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精品]夺命蔷薇
作者:翟丙军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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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历五年,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太常博士、曾经扳倒当朝第一权臣李辅国、被皇上称为“忠节勇士”的柳伉柳大人在家中遇害了。
柳大人不畏强权,在朝中处处与奸佞之辈针锋相对,官碑极佳。正因如此,柳大人在朝中树敌颇多,为保护柳大人的安全,皇上特意从宫中挑选了三十名御前侍卫赐给柳大人。据说,柳府戒备之森严,几乎可比皇宫大内,即便是一只飞鸟,也很难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飞入柳府。
据柳府卫队长回忆,当天晚上,柳府之内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柳大人从宫内回府,心情不错,还特意吩咐下人召来葵英楼的头牌花旦小玉兰,到柳府青丝园里唱堂会。柳大人与小妾李青丝饮酒赏戏,一直热闹到三更天才散了场子。
一夜无事,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该进宫上早朝时,却不见柳大人起床。柳府总管柳得贵以为大人头天夜里睡得晚,今天困得起不来床,便去青丝园招呼大人起床上朝。可是,柳得贵站在青丝园听涛小筑门口喊了半天,也不见大人答应。平常,不管睡得多晚,柳大人从没误过第二天的早朝。所以,柳得贵感觉今天的情况有些反常。于是,他推了推听涛小筑的房门,却发现房门虚掩,应声而开。然后,柳得贵就看到了满床干涸的血迹,柳大人和李青丝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两人胸前心脏部位都有一处剑痕,室内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蔷薇花香味儿。
一剑穿心,一剑夺命。
从剑痕上看,凶器是一柄又窄又细的长剑———蔷薇剑。
传说中,一个来自关外的古老家族使用的便是这种剑。这个家族,曾在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后来,这个家族靠做职业刺客,积累了一大笔金钱。此后,金盆洗手,江湖上便再也没有蔷薇剑。
莫非,蔷薇剑重操旧业?
长安高二
辽东,复州城。
复州城不大,城中心是一条不足二百丈的小街。复州城驿馆衙门就设在小街的中心。
杨启新大人是这座小城里最高的行政官员,杨大人手下有两名捕快,一个叫大胡子常欢,一个叫夜猫子方秀。
清晨,杨大人照例走出衙门,沿着小街向东,走到小街的尽头,然后折回来,沿着小街向西,再走到小街的另一方尽头。巡视一圈之后,回衙门用早餐。杨大人已经在复州城里当了五年驿丞,这五年,他养成了每天早上都沿着小街巡视一圈的习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杨大人巡视小街的时候,一般也是张记骨头馆的张老头劈柴的时候。每天的这个时候,张老头就会拿起那把已经布满豁口的劈柴刀,躬着腰在厨房里的大铁锅旁,一刀又一刀地重复着劈柴的动作,将一天炖骨头汤用的柴禾全部劈出来。张记骨头馆已经开张好多年,张老头每天早上劈柴的习惯也已经养成好多年。多年的操劳,已经让张老头的背部不堪重负地弯曲下来。但是,为了生计,他似乎不得不重复这种单调的劳作。
这个小城里的人们,似乎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固定的习惯。张老头劈柴的时候,一般也正是富贵赌坊老板常万金吃早饭的时候。这顿早饭,对常老板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吃完这顿饭,常老板就要睡觉了。开赌坊,生意最兴隆的时候是晚上,肯通宵赌钱的人,才是真正的烂赌鬼,开赌坊就是要赚这些人的钱。
夜猫子方秀就是一个典型的烂赌鬼,特别是刚发饷银的最初几天,方秀更是每天夜里都会钻进富贵赌坊,一直到天色大亮才会睡眼朦胧地走出来。
这天早上,方秀又熬了一宿的夜,先是掷骰子,后是推牌九,直到口袋里最后一角碎银子都被庄家收走,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出富贵赌坊。一出门,方秀就差点儿一脑袋撞到一匹奔驰的快马上。
方秀刚想张嘴喝骂,一抬头,看到骑在马上的那个中年汉子锦衣鲜袍,气度不凡,绝非寻常山野村夫。方秀只好将就要脱口而出的骂人话,硬生生地憋回到肚子里。
中年汉子身后,是一辆马车,赶车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车夫。这个人,年轻英俊,衣饰阔绰,无论怎么看,都绝对是一个富家公子哥儿。
这一骑一车从方秀身边经过,直奔到城里惟一的一家客栈门口,这才勒住坐骑,下马走了进去。
悦来客栈老板老酒鬼刚起床,昨晚的宿酒还未全醒,脑袋里还有些昏沉。
“你是老板?”两个人中年龄大一点的问。
老酒鬼点点头,在这家客栈里,老板和伙计加到一块儿,只有他和他老婆两个人。
“你这里有几间客房?我们全包下了。”年龄大一点的说。
复州城里并不是经常有外地人来的,所以,悦来客栈的生意一直算不上兴隆。老酒鬼开了几十年客栈,这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大笔的生意。有了生意可做,也就意味着又有烧酒可喝,老酒鬼仿佛已经闻到了浓浓的酒香,整个人立刻变得精神起来。
这两位客人出手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票。这么大一笔银子,买下两家这样的客栈也足够用了。
老酒鬼接银票时,心里乐开了花。
不过,这两位客人也真够奇怪的,他们一进客栈,就要求老酒鬼回自己房间里老老实实待着。如果不叫他,不要随便出来走动。老酒鬼手里攥着银票,心想,有了这些银子,你们就是把整座客栈给拆了,也由得你们。
老酒鬼正这样想着,就听见那个年轻人拍了拍手掌,客栈门外的马车上应声走出四个婢女打扮的小鬟。四个小鬟手中都拎着棉布包袱,她们选了一间朝阳的客房进去,打开包袱,原来里面是些锦缎子的床上用品。她们一进来,就把客房里原有的床单等物纷纷扔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换成了她们带来的东西。
随后,那两个男子又从马车里取出茶具、酒具、檀香炉、洗漱用具等。转眼间,便把这间客房布置得焕然一新、富丽堂皇。这些人,好像要在这里居家过日子一般,只把一旁的老酒鬼看得目瞪口呆。
可是,这些人收拾好客房之后,却没有住进去,而是分成两排站到了客栈门口,看来是要等什么人。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自西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循声而望,只见四人四骑出现在小街上。
当先的一骑上,坐着一个鹰目长眉的黑脸人,一眼瞅去,满面威严之色,气势逼人。这四人来到客栈门前下马,先进客栈的两男四女躬身向这个黑脸人行礼。黑脸人冲这两男四女摆摆手,阔步走进了客栈。
黑脸人进了刚布置好的客房,早有一个小鬟跟进去为他斟上一杯清茶,黑脸人接过茶盏,浅饮了两口,然后喊了一声:“邵闯!”
那个先进客栈的年轻人赶紧应声:“属下在。”
黑脸人说:“去把此处驿丞给我召来。”
青年人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客栈。
杨启新刚回到衙门,就碰见了夜猫子方秀。他看到夜猫子两眼通红,一脸疲倦,不用问,就知道这小子又在富贵赌坊里赌了一夜。方秀一见杨启新,神情诡异地告诉他,城里来了两个锦衣怒马、气度不凡的外乡人。听了方秀的话,杨启新依稀感觉到,复州城里将要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便有人来找他了。
“你就是这里的驿丞?”
杨启新说:“正是,不知公子找我有何贵干?”
“我是吏部稽查司高大人属下邵闯,高大人现在已经到了复州城悦来客栈,传你马上过去一趟。”
年轻人一报名号,杨启新吃了一惊。
长安高二。
吏部稽查司高二,是前朝玄宗最得宠的宦官高力士的远房曾孙,吏部第一高手,专门负责正三品以上官员的犯罪调查,任吏部稽查司十三年,主办六十四件大案,全部得以告破,风头甚至盖过当年六扇门第一神捕雷刚。高二之所以能无案不破,除了他具有敏锐的头脑和出神入化的武功之外,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五个得力助手———追魂刀贺青水,猎犬仆固听雨,神眼肖步长,赛华佗段玉书,千手秀才邵闯。
追魂刀贺青水,出身于五虎断门刀,刀法几可与五虎断门刀现任掌门霸刀彭吉一较长短;猎犬仆固听雨,回纥人,据说自幼被母狼叼走,一直随狼群生活在大草原上,直到成人之后,才被当地牧民发现后带回牧场,此人善于追踪术;神眼肖步长,眼力超常,过目不忘,不管什么人,只要让他看过一眼,便能猜出你的出身来历,并且一辈子不忘;赛华佗段玉书,精医术、易容术,京城第一验伤仵作;千手秀才邵闯,暗器第一名家四川唐门嫡传弟子,善使毒。
无论是谁,有了五个这样的助手,想不威风都很难。
可是,这样一群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为何会突然来到小小的复州城呢?
