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奇]梅花血
作者:赵维忠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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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冬月,凄厉的关东大地军阀啸聚,狼烟四起。素有“关东第一镇”美誉的八宝台镇,由于战略位置显要,战祸连年,烽烟不断,十室九空。
镇西的佟寅老汉,五十好几的年纪,妻子早亡,膝下一双儿女:儿子佟红运,方入学堂;女儿芳龄十八,长得婀娜多姿,学名佟娇娃。
也是命数不济,十八年前,佟寅夫妇在躲避战祸途中,于庙门之外,生下小女娇娃。佟娇娃生得冰肌玉骨,娇巧可人,竟得山门道长破例的馨香祷祝,美言为,吉人天相,赐名娇娃。
长到八九岁上,佟娇娃更加聪慧灵秀,俏丽夺人,而且向学之心日甚。
可就在这时,佟娇娃的妈妈意外地病倒了,先是不住地咳嗽,之后低烧、乏力、咯血,这是典型的“干痨”病的症状,一家人顿时六神无主。此病历来为时人惧怕,就是亲戚族人也十分嫌恶,视之为驱遣不尽的瘟神、害人害己的恶魔。
佟娇娃的父亲佟寅老汉是个石匠,没日没夜地在后山的公共石场上凿石,尚难维持全家生计,哪还有钱治老伴这不治之症。勉强讨得几副中药喝下去,并无任何起色,再要向族人借钱买药,又不敢透露痨病半字。这样苦熬死捱半月有余,佟娇娃的妈妈为不祸及家人,悬梁自尽了。
相遇情人张丛光
窘迫的家境,断送了佟娇娃很有希望的学业前程。
时逢北洋政府成立之初。正值第一次直奉大战,张作霖自封镇威将军,率奉军源源入关。其中以张丛光为将领的直军第二旅,穷追猛打,把兔子一样望风而逃的奉军直驱关外,直至昌平八宝台镇才稍事休整。旅部临时设置在八宝台镇西的大堡台,旅长张丛光则就近借住佟寅老汉的一间厢房。
战争再次打破八宝台的宁静,困苦不堪的人们欲哭无泪,心惊胆寒。
张丛光之旅,还算规矩,纪律严明,加之补给充足,并不十分扰民。
张丛光少时曾就学保定军校,后出国留学,学成归来,总有报国救民之志。生得高大英武,剑眉虎目,乍一见豪气冲天。
佟寅一家人开始龟缩一室,小心地维持生计,并不敢与一班旅人正视。只是佟娇娃早晚要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接送弟弟佟红运,又要为一老一小缝补浆洗,生火做饭,有时还要把饭菜送到后山父亲劳作的石场,就免不得多与张丛光照面。
张丛光偶一见得这等乡下女子,早已忘了自己尚在军旅行中,总是痴痴地看个不够,但毕竟教化在身,不曾造次,但总是想尽办法与佟娇娃接近、拉呱。
青春年少的佟娇娃,亦为这英气勃发的青年军官所打动,渐渐地,两人有了试探性的接触。
与张丛光的不期而遇,把佟娇娃心中的一团烈火悄悄点燃了。她常常两颊飞红,燕语莺声,与张丛光谈天说地。
张丛光如何看不出佟娇娃的托付之意,禁不住欣喜若狂。他走南闯北,学贯中西,不满于混沌世事,在形匪如盗的军阀世界,他对异性有着自己不俗的追求。
张丛光、佟娇娃双双坠入了情网。佟寅老汉打从知道女儿与暂住家中的军官来往后,本不同意,他觉得军人就是战争,就是死亡。但经不住两人的软缠硬磨,只好默认。
那日,张丛光突接上峰电令,责其即日返京,有紧急战事伫候。
张丛光首先想到的是佟娇娃。听卫兵说,佟娇娃到后山为她父亲送午饭去了,张丛光策马就追。
从佟娇娃家奔后山要过一片小树林。时值初春,暖阳初照,佟娇娃着粉色对襟短衫一件,迎着林中小径携篮轻歌而行。猛然间,身后一片响动,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树后闪出,未及辨出何人,娇小的佟娇娃已被那高大的身躯扑倒在地。
佟娇娃一时懵了,任由那男子撕扯着衣服,她没命地高叫:“救命啊!”那大汉猛地翻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佟娇娃又惊叫一声:“你,半鼻子!”
