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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L形转弯
作者:于晓威

《收获》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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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形转弯
       于晓威
       杜坚看着乔闪在一点点穿衣服。女人在室内只有两种姿态最美,一种是脱衣服,一种是穿衣服。这两种姿势因为有了物理上的距离,目光落上去才会更显得适合一些。在床上亲近的时候,目光是看不到更多的曲线的,只会看到表情和欲望。杜坚躺在床上,用脚背抵住乔闪的腰窝,想把她扳倒。他想再来一次。乔闪在床边回过头,摁上乳罩的搭扣,说:“起来吧,你也该走了。”
       杜坚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说:“我送你。”“你送我?”乔闪边说边站了起来,“你送我还是我送你?你还没有车呢。”
       正在这时,杜坚的手机响了,是厅里黄副厅长打来的,要他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
       杜坚和乔闪走出门。大街上已经开始繁忙了,晨色将城市漂得焕然一新。杜坚拉上铝合金卷帘门,锁好,乔闪正在车上等他。杜坚挥挥手,说:“不用了,我打的去。”
       乔闪启动了她的车。宝马760的启动系统干净到位,发动机声音轻微得就像一只手机发出振动似的。杜坚目送乔闪开车走远,转身奔向附近的电车站牌。
       在省公安厅大楼黄副厅长的办公室里,黄副厅长递给杜坚一份文件,说:“你的靶子饿了,这一阵要好好喂喂它。”
       杜坚说:“又要训练?”
       黄副厅长说:“这是公安部搞的2000年全国巡警防暴警射击大比武规程,全省将统一组队参赛。微冲和狙击步枪这一部分,外市已有人选。手枪枪种这一个名额,厅里觉得还是给你适合。”
       杜坚接过文件看了起来。
       “离比赛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你要抓紧训练,不过要记住,这其间如有任务,还是执行任务第一。”
       “是。”杜坚简短地答道。
       杜坚和乔闪是半年前认识的。
       半年前的一天中午,乔闪下班稍晚了一些,她照例坐16路电车回家。这个时间早巳没座位了,并且还有一点挤,不过并不严重。说并不严重的意思,就是别的乘客与乔闪之间的距离,还没有达到使她太过难堪的地步。十二点二十分,电车将到西辰路的时候,情况起了一点变化,乔闪感觉一个男人,悄悄地贴近了她,随着车子的颠动,身体同她有了局部的接触。乔闪没有回头,只是稍稍让了一下,可是那个男人似乎也是很不经意的,马上靠近了她。车到西辰路,上来几位农村打工少女,过道上立刻显得拥挤了,乔闪明显感觉那个男人的裆部,一点点地碰着她。乔闪回头,不客气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可是对方若无其事,两只手抓住吊杆,像是篮球运动员那样,更像是她的情人那样,让她依偎并护持着她。乔闪只好小心地规避着,同时愤怒地想,难怪中国这些年女性开私家车的数量激增,跟电车上这种无能的勾当不无联系。车到华韵乐器行,乔闪实在受不了了,她宁可忍受步行三站路为代价,提前下了车。不料下了车,那个男人也到了目的地跟着下来,一边走一边打着手机。
       在人行道上,乔闪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乔闪停住脚步,他也似乎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乔闪干脆站下,回过头,大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说:“我没干什么啊?”反正街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淡蓝色的省公安厅大楼,乔闪并不怕他,乔闪说:“车上人多,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啊,”那个男人打了个哈哈,说,“是啊,刚才车上人多,不是我有意挡着你,肩上挎包里的东西早就没了。”
       “扯谎。”乔闪说。
       “刚才屯车上有三个男人合伙行窃,我猜他们至少有两个人揣着刀。我的眼睛只会告诉我谁是歹徒,不过哪位乘客的包里有钱,他们的眼睛比我更专业。我猜你的包里会有很多钱。”
       三千元。乔闪想。不很多,也不很少了。
       “你是警察?”乔闪看着身穿T恤的男人问。
       对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不制止他们?”乔闪说。
       “没有证据,”男人说,“没有证据,任何人只能无所作为,除了歹徒。再说,我还年轻,车上那么挤,我不想做无谓的流血或牺牲。”
       正说着,男人的手机响了。在接听手机之前,男人向乔闪摊开了双手,“你看,现在的情况可能就不同了。”
       男人打开了手机,里面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意是,车上的歹徒在电车过了华韵乐器行时开始行窃,110警务指挥中心已经派人堵截抓捕成功,目前人赃俱获。
       男人站得虽然不是离乔闪很近,乔闪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里面的声音。这么说,男人刚才下车打手机,是在给他的同行——110警务指挥中心报警。
       乔闪说:“谢谢你。”
       男人说:“不客气。”
       杜坚和乔闪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次晚宴上。
       那次是杜坚的朋友小峰请的客。小峰六岁的儿子毛毛在幼儿园荡秋千,不小心跌下来摔折了小腿腿骨,眼部也受到了一点创伤,被送到省立医院手术治疗。小峰把一切忙过了差不多一周后,猛然想起毛毛当初是人了人身保险的。小峰把事情通知了保险公司,按规定,小峰已经超过了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告知保险公司的告知时段,但是保险公司还是给予了积极的配合。毛毛出院后,小峰决定请保险公司方面吃一顿饭,对方婉言谢绝了。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次事故证据完备,事实清楚,理赔是应该的。但是小峰执意要请,小峰认为这次事情办得非常顺利,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再说,毛毛身体已经恢复健康,就算是借此表示一点庆祝吧!
       小峰邀请杜坚作陪。从小,他俩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杜坚的妈妈和小峰的爸爸退休前,分别是本市舞蹈团的团长、副团长,多年的搭档和战友,两家关系处得非常好。小峰和杜坚曾同在一个少年舞蹈队学习过四年,只不过后来小峰考入了经贸大学,杜坚则考上了警察学校。在警校做格斗训练的时候,“旋身劈腿”和“环体空翻”这些复杂的技能动作,全班其他人都不堪其累,只有杜坚做得轻松利落,准确到位。他有舞蹈的练功基础,再加上身体爆发力强,成为训练能手并不奇怪。当然,这些并不是轻易得来的,他十一岁那年胫骨上过夹板,不是受伤了上夹板,而是好好的却用夹板夹伤,因为他的胫骨稍微有外倾的迹象。现在好了。据大夫说,他的身高为此至少增加了零点九厘米,他现在是一米八十
       杜坚应邀赶到的时候,才知道保险公司也是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业务部的经理,另一个就是乔闪。乔闪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小峰当初的那单保险协议,就是乔闪上门联系的。与业务经理握过手后,小峰指着乔闪对杜坚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乔闪对杜坚笑着说:“我们见过。”杜坚的职业特性使他当热也不会忘记乔闪。乔闪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和杜坚握了一下,说:“你来之前小峰已经给我们介绍过你了,原来你是公安厅直属防暴队的队长。”
       “是副队长。”杜坚说。队长是一直由黄副厅长兼着的。
       “防暴队好啊,”乔闪说,“是警察中的警察。”
       大家都笑了。
       那天晚上杜坚对乔闪的印象很好。杜坚没敢喝酒,原来说六点钟有一个任务需要执行,可是到了下班后也没有动静,说是随时待命,现在已经快八点
       了。乔闪倒是喝了一点酒。乔闪喝了一点果酒便脸色酡红,她穿了一件莱卡无袖V领上衣,举手投足有时会隐现诱人的乳沟。也许是当晚轻松特定的氛围所致,杜坚觉得乔闪比他俩第一次见面要美。乔闪那天晚上所喝的唯一一杯果酒,是敬给杜坚的。她再一次向杜坚表示了谢意。当然,她也惬意于眼下宽松的环境,包括小峰对她的问护周到,她觉得这也缩短了她与杜坚之间的距离。她想起了第一次与杜坚的见面,毕竟意外,毕竟偶然,所以陌生。这次不同了,这次因为随意,所以快乐。
       临分手的时候,乔闪随意地问起杜坚的家庭是否人过保险?
