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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废功堂
作者:宾 峰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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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功非假舞蛇难真
       废功堂堂主慕容无敌突然感到自己体内的功力倍增!霎时间,整个闭关阁里充满了浓烈的奇香。慕容无敌知道这是神功外放的结果。但如此浓郁的异香却是他从未闻到过的,尽管自半个月前闭关修炼以来,香味与日俱增,可是,今天是最强烈的一次。
       体内散发香气的浓烈程度是天女散花神功高深与否的标志。可是,慕容无敌现在却看到了死!摇曳不定的烛光之下,他满头如丝的银发间腾腾升起薄薄的雾气,白皙饱满的额头不断蹦出如豆的冷汗,顺着他那瘦削但光滑细腻的脸颊,倾泻到那件宽松的大红花锦袍之上。
       年逾六十却肤嫩如少年,这全是天女散花神功的威力。纵横江湖、惊涛骇浪里翻滚四十余载,终于创下废功堂,他比任何人都不惧死。可是,现在他却比任何一个人都不想死。多少人每天在富贵山庄之外,排着队等着他为他们废掉武功,甚至还搭起擂台,比武决定进入山庄接受废功的顺序。
       大唐已迎来盛世,英雄便走近末路。统一的江湖,必须由朝廷择贤任命盟主来统领。朝廷三令五申,各门各派再不准为争夺武林盟主而起争斗。
       天下武者面临三条路:
       一、化“武”为“舞”,各门各派转向舞伎界发展,统归各地行院管辖;
       二、弃“武”从军,发挥长处,追随薛仁贵大将军赴高丽远征或往西域边关荒漠驻守;
       三、废掉武功,并将各派武功秘笈统一上缴翰林院封存,此项行动由朝廷委派的“废功堂”独家执行。
       武者多有傲骨,除了少数女性为主的门派投身舞伎界外,大都不做第一条考虑。盛世之下,百姓安居乐业,武者们大都家室早立、拖儿带女,自己战场“英雄”了不要紧,妻孥怎么办?第二条似乎也难以行通。那么,第三条路呢?这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四面八方赶来的武者们云集江南道洞庭湖畔,富贵山庄的废功堂前每日门庭若市。人们焦虑地等待着威震天下的废功堂堂主慕容无敌为他们一一废除武功,从此过上真正正常人的生活。
       重任在肩,万民期待,慕容无敌如何能死?
       但此刻,他似乎已经不能不死!他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因为集结在丹田的超强内力已达到极限,而内力却依然在不停地增大、增强,仿佛要从全身的每个毛孔迸发而出。他知道自己已经压制不了多久了,很快他就会随着内力在体内的爆炸而全身肌肤崩裂、七窍喷血而亡。
       不!他还不能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尽管他还不知道天女散花神功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但他清楚,这绝不是神功本身的错!可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已经再没有时间去困惑了,他要马上采取行动!浓眉之下,一双虎目骤然睁开。慕容无敌那张不再白皙细腻的脸突然变得扭曲诡异,盘地而坐的身子如筛狂抖,他大喝一声,惊天动地,整个闭关阁都在摇晃。一柱浓稠的鲜血直喷数尺外的大门!
       “堂主、堂主!”阁外一阵慌乱过后,门被砸开,有数人急急冲入。一只被大喝震得半晕的灰老鼠,跌跌撞撞从闭关阁里往门外窜去。
       当慕容无花和慕容光赶来的时候,慕容无敌早已瘫软在毡垫旁奄奄一息。“你赶快扶住他!”慕容无花没有一丝犹豫,转到慕容无敌身后,盘坐运功。慕容光赶紧扶起了慕容无敌,神色慌乱。“大伯、大伯,为何会这样!你醒醒,我是光儿呀!”“少说无用之话!扶好堂主,我运功为他疗伤!”慕容无花的话不容违背。慕容光托起慕容无敌,泪已夺眶而出。“大伯他肌肤崩裂,七窍流血不止,他,他还有救吗?”无花满脸凝重,无暇搭理,强劲的内力已源源从命门、灵台等穴输入慕容无敌体内。
       “噗———”一腔鲜血夺口而出,喷到慕容光脸上。慕容无敌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睛。“二叔,大伯醒过来了!”慕容光顾不得擦拭满脸的鲜血,大叫。无花赶紧转过来,一把推开慕容光,抱住了慕容无敌:“堂主,堂主!”慕容无敌眼中闪出一瞥死光扫向慕容无花,嘴勉力开合了两下:“你……堂主……”慕容光忽然跳起冲过来:“大伯,你不是想见我吗?我一接到你的信就从岭南星夜赶来,有什么话你就快跟我说呀!”“放肆!救人要紧,休再胡言!”无花怒喝。
       慕容无敌的头颓然一歪,冲着门外,眼里的生机已然逝去,最后一口气依依不舍地从嘴角滑落:“老鼠———戴———围巾……”
       乾封二年,京城。
       对于朝廷来讲,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年。今年又有“大食拂霖国”使臣带着贡品和商团来称臣了。这种西域小国,每年都沿着丝绸之路成拨而至,带着各自的奇珍异品,因仰慕我大唐神威,来主动归顺。至于土蕃造反,今年又拔了我多少城,实在没甚好说。毕竟,薛仁贵大将军征讨高丽的壮举去年早就大书特书过了。
       对于百姓而言,八月上出现的天狗食日奇观,据说是刀兵之象,这也只不过茶余饭后谈了个把多月而已。
       可是,这一年对于李波,却是终生难忘的一年。这一年他正式当上了“大唐武林盟主”!