拔剑的面子
复州城,悦来客栈。杨启新垂手弯腰站在高二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复州城里有多少会武功的人?”这是高二的第一句话,直奔主题。
“回大人,复州城里一共一千七百零八口,这里民风尚武,乡间舞拳弄棍之人约占十之七八,不过多为花拳绣腿,没有真功夫。”杨启新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多年的为官经验使他明白,回答上级问话的时候,最好说得越详细越好。
“有没有练蔷薇剑的?一种很窄很细的长剑。”这是高二的第二句话。
杨启新拧住眉头想了一会儿,肯定地回答:“没有,本地坊间百姓最常练的是五禽戏,是一种可以强身健体,但却不能用于对敌的拳术。”
高二问完杨启新话,开始举起一盅刚刚凉好的桂花莲子羹,一匙一匙慢慢地吃了起来。每天早上一盅桂花莲子羹,也是高二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高二不再问话,杨启新便侍立在一旁不敢出声。杨启新是个老实人,多年的安逸生活,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他知道,在上官面前,任何一个小的举动,都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所以,尽管弯腰站立的时间太久,让他已经感觉到有些腰酸背疼,但是,他还是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而这时,客栈里却来了客人———一个白衣如雪、冷若冰山的年轻人。
邵闯忙迎上去:“客栈已经被我们包下,住宿到别处去。”
白衣人冷冷地看着邵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邵闯说:“莫非你听不懂我的话?我在请你离开。”
白衣人还是不说也不动。
这时,客房里的高二却说话了:“贵客临门,请还请不来,怎么能赶出去呢?邵闯,你去后院收拾一间上房,请我们的贵客住下。”
邵闯有些意外,因为他已经跟随高二爷多年,除了对当今大内总管程公公和吏部尚书林大人,他还很少见到高二爷对谁这么客气过。
“谢了。”白衣人开口挤出两个字,语气冷得出奇,如同冰窖中冒出的一股寒气。
邵闯把白衣人带进了后院一间原本留给贺青水住的房间里。白衣人进客房的时候,邵闯看到了白衣人腰间的长剑,乌黑的剑鞘,灰秃秃的剑柄,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是,不知为何,邵闯却分明感受到剑上袭来一阵慑人心魄的妖异之气。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
只有杀人的剑,才能如此夺人心魄,才会有这种妖异之气。
邵闯把白衣人领进客房后回来,高二爷的那盅桂花莲子羹,一匙一匙慢慢地全都挖进了嘴里。
“二爷,这个人,莫非您老认识?怎么这么给他面子?”邵闯问。
“不是我给他面子,而是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很有面子的人。”高二说。
“哦?那他———”
“拔剑。”
拔剑。江湖上名头最响的杀手。六扇门第一名捕。当年被大力神雷刚感化,脱离了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血手,并揪出血手组织幕后主使人六王爷。此后投靠刑部巡捕房,成为继雷刚之后的京师第一捕头。
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很有面子的人。
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高二爷,也不得不给拔剑几分面子。
杨启新的心里越来越没底了,先是来了名满天下的长安高二,接着又来了京师第一名捕拔剑。小小复州城里一下来了这么多大人物,莫非真有什么大事件要发生?
杨启新正想着心事,就听见邵闯说:“二爷,如今拔剑也到这里来了,看起来,我们猜测的更加不会错。”
高二点点头,说:“拔剑是个面子很大的人,面子大的人,通常也都会有一点真本领。所以,若不是有线索,小小复州城还真吸引不来这么有面子的人。”
复州城里姓张的人家占了一半,其中最有名气的,当然要数张好问张老太爷。张老太爷是张姓人家的族长,经营着复州城里最大的绸缎庄。可惜,前些年,张老太爷意外中风,口歪眼斜、四肢瘫痪,一直卧病在床,张家的绸缎庄便由张老太爷的兄弟张不问来经营。张老太爷虽然已经起不了床,但还是张姓人家的族长,在复州城里,咳嗽一声,全城都得晃三晃。
张老太爷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已经嫁人,家里现在只剩下最小的女儿张灵珠。
拔剑一进复州城便撞上了张灵珠。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撞上了张灵珠的胭脂马。
复州城每月初一、十五是大集,今天是八月初一,大集的日子。上午时分,是集市上最忙碌、热闹的时候。
张灵珠这天本来是要骑马出城,到城西城隍庙给父亲求神,保佑父亲的病情早日好转。可是,不知为何,刚一出张府,胯下一向温顺听话的胭脂马突然发了惊,一个劲儿地往前蹿。集市上人流如潮,幸好张三小姐骑术精湛,见缝插针,硬是驭马从人流中顺利地穿行而过。只是吓得赶集的百姓四散躲避,所幸没撞到人。
张三小姐就要骑着惊马穿出集市,前面突然出现一个挑柴的老汉。
老汉的年纪很大,岁月的沧桑已经染白了满头发丝。老汉看着惊马冲了过来,本能地想赶紧躲开,可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
眼看胭脂马就要撞上老汉,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稳定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马缰。这只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奔跑的脂胭马一下就被勒在原地,一步也冲不出去了。骑在马上的张三小姐没坐稳,一个倒栽葱摔到了地下。
张三小姐气得满面彤红,从地上一跃而起,举鞭便抽。
那只有力的大手,如施了魔法一般,轻描淡写之间便抓住了张三小姐挥来的马鞭。
张三小姐憋足了力气,想抽回马鞭。她一用力,白衣人却突然撒了手,张三小姐一下没站稳,又一次四脚朝天地摔到了地上。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让一个大姑娘四脚朝天摔倒在大街上更丢人的事情,那一定是让这个大姑娘两次四脚朝天摔倒在大街上。张三小姐又羞又气,紧咬着嘴唇,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那个白衣年轻人却冷冷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径自走开了。
这个白衣年轻人,就是拔剑。
花香袭人
黄昏。
悦来客栈中,高二一边品着刚沏好的六安瓜片茶,一边听手下汇报。
追魂刀贺青水说:“张记绸缎庄里七名伙计,一名二老板。从七名伙计走路干活的姿势上看,下盘飘浮,不像会武功的样子;二老板张不问体胖,手臂比常人略长,若非仔细观察,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但是,此人精华内敛,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高手。”
贺青水说罢,猎犬仆固听雨带回的信息是:“复州城内几乎家家院内都种有蔷薇,但是气味与柳伉被害现场的花香味不同。不过,张记绸缎庄旁边一条胡同内,有一家小杂货铺子,里面有脂胭水粉出售,其中他们自己酿制的一种蔷薇花粉的味道,与柳大人府中的花香味儿相同。”
与贺青水和仆固听雨不同,神眼肖步长的汇报简短明了,他说:“今天张府共出入十六人,其中会武功的九人,高手二人,一为张不问,一为张三小姐,练剑。”
然而,肖步长的汇报却引起了高二的注意,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特意追问了一句:“依你看,他们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肖步长答:“张三小姐的身手在小人之上,贺大哥之下,张不问的身手,应在贺大哥之上。”
高二满意地点了点头。
赛华佗段玉书汇报说:“在集市上,张三小姐曾与拔剑有过交手,但张三小姐手中无剑。属下在复州城内打探了一圈,大家都说城内无练剑之人,属下猜测,张家故意隐瞒身份,不让外人知道他们就是那个古老的、以剑生存的部族。”
听完属下的汇报,高二眼中露出满意的笑容。
高二爷说:“仆固听雨现在立即赶往张府监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回来禀报;段玉书立即带我的令符赶往幽州节度使吴大人府上,请他们火速派捕快增援。今晚三更之前,我们向张府下手,在此之前,增援捕快务必赶到复州城。”
高二爷的布置简单明了。因为高二爷做事,一向干脆。
拔剑居住的房间,在悦来客栈的最里边。这间房距高二爷的房间,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虽然同为京师里的公差,但是,在高二爷心中,拔剑并不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这一切只因为,他们的后台老板并不是同一个势力集团。在朝廷里,谁都知道,吏部的后台老板是权倾朝野的程元振程公公;而拔剑所在的刑部,一向跟当朝宰相李泌大人来往甚密。
道不同而不相为谋。所以,尽管拔剑与高二爷住进了一家客栈,可是除了刚进客栈时见过一面外,两人再没有见面。
拔剑习惯早睡。
特别是恶战之前,他更是会强迫自己早睡。因为他始终认为,只有休息好了,才会有旺盛的精力去对付可怕的对手。
今夜,拔剑睡得特别早,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拔剑就已经熄灯上床了。
多年的杀手和捕快生涯,使拔剑磨炼出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警觉性。即便是在喝醉了酒的情况下,他也能随时感受到危险的存在。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将拔剑从睡梦中惊醒。
然后,“嗒”的一声,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门栓被撬开了,一个瘦小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灵猫般敏捷地从门缝中钻了进来。黑影蹑手蹑脚地走到拔剑床前,一道剑光,黑影挥起手中长剑向躺在床上的拔剑刺去。
可是,黑影却刺空了。
因为,床上只有一床被褥,根本就没有人。
拔剑呢?