       没有。杜坚说。
       “那,有机会我去拜访你。”乔闪说。
       “啊。”杜坚愣了一下,出于礼貌,他点了点头。
       杜坚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开枪杀人的情景。
       忘不掉。
       是在接到报警之后,追捕一个抢劫犯。他和一个战友同去的,那时候,他还在本市公安局下面的一个派出所做所长。
       他们把歹徒逼到了墙角。经验告诉他们,歹徒这个时候往往会激烈地负隅顽抗,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形势。他们在夺掉了歹徒的刀子之后,没想到歹徒又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刀,直接捅伤子他的战友。
       在歹徒扑向杜坚的时候,杜坚快速地拔出了手枪,大声警告歹徒。歹徒已经杀红眼了,他把杜坚的警告看成是一种变相的怂恿和鼓励,他继续扑向杜坚的时候,杜坚的枪响了。
       没想到64式手枪子弹的侵彻力这么好。也许是距离太近的缘故。子弹产生了在创伤弹道学上称之为“流体动力作用”的效果,在歹徒头部里面发生翻滚,这样,歹徒倒下去的时候;暴露给杜坚一个后脑勺,那里,有一个喇叭形的出口创伤,血和脑浆流了一地。
       杜坚当时没感觉到什么。太紧张了。因此,也就是太自然了。到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他看到邻桌的盘子里满是红辣椒和豆腐脑。他的胃部一阵痉挛,想到了一地的血和白花花的脑浆。他退到一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仅仅是心理上产生一点反应,这是远远不够的。他的行动变得迟缓,重复,犹豫。他的说话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哪怕事情微小得就是跟人家要一根火柴。局里及时给他找来了心理医生,帮助他做意外突发事件后的心理治疗和保健恢复。这也是惯例。有不少年轻的警察,就是因为应对不了亲手击毙歹徒的事实,心理承受压力过大,不得不离开警察队伍。这些人想到的一个简单事实是:同样是生命,就因为他们拥有了一把手枪,就可以像抹掉窗玻璃上的水珠一样抹掉另一个人的生命。
       尤其是,所谓的犯罪动机与罪后代价不成比的时候。比如,杜坚枪杀的这个歹徒,事后得知,他仅仅抢了一名打工仔的四十块钱。
       —心理医生来到的时候,杜坚正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看电视。你好,我姓宫。心理医生说。
       杜坚站起来闭掉了电视。。两个人坐了下来。
       一般来讲,警察在履行正义行为射杀犯罪嫌疑人时,事后总会产生一点内疚。这也是正常的。心理学把这叫做“肌肉同情”效果。
       这是心理医生讲的第一个方面问题。
       不过,上述经验,或者说同情,是本能的、低级的,因此也可以说是动物性的。比如说,只鸡看到另一只鸡倒下,它会本能地跳到一边。心理医生补充说。
       心理医生讲的第二个方面是,当犯罪嫌疑人在实施犯罪过程中即将危害到公众安全利益包括警察个人生命时,不听劝阻和警告的,实质上对方已转化为我们的敌人。此时,用武器消灭敌人,是法律和人民授予警察的权利,警察是在正常履行职责。
       第三个方面,心理医生说,对于警察用枪,必须“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会极大助燃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举例说吧,1999年全国牺牲警察五百三十九人,负伤五千四百多人。其中差不多有一半的原因,是警察顾虑太多,怕担责任,不敢用枪。至于另一半原因,心理医生说,我相信你自己清楚。
       心理医生大约跟杜坚谈了半个小时。他们顺便谈了一些别的。临走的时候,心理医生忽然回头问杜坚:我姓什么?
       杜坚想,什么心理医生,绕了半天他连自己都不知姓什么了。不过杜坚马上明白了,对方是在探测自己职业上的注意力和记忆力。杜坚不假思索地说,谢谢你,宫医生。
       心理医生终于露出笑容。他连声说,很好,很好,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外面阳光很好,你多出去晒一晒就行了。
       杜坚没有想到,自小峰请客的那次晚宴后,乔闪第二天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我去看你。”乔闪说。这是一个星期天。
       杜坚知道她要来推销保险。他对保险了解不多,不过,他知道某一种业务冠以“保险”这个名称并不恰当,在潜意识中容易误导人们的消费心理。“保险”并不是保证危险不发生,只不过是危险发生后给予一定的金额补偿罢了。
       “你在哪里?”杜坚在电话中问。
       “我在单位。”乔闪说。
       “那……我去你那里吧。”杜坚说。
       “不行,我们今天开客户宣传会,人太挤了,走廊和我的办公室到处都是人。”
       “那再说吧。”杜坚说。
       杜坚这么说话,并不是想有意推掉乔闪的保险业务,他对保险这门行当并不像有些人那么深恶痛绝。当然,这也并不讲明杜坚经济条件多么好,他多么热爱加入保险。他觉得这就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判断问题,人还是不入,不会比一个人出门时要考虑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难到哪去。
       让他稍感为难的是,妻子去市场买菜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让乔闪以推销保险的名义单独上门,很容易使人想到一个常识问题。
       “别,”乔闪没理会杜坚的语气,“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十分钟后,乔闪来了。杜坚给乔闪倒了一杯雀巢咖啡。乔闪站在客厅里,环视杜坚书架上历年来获得的立功嘉奖证书,轻轻地发出赞叹:“哇——,这么厉害!”
       坐下后,乔闪打开带来的资料,说:“你就保一个毛毛那样的险种吧,你的小孩多大?”
       “我没有小孩。”杜坚说。
        乔闪愣了一下。在确信自己没有问:错什么、同时也没有听错什么之后,乔闪不由得脱口而出:“哦,你们是丁克家庭。”
       也不是,”杜坚说,“我爱人不能生孩子。”
       “为什么?”乔闪没有时间来想自己问的是一个什么问题。
       “她婚后患了子宫肌瘤,把子宫切除了,后来,她又被查出患有中度的心肌梗塞。”
       “哦。”乔闪明白了。就是说,他的爱人不仅不能生孩子,连平常的性生活都不能有。
       “对不起。”乔闪说。
       “给我保一个成人险吧。”杜坚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乔闪问。
       “我。”杜坚说,“你给我介绍一下都有什么类别。”
       乔闪给杜坚简单讲解了几类。如果杜坚执意要投保的话,她推荐杜坚加入下面的险种:“……每年只交两千多元,六十岁之后一次性返还二十万元。如果这其间你意外……意外——”乔闪不做声了。
       “意外死亡。”杜坚笑着说。
       “对不起,”乔闪不好意思地说,“你就可以一次
       性拿到三十万元赔偿金。”
       “噢!”杜坚听得入’了迷,“三十万!”
       “可是,真是那样,这钱你拿不到了啊——是给你的受益人。”
       “我知道。”杜坚说,“给我爱人,这我知道。”
       乔闪喝了一口咖啡。她想了一想,说:“不过,我倒是建议你,还是让你的爱人加人这个险种适合一些。”
       杜坚明白乔闪的意思。她是好意,并且也是有道理的。不过,杜坚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乔闪问。
       “不怎么。”杜坚平静地说,“我是想,如果她发生意外,我得到这三十万元也没什么大用;但是如果我发生意外,三十万元对她来说就太重要了。”
       乔闪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杜坚一眼。
       那天上午他们还唠了一些别的,杜坚很自然地问起了乔闪的家庭情况。从乔闪若有若无和简短的谈吐中,杜坚知道了乔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寄养在附近一座小城的姥姥家。乔闪的丈夫是一位建筑开发商,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对乔闪非常体贴。
       “只是,”乔闪说,“他太忙了,对工作过分投入,一个月只能回家一两次。”
       “你呢?”