眼前这家伙,就是八宝台镇前腰营子村老巫师桑田的徒弟,外号叫“半鼻子”的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半鼻子长得本来就丑,又有点缺心眼,据说是八岁大的时候,在仓房里困觉,被一只大老鼠啃去了半块鼻子。
一句惊天动地的救命呼喊,唤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风般奔到近前的张丛光,一见佟娇娃受人欺侮,撕心裂肺般地怒吼一声。
已经吓了个半死的半鼻子,趴在佟娇娃身上僵直了半个身子。佟娇娃吃力地从半鼻子的身下爬出,扑进飞身下马的张丛光的怀里。张丛光一手死死搂住佟娇娃,一手迅速抽出短枪照半鼻子就射。佟娇娃眼快,冲他举枪的手轻轻一抬,“叭”、“叭”两颗子弹射向空中。
他傻,也是穷人,饶他这次吧,佟娇娃脸贴着他的胸轻轻地说。
张丛光过去,踢那僵尸般一动不动的半鼻子一脚:滚!
半鼻子真就四脚着地地滚远了。
张丛光脱下军装里面的白衬衣,裹住佟娇娃半裸的身体,两个人先是相视无语,后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半晌,张丛光说出了马上要撤军回营接受新的战斗任务的消息,混合着泪水的两张脸,再一次地狂吻在一起。
张丛光把一百大洋偷偷地放进佟娇娃的篮子里,飞身上马,对着心爱的佟娇娃,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说了句,等我,一定来接你!说完,扬尘而去。
佟娇娃痴痴地立在那里……
娇娃无故染沉疴
张丛光走后,佟娇娃终日无语,常常倚门而望。
一日中午,佟娇娃不知何故轻咳不止,全身绵软无力。忽然,她觉得有些顶不住,猛一阵干咳。蓦地,她发现落在手掌心上的一星丁带血的痰,红红的,艳艳的,在灰色天幕的衬托下,像一瓣含苞欲放的梅花。然而,这猝然而至的梅花样的鲜血,却是那样骇人。紧接着,佟娇娃口中又涌出一大口带血的浓痰。
正在这时,在后山采石的佟寅老汉见天色不好,急急地赶回稻场。他一脚迈进大门的时候,把佟娇娃咯血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他像遭雷击一样,颓然倒在了地上。
八宝台镇由于是战略要塞之地,加之地近蛮荒,土地瘠薄,流行病常常肆虐乡里,尤其是肺结核病就曾泛滥过几次,死掉的人无数。
那年,英法联军协清兵共同在八宝台镇进剿义和团农民义军,当地大面积爆发了肺结核病。清兵担心祸近其身,避之不及,但英军中有个号称“浪漫诗人”的家伙,却整日在当地恣狂猎色,百无禁忌,又专挑害了结核病的弱小女子奸淫猥亵。痛快时,他诗性大发:
塞外无所有,梅花血缤纷。
白病惧何在,娇容欲销魂。
人问其故,这个号称诗人的家伙,道出一番原委。他说,在所有的病症中,只有肺结核是与美结缘的,你看那瘦削的身姿,白皙的面庞,双颊泛起的淡淡红晕以及由虚弱而引起的语言、动作,温文尔雅,风韵无穷。就是她们(他专指女病人)咯出的鲜血,都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他又旁征博引,说在西方传统上,把肺结核病称为White Plague(白色的瘟疫),这是何等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是任何一位浪漫主义诗人都不能不为之激动的。他进一步说,有多少名门绅士,为能染上此病而在社交场合大展风采。其中,英国大诗人拜伦,就曾因为无论如何也没罹患上肺结核病而悔恨得痛哭流涕。今天,他大声地号叫,在荒凉的Chinese———中国,可以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了。
一番话,竟煽起了军中一批禽兽不可遏制的邪欲。于是,已经贫病交加的八宝台人,再一次遭受了非人的奸淫掳掠。
多灾多难的当地百姓,历来把肺结核病称为干痨,谈之色变,视它作恶魔。于是,家家焚香,户户上供,祈求上天保佑家人不被痨魔附体。这种虔诚和强烈的迷信之风,无形中豢养了大批的巫婆神汉。他们装神弄鬼,摆台设场。这些家伙在为病人驱魔作法的时候,往往假借神的旨意,随随便便地就断了病人的生死。而其中最悲惨的,是受巫婆神汉的指使,由亲戚族人把活着的肺结核病人当做魔鬼,投进熊熊大火,活活地烧死。
当佟娇娃奔过去,搀扶起父亲,又惊恐地看着醒过来的父亲急忙掰开她的手掌,面对着她的手掌中和着雨水的鲜血而老泪纵横的时候,佟娇娃猛地醒悟了,她撼动着父亲瘫下去的肩膀,大声喊:“爹,我病了,我得痨病了,是吗?爹,是痨病吗?”