       要说李波,就不得不先说一说李波波———李波的一只波斯猫。李波叫它李波波,昵称波波。
       波波长着双蓝绿猫眼,披一身黄丝缎般的绒毛,日光下,隐隐间似乎还有银丝般的光芒放出。波波虽然一身黄毛,却拖着的是条乌黑蓬松的狐狸样的尾巴。在夜里昏灯下,你要是乍见撅着屁股在窗底、墙边拉屎的它,准以为是只没有尾巴的怪猫。
       波波就是只怪猫,自李波从波斯商人阿古那里把它接过来,这半年来,它从未抓过一只老鼠。更奇怪的是,别看它平时洁癖得要死,睡觉要睡床,下地嫌脏,出门要李波抱着,可每天拉屎却总喜欢猫在窗台下、抑或门边,稀里哗啦一大摊。李波地狱式训练了它两个月后,恶习依旧不改———不抓老鼠、不肯下地、乱拉屎,于是,放弃。李波只好由它整天蜷在自己的怀里打盹。时下晚冬春未至,寒风依旧刺骨,把它当暖手炉倒是挺不错。
       波波现在正好就窝在李波的怀里,可是它却一点也不想打盹。尽管大食人(阿拉伯人)在它的故乡,早就见过不少,但眼前的这个手里却提溜着一条蛇———眼睛王蛇。它不得不打起点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一半缠在大食人手上,一半在地上欢蹦乱跳的蛇。波波的头随着蛇的翻舞也跟着钟摆一般,左右频频转动。李波的头也在摆动,在摇头。
       “好了,你到底买不买?”大食人擦擦额角的汗,一手放下笛子。李波还在摇头:“不买。”包头大食人似乎有些恼怒,满脸黑胡子,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你不买为什么要让我给你表演了半个多时辰?”大食人一边熄灭地上那个黄铜小香炉里的香,一边准备将蛇抓回笼子里。“大唐人真不讲信用!”大食人愤愤地低声骂道。路边围观的人纷纷散去,一列驼队叮当走过京城大街,往朱雀门而去。李波侧身微微避过驼队。突然,他说了一句话:“是你首先不讲信用。”团坐在地上的大食人一愣,抬起头恶狠狠望着李波:“我不讲信用?你说我的蛇真会跳舞的话,你就连蛇带笛子一块买下。刚才我笛子也吹了,蛇舞也跳了,你现在说不买了,到底是谁不讲信用?”
       “蛇跳舞并不是你笛子吹的。”李波笑着摇头。
       “怎么不是了?这么多人明明看见我一吹笛子,它就开始跳舞,还会有假?”
       “假,很假。”大食人突然蹦了起来,也不去拍白袍子上的灰土,跳脚嚷道,“怎么假了!你哪只眼看到假了?你说,你说!”
       “虽然我无法告诉你哪里不对,但我可以肯定,蛇跳舞绝对跟你吹笛无关。”
       “你放屁!”大食人的胡子被吹起来直乱飞,“看不出就不要放屁!不买就滚!”大食人不仅骂人,还挥起了拳头。
       “你弄虚作假还想打人?”李波还在笑,一只手轻拍着波波,嘴里哼起了眠歌。
       
       “打你怎么样了?打你怎么样了!”说着,大食人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不快,但挺沉,挺硬,手臂像一根烧火棍。李波本能地抬起左手胳膊往上就迎。两臂相交,李波啊呀一声,立刻疼得直冒冷汗。大食人看来是练过两手的。还不等李波答话,另一拳又来了,直奔面门。砸疼的左手还没缓过劲,右手正搂着波波,眼看硬拳就要砸到脸上。
       “住手!”李波大喊一声,闷头转身,抱着波波侧身就退。大食人先是一愣,见李波想躲。更是二话不说,这回不但来了拳,还上了脚。带着吱吱呀呀卷着舌头的叫骂声,一顿拳脚已将李波捶翻在地。
       “不要再打了!”李波侧身倒在地上,护着梦中惊醒、不知所措的波波,一只手胡乱拨打着大食人的乱拳,混战中支起条腿,凭空乱踹。大食人似乎越打越起劲,没有停手的意思。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没人插手。
       “住———手!朝廷命官在此!”李波忽然一声大喝。喝声中,大食人果然停手。盯着李波从地上扬起的手中亮出的那块铜牌,仔细看了看。
       “大唐武林盟主?”大食人看到饰有双龙金徽的牌上刻着这么几个字。李波手中的牌一翻转,另一面刻着三个大字:“从九品”。
       大食人总算是认得这块与马快、捕头腰牌类似的东西,谁也不敢拿这种东西作假,那可是杀头的罪。大食人忽然蹦出一丈多远,转身撒丫子混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李波收好铜牌,拍了拍他那件织金团花锦袍上沾满的尘土,正了正嵌有一块剔透碧玉的皮弁帽,又跺了跺脚上的土。饰着黑色兽纹,大红底色的小牛皮软靴上有一条小坠子估计是刚才被大食人给踹掉了。李波并不在乎这些,只要波波没受惊吓就好。波波老实地趴在主人的怀里,忽然打了个哈欠。李波顿时笑了,看来担心是多余的。
       李波走到刚才大食人团坐的地方,低头望着大食人逃跑时留下的东西:一个铜香炉和一只装着条眼镜蛇的竹笼。李波拾起香炉闻了闻,一股刺鼻的异香,他随手摔到了一边,竹笼里的东西才是他感兴趣的。
       李波提起了竹笼,围观的人居然还没有散尽,有人还在窃窃低语。“哦?原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武林盟主’?他该不会就是‘江南神侠’李孝天吧?”“不会吧?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开始听说江南神侠威震武林的故事了,他怎么这么年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不可能!”“不对!听说李孝天退出江湖去海外寻仙岛去了。听说朝廷又将‘武林盟主’的位子赐给他儿子了。”“咦?他怎么好像一点都不会武功的样子?”“咳,谁说武林盟主就一定要会武功了?现在会武功的不都要去废功堂报到吗?”“嗯,是,是……”
