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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后悔录
作者:东 西

《收获》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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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开始忙着搬家具,忙着搬去客厅里的家具,忙着把客厅搬空,光是这样的想象,便已令她振奋不已。她可以独自一人搬家具,自从回到单身生活,她已学会应付所有的事情,包括应付所有的账单,和银行打交道。是的,城市越发达,生活所需的技能就更多,比方说,自从来到新加坡,所有的账单都是通过银行支付,薪金从银行领取,还有信用卡,居然银行这样的机构也曾让蓝妮头疼不已,“蓝妮,现在你得自己去银行了。”离婚时,丈夫就是这么关照她的,他微笑着,或者说试图在微笑,但已成苦笑。他义无反顾奔向他的新生活,告别时却牵肠挂肚,她不明白他的苦心,或者说从她的视角看过去,他的笑更像冷笑,“现在你得自己去银行了”,听起来就像在挖苦她。蓝妮不做声,无所谓了,她的人生构架已经倾斜,支点移动了,每根支架歪歪扭扭,她惧怕过绝望过,之后便是空虚和麻木,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就是这个状态。那时,桌上还摊着几厚本塑料夹层簿,夹层厚厚的,是家中大大小小电器包括家具的说明书和发票,它们在暗示所有的物件都有自己的损耗期,你得为维修做准备,或者说,你得为自己有过的便利付出更多的麻烦。当丈夫把这些琐琐碎碎的家务交待给她时,她心不在焉,她正在喂女儿吃饭,那时候她的女儿只有五岁,是个半聋的女孩子,她想到她从此不能睡懒觉,她得自己送女儿去幼儿园。直到那时她还不明白她要应付的麻烦远远不止这一切。
       远远不止。
       但无论如何,她都过了,越过所有的麻烦,直到可以轻松自如搬家具,把她可以占有的空间重新塑造,比如现在,她正把客厅搬空,客厅的一面墙是一排大镜子,当家具搬空后,这个空间便从现实中超脱出来了,它成了想象的世界,或者说仅仅是个练功房,她对着镜子踮起脚尖,手臂伸展,大腿高高抬起,她的身体就像孔雀开屏,五彩斑斓地展开来,她的想象空间也跟着展开,她的神情充满被诱惑的兴奋,肢体轻盈而性感,她已接近她梦想的世界,或者说,她找到了逃离现实的方式。
       是的,年轻时她是芭蕾演员,人生的主要场景是在练功房,好时光浸泡在汗水中,她笑称自己的青春咸得发苦,并不是所有的青春都值得珍惜。一身伤痛,永远实现不了的愿望,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她大概不会有勇气把自己的青春再过一遍。不过,比起后来遇到的打击,年轻时的艰辛仍然只属于肉体的伤痛,况且它们是被某种精神光环笼罩着,这就是说,肉体是没有记忆的,当她不厌其烦搬动家具时,似乎更像是在寻找那一圈曾经笼罩着肉体伤痛的光环。
       事实上,客厅家具并不多,长餐桌和六把椅子,一对单人沙发和一只茶几,电视机和电视柜包括置放一起的录像机。家具是轻便型的,木头原料又轻又薄,可以自助拆卸安装,是从著名的IKEA,购买,它的风格就是轻快便捷,国内把IKEA称为宜家,宜家吗?好像更宜单身家庭,或者,不太长久的简易家庭,随时搭建或拆卸的家,重要的是它的关于家的理念具有某种颠覆性,谁说家一定是坚固不变的?任何“不变”都会陈腐,简易轻捷让你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蓝妮正是在IKEA获得启示,她当然一向更钟情老式木家具的坚实沉重,那种可以遗传几代的可靠,它所携带来的久远温馨的家的气氛。然而当家庭破碎之后,所有关于坚实可靠的物件都成了充满嘲讽的负担,蓝妮不要了,他们共享过的印度红木家具她都给了丈夫,蓝妮在宜家商场看到了单身生活的可能性,那些家具可以装在纸盒里,让出租车运回家,蓝妮在商场待了大半天,午餐是站在宜家的快餐厅用热狗打发,一些巨大的改变也在朝夕间完成了,她的卧室女儿的卧室她们的客厅,她离婚后的家所需要的家具都在宜家订购,那时候蓝妮似乎就预见有二天她将搬动家具,将一个平庸的空间更换。
       女儿还未离开她时,她经常搬空自己的卧室,她把卧室的衣柜、床头柜以及音响移到客厅,把床架拆了,只留下席梦思,它被高高竖起立在墙边,她在拆空后的卧室的一面墙上也安了镜子。当第一次把卧室搬空时,她只是凭着本能行事,她无法克制某种渴望,渴望站在那样一个空间,没有任何现实物件的阻隔,把郁积在肢体和胃部的热能以某种连贯的节奏抒发出来,她需要给自己建立一个强劲舒展的节奏。那是她与杰明刚刚相遇的日子。
       那一年女儿西西里十三岁,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少女,修长的腿和胳膊,微微鼓起的胸和臀,生日这天蓝妮帮女儿染头发,涂指甲油,尽量满足女孩子所有的渴望,是在穿校服的平常日子得不到的愿望。头发染成棕色,指甲涂得血红,让牛仔裤勾勒出少女的线条,蓝妮从女儿平淡无奇的心愿重新感受生活的热烈和让人心旌摇荡的悬念,她帮女儿拉上绷得紧紧的低腰牛仔裤的拉链,帮她穿上紧身吊带背心,那也是西西里第一次穿上少女装,她的美丽的肚脐坦然自信地暴露出来,那上面毫无残障的阴影。那一天,蓝妮还庆幸她的女孩也同样收到男孩子的贺卡,庆幸她孜孜不倦追求美丽和阳光,同时想起自己已经四十三岁了,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过生日,但是她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情绪的黑潮中。
       她给女儿准备了生日派对的菜肴饮料蛋糕鲜花和蜡烛,并把选好的CD唱片放在唱片盘上,虽然这音乐让听力残疾的西西里听来遥远得似有若无,但她知道正是这些似有若无的美妙声音使女儿对生活充满了比常人更强烈的渴望。现在当那些刚刚进入teenage的小少男小少女们陆续到来的时候,她必须离家去上班,她在夜晚的成人芭蕾班兼职,成人跳芭蕾是为健身,与芭蕾的世界已没有多少关系,她更像一个健身教练而不是什么授舞的芭蕾老师,如同白天她在为儿童开办的艺术学校做芭蕾老师,那些来学芭蕾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会把芭蕾当做自己的终生事业,她们只是遵循父母的指引,来学一些与教育有关的技能,在这样的地方,蓝妮不太有机会把她对芭蕾的热情和梦想传递给她的学生,一份不需要梦想和热情的工作,然而蓝妮已经不为她的职业伤感。
       为谋生工作,这是人生中最强大最铿锵有力的旋律,只有丈夫离去,蓝妮才能脚踏实地,为生存迈出粗犷的步子,没有可能立起足尖走出舞步的轻盈,这就是说,她通过离婚获得新生。回想过去,蓝妮不无嘲讽地宽慰自己,是的,如果以积极的姿态,病痛可以转化为免疫力,在英语世界,他们经常用“posi-tive(积极、肯定)”和“negative(消极、否定)”这两个词,他们说某某人很positive,那是一种称赞和认同,在那个个人主义的世界,人们都想避开negative的人。所以蓝妮的脊背笔直,她是个芭蕾演员,即使仅仅跟着惯性走路,她都能走出优美的步姿,并笑出舞台上的微笑,虽然她内心沮丧消沉得想躺倒在任何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事实上,离婚那一年她已经有一份白天的教职,但远不够支付她和女儿的生活费,她必须去不同的艺术学校兼职,通常这些艺术学校分布在不同的社区,她拿着地图换乘地铁巴士。这是个迷你型国度,但作为一个城市,其空间的空旷度蓝妮绝不敢小视。
       
       不管怎么样,第一次邂逅就让他们难忘,让他们深深难忘的从马勒音乐延伸出来的气氛,最末乐章的天国景象,儿童般天真的旋律令蓝妮突然涌起强烈的思乡情绪,而杰明本来就是马勒迷,幕间休息,他们自然而然就有了谈话,不过他的汉语很差,说到音乐词汇只能用英语表达,好在交谈是在她熟悉的范围,他们话语投机,至少他的感触特别强烈,那个夜晚他们各自回家后,他立刻给她发了email,他说他要告诉她,他们的谈话深深触动了他。
       触动?她收到邮件时便去回想他们有过的话题,谈话似乎是从音乐开始,对于她来说,不是有新意的谈话,她的前夫是乐团双簧管手,谈论音乐就像人们谈论自己的职业,多的是倦怠和牢骚。她记得他们从马勒谈到乐队,他似乎对今天这位新晋华人指挥十分欣赏,她呢,对乐队更熟悉,能一言以蔽之指出他们的长处和弱点,说起他们就像谈论自己的工作伙伴,有一股熟稔和亲切,毕竟那是前夫的团队,里面有一半是上海人,离婚前的那些新年上海乐手们爱上她家聚餐。她对乐团的评价给杰明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他以为她也是圈内人,她下意识地否定道,不是她,是丈夫,他曾经也是台上的演奏员,那个戴眼镜的双簧管手的位置。他慷诧的反应提醒了她,她纠正说,已经不是丈夫,是前夫,我们已经离婚八年,她微微一笑,立刻又有些尴尬,怎么会对一位刚认识的男士说这些?
       但是灯暗了,下半场音乐开始,之后就有了音乐厅门口的道别,他们自然互相留了名片,是他先给她名片,于是她知道他在新加坡最主流的英语报纸做高级编审,便对他平添几分尊敬,于是当她给他名片时,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她补充说,她曾经是芭蕾演员,他惊喜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中,她明白她过去的身份是她头上的光环,有部分异性很容易被这表面的光环打动,她的前夫在很多年里便是怀着几分崇拜在她周身搭建起虚幻的情景。于是她立刻又强调,她如今是业余艺术学校的教员。这时她的表情就惆怅起来,忧伤的潮水突如其来地涌过来,她就是在那—刻突然变得郁郁寡欢。
       后来,在他们的交往越来越深入之后,他告诉她,第一次相遇,给他最深触动的就是那一刻,她站在音乐厅的台阶上,她告诉他她不再跳舞,她只是教舞的老师,她所教的舞也不是真正的舞蹈,真正的舞蹈需要心里充满激情,是激情的音乐。他告诉她,不仅仅是这些话语,是伴随这些话语的表情,那表情让他明白她所有的失落,他后来告诉她,正是这种关于失落的感受,让他与她产生深刻的共鸣,他给她的电子邮件写道,我很珍惜我们的相遇,我从来有过迫切地想要接近什么人的感觉,比如你,我相信只有我能深刻感应你的失落,这令我们之间产生心心相印的快感。
       但当时,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低落的情绪罩住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向他匆匆道声再见使去接电话。就好像在应和之前的场景,来电话的竟是杨志。他问,你是否有了男朋友,慧翎(他扫前的妻子)打电话来,说刚才在台上看见你和他,你们很醒目,他穿西装你穿长裙,是新加坡最隆重的观众。杨志的语气酸溜溜的,我能想象今天晚上的你,漂亮,高贵,就像许多年前的你……他有些叹息。
       但是她的情绪却一落千丈地往下掉,她仍然站在音乐厅的台阶上,散场而去的听众从蜂拥到稀落,很快就空寂无人,剧场外的空寂是很撩拨人的心绪的,她早就经历过盛宴和宴席散后的清冷,没有比舞台上的演员更多经历人生的两极,那些高潮和低谷间的迅速转换。然而这晚,让她低落的是和陌生男士的一番谈话,他们彼此在谈话时的无法言说的感应,她很久没有被凝视和关注的感觉,而在这同一时刻她还感受着所有的失落,她无法抵御朝她涌来的忧伤的潮水。
       站在空寂的台阶听着杨志,她的前夫,一度也是她的人生支柱的叹息,她的心绪却在另一个空间。我今天心情很复杂,如果说我在为你高兴,那是假话。杨志说道,但是,女儿长大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刚才打电话回去,西西里好像有许多客人,她都没有心情跟我说话,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今天才想起王来……杨志在那头絮絮叨叨,蓝妮很沉默,关于他的误解她既不解释也不否认,这一刻的杨志已经离她很遥远,他终于真正地走出她的生活,虽然那些往事还历历在目。
       回到家,西西里的派对已经结束,她跟着表姐去她家过夜,这是预先说好的,客厅一片狼藉,蓝妮暂时不打算理会,她退回厨房,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如同她所预感的,信箱里已经留着他的英文邮件,这个中文名叫陈杰明,英文名叫本杰明,目前尚陌生的华族男士。邮件表明,音乐厅的谈话在继续,他说,他想起有部关于马勒的电影,一个叫拉塞尔的导演,他专门导音乐片,那部片子有些沉闷,但风格强烈,就像马勒的音乐,他要想办法买到这部片子寄给她,在信的最后,他用大写字体写了一句话:今晚和你的谈话深深触动了我。
       然而对于她,这句大写的话语比先前的谈话更打动地,她似乎立刻预知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些什么,她几乎是慌张地关了电脑,就仿佛要切断某种危险的联系。她回到厨房,但是她已经无法平静地为自己斟茶,她又回到卧室,她在电脑台旁站了片刻,下意识地推了一把电脑台,她感觉到它的轻盈,她低下头去查看,发现电脑台下面的四个支点是四个小轮子,于是她去换下裙子穿上练功服,那也是她每天上班穿的衣服,然后她拔去电脑插头,将电脑台朝卧室外推去,她非常轻易地就把电脑连同电脑台一起推出卧室推进客厅,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却非常有条理地继续着。