佟寅老汉闭紧了双眼,一任泪水汩汩地流出。
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佟寅老汉就把两个孩子看成了自己的生命。佟娇娃在越长越变越漂亮的同时,在家里又担起了妈妈的角色。她生性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将小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回,知道佟娇娃和那个叫张丛光的军官好上了的时候,佟寅老汉偷偷地流泪了,他知道,女儿到了快出嫁的年龄了。他舍不得让她走。
八宝台镇东有条虎狼沟,靠近虎狼沟的地方有座城隍庙。起初,这虎狼沟两侧是比较开阔的地界,是历代的古战场,一有战事,就尸横遍野。停战了,就把死尸埋进沟里,死尸就这么层层堆垒,差不多就沟满壕平了,所以这里是个阴气森森、虎狼出没的地方。早年这里是有城池的,于是就在沟的一端修了座城隍庙,庙里请来西楚霸王项羽做城隍爷,让他日夜守护城池。
佟寅老汉自打老伴得了痨病死了之后,就有些神经兮兮了,闻痨色变,深恐那吃人的痨魔再次降临佟家,攫走他的一双宝贝儿女。他每日早晚跪拜神龛的子孙娘娘,祈求保佑,消灾祛难,让他的儿女无痨无疾无戕无恙,尤其是保佑他的小儿子佟红运早立宗室,永续香火。
父女绝望离京城
佟寅老汉悲愤地抹把泪水,告诫自己不能慌,要抓紧时间给女儿治病。他把张丛光送给女儿的一百大洋尽数拿出,请郎中给女儿瞧病,拿药。
也许是佟娇娃身体太虚弱了,痨魔又来得太凶,她的病没有一点好的迹象。
全镇的人很快都知道佟娇娃患了痨病。人们都像避瘟疫似地躲开她,那些平日有事没事就爱往佟娇娃身边凑的半大小子们,如果还和她撩逗,就免不得挨上家人一顿臭骂,骂着骂着,就要把佟娇娃拐拉上,骂她是狐狸精,是吃人的瘟鬼,骂佟寅一家很快就要断子绝孙了。
这如剜心一般的叫骂声,惊醒了佟寅老汉。他搂过心爱的小儿子佟红运,让他自己上学放学,不要再老是缠着姐姐。佟娇娃的心都快碎了,她本来还可以勉强浆洗烧饭,但她又不敢,害怕稍有不慎会给家里人带来灾难。她想,如果张丛光现在来接她,她可能眼前都是光明了,他会千方百计把她的病治好的。
渐渐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形成了。她决定到京城去找张丛光。
佟寅老汉在江湖郎中那里,也听说大城市里有比较好的医疗条件,能治好痨病。他同意了女儿娇娃的要求,把小儿子红运托付给前腰营子村的三姨家,就领着女儿上路了。
三天后的晚上,父女俩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好大,楼房高高,街道宽宽,人群熙攘,车流不断。父女俩一路打听一路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一所大大的校园门前,看那牌子,是“中华女子学院”。佟娇娃被那块牌子深深吸引了。她想起在学校的时候,她的国文老师就曾经让她将来报考京都的中华女子学院,他说也只有她能考得去。
佟娇娃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块牌子,流泪了。
这时,天黑下来了。由于城里实行灯火管制,各家各户的窗户上都挂上了黑纸做成的窗帘,路灯也没有开,大街上不时传来汽车和摩托车急驰而过的隆隆声和部队调动时整齐行走的嚓嚓声。父女俩没见过这等阵势,急忙寻了个小店住下。
第二天,佟娇娃已经虚弱得不能走动了,她嘱托父亲代她去找,尽快地把张丛光找到。
父亲佟寅一路打听着,终于来到了一所大院子的门口,见有四名手持冲锋枪的士兵来回巡逻,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和几辆三轮摩托车。在门口旁边的大树上,拴着十几匹高大的军马,草料槽子就放在地下,马匹都低头嚼着草料,发出喳卟喳卟的声音。佟寅老汉想起了张丛光的战马在他家院子里吃草料的情景。
这时,一个士兵过来,用枪托顶了他一下,示意他滚开。他急忙把来找张丛光旅长的意思讲了,士兵说不知道谁叫张丛光,又用枪托赶他走。佟寅老汉急了,就扯开嗓子冲院子的一间正屋高喊:张丛光,你出来,张丛光。