       人们说的都不错,李波的确就是李孝天的儿子,他这次进皇城也的确就是为接受皇赐而来。现在,他的的确确已经正式成为了“大唐武林盟主”。
       李孝天十三岁出道江湖,第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就是在丝路上智退围追僧侣团的数百胡人,并且诱杀匪首,将从天竺秘密请回的佛祖舍利子安全护送回长安京城,被太宗皇帝赞为“神侠”,传奇事迹载入地方志。从此,这个来自江南道的少年威名远扬,江湖人称“江南神侠”。当时江湖混乱,少年成名,可想而知凶险会有几何。欺他年少,梦想杀了他一夜成名的人多如星斗。然而,李孝天凭借着不知师从何处的绝技“一指禅”神功,纵横天下,华山论剑压诸雄,太行比拳震群英,而后三十年一统江湖。如日中天之时,他却突然负荆长安求斩,称“恃武扰民”当诛。皇上不仅不杀,反大赞其识时务为真俊杰。于是,封“大唐武林盟主”称号,从九品职。虽然是虚职,但好歹是朝廷认可,名正言顺。若干年后,李孝天上书朝廷,朝廷又准奏,颁布废功令,从此灭绝厮杀,天下太平!就在此时,李孝天却忽然辞去盟主之位,留下大笔钱财,漂洋海外而去。
       李孝天终身未娶,独有一养子,正是李波。奇怪的是,有这样一个武功盖世的神侠父亲,看上去李波竟然丝毫不会功夫。不会功夫的人,竟然坐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更奇怪的是,江湖上所有门派却竟然没有一人不服。也许,他们现在更关心的是如何尽快地废除武功吧!
       李波淡淡一笑,不理众人,一手提着蛇笼,一手抱着波波,潇洒而去。“波波,今天晚上我们去风云楼,吃全蛇大餐……”
       酒楼识友擂台认尸
       风云楼并不是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但绝对是最有特色的一家。因为只有风云楼提供这种独特的服务,那就是客人可以自带各种自己喜欢的食材,交由大庖丁即兴烹出也许是天下绝无仅有的菜肴。
       今天这道菜叫“风水俏佳人”。其实,不过就是清蒸全蛇,面上撒了些杏仁,而后一个特殊的容器盛着蛇汤,像护城河一样围着盘子绕了一圈。有佳肴当然少不了美酒,美酒便是风云楼的极品“葫芦春”。
       “葫芦春”握在一只纹满五彩虎饰的大手里。手遒劲有力,臂上的猛虎栩栩如生,是一只带着翅膀的飞虎,虎头正好就纹在掌背之上。张开血盆的大口,似乎迫不及待地正要将这满樽的美酒一饮而尽。
       “好!就凭这句‘武非侠之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面前这位狮鼻、阔口、厚唇的虬髯大汉朗声大笑,“想不到我臧虎退出武林之前还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干!”
       李波微微一笑,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信口胡言,不足挂齿。小弟不会喝酒,权且以茶代酒,多谢臧兄厚爱!”
       注目这位一身胡服,头裹一条五彩头巾,年近三十的西北英杰,李波也不禁心头涌起一股豪气。毕竟,“大漠飞虎”臧虎的名字,在丝路之上,在陇右道一带行走的江湖中人,对于他三十六路“飞虎夺命拳”,一年之内扫遍十三部胡邦无敌手的英雄故事早已如雷贯耳,其马背上的腾跃轻功更是惊人。据说,你随意将一匹马做上标记混在马群中,他能飞腾跳跃于万匹马背之上如履平地,如探囊取物一般片刻替你找回。但这些并不足以令他称雄西北十五年不倒,人们谈得更多的是他的豪情和不屈不挠的大义。
       突厥各部为了控制丝路,同时藉此作为入侵大唐的门户,来抗衡大唐,于是,他们百般拉拢臧虎,软硬兼施。然而他虽为胡人,但同为大唐子民,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拉起一支“飞虎马队”巡弋在陇右道上,抗击突厥劫掠,保护过往行旅。虽然他们也私下征收“保护费”,但地方官吏却也眼睛半开半闭,边关将士更有不少与其称兄道弟,因为他是西北第一条铮铮硬汉!
       当李波走上风云楼二楼,一瞟见独自坐在隅角处的臧虎时,径直就走了过去。其实,他并不认识臧虎,但他认识臧虎手臂上那只飞虎。因为在陇右道上只有臧虎才有资格将飞虎纹在手臂上!臧虎也不认识李波,但他知道“江南神侠”,虎父不会出犬子。更何况有“武非侠之道”这样境界的人,绝对值得臧虎去交个朋友!
       酒不醉人,醉人的绝对不是酒。然而这样的时候又会有多少呢?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他还能像这样与臧虎茶酒相交,开怀畅饮吗?因为昔日身怀绝技、武功高强的硬汉,很快就会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无异。因为他正跟天下众多武者一样,赶往江南道“废功堂”!