       “我?”乔闪笑了,“是呵,有时候我感觉我比他还要忙。”
       杜坚下楼送乔闪离开的时候,看见乔闪打开泊在楼下的一辆银灰色宝马轿车的车门。杜坚怔了一怔,他不明白一个四处推销保险的女业务员,怎么会开着一辆高档轿车。
       “是我老公的。”乔闪似乎觉察到杜坚的不解,轻声解释道。
       记不得签完保险单之后的第几个周末了。反正是一个周末,一个下午,天气非常好。如果不是乔闪再次打来电话,杜坚就会和她极其正常地失之交臂,就像以往杜坚在工作上所接触过的极其正常的异性一样。其实,杜坚在生活中没有真正的异性朋友。
       乔闪开车请他到市郊去玩。那里有真正的河水,带着透明的甜味的那种河水,当然,也有山。山的南坡据说新发现了一处明朝的什么大家族遗址,刚刚被开发为旅游景点。
       乔闪和杜坚在河里用橡皮筏玩了几趟漂流。他们顺流而下,有人再用越野吉普车把他们接回来。玩累了,他们顺着路标,去看据说是新发现的三百多年前的干尸。路牌广告上说这具干尸的主人(这么说不确切,它是它自己的主人)系男性,是这个大家族的统治者,也是一方大地主。广告上还说这具干尸历经三百多年,仍栩栩如生。杜坚和乔闪十分好奇,都不明白“栩栩如生”是一个什么概念。杜坚买了票,两个人进到陈列馆。
       原来就是一具老朽的尸体,皮肤像塑料布一样薄薄地紧贴在骨骼上,泛着黄光。杜坚大失所望,不过说它是明朝的,大概不至于有假。如此,明知道有上当的感觉,却也无法投诉,因为每个人理解的“栩栩如生”程度是不同的。
       这么想着,杜坚就去看了乔闪一眼,乔闪正低头看着那具干尸的某一个部位,样子嫌恶却又好奇。杜坚也看了一眼,是那个人的生殖器。已经皴缩销蚀得很厉害了,说它是平面物体上的一个符号更为恰当。倒是旁边的毵毛,可以说清晰可辨,栩栩如生。杜坚忍不住心生悲凉,好歹这也是一方大地主了,生前过的是锦衣玉食、妻妾成群的生活,谁想到死后,那里会变得如此老境,一片颓唐。又想,这也不错了,人家毕竟还是保存了三百多年呢。
       乔闪喊他,说咱们走吧,两个人就出去了。天渐渐黑了,两个人都有该吃饭的感觉,却又都不饿。乔闪说:“买一点东西吧,回去路上可以边走边吃。”
       杜坚买了一点火腿、三明治、沙琪玛什么的,塞进了乔闪的车里。上了车,乔闪开始慢慢地往城里开。
       一共是一小时四十分钟的路程。两人边走边聊,不觉已即将开出郊区边界,快要进入市内了。前面大约还有三十分钟的路程。既然两个人不想去饭店,又不能同时去到谁家,那么买的食品,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在车里吃了。乔闪把车停到路边一座工厂的铁艺栅栏下,对杜坚说:“来,咱俩把它们吃掉。”
       音乐放的是珍妮·桑坦格的《是这样,我才喜欢》。车内的环周照明灯映出精致的纯皮排座,色调柔和,线条流畅,舒服的感觉仿佛一个小小的机舱。杜坚跳下车去垃圾筒扔掉吃剩的残留物。等到回来时,他发现宝马车前那一对骄傲的升降式隐形大灯灭掉了,车内的环周照明灭掉了,连黑夜里自动闪烁的停车警示器也灭掉了,只有音乐还在黑夜里残留。他拉开车门,听见乔闪急促的声音:“快关上!”
       黑暗中,首先感到的是一阵淡香,乔闪已经脱去了所有上衣。只有牛仔裤,还被一条皮带扎在腰间。杜坚感到一阵眩晕。乔闪扑到他的怀里,说:“吻我。”杜坚扳着她的后背,他感觉乔闪的肌肤光滑无比。他不去吻她,他没有时间去吻她。他像是一只从湖里爬上岸的河马,粗暴而笨拙。他把乔闪背对着自己抱在怀里,两只手褪去她的牛仔裤。
       他们能够看到黑夜。隔着带有防晒膜的玻璃窗,黑夜看不到他们。
       停下来的时候,乔闪说:“你去开车。”
       为什么?”杜坚说。
       “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乔闪说,“混蛋。”
       二十五米单臂立姿侧身射击胸环靶,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练习。按规定,自下达装子弹口令起,三分钟内必须射完五发64式手枪子弹。杜坚打了二十八环,勉强及格。这期间他手枪走火了一次,不然可以打到良好。
       然而,距离四十环以上优秀的标准,还是很远。
       那位姓宫的心理医生说得大体没错,警察伤亡的一半原因是不敢轻易掏枪,另一半原因,杜坚知道,是掏出枪后根本射不准目标。
       这是中国警察的现状。
       他记得有一年某省举办“四长”(公安局长、刑警队长、治安科长、派出所长)军用手枪射击比赛,四十名参赛者全都是各地选派的佼佼者,并且赛前经过训练。结果,比赛成绩是,速射:一半子弹脱靶的九人;慢射:一半子弹脱靶的十三人;三分之二子弹脱靶的十人;另有一名选手甚至连子弹都不会装。
       还有一个震惊警界的案例,某刑警大队五名警察追捕一名持刀歹徒,最后将歹徒围追到悬崖前。歹徒走投无路,扑向五名各持一支装满子弹的手枪的警察。经过一番搏斗,警察四伤一亡,歹徒逃跑了。在搏斗中,曾有一名指导员扣了两次扳机,但枪没响,因为弹匣在追捕途中给掉了。
       杜坚每天的训练,是打完五十发子弹。
       与乔闪第二次上床,是在乔闪的家里。
       乔闪家里的面积并不很大。一个年轻的暴发的建筑商,他的住宅并不大,也许这体现了他实用主义的审美趣味。室内的装修也简单,这有助于缓解人对外界的注意力的本能对抗。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貌似强大的物质环境容易给人肉质的心灵带来压抑,反之,粗糙的环境却能使灵魂得到蓬勃进发。因此,杜坚没有觉得不适。
       乔闪不行。乔闪无法达到高潮。室内的一切物体断续在提醒她:这是在她的家里。她比较适应同另一个男人做这种既原始又现代的运动。杜坚在转动她面庞的时候,她看到了床上的一根头发,比她的要短,比杜坚的板寸要长,那是她丈夫的。乔闪感觉内心也被细丝一样的情感箍了一下,她说,不行,杜
       坚,你得找一处别的房子。
       这样,他们找到了小峰的房子。
       这是小峰去年买的临街的一处门面房,原来准备做店面租出去,每月吃一点租金。却不料这几年建筑开发过热,店面过剩,小峰的房子到手快一年了还没有租出去。招租广告继续贴着,小峰说,那你们就先用吧,不过租出去那天可得倒给我。
       杜坚说不好乔闪的皮肤光滑洁净得像什么。像丝绸。像镜面。像滑石粉。其实都不对。那就是一个美丽女人的美丽皮肤,人的皮肤。乔闪裸身躺在床上的时候,杜坚喜欢欣赏她的腹中线,还有修长的脖颈到乳房的这一道优雅的弧线。说到底,杜坚不喜欢太过膨胀的、像两只篮球挤在一处的那种乳房,他喜欢乔闪这种含蓄的、小巧而润实的乳房,包括,她的下面,微微隆起而平缓的耻骨,总能让他在进入时体验一种沧桑而新鲜的亲切感和坐实感。杜坚学过舞蹈,他知道在舞蹈艺术中,有一种女性的形体叫做“高调形体”,轻盈,挺拔,站在舞台上一踮脚尖就要飞上天一样。乔闪就是这样的形体。
       杜坚同乔闪做爱的时候,傍街的卷帘门总是拉垂到距离地面一尺的位置。他从不拉严锁上。当然,他也不可能全部打开。乔闪不止一次让他把卷帘门拉靠,锁死,杜坚说,不成,大白天的,两个人进来就把自己锁在里边,傻子都知道在于什么。那么不拉靠呢?乔闪问。不拉靠,杜坚说,这是告诉别人不要打扰,这里不营业,正在点货。