       把电脑在客厅安顿好,她回到卧室,开始收拾杂物。她先把梳妆台床头柜上的照片架收起来,她这才发现她卧室的照像架不下二十个,它们拥挤在梳妆台和两只床头柜上,都是女儿的照片,然而离婚前,大半镜框里镶嵌着她的照片,是她跳芭蕾的各种姿势,都是杨志为她摄的,它们曾经表明在他们两人的相处中,她是主角,杨志是她的陪衬。从十六岁相识、二十岁相爱、二十五岁结婚、三十六岁离婚,至少在二十年的关系中,她处在领衔地位。很多年里,杨志一直相信她会从群舞中脱颖而出,她将是个芭蕾明星。那时候正值“文革”时期,芭蕾明星是全国人民的偶像,芭蕾舞台上孤零零的两枝独秀,两台革命芭蕾舞剧翻来覆去演了十年,是迄今为止观众人次最多的芭蕾舞,几乎人人都会哼唱这两种笆蕾的舞曲,会用专业术语评价舞剧中的演员。蓝妮曾是群舞中年龄最小但最有潜力的演员,眼看她将取代其中年龄稍大的女领舞,成为新一轮明星偶像,就在这时,“文革”结束了。之后,革命舞剧偃旗息鼓,古典芭蕾又回到舞台,可是蓝妮病倒了。蓝妮竟没有机会从她最痴迷的古典笆蕾中旋转出来,更年轻的独舞演员出现了,蓝妮的明星梦从此破灭。
       然而她的光彩并未在杨志眼中消失,在被杨志追求了整整十年后,她才答应他的求婚,这个天蝎座的男子是有些痴心的,他在蓝妮周围搭建着虚幻的世界,他需要顶礼膜拜的女王,他不知道他的忍让纵
       容在强化蓝妮星座中的弱点,她是女狮子,似乎生来就该坐在女王的宝座,即便明星梦破灭,她至少能在杨志面前当女王,她习惯了在他面前屈尊俯就,她被爱自爱,给这种关系宠坏了,所以当杨志撒手时,她的世界几乎崩溃。
       可是她却不能崩溃。有孩子的女人不完全属于自己,事实上,直到离婚她才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收回。首先,她得带大五岁的半聋女儿,各种家务和生存现实立刻填满她空虚的光阴,每天光是接送女儿和自己的工作时间就产生了冲突,所以杨志离去不仅是精神打击,也许更多的是给她的生活陡然增添了数不清的麻烦,而她必须独自对付这些麻烦。犹如单足旋转,那是古典芭蕾最振奋也最具难度的动作,它甚至决定了一个演员是否有独舞或领舞的潜质。眼前的情景是,她必须挺立单足旋转下去,直到新的一幕开始,如果她不想让这台戏玩完。
       正是女儿的残疾令她要扮演一个乐观的母亲,母性的本能给了她智慧,她的被爱和自爱的角色耍让西西里替代,她知道这对一个残疾女孩子的重要,现在家里的主角是西西里。杨志的照相机留在抽屉里,她成了女儿的摄影师,不仅拍照,还自己冲洗照片,把它们放大后装在镜框里,这是这些年里她的自娱方式,也是她娱乐女儿的方式,她差不多忘记了她年轻时的那些梦想,如果不是靠舞蹈技能生存,她甚至可能不愿意再想起早年的职业生涯。
       蓝妮收拾完相架便去收药瓶,真正的化妆品多半放在浴室,她的梳妆台上挤了一大堆药瓶,离婚那一年她开始吃药,开始两年是吃抗忧郁药,安眠药,以及精神保健药,之后她仍然热衷于吃药,各种维生素和补药,朋友李心美告诉她,这是过去人生中依赖性的某种延续,但这并非是坏事,依赖保健药胜过依赖也许会背叛你的人。心美酷爱写中文散文,每年自费出一本中文书。这是她的郁闷,新加坡的价值观是李光耀建立的,生存第一,生存技能第一,文学进入不了新加坡的领域。心美有一次感叹,也许不来新加坡你的婚姻也不会完,蓝妮,人是需要背景的,你的背景变了,说得直白一些,你的光芒在新加坡彻底熄灭,你不再是杨志眼中的女王,这是他离开你的根本原因。
       心美曾是她在舞剧团的小姐妹,她的丈夫和杨志一起考进新加坡乐团,两家一起移居狮城后,心美就改行了,她早年练功受的伤令她无法继续从事与舞蹈有关的职业,她开了一爿经营蓝印花布蜡染布民族服装的店铺,门面不大但利润足够一家过活,心美竟也能在生存之余发展自己的爱好。
       他们那一家目睹了这一家的婚变过程。离婚后,蓝妮曾被一位新加坡男士追求,那是个企业家,比蓝妮年长近十岁,外貌有些鄙俗,但是他至少可以保证蓝妮衣食无忧,从生存角度,蓝妮并非完全不做考虑,因此她安排了咖啡时间请来心美让她帮自己参谋。心美非常感叹,她毫不掩饰对蓝妮的痛心,我在想,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到新加坡来,我们怎么落到这一步?你,一个好端端的家散了,还要和这么恶俗的老头子交往,我呢……心美不说民了,她对自己变成小服装店的老板娘也是颇有牢骚的,但是蓝妮的婚变,之后的男女之路,比她自己的改行更刺激着她。心美常常把蓝妮的婚变,把她们下倾的人生归咎于移居新加坡,但蓝妮知道,离婚韵原因是要复杂微妙得多,不过,心美的一句“怎么落到这一步”却深深地刺激着她,她真的已经落到将婚姻换一张饭票的地步吗?当然,蓝妮拒绝了那个企业家,就像心美说的,她不相信她再也遇不上稍微像样一些的男人”,然而这八年来,蓝妮在她的生存路上奔忙,她比任何时候都独立,但是“稍微像样一些的男人”似乎也不再进入她的视野,这是蓝妮的空虚。
       收拾完杂物,蓝妮开始搬家具,单薄简易的宜家家具不费蓝妮多少力,她只要把放得满满的抽屉抽出来先搬去客厅,衣橱的衣服腾空,剩下的就是空架子,她在家具和大理石地面之间垫了一块小地毯,即使没有轮子她也能推动它们从卧室到客厅。也许比较起来,拆床这件事稍稍有些曲折,她必须使用诸如榔头之类的工具,夜已深,她踌躇了一分钟,是否在这样的时候用榔头?但她是如此迫切地要去实现此时的渴望,平时在月常生活中显得笨拙的她,这时候智商竟会相应升高几分,她用毛巾把榔头和床架触面分别包住或垫住,敲打的噪音被吸去大半,她很快把床架拆除。她把它们捆扎好放进壁橱,因为暂时不会使用;所有的家具中,只有十张席梦思仍然留在房间,此刻它被竖起靠在墙上。
       现在卧室空空荡荡,蓝妮找出舞曲唱片放进客厅的音响,她站在卧室中央,那时卧室的墙上还未装上镜子,但是她背对南窗面向相对宽阔的北墙,仿佛对着想象中的镜子,后来,她便是在这堵朝北的墙上装了镜子。穿着练功服的蓝妮笔直站在空的卧室的中央,就像站在练功房的中央,这是今晚、此刻,蓝妮最想做的。蓝妮折腾了近两小时,把卧室搬空,站在空的空间,也是她所熟悉的空间,蓝妮胸口激荡着可以称为激情韵那种热能,妮几乎能感受这种热能在胸口撞时给她带来的快感,是的,很简单,蓝妮有了跳舞的冲动,多少年了,蓝妮已经没有过今晚这样的冲动。
       这冲动来得强烈却又突兀,就是在刚才,打开电脑,读完杰明的信,蓝妮的胸口突然堵得很满,满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无意识地推了一下电脑台,发现它的轻盈,它的轻盈令她升起搬动的渴望,接着,她有了继续腾空的渴望,直到把所有的家具搬空。
       没有家具的空伺让蓝妮激动,很多年前,怀着苞蕾梦想的蓝妮站在练功房也是激情荡漾,当然此蓝妮不再是彼蓝妮,可当她笔直站立着,听着音乐跃跃一跳的刹那,那种热烈的感觉是一致的。蓝妮下蹲,踢腑展臂,从最简单的舞姿开始,她踮起脚尖,一条腿举起来,一直举到头顶,然后开始旋转,这已不是象征,而是具象世界的单足旋转,这个舞蹈动作群舞演员里蓝妮做得最从容,然而,蓝妮日经多久没有这样转了?虽然在艺术学校她要给学生示范,但,那是另一种速度和频率,为生存舞,和,为自己的激情舞,是如此迥异的节奏,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舞蹈,就像她告诉那个叫杰明的男士,她告诉他,真正的舞蹈是要内心带着激情,激情的节奏。
       可想而知,第二天西西里回家后的惊诧,那时候客厅已被蓝妮重新安排了一番,虽然有一种“满”的感觉,但也并非拥挤,西西里站在空的卧室门口,沉思了片刻,她问,你打算在家里收学生吗?:蓝妮一点不奇怪西西里一眼就看出这间空屋子的功能,在她是小姑娘酌时候,蓝妮经常带着她去舞蹈班的教室,西西里太熟悉母亲工作的空间,本来她的苗条身材没有理由不学跳舞,如果不是因为耳聋。
       蓝妮含混其辞,很难向西西里解释她当时的冲动。西西里并没有要求解释,尽管绎过某种调整已经改变了原来结构的家有点让她难以适应。让蓝妮不安的是,面对空的空间,西西里的神情里布着她自己来曾意识到舶惆怅,她经常情不自禁地站在蓝妮的空屋子的门口,西西里怎么会没有隐痛呢?她是个女孩子,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只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来。一星期以后,西西里不在家钓那个白天,蓝妮
       把卧室的家具又搬了回去,没有理由让这个家有任何改变,这是蓝妮在内心平静之后的想法。
       事实上,那个晚上之后,蓝妮就平静了,两天后,蓝妮才给明回信,那时候他已来了第二封信,话题仍和音乐有关,他告诉她,他把马勒的这部挛响曲又重新听了二遍,简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当然唱片更加完美,然而音乐会的现场总是更感染人,而那个晚上的马勒尤其令人难忘,因为你让我难忘。最后那句话是否过于露骨?或者,过于热情?蓝妮觉得周身皮肤有微微的麻意,是否她自己的反应过于敏感?
       她给他回了一封极简短的信,这也和她自己的英文程度不高有关,但无论如何,他们之间有了互通电子邮件的联络方式,最初,他写两三封,她才回一封,渐渐的,她跟上了他的节奏,她从写简单句开始,以后能用复合句表达了,在学着用英语表达的同时,她也在挖掘自己的情感矿山,或者说,是在用情感雨露灌溉正在枯萎的心田。是的,她发现收信和写信成了她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需求,但是,她始终犹豫着没有答应和杰明见面。她的顾虑很多,首先她要顾及西西里的感受,其次是,她希望自己在这段关系中获得什么呢?在知道他有自己的婚姻时,她尤其显得谨慎,她已经看到天平朝一端倾斜。
       就在那时,杰明要回新西兰的家,他告诉她,他将在那里住一个半月,也许因为种种原因他不能经常写email,但是他希望回新加坡后能和她见面,希望有面对面的交流。他写道,生命很短,属于我们的好时光更短,请不要轻易放手,拜托了。
       也许正是怕自己不肯放手,才不想去抓住,蓝妮在心里回答他。在他离开新加坡的这段日子,仿佛是周期性的生理需求,在一些寂寞的深夜,这些夜晚通常在周末,女儿去了前夫家,她突然无法忍受独自在家的寂寥,她感到困惑的是,恰恰是在认识了杰明之后,她的寂寞感更强烈了。杰明的短暂离去,令她害怕地看封;她的生活已离不开他关注的目光,那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了两个月,虽然,他的脸容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
        那些夜晚,她又开始搬动家具,把自己的卧室搬空,她需要通过舞蹈的节奏把积聚在体内的郁闷,包括没有出路的突如其来的热能宣泄出来。对于她的阶段性的搬动家具,西西里保持了沉默,然而有一天,她在蓝妮的信箱里留了一封信,她问,听爸爸说你有了男朋友,我为你高兴。但是对杨志的做法蓝妮心里很不高兴,她回信给西西里说,只是普通的朋友,对于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可是西西里回答道,我长大了,我不会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妈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蓝妮读着信有点泪汪汪,现在的孩子都是这么世故吗?他们已经预见了将来?她问心美。
       你的反应太negative,这是李心美的批评,她说,为什么不把这看成是孩子对你的鼓励,她希望你幸福就像你希望她幸福,这种关切是互相的,但她毕竟是孩子,很多时候心里有感觉却说不出来。心美话锋一转,还有,在男女关系上,你也是这么negative,你还没有进去就想着退出,你太担心失去,为什么不把它看成上帝的馈赠?想想吧蓝妮,在你这样的年龄还有男士追求,你应该为自己高兴。
       但是蓝妮苦笑了,我现在明白这场离婚让我失去最多的是什么,我的自信,我做女人的自信……蓝妮的话被自己的泪水哽住,她哭了,几乎是嚎啕大哭,在心美看来爱情正在召唤她,而蓝妮却只体会到莫可名状的寂寞和失落,以及无法排遣的焦虑。
       事实上,朋友的劝解并不会影响蓝妮的决定,虽然她经常要把自己的事情拿去和李心美商量,但最后往往又是她自己在一意孤行。她在回家路上决定从此不再给杰明写信,无论他写什么,她都不回了,心美的分析让她看到,她自己的惧怕成了这段关系的主要障碍。她想,她这样的年龄已经经受不起任何的打击和伤害。
       然而,生活却有它自己的意志。有一天,蓝妮收到杨志的电话,他希望与她见面,有要事相告。蓝妮甚至懒得为杨志专门出一趟门,她让他来家里谈。于是杨志看到变得拥挤的客厅,那几天正是蓝妮最苦闷的日子,她又把自己的卧室搬空了,杨志问,你要结婚了吗?他站在客厅,目光已穿越进蓝妮的空卧室。真的,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他再一次酸溜溜地说道。蓝妮冷笑道,我该不该有自己的生活,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她没好气地打量着杨志,他年轻时英俊里的斯文气质,在今天已褪色陈腐,尤其是在富于身体气息的南洋,他显得颓唐而了无生气,八年过去,原先的魅力荡然无存,他的形象提醒的是另一个城市的灰色记忆,如此熟悉却又令人沮丧。也许那个比他年轻十三岁的热带长笛手正是喜欢这种灰调子,她是个黑肤色厚嘴唇眼睛细长的女子,按照蓝妮一代的审美,觉得她是丑女子,觉得杨志为这样的女子抛弃自己很没面子,后来又为自己在这方面的无知而羞愧。
       蓝妮真是后悔把杨志叫到家里,自从搬进这套组屋,他们的关系就开始走下坡路,他们共同拥有过的这套空间,留下的是争吵诋毁背叛,只是这些事发生在很多年前,蓝妮已经淡忘,现在杨志站在客厅的这一刻,那些记忆又复苏了。
       蓝妮带刺的目光让杨志有几分沮丧,或者同样不愉快的联想让他扫兴,他突然噤口,蓝妮催促道,你不是有要紧事码,快说吧,还有半小时西西里就回家了,我们说好一起去游泳,她看着表催促道。