       李波轻抚着怀里波波的头,带着疑惑地注视着臧虎:“你真的要这么急地赶往废功堂吗?朝廷虽下令废功,但并未定明期限,你完全可以……”
       “大丈夫做事干脆利索!不会武功,我臧虎照样是一条好汉!”臧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是,我听说最近有不少人因为废功之后不堪失落而自尽的。”这样的消息臧虎不会不知道。
       就在一个月前,岭南派掌门“南海削刀手”龙飞,在废功后返回途中,突然跳崖而亡。并且紧接着“东北五虎”的“冲天虎”袁霸,也在回到东北后服毒自尽。其间都有本派弟子或同门兄弟在旁,证实并非仇家乘机暗害。再者朝廷规定,一旦废功,以往所有江湖恩怨一笔勾销,任何人不得追讨。否则,视为违抗圣命,斩无赦。这也是不少武林人士积极废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他们自杀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不堪废功变成普通人的平凡,承受不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而采取了一个极端的方式了断。
       “他们全都是懦夫!”一双豹眼随着臧虎的愤怒而咄咄逼人,“我臧虎岂会与这等懦夫相类?龙飞、袁霸我也曾敬他们是条好汉,想不到他们却自毁英名。这等愚勇之人,不提也罢!”
       李波眼中闪出钦佩的光,轻轻颌首:“好一个愚勇!的确,古之孟尝、春申,又岂是靠勇武而侠义天下?好勇斗狠,终究不过匹夫之侠。”
       “说得好!想不到你如此年纪竟有这般见识!果然青出于蓝!他们这等蠢事,我臧虎绝对不耻!就算我没有武功,同样可以行侠仗义,无愧天地!哪怕因此而死,我也在所不辞!”臧虎一番豪言,余音铮铮。
       波波似乎被这豪气所震,在李波怀里猝然一弹,扬起了头,警觉四望。李波不由一惊,向前方扫视而去,转而问道:“臧大哥可是有伴随行?”臧虎一愣,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李波笑着解释,“我看对面有一女子注视这边良久,想是臧大哥的熟人。”
       臧虎脸色微变,旋即说:“我臧虎在长安不认识任何人。来来,你喝茶,我喝酒!”
       不远处,一个武者打扮的人也正低头喝酒,身边放着把剑,头戴黑色罗纱幞头,身着一件紫色襕衫。虽是男子打扮,却一眼可以看出实为一年轻女子。
       大唐女子多好男装,本不足为奇,但这女子清眉秀目中透出丝丝英气,尤其那双薄薄圆润的粉唇,嘴角微翘,颇显出倔强、执着的个性。
       在李波来之前,她就已经在那里坐着喝酒———只喝酒。并且李波二人畅饮两个时辰后,她依旧坐在那喝酒,眼角却时刻瞥向着臧虎!
       突然,波波发出了“呜卧———”的低鸣声,腰往上躬,浑身的绒毛立刻炸开成刺猬一般。这是极大危险将至时,出自动物本能的一种预警声!
       一道极细的白光从李波背后闪电般袭来,直奔李波的后颈。李波竟然丝毫没有觉察。这是一枚头发丝般极细的银针,悄然无息,诡异,快!
       奇怪的是,眼看要刺进李波的后颈,却忽然就失却了准心,从李波右侧颈部与耳垂夹角之处,贴身而过,但速度却丝毫不减,直刺臧虎咽喉而去!
       实在是隐蔽得天衣无缝、怪异非凡。它要刺的竟是臧虎!
       擦过李波颈侧之前,臧虎根本不可能看到银针,等他看到之时,已来不及反应。所有的一切,显然是在发针人的精密筹策之下。银针所至,臧虎必死!
       臧虎没有死。他只不过下颌微微沉了一下,嘴微微开了一条缝,上下门牙咬了咬。咬住了这枚原本致命的,现在还在齿间微微颤动的银针。臧虎突然暴起,从李波头顶腾跃而过,绝顶的轻功。没有人比他更快!
       当李波转过头的时候,臧虎腋下竟夹着一个看上去比他还魁梧的疤脸壮汉!臧虎像摔一只绵羊一样,将疤脸壮汉扑通撂在了地上。
       酒楼上的客人纷纷外溜,男装女子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臧虎是从哪里掏出的绳子,等李波看时,疤脸壮汉已像一个肉粽一样被扎得结结实实。
       “快杀了我!”疤脸壮汉怒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波诧异地问。
       臧虎从嘴里吐出了银针,伸出的一只手里拿着个小竹筒。“竹筒喷针?”
       李波惊道。“百步夺魂针!”
       臧虎淡淡地说,“是谁派你来的?”疤脸壮汉不语。
       李波已猜出一个大概。江湖中人,谁都会有仇家。也许正是要趁臧虎“废功”之前,将他刺杀,否则,今后怕不会再有机会。
       忽然,壮汉仰天狂喝一声,李波从未见过如何骇人的蛮力,牛筋捆索骇然应声立断数截,一拳直捣臧虎而来!臧虎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一根绳索,起落间,已转到疤脸壮汉身后。壮汉被脖子上的绳索勒得喘不过气来,脸紫如猪肝,死命挣扎。
       李波忽然从怀里亮出了一块铜牌,伸到疤脸面前:“我是武林盟主,臧虎已决定废功退出江湖,过往恩怨从此了断。如再追杀,我必报官府缉拿重办。”
       臧虎瞥过一眼,冷冷一笑,一把扯开了疤脸胸前的衣襟,里面亮出五彩胡服———他竟是胡人?