       去你的。乔闪说。
       国庆节过后,乔闪连续两天给杜坚打手机,都是关机。乔闪把电话打到小峰那儿,小峰说,怎么,你还不知道?杜坚住院子。
       乔闪赶到医院的时候,杜坚刚刚睡完一觉醒来,他在听半导体收音机。对过的屋子里放着心电图仪器和其他治疗设备,手机频率会干扰它们,医生强行让他关机。
       杜坚是国庆节当天住院的。他们奉命去郊区的一座民宅执行任务,缉拿一名毒贩,还没等接近就同对方在门口掐上了,展开枪战。对方四五个人,都是一个黑帮的成员,乎里全是真家伙。黑帮分子以墙体做掩护,防暴队员们只能就近以街道边伪矮灌木丛做掩护。枪战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歹徒们悉数被击毙。杜坚和手下的一名队员负伤,那名队员的手掌被子弹洞穿,杜坚的胸部则被子弹击中。
       所幸杜坚穿的是防弹衣。然而,歹徒所持的79式微型冲锋枪的子弹太过凌厉了,正常情况下,弹头在飞行二百米后仍能穿透十三厘米厚的木板。尖啸的钢心子弹连续射在杜坚穿的开夫拉防弹服上,把那里打凹进去十几毫米,震裂了他的一根肋骨。
       杜坚看到乔闪进来,放低半导体收音机的音量,冲她做了一个鬼脸。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顽皮,乔闪知道,这就是杜坚的性格,防暴队的副队长,一个贪玩的大男孩子。
       乔闪把买来的两瓶极品蜂王浆放在窗台上,发现那里还有相同的两瓶。乔闪问:”这是谁送的?”
       “我老婆。”杜坚说。
       “她哪儿去了?”
       单位效益不好,节假日只好加班。”
       乔闪坐下来,瞅着病房的别人不注意,轻轻和杜坚贴了一下脸颊,“队里的人不来护理你啊?”
       “不用。裂了一根肋骨,这在医学上也只算轻伤,懂么?政法委的书记和厅里的领导们前天来过了,黄副厅长来了两次。还有小峰,他没事就跑过朵,刚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进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红的。”
       说着杜坚呵呵地笑起来。
       乔闪抿住嘴跟着笑一下,不知怎么这一弄,眼睛竟有点湿。她环视着四周,说:“这房间的颜色就是有点素。”
       “可不怎么的,”杜坚赶紧接话,“刚才我还跟始我打针的护士小刘说了,这里面呆的人除了走路让人扶的,就是吃饭让人喂的,再就是尿床让人洗的,应该布置成幼儿园教室那样,花花草草,红红绿绿的才对。”
       乔闪这一回真的忍不住笑了。
       杜坚还在摆弄他的收音机。他找到一个频道,里面传来一个叫“法抬时空”节目的女主持人的声音。乔闪看牡坚听得蛮有耐心,就说:“这个人是我的大学同学,叫周馨纯。”
       “对,叫什么馨纯来着,”杜坚说,“她刚刚还来采访我。”
       怎么样?比我还漂亮吧?”乔闪说。
       “嗯,”杜坚也索性开起了玩笑,“可惜是你的同学,我希望她是你的亲妹妹。”
       “不害臊。”乔闪说。
       杜坚又做了一次鬼脸。他关掉了收音机。
       乔闪说:“你好好养病,争取快点好起来。”
       “嗯。”杜坚说。
       “如果你好起来——”
       “如果我好起来,”杜坚想了一想,小声地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乔闪,你嫁给我吧。”
       乔闪看着他,摇了摇头,“我希望你明天就好,可是嫁给你,那是下辈子的事情。”
       “知道吗?”乔闪说。“下辈子。”
       9环——9环——8环——10环——-6环。
       单臂立姿无依托的手枪射击的重要环节,不在于瞄准,而在于扣动扳机的一刹那。
       一般来讲,一个人伸出手指指向某一个目标时,方向偏离不会很大。手枪的设计会比较合理地顺应人的自然指向。问题是,一支手枪重半公斤多,而扣动扳机的压力约有二公斤,是枪重的四倍。枪手往往在射击的时候,扳机扣动的力量失衡,导致角度偏差,目标偏离。因此,一个心理状态良好并且技术到位韵射手,往往看重的不是瞄准,而是握枪。
       7环——8环——9环——9环——8环。
       杜坚没有戴护耳用具,这是训练不允许的,枪声会损伤人的听力。可是杜坚追求的就是这种现场效果。手枪在连发射击时,子弹的后坐力和巨大的声音会使射手提前产生规避心理,影响下一发子弹的命中。实弹感、现场感,会磨炼一个射手真正的意志和毅力。
       室内训练靶场里,连绵不断的枪声在巨大地回荡着。
       乔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杜坚停止射击,他的两耳还一时听不见乔闪冲他喊什么。他侧转身,左腿微弓,右手持枪,左手托握——这是一个标准的国际威沃尔射击姿势。这种动作给人的感觉就是训练有素、干净利落,给敌人以威慑作用,令其不敢轻举妄动。乔闪见了,吓得赶紧举起双手,大声喊叫。杜坚还是开了一枪。
       当然是空枪。杜坚心里有数,弹匣里一共五发子弹,刚才已全部打光了。
       乔闪轻轻捂着耳朵走过来,在杜坚面前站住,她看着杜坚,关切地问:“你的伤好了吗?”
       要不是靶场内有监控镜头,杜坚就准备把乔闪抱起来转三圈。他说:“没问题,全都好了。”
       乔闪说:“我请你吃饭。”
       “好啊,”杜坚说,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戏票,“这是我妈妈分到的两张贵宾券,吃完了饭我们一起去看。正宗的爱尔兰踢踏舞,绝对一流。”
       演出结束,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杜坚边走边给乔闪讲解欣赏踢踏舞的感受。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舞台演出的氛围里。演出获得了圆满成功,来自万里之外的那支爱尔兰踢踏舞表演团,没有想到在异域的一座城市里受到这么热切的关注。票价不菲不
       说,戏院专门为他们更新了舞台地板。那种万马奔腾却又步调一致的美妙节奏和旋律,让观众的内心激动神往不已。尤其是领衔的男演员拉巴斯,创造每秒钟双脚磕地二十二次的佳绩,台风严谨,姿态潇洒,让人为之倾倒。
       “踢踏舞就是这样,”杜坚说,“它的表演过程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有的只是形式和技巧。但是,只要演员的身体和脚步一动,就会使他自己和观众进入到某种情绪当中。这说明,纯形式的东西,也会带人进人情感。”
       “嗯,”乔闪点了点头,“杜坚,我听得懂。”
       “这方面的例子还比如乌克兰的民族舞蹈,霍帕克舞蹈,他们在舞台上的形体动作就是各种各样的旋转、跳跃,借此展示技巧,但却给人以美的感受。”
       “这个我没看过。”
       “还有肚皮舞,肚皮舞你看过吧?”