张丛光没出来,另一群军官模样的人却从正屋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其中一个紧走两步到佟寅老汉面前,问他,张丛光是你什么人?佟老汉说,他是和我女儿订了亲的,我女儿看他来了。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耐烦地一抬手,别找了,他早死了。
佟老汉先是一惊,继而拽住那人的胳膊说,不可能,不可能,他刚从我们家那疙瘩回来不久,你说的不是真的。
那人招呼着另几个人上车,又转过身对佟寅老汉说,就算他没死,这么兵荒马乱的光景,部队今天打仗,明天换防;今天给这个卖命,明天又为那个扛枪,他上哪去了,鬼都找不着。说着,也钻车里去了。
佟寅老汉回旅店后,看到女儿娇娃痴痴地斜倚在床上,娥眉淡扫,粉面桃红。他没敢把刚才打听到的情况对娇娃如实讲,只是告诉她,张丛光到别的地方去了。
街上,大戏园子,大当铺,旅馆,烟馆,妓院什么的,把父女俩闹得懵头转向。最后,他们寻了家中药铺进去。坐堂老医生为佟娇娃把了脉,摇头叹息两声,开了几副汤药,嘱咐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复查。佟寅老汉眼就湿了,说乡下人命贱,进一趟城哪那么容易呀。那医生就又拿出几副外敷的药塞给佟老汉,想想,对他说,你们不如到前面不远的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去看看,听说有种新出的西药能治好肺结核。佟老汉父女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那家德国人开的医院很大,病人也很多,都挤挤攘攘地排着队,佟寅父女俩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队走。挂号,化验,透视,折腾了一阵了,手里掐了一大把单子的时候,一位大胡子的德国医生接待了他们。他见佟寅老汉要给他下跪,立时哈哈大笑,伸出手,像神父一样把他扶起。他告诉两人说,肺结核病是一种古老的疾病,是一种传播速度很快的传染病,在从前,要是患上此病,是必死无疑的,好在上帝可怜人们,让我们聪明的西方人发明了一种最新的抗菌药,叫链霉素,不管多重的病人,只要注射上三个疗程,好好休息,吃好喝好,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一番话说活了父女俩的心。但再一细问,三个疗程差不多要一年,而且每天一针的链霉素就是三块大洋。
那仅有的一百块大洋,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佟娇娃的泪,不自觉地流满了脸颊。那个德国大胡子医生,耸耸肩,走了。
说来也真是晦气,佟寅扶住女儿从这家德国医院刚刚出来,迎面就碰上了一支庞大、豪华的送葬队伍。
在前面开道的,是一对绸子扎的金童玉女,紧跟着是八个纸扎的卫兵,纸楼库、纸车马紧随其后。在轻音乐、鼓乐后面,是雍和宫的喇嘛,东岳庙的道士,岫云寺的禅僧,一队队整齐地列队行进。再后面,是一律孝服白冠的长长的队伍,足足有千人之多,载着上等棺木的灵车,在庞大送葬队伍簇拥下,缓缓前进,念经声、鼓乐声、哭声,响成一片……
乡里齐呼驱痨鬼
在回家的路上,佟寅老汉差不多是一路趔趄着背着女儿回来的。
打开封了几天的家门,冰屋冷灶的,尚没坐稳,本镇那个年龄最长的佟姓家族族长佟承泰,就在孙子的搀扶下推门进来了。佟承泰一脸怒气,甚至瞅都没瞅佟娇娃一眼,就冲佟寅老汉喊,你家娃子做的好事,我的一个侄孙子已经让你们给拐拉上痨病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你们一家子活不成,怕是咱们全族都要死光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家娃子她妈根本就不是什么上吊死的,也是个痨病鬼!