       “他是突厥人,不受大唐例律禁制。”臧虎微微放松了绳套,狠狠道,“突厥人,我今天杀了你也不犯国法!”忽然,臧虎将壮汉往旁一甩,“滚!”疤脸滚下了楼梯。臧虎转身冲李波一拱手,“咱们后会有期!”
       李波做梦也想不到,后会之时,臧虎已是一具冰冷的僵尸。
       自杀!
       岳州离长安虽然很远,但骑马也不过十数天的事。李波一路细细欣赏风景,领略各地风土人情,竟走了四十三天。
       他是新任的武林盟主,往各地巡视了解武林动态,与各派共谋发展大计是他的首务。第一站到岳州洞庭湖畔的废功堂是最佳的选择。因为此时的废功堂正是江湖各派云集的地方,正是同一时间接触、了解各派的最好时机。
       废功堂富贵山庄门前,果然成群围聚的是江湖中的各式人等。但此时的他们似乎并不像是排队等着废功,不远处搭起的一座简易擂台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聚在富贵山庄门前的马车道旁,围观着什么,唏嘘喧哗一片。
       一阵狐疑,李波轻策胯下健马,来到外围,在马上李波翘首往里一望。人群当中,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涌动的人头挡住了那人大部分身躯,只看到一条手臂———纹着飞虎的手臂。李波一把将波斯猫推到马鞍上,纵身下马,向人群中央冲去。
       “闪开,让一让!”
       似乎受过重创,内脏出血而满身浮肿的臧虎已经僵死,剃去了满脸虬髯的脸,只留下沉沉苍白的死气和点点泛青的须根。难道他剃去那威武阳刚的浓须就是为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那又为何会死?
       “我亲眼看见那辆马车飞奔而来,好快!”人们还在纷纷议论,似乎还是不久前的事。“前面我还跟他聊天哩,看到马车来,他忽然就冲了上去,还吓了我一跳。”“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毒?”“嗯,不像。根本无任何中毒之象。”这其间不乏江湖中使毒的高手,既然说没有,就一定不是中毒。“可他为什么要找死呀?”“咳,他也不是第一个想不开的了,龙飞、袁霸不也都钻死胡同里去了吗?我才不干这等傻事,废了武功,我开杂货铺去!”
       不,不可能!所有人都可能想不开去自杀,但臧虎绝对不会!
       “那辆马车呢?”李波突然站起来喝问。
       有人高声说道:“人、车都还在那边呆着呢!等着官府来处理后事哩。”
       李波拨开人群,直奔停在路边拐角处的套着两匹健马的马车。
       “你就是车夫?”李波喝道。干瘦的老头手脚还在瑟缩发抖。
       “是,是,我是,不关我的事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面对这个两眼喷火的年轻人,老头发软的两脚实在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大爷,是他自己冲上来的呀!我正赶着车回城里去,谁知道他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我死命拽了缰绳躲他,可是实在太突然,马车打横。他是闷着头过来的呀,硬是往这半人多高的车轮上撞。老李留我喝酒,我硬是没喝,一大早眼皮就跳……”老头不是在撒谎,也决不可能受人指使。
       臧虎的确是死了,的确是自杀,在众目睽睽下的自杀!
       官府的人已经匆匆赶到,尸体、马车和车夫被带走,人群渐渐散去。那边的擂台上似乎又开始比武,继续排定废功的顺序,人们似乎转瞬就忘记了刚才的事。一个戴黑布头套,只露出口、鼻、眼睛的黑衣人正与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比武,定出今晚谁进入富贵山庄,明天接受慕容无花堂主为其废除武功。
       李波默默地站在人群后面,皱着眉头,一脸阴沉,想着臧虎的死。虽然与臧虎只是一面之缘,但二人心意相投,一见如故,早已神交如知己。这件事他怎么也想不通,但人死不能复活,除了感慨世事、人生多变,还能做什么呢?无暇再继续观看,他要去废功堂。远处传来欢呼,好像是黑衣人获胜。
       
       山庄斗智 密室弄巧
       富贵山庄,百花园内郁郁葱葱,百花争艳。
       武大娘正在园中剪除杂草。其实,武大娘一点也不老,简直跟“大娘”扯不上一点关系,大娘就是她的名字,如同有人叫武媚娘一样,她就叫武大娘。也许更应该叫她慕容武大娘。但是,在二十年前,她十八那年嫁给慕容无敌的时候,就说好了不随夫姓。慕容无敌什么事都依着她。
       武大娘的确要算是个美人。唇红齿白,肤嫩如处子,头顶半翻髻,侧看如翻转的荷叶,正观却似绞缠的乌云,配上粉罗薄衫,一袭玫瑰红裙,加之随风飘盈的云丝帔肩,真可谓风情万种。尤其那双凤眼,更是妩媚万端、撩人心魄。
       大娘蹲下,轻捧起一枝待放的花骨朵,拂去嫩叶上沾染的尘泥,凑过粉鼻,浅浅吸嗅,淡淡一笑,脸上顿时浮起一丝幽幽的红霞。
       略一转头,一双皂靴映入她的眼帘。举头望去,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一袭水青色长袍,一顶轻纱弁帽,一张棱角分明,白净无须瘦削的脸。一瞬间,大娘差点以为慕容无敌重生。
       “是你?”大娘缓缓起身。
       无花拢拳躬身:“大嫂可好?无花特来问安。”
       大娘淡淡一笑:“多谢挂心了。堂主无须为我多虑,庄内每日事物繁杂,还有庄外排着队的那几百号人众等着你操劳解忧,你要多注意休息才是。这半年多来,你受累了。”
       半年前,自从慕容无敌在闭关阁里静修走火入魔暴毙之后,无花义不容辞地挑起了废功堂的重担。废功堂绝不会因为慕容无敌的死去而衰落,相反,振兴慕容家族昔日辉煌的宏伟使命才刚刚开始。
       慕容家族从来就以统一天下武学为己任,数代人都在不懈努力。慕容氏的博学与善学在江湖上是无人不知的。慕容无花的太极拳连太极门掌门丘一鹤都赞叹有加,更不用说他那一套少林伏虎拳,大家都以为他是得过少林方丈释无的真传。慕容氏超凡的模仿能力无人能出其右。
       也正是如此,朝廷才会委派慕容氏来执行废功的使命。因为只有对一派的武功真正了解,才能找出其废除之法,才能功废而人相安。
       慕容氏欣然受命,倒不仅仅是感慨朝廷圣明。因为,各门各派交上来的本派武学秘笈,正好给了慕容氏一个真正了解各门各派武学精髓的绝佳机会。这跟以往简单的模仿可是有天渊之别。这真是天赐的良机,武学一统指日可待!