       “没有。”
       “你看过的,乔闪,哪怕是在电视上。”
       “哦,露出肚皮的那种,好像看过。”
       杜坚和乔闪不知不觉漫步到小峰那座临街的门面房前。杜坚掏出钥匙。
       “肚皮舞曾在伦敦的皇家剧院里演出,那是非常高雅的东西。她们就是要把女性的美展露出来,追求激烈的动感。因为激烈的动感,才体现生命活着的感觉。”
       杜坚打开卷帘门,他们俩走进屋内。杜坚打开灯,回身把卷帘门拉到仍距离地面一尺的位置。
       “你饿吗?”乔闪走到煤气灶前,“我给你做点宵夜?”
       “不饿。”杜坚说,他继续讲,“中国的舞蹈恰恰相反,太讲究主题和内涵了。演员们只追求骨头、骨气,惟独缺少肉,没有肉感的东西。”
       乔闪对着墙上的镜子照着自己。
       “我妈妈曾讲过一个玩笑,一个外国现代舞总监观摩了我们的一场民族舞之后,说了这么一段话:西方有许多肚皮舞之类的东西,人们欣赏会很健康;中国的舞蹈除了演员的脸露在外面,上身、下身、脚都穿得严严实实,有时候连手还都是长袖笼罩,这不可谓不健康。可是仔细观察演员们的眼睛,那的确是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的,让人感觉十分的淫荡。”
       “胡说八道。”乔闪忍不住说,“我说那个外国总监。”
       杜坚嘿嘿地笑起来。他的笑容在灯光下也显得那么明朗。
       “杜坚,你应该跳舞。” 杜坚站在乔闪的身后,他上下打量着乔闪,“你也应该跳舞。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完美的身段。”
       乔闪意识到什么,但是来不及了,杜坚一条胳膊箍住她的上身,另一条胳膊托起她的腿胭部,把她抱到床上。乔闪挣扎着,滑到了床边,杜坚就势在那里,扯掉她的内裤,让她的身体中间凸起,压迫住她。乔闪在杜坚进入时短短地“啊”了一声,双手抚在了杜坚的背部。
       乔闪就是这样。杜坚喜欢乔闪这样。从杜坚认识乔闪之后,乔闪几乎从不主动跟杜坚要,但是只要杜坚把乔闪压在身下,乔闪就非常顺从和乖巧,她会让杜坚感到快乐,同时也会让自己感到快乐。
       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杜坚不知怎么突发奇想,他想看看乔闪睡入梦乡后,她的身体会起到什么不同变化。在上床前,杜坚给乔闪的杯子里放了一颗小药粒,那是速溶的麻醉药片,甲基三唑氯安定,是美国生产的超强力安眠药,杜坚从公安厅医鉴处那里得到的。乔闪喝完水后,很快在床上沉睡过去,杜坚得以完成他令人脸红的探险。乔闪醒后,发现了不适,非常恼火。她大声对杜坚说:“杜坚,你再有这么一次,我就告你强奸!”杜坚连哄带劝,发誓下不为例,乔闪才算勉强了事。不过,剩下的几颗药,被乔闪没收了。
        此时,杜坚还在乔闪的身上操作着,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映在墙上,像是两只摇摇欲坠的黑帆。杜坚说:“这就是纯粹的形式与技巧,带给人的审美和情感。”
       乔闪小声嘀咕了一句:“流氓。”说完之后,他俩再也受不了了,忍不住呻吟着,身体起起落落,像是两条氧气不够、互相喘息挣扎的鱼。
       重新躺下来的时候,室内静得出奇。杜坚的胳膊被乔闪垫在脖颈下。他睁开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
       “乔闪,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我知道,要我嫁给你。这不行。”
       “不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所以我才跟你说。”
       “说吧。我听听看。”
        “我的一个朋友,”杜坚说,“当然不是小峰。他做生意急需三十万元钱周转,如果你能帮忙,我保证很快就会还给你。”
       乔闪伏下脸颊,想了一想。在杜坚的胳膊上咬了一个齿痕。“我想我会帮这个忙的。我会。”
       “谢谢你。”杜坚说。他深情地回报给乔闪一个吻。
       8环——9环——8环——9环——10环。
       累计四十四环。这是杜坚自训练以来打出的最好成绩。他把手枪卸下来,用通条擦好。他不想再打了,他把今天看作是训练的最后一天。
       是的,距离公安部举行的全国射击比赛正好剩下一周时间,他要保留这份自信的感觉,让它一直延宕到赛场。
       他张开自己的右手,虎口那里,已经被枪械震击得又红又肿。
       杜坚正在浴缸里泡澡的时候,接到了乔闪的电话。最初他以为乔闪在开玩笑。浴室四周的墙壁封闭性太好,并且,恒温阀那边的水龙头还在汩汩地放水,这些都影响了手机通话的效果。杜坚懒洋洋地说广你知道我刚刚跳进浴缸里洗澡吧,看我出来后不刮你的鼻子才怪。”
       乔闪在那边大声说着什么,同时,手机里传来她的哽咽声。
       杜坚跳起来,关掉了水龙头。他终于听清了乔闪在说什么。他清晰而短促地说:“别怕,有我在。”
       电话刚撂,黄副厅长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杜坚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他一边接听,一边快速地套上了又湿又涩的裤子和衣服。
       出事了。
       杜坚赶到石槽街的时候,事发现场的周围早已围满了早晨上班的群众。
       到处都拉着警戒线。有几辆警车停在警戒线内,街道四周分布着许多随时待命的防暴警、武警、巡警等不同警种的警察。
       这是石槽街“L”形的转弯处。街心一纵一横停放着两辆轿车。纵向的是一辆银灰色的宝马私家车,横在它车头处的是一辆蓝色的桑塔纳出租车。一看使知,这是一起典型的劫持人质案。犯罪嫌疑人准备劫持宝马轿车的主人驾车离开时,一辆见义勇为的出租车挡住了它的去路。
       被劫持的车主,是乔闪的丈夫。
       早晨,乔闪的丈夫独自驾车到石槽街,他的车停在街道南向右侧的转弯处,当他办完事坐到驾驶位置上时,顺便给乔闪打了一个手机。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打开后门跟了进来,同时,一柄一尺来长的尖刀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乔闪的丈夫本能地呼救和反抗,尖刀刺伤了他的左臂和左手虎口。歹徒用一只胳膊从后面箍住他的头部,另一只手用尖刀对准他的喉咙,说:“再动一下,就捅死!”