黑影一怔。此时,梁上却突然亮起了一把火折子———正宗长安焰口堂的火折子,迎风即燃。黑影一抬头,看到了坐在房梁上的拔剑,白衣似雪,冷若冰霜。
拔剑当然也看清了这个暗算他的人———一个女人,一个有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的女人,一个叫张三小姐的女人。
被暗算的人还没有发火,暗算人的人却先发了火:“你为什么不睡在床上,只有老鼠才会爬到房梁上偷吃东西,莫非你是一只老鼠?”张三小姐的语气简直理直气壮。
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拔剑只好无奈地笑了,这一笑,竟如冰山消融、夏花绽放。拔剑边笑边说:“因为我知道今夜会有一只疯狗扑到床上咬我,床上不安全,所以只好爬到梁上。”
“好哇,你敢骂我是疯狗,我要你的命!”张三小姐这一回更生气了,一柄细窄的长剑,如灵蛇吐信般刺向拔剑,剑如闪电,迅捷诡异。可是,张三小姐又刺空了。拔剑明明坐在梁上,当张三小姐跃起的一瞬间,却突然不见了,火折子也熄灭了。张三小姐感觉眼前一黑,急忙舞剑护住周身要害,从空中坠了下来。黑暗中,拔剑的一袭白衣隐约可见。张三小姐看到拔剑远远地站在房间的一角,丝毫没有想要趁机攻击她的意思。
张三小姐此时才发现,眼前这个白衣年轻人的身手,远比她想像的更高、更快。但是,张三小姐可是个永不会认输、不知道害怕的人。所以,尽管两击不中,张三小姐仍不肯罢手,再次挥剑猱身而上。
剑花点点,织成一道剑网,倏时罩住拔剑七处要害———七枝蔷薇压篱墙。
传说中,那个靠做刺客为生的部族,他们的剑法中,就有这么一招精妙的绝技:名为“七枝蔷薇压篱墙”。这一招使出,一剑化七剑,让人分不清哪一剑是虚,哪一剑是实。一招七剑,六剑都是佯攻的虚招,只有一剑是实。这一剑,绝对是可怕的一剑,一剑致命。
七道剑光罩住了拔剑,拔剑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可是,拔剑没有闪,也没有避。在这一瞬间,拔剑拔出了他的剑,一道惊鸿,如诗如梦。七道剑光消失了,在拔剑的剑下,七朵蔷薇瞬间枯萎。
张三小姐的蔷薇剑断成数截,张三小姐手中握着的,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一股深邃的恐惧感瞬间袭遍张三小姐的全身。并不是张三小姐胆子小,而是因为拔剑的剑法。她从未见识过这么恐怖的剑法。而且,她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种剑法会带给人如此巨大的恐惧感。这种剑法,如同受了九天十地诸魔的祝福,一时间群魔乱舞,慑人心魄。
“我们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怎么能动不动就对别人使出这么毒辣的杀手呢?练剑之人,要尊重自己的剑,只有遇到该杀之人,才能施展致命的剑法。”拔剑说这些话的时候,张三小姐才渐渐从恐惧的状态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常态。
恢复了常态的张三小姐也就恢复了一贯的倔强和骄横,她满腔怒火,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嘴唇咬破了,她颤声说道:“用不着你来教训人,我剑法不如你,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听你的教训!”
拔剑说:“我为何要杀你?是你要杀我,而我的剑,从来只杀该杀的人。”
张三小姐摔掉手中的剑柄,眼中浸着泪说:“好,你不要后悔,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死在我的剑下。”
张三小姐走了。室内,留下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蔷薇花香。
张记骨头馆里的老骨头
夜已深,有风。
张三小姐的泪水还在流,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就像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恨那个白衣年轻人一样。
张三小姐从来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因为张三小姐出生不久,母亲便撒手归西了。张好问太爷对这个幼小的女儿格外娇惯,格外疼惜。夫人死后,张老太爷又续了一房夫人,那是一个从西域来的女子,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千雪寻。可是续了这房夫人后不久,张老太爷便中风了。张老太爷这一病倒,就更没人敢管教张三小姐了。
张三小姐虽然有时会有点小小的不讲道理,但却从来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张三小姐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但不知为什么,她对那个陌生的白衣人却如此之恨。
虽然这个外乡来的白衣人曾让张三小姐当街摔了两跤,丢了面子,但是仅凭这个,绝对不会让张三小姐生出杀机来。也许,是因为那个白衣人的骄傲与冷漠。如果,当张三小姐从马上摔下来时,那个白衣人赶紧上前扶一把,而不是冷若冰霜地站在一边,不闻不问,张三小姐还会气得举起马鞭打他吗?
复州城很小,从悦来客栈到张府的距离,当然也不会很远。
张三小姐是从后门出来的,回去的时候,当然也会走后门。出去的时候,张三小姐特意留下后门没有拴,这样,回来的时候便不用叩门,不会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
不过,还是有人发现了张三小姐的行踪。在张记骨头馆的屋檐上,潜伏着一匹狼一般的人———仆固听雨。张三小姐出门的时候,仆固听雨还在悦来客栈,但是张三小姐回来的时候,仆固听雨已经潜伏在了张记骨头馆的屋檐上。
“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向我禀报。”这是高二爷的命令。对高二爷的命令,仆固听雨一向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抗。
仆固听雨现在要赶回去向高二爷禀报了,他的动作很奇特,当他从屋檐上下来的时候,不是纵身一跃,而是紧贴着墙壁,像一只壁虎似的一点一点向下滑行。这种姿势确实很难看,但无疑也是最不易被别人发现的一种姿势。特别是在夜色的笼罩下,即便站在仆固听雨对面,若非特别留意,也不会发现他的移动。
仆固听雨相信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还是被人给发现了。当他双足刚一着地的时候,背后便袭来一阵寒意。
杀机,深入骨髓的杀机。
仆固听雨猛然回头,然后他就看见了张记骨头馆里的张老头。
张老头依然是满头白发,依然是弯背躬腰。所不同的是,平日里握着柴刀的手,此时握着的是一柄剑。一柄又窄又细,宛若灵蛇之信般的蔷薇剑。
仆固听雨的瞳孔开始收缩,他听到张老头喃喃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这间老房子,多年前便开始漏雨,弄得屋里潮乎乎的,害得我这把老骨头都生了锈,早就想找人修一修了。今天夜里有人爬上我的屋顶,我以为是泥瓦匠来帮我修屋顶,可是屋顶还没有修好,泥瓦匠为何要走?”
张老头的话说得很奇怪,不过,仆固听雨的回答也很奇怪,他说:“因为你没有请我来修屋顶,所以我才要走。”
张老头说:“既然都已经来了,何必还要走?我现在正式请你,行吗?”