       “无花除了感激和发奋,一点也不觉得累。”无花嘴角露出难得的微笑,“没有大嫂的关爱,无花不会有今天。”大娘嫣然一笑,正要说话,忽然有人匆匆从园门外急急赶来,她顿时住了口。
       “堂主,有要事禀报。”来人尽量控制着慌张的神色。无花转过身,一脸威严:“什么事值得如此慌乱?”“有人在山庄门外冲撞疾驰的马车,自杀身亡!”
       有人居然跑到废功堂的富贵山庄门口自杀,实在是大胆!
       “是谁?”
       “数天前刚废掉武功的大漠飞虎———臧虎!”下人道。无花听闻,凝眉不语。
       “堂主,尚有一事,新任武林盟主李波求见。”下人递上一张烫金的名刺。慕容无花淡淡瞥了一眼名刺,心中泛起一丝不快:庄门前刚刚有人寻死,还不知是何目的。这会儿又来了一个盟主,真会挑时候。
       片刻过后,无花已经端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远远从花厅外,走进富贵山庄富贵大厅来的这个年轻人,慕容无花皱了皱眉头。只见他一身华丽锦袍,面色红润,剑眉大眼带着几分轻佻,怀里还搂着一只猫。粗看十足一副纨绔子的模样,但那虚华之下似乎又隐藏着些什么,一时令人无法看透。此刻的无花只想赶紧看看这所谓“盟主”为何而来,早早打发走了了事。
       “请!”无花抬手抱拳示意,他并不打算从那张盘龙太师椅上起身。
       李波剑眉微挑,高声道:“在下长安李波,拜见慕容无花大堂主。”说完,一屁股自己坐在了旁边的雕花乌木凳上,冲着下人喊道,“上茶!”
       无花嘴角微微挤出一丝笑意:“无花首先恭贺大人荣登武林盟主宝座,不知李大人莅临我废功堂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只是职责所在,例行来看看贵堂是否犯有违法之事,好禀明朝廷查办。”
       无花忽然哈哈一笑:“李盟主说笑了,我慕容无花忠心报国、死而后已,天人共鉴。来人,上茶!”
       李波轻抚着波波的头,也笑:“其实,我只不过闲来无事,京城呆久了,腻了,找个借口下江南来赏玩赏玩而已。这些时日还要劳烦堂主多多照应才是。”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李盟主有什么只管吩咐,一切用度,我自会叫下人打点。在我富贵山庄,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李波喜形于色,正要说话,忽然后厅转出一个人来。
       年轻人头顶蓝色方巾,着一身邋邋遢遢原本应该是深青色的布袍,脚上一双侧边裂开口的皂靴,浑身酒气。他那白皙无须的脸上,细眉细眼,没有多少神采,歪歪斜斜跌撞而入,口里喃喃不清:“谁……说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喝酒?谁……说住多久就多久?为……什么要赶我走?”
       “放肆!竟然来这里胡闹!”无花怒喝,“过两天,岭南富贵山庄派来的人就会赶到,回去让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肖子!”
       “我不走!是堂主叫我来的,他,不叫我走,我就不走!”
       “真是岂有此理!”无花强压怒火,冲李波抱拳道,“小侄不肖,盟主不要见怪。”
       李波笑了笑,抬头望着年轻人:“哪里,哪里,我虽不会喝酒,却偏喜欢结交爱酒之人。”
       年轻人站稳了,瞪着李波:“哦?你要请我喝酒?”无花大喝:“孽障!快给我滚出去!”
       下人领着李波和他的猫绕过曲曲折折的画廊,往后院客房而去。
       正走过一道圆门,忽然有人身后轻声道:“盟主请留步。”
       李波回头,邋遢的年轻人正躬身立在身后,似乎酒意早已全无。年轻人打发下人道,“你退下吧,我来领盟主去厢房。”下人唯唯退下。
       “在下慕容光有礼了。”
       “不必客气,不知慕容兄有何见教?”
       “在下房中备有薄酒,不知盟主可否赏脸小酌?”
       “赶了一天的路,我正饿哩,有好茶好菜就去。”
       茶是西湖龙井茶,菜是岳州楼的大庖丁亲自主厨的拿手好菜。
       时值初春,柔风拂面,岳州楼上凭栏远眺,洞庭湖碧波万顷,白帆点点。杨柳岸,几只喜鹊觅食、追戏,三两行人来往其间。好一派写意江南。
       “慕容兄带我到这里来,不仅仅是为赏玩这佳肴美景的吧?”李波抿口茶,轻轻漱了漱口。
       “李兄快人快语,令人钦佩!”慕容光衣着鲜明、容光焕发,早已不是早先光景。
       “茶也喝了,菜也吃了,有话请直说。是不是为废功堂的事?跟你二叔慕容无花有关?”慕容光目光中颇感诧异:“你如何得知?”