       一位出租车司机听到了呼救,毫不犹豫地开车横在了宝马车的面前,与此同时,远在别处的乔闪在手机里听到了异常,她大声地询问,只听到她丈夫“我被劫持了,在石槽街……”,就什么都没有了。
       
       杜坚接到的电话,就是乔闪马上打给他的。现场那边,由群众向警方报了案。
       此时,杜坚在警戒线内的后勤组那里看到了乔闪。乔闪看到了杜坚,眼睛里马上淌出了泪水。她的目光渺远而惊恐,面色苍白,仿佛是站在一座没有任何背景衬托的孤岛上。杜坚听到一位女工作人员不断在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要冷静。”
       黄副厅长同杜坚一样,一身便装,他简单向杜坚说明了一下情况,同时,部署了一切预案。杜坚向十几米开外那两辆车看了一眼,出租车已经是空的,宝马车里面据说坐着的仍然是乔闪的丈夫和用刀逼着他的犯罪嫌疑人。车门和车窗关得严严的,有两位谈判组的警察正隔着车窗同歹徒谈判。
       谈判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狙击手此时已经悄悄携带85式狙击步枪,埋伏在附近的大楼里,但不久便反馈情况:由于宝马车的窗玻璃带有特殊防晒膜,视线昏暗不清;同时,歹徒与人质距离太近,无法做到准确击毙歹徒。
       谈判组的两位成员撤了回来。歹徒索价二十万元人民币,要求警方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送交。
       仅仅十几分钟,警察便从附近的银行紧急提取了二十万元人民币,用报纸包着,由一名女警察送去。下面的事情是,歹徒准备打开车窗露出一条缝隙,要求把钱扔进来,然后由被劫持的人质开车,带他离去。
       警方不同意。警方说,鉴于人质已受伤,不便开车,可否由一位女性工作人员交换人质,代为开车。歹徒断然否定。警方又问歹徒,会开车么?歹徒答会。警方说,宝马车是私人财产,现准备好一辆警用吉普车,可以由他开走。
        按照预案,警用吉普车后部,早已拆装并藏匿了一名持枪的警察。
       歹徒同样断然否决。
       事情到了僵持阶段。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焦躁,包括歹徒。已经是上午十点了,阳光炙热,空气沉闷,没有开窗也没有打开空调的宝马车内显然更是酷热难当。歹徒提出了要一瓶矿泉水。
       杜坚走出来,从附近市民的摊位上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走过去。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歹徒,他没想到歹徒那么年轻,很瘦弱,似乎十六岁还不到的样子。这样的年纪不知道什么原因逼使他铤而走险。杜坚同时也看了乔闪的丈夫一眼,他同样非常年轻,仿佛比歹徒大不了多少。歹徒在后位上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形成一个仰角,一把尖刀几乎剜在了那里。驾驶室内的挡风窗下放着几束鲜花,显得孤独而扭曲。杜坚熟悉这辆车,他和乔闪曾经坐在里边,搂抱在一起,以爱的方式。眼下是两个男人,靠得也是那样紧,却是以反抗和搏斗的方式。按照歹徒的要求,歹徒打开左车窗,露出一条缝隙,杜坚从那里把开了盖子的矿泉水瓶口伸进去,伸进歹徒贴着车窗的嘴里,让清洌的水汩汩地流进歹徒的腹腔。歹徒的两只手丝毫没有改变原来的姿势,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紧张对视着。
       从歹徒那里回来,杜坚已经印证了一个事实:除了那把刀子,歹徒身上再没有任何凶器。谈判组的两名成员再次去做劝说工作,半个钟后头,无功而返。
       时间像风干的墙皮一样大块大块剥落,街上聚集的行人越来越多。这种情况对任何—方都似乎不利。歹徒即便得到了钱,却走不了;警察不想让他走,却又无法下手。
       黄副厅长面色严峻,他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呈九十度角叉开,顶了一下,示意杜坚。杜坚明白这是动枪的意思。他闪到一边,一位警察马上递给他一支92式9毫米大口径手枪。这是国产新式手枪,射击性状符合北约推行的国际标准。杜坚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它遮掩着拎在手里,然后同另一名谈判人员慢慢走了过去。
       那名谈判人员走到车头,向歹徒打了一个手势,吸引他的注意力。杜坚站在车窗右侧,滑掉外套,快速出枪。
       “砰”的一声。
       又一声。
       又一声。
       总共三声。
       几乎所有的人在枪声余音未曾凝止的一瞬间扑到车前,打开车门。下面的情景在人群中的乔闪的眼睛里一辈子也挥抹不掉了,她看到一大片阳光一样耀眼的血迹,警察和医护人员不仅抬出于已经毙命的歹徒的尸体,同时也抬出了已不再呼吸的、不再会睁开眼睛的她丈夫的尸体。
       是的,这是一次失败的营救。杜坚的第一枪没有击中歹徒,第二枪打在了歹徒的右肩上,最后一枪才命中了歹徒的头部,而在这过程当中,歹徒早已把尖刀刺入了人质的喉咙。
       城市春天的来临,是从柳树梢开始的;同样,城市秋天的来临,电是从柳树梢开始的。紫薇枝头的粉色花朵还开得正闹,柳树的叶子已经最先泛黄凋落了。尤其是下过一场雨,青砖地面上湿湿的,长菱样的柳树叶子贴在那里,像是一尾尾细长的黄鱼。
       在这座城市的街心公园里,唯一不受季节变化而仍然喧闹的生命,大概只有两种,一种是枝头间的麻雀,一种是地上永不知疲倦的儿童,眼下,坐在公园长椅上的乔闪就是这么想的。
       在乔闪不远处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在玩,她在玩一种风车。经过乔闪身边的时候,她的目光被乔闪手腕上佩戴的玉石手镯吸引住厂。她停了下来,看着乔闪,说:“阿姨,你手上的东西真好看。”
       “是吗?”乔闪浅浅地笑了一下,她抚摸着女孩的头,“喜欢吗?”
       “喜欢。”女孩爽快地答道。
       “好啊,阿姨送给你。”乔闪说着把玉石手镯摘了下来。
       “谢谢阿姨。”小女孩高兴地接过手镯,连同她的风车,一起捧着走远了。坐在长椅那端的杜坚怔怔地看着乔闪。
       乔闪说:“我还是不明白。”
       “对不起。”杜坚说。
       与乔闪苍白的面色相比,杜坚的脸膛要沉黯许多。他仿佛不再年轻,也许这同他的胡子刮得不够精心有关。他被暂停工作已快半个月了,如果乐观,这几天也许会重新恢复工作。上次事件之后,公安厅党委和技术部门曾对他现场使用的手枪进行弹道及性能检验,结果一切正常。厅里最后对这次营救失利的行动结论是:由于客观的复杂地物和环境的影响,形成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增大了解救难度;同时,射手的心理技术水平没有得到正常发挥,也是不可轻视的一个重要因素。但是,由此归咎或处分该名射手,也显然有失公允和不当。最后是,暂停工作半个月,扣发当月奖金。
       厅里希望杜坚能够正常参加即将到来的全国射击比赛,但是杜坚坚决辞掉了。杜坚说:“我不知道这个子弹该往哪里打,除非是我的脑壳。”
       坐在长椅上,乔闪竖起衣领,目光看着远处。“事情如果能够重新发生一次该多好,不,”她喃喃地说,“事情如果从没有发生该多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那么紧张。”杜坚说。
       “你紧张么?”乔闪问。
       “是的。”杜坚说,“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紧张,”乔闪说,“你想想,你的对手电是。”
       “我没想到他那么年轻,”杜坚说,“太年轻了,事后也的确证实了,他刚满十六岁。”
       一枚枯黄的树叶落到乔闪的怀里。乔闪一语不发。
       “还有,隔着窗玻璃,视线上存在误差。92式
       大口径手枪我也不习惯打,没想到它的枪身那么短……”
       “别说了。”乔闪说。
       刚才的那个女孩一点点走了过来,她把那只手镯还给了乔闪。
       “怎么了?”乔闪问。
       “我妈妈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
       “哦。”乔闪看了远处一眼,女孩的父母正在林间交谈着什么。
       “妈妈说,能把这么漂亮的东西送给我的人,一定是位好心人。妈妈说我们不能占好心人的便宜。”
       乔闪几乎要轻轻地笑一下。停了一停,她想问女孩一个相反的问题,比如——但是她忍住了。
       “叔叔。阿姨,你们为什么不领小孩儿来玩儿呀?”女孩天真地问。
       “哦,这样,”乔闪说,“叔叔没有小孩儿,阿姨的小孩儿在另一座城里。”
       女孩看着他们俩,晃了一下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转身走了。