一通责骂,让佟寅父女俩慌了神。
随来的佟承泰的孙子和佟寅老汉年龄差不多,他拽过佟寅说,他的一个小堂弟,因偷偷来看过你家娇娃两次,现在也咳嗽、咯血了。佟承泰老爷子早就知道了,这都是你们家娇娃给害的。老爷子还怪罪你们,上什么京城,瞧什么病,这干痨,祖祖辈辈的谁不明白,分明是让魔鬼缠身了,还不赶快找大仙驱鬼,真要让这痨魔鬼从你们家里跑出来,咱全镇子人不把你们全家都打死才怪呢!
天寒屋冷,佟承泰威严地咳嗽了两声,甩袖而走。
已经吓得呆若木鸡的佟娇娃醒过神来。刚才冷得直抖的她,想咳痰,没敢,就硬憋着,脸通红通红的,见佟承泰往外走,她就颤着声说,太爷,您慢走。佟承泰只哼了一声,头也没回。
接连的打击,把佟娇娃彻底摧垮了,再也无力从床上爬起。她绝不相信痨魔附体什么的邪说。她相信医生说的话,坚持吃从他们那里抓的药。但这药金贵,很有限,再一深想,医生说过,这病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好的,她就不寒而栗。她家穷,哪有钱让她支持这么久?而且,在这周围亲戚邻里没有多少好脸子的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她怀疑她能熬过多久。
渐渐的,佟娇娃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的时候就进入一种可怕的幻觉之中,她常常看见一群群张牙舞爪的青面红毛鬼向她扑来,与她厮打,她就没命地喊,直到身边的弟弟或老爹把她摇醒,她才满身大汗地回到现实中来。
弟弟红运虽小,可也晓得姐姐娇娃病得厉害。他每当看着姐姐昏昏沉沉的样子,都会大哭上一阵子。他现在是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姐姐了,他时常拉过姐姐无力的手,让她摸摸他的头,还能像从前那样子的搂住他,亲他的脸蛋。可是爸爸看得很严,限制了他和姐姐的接触,还把他强行送到了前腰营子村的三姨家,让三姨管住他,不让他往家跑。他们一齐吓唬他,因为到前腰营子村非得走虎狼沟,他们就说,虎狼沟里埋的都是鬼,鬼是专吃小孩的。可小红运实在是想姐姐,抽冷子还是往家跑。
几个老辈人,可能是受了佟承泰之托,都来劝佟寅老汉赶快给孩子请巫医。
其实,佟老汉是很迷信的。他初识几字,却几乎都是在卦摊或阴阳先生那里认得的,他差不多逢卜必问,有巫就请,包括给宝贝儿子起名字都忘不了碰个好运。但在对待女儿娇娃被痨魔缠身这个问题上,对请不请巫师驱鬼,他却迟疑了。他非常清楚,八宝台镇历史上不止一次地活活烧死痨病人,无一不是巫婆神汉的直接授意,随意断人生死的。所以,他一想到巫医,就联想到烧死活人的那一把把大火。
很快就立冬了,佟寅老汉看着娇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便决定先用土法帮她驱鬼,如果实在不行,再去请前腰营子村的大法师桑田。
佟寅老汉好不容易央求来一个本家上了岁数的老婆婆,由她把一只装满水的碗放在病人佟娇娃的前头,然后拿一双筷子,一只筷子横放在碗的中央,另一只贴它立住,一边立一边叫着家鬼,也就是佟娇娃妈妈的名字。一旁的佟老汉烧纸,祈求家鬼放过病人,保证今后一定经常给她捎钱过去。老婆婆的筷子立着立着,就立住了。于是,皆大欢喜,老婆婆把水端出门外,泼向远方,鬼亦去之。
如此折腾,娇娃病情依旧。
佟寅老汉是心知肚明的,这么简单的驱鬼仪式,对付的又都是家鬼,而家鬼一般是不会伤害自家人的,更何况,他逢年遇节的从不忘给家鬼送些纸钱的。看来,女儿娇娃确实是被害人的恶魔附了身了,不请道行高深的巫师怕是不行。前腰营子村的桑田老巫师降妖捉鬼可谓祖传,声名远播,他还有个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掏弄来的,一个奸不奸傻不傻,缺了半块鼻子的十分丑陋的家伙。据说,有这样的家伙在场,连厉鬼也会怕他三分。
