几张。”罗俐说:“好啊。”她走到刚才刘劲站过的地方。其实刘劲本来脑子里想到的,只是拍一张从屋顶上看下去的医院的照片,现在,他当然把焦点对准了罗俐。罗俐并没有在笑?从相机后背的显示屏上看,她很严肃地望着自己。刘劲下意识地移开相机,看了一眼罗俐。罗俐问道:“这个位置好吗?”刘劲点点头,他再次让罗俐出现在相机的显示屏上。
       显示屏里是片刻的宁静,罗俐淡淡一笑,刘劲把快门按了下去引刘劲觉得和罗俐认识的这些日子一下子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以前那种飘浮的阶段,他们就像一组陌生人。罗俐移动着位置,用手势交换意见,确定角度,然后刘劲按下快门。两个人偶然说上几句,倒是语调轻松,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要把困难的部分留到拍摄结束后去解决。
       他按下快门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意识到医院将要,或者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地点。一旦医院成了这个样子,就再也变不回原来那个单纯的医院了。他甚至觉得比起他们两个来,医院是更重要的所在,他们不过是这个地点上的两个角色而已。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完成这个地点的定义罢了。正是脚下的这些地点最终模糊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罗俐身上那些对于他来说是谜的东西,不再那么要紧,他想知道这些谜底的愿望仍然存在,实现这个愿望的力量已经慢慢消失了。他像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波浪给卷走了。他想,这只不过是命运开始用它的充满地点的浪花裹住他的一个预兆罢了。这还只是第一次,生活向他掀起了坚硬的内核。也许,她仅仅是命运交给他的一件礼物,使他明白自己始终是生活的一个过于草率的观察者。接着,他又想,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摆脱这一切。他们是在害怕这种努力只是单方面的吗?
       黄昏的阳光忽然强烈起来,罗俐转了个身。裙子飘动起来,也可能是风的缘故。罗俐出人意料地说:“我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他没有马上回答。这让她失望了吗?虚荣心使刘劲不能马上说些什么。这时,有几个人从平台的另一边走上来,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沉闷的表情。刘劲用疑惑的跟光看着拉长焦距的显示屏上她和她身后仿佛近在咫尺、平滑如镜的街道。罗俐在黄昏的医院顶楼的灼热光线下缓缓旋转的这个瞬间终于被捕捉住了。
       尽管,时间使这个场景越来越具有一种抽象的意味。他不知道怎样去辩驳这一切。
       “是吗?”他迟钝地问。
       “就是这样。”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