       “如果他不在那个转弯处停车……”杜坚说。
       “起风了。”乔闪说。她缩了一下衣袖,似乎有点冷。
       “问题从开始就很棘手。”杜坚说。
       “预报说,三级到四级的风。”
       “那不是大风。”
       “我知道。”
       “乔闪,”杜坚目光盯着乔闪,“你嫁给我吧。”
        乔闪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你的子弹没能打中歹徒,”乔闪说,“在我看来,就同把它打在我丈夫的身上是一回事。”
       杜坚吃惊地看着乔闪。
       “你知道我丈夫的车为什么停在那个转弯处吗?”乔闪平静地说,“那儿有一家花店,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他专门去为我买鲜花。”
       “妈妈,快看我的风车!”远处的小女孩大声喊道。
       乔闪经常在晚间做梦,梦见她的丈夫。没有具体情节,如果有的话,醒来时也记不清楚。有时候干脆就是这样,她连昨晚究竟做没做梦、是否梦见她的丈夫都搞不明白。早晨醒来时,她经常坐在床上为此发呆一两个钟头。倒不是她记性不好,而实在是,这样的梦太多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充斥着她的脑海,以至于她分不清梦和现实是怎么回事。
       她经常会出现幻听和幻视。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的身边会突然响起那三声枪响,“砰!”隔了大约三秒钟,又一声,然后再一声。闭上眼睛,她看到杜坚一会儿对她笑,很透澈明朗的那种,一会儿又很冷厉(说真的,她还从没见过杜坚刘.她凶起来是什么样子),拔出枪对准她。走在大街上,她看那些树木的枝杈,全是举起胳膊打枪的姿势,四处乱射,让人不寒而栗。
       她的精神上的紊乱可能直接导致了身体的不适。有两次,她的月经竟然延迟了牛个月,让她吓了一跳,以为是杜坚不小心使她怀了孕。杜坚经常的还会找她,安抚她,劝慰她,当然,也进入她。尤其是,每当杜坚执行完特殊的跟命案有关的任务时,比如,歹徒杀了人,或者是,他又亲手击毙了歹徒,他身体上的性的需求似乎就格外强烈。他仿佛是凭此来减轻某种压力,也或者是,死亡同性爱本来就存在某种天然的沟通或神秘的联系。
       乔闪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找到了小峰。阳光像一辆静静的洒水车,街道上淌满了温煦的暖意。乔闪就是让窗外的阳光曲折在自己身上,坐在一家僻静的酒馆里同小峰谈话的。
       “我怎么知道?从你们认识以后,你代替了我的位置,他几乎都不爱跟我来往了。”
       小峰上面的这句话,是为了回答乔闪刚刚问过他是否发现杜坚这一阵子有什么变化而发出的一句牢骚。
       乔闪笑了一下。她记得,当初小峰请她和保险公司的人以及杜坚吃饭时,就是在对过的一家饭店。如今隔着一条街道,这里静多了。
       “我听说前—阵子他有个朋友急需一笔款子——”
       “嗯,”小峰不小心把烟灰掉在了碟子里,他急忙用嘴轻轻吹出去,“有这么一回事,需要三十万块钱吧。”他扭过头,喊,“服务员,来点餐巾纸。”
       “哦,”乔闪短短地问,“弄到了吗?”
       “弄到了,”小峰说,“是跟你借的吧?”
       “不是。”乔闪坐在小峰的对面说。他们中间隔着一张仿古圆桌,上面的菜肴,简单至极,如果叫成清供似乎更为恰当。倒是旁边的几瓶啤酒,增添了人生寻常的意味。
       “那这家伙还真行,”小峰用佩服的口气说,“他一下子竟然能借来三十万块,从哪儿弄的啊,不会是挪用公款吧?”
       “那笔款子,一定是派上了大用场。”乔闪说。
       “那倒没有,”小峰直爽地说,“他的朋友很快更改了计划,不需要那三十万块钱丁。据我所知,那些钱后来一直放在杜坚的手里。”
       “是么,”乔闪深感意外地问。
       “设错。我两个月前还想让他借给我一半来炒股,他犹豫着说不行,说这是别人的钱,他马上要还给人家什么的。”
       两个月,乔闪想,他没有还她这笔钱。
       “如果那时候借了我,那我们就发了,这个笨蛋。你知道现在的那些股票牛到了多少?”
       乔闪忍不住低头咳了一声。她刚才喝了一口酒,没想到正呛了嗓子。她咳得连泪花都溢出来了。
       “女人啊,”小峰说,“嘿嘿,我喝酒从来就没不顺过嗓子眼。”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冲里间喊,“服务员,服务员,叫你拿点儿餐巾纸,怎么比反腐败还慢啊?”
       “对不起,”服务员赶紧走过来递上餐巾纸,“对不起啊。”
       乔闪用餐巾纸拭了眼角。窗外,人行道上慢慢走过一对年轻的情侣,因为街道上还算安静的缘故,乔闪听见那个女的对那个男的的问话:“这就是爱呀?”
       停了一会儿,乔闪问小峰:“杜坚……他和他妻子的感情还好吧?”
       “他妻子对他很好,好像是,也不反对他跟自己离婚。当然,对杜坚来说,这需要一笔钱。”
       “那杜坚呢?”
       “杜坚——”小峰犹豫了一下,“开始他没有想要离婚的念头,但是后来——”
       “我明白了。”乔闪说。
       “后来,你改变了主意。”在临街的小峰的那座门面房里,乔闪这样对杜坚况。外面刚刚落了一场雪。这是这个城市进入冬季的第一场雪。
       “是的,因为后来发生了不幸的事。”杜坚吸了一支烟。乔闪意外地看看杜坚,杜坚几乎从来不吸烟的。
       乔闪的家现在是空的,或者准确点说,只有她一个人住在里边。但是,她从来不曾邀请杜坚去过,杜坚也似乎有意回避提出要去那里。他们现在来回见面的主要场所,仍然是小峰的这座房子。乔闪的那辆宝马轿车被子弹洞穿了两个弹孔,维修好后她把它卖了。
       “是么?不幸的事?对你而言?”乔闪说。她低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自己的那只精美的羊皮坤包,坤包的挎带在柜子上弯成一个“8”字形。
       “你为什么这样说话?”杜坚问。
       “你故意打偏了子弹。你借一个刚满十六岁的不成熟的少年的手杀死了我丈夫。”乔闪口齿清晰地说。
       “胡说!”杜坚瞪着她。
       “这样,你向我借的那三十万元钱,你就认为可以不必还了,因为你知道那是我丈夫的钱。”
       “你疯了!”
       “何止是不必还了,你认为我失去丈夫后,连人
       也会嫁给你。”
       杜坚的左肩抖动了一下。
       “当然,那三十万元钱也落不到你的手里,你会把它送给你的妻子,作为离婚的补偿。她需要有一些钱。”
       “你说完了吗?”杜坚面色通红,呼吸急促。
       “需要说明的是,你并不是从认识我的一开始就想蓄意谋杀我的丈夫,不是。但是,那次意外的劫车事件确实给了你一次机会,那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机会。你在事发现场产生了意识上的紧急转弯和可耻的想法,它的结果是导致了一个人无辜的死亡。而你的目的,只有一个,你想得到我。”
       杜坚慢慢地、轻轻地笑了一下。他不做剧烈的笑,仿佛那样会使面部上的空气像沙土一样掉落下来似的。他敌意地看着乔闪,说:“乔闪,你再重复一遍,我不相信这些混账话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你已经清楚了。”
       杜坚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乔闪面前,猛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乔闪的脸上。乔闪失声叫了一下,嘴里慢慢淌出了鲜血。
       乔闪眄了杜坚一眼,站起身去到卫生间。在卫生间,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拭干了血迹。她简单看了看自己的神色,她发现镜子开始模糊了,她用拭干血迹的面纸去拭干眼窝里升上来的泪水。
       “你到底要怎么样?”乔闪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杜坚低头望着墙角问。
       “我要告你。”乔闪说。
       “哼哼,”杜坚冷笑了两声,“告我?”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和我一直在通奸。”
       “那又怎样?”杜坚看着乔闪,一字一句地开导,“你无法取证。没有证据,任何人都无所作为,这句话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再说,退一万步来讲,假设你说的一切前提完全正确,那也不能在法律上由此当然地推断我犯有蓄意谋杀的结果。我仅仅是现场发挥失误,没有任何人有理由因此判定我负有刑事责任,给我一次处分已经够了!”