半鼻子曾经欺辱过佟娇娃,听说要给佟娇娃驱鬼,喜得半块鼻子直往外冒气泡。
为方便驱鬼,佟寅老汉听从巫师的吩咐,用块门板把佟娇娃弄进了北面偏搭子的柴房。
老桑田拿着装了无数鬼的泥土罐子,来到佟娇娃的“床”前。半鼻子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三把两把扯去了佟娇娃身上原本单薄的衣裤。昏睡中的佟娇娃,本能地无力地挣扎了一阵,就只好在两个丑恶无比的男人淫邪的目光下,光裸出洁白的身子。
半鼻子正要进一步动作时,被老桑田喝住,退到门口镇鬼。
桑田老巫师先用猪血在娇娃的身边挥洒,随后插根树枝在地上,泥土罐子放在前面,然后开始祷告,念咒语,请捉“鬼”的茅山道士。最后,围着裸了全身的佟娇娃转圈,敲羊皮鼓,一边来回跑,一边念咒……
三个多时辰过去了,半鼻子把远远支开的佟寅老汉叫回来,桑田说:“方有四鬼,有吊死、淹死、烧死、砍头而死者,除烧死者久焚不化外,余者三鬼皆化作黑烟尽入罐中。那烧死者,乃三百年前的痨病鬼,他口口声声请求把佟娇娃带去同他一道成就阴婚……”
那晚,佟娇娃就昏睡在柴房。
外面,下了一场罕见的初冬大雪。
有情人难舍今生
烧的纸多,惹的鬼多。巫师的意思就是神的旨意。镇里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几例肺结核病人。人们惶恐之余,把罪魁祸首纷纷指向了最先得此病的佟娇娃。
街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烧死佟娇娃这只魔鬼的呼喊声日甚一日。有时,那喊声就直冲着佟娇娃住的柴房后门而来。佟娇娃清醒的时候,就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听,泪就哗哗地流,流着流着就把身边的炭火盆都洇湿了。
佟承泰又把佟寅老汉叫去了,让他速作决断,质问他是一人惹祸一人担,还是等着滚汤泼老鼠,一窝都死。末了,他又软着语说,咱们祖上因为接连烧了几个痨病鬼,才能有现在的佟门兴旺。现在,咱们佟氏家族已经让你家娇娃给染上好几个得痨病的了,难道你还希望你家的宝贝疙瘩佟红运最后也让痨魔吃了吗?
不能再等了,佟寅老汉想,保儿子要紧。佟承泰咕嘟了几下水烟袋,拿下,搁在炕柜上,就算决定了。
可必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用自己的手毁掉女儿的生命,这将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儿子佟红运总是出其不意地跑回来,佟寅老汉就不得不把柴房堵得死死的。小红运没办法,就只好扒着柴房与上屋相通连的窗户棂,蹦得高高的看姐姐,一连声地唤姐姐。
佟寅老汉迟疑了几天后,就想,该把族上的决定跟懂事的女儿说说,让她去也去个明白。
他轻轻地唤女儿,女儿没什么反应。
他就不管女儿听见听不见,一狠心说下去:娃儿,不要怪爹狠,你被鬼迷得太深了,不把你和鬼一起烧死,这恶魔恐怕一辈子也离不开咱家。娃儿,爹知道你是好孩子,你是娘的肉,也是爹的心肝呀,娃儿———
佟寅老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头一搭拉就抵在女儿的胸前,过了好一阵子,他觉得身子底下,颤微微地伸出一只枯瘦的小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满头白发……
爹,是真的要烧死我吗?