张老头话未落定,仆固听雨已经出手。仆固听雨对自己手上的功夫非常有信心,这双手,可以生裂虎豹,他坚信,只要能碰到张老头的身子,他就一定能将这把老骨头给拆散架。
仆固听雨的双手迅若奔雷,一眨眼工夫便抓住了张老头的前胸,眼看张老头这把老骨头就要被仆固听雨拆散之际,闪过一道剑光。张老头的出剑并不算快,但是方位和时机却拿捏得妙到毫巅,在仆固听雨出手的一刹那,腋下露出了一丝空门。这个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面对高手时,一瞬间的失误已经决定了一切。所以,张老头的剑像一条灵蛇似地从仆固听雨的腋下钻入了他的心脏,一剑夺命。
仆固听雨的手已经触摸到了张老头的胸膛,但是,却突然失去了力量。他只能无助地抓住张老头的衣襟,眼中划过一片恐惧的光芒。
仆固听雨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张老头缓慢地掏出一块手帕,擦干剑尖上的鲜血,然后伸脚一挑,将仆固听雨的尸体从地上挑起,放到肩上。张老头背着仆固听雨的尸体,边向骨头馆里走,边喃喃自语地说:“唉,看来今夜又无人给老汉修屋顶了。”
打斗结束,长街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只是,在长街与一条小巷的交叉处,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视着发生在张记骨头馆门前的一切。
在这条窄窄的小巷里,高二爷居然还安排了另一个潜伏者———千手秀才邵闯。
看着仆固听雨中剑倒地,邵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会为仆固听雨的死而悲痛,因为仆固听雨并不是他的朋友。他们只是搭档,不是朋友。
刺客家族
幽州府离复州城并不算远,幽州节度使吴大人跟程元振公公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所以,当赛华佗段玉书拿着高二爷的令符找到吴大人时,吴大人二话没说,马上就派出幽州衙门里最好的四十名捕快,快马赶到复州城。
此时,已是三更天。
高二看着整整齐齐的四十名捕快,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这一次只准成功,不许失败,一定要将刺客活捉,押解回京城。”这句话,是高二临来时,程公公特意嘱咐过的。
因为程公公相信,刺杀柳伉的幕后主使人,一定是自己的政敌集团所为。
当今朝廷里,一共有三个政治集团:一个自然是程公公自己,另一个是大太监鱼朝恩鱼公公集团,再一个就是宰相李泌、大将军郭子仪的内相外将集团。只要能从刺客嘴里揪出幕后主使者,程公公就有机会整垮政敌,让政敌们的鲜血染红京城。无论是借机灭掉鱼朝恩集团还是李郭集团,对程公公来说,都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高二当然也知道这次抓捕行动的重要性,并且,最让高二爷感到开心的是,对柳伉下手的刺客居然是蔷薇剑。这个古老的刺客家族一向非常神秘,不过幸好早在多年以前,高二爷就已经得知他们的藏身之地。所以,高二爷坚信,不用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他们。当然,为了不惊动政敌集团,高二爷这次办案无法带大批部下出京,以免打草惊蛇。但是,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因为高二爷坚信,对付这个古老的刺客家族,只需五名助手,再加上幽州府的一些捕快就已经足够。
现在,高二的心情的确很不错,因为他已经感觉到成功在即,这个古老的刺客家族里的人就要成为瓮中之鳖。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立下这场大功之后,程公公一定会非常高兴,到时候,程公公的赏赐绝对轻不了。因为高二知道,程公公对待替他卖命的人,一向都不小气。
行动准时开始。
高二爷带着手下们来到张府之外,迎面却看到了千手秀才邵闯。邵闯告诉高二爷:“仆固听雨已死,下手的是张记骨头馆里的老头。”
高二爷只是点点头,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死讯一样,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这时,打更的老杜慢慢地从长街上走过来,手里的梆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敲着。高二爷朝邵闯使了个眼色,邵闯马上心领神会,飞身抄到更夫老头身后,一把捂住了老头的嘴。
一道焰火冲天而起,耀眼的火花划破黑暗的夜空。
四十名捕快从四周冲进张府,如同织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即便是一只飞鸟,也休想从这严密的合围中逃脱。
与此同时,拔剑却在喝酒,在复州城里惟一的衙门中喝酒。
陪拔剑喝酒的人,是复州城里最高的行政长官杨启新。
一个是京师第一名捕,一个是关外小小复州城的驿丞,两个身份如此悬殊的人,此刻却如一对老朋友般深夜对饮。酒无好酒,关东烧刀子;菜无好菜,一碟花生米。虽无好酒好菜,但是只要有好友,粗菜劣酒又何妨?
“依你看,高二的这次行动能不能成功?”这句话是拔剑说的,堂堂京师第一名捕,竟然会向一个小小驿丞请教一个这么荒唐的问题。
长安高二办案从未有过失手纪录,这一次,又是高二办的最重要、调遣高手最多的一件案子,当然不可能不成功。但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杨启新竟然端着酒杯摇着头说:“不可能成功。”
“哦,为什么?”拔剑说。
杨启新将杯中的酒一口吞下,放下酒杯说:“因为高二要对付的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一个家族,家族通常要比帮派更团结。因为他们血管里流着同样的鲜血。要知道,团结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而家族通常要比帮派更神秘。家族里的事情,外人很难看得清,就连我,虽然跟这个家族同城生活了多年,却仍然不清楚这个家族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这么说,高二这一次是轻敌了?”拔剑说。
杨启新笑了,露出一脸孩子般狡黠的坏笑:“高二是个非常骄傲的人,我现在非常想看看,像他这么骄傲的大人物,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戏弄了,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杨启新一向是个老实人,可是他现在这脸坏笑,简直就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拔剑也笑了,也是一脸坏笑地说:“我也很想看看。”
高二的脸色,现在的确难看。
他的人冲进张记骨头馆里,没有看见张老头;四十名捕快织成的大网撒入张府,张府里同样空无一人。
高二爷的脸色变得铁青。
直到这时,高二爷才意识到,他所要对付的这个刺客家族,远比他想象中更加神秘狡猾。
暗度陈仓
张三小姐从悦来客栈哭着出来的时候,她心里一直暗暗在想,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白衣年轻人一顿,最好是教训得他跪在她脚下求饶。否则,难出胸中这口恶气。她只要脑海中一闪现出他那副骄傲、冷漠、对她不屑一顾的表情,就恨得牙根发痒。
张三小姐就这样一路想着心事,走进自己的房门时,突然感觉到屋内似乎有人。屋内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张三小姐还是感觉到了有人存在。她本能地想大声惊呼,屋里的人却先开了口:“你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
张三小姐不用问,一听声音便知道是二叔张不问。
“叔叔,你怎么在我房里?为何不点灯?”张三小姐说。
“我早就说过今天不要出门,你为什么不听?”张三小姐已经听出二叔的语气里带着愠意,她正想找个借口解释,二叔已经接着说话了,“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身份已经暴露,现在仇家正在外面监视我们,赶紧进秘道里避一避。”
张三小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家里,有一条四通八达的秘道。第一次见到这条秘道时,她才刚刚六岁,是爹爹带着她进的秘道。秘道里弯弯曲曲,不仅将张府内的每一个房间都连接了起来,并且还通向了张府之外。记得那时候他问爹爹:“我们家修这个秘道干什么?是为了捉迷藏吗?”
爹爹告诉她:“因为我们这个家族惹的仇家太多,这条秘道是为了遇到紧急情况时,供我们逃生用的,我们家族的每一个子弟都要熟悉这条秘道,并且还要严守秘密。”
张三小姐房间的秘道就在梳妆台旁的一个角落里,秘道的机关设在一面铜镜上,扳倒铜镜,秘道口就会显露出来,进入秘道后,关上出口,铜镜就会自动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张三小姐跟在张不问身后钻进了秘道,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前面是一道敞开着的石门,张不问和张三小姐通过石门后,张不问启动了机关,石门缓缓闭上。这样一来,来敌即便找到了秘道的入口,想要通过这道石门也是难上加难。
张三小姐知道,过了这道石门,前面便是张府之外了。
又走了一段时间,眼前是一处宽阔气派的秘室。秘室里灯火通明,张三小姐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二婶娘正站在秘道通口处张望,看到张三小姐走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说:“你个疯丫头,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可把婶娘担心死了。”
二婶娘没有子嗣,一向把张三小姐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特别是张老太爷中风后,二婶娘对她更是关心照顾备至。在内心里,张三小姐也一直把二婶娘当成自己的亲娘一般。
“我爹爹还好吗?”张三小姐问二婶娘。
“还好,现在已经睡了。”二婶娘说。
张老太爷此刻正睡在远处一张檀木香床上,张老太爷的夫人千雪寻也静静地坐在床边。千雪寻也许算不上是很美的女人,但是,无疑却是很有吸引力的女人。现在,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远远望去,透出一股子烟花般寂寞的凄清,使人不由生出一种把她拥入怀中,安慰她,保护她的冲动。可是,不知为何,张三小姐却对这个姨母没有丝毫的好感。
千雪寻进张府不久,张老太爷便患上了中风的疾病。所以,张三小姐内心里始终认为,爹爹若不讨这个姨母,便不会患上这种重病。
中风和娶亲有因果关系吗?医生们可不会这么认为。不过,张三小姐却坚持认为有关系。张三小姐走过去看了一眼爹爹。张老太爷此时已沉沉睡去。严重的中风,使张老太爷的面部肌肉僵硬变形,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滑稽。张三小姐不忍多看爹爹的脸,她实在无法将现在的爹爹与印象中那个豪放开朗、笑容可亲的爹爹联系起来。
秘室的中间,是一张宽大的长桌。张不问坐到长桌的一端,男人们又要谈事情了。
在张三小姐记忆里,家族里的男人们,每年都要聚在这个秘室里很多次,谈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过去,每次开会,坐在长桌一端的通常都是爹爹,而现在,换成了二叔。
“二爷,我们家族既然已经退出江湖,就不该再重操旧业。要知道,我们这帮老兄弟已经多年不再打打杀杀,身手和锐气都不比当年,现在惹来这场麻烦,该如何收场?”说话的人居然是悦来客栈的老酒鬼。一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莫非当年他也曾是杀人于无形的蔷薇刺客?