       你的脾气一点没变,你还是这么自我中心,蓝妮……杨志叹着气。我什么样的脾气都已经和你无关,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何来这么大火气,就在这时她想到了杰明,她突然就有些惭愧,在她和他的空间,她是个优雅温柔的女人,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可以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在杰明面前的那个女人优雅温柔得多么虚假,然而她的确向往做那样一个女人,终日沉浸于艺术境界,高高在上于世俗的尘屑,是的,非常脆弱不堪一击。
       她去厨房为杨志和自己泡了一壶菊花茶,也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其实杨志今天是来告诉她,他向美国申请的第一优先移民批准了,他是带着家庭申请的,这就是说,除了他目前的妻子,他也为女儿西西里做了申请,这件事他当时和蓝妮反复商量过,考虑到女儿的残疾,在新加坡几乎没有什么前途,即使是正常的孩子,蓝妮当然也更希望她去美国发展,所以她最终同意让杨志把女儿带走。准备申请材料的过程漫长,杨志又是个惰性很大的男人,蓝妮几乎对他不存太大希望。然而杨志居然申请成功,他来找她是想和她一起庆贺这件事,但是一走进她的寓所,就话不投机,宛如这里是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好在蓝妮已平和心态,杨志也小心起来,蓝妮从厨房捧出茶具,杨志起身接过茶具道,本来我想请你去咖啡馆坐坐,或者等西西里回来我们一起去餐馆,我来请客。蓝妮很吃惊杨志所表现的难得的慷慨,于是,杨志拿出了律师转寄过来的美国移民局发来的有关签证文件。
       这晚他们主人去了上海餐馆,这是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的场景?这场景甚至覆盖了他们意欲庆贺的这件事。这对前夫妇,他们共同的十三岁的女儿西
       西里,三人围桌面对他们熟悉的也是百吃不厌的家乡菜,他们各自的内心都有一番翻腾,但是人人都装出轻松的模样。在一刹那的沉寂中,杨志为蓝妮和他自己各斟满一杯红酒,甚至也方西西里倒了小半杯酒,他举起杯子说我们今天是为西西里庆祝,蓝妮点点头,想要说什么,一声哽咽先于她的话语从喉咙口冲出,她仍然想扮笑脸,可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把她笑容掩去,西西里搂住蓝妮,她说,我不想去美国,我要在新加坡陪妈妈。
       蓝妮的泪水更汹涌,笑容却清晰了,我舍不得你离开我,但是,是我要你爸爸把你带去美国,对妈妈来说,你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你要是拿到公民,妈妈也能去美国。怕她听不清楚,蓝妮把她的话写在西西里的画纸上,只要到公共场所,西西里便带上画夹,那是她消磨时间的方式,也是她的盔甲,她躲在她的比真实世界更加缤纷的色彩世界里,它们在她寂静的世界创造了声音,使她忘记自己的残缺。
       杨志拿过笔接着写道,我已经了解到,美国学校会为你专门配备义工,帮助你做课堂记录。这就是说,只要你努力,你就可以进美国任何一所常青藤大学,这一次轮到西西里泪汪汪。
       总之,这是一次情感澎湃的三人聚餐,杨志有几分动情,他对蓝妮说,到了美国,我会找律师,做你的case(案子),这样你就可以和女儿一起生括在美国,他说他已经打听过在那里的中国城,不愁找不到学芭蕾的学生,美国的中国家长也一样舍得在孩子身上投资。就在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杰明,他遥远又切近,前几天,他在她的信箱里留了话,他说,启从认识你,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张力,我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想回新加坡,想见到你。也许你会认为我很虚伪,我在新西兰扮演着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但是我竟没有任何内疚感,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超越日常人生的,我们的关系无法在日常空间伸展,每每想到生活里有个你,竟觉得幸福。
       她并无幸福感,她恰恰在为这无法伸展的关系苦闷,她没有回他信,她那时已经决定不再和他联系。但这一刻的感受却变了,她想到他的时候,竟有一种想要抓住他的迫切,在知道女儿即将离去的一刻,这段关系撑住了她,使她不至于落到空虚的深渊,虽然这关系虚幻得没有任何质感,她改变主意了,回家后她要给他回信,告诉他她的感觉和他一样。
       他们经常在这间叫“多姆”的咖啡馆见面,它坐落在勿拉士岜沙路美术馆旁,是一百多年前殖民时代的建筑,它的典雅安静,很适合蓝妮和杰明的风格。蓝妮一向很喜欢美术馆这一带的气氛,这里也是新加坡的文化区,除了美术馆,周边还有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及圣约翰书院,都是西洋老建筑,有点像上海的西区,浪漫优雅,风韵十足,是城市的精华地段。蓝妮因为教课常来这一带,但那时,她只是匆匆过客,一个穿着汗衫短裤到处赶课堂一张脸终日赤红潮湿为生存奔波的“安娣”,她认为,只有极少数人才有特权或者说有资格享受城市的精华,她从来不奢望会成为这里某个咖啡馆的消费者。并非她没有能力消费,一杯普通咖啡才两三元,和收人相比可谓低廉。这和她的心态有关,在过去的篮妮看来,咖啡馆是玩情调的地方,她认为她的人生已和情调无关。
       这里有长长的回廊,墨绿色的廊柱,色彩艳丽的花砖地,配着室外热带植物,大叶片的绿色芭蕉叶,很像殖民地故事的电影场景。也是她的人生中非现实的场景。当然,他们也去其他地方,比如,去不同风格的餐馆吃饭,但这个咖啡馆来的次数最多,成了他们的?老地方”。他们就是这样称呼它的。
       第一次约会商量地点时,她点名去“多姆”,就好像她是这里的常客,杰明的确这样以为,她倒是不好意思承认她从来没有进来过。是啊,他不会知道,对于她,坐进这里,就意味着出轨,她要放任自己一次,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或者说,没有什么理由,她仅仅是跟从了内心的热望。当她托口而出说出“多姆”时,她才发现在渴望从日常人生脱轨这点上,她这个四十三岁的妈妈和自己十三岁女儿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她的西西里渴望着染发、涂指甲油、穿低腰牛仔裤,做一些穿校服的日子犯规的事情。原来,在一些紧要关头,年龄、成熟、经验等等,这些东西似乎没能给她的理智加分,她有些困惑,但并没有不安,她以为自己应该是有些不安的。
       之前的思来想去,反复权衡,仍然是一场徒劳,这是一段预先就知道没有什么结果的关系,蓝妮四十三岁了,她该有足够的智慧让自己看到这样的关系将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她也的确下过诸如此类的决心,然而理性是脆弱的,在上海餐馆的某一刻,蓝妮决心不为难自己,眼看女儿将离去,蓝妮的心再一次荡空,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安慰她,那就是杰明的存在了。
       那个瞬间她推翻了自己的理性,决定等待杰明归来,她的心随之充实而平静,从上海餐馆出来,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蓝妮建议去河边找家冰淇淋店,在水边吃着冰淇淋乘凉。乘凉这个词带来过去生活的气氛,杨志笑了,却有些惆怅,连西西里都能体会他的心情的复杂,于是她一手挽住爸爸一手挽住妈妈,他们仨从莱富士金融中心沿着新加坡河一路散步去驳船码头,这一幅从外人看来是和美的三人行图景本质是虚假的,但是蓝妮不愿去感觉,她的思绪有些飘忽。
       已过农历八月,在上海正是天高气爽的秋日,傍晚后凉爽的秋风已经有凉凉的锋芒,那些秋天的傍晚,她和杨志在家门口马路散步,在邻居眼里是一对甜蜜的小夫妻。他们住在西区永嘉路一带,虽然是一间狭小的亭子间,但门口的马路树影婆娑,行人稀少,旧洋房藏在弄堂里,与闹市咫尺之遥,那正是她赋闲在家的八十年代初,“文革”结束五年,他们也结婚五年,仍然不想生孩子,最初当然是为蓝妮保住舞蹈的青春,后来是为杨志前途未明的出国路,他有同行在香港探亲时遇上新加坡交响乐团去那里招人,轻而易举便考上了。于是杨志准备跟随同行脚印,去新加坡乐团谋职,诱人的前景是,那里拿年薪,一年薪水以他当年的低工资也许一辈子都挣不到。
       筹措担保费、准备录音带、收集关于他的乐团演出报道、以及音乐界知名前辈的推荐信,这在当时竟也是颇费周折,杨志本是个生性懒散随波逐流的上海弄堂男人,他在上海乐团坐乐队,无论如何也是一份闲职,但蓝妮不肯让他闲下来,蓝妮已年近三十,她们是革命舞剧一代,经过艰苦奋斗和充满梦想的青年时代,八十年代的蓝妮陡然失去了人生目标,她的身体一度垮下来,她患上了心肌炎,频繁的早搏令她脸色苍白,她一时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杨志身上。
       杨志是典型的上海丈夫,他告诉蓝妮他是为她出国,那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他们就在傍晚的散步时分讨论他们的家庭大计,经过“文革”,他们习惯了在马路上讨论重大事情,隔墙有耳,他们狭小的亭子间只能谈论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家务。那些秋天的傍晚,蓝妮挽住杨志的胳膊,漫步在家门口的马路,细细讨论杨志出国路上可能面临的每一个障碍,蓝妮虚弱的身体开始有了活力,苍白的脸庞被希望照亮,她持续不断地给杨志打气,甚至对他发脾气,
       因为杨志的优柔寡断,他不舍得也不放心把蓝妮留在上海。
       后来,在婚变的日子,这些傍晚也曾在蓝妮心头浮起,她感受到了人生充满讽刺的无常,心美的断言也曾是她的疑问,她经常问自己,如果不来新加坡,他们的婚姻是否得以保存,是否自己一手把杨志从庸常但也是平稳的上海弄堂生活推出去?是否动荡的异邦生活也造就了婚姻的动荡?总之,她是否在自食其果?
       现在已是晚上八点,阳光消失了,夜幕降下之前,是一层薄薄的暮霭的纱幕,被薄暮罩住的景色和心情变得柔和。河边吹来的风仍是粘腻的,新加坡的潮湿比炎热更令人难以忍受,而且她是以如此恒常一成不变的潮湿炎热折磨你的神经,然而,无论气候有多么不尽如人意,十三年过去了,他们应该适应了,现在他们走在河边,已不再抱怨气候。
       狭窄的新加坡河岸边是金融区的高楼,华丽的现代建筑,然而古老的码头仍然保留着,罗伯森码头,克拉码头,驳船码头,古旧的木板路,废弃的帆船,但那也是用古老风格包装的夜生活场所,比起金融区的豪华蓬勃,码头酒吧颓废迷狂。这时,驳船码头迎面扑来的音乐充满醉生梦死的激情,杨志有几分担忧地看看西西里,对蓝妮说,记得吗,刚来第一年我们来过,很奇怪保守的新加坡竟有这么开放的夜生活。
       是,你马上关照我,这里不是我们来的地方,蓝妮站下来,定定地望住眼前的快乐情景,却有些不快乐,不可思议,这样一个释放热情及时行乐的地方他们只来过一次。如果预知出国后的生活是这么乏味毫无新意,她还有勇气来吗?她又开始问自己。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要在一个新地方起步,年纪却不小了,杨志以为蓝妮在责怪自己,辩解到,那时候我们都是一人打几份工,乐团之外还要教课,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工作,我们来了两年就买房了,一起去的同事中就数我们的房子买得早。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买了房子却失去最好的时光,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替代好时光呢?蓝妮这么问道却立刻缄口,这是开始吵架的引言,那几年忙着攒钱买房买了房又忙着还债,同时他们有了孩子,似乎是到了国外反让她看清了日常人生艰辛黯淡的本质,是她推着杨志去新加坡,她当时憧憬的生活好像不是这样,但应该怎么样她也不清楚。工作,买房,并没有错,可她为何这般压抑?—她过不来只为生存活着的日子,可是自从到了新加坡她几乎无法与杨志平静讨论关于他们的生活,一交谈就变成吵架。讽刺的是,他们搬到自己舶房子不久,杨志比她先找到新生活的动力,同乐团的长笛手追求他,他后来用蓝妮的话来回答她对他的指责,我们的夫妻生活不是已经行尸走肉了?我们不是已经互相麻木?现在,她对我有感觉,我很幸运,还有女人对我有感觉。说这句话时,杨志是恶狠狠的,蓝妮捂住耳朵,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叫他快快搬走,她先要顾及自己的自尊心,她不能容忍居然是杨志先背叛她。然后,直到和杨志离婚,她才算结结实实为生存活了一把,甚至,连埋怨的对象都不给她了。
       蓝妮兀自走在前面,现在和杨志之间能交谈的也就是女儿的事了,关于过去不谈最明智,他们对自己都有许多悔恨,但一说出口,竟变成互相指责旷然而杨志现在被眼前醉生梦死的情景烦恼,他到底没有忍住他的担忧,他对蓝妮说,也许这里的气氛不太适合西西里,他们正好走过一家比较疯狂的酒吧,黑人乐队站在门口,强烈的节奏令过路的西方旅游者跟着摇摆起身体,一位穿露脐装的亚洲女子合着节奏扭臀摆腰,丰满的臀扭动得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岛屿,旁边的男人们兴奋了,他们撩起自己的T恤衫像女人一样在肚前打了个结,裸露出自己的肚脐眼,嘴里反复嚷嚷着,啊啊,夏天已经来了!夏天已经来了!