女儿气若游丝,但听声音却异常的清醒镇定。
老泪模糊了双眼的佟寅,看不清女儿了,也不敢看女儿了。
爹,不要在虎狼沟烧我,我怕。
佟寅老汉鸡捣米似地点头,摇头,又捶着头。
爹,我还要求你,我本来是可以上大学的,我到了阴曹地府,也是要上大学的。佟娇娃一阵猛烈的咳嗽,急促地喘息了很久,她抓住了老爸爸的手:爹,我就这么一个好弟弟,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供我弟弟上大学,让他将来有大出息,让他不忘了到我的坟前去看我……
她还在说,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听不清在说着什么。
慢慢地,她睡着了,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她感觉自己已经在天堂了,天堂真美呀,满地满坡都是鲜花绿草,一个骑着一匹白马的英俊少年,从遥远的天边疾驰而来。近了,她看清了,那是她可爱的小弟弟。她觉得自己好像长了翅膀,飞一样地迎了上去。她把小弟弟轻而易举地就抱了起来,她亲他的头,亲他的脸,幸福的泪水流啊流。她想弟弟想了好久了,她要好好地细细地看看她的小弟弟,看着看着,眼前那人就变成了张丛光,她生气了,怪他怎么这么晚了才来接她……
昌平县一带有首民谣,叫《杜莱姑娘》。唱的是一对离散的小夫妻彼此深深思念的故事。女的叫杜莱姑娘,男的叫虎哥哥。那一年,杜莱姑娘和虎哥哥结婚才三天,官府来抓丁,就把虎哥哥绑走了,杜莱姑娘从此一病不起,不吃也不喝,只一心一意想着念着她的虎哥哥。终于,虎哥哥偷偷跑回来了,他也是太想他的杜莱姑娘了,实在是熬不住了,他一路忍饥挨饿地跑回来,终于跑近自己的家门了,这时,屋子里已经奄奄一息的杜莱姑娘,猛地听出这远远跑来的是她的虎哥哥,她挣扎了一下,看见果然是她的虎哥哥撞开了家门,她笑了,咽气了。
邻居们告诉虎哥哥,杜莱姑娘每天都在轻轻地唱着这样一首歌:
……
吃了那汤药也不见好,
请五个喇嘛念了古里穆经也不见效;
谁能治好杜莱姑娘的病呢?
我的虎哥哥来了就能好。
吃了那丸药也不见好。
请九个喇嘛念了古里穆经也不见效;
能治好杜莱姑娘的病她自己知道,
我的虎哥哥一瞧就好。
佟娇娃自从与张丛光定了情,也偷偷唱过这歌,当地的男女懂事了,都会唱这歌。
佟娇娃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反倒一反常态地精神起来。那原本就十分好看的脸,透着淡淡的红晕,毛茸茸的眼睛格外闪亮。她让父亲把柴房北面的窗户扒开一道缝,让她能看到后山的那片小树林,还有从小树林向南拐过去的张丛光曾纵马消失的弯弯的小道。她就轻轻地唱歌,唱杜莱姑娘,唱可恨的虎哥哥,唱着唱着,就昏死过去了。
烈焰丛中凄凉舞
火烧佟娇娃的柴堆,终于还是选在了城隍庙后面的虎狼沟。这是谁也不能破例的,佟承泰老爷子说,只有这里才是鬼的世界。他说,佟娇娃要是害怕的话,可以码黑进行。
已经空空如躯壳一样的佟寅老汉,唯一还死死记住的,就是不能让他的宝贝儿子佟红运知道这件事,他求佟承泰派人到前腰营子村死死地看住佟红运。
这是一个墨黑墨黑的夜晚,几个着了黑衣的黑影闪进了佟娇娃住的柴房。
神经一直极度紧张的佟娇娃,一下子就惊醒了。黑夜中是一双双躲躲闪闪的放着贼光的眼睛,娇娃先以为又是恶梦,这样的恶梦她每天都在做,每天她都害怕极了,她就高喊:“爹!”“爹!”“爹呀———”
佟寅老汉好不容易才把油灯点上,佟娇娃看明白了一切。
一切反抗都没有意义了。
佟娇娃问爹,今天是什么日子?