“我这把骨头虽然老了,但是也未必那么容易被人拆散。来之前,高二手下的仆固听雨就想过要拆散我这把老骨头,可结果还是我这把老骨头硬实一些。所以,六侄子你也不必太过气馁。老叔年纪比你大,还能重拾长剑,你又何必妄自非薄呢?”说这话的人,当然是张记骨头馆里的老骨头。
“唉,四叔,长安高二虽然可怕,我们家族也未必对付不了,但是,现在有一个更可怕的人也来到了复州城。这个人,恐怕不像高二那么好对付。”老酒鬼摇着头说。
“谁?”老骨头问。
“拔剑。”老酒鬼说。
“京城第一名捕拔剑?”秘室内,数人同声发问。
老酒鬼点了点头说:“正是,他现在就住在我家的小店里。”
秘室里,一阵沉默。
张三小姐听过拔剑的名字。那是在去年,她听二叔说过,有个曾经是职业杀手中名气最大的年轻人,后来在神捕雷刚的劝说下,脱离了杀手组织,投靠了刑部巡捕房,并一举击杀了江湖上武功最深不可测的六王爷,揭穿了六王爷欲图造反的阴谋。江湖传说,这个年轻人的伏魔剑法已经突破了剑术的极限,达到了一种至高的禅境。他的剑法,只有十四招、十四种变化,前十三种变化,如群魔乱舞,而第十四剑却如莲花绽放、佛光普照。这一剑,降妖伏魔,无可匹敌。
老酒鬼的话,使张三小姐突然想起了那个冷漠的白衣人,想起了客栈中那如诗如梦,美如夏花,却又如九天群魔降世般妖异恐怖的一剑。原来他就是拔剑?莫非自己稀里糊涂的,居然跟天下第一名捕拔剑打了一架?
张三小姐正想着心事,张不问说话了:“当年,我大哥为了家族的利益,决定带领大家退出江湖,现在我大哥虽然身患重病,但是他的决定却始终没有改变过。这一次,我也不清楚拔剑和高二为什么会找上门来,我想肯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做了案子,栽到我们家族头上。但是,不管怎样,他们敢找上门来,我们也不能示弱,因为我们的祖先从未向任何人示过弱。为了保护祖先的名声,为了捍卫家族的荣誉,不管是拔剑还是高二,我们都要与他们拼到底。”
“二爷说的极是,我们不能给祖先脸上抹黑。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全占。他拔剑功夫就是再高,我们也有得一拼。”说这话的人,居然是驿站里两把刀之一烂赌鬼、夜猫子方秀。
莫非方秀也是这个家族里的人?小小复州城里,究竟有多少人来自这个古老的刺客家族呢?
这个问题,也正是拔剑想弄明白的问题。
当拔剑把这个问题抛给杨启新时,杨启新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连舌头都有些大了。他大着舌头说:“复州城里一共一千七百零八口子人,据我所知,属于这个家族的人,至少不低于三百人。”
听了杨启新的回答,拔剑拧住了眉头,他想到了张三小姐。又窄又细的长剑,诡异多变、迅捷无比的剑法,那绝对是一种杀人的剑法。那柄奇特的蔷薇剑,从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手中使出,尚有如此大的威力,若是换做这个家族中的高手呢?
三百人,三百柄蔷薇剑。
一个让人恐怖的数字。
杨启新仿佛看穿了拔剑的心事。所以,他一边满脸坏笑,一边大着舌头说:“不过,这个家族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已不肯在剑上下苦功,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杀手;而家族中的老人们也是多年没有动过剑了,他们的身手,已经远不如从前了。”
张不问的心事
四更天,月黑星稀,微有雾霭,悦来客栈。
拔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拔剑知道,高二的行动已经失败,从现在开始,复州城里必定到处是高二安插下的眼线。拔剑可不想让高二发现自己与杨启新的秘密。所以,拔剑必须趁高二还没有在城内布置下眼线之前,赶回客栈。
客栈内,一片寂静。
拔剑决定放心地睡上一觉。有高二在,刺客家族的人就别想出城。所以,拔剑只需要养足精神,然后去对付刺客家族中的首脑人物便可以了。
刺客家族中的重要人物现在已经藏身暗处,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够找出他们来,那必定是杨启新。
拔剑跟杨启新并不是朋友。在来复州城之前,拔剑还从未见过这个人。但是,拔剑却知道,为了协助拔剑破案,杨启新甚至可以连命都不要。
这一切,只因为大力神雷刚。
蔷薇剑曾经是江湖上最神秘、最奇特、最可怕的杀手集团。这个集团里的所有杀手,全部来自同一个家族。杀手,无疑是一个危险的职业。这个家族的祖先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走上了一条血腥的道路。近百年来,他们杀人无数;同样,也被人斩杀无数。多年以前,张好问成了这个神秘家族的族长,他想让家族里的后世子孙们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他带着自己的家族退出了江湖。
刑部神捕大力神雷刚得知这一消息后,便安插了一名心腹来到刺客家族退隐安家的地方———复州城,监视刺客家族的举动,防止他们重操旧业。
这个心腹,就是杨启新。
大力神雷刚,捕快中的传奇人物,他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棋,都是那么的深思熟虑、精妙绝伦。也许谁都不会想到,雷刚竟然会让自己的心腹屈尊到小小复州城里来当差。就像谁都没想到,雷刚竟会选择杀手拔剑做自己的接班人一样。
拔剑虽然不如雷刚足智多谋,但是拔剑却更有勇气。对于一个捕快而言,勇气有时难道不比智谋更重要吗?
这一次来复州城,拔剑便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这桩案子的确太重要了。皇上已经下旨,要求刑部限期破案,缉拿元凶;而朝野中的各股政治势力也纷纷介入,一旦处理不好,朝野之上就会产生大动荡。
拔剑回到悦来客栈准备放心睡上一觉的时候,也正是张不问张二爷最心烦意乱的时候。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已经全部聚集到秘室里。大家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对付拔剑。
大家正在讨论的时候,作为首脑人物,张不问张二爷却有些走神了。张不问的目光,游离到了檀木香床旁的千雪寻身上。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他永远无法忘记她那纤细的扭动着的腰肢,缎子般的肌肤,滚烫的双唇和火一般的激情。她如同天使一般,引领他的身体升上了梦幻天堂。可是,她又如魔鬼,将他的心灵埋进了地狱深渊。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大哥已经患上了中风,全身瘫痪。可是,当他经过大哥的窗前时,却听到屋内传出一阵异样的呻吟和喘息声。他满腹疑惑地舔破了一块窗纸,向室内望去。他便看到了那勾人心魄的一幕———初浴的千雪寻赤裸着丝缎般光滑细腻的身体,双手揉搓着高耸的乳峰,全身如波浪般扭动着……。
从那天开始,每当见到这个新嫂子,张不问眼前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充满无穷犯罪诱惑的一幕。他开始变得失魂落魄起来,直到有一天,千雪寻借故把他叫进一间空房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的身体升上了天堂,心灵坠入了地狱。
张不问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他跟妻子结婚二十多年,一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
他的妻子不能生育,曾多次劝说他再讨一房小妾,传下香火,但是,都被他拒绝了。可他毕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有几个正常的男人,能抵得住那种原始的致命诱惑呢?
张不问的内心里,曾不止一次想摆脱掉这种诱惑。但是,徒劳无功。每当面对媚极入骨的千雪寻时,张不问就只剩下缴械投降的份儿。渐渐地,张不问开始沉迷其中。有一天,千雪寻突然告诉张不问,要他去杀一个人,这时的张不问已经无法拒绝。
千雪寻要他杀的人,当然不会是一个简单人物,他是当朝太常博士,皇上眼中的第一红人———柳伉柳大人。
柳府,戒备森严,有皇上御赐的三十名大内侍卫守护,寻常杀手根本无法混进柳府。
不过,千雪寻早就联系好了葵英楼头牌花旦小玉兰帮忙。这个名贯京华的小玉兰居然是千雪寻的好姊妹,她利用进柳府唱堂会的机会,将张不问扮成戏班的乐手,顺利混进了柳府。在进柳府之前,张不问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他不准备带蔷薇剑去行刺,而是改用朴刀。这样,即便柳大人遇害,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家族的头上。为此,他特意买了一把朴刀放进戏班子的行头箱里。
可是,进了柳府之后,他却意外地发现朴刀变成了蔷薇剑。并且,剑上还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蔷薇水粉香。这种胭脂水粉,是他们家族中自制的一种胭脂水粉,近百年来,家族中的女人们一直都在使用着这种水粉。
握着熟悉的蔷薇剑,闻着熟悉的蔷薇水粉香。张不问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对,千雪寻安排的这次暗杀行动,好像是故意要让张不问暴露身份。
千雪寻为何要这么做呢?