       夏天?在新加坡听到夏天这个词竟有几分突兀,这里终年酷暑炎夏,所以反而不再有夏天的说法,夏天是相对于冬天相对于其他季节存在,它本是个最自然和欲望一般本质的词语,然而住在一个从年头到年尾高温不下的城市反而失去了夏天的感觉,“夏天”成了陌生的词语。蓝妮惊异地也有几分惊喜地看着这些也许是来自遥远的寒温国家的旅游者对于炎热的喜悦,颇有些心情复杂地感染着他们的与身体一般热的欲望热度。
       转眼乌云遮住天空,雷声隆隆,由远至近,河的上空闪电激烈狂暴地将乌云撕开几道刺眼的。口子,霹雳声接二连三炸响在头顶,宛如兵临城下,一个驯服于文明秩序酌城市,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受大自然暴戾的巨变,没有比新加坡的气候更具有戏剧性的突变和威胁,这里的雷真是雷霆万钧,轰响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城市刹那间寂静无人,咸了空城。
       河边餐桌一片狼藉,人们都朝街边的店内躲,蓝妮扯着西西里,西西里扯着她父亲,三人小跑成直线进了一家冰淇淋店。蓝妮为女儿要了一“船”冰淇淋,四五个颜色不同的冰奶球堆积在小小的船型的容器内,浓浓的巧克力酱像一层厚的泥浆盖住了冰淇淋的妖艳。蓝妮要了三个盘子三把叉子,当然一她只是象征性地尝一两口,为了满足西西里想要与父母共享的心愿。但杨志却把盘和叉推到一边,一边道,—样的冰淇淋,在驳船码头可是贵多子,有几分责备的意思,尽管是蓝妮付费,但杨志的节俭习惯,令他仍然不习惯在昂贵场所消费,虽然他如今住在洋房开着马赛地。
       蓝妮摇头一笑几分无奈,想起刚来第一年她怀孕时,那是早期不知道启己有孕的日子,星期天与杨志去逛shopping mall,突然很想吃冰淇淋,杨志要把她带到坐落在商场地下室的小贩中心,她却走进二楼的咖啡室,杨志说咖啡室的冰淇淋比小贩中心贵几倍,但她一屁股坐在咖啡室软椅上再也不肯起身,那时候的她不仅嘴馋冰淇淋浓郁的奶香,还渴望咖啡室幽静放松的气氛。她点了一份“双球”,是要与杨志分享,但杨志把他的长柄小勺推到一边,执意不碰这份似乎不应该属于他们的冰淇淋,他说,我陪你吃就够了,我是不吃甜食的,你应该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我不会在这么贵的地方吃东西。蓝妮知道他节俭到吝啬,他心里不高兴但他克制了,蓝妮感到郁闷,以她当时的脾气,会赌气起身扭头而去。但是那一刻,她贪图面前这一份享受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她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把冰淇淋送进自己发烫的唇内,感受着冰凉的甜蜜被自身体温熔化的过程,从东亚到南亚,从海边城市到热带雨林,是的,尽管这是个更加现代化的城市,但其前身是茂密的雨林,潮湿炎热的雨林气候,终年宛如被热烘烘的雾气遮盖,蓝妮整日胸口发闷,四肢身体总是滚烫滚烫,甚至神志都有几分昏蒙,她和他都需要适应气候的时间和空间,他为何要苛刻自己和身边人呢?
       当蓝妮确认自己怀孕时妊娠反应紧跟着出现,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包括甜食,更无法忍受新加坡气候,有一次竟在路上昏厥而被送至急救中心,她朝杨志撒气,时常会提起那次咖啡室的郁闷,令杨志后悔不已,但这反而使他们的关系有了阴影,事实上,他们后来关系的裂变绝不可能仅仅受这件事的影响,然而诸如此类的小小的不快乐却是在新加坡大量涌现,尤其是在周末,他们常去冷气充足的购物中心消
       磨时光,他们从匮乏的年代出来,需要消化琳琅满目的物质带给他们的刺激和物欲,经常是在这样的地方之间有了争执,后来,他们俩都想不起来是为何事争执,但周末行走在购物中心内那一份寂寥和飘零感却记忆犹新。特别是蓝妮,她惊骇地发现,不单是气候,她也无法适应这样一种风筝断线的人生,她不仅离开舞台,也离开苞蕾舞团这个职业圈子,不再被体制的苛刻规范束缚,同时她也失去了所有的优越感,这才是问题所在,她发现获得的自由是失去目标和光环的自由,她成了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生命突然轻飘飘的如一片风中的枯叶,然而那时的她是个被娇宠的无心无肺的女子,远没有足够的智慧洞察新的生活环境正在挑战她和杨志的关系,她坐惯了顺风船,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身边人,却不知道身边人比她还脆弱。
       杨志的手机响了,他的长笛手妻子今天去马来西亚,现在回家了,这时候西西里那一“船”冰淇淋还未吃完,杨志有些心不在焉,已经夜晚九点,蓝妮豁达地催促杨志先回,杨志离去时却有些恋恋不舍,他说,找个时间我们三人再聚聚,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的手在西西里的脑袋上轻柔地摩挲几下,眼睛却是望着蓝妮,蓝妮笑笑,开朗地朝杨志摆摆手,她没有接应杨志的视线,她对他已不再有任何感觉,当初分离时就像割去身上一块肉,那样的痛楚几乎令她疯狂,现在创口当然早就愈合,但是否,终究是个创面?
       她回家后打开电脑想给杰明回信,但万千感触无从说起,她又把电脑关了。之后,她听从心美的劝告,买了一张女子俱乐部会员卡,去那里按摩美容修头发,周末一整天时间倘佯在义安城,给自己买约会时穿的衣服。她甚至报名参加成人英语班,希望快速提高语言表达力,与那位母语是英语的华人有更深切的沟通,蓝妮仿佛在为一场出发做准备,认真的,事无巨细的,被期盼的光环罩住的,虽然这是一条不知目的地在何处的弥漫着迷惘之雾的旅途。
       有一个深夜,杰明从新西兰打来电话,他说,一直没有你的回信,我有些不放心。就这句话拨动她的心弦,她湿着眼睛,语气却是明快的,她笑说,我在等你回新加坡。她也没有料到她的回答给他的震撼,他认为终于用他的耐心和柔情等来她的回应。
       不过,他们的第一个约会,蓝妮没有穿她花了一整天时间试穿购买的当季度流行的新时装,做好的头发她觉得古板也被她洗了,他们是在下午见面,所以她选了一款比较休闲的衣裤,那是一套在东印度公司买来的棉麻裤子配短袖衣,那些衣裤是为欧洲女子设计的,朴素低调宽松,不太受潮流影响,很对蓝妮的品味,只是价格太贵。这套衣服她穿了两个夏天,仍是她最喜爱的衣服,以穿衣人的心理,半旧的棉麻类衣服最具安全感,它们不招摇,进退有余,能保持住风度,蓝妮明白,她这样的年龄能保持的就是风度了。蓝妮精心化了妆,她平时生活节俭,但用的粉底霜却是好牌子,她选了一款深色,它不仅遮盖住常年紫外线在她脸上留下的雀斑,并且使脸上的肌肤有了阳光晒后的棕色,肌肤质感细腻,配上棉麻衣服和棕色眼影,便有了热带情调。
       对于蓝妮,最终选哪一款衣服并不重要,难忘的是翻来覆去挑选斟酌的过程,事实上,约会前的准备和约会一样,体验崭新,过程难忘,这差不多是对她匮乏的青年时代的一次补偿。躺在美容室的床上被按摩,在百货公司试衣室的落地镜前耐心地脱衣穿懂得珍惜自己,把自己当作需要呵护的女性,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女人,虽然她曾像公主般昂起高贵的脖颈走在七十年代萧瑟的马路上被所有的路人仰慕。是的,直到现在,在等待某个人的日子她才进人物质的柔软的女性世界,不如说她才开始享受这一个女性世界,只需要一个异性的关注而不是虚幻的众多的目光。
       蓝妮,在走向约会的路上,心里充满了感激,就像心美说的,这是上帝的馈赠,无论未来如何,这一刻她是为自己的欲望括着,她几乎能感知内分泌让自己的身体发生变化,荷尔蒙使她的皮肤充溢着水分滋润光泽。当她从长廊的那一头走过来的时候,风吹着她的宽松的棉麻裤子,她微微扬起脖子让一头蓬松的短发在风中飞舞,竟有几分令人销魂的性感。多年的芭蕾训练,蓝妮举手投足间有着非同寻常的称得上高贵的气质,这气质在“多姆”的长廊更富魅力,他早到十几分钟,坐在长廊咖啡桌旁,瞧着她沿着长廊款款而来,他后来告诉她,这一刻牢牢印在他的记忆画面,她和长廊如此和谐完美,就像一个虚构的镜头,他就是这么形容的,或者,他。的意思是有些梦幻,他用英语表达,有些语词她总是过后,甚至隔了一段时间才完全明白,而她有限的词汇量使她经常词不达意,他也需要费些心思去理解,语言的阻隔给他们的关系平添一些曲折,在一个乏味的城市,这些曲折竟也构成了关系中的魅力,当然,这是后话。
       而当时,她走到他的面前,她看到他彬彬有礼起身,但拘谨和腼腆竟令他显得笨口拙舌。这恰恰也是一个男子的魅力,她不喜欢老练的谈笑风生的男子,那种属于原初的、自然态的东西无法从老练的人身上感受到。蓝妮是很本能的女人,他们是被各自的自然属性强烈吸引,却是在一个非自然的、被文明的消毒剂清洗得没有任何菌体的池子里。
       蓝妮笑了,她的笑靥富于魅力,他也笑,是被她感染而笑。就这样他们相对而坐,互相微笑,午间光照充沛,她能看清他两鬓华发眼角皱纹,还发现他的肤色比较黝黑藏在镜片后的双眸比较深陷鼻梁比较凸起,总之,五官比一般的华人更加立体。这天他穿一件赭黄色的翻领T恤,双臂的肌肉将T恤衫的短袖绷得紧紧的,这使蓝妮有些吃惊,这天的他和那晚穿西装看起来更加斯文的杰明有了一些距离,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生活在他这个阶层的男子,通常都注重健身擅长一两项运动,是的,杰明充满运动气息的身体,向蓝妮提醒了他们之间社会地位的差异,她垂下眼帘,姿态就有些矜持,然而,在这被热带植物包围灼长廊。蓝妮无法减缓自己的心跳,她无法漠视的是面前的热带男子的身体魅力。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三个月前。蓝妮点点头,她当然记得,记得太清楚了,对于这张时间表,心美发表过评论,她说,三个月足以让一对新时代的恋人,从认识到热恋到分手。她没有把心美的评论告诉他,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稍稍放开一些,他们的关系就会突飞猛进。当然蓝妮很小心,在这光照过分充沛的下午她看到天平再一次倾斜,已婚者,高职位,一段她力所不能及的关系。
       然而,他们毕竟有过三个月的笔谈,之间有一条狭窄的但并非不深切的通道,有些话题,写比说更有意味,所以见面只是他们用笔构筑的世界的延续,她们已经预先在他们之间虚构了一个世界,一个刻意和现实保持距离的世界,蓝妮的尽善尽美的包装,“多姆”典雅的环境,他们选择的话题,无一不在创建这个虚构世界,不过,哪一对恋人不是在他们的关系中建立想象的空间?问题是这想象的空间有多大,维持的时间有多长?