       叔侄不睦,或为家产,或为争夺堂主之位,这本是很正常的事。这点判断力,常人都有。李波只是笑。
       “我怀疑是二叔害死的堂主!”
       “哦?”这倒是令李波感到有点意外,“听闻慕容无敌堂主不是练功走火入魔,气脉妄行而死的吗?还听说官府也特意调查过此事,怕的就是‘废功堂’因得罪了江湖中人,遭人报复。”
       “的确如此。”慕容光叹口气,“仵作的验尸记录也证实完全是练功所致,投毒、暗害,各种可能性都已排除。并且,大伯生前也并未有任何生死仇敌。”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跟慕容无花又有何干?”
       慕容光又叹了口气:“的确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表面看来跟二叔是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岭南赶来岳州?又为何久久不肯离去?”
       对于慕容的家世,李波倒是略知一二。慕容光曾祖父是当年靠贩运木材而富甲一方的慕容太叔,因为捐助太宗皇帝,即当时的秦王反隋,后被加封岳州郡公。因不喜权术,告老引退,在洞庭湖畔建了这座富贵山庄。太叔有二子一女,即无敌、无花和女儿无缺。慕容无敌在朝廷扶持下创“废功堂”。无缺远嫁岭南红巾门掌门廖富,无缺独产一子即廖光,廖富早亡,廖光又改名慕容光。慕容光虽有慕容氏的血脉,就算慕容无敌膝下无子,但照理也轮不到他来争夺堂主之位。再者,慕容光称其两位舅舅为大伯与二叔,委实不合常理。
       
       “大伯临死前给过我一封信,说有要事相商。”慕容光道。
       “哦?那信呢?”李波感到事情有点复杂。
       慕容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里面果然是叫慕容光赶往岳州,却又不言所为何事,并嘱咐不可告知他人。“我赶来岳州时,大伯因长期替人废除内力而自身功力损耗,正好在闭关调息。那一日忽然就说出了意外,我赶往闭关阁,大伯他,他……”慕容光声音开始哽咽,却不见有泪闪出。“当时二叔也在场,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怀疑就是他害死大伯的。我一定要查出真相!”
       “你可以自己慢慢查,为何要找我?”
       “因为你是武林盟主。”李波笑了,这个理由的确充分。
       “你真的相信我能替你查出真相?”
       慕容光笑道:“你是‘江南神侠’的儿子,我总要试一下。官府已经结案,不可能再有作为。”
       “要是我也查不出怎么办?”
       “我会继续想办法,直到水落石出为止!”慕容光很坚定。
       “今天我来的时候,见到有人在庄门外撞车自尽,不知你如何看?”李波突然岔开了话题。
       慕容光愣了愣,回过神来,眼中透出一丝不屑:“江湖中人表面上个个大侠、豪杰,一旦失去武功,全都猪狗不如!武功真有如此重要吗?我虽身无骇世绝技,但照样有报国之志!自毁性命,怎是英雄所为?除了恃强凌弱,我看不出他们有何能耐,死了也好!”
       本来想从慕容光口中刺探一下武林人士离奇自杀是否跟无敌的死有什么联系,看来也是落空了。
       李波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有点乱。“可否带我前往闭关阁一看?”
       “闭关阁是废功堂重地,外人不许靠近,恐怕不行。你要去闭关阁干什么?”
       闭关阁其实只是围在一个大院里的小石屋。大院门口有家丁守卫着,外人不得擅入。慕容光带着李波绕过大门,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竟然来到大院的一个转角。这里的院墙似乎与另一个院落相连,位置隐蔽,没有家丁守卫。一阵微风掠过,忽有花香扑面。
       “这墙后是何处?”李波不禁问。
       “这后面就是闭关阁。”慕容光开始在齐腰的草丛中翻找什么。
       “我是说这花香从何而来?”
       “哦,这里正好也是百花园的界墙,慕容武夫人的花园,也是她饮食起居的地方。”
       “慕容夫人到底种些什么花?”
       “什么花都有,只要是奇花异草她都喜欢,还经常派人到京城去购买花苗。对了,从这里钻过去就是闭关阁了。”慕容光指着草丛后墙角的一个洞。
       “怎么会———”李波错愕非常。
       慕容光腼腆一笑:“我也曾经也想进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大伯死后,他们连我也不让进去了,我只好在这里掏了个洞!”
       “你怎么不找个软梯,不是更容易吗?”
       “爬太高易被巡视的家丁发现。不要担心,只要进去了,里面一个人也不会有,反而很安全。”李波发现自己开始有点佩服这位仁兄了。
       这是一间用白石砌起的屋子。尽管日已西斜,天色尚未暗下来,但屋内却似乎已是入夜,昏暗不清。慕容光掏出火石,点亮了屋角的一个烛台,其实,四角各有一个这样一人高的带罩的烛台。烛光透过薄薄的罩纱,洒向四周,总算能看清屋内的摆设。其实,屋内根本就没有摆设,只是在屋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太上老君画像,前面地上一个蒲团,除此再无它物,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屋门倒是很奇特。门上被斜斜地凿出一排排细细的缝,只有很少量的光能够透过来撒向门前的小块屋顶,但传递室外的空气却是绰绰有余。李波走到一面墙的面前敲了敲。
       “这里什么暗门、秘道都没有,我全都仔细察看过了。唯一与外面的联系就是蒲团正对着的这扇门。”李波笑了笑,忽然闻了闻墙上的白石。
       慕容光似乎看透了李波的心:“从门缝里熏迷药、飞暗器进来的可能性也没有,衙门的捕头、仵作都细细查过,没有任何施毒的痕迹。”
       “这里一切都是当时的样子,”慕容光指了指门,“除了当时门上被喷满的血,后来清洗过外。”慕容光又将当时的具体情况描述了一遍。
       “你说他临死说了句什么?”