张不问想不明白。
张不问也没有时间细想,他只好按计划展开行动。
小玉兰开始唱堂会的时候,张不问悄悄潜入到听涛小筑。在那里,一直等到三更过后,柳伉才回了卧房。
虽然已经多年不再握剑,但是张不问的身手依旧敏捷。一剑穿心,一剑致命。
行刺完,张不问便潜伏到了阁楼顶上,等待机会脱身。一直等到天色擦亮,柳府总管柳得贵发现柳大人遇刺,柳府上下乱做一团时,张不问才趁乱逃出了柳府。
行刺成功之后,张不问一直心神不宁。因为他知道,蔷薇剑痕和蔷薇水粉香迟早会将捕快们引上门来的。果不其然,他前脚刚从京城潜回复州城,吏部高二和刑部拔剑便后脚跟了过来。但是,行刺这件事,他却不敢说给家族众人听。因为他们已经退出了江湖。作为家族中的首脑人物,若被家族中其他人知道是他犯了退出江湖的戒条,他还怎么再去统领这个家族?
张不问胡乱想着心事之际,对付拔剑的计划却已经基本成型。现在,大家只等着张不问张二爷发句话,计划便可以进行了。
但就在大家热烈讨论如何对付拔剑的时候,秘室里却少了一个人———张三小姐。
也许,只有她的二婶娘知道她的离去。
知女莫如母,二婶娘一向把三小姐当成自己女儿看待,女儿的心思,当娘的又怎能不知呢?二婶娘甚至已经猜出了三小姐为什么要离去,但是她却并不想阻拦。
秘室里,也许还有一个人看到了三小姐的离去,那就是千雪寻。她一直安静地坐在檀木香床边,秘室里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远远望去,人淡如菊。
拔剑的剑
清晨,旭日初升。
在此之前,张三小姐对拔剑恨之入骨,恨不得把拔剑打得鼻青脸肿,然后让他跪在地上求饶。但是,现在张三小姐却不这么想了。当她的族人在讨论如何对付拔剑的时候,她居然为他担心起来。
她见识过拔剑的剑法,她知道他绝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可是,她也听到了族人们对付拔剑的计划,绝对精妙的一个计划。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开始为拔剑担心,就像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恨他一样。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少女的心思,从来不就是这般莫名其妙和善变吗?
有一条秘道可以通往悦来客栈,张三小姐就是沿着这条秘道离去的。
秘道的出口设在悦来客栈的一间柴房里。
柴房的旁边,是老酒鬼两口子的卧房。绕过卧房,便是拔剑的房间了。
“你怎么又来了?莫非又要杀我?”张三小姐没有敲门,而是破门而入,然后她就看到拔剑和衣而卧地躺在床上。
“哼,复州城里想要你死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我不杀你,也会有别人要来杀你,你若是聪明人,就该趁着现在还没被别人杀死赶快走,远远地离开这里。”张三小姐说。
“噢,没想到我这么不受欢迎,刚一来到这里,便不止一个人想杀我。”拔剑笑了,这一笑,如冰山融化。
“本姑娘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识相的,赶紧走吧!”
“你这么急着撵我走,莫非是想救我?”
“没错,这一次,我的确是想救你。因为我发过誓,要亲手杀了你。所以,在我没有能力杀你之前,我可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那好吧,我知道了。”
“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张三小姐说。
“知道了的意思,就是你说的话,我已经懂了。”
“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
“莫非你是一头笨猪?我专程赶来告诉你有人想杀你,好心劝你离去,你却躲在床上告诉我一声知道了,这就算完了?”
“那你还想要我怎样?莫非是想让我从床上坐起来,感激得泪流满面,说一声谢谢你?”
“天呐!”张三小姐气得脸都红了,她说:“你至少也应该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好你的行李,赶紧骑马离开复州呀!因为想杀你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我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有人要杀你。”
“你不是也要杀我吗?”
“但是,但是我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张三小姐说。
“可是,对于我来说,死在谁手上不都是一样?你又不肯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一个人,马上要大祸临头,别人好心好意劝他逃走,他却跟别人要起好处来了;别人若不给他好处,他居然还不肯逃命。世上没有比这更赖皮的人了。
张三小姐被拔剑给气乐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旁边老酒鬼房间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呼救声。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到呼救声,张三小姐的神情马上紧张了起来。
拔剑本来一直在床上躺着,可是呼救声一响起,他整个人便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去?”张三小姐跨了一步,站到拔剑的对面。
“有人喊救命。”拔剑说。
“别人喊救命,关你什么事?”张三小姐说。
“本来不关我的事,可是,我这人好奇心比较强,想过去看看她为什么喊救命。”
“好奇心太强可不是一件好事,要知道,有时候好奇心可以要人的命。”
拔剑又笑了,边笑边说:“反正你已经说过,想要我命的人不止一个,死在好奇心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拔剑身子一动,身影如电,又如一瞥惊鸿,张三小姐只觉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反应,拔剑已经绕过了她,闯出门外。
张三小姐怔住了,因为她实在无法相信,一个人的轻功居然可是练到这般境界。
拔剑闯进老酒鬼的房内,屋内一个女人面朝下趴在地上,周围有一摊新鲜的血迹。拔剑皱了皱眉头,他朝躺在地上的女人走去,蹲下了身子,伸手去翻地上的女人,似乎是想看个究竟。
拔剑蹲下身子的时候,整个背部就全成了空门,就在这时,门角边一架衣柜的柜门突然打开,一柄剑如毒蛇吐信般朝拔剑的背部刺去。
剑如闪电,剑气森森。
这要命的剑法,选择了一个绝妙的时机,刺出了绝妙的一剑。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无疑是一个杀人的高手。拔剑似乎无法躲过这要命的一剑。
柜中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知道自己剑上的威力,他曾是一个绝对一流的刺客,一生杀过三十二人,个个都是江湖上成名的大侠,从未失手。如今,尽管多年不再动剑,但是他对自己的剑法还是非常有信心。可是,明明很有把握的一剑,却偏偏刺了个空。
拔剑似乎早有准备,当剑刺来的时候,拔剑整个人便飘了出去。
柜中人的剑刚刚触到拔剑的衣衫时,拔剑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比柳絮还要轻,紧贴着剑尖飘了出去。
一剑刺空。柜中人一愣。
拔剑回头,看到柜中刺客原来竟是客栈掌柜老酒鬼。
拔剑的身形刚刚停住,不料,两柄剑从房梁上冲了下来。与此同时,刚才还如死人般在地上趴着的女人也突然翻身,手中多了一把又细又窄的蔷薇剑,由下而上挑向拔剑的小腹。
这三人,都是刺客家族中的拔尖好手。
放眼天下,几乎无人可以躲得过这三柄蔷薇剑的连环一击。
不过,这三柄剑还不是最致命的攻击。最致命的攻击来自墙壁。原本完好无损的墙壁突然就破了一个大洞,一个人,一柄剑,从大洞里冲出,从背后刺向拔剑的心房。这一剑,迅若奔雷,势如破竹。
老骨头。张记骨头馆里的老骨头居然藏身在墙壁的夹层中。
谁能躲得过这致命的攻击?