       杰明已经拾起话题,他们在通信中提过的话题,他提起两个月后将要到来的俄罗斯芭蕾舞剧团的
       《天鹅湖》演出。他说他已在网上购票,希望能和她一起观赏。这一次蓝妮笑得很由衷,她忘记。了她的矜持,没有什么比芭蕾的话题更能让她忘情,她开始滔滔不绝,也许语词不够用,她拿出笔,在桌上的餐巾纸画图,就像和童年的西西里谈话,她用纸和笔与半聋的女儿互相画图。现在她在纸上画出她曾经向往却无法得到的强健的肌肉质感的大腿小腿踮起的脚尖,笔底下那张软绵绵的餐巾纸上的腿竟分外有力传神,她笑脸明媚地告诉他,这是俄罗斯舞者特有的肌肉力量,曾经让她憧憬启卑绝望的肌肉力量。她朝他身后很远的地方看去,似在回看曾经有过的那些神往无奈和急迫,他被她的神情迷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她拿笔的手,她收回视线屏住气息,一时寂静笼罩在他俩之间。
       她立刻又笑了,装作不在意地把手从他的手心抽出继续画着,她熟练地画出古典芭蕾舞姿中经常被人提到的阿拉贝斯克舞姿,躯体倾前右臂伸展大腿后抬,宛如在幻境中飞翔。他对着纸上韵图惊问,真没想到你的图画得这么好,她告诉他,在舞校时,她的老师沿用伟大的芭蕾教师薇拉·伏可娃教学秘诀,让学生把他们认为最美的阿拉贝斯克舞姿先画在纸上,老师常常引用薇拉的话,我但愿看到真正的阿拉贝斯克,然后对照我的教学要求,看看谁的阿拉贝斯克能使我着迷。
       看起来,她的阿拉贝斯克令杰明着迷,他端详着她纸上的舞姿很入神,她又笑着告诉他,在舞校时她很出名,不是舞跳得好是图画得好。那时,她常把她最向往却无法做到的舞姿画在纸上挂在墙上,她说薇拉的教学方式对于她最管用,她的确是通过画图达到跳舞的高度。说着,她又画出一个她认为很难做好的慢板动作中的伸腿控制动作,她指着画面议论道,能随意把腿抬高的能力对演员来说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只有在躯体和双臂配合得很漂亮的时候,腿抬得很高才会令人情绪激动产生美感,否则仅仅是个杂技动作。
       他几近崇拜地倾听着,然后小心地把她画过图的餐巾纸收起来,说要当作收藏品收藏,也许还要挂镜框,惹得她大笑,她的笑感染着他,他也笑,他为她的快乐而快乐,但他不知道,此刻于她几乎是这十三年的异邦生活最快乐的一刻。值得珍惜的是,很久没有人给过她机会,给她机会流畅地富有创意地谈自己,自己有过的梦想,重要的是,这个梦想早已从她的生活里逃逸。所以虽然彼此语言不太畅通,一种需要掩饰的欲望所带来的紧张也阻碍了他们的交流,但他们用心构筑的气氛已经建立,那些软绵绵的被画上图的餐巾纸始杰明收起后,他们的话题便转向各自的出生地,当他告诉她他出生在东马来亚时,蓝妮有些吃惊,听说那里很原始,有沼泽和土著民,这与一个只会讲英语,在新加坡英语报纸当高级编审的形象很有些距离,蓝妮想问他,是否祖先有过?昆杂的血统,但她谨慎地咽下了这个问题,在海外最要当心的话题是关于种族的话题。她只是朝着他连连点头道,我早就猜到了,你应该出生在马来西亚。
       为什么?杰明不懂。
       于是她告诉他,因为她通常总是跟马来西亚的华人更合得来,他们朴实,有自然气息,蓝妮偏着头斟酌字眼,努力表达她对两国华人之间差异的感觉。杰明笑了,有些调皮,我的确富有自然气息,瞧我带来了什么。他弯下身,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篮子水果,他告诉她这是他为她从新西兰带来的。一篮子从新西兰带来的水果,在新加坡称得上是顶级果品。
       真是漂亮的水果,绿绒绒的弥猴桃,新加坡人称为奇尾果,还有那种黄得非常灿烂的黄金奇尾果,以及和梨子嫁接口感很好的苹果,它们让蓝妮联想到曾在中国文具店看到的蜡制水果,只有蜡制的果实才会这般饱满鲜艳完美,没有一粒瑕疵。装水果的篮子也是一件竹编艺术品,和水果一样,自然得很,田野得很,要知道在新加坡,一根葱、一杯水都是进口的,在一个没有农业甚至饮用水也要进口的国家,在一个每一寸空间都被规划好没有一条废弃的阴沟的城市,这一竹篮水果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分量,它跟鲜花一样有一股水灵灵的芬芳的诗意,又让你产生想要一啖为快的身体的欲望,杰明把它放到咖啡桌上时,蓝妮竟发出一声惊呼,不过她马上捂住自己的嘴,这动作有些孩子气,让杰明觉得他的礼物很值得。
       这第一次约会气氛怡然,它必将带来无数次的以后,只是这一类好事通常会遇上一些障碍,事实上,谁又见过两个恋人之间是畅通无阻的?阻力能带来情欲的裔涨,那也是弗袼伊德的理论。虽然在刚开始的关系牛,蓝妮一厢情愿希望那是一种更加精神化的交往,或者说,那只是蓝妮的自我欺骗,蓝妮毕竟是从禁锢的时代走过来,坦然面对自己的欲念是她们之后人生对自己的持久不断的挑战,正是这样的挣扎,使蓝妮保持住原始态的激情,那也是后来燃烧了杰明的激情,那个生长在热带的男子,在第一时间就感受了蕴含在蓝妮身体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火焰,他和-蓝妮一样被困在一个洁净的缺氧的巨大的鱼缸内,之后,也许死于窒息,可是,他们相遇了。
       那天,五点钟,太阳还炽热的时候,蓝妮便要告辞回家,那一刻,杰明正提议晚上去一家叫“印度支那”(Indochine)、在客纳街(Club Street)紧靠新加坡河畔的非常东南亚的带酒吧的餐馆,他说那些小食香辣开胃,河边的风景很美。蓝妮笑了,因为向往和快乐笑得有些孩子气,不过,她跟着就想起了女儿的晚餐,这时候她应该在厨房里忙晚餐,七点钟西西里从学校归来,桌上已摆出她的晚饭,刚刚炒出的新鲜蔬菜,当日煲的汤,是的,她突然想起她的电汤煲里还煲着早晨就接通电源的汤,那是一锅小排骨加苦瓜香菇木耳去火又营养的健身汤,女儿不喜欢喝汤,如果她不在边上督促着,这一锅汤她绝不会自觉喝一口。
       每天的晚餐对于蓝妮是必须认真对待的功课,她从来不肯马虎,那是当年杨志做下的规矩,杨志认为晚餐象征着家庭生活的质量,他从来不让她们在晚餐桌上吃隔夜菜,所以她也不要让女儿的生活质量因为杨志的离去陡然下降。可是在这个终年炎夏的城市她们从早到晚食欲不振,尤其是餐桌上没有好胃口,的成年男人做领吃人,于是,菜越做越少,越做越简单,蓝妮仍然经常要为剩菜对西西里生气,晚餐成了蓝妮人生中的负担,这是她和杨志面对现实最根本的差异。
       离婚前做饭的事杨志包子,他是烹饪好手也热衷烹调,只有他能忍受厨房,不,简直是在享受厨房,那在当时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蓝妮看来十分钟都待不住的厨房,在杨志则是让他情绪高昂的场景。在上海住亭子间时,他们住三楼,烧饭在一楼公用厨房,五家人合用,在那样一个拥挤埋汰的地方,杨志煎炸炒炖,做两个人的饭一点都不肯马虎,到新加坡头两年租房住,杨志是先看中那套房宽敞的厨房,直到这时他才算有了自己的厨房,所以自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两室一厅的组屋厨房门开在厅里,煮饭时杨志必要关门隔离油烟热气,那里热得像烘箱,杨志的汗背心被汗水湿透,便干脆赤膊颈上搭块毛巾,蓝妮黄昏教完课回家,他已在餐桌上摆满—桌子的菜,但是蓝妮不喜欢杨志在她面前赤着膊颈上搭
       块毛巾的样子,作为妻子她从不领丈夫为她煮饭的情,她仍在做翱翔的美梦拒绝让自己踏足在现实的泥地上。这时候,杨志已经在匆匆忙忙洗澡换上体面酌上班装,嘴里发着牢骚,他的交响乐团晚晚有演出,在新加坡坐乐团不再是闲职,天天上午排练,晚上演出。这也是蓝妮看不惯的,从厨房到乐队,杨志的角色转换毫不费力,他从来将演奏当作职业而不是事业,蓝妮觉得不公平,她热爱芭蕾却无法让它成为终生事业,杨志可有可无地玩着他的乐器,却进了亚洲排在前几位的名乐团。这些都是造成他们分道扬镳的鸿沟。
       蓝妮在和杰朋共同创造的温柔浪漫因而也是不真实的气氛中,决然起身告别离去,她只比女儿早几分钟到家,西西里回家时,她已换上家居的汗衫短裤,米淘好放在电饭煲里,正把一篮水果放在客厅长餐桌的中央。见女儿进门,她把那篮水果放到她的面前,西西里却有些惊讶地看着母亲,只见蓝妮沉思着把水果一个一个从篮子里拿出来,排放在桌上,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水果,仿佛它们不是物品。而平时,她会为女儿挑选最成熟的果实,削去水果皮,切成一片片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端给西西里时,上面还竖着一根根牙签。
       不可理喻的是,蓝妮抚摸着完美无瑕的水果时心情的低落,她不能克制自己的想象力急速地朝前飞奔,她无法握住飞速而去的时光,当爱到来时,她却在遗憾她快要老去,她的好时光所剩无几,那些平常日子累积下钓所有的寂寞失落却在获得的一刻蜂拥而来。
       这天的晚餐不仅比平时晚了一小时,且饭有点夹生,汤没有放盐,菜又太咸,总之,蓝妮的心不在焉让西西里受了伤害。虽然蓝妮从一开始就准备着为女儿牺牲所有的快乐,但好像西西里并不领她的情就像当年她并不领扬志的情,那天西西里吃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她借口头晕早早上床睡觉,蓝妮给她量体温搭脉搏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看她板着脸嘟着嘴不让母亲碰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闹别扭,但蓝妮仍是一晚上不得安宁,担心她真的生病,同时思量她为何事不快。
       不久蓝妮就会发现她约会这天西西里必要闹别扭。约会回来的蓝妮总是有些神色恍惚,她脸上的皮肤滋润光洁,发型衣服都非同寻常,是的,她不再是那个平凡的母亲,而是另一个美丽的但也是虚荣陌生的女人,她不再属于她一个人,她被另外一个世界疏离了,她似乎打算从她们的两人世界逃逸,这是让西西里伤心的,只是她无法清晰表白自己的感觉,或者说,这样的感觉让她自己感到羞恼,因为她曾经表示妈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然而当妈妈真的移情于他人,她的失落和不爽也是意想不到地令她自己别扭。
       西西里的坏情绪随着她进入睡眠而结束,此刻,家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倾听自己的心声。事实上,西西里是个比任何孩子都安静的女孩,她有听力障碍,她习惯在无声或声音微弱的世界生存,然而对于蓝妮,女儿的存在很强大,无论她是否发出声音,只要她醒着,与她同享一个空间,她就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的思绪和目光总是在追随女儿,这既是母亲的幸福也是母亲的悲哀,她必须为另一个生命的成长而不完整不自我,甚至,她得为那个生命摧毁自己的生命需求。
       蓝妮先进冲淋房冲澡,然后换上练功服,在这个炎热的城市,动辄出汗,所以你无法不洗澡就换上另一件衣服,虽然穿上练功服是为了出身大汗。是的,蓝妮需要穿练功服,搬空的卧室在召唤她,自从知道西西里将在半年内去美国,她便开始等待杰明,在等待的日子,她就又搬空卧室。
       那天之后,她一直让卧室保持空的状态,她恢复了多年前每天练功的习惯,就像一些女人练瑜伽,不仅是身体的需求,也是心情的需求,排空所有的杂念,让身体感觉和行动之间产生平衡,蓝妮无法推拒生活中可能发生的种种变化,她已经预先畏惧这些变化可能带来的伤害,穿上练功服跳一段她能够驾驭的舞蹈,让身体柔软疲倦然后生出新的力量,身体更有力量心理才会更坚强,蓝妮相信。然而每每穿上练功服的瞬间,她总有疲惫的想要放弃的愿望,这是一种和积极的热能对立却又同时存在于自身的惰性,但是蓝妮不打算屈服,如果她放弃,自己人生路上还有什么风景可以眺望?几乎就看得到生命终点,那才是她最恐惧的未来。
       现在的蓝妮在做激烈的足尖立起的动作时有些力不从心,当年在男舞伴的支撑下能做多样立脚尖旋转动作的蓝妮,在没有舞伴的今天其力度和速度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即便这一种支撑在旁人看来只是轻轻一扶,轻得微不足道,却也是不可或缺的。她联想到的是,她的八年离婚生涯不就是没有舞伴支撑的真正的单足旋转的生活吗?她因此滋生了坚持下去的勇气,每天练功,便从这个动作开始,当她略施弹跳使全身中心落在支撑腿上时,一边默默地叮嘱自己,脊椎骨挺直;双肩不能向后倒;头不能倾斜……
        和杰明分手后,蓝妮如释重负,就像首场演出,她首先需要找到角色感觉,蓝妮需要找到在“约会”这个场景的感觉,意外的是,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在麻木地生活了很长时间之后,在早巳放弃情感期待之后,蓝妮觉得自己已成了中性人,可是,杰明告诉她,你是我见过的最性感的女人。
       我一直在忍受你的性冷感,当杨志背叛蓝妮时,这也是一条理由。蓝妮生气惊诧,差不多是一场休克,在结婚十年后,杨志这么告诉她。之前,在中国的时候,他们之间很少讨论关于性的感受,虽然他们互相依靠,相濡以沫,在别人看来是恩爱夫妻。蓝妮后来不得不承认,和杨志从热恋到新婚到之后十年,她几乎从来没有过性快感,这和他们两人最初性生活状态有关,那时候蓝妮所有的能量都已经消耗在练功房,她甚至有些厌恶性生活,她在床上疲惫冷淡,不过,这只是感受她没有说出来,实际情况是她总是尽量配合丈夫,好在他似乎并不热衷于这件事,或者说,作为配角的丈夫在性生活上也在配合她,他好像在耐心等候她的注意力从身体外面进入里面。然后终于等来她的雄心消退,她的注意力也终于退回自己的身体,可那时身体机能出了问题,等身体恢复他们又换了环境,到新加坡后,他们有了孩子,气候又这么炎热潮湿,当时,租来的房子没有装空调,他们的性生活也跟着没有了。
       所以当杨志这么指责她的时候,她生气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她后来问道,在她开始接受离异的现实的时候,她问他,这么说,你现在才发现我们在床上从来没有幸福过?他答她,当然,如果没有遇见慧翎,我也不会发现自己在床上的能力,我和你好像没有爽过。他半开玩笑道,有些粗鲁,但这促使她冷静下来和他讨沦离婚。
       他终于让她明白,他在她面前的压抑,她从来没有让他感受她是他的女人,她对于性,生活的冷淡和敷衍,令他对自己的性欲产生罪疚,他告诉她说,我们在一个床上睡了十年,还有了孩子,但我仍然常常觉得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身体的爱,我是说,我们的身体相触时是没有温度的,你的冷使我的荷尔蒙静止了,我和你一样变得索然无味。
       是的,索然无味。她对丈夫只有精神依赖,却没有肉体激情,似乎在那个禁锏的时代,她身上的某些
       器官没有真正打开,或者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可以称之为情欲的那种爱,关于那些夜晚,留在记忆中的只有疲惫困乏焦虑,她总是担忧睡眠不够,体力不够,担忧他的向她靠近的身体,对于她,那只是一个不断给她带来怀孕忧虑的负担。
       美丽,或者说你们认同的那种美对于我只是空架子,认识慧翎后我才明白过来,重要的是她是否给我男人的感觉,我身上某种正在死去的东西又恬过来了,没有她,我也许会提早进入更年期。杨志的一番白白令她第一次不无惊骇地发现,他们原先的感情几乎是建立在无性基础上。可真是一对旧时代的恩爱夫妻,她对自己的以往突然有了自嘲能力,仿佛,她从某种幻觉中醒过来,那种空虚也是前所未有的,也就是说,她是从离婚开始有了内心生活,如果没有体会幻觉的消失,没有对自己的反省,如何会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自我反省?