爹说,是农历一月二十五。
佟娇娃望着没有光的窗外,说,再过整一个月,就是我十九岁的生日了。她努力地抬起身,对父亲说,我要穿新衣服。
爹说,我给你预备了。
娇娃说,抬我到南屋去。
在南屋,佟娇娃逼退那几个抬她的人,强撑着,擦了擦身子,洗了脸,取出一盒她一次也没舍得用的脂粉盒,打开,拿出粉扑,极轻地,极仔细地画了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奢侈艳丽的粉妆。之后,取出张丛光曾披在她身上的那件洗得白白的白衬衣,慢慢地,小心地把它穿在身上。
穿戴齐整的娇娃,慢慢地转过身子,深情地看着这熟悉的老屋子,看着屋子里她曾亲手摆放的一切。之后,她让爸爸扶着,走到小土炕的一边,弯下身子,轻轻摩挲着小弟弟佟红运平日睡觉的地方,她把脸埋下去,深深地亲着。许久,她取出写给弟弟的一封信和她曾与弟弟推让着谁也没有吃的食品,她仔细地把放坏不能吃的挑出,把剩下的包好,放在那里,瞧着,久久不动……猛地,她的胸脯剧烈起伏,一把抓住父亲的衣领,撕心裂肺地狂叫道,我要看我弟弟,我弟弟……
候在屋外的几个男人听到喊声,冲进屋来,不容分说地抱起佟娇娃,按在门板上,抬着就跑。佟寅老汉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晨曦的微光已经托出了山村的模糊轮廓,前面城隍庙怪兽一样的建筑已经看得很清楚,昏厥后的佟娇娃,竟然又一次地睁开了大大的眼睛,她辨清了这是在抬着她朝虎狼沟的方向跑。
小时候,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只有胆大一些的男孩子敢往虎狼沟的树林子里钻,像佟娇娃她们这帮小姑娘,哪怕是听到虎狼沟三个字,就吓得妈呀妈呀地叫。
佟娇娃不知哪来的勇气,狂呼一声:“爹———”
在后面踉踉跄跄跟着的佟寅老汉,清清楚楚听到了女儿没命一样的叫声。这如利刃剜心般的叫声,差点让佟老汉背过气去,他一连几个跟头摔到女儿的担架前。
佟娇娃死死地搂住父亲的脖子:“爹,我不是魔鬼,你救我,爹,你救我呀———”
这时,已经在不远处站立着的老桑田,低下头与坐在长条桌前的佟承泰等几个老辈人嘀咕了几句,就叫半鼻子飞快地迎过来。
半鼻子过来,一把就拽开了佟娇娃死死抱住父亲脖子的手。
这生离死别的时刻,佟寅老汉竟又不顾一切地把女儿死死抱住。
“爹,救我呀,救……”
毫无人性的半鼻子,死命地推开佟寅老汉,一把撅住佟娇娃白白的上衣前襟,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就顺势把一把稀烂的黄泥,满满地塞进佟娇娃张得大大的嘴里。
桑田老巫师闭目施法,顷刻,不知是法力,还是高高的柴堆那边有人点燃了淋透了兽油的柴草,一时间,浓烟滚滚,烈焰腾腾。佟娇娃被像纸团一样地朝火堆里抛去……
原本清冷寥廓的山野黎明,被这接天连地的大火烧醒了,烧沸了,烧化了。
长跪于地的佟寅老汉,只觉得自己美丽得像天使一样的女儿,像一条七色的彩带朝火光中飘去,如一只斑斓的彩蝶在红彤彤的火光中翩翩起舞。最后,她像一道耀眼的彩虹,永远挂在了那被烧得黑糊糊的天空。
二十七天之后,已经被提升为北伐革命军第三十五军军长的张丛光,真的带着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来到八宝台镇,来接他日夜思念的佟娇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