拔剑不能。
拔剑躲不过,所以拔剑不躲。
拔剑拔剑。
黑漆漆的剑鞘中,是一柄灿若星河的长剑。
拔剑挥剑。伏魔剑法。
一道惊鸿,如夏花般灿烂夺目,却又如九天十地诸魔起舞般妖异。
在生与死的刹那,拔剑使出三剑。第一剑,刺中梁上两位刺客的肩胛,第二剑削断地上伪装成女子的刺客手腕,第三剑也是威力最强的一剑,这一剑,如狂风扫过秋叶,又如怒浪卷起小舟,夹着摧枯拉朽般的妖异魔力,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生灵碾成粉碎。
老骨头手中的蔷薇剑断成了数截。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得手了,因为他的剑已经刺入了拔剑的身体,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剑尖钻进肌肤里的撕裂感。但是,拔剑使出了第三剑。这一剑的威力,几乎不是人间所有,仿佛来自群魔乱舞的阴间地狱……
老骨头开始呕吐,站在一旁的老酒鬼也开始呕吐。
他们都曾是刺客,都曾亲手杀过人。但是,他们却从未见过如此妖异恐怖的剑法,他们的胆已寒,他们仿佛要把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一般,趴在地上,拼命地呕吐。
“为什么要杀我?”拔剑还剑入鞘后说。
“杀了我们吧!我们就是死也不会说的。”躺在地上的刺客捂着断腕说。这一次,她是真的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拔剑不再说话,他撕下一角衣衫,给地上的刺客包扎住了断腕。
六名第一流的刺客,一眨眼的工夫,一败涂地。
拔剑不会杀他们,因为雷刚曾经跟他说过,一个人,没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只有律法,才有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拔剑要把他们带回衙门,让他们接受律法的制裁。
拔剑刚迈出老酒鬼的房门,却看到了张三小姐。
“放他们走。”张三小姐盯着拔剑的眼睛说。
“我无权放他们走,因为我是一个执法者。”拔剑的语气有些冷,而且很坚定。
“我打不过你,但是你若是不放他们,我还是会向你拼命,打不过,也要打。”张三小姐的语气同样坚定。
“三小姐,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快离开。”说话的人是老骨头。
“我不走,他不放你们,我就跟他拼命。”张三小姐说着话,已经拔出了腰间的蔷薇剑。但此时,悦来客栈的后院里一下多出三个人来———杨启新和他的“两把刀”。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伤人,全部给我带回衙门。”
说这话的当然是杨启新。不管怎么说,杨大人毕竟是复州城里最高的行政长官,他说出的话,在复州城内无疑是最有份量的。所以,这一回,居然连张三小姐也不敢再放肆,乖乖地让大胡子常欢和夜猫子方秀把自己捆了起来。
“两把刀”将张三小姐在内的七人押走了,客栈后院里只剩下拔剑和杨启新。
杨启新看到拔剑的背上在流血,他走上去,轻轻地给拔剑包扎好伤口。
他曾经是大力神雷刚雷捕头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但多年的安逸生活,已经把他的豪情与血性渐渐磨灭。可是,拔剑的突然到来,又勾起了他对过往岁月中那种刀头舔血的追忆。他的血,仍未冷。
嫁祸之手
悦来客栈后院里闹翻了天,住在前院的高二爷却毫无动静。
高二爷没有动静是因为高二爷此刻并不在客栈中。
高二爷现在很开心,因为经过一夜的折腾,总算有了收获。刺客家族的秘道虽然修得巧夺天工,但是,刺客家族里的人显然忘了,高二爷手下还有个神眼肖步长。
任何一处异常情况,想逃过肖步长的眼睛也没那么容易。
比如张三小姐房中的铜镜,就让肖步长看出了问题:铜镜怎么能摆放在远离窗口的地方呢?少女梳妆的时候,光线不好,又怎能将花黄贴得恰到好处呢?
秘道被找出来了,肖步长带着四名幽州府的捕快迅速钻进了地道。
那道厚重的石门当然也难不住肖步长,因为肖步长是江湖中对付机关暗道的十名好手之一。
但石门打开的瞬间,一柄剑却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胸膛。然而,杀肖步长的却并不是刺客家族中的人。
高二若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当高二也钻进秘道的时候,肖步长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凉。他的人进入秘室与刺客家族的人交上手时,高二的第一感觉是要坏事,他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低估了刺客家族的力量。
蔷薇剑———绝迹江湖多年的蔷薇剑依然犀利如昔。
血战中,高二看到,就连自己助手中武功最高的追魂刀贺青也被一个老人一剑穿心。
低估了敌人,就是将自己推入绝境。
高二几乎以为,自己这一次行动,必然要一败涂地。
高二使出双枪,他的枪法,据京师里的同僚们说,已经超过了当年江湖中的传奇人物枪王杨怀远。但是,当两名蔷薇剑传人缠上他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枪法也许并没有同僚们夸赞的那般好。
高二额上冒出了汗水。他甚至开始边打边观察形势,做好了逃走的打算。
不过,高二却没有一败涂地。因为他还有幽州府的四十名捕快相助。这些捕快们的身手,也远远超出了高二的想像。
高二正在秘室里血战的时候,拔剑与杨启新却走进了富贵赌坊。
此时,已是清晨。
赌了一夜的赌徒们已纷纷散去,赌场内一片冷清。
杨启新对赌场内的情况似乎非常熟悉,他领着拔剑穿过赌场的后门,来到一处小院中。
小院里收拾得很干净,东墙下,有一处狗窝。杨启新和拔剑刚一进院子,狗窝里的大黄便冲着他俩狂吠起来。
杨启新径自走向狗窝,他突然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抬起手轻轻敲击着狗窝的小门,说:“有客人来了,打开门,让客人进来好吗?”
难道他是在跟狗讲话?莫非他是在让大黄开门?
门还真的打开了。
伴随着一阵嘎嘎的响声,狗窝缓缓南移,狗窝下,露出一个苇席般的大洞。
洞口边上,有一处阶梯,杨启新和拔剑拾阶而下,走进了秘室。
然后,他们看到了高二。
高二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狼狈不堪,官帽已经掉落,袍子上染满鲜血,胳膊上还挂着两处剑伤。但是,高二爷的神情却依然得意洋洋。因为经过一场血战之后,高二爷终于制服了刺客家族。
张不问就躺在高二爷的脚下,脸上罩着一层乌黑,背部钉着数颗毒莲子,眼看命不长久。从暗器上看,这显然是出自唐门的邵闯所为。其他刺客家族中的好手也已经分别被拿下,就连张好问的夫人千雪寻也被绑了起来。而中风多年的张好问张大爷,此刻正挣扎着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张好问边挣扎边嘶声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指使二弟干的,与家族里的其他人无关,请你们放了他们。”
张好问中风多年,本已失语,莫非他看到家族中的人纷纷倒下时,内心会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重新开口说话了吗?
“你好像刚刚来迟了一点点。”这话是高二爷说的,当然是冲拔剑说的。
“噢,是吗?”拔剑回答道。
“若是早来一点点,也许你还能赶上看一场好戏。但是,现在嘛,凶手好像已经被我抓住了。”高二爷得意地说。
“那我这趟复州之行岂不是白来了?”拔剑说。
“现在看来,似乎只能是这样了。”高二爷得意地笑了。
“可是,有个人却不这样认为。”拔剑缓缓地说。
“谁?”高二爷说。
“我。”说这话的,是杨启新。
“哦,杨大人,莫非你还有什么高见?”高二看着杨启新,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属下高见没有,不过幸好秘密倒是知道一点点。”杨启新说。
“秘密?”高二爷说。
“没错,秘密,张好问的秘密。”杨启新说。
“张好问的什么秘密?”高二爷说。
“张好问的生死之谜。”杨启新。
高二爷笑了,说:“张好问虽然已经中风,但是你没看见,他好像并没有死呀!杨大人,莫非你的脑子生了一点点的病?”