       去吧,杨志,这一趟出国对你真是值了,你找到了货真价实的夫妻生活,她这么向他告别,听起来不无嘲讽,然而这也是她的真心话,那天他们互相流了许多泪,她有些为杨志委屈,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虽然她也是无辜的,他们互相蒙昧了这么多年,先觉醒的那一位必然是个背叛者。那是一九八七年,他们刚刚出国五年,当然,这种觉醒并非到出国后才有机会,只是对于他们俩,他们的离开家园,还附带了这样的失去和获得。
       无论如何,工作和照顾女儿,使蓝妮与杰明的约会短促匆忙,当时,西西里只有十三岁,还没有成熟到蓝妮可以把约会的事与她讨论,杰明是个已婚男人,这一段无未来的关系使蓝妮面对西西里感到心虚,这直接影响了她对约会的感觉。她安排时间时首先要考虑西西里的感受,不仅仅是按照他们各自的时间表,拿去周末和晚上,平时他和她都有自己的工作,几乎是靠挤,才能挤出两三个小时,只有半年时间,她这么告诉自己也告诉他,女儿半年后去美国,听起来,似乎在盼望她离去,蓝妮自责。
       事实上,杰明每两个月还要回一次新西兰的家,他的妻子是马国驻新西兰领事馆雇员,她带着一双儿女已在那里生活三年,这是他的另一个世界,蓝妮可以疏忽它的存在厂因为她一无所知。蓝妮也有自己的现实,她得为西西里办各种公证,去医院全身体检补牙齿戴牙套,还要恶补华文,美国的中文环境更差了,她担心女儿把中文扔弃。周末她希望和西西里在一起,可是女儿似乎提前过起告别的生活,派对,拍合影,看电影,女儿并没有多少时间陪她,但在心理上,她觉得自己心意到了。
       一起去音乐厅,成了他们约会的主要方式,新加坡虽然只有一个交响乐团,但这个城市却有频繁的外国交响乐团的演出,杰明总是预先订购票子,并为演出的剧月寻找相关的资料通过电子邮箱发给蓝妮,他是个非常专业的听众,就音乐知识的渊博远远超过职业演奏家杨志,而他对音乐的热情和迷恋更是一些职业演奏家所不具备的。
       杰明热爱贝多芬和马勒,蓝妮更钟情柴可夫斯基和拉赫马尼诺夫,她这一代人对俄罗斯音乐和文化有浓烈的情结,这使她的个性散发出浪漫和忧郁的气息,殊不知正是这股味道深深地吸引着杰明,他觉得她是他一生中罕见的女人,而他面对外部世界活身卣好的姿态和内心的。自由空阔令蓝妮欣赏尊敬,在他的带领下蓝妮不由自主沉浸于更为深邃纯净的音乐世界。蓝妮曾经以为她和杨志在国内是生活在艺术世界,却不知渴望成功的焦虑败坏了享受艺术的心境。和杰朗欣赏音乐的过程,也是她学会更纯粹的只为快乐而快乐的享受艺术方式,是的,她仍然在为生存奔忙,然而正是有了生存的强悍才能感受艺米的飘逸,把一种幸福和捕苦都可能剧烈的关系安置于音乐热情温柔的保护下,是否有些自欺欺人呢?
       至少,心美认为这种只局限在音乐厅的关系是脆弱的,但她劝阻蓝妮不要想得太多,权当享受音乐一般享受这段关系,她其实是有些羡慕蓝妮的,可见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她说,不稳定的同时也带来种种可能性,这话可一点不假,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太投入。
       可不投入,又如何体味爱的真谛?蓝妮在朋友的劝阻和自我的戒备中,也就是说是清醒的意识下一步一步进入关系的深处,她将发现,理性的虚弱和生命意志的蛮横强大。从音乐厅出来,时间已经很晚,即便意犹未尽,家中的女儿也在催促蓝妮的脚步。
       他俩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在写信上,离开音乐厅之后的谈话,通过电子邮件继续着,所以往往约会刚结束,她回到家,洗完澡换上睡衣为自己泡一杯茶端进客厅,他的也子邮件已、经等在信箱里,他告诉她,有时心情的急迫使他等不到回家,便在路上给她写信,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车里,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就在路边打开电脑,他身上蕴藏的能量也是她不能低估的。
       今天,在第二乐章结束时我……我很兴奋,我的欲念和音乐一起涨满全身,虽说是听了很多遍的乐章,因为你在身边,你在身边(他重复着以示强调),同时却是在音乐厅这样一个多少有些清规戒律森严壁垒的地方,感受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过在音乐厅感受自己突然升起来的欲望。这是在一起听了德国交响乐团演奏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之后,那时他们已相识更久,杰明在家的路上写给她的,从艺术话题到欲望袒露,他很坦率,这两种话题都需要激情,虽然有语言的隔膜,她仍能感受那一股烫皮肤的热流。所以读他的信也是一次次激情的体验,虽然他的有些句子她必须查电子词典才能读懂。她回信也总是要翻阅词典,她无法像他那般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欲念,不仅是语言的问题,也和她被多年禁锢有关,哿隆的是,被埋得很深的欲望却是在找到出口的时候才开始燃烧,她也没有意识到,在她自己的空屋子的舞蹈是她多年来跳得最有感觉最有创意的舞蹈。
       而杨志和蓝妮在这段时间联络频繁,这和西西里办签证需要的各种证书有关,眼看又要开始一次长途迁徙,杨志似乎很感慨,他对蓝妮说,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动来动去。这一次也是他身边的女人在做他的动力。杨志的移民律师是他的妻子的父母为他找来的,他们都移民美国,在那里拿养老金。杨志被交响乐团裁员,就意味着唯一一份稳定的工作丧失,因为交响乐团是新加坡唯一一个发薪水的乐团,杨志只能靠收私人学生养活自己,新加坡是个没有退休金的国家,杨志老了怎么办呢?按照他丈人的说法,至少,他在美国可以得到一个拿养老金的老年。
       移民申请批准后,必须在两年里办妥签证,蓝妮和杨志商量结果,决定把他们的移居放在次年六月,因为新加坡学校的开学是在六月。后来,蓝妮才想到,当他们商量这些事的时候,居然从来没有提过杨志的妻子,好像她是不存在的。这期间要办好几份公证,由于女儿出生在上海,她的出生公证和蓝妮与她的母女关系证明都必须回上海办,于是在圣诞前夕,蓝妮带着女儿回上海。杰明也将回新西兰的家与家人共度圣诞。
       之前的那次约会,杰明早就和蓝妮约好去罗伯森码头一起过个提早的圣诞晚,那里有一家法国餐馆,安静优雅,至少我们可以谈话,我们要分开一段
       时间,这时候觉得音乐也是干扰,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空间。杰明坦率地表达着他的愿望,同是火相星座白羊座的杰明,进发出激情时是难以拒绝的。
       同样是水边,罗伯森码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里轻声细语,没有灯,只有蜡烛。音乐给蓝妮深刻的印象,或者说,是那种情景下的音乐,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巴赫音符后平淡却难以磨擦掉的美感给她意外的感动。露天餐桌安在河边,餐厅是在大理石立面的建筑内,巨大的玻璃墙内烛光点点,那些器皿,水晶、陶瓷或玻璃灿烂耀眼,闪闪烁烁,草坪和花园的隔离,使它们退得远远的,成了有纵深感的背景,狭窄的新加坡河有百多年历史,可低矮的堤岸令它像一条人工河,对岸战前留下的米仓的破败反而近在咫尺,这样一种现代华丽和历史沧桑的参差,似远还近的交错,正是罗伯森码头无穷韵味的一缕映照。
       既然是法国餐厅,食物该是令人难忘的,但蓝妮几乎记不得他们吃了什么,只记得餐具很讲究,音乐有一种浸透骨髓的情绪,却无法以喜悦或悲伤的词语描述。巴赫最不戏剧化最不煽情,但蓝妮的眼睛却在湿润,杰明握住她的手并把它贴在自己温热的嘴唇上,蓝妮无法拒绝这样的情景,她的嘴被深深吸进他的嘴,那时月亮在她的头顶摇晃,她的左眼侧是米仓石灰墙的斑驳,右眼侧是餐厅的玻璃墙和墙内的灼灼烛光晶亮器皿。那晚她被杰明带到他的寓所,他们终于到了床上。
       他们的第一次曾经很让蓝妮惧怕,自从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在床上让前夫快乐过,蓝妮就有了自卑,好几次蓝妮匆忙离开杰明是以女儿作借口,眼看自己的欲念高涨,快要到来的一幕正令她沉溺,一丝惧咱的凉意从脊背处升起,蓝妮太珍惜和杰明的关系,珍惜到不敢和他有身体交欢。害怕让这段关系毁于充满遗憾、无法挽回的肉体的误会中,可怜的蓝妮,潜意识里她对肉体的爱仍怀有原罪感。
       可是那个晚上,在新加坡河畔,在两人面对面的交织着巴赫清澈单纯的半音阶,与现实越漂越远的情景中,她坐进他的车子,他继续吻她,他的手触到她的身体隐秘处,他惊叹着,你很湿!正是这一声惊叹解放了她,欲望的出口打开了,后来,在他的床上,她不无羞愧却又惊奇地发现自己湿得像躺在永里,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她不可抑制地喊起来,那一声狂野的动物的喊叫,令她自己吃惊,那种肉体的动物的爱,是蓝妮不曾体验的,宛如火从她的两腿之间烧起来,一直燃向全身四肢,之后是一阵阵的颤栗将她推向人们称之为高潮的状态,隐藏在身体角落的所有、的本能奔涌着,爱从最原始的表达开始,如同生存的挣扎,是粗犷的强壮的,不知羞耻的。蓝妮的回归本能的身体也让杰明进入无比高亢的状态,他告诉她,他身上的微血管都在扩张,欲望饱涨在每一根最细微的管道。冷静后她有兰些羞愧,然而他在深深叹息,感谢上帝,我遇到了蓝妮。
       可是,他们结束得有些匆忙,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有西西里留言,爸爸在家等你。就像一个匆忙的电影散场,从幽暗的幻觉世界出来,亮晃晃的现实世界是刺耳的嘈杂声和摩肩接踵阻碍你脚步的不相干的人群,那天晚上,等在客厅的杨志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慧翎要和我分居如果我把西西里带在身边。
       她的头立刻要炸了,看起来为了现任妻子的感受,杨志要牺牲女儿的利益,关于西西里的美好未来瞬间成了泡影,蓝妮怒不可遏,不仅仅是杨志轻易改变给予女儿的诺言,还因为他损坏了她的夜晚,一个本令她享受欢畅淋漓的快乐的夜晚,她把他视为她命运中的扫帚星,她的所有挫折的制造者,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刻那样憎恨他,即使在他背叛她的时候。
       顾忌女儿在家,蓝妮压低声音指责杨志,事实上即使她和他大吵大嚷西西里也听不到,她睡着了,没有戴助听器,睡房门关着,无论客厅有多大声音她都听不见。压低声音的蓝妮说出的话却更加伤人,是她轻蔑的态度更加伤人,她刚刚骂了他一句“窝囊废”就缄口,她突然连吵架的热能都没有,她所有的热能已在爱中消耗,她感到疲倦虚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想在今天晚上讨论,她只想赶快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来等杨志离去她已自顾自走进卧室,把竖在墙边的席梦思平放到地上便是她的床,接着顺势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窗外月亮明晃晃的像一盏孤零零的电灯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她的脸在月光下分外妩媚,之前,在罗伯森码头新加河畔,杰明吻住她的瞬间,她首先瞥见头顶的明月,然后是明月下的一切,左侧的颓败右侧的华美,参差着暗影的灿烂,正是如此,怎么可能有毫无阴影的幸福于此时此刻,她对着月亮自问。
       她闭上眼睛,试图让现实漂离而去,想象自己躺在一片空寂之中,自从遇到杰明,她充满对于空旷的需求,现在的她似乎更习惯在空无所有的卧室、在空的空间安眠自己,她渴望某种空的状态,或者说,她渴望从拥挤着的欲望中解脱。欲望实现这一刻的狂喜是短暂的,之前被阻塞的苦闷却漫长得没完没了,但是,只要躺在空寂中,如同浓郁的黑雾一般郁闷的现实,将被没有边际的空旷消融,就像此时此刻,当她平躺在床,伸展双臂,轻合眼帘,不久前戛然而止的快乐,眼前纷乱—团的烦恼,暂时都从肉身能够触及的物理空间退去,但是她听到卧室外的杨志在说,你变了,自从有了男朋友,你的心思就不在西西里的身上,你希望她快快离开。
       她几乎一夜未睡,躺在床上安排女儿未来,跟杨志争吵有什么用?八年独立人生,应该学会不依靠任何人解决所有难题,有一点她很明白,她不能改变女儿去美国受教育的可能性,也许她真的需要再做一次迁徙,仅仅为了西西里,她可以委托律师为她做移民申请,之前,她先申请探亲;在美期间,把西西里安置在朋友的家,或者每年以探亲签证去那里住半年陪伴女儿,假期可以让西西里回新加坡住,无非是多花些机票钱,自己吏辛苦—些赚钱。这么想下去,一团乱麻就理顺了。
       在思虑这一切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需求放在一边,或者,有一种故意扼杀自身快乐的自虐倾向,事实上,杨志的谴责一直在蓝妮的耳边回响,她气愤之余也有内疚,她的确已经做不到将百分之一百的关注和热情投在女儿身上。所以,她就有了这样的决定,让自己寓开新加坡,离开这片欲望的土壤,讽刺的是,她的低落的欲念是在这个无欲的城市高涨。然而现在,她未来的每一步计划都将违逆自己的欲望,仿佛这样才能完美她的母亲角色。
       所以她把这个计划告诉杨志时,杨志是很吃惊的,他也并非没有内疚,他其实也在说服妻子,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把女儿带在身边也是他的愿望,更深层的愿望是,希望把蓝妮一起带走,他好像已经预感到,再去一个新地方是对他目前婚姻的挑战,他需要蓝妮这样一个久而又久的亲人在近处,是的,虽然离婚多年,他内心深处仍把她视为家人,当人生进入某个关头时,他要抓住的是更久远的关系,因此,从自私的角度,杨志并来阻止蓝妮实施她的计划,他只是答应按原计划先把西西里带去住在他家,三千月内蓝妮必须申请探亲,待她到美国后重新安
       排西西里的居住处。
       当蓝妮在与美国的亲朋好友联系的时候,杨志忙着和自己的移民律师联系,恳请他接受蓝妮的移民案子。
       圣诞之后就是新年,一月很快就过去,蓝妮和杰明从他们各自的假日归来再相见,已是二月。西西里六月初去美国,之后,蓝妮也要为她的迁徙做准备。这就是爱的关系,阻力无处不在,而蓝妮还要给自己制造阻力。但同时,一股更强大的冲动在冲破它们。
       这些日子,蓝妮和杰明的约会从音乐厅出来,他们经常一起晚餐,时间也越来越长,本来,她希望把这些时光推至西西里离开后的日子。但是未来更长久的离别,前夫和女儿疑虑的月光,尤其是她本人对这段关系的推拒,反而使蓝妮焕发出强烈的激情,寻找一切机会与杰胡在斗起。她已经告诉杰明,她的生活可能发生的变化,她为他们这个一分为二的家庭所做的安排。她也是在提醒杰明,他们的关系非常虚幻,转瞬即逝。但是杰明的反应很平静,平静得令她有几分失望,他说,只要我们想见面,总是找得到机会,现在的世界很小,来来去去很容易。
       是否来去容易,我们把离别看得很轻呢?蓝妮在心里自问,她的眼圈发红,忧伤的潮水汹涌而来,那时他们坐在赞美广场内的意大利餐厅露天餐桌,脸对着广场中心的喷泉,喷泉凹陷在拾级而上的宽阔台阶内,这台阶通向天主教的修道院,有着匀称舒坦的装饰美感,总有一两个年轻旅人,背着双肩包坐在台阶上,如观众一般欣赏着面前这一个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是过于华丽精致的舞台,行走在路上的旅人是不属于这样的地方的,就像蓝妮,她虽然没有背双肩包,在新加坡的宏茂桥有自己的组屋,年年纳税,然而,她从来没有过是这个城市的主人的感觉,如果没有杰明的带领,她甚至不知道这条名为“土丘”却高雅幽静的路上,竟藏着赞美广场这样一个充满殖民时代色彩却又被时尚包装改良一跃而成顶尖时髦场景,如同十年后出现在上海太仓路的新天地广场。
       是的,光滑柔蜜的空间对于蓝妮这样的女子是尖锐的刺激,她发现自己是个局外人,她每每是在这样的地方怀疑自己身处的位置,她不由自主要对杰明诉说她的现实,她更想讨论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自从与杰明有过肉体爱,她对这段关系失去了之前的洒脱,可是,理性告诉她,这类讨论不仅无谓,很可能有害,男人女人恰恰是在讨论他们的关系时将笼罩在现实之上的幻觉色彩拂去,至少,这是令双方扫兴的,如果彼此的情感过于浓烈,这样的谈话更容易失控,直至互相伤害。
       餐桌上跳动着烛光,即便眼圈红了,他也看不清,她举起杯子一口喝干杯中红酒,杰明笑了,风度优雅的蓝妮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豪迈动作,那正是大陆女子的特点,杰明能发现蓝妮身上蕴含的优秀和独特,他给了蓝妮自信,或者说,他欣赏的目光给了蓝妮重新塑造自己的魔力,蓝妮深叹命运的不可逆转的安排,为何让她在新加坡空虚沉沦了这么久之后才遇上他呢?为何要在韶华将逝生命蹉跎,她该进入平静的旅途时遇到一段可能动荡很久的感情?