       乔闪冷冷地看着杜坚。
       “我一直在爱着你,乔闪。我很后悔我认识了你,不,我很后悔我没有更早一些认识你。我承认我爱你。不过,你要记住,我没有故意杀害你的丈夫。”
       杜坚直起身,背对着乔闪,晃动着他高大的双肩,慢慢走到门外。
       乔闪低下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羊皮坤包,那里边藏着她亲手放进去的一台微型录音机。只不过,坤包拉链的位置变了,挎带当初弯成的“8”形也变成了“o”形。那明显是在乔闪去卫生间的时候被杜坚碰过并且发现了。
       乔闪的女儿得了一场肺炎,因为哭闹,又想妈妈,乔闪只好请假回去陪她在姥姥家呆了一周。一周后,女儿的病好了,乔闪又只身返回了她居住的那座城市。
       城市的气压变得很低,很闷,似要降雪而不能。远处的那座本市最高的大厦上的电子显示屏上传输着:气温21℃。这种温度对一座北方城市来说,还算是冬天吗?
       杜坚在这一周里,又接到任务去应对一起人质绑架案。据说被绑架的是一位年仅十二岁的男孩,但解救结果非常成功。乔闪对这次解救人质事件的过程非常感兴趣,她约了她的大学同学周馨纯出面,以电台记者的身份,找来杜坚他们防暴队的年轻队员金红善做采访。
       那天下午正巧杜坚有事出去了。即便这样,乔闪还是和她的同伴把金红善约在一家酒店里见面。金红善是一位朝鲜族小伙子,摔跤和射击技能特别好,同时会说六种不同族语和方言,包括各种黑话。他是从区公安分局新调上来的,调进防暴队不久就赶上了参与执行这次任务。
       金红善还不太熟悉乔闪,更不熟悉周馨纯。但是周馨纯的“法治时空”这个节目,他是非常喜欢的。坐下后,周馨纯打开速记本,说:“先讲讲事情的过程吧。”
       金红善虽然通晓好多种语言,但是他的逻辑归纳能力似乎并不强,也许是首次面对采访,心情有点紧张。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请你们呼唤和谴责这种暴力行为!”
       周馨纯忍不住笑了一下。
       “两个人,”金红善说,“把一个放学的男孩塞进面包车,准备勒索家长五十万。他们后来被我们围困在一栋未竣工的大楼里。”
       “这两个人的职业?年龄?”周馨纯问。
       “无业,都是四十来岁。为首的还是一个瘸子。”
       “你们去了多少人?”
       “不算后勤组的成员,突击组一共八个人。这八个人全副武装,包括杜坚副队长,属于一线成员。”
       “哦。”周馨纯点了一下头,“接下来呢?”
       “谈判进行了两个小时,我们用盾筒不断喊话,嗓子都哑了,要他们悬崖勒马,可是无济于事。有一阵子被绑架孩子的家长精神都快垮丁,大声哭着求我们不要动手,他给歹徒五十万。”
       “你们准备怎么动手的?”乔闪忍不住插了一句。
       金红善喝了一口茶,“他们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原来准备由我在腰间绑着吊绳从邻窗突破进去,以闪电战术击毙歹徒。”
       “还有吗?”周馨纯问。
       “还有,我们在远距离埋伏了狙击手,但是因为歹徒是两个人,并且离孩子太近,不能保证不发生意外。”
       “我听说,这次人质事件最终是通过和平手段解决的。”周馨纯说。
       ”错了,”金红善说,他笑了一下,“不是和平解决,应该叫做……叫做……”他苦苦思索了一下,“叫做平和解决吧。”
       “哦?”周馨纯扬了一下眉,“什么意思?”
       “歹徒经过紧张的奔波和长时间的精神劳累,感到口渴,他向我们提出先扔进去几瓶矿泉水再说。”
       “矿泉水?”乔闪问。
       “啊,是啊。就是商店里随便卖的那种矿泉水。”金红善说,“我们拿了几瓶矿泉水准备扔进去,但是杜坚副队长制止了我们。”
       “他不让你们给?”周馨纯说。
       “不,他让我们给,但是事先偷偷用注射器向里面打进了强力麻醉药,也就是美国生产的甲基三唑氯安定。”
       乔闪的脸立时变得煞白。她用手帕捂住嘴唇掩饰自己。
       “这种药品特别厉害,服下两粒就可以使正常人十秒内昏迷,丧失一切意识反应。”
       “了不得,”周馨纯赞叹地说,“真聪明。我知道后面的结局了。”
       “是啊,”金红善说,“两个歹徒扭开盖子喝下之后全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呵呵。”
       “你刚才是说这是……杜坚副队长出的主意吗?”乔闪轻轻地问,怕打扰了什么一样。
       “是的,是杜坚副队长。其他人谁也不曾想到。”
       乔闪的脑海里闪出了一幕图景。她看到了一片自天而来的清凉的水流,扩展得无边无际。它冲刷着人群,洗刷着轿车,冲掉了一大片阳光般耀眼的血迹。
       她看到杜坚拿着瓶中的水,擎给一个坐在车里的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喝。
       乔闪给杜坚打了一个电话。她感到寂寞。电话开始是忙音,过了一会儿,她打过去了。她想让杜坚过来陪陪她。
       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从透明的门玻璃可以看到,远处的楼群里的灯火依稀亮了,它们连成一片,像是一大堆透明的快要溶化的冰山。
       杜坚进来的时候,乔闪已经喝了一点酒。不多。况且是啤酒。她早已给杜坚倒好了一杯,放在桌子上。如果有CD机,她很想放上一段音乐。可是没有。小峰的房子里面没有制造音乐的设备,除了床,并且它只有在两个人同时上去的时候才爱发出声响。
       有一个少年进来卖晚报,乔闪摆了摆手。“太晚了。”乔闪说,“不能因为是晚报,你就这个时候来卖。”
       卖报的少年离开的时候,杜坚把铝合金卷帘门拉下来,拉到距离地面一尺的位置。乔闪突然感到这个举动极其陌生。
       “我太累了。”杜坚说。他把衣领上的扣子打开一个。
       “这个时候街上的车堵得厉害吧?”乔闪问。
       “是啊,都是刚刚下班。”杜坚说。他坐了下来。
       “也许有人在这个时间刚刚上班。”乔闪说。
       “你说得没错。”杜坚说。
       “听说今晚有一个演出……”
       “是啊,好像是吉尔吉斯斯坦的一个舞蹈团演出古典芭蕾舞剧《睡美人》,不过我不太喜欢。这是老掉牙的东西了,《睡美人》睡了一百多年,它也该醒醒了。”
       乔闪不经意地笑丁一下。
       杜坚端起酒杯,同乔闪碰了一下。他喝了一大口。
       “我太累了。”杜坚又说了一句。他走到床前,可是没来得及脱鞋就栽倒在上面。
       乔闪轻轻回头看了他一眼。据说,那种美国产的超强力麻醉片两粒就可以使人快速昏迷,乔闪把上次杜坚带来的剩下的几粒药片,早早从壁橱的抽屉里翻出来,倒在了他的酒杯里。
       然后,乔闪走到煤气灶前,扳掉鸣报装置,拧开煤气管道的最大阀门。接下来,她返回床边,躺上去,紧紧地同杜坚搂在一起。
       在意识丧失之前,她看了门口一眼。卷帘门底下微暗的光线告诉她,真正的黑夜即将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