拔剑也笑了,说:“高大人,我可以用我的名声担保,杨大人的脑子绝对没有生病。因为真的张好问,此刻确实不在这里。”
拔剑这句话一出口,不仅高二爷有些动容,就连被抓的刺客家族中的人也变得大惊失色。
“噢,依你说,床上这个张好问是假货?”高二爷说。
“绝对的假货,因为真的张好问数年前便被人害死了,被秘密埋到城西荒坟岗。不过,这个秘密没能逃过属下的眼睛。”杨启新有些得意。
“既然张好问已死,刺客家族为何还要造出个假张好问?”高二爷有些不悦。
“这个假张好问,并不是刺客家族造出来的。有人想利用刺客家族刺杀柳大人,然后再让这个假张好问去顶包,捏造出是受别人指使的谎言,嫁祸于人。这就是假张好问的使命。”拔剑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床上的张好问。但是,从张好问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表情。这张脸,因多年的中风,已经变得扭曲。
“噢,他们想嫁祸给谁呢?”高二爷说。
“这就要看他是被谁抓住的了。”拔剑说。
“什么意思?”高二爷说。
“如果被我抓住,他肯定要嫁祸给程元振公公,会一口咬定杀害柳大人的幕后主使者是程公公。”拔剑说。
“那现在被我抓住,他又该嫁祸给谁呢?”高二爷说。
“当然会是李泌李大人。”拔剑说。
“噢,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高二爷说。
“因为我有解药。”拔剑说。
“解药?什么解药?”高二爷说。
“当然是僵尸散的解药,你以为这个假张好问面部肌肉僵硬是真的中了风吗?虽然看上去确实很像中风后遗症,但这个假好问并不是真的中了风,而是吃下了一种药,一种来自西域的神秘毒药———僵尸散。这种药,吃下去虽不能要人性命,却可以使人全身肌肉僵硬变形。如果给他吃下解药,他就会恢复原来的相貌,他是不是张好问,岂不一目了然?”拔剑说。
“你真的有解药?”高二爷说。
拔剑没有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粒赤色药丸。
就在拔剑掏出药丸的一瞬间,一条红绫便袭到了拔剑的面前。红绫软似蛇,却夹杂着锐器破空时的嘶嘶声。
按说,红绫是妇人们常用的装饰,绝对不是武器。
但是,传说中西域秘宗门有一项绝技:红绫飞。
数年前,西域秘宗门开始在中原走动。据说,这一门派中最厉害的人物是大公主,没有人知道这位大公主的名字与来历。但是,她一涉足中原,便成为江湖中最有名气的人物之一。这一切只因为,她杀了武当掌门静虚道长。用一条软软的红绫,绞死了中原第一剑派的掌门人。
拔剑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后倒射出去。但是,红光突然暴涨,红绫如附骨之蛆,紧随着拔剑嘶嘶前冲。
杨启新拔刀。刀光如水银泻地———大梦刀法,数年前的京城名捕石敢当的大梦刀法。
杨启新的刀向红绫斩去,这一刀的气势,足以碎石裂碑。然而,杨启新的刀斩到红绫时,却如砍在一块顽铁上,震得虎口开裂。
在这电光火花的一瞬间,拔剑已然退至墙角,无处可退,而红绫却逼到他的小腹。在这生死关头,拔剑的身法突然生出奇妙的变化,如一团飘飘荡荡的柳絮,斜飞了出去。
红绫击空,打倒了秘室的墙壁上,顿时一声巨响,墙壁被砸出一个大洞。
一条软软的红绫上的力量,居然比大油锤的威力还要大得多。
出手的是千雪寻。与此同时,幽州府的四十名捕快也已出手,不是向千雪寻,而是向拔剑、杨启新和高二等人出手。
幽州府的捕快,原来竟是千雪寻的人。
“你就是大公主?”拔剑盯着千雪寻说。
“既然已经知道,何必多问?”千雪寻的语气冷冷的,透出一股寂寞的味道。
幽州府的捕快出手时,秘室里突然多了九个人———复州城里的“两把刀”,大胡子常欢和夜猫子方秀,加上本应被他们带回衙门的张三小姐等七人。
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他们都是刺客家族中的人,并且都是刺客家族中真正的好手。
其实,杨启新和拔剑早就知道这“两把刀”是刺客家族中的人,所以,才故意将张三小姐等人交给这“两把刀”。杨启新和拔剑知道,这“两把刀”一定会放了张三小姐等人,并且会将他们领回秘室来;现在看来,他们回来的正是时候。
他们显然已经听到了秘室内拔剑与高二的谈话,所以,他们的剑刺向了幽州捕快。
千雪寻安静地伫立在刀光剑影之中,远远望去,人淡如菊,弱不禁风。
千雪寻不动,拔剑也不动。两个人对周围的打斗,视而不见,他们就那么静静地伫立着。
周围的打斗渐渐进入了尾声,刺客家族的九把蔷薇剑动如灵蛇,剑如雨下,几乎无人可挡。杨启新的大梦刀和高二的双枪之威力更是惊人,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
就在此时,千雪寻突然出手。红绫嘶嘶作响,漫天飞舞,如惊天巨浪,排山倒海般向拔剑压去。拔剑也出手了。一道惊鸿,如诗如梦。
拔剑的伏魔剑,本是用于伏魔的剑法,但偏偏好似陷入了魔境,一剑挥出,群魔乱舞,妖异之气大盛。千雪寻手中的红绫骤然一变,刚才还气势如虹,霎时,红绫轻舞,嘶嘶之声绝耳,绫缎起波,轻灵飘动,仿佛妖艳的少女。
拔剑的剑光更盛,几乎压住了红绫的舞姿。但是,剑法中的邪气也更盛,就连拔剑的嘴角似乎也浮出一抹妖异的笑容。
千雪寻笑了。因为她本就是要将拔剑剑法中的邪气逼出来,在他邪气正盛的时候,也正是剑法中漏洞最多、最为脆弱的时候。
千雪寻成功了,她的红绫又突然变了。红绫如剑,宽大的红绫突然拧成了一点,直刺拔剑的咽喉。
全力一击,一剑封喉。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拔剑使出了第十四剑。
伏魔剑法本来只有十三剑,当年对付血手组织老大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时,拔剑意外地找到了第十四种变化。伏魔剑法的前十三剑,群魔乱舞,只有第十四剑,才是伏魔的一剑。这一剑挥出,群魔伏首,诸鬼退位,邪气顿失;这一剑挥出,佛光普照,莲花绽放,气象更新。伏魔剑法,本就是佛门高僧创出的剑法,又怎会陷入魔境呢?只有这降妖伏魔的第十四剑,才是整套剑法中的精髓。
千雪寻败了,她的红绫飞被绞得粉碎。
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多年前,她从西域来到中原,为了实现自己成为武林霸主的愿望,投靠到朝廷中一个红人的门下。后来,她为了帮助这个红人战胜其它政敌朋党,不惜委身下嫁张好问。当张好问查觉出她的图谋,对她生出戒心时,她暗中施毒将张好问杀死了。然后,她又勾引上了张不问,利用张不问杀死了柳伉,帮助自己的主子除掉了一颗眼中钉。为了嫁祸给主子的政敌,她还特意安排属下小玉兰在杀人现场留下足够的证据,好让捕快们找上门来。
她的计划,似乎每一步都在掌握之中,眼看便要取得成功;可是,她低估了拔剑。她实在是不明白,拔剑是怎么找出她的秘密的?
真凶伏法
拔剑走了,与杨启新一起,押着千雪寻与假张好问走了。
张不问中毒过重,已经无药可治。
张三小姐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到拔剑这个人了。
二婶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柔声说:“孩子,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京城。宰相府。
一切真相都已经大白。
据假张好问交待,杀害柳伉的幕后主使人,正是大太监鱼朝恩。鱼朝恩就是密宗大公主千雪寻的幕后主子。
千雪寻始终没明白自己的计划是怎么被拔剑识破的,她绝对不会想到,帮拔剑破案的关键人物,竟是长安高二的助手赛华佗段玉书。
假张好问吃了僵尸散之后,面部扭曲,连张好问的家人都辨认不出。但是,高二手下,至少有三个人能辨认出假张好问的真面目。这三个人,一个是仆固听雨,一个是神眼肖步长,另一个,当然就是赛华佗段玉书。
这三个人不死,千雪寻的嫁祸计划就不会成功。
千雪寻以为自己已经收卖了段玉书。
段玉书贪财,若非为财,以他这样的人,怎肯替长安高二卖命?所以,大公主禀明鱼公公,以一斛珍珠的代价,收买了段玉书。
正是段玉书的告密,使仆固听雨的藏身之处暴露,大公主提醒了老骨头,除掉了仆固听雨。而神眼肖步长,却是死在四名幽州捕快手下。神眼肖步长刚一打开刺客家族的秘室石门,便被一名捕快从背后一剑穿心。因为幽州节度使吴大人虽然表面上奉承程元振,但暗地里却是鱼公公的朋党中人。
千雪寻这个计划,本来天衣无缝,丢掉一个小卒,便能扳倒一棵大树,稳赚不赔的好买卖。至于千雪寻,鱼公公当然是安排一个机会,让千雪寻从监牢中越狱逃出。千雪寻趁机再将刺客家族里的好手们也一块救出。这样一来,张好问、张不问兄弟已死,刺客家族中的好手必然会听命于千雪寻。这些刺客,岂不成也成了鱼公公手下的一张王牌?
可是,百密一疏,赛华佗段玉书这个致命的把柄握在了拔剑手上。当拔剑找到他时,他只好乖乖地听话,不仅交待出了千雪寻的秘密,还主动给了拔剑一颗能解僵尸散的药丸。
现在,最生气的是高二爷,只要看看高二爷的脸色,就知道高二爷的火气现在有多大。
高二爷确实有生气的理由。本以为已经到手的鸭子,却突然飞进了拔剑的口中。不仅如此,还损失了三名得力的助手!
面对火气腾腾的高二爷,邵闯却笑了,边笑边说:“二爷,事情本就应该这样发展,您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高二爷火气更大了,一拍桌子说:“这趟复州之行,损了夫人又折兵,被人戏耍了个够,你居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邵闯却说:“属下不敢,绝对没有半丝风凉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案子发展到现在,其实最有利的,还是二爷您。”
“为什么?”高二有些莫名其妙。
邵闯说:“二爷您想,现在凶手落到拔剑手里,势必会引起李郭联盟与鱼朝恩集团之间的斗争,鱼朝恩这一回,难免要倒大霉。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鱼朝恩倒台了,他的那些爪牙们岂肯善罢甘休?就让他们去咬吧,渔翁得利的岂不是二爷您跟程公公?”
高二笑了,他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
当晚,皇上下诏,将鱼朝恩赐死,把秘宗门大公主千雪寻和假张不问秘密处死,将幽州节度使吴大人贬为江州司马。
真凶终于伏法。
拔剑跟随李宰相走出宫门时,看到了杨启新。
不过,现在的杨启新却已经不再是驿丞杨启新,而是京城名捕石敢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