       他拿起瓶子欲给她倒酒,那时正好是巴赫协奏曲的慢乐章,一段冗长而悲伤的纯粹的意大利式的旋律,他手上的动作便停顿下来,男招待过去欲接替他,他张开手掌制止他,他拔开瓶塞,红酒缓缓倾人,神情若有所感,她被他感染,也试图让旋律覆盖自己的情感波澜,她端起酒杯,继续喝酒。
       他伸出手,轻轻抽去她手里的杯子,抓住她的手,蓝妮,像现在这样,互相有欲望的我们面对面,还有酒、音乐、烛光陪着,不是太奢侈了?他笑皱着眉看着蓝妮。我相信我们的人生里可以拥有的这样的时刻一定不多,不可能多,上帝不允许的,他深深地叹着气,我是有些迷信的,越好的东西越少,上帝要我们懂得珍惜,蓝妮,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有准备接受出现在我们之间的各种阻力,我们一定会分离,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如果我们天天在一起,穿着拖鞋坐在客厅读报纸看电视,彼此还会保持旺盛的欲望吗?
       那天晚上,他们喝完一整瓶红酒,蓝妮保留了红酒的瓶塞,之后,他们俩的相聚就有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况味,他们去不同的餐厅对酌红酒,眼睛里跳跃着几乎是相同的烛光,那时候音乐和他们的目光一样,绵绵不断,有些过于恬淡,有些却有着惊人的煽情力量,每一次喝完整瓶酒,蓝妮便把瓶塞保留下来。他的话让蓝妮体味了很久,那不是可以用理智想明白的。
       有一天,杰明请求蓝妮陪他逛乌节路上的购物大厦,他告诉她,想为自己的妻子挑几双凉鞋,因为新加坡是热带城市,凉鞋品种多且价格便宜。她有些吃惊她竟和他妻子的脚码一样大,当然三十五码半的尺寸在她这一代女子是比较普遍的脚码,至少她可以帮他为他妻子试鞋。她自己几乎不穿露趾凉鞋,那是出于职业习惯对于自己脚趾的保护,虽然她已经离开舞台,但她的脚尖仍是用以谋生的最原始的材料,至少她要为她的学生示范苞蕾中最经典的舞姿——脚尖舞。
       这是一次难忘的买鞋过程,让蓝妮吃惊的是,杰明对鞋子的挑剔和讲究,对于购物大厦内五颜六色的鞋子柜台他几乎不作停留,他把蓝妮带到史各士购物中心,那里设有意大利名鞋Ferragano专卖店,这是一种手工缝制的鞋子,不仅精致优良且人文气息浓烈,杰明热衷于这个牌子一点都不奇怪,只是,这再一次提醒她他们之间悬殊的社会地位和生活质量,这种顶尖牌子的商铺她是从来不会光顾的,她的为生存奔忙的脚怎么可能和这样昂贵的鞋子发生联系?
       当蓝妮的脚伸进他为妻子挑选的鞋子里时,她惊异地发现,那些外观简朴用小牛皮制作的凉鞋的确要比购物大厦里时髦鞋子舒适柔软许多,她的脚伸进这样的鞋子,竟不想伸出来,她有几分委屈,她从未穿过这么一双脚跟脚趾都那么熨帖的鞋子,她也同时触摸到那个被他留在新西兰的遥远的现实,她感受到他对自己家的用心,那个妻子,他是把她当作亲人来爱护的。这使她对自己的处境生出了几分孤寂却又对他生出几分敬重。他一口气为他的妻子买了好几双鞋。
       可是蓝妮不知道杰明内心翻腾的感触,当她为他试凉鞋的时候,她脱去丝袜,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看清她的脚,一双芭蕾舞演员的脚,她的脚尖和趾关节仍然留着饬疤和老茧交错的痕迹,那上面刻印着她曾经长年奋斗的艰辛,令他顿生敬意和怜爱。然而,同时,这也是一双结构完美的脚,高高拱起的脚背,柔软的脚腕,配上修长优美的腿形,令他想象着蓝妮在舞台上轻若无物的体态,像著名的塔莉奥尼那样飞翔落地单腿立脚尖塑造出永恒的浪漫造型,含蓄地否定了“脚”站在地面的功能。
       就在那天,在同一家意大利鞋店,杰明选了一双比他妻子的鞋昂贵得多也豪华得多的高跟皮鞋要蓝妮试穿,当蓝妮把脚伸进这双鞋时,她和他都被这双鞋和裹在鞋里的脚的完美造型而感动,他轻轻嘀咕道,我从未见过这么性感的脚,这么匹配一双鞋的脚,是的,你是个芭蕾演员,你有一双美丽非凡的脚。他难抑激情地蹲下身,用他的手去摸她的脚,在他这个外表有些矜持的男人,这动作已经有些失态。然
       后他转身为这鞋付款,蓝妮当然不肯接受这双昂贵到她可以买十双鞋子的极品皮鞋,可是他告诉她,你的脚就应该安置在这样的鞋子里,一双像这样豪华高贵的鞋子,他开着玩笑,你的脚漂亮得不真实,漂亮得奢侈,像你跳的舞,虽然我没有看过你跳舞。他回去后给她写email道,希望每次约会,都看到你穿这双奢华的鞋子,当然这不是平常的鞋子,就像你对于我,就像我们的关系,不日常,不普通,不敢要得太多,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奢侈。
       现在的蓝妮,每每穿上这双鞋子,便要配上与鞋子相称的衣服化妆,这就是说,蓝妮在约会时,极尽自己人生的豪华之能事来装扮自己,那时的蓝妮与月常生活的她判若两人,那是她自身的一个幻梦,也是他目光塑造下对自身妁再创造,生活就在那一刻放射出光芒,她突然对他们的关系有了感牾,就是这么一点点奢侈一点点虚幻令生活有了光彩,不要贪心,不能贪心,就像对待美丽伪鞋子,穿一天,放多天,始它足够的时间恢复和保持其美丽线条,一双穿走形的鞋子,怎么昂贵也已经一钱不值。蓝妮的感触成了心美一系列随笔短文的主题,她笑说,我不得不像吸血鬼一样从你的恋爱中吸取养料,我的生活太闷了,闷得我简直也想去找个婚外恋。
       杨志的妻子慧翎已先去美国,为他们的安家做些准备,她的双亲在那里,她先行一步比较方便。接着,杨志和女儿也将离去,在那段妻子不在家的日子,杨志经常会带些菜来蓝妮家三人一起吃晚饭,甚至系上蓝妮的围裙,为她们母女下厨房,有些日子正好蓝妮有约会,待她回到家,杨志已回去,桌上放着为她留的小菜,一时间有点像回到离婚前的日子。蓝妮的滋味就很复杂。
       有一个下午,杨志带来一些工具和涂料要为蓝妮整修房子,他注意到蓝妮搬空的卧室墙壁曾经被家具遮蔽的部分被积尘污染,造成整面墙的颜色差异,于是他不仅帮她刷了一遍卧室,也把西西里的房间和客厅粉刷一新,在为蓝妮刷房的三天时间里,他们倒是互相倾吐了不少心里话。当杨志弄清楚蓝妮没有再婚的打算时,便向她倾吐他目前婚姻里的苦闷,他们的婚姻也将面临分居状态,原因是先行去那里生活了近两个月的妻子发现,美国的音乐界竞争激烈,她在那里很难进地区交响乐团,所以她认为她的生活重心仍然在新加坡,她宁愿一年进美国两次保持美国的绿卡。可是杨志自从被裁员后觉得留在新加坡很压抑,他说即便做家教也要去美国做,他现在已经改变计划,他打算和西西里一起生活,当然,如果蓝妮移民成功,在他家附近买套房子,他将心满意足,听起来,在移民这件事上,他和现在的妻子有了隔阂。
       蓝妮觉得杨志的一厢情愿很可笑,但她不想去纠正他,看着前夫,觉得他对于她亲近得可怕也遥远得可怕。亲近到她知道他身体最隐秘的伤痕和行为方式,他割过痔疮,小腹上有开阑尾的刀疤,睡熟时会磨牙。他们又很遥远,此时此刻当她面对他时,感到他们是两间互不通风的房间,彼此熟悉对方的每一寸空间,但休戚相关的空气对流通道被阻塞了。面对面时只感到窒息和郁闷。
       她打断了杨志的抱怨,她告诉他说?任何一种生活刚开始的时候都是难的,杨志你有经验,所以你要引导她渡过难关,你乐观她才乐观。蓝妮的劝阻不仅通情达理还富于智慧,然而正是不再休戚相关,正是剔除了感情的理性,才给了她洞察世事的能力,她可以成为杨志最好的朋友,但不再有其他可能性,即便他第二个婚姻也失败了,她对自己说。
       然而最后一天,当杨志完成所有房间的粉刷和整修,已是黄昏,他兰身汗水,头发衣服涂料斑驳,梯子上爬上爬下把腰也闪了,蓝妮的感激里夹杂了浓厚的怜惜之情,她为他找出留在她这里很多年的换洗衣服,他洗澡时她已在桌上摆出一道菜,这天她又煲了一锅苦瓜香菇小排骨汤,为杨志炒了他最喜欢的小椒豆干牛肉丝,烤了龙虾,还做了一大盘斯里兰卡螃蟹,现在她解下围单,在杨志对面坐下,为他斟了满满一杯冰镇啤酒,在他的盘子里布莱,并为他拿去螃蟹壳。蓝妮做这一切的时候十分自然,如同任何一个家庭主妇,却让杨志十分感慨,十年婚姻她从来没有为他做菜,为他做这一类微不足道却足以打动男人心的小动作。这天的蓝妮虽然穿着简单的无袖T恤和牛仔裤,却剪了一款时髦的短发,脸上化了淡妆,所以她的家常质朴里蕴含了杨志过去不曾体会的意味,这也让他心猿意马。
       饭后甜点是他喜爱的冰冻绿豆汤,蓝妮还为他煮了一壶现磨咖啡,杨志受宠若惊,今天我就像是个贵宾,他开着玩笑,心里却在动荡。蓝妮拿来做按摩的香油和滴了香精的蜡烛灯,偶尔她会请按摩师上门为她按摩劳累的身体,那也是在认识杰明之后对自己的呵护。现在拿出来是为杨志受闪的腰按摩,蓝妮在用她的方式感激这些日子前夫为她做的一切,可杨志却十分意外或者说惊喜。
       他躺在蓝妮的床上,按在他伤痛腰部的蓝妮的手指有力又柔软,屋子里迷漫着香油幽然却渗透力极强的迷迭香的熏香,音响放着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它曾是他们的前婚姻里最持久的音乐,那也是他们在那个旧时代能够感受的最动人的音乐了。蓝妮告诉杨志,没想到住在新加坡的杰明发烧得更厉害,他几乎收藏了“新世界”所有的版本,就在这时,在第二乐章如诉如泣的旋律中,合卧在床上的杨志突然翻转身抓住蓝妮的手,他凝视蓝妮的双眸变得潮湿,就像离婚前的最后一晚,他流泪了。她的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这使他情不自禁,他吻住她,她试图推开他,但之后便跟随他进入某种情景,毕竟那曾是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可对于杨志,蓝妮已经是新的女人,那曾经只在她舞姿中出现的柔软、力量、风情,如今融人了她的身体,她的性感令他痛苦。最后一刻,她到底还是把他推开了,她早已不是他的女人。
       是的,正是在一刹那的动摇中蓝妮了断了在心理上对杨志的依赖,她的欲念需要情感的点燃,而她的情感像水一样流走,流向那个有杰明栖身的容器,但是那个容器似乎在失重,时光在从那个容器中流走,蓝妮正是在与杰明的相处中感受着生命不可抗拒的流逝过程,从满到空。
       他们仍然仔细地安排着每一次约会,在各自的日程表外寻找时间和空间,在有烛光的夜晚他们对酌红酒,蓝妮留下了每一瓶红酒瓶塞,如果说还有什么可触摸的东西可以见证他们的一次次有血有肉的相处,那么瓶塞是最质朴最容易把握的物质证物。
       在这一次和那一次约会的更长的间隔中,女儿离去的这一天正在迫近,她开始为女儿准备行李。可以说这是个充满期盼的过程,女儿终于成行美国,那更像是她和杨志的愿望的实现,同时她将回到单身,不受干扰的空间,这正是她的生命需求的空间,然而,当她像鸟衔泥筑窝一样将西西里两只空空的大箱子一点点填满时,心里却在一点点空下去,可是每天的月程表这么满,一边顶着学校的课一边要为西西里买这买那,她想象着女儿可能需要的所有的小东西,比如沐浴液洗发香波润肤霜,毛巾浴巾甚至浴帽,牙刷牙膏牙线,卫生巾内裤袜子棉花签,所有一到那里就可能需要的个人用品。在洛杉矶那种城
       市买一根葱都要开十分钟的车,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小工具,到修脚指甲的指甲钳,要买到一把好用的指甲钳竟也让她跑了好几家店,直到现在她还在为女儿剪脚指甲,是的,她甚至不放心让女儿自己剪指甲。
       事实上,西西里是跟着父亲去他美国的家,她不是去租来的一无所有的空公寓房子过日子,无论如何家里还有慧翎这样的成年女子在照应,他们的浴室也不会缺少女孩子的卫生用品,可是蓝妮却不要女儿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求人,她是个敏感的女孩,一点点委屈都会伤害她,也许并非如此,她有着妈妈意想不到的坚强和豁达,过敏的是蓝妮,在为女儿的担心中还夹杂她的某种内疚,为了内心深处她的激情和欲望。