       “老鼠戴围巾!”
       李波凝眉道:“奇怪,‘老鼠戴围巾’。老鼠如何会戴围巾?我仔细思索过各种可能性,抑或是暗语?谐音?似乎都不可能。何况,他将死之前,只会尽量清楚地表达己意,不可能会故弄玄虚。那之前呢?”
       “之前?在二叔为他运功疗伤过后,他对二叔说,你,堂主。像是指由二叔接替堂主的位子。”慕容光突然狠狠道,“但我不信!我怀疑是二叔乘疗伤时,暗下了杀手!”
       “眼见慕容无敌行将毙命,他有必要这么做吗?”李波指出明显不合常理之处,“我看今天也弄不出什么结果,我们还是走吧。”
       二人刚走出门外,忽然“啊呜”,波波怪叫一声从李波怀里蹦了起来,蹿到了他肩膀上。就在此时,一只老鼠猛地横窜过门前。两人被这一声猫叫和鼠窜吓了一大跳。波波站在李波肩膀上,喉咙里还稀里哗啦地低呜着。二人相视一笑。一只怕老鼠的猫。
       慕容光正要关门,李波一把拦住,猛地将波波抛入石屋内,飞快地锁上了门。慕容光大惊,正不知所以然,李波示意轻声,不要惊动了院外的家丁。片刻工夫,波波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飞似地跳入了李波的怀里。慕容光更是目瞪口呆!
       李波忽然蹲了下来,探手推了推门边的一块墙角,手竟然伸了进去!慕容光凑过来一看,立刻恍然大悟。这一小块石墙居然是活动的,早有人做过手脚,将墙角凿去一小块,然后嵌上活动木板,里外再涂上与石墙同样的颜色,画好石纹。早先竟没有人留意这角落里的小块石墙!
       猛然被抛入黑屋后,动物求生的本能,令波波快速找到了出口。
       “哦,我明白了!”慕容光大叫,“大伯是被老鼠咬死的!”
       李波哈哈大笑。这时,院门外一阵骚动,冲进来数名家丁……
       花园遇美客房逢凶
       二人灰溜溜地出了闭关阁,漫步回廊,李波似乎是自言自语:“你说慕容夫人就住在附近?于礼而言,我应该去拜访她一下。”
       慕容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恕不奉陪。百花园就在前边,你请自便。”
       百花园的门虚掩着,门边也不见有伺候的奴婢,阵阵幽香扑面。初春方至,不知什么花在迫不及待地争艳。行至门边,无意间瞥见门角草丛中不起眼处,有一小段废弃的绳索。诧异间,李波捡起来仔细看了看,闻了闻,揣入了怀中。
       轻推园门,竟入别样天地。园内颇广,似乎划开若干区域,间以低矮竹篱相隔,其中种有各色植物,或高或矮,或粗枝或细叶,但大都新芽方出。独有靠近园当中一所矮小竹屋面前,偏有一小块园圃勃然生机一片,居然已经花开艳然。齐腰高的茎杆,绿如碧玉般的叶片之上,成片的白色花朵,间或又杂有粉红、浅紫,更有如卵的青骨朵点缀其间,夕阳之下,炫美万分,似非凡间俗物,仿佛瑶池奇葩。纵无春风拂过,异香依旧破空袭来,飘飘然,早已置身仙境,哪里还似人间。
       恍惚间,忽有天音入耳:“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既然来了,就过来呀!”李波心神一凛,稍一定神,原来,花间有一女子已然徐徐起身,绚烂的笑容更比百花俏艳。年近四十的慕容夫人武大娘丝毫不比十八九岁的女子逊色半分。
       “在、在下长安李波,不知小姐是何人?”李波感到心在怦怦乱跳。
       “哈哈哈,李盟主真会说恭维话,我武大娘都快是半老徐娘了。”平实的言语中,却透出丝丝韧劲,全然不是早前的天音。
       李波微微一笑:“慕容夫人说笑了,李波本该早来请安,因适才贪玩江南美景,故来迟一步,望夫人见谅。”
       武大娘缓步走来,灼灼的目光上下仔细打量着李波:“是我应该去恭迎李盟主大驾光临敝庄才是。你看,这些顽皮的小孩子,拖得我走不开身,偏偏这个时候个个争相吐艳取宠了。原来是欢迎贵人到来呀!”她果然视这些花草如己出儿女。李波被她望得有些不自在,开始后悔不该这个时候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不知夫人这种的是什么花,这般好看,似乎从未见过。”这应该是很好的话题。
       “这是神仙花,的确不是凡间可见,连宫廷里也少有,我已栽种多时,近日才头次开花,李盟主真是有缘哪。”武大娘转身去摘花间的败叶。李波微笑着,轻轻地挠着臂弯里波斯猫的脖子,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愁没有话题了。
       李波忽然咦了一声:“你这里居然有老鼠?”
       武大娘并不回头:“田野之地,老鼠有何奇怪?”
       “波波,不要抓老鼠!”李波大叫。武大