       紧密的日程表令蓝妮在炎热潮湿的城市穿梭已感受不到气候的困扰,身体的快速运动竟也兜不住任何情绪,夜晚躺在床上,心里脑子装满远远近近的忧虑,当然都是为女儿,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操心,常常思虑到一半,便跌入睡眠。就这样,匆匆忙忙中就到了送别的日子,把西西里和杨志送到候机厅海关出境线前,蓝妮还在操心,机票护照出境卡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担心着到美国进关会遇到什么麻烦,和女儿杨志告别时仍在叮嘱这叮嘱那的,她后来想起,在慌忙和焦虑中道别,甚至忘了拥抱女儿,甚至没有流泪。父女俩的背影刚在眼前消失,她立刻转身去机场的地铁,她要去学校赶课,回到家已是黄昏,她疲惫到喝一碗绿豆粥的力气都没有。粥是早晨为西西里准备的,可是她起床太早什么都不肯吃,看到桌上那碗西西里未动过筷子的粥,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女儿不在身边的现实,此时泪水汹涌而流,但她太累了,她哭着去冲澡,然后躺到床上,一分钟后就入睡了。
       醒来时天已黑。她起身给杰明拨电话,那几天他恰好在新西兰,随身带的手机可以全球漫游,但是蓝妮很少用这个电话,尤其是他回家的日子,这是她最畏惧的说话方式,在不同的空间,她完全无法把握对方心情状况,她担心不合时宜的铃声会扰乱他在彼岸的生活秩序,她是如此渴望这一段关系的完美,希望每一次的沟通是和谐的,她本能地明白,两人之间无法达到的空间是必要的,常常,空比满更有期待感,更有张力。
       然而今天,蓝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拨了他的电话。他的手机关了,这样的情况该是可以料到的,但是对于此时的她却是个挫折,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强烈地需要他,强烈到似乎这一刻没有他的安慰,她会过不去,她会崩溃,这是一种非常深沉的绝望感,蓝妮被自己的绝望震撼,这很像当初杨志离开她时的情绪,但又不完全一样,那时的绝望是被更强烈的愤懑覆盖,整个情绪是昂扬的,高调的,而现在,是低落灰心,没来由的消沉,感到心里被夜的黑幕一般无边无际无比巨大的空洞填满,似乎要被那个黑洞吞噬。
       这天晚上,她又开始搬动家具,她把家里的格局进行了调整,她对于空的空间的需求更甚,她决定把客厅的家具移到女儿的房间,无论如何客厅的空间是这个家最开阔的空间,比起以往,这是更大一次搬动,因为她必须先把女儿房间的家具包括床写字台电脑台拆卸后放进壁橱,这番需要体力的搬动倒是令她紧绷的神经获得放松,同时,对于更为空阔的空间的期盼,使她的情绪从消沉和低落中回升。
       当客厅完全搬空之后,她又请来工火在唯一一面完整的墙上装上了大镜子,并在这面墙上装上了横杆,现在这间客厅就更接近真正的练功房,蓝妮笑了,她的脸对着那面崭新的镜子,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晰地面对自己了,或者说是以这样一种形式面对自己,那是多少年前的姿态?她曾经雄心壮志,想象力却是狭隘的,它们只停留在舞台上,舞台上追光照耀的那一小圈光环,是的,那时的她从来不去面对真实人生,只需要虚幻的金光闪闪的图像。那一小圈光环太强烈了,之外的世界一片昏花,所以那时的她也从来没有在镜中看见真正的自己,她看到的自已是舞台上金光闪闪的角色。
       蓝妮,你现在不穿练功服时只是个家常女人,她对自己说,但她并不沮丧,当她面对镜子把一只手放在把杆上,那正是当年每天必做的扶把练习的第一个动作,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切地感受对芭蕾的需求,深切地感受她的芭蕾在拯救自己,她的脸又放出了光彩,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杰明眼中的自己,那个性感的富于魅力的女人。
       三个月后的有一天,蓝妮把他们的约会时间放在黄昏,黄昏时约会去晚餐还太早,去咖啡馆又太晚,但蓝妮似乎已有安排,她把杰明带去一家新发现的酒馆喝酒,地方果然不俗,是在东陵货栈一带,一大片隐藏在热带雨林的前英军仓库,有着高大的三层红屋顶大仓房,如今是南洋家私店集中的地方,那里藏着一间红酒馆,有切成片的德国香肠和冰得很透彻的啤酒,那天的蓝妮穿着她第一次遇见他时的长裙,自然杰明很惊喜也很感慨,他们相遇至今已快一年,他们回忆起第一次相遇时的种种细节,于是把啤酒换成了葡萄酒,杰明又一次提起他们在台阶上的那次谈话,蓝妮在瞬间的失落如何深深地触动他,蓝妮笑了,眸子湿润,似乎蕴含了过多的水分,内心的起伏,抑或酒使她的情绪饱满,无论如何,她仍然很克制,他们轻轻说着话,话语平和,但那些跃动的细节在一些片刻令他们激情难抑。等他们意识到时间时,已过了晚餐钟点,她告诉他,她其实已在另一家餐馆预定了位子,不过我还有一个愿望,我想请你去我家,我包了些馄饨,那可是典型的上海点心,今天的晚餐就吃馄饨好吗?
       杰明有些意外,这是蓝妮第一次请他去她家,他似乎觉得今天的她有些不同寻常。就这样,他走进蓝妮的空无一物只有镜子和横杆的客厅,或者说她的私人练功房,杰明站在空空荡荡的屋子中央,竟有些手足无措,宛如不小心闯入了某个禁地,他喃喃地感慨着,无论怎么想象,我对你的另一个世界很陌生也很好奇。
       蓝妮笑了,她欲育又止,然后把他招呼到女儿的房间,笑称那里才是她的小小的客厅。她的上海风格的菜肉馄饨,给了杰明某种稳定感,他们聊起了家常,仿佛是在不经意间,蓝妮告诉杰明,她昨天接到美国移民局的通知,她通过律师申请的第一优先移民已经批准。她补充道,去那里是为女儿,她更希望妈妈在那里陪她读书。说着蓝妮起身端来一整套喝功夫茶的紫砂茶具,那也是在遇到杰明之后买的。不过她从不敢在晚上喝功夫茶,事实上,她很少有时间喝功夫茶,所以她泡茶烫茶盅动作有些笨拙,杰明不由地接替她来做这些事,他突然说道,蓝妮,如果可能我真想照顾你一辈子。蓝妮站起身,似乎要挡住男人在冲动时可能给予的许诺,杰明,你从来没有看到我跳舞,不是吗?今天,我想为你跳舞。她朝杰明伸出手。
       杰明慌张起身,就像他刚刚走进这间空空荡荡的客厅,有些手足无措。蓝妮仍然穿着她的长裙,但换上了舞鞋,那是多年前她上台时穿的鞋子,曾经满载着她的梦想的鞋子,她一直收藏在壁橱里,直到昨天早晨,当她接到美国移民局的通知信时,她首先想到的是杰明,那条即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大洋令她绝望,她的第一个动作竟是到壁橱里翻腾寻找这双鞋
       子,她渴望在他们之间留下些什么,就这样,在寻找鞋子的过程中,她已经在想象中给他跳了一场芭蕾。
       她牵住杰明的手把他带进客厅,客厅地板沿墙放了一圈蜡烛,现在蓝妮关了灯把蜡烛一一点亮,蜡烛光所产生的梦幻一般的光效赋予这一个空荡荡的空间舞台以磁场,杰明已经坐在客厅门口的地板上,这是一人位的观众席,可就像千位观众席一般令蓝妮紧张兴奋。
       在《天鹅湖》的旋律中,蓝妮立起足尖,开始单腿立脚尖就地旋转,那是《天鹅湖》第三幕里变身三十二圈,也是古典芭蕾中最享有盛名的一整套旋转动作,芭蕾女演员列格娜妮1895年在圣彼得堡首次演出的《天鹅湖》一剧中扮演黑天鹅时表演了这种旋转动作,震惊了俄罗斯,这也是蓝妮年轻时梦想达到的高度,或者说,整个舞校学生梦想的高度,蓝妮曾是群舞演员中旋转最好的一个,可悲的是她从没有机会在她的舞台上旋转她的天鹅。
       然而此时的蓝妮在微笑,这算不算性感?当我踮起脚尖,把我的一条腿笔直地伸向头顶,然后旋转,那时候的我轻盈热烈,生命力强盛于平时的一百倍。是的,当她在独自一人的空间旋转时,眼面前已经充满了杰明的目光,它改变着蓝妮的生物结构,使她冲破了年龄的限制,她的肢体回到了年轻时的轻盈和热烈,芭蕾的性质正在蓝妮的卧室发生变化,它有了欲望和激情,而不再是无欲的、无激情的、高贵的。对于蓝妮,芭蕾应该是什么性质已经不重要,她曾在自己的卧室把它变成自己的舞蹈,或者,是她自言自语的方式。
       此时此刻,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就像她无数次想象的,可她渐渐地忘了他的存在,舞蹈把她带到一个更为空阔自由的世界,她的舞姿从柔软而变得更为有力,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虽然四墙挡住了她的目光。而杰明终于触摸到那一个曾经只为舞台活着的蓝妮,一个与日常人生无关的艺术女性,她比他想象的更美更有力量更富于梦幻光泽,就像当年的杨志,他的目光盛满了对她的向往,宛如一湖盛满阳光的水。
       当音乐间歇,蓝妮停下来,他抬着头凝望她竟说不出话来。蓝妮为他端来一杯红酒,他把红酒放到一边,他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然后双手捧住她的脸,深深地看住她的眼睛,他们脸对脸,鼻尖相触,仿佛要把对方的脸深深印刻。然后,蓝妮把他轻轻推开一些,她告诉他,她要为他跳一段她的舞蹈生涯的主旋律,你大概不能想象,我们只是用《天鹅湖》来练功,演出的是革命芭蕾,她一笑。
       蓝妮把那张曾经风靡全国多年的革命舞剧《白毛女》演出唱片放在唱盘上,音乐起来的瞬间她的眼睛就湿了,如烟往事在熟悉到刻骨铭心的音乐中飘展,她哭了,但是,杰明没有发现,一段风格另类的革命芭蕾正在他面前展开,一个叫喜儿的女孩,为父亲给她带来的新年礼物,一段红头绳而欢天喜地,这个美丽女孩,曾是当年几亿人的青春偶像,只是这个偶像让人感受到的是痛惜惆帐,她的美和欢乐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在刚刚展示的一刻,命运的丧钟已在门外响起。
       杰明虽然无法看懂剧情,但是蓝妮通过喜儿所展示的独特魅力却让他high得无法自制,他猛地起身紧紧抱住蓝妮,她汗湿的身体满溢着他熟悉的体味,但这体味在今天特别强烈,芬芳的酸涩的,刺激着他的欲念,他舔去她脸上的汗珠,吮吸着她身体的每一寸,他发烫的身体紧紧贴着她,迫切地欲融化进她的身体,他的吻他的抚摸猛烈得像初次做爱的年轻人,有一股无法言说的绝望。他们在客厅地板上,在革命舞剧的旋律中做爱,那已经不是做爱,是两具身体在燃烧,整个晚上都无法平息,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仿佛要把未来岁月里所有的空虚填满。整整一夜,他们的身体没有分离。
       蓝妮是在半年后才成行美国,期间他们仍然约会,对着烛光喝红酒,她的红酒瓶塞已快积累到上百个,她平静地等待分别,或者说真正的分别到来时,她很平静,似乎,她所有的激情期待绝望已通过那个舞蹈之夜宣泄。他们相信,如果不想分就没有真正的离,他们通过电子邮件继续着这段关系,在一些寂寞的夜晚,在洛杉矶租来的公寓,蓝妮不时地搬动家具,不时地搬空一间房,在搬空的屋子踮起足尖,伸展肢体,旋转,跳跃,飞翔。衣,一次次地调整衣裤的搭配,在化妆品柜台用信用卡给自己买昂贵的顶级牌子的化妆品,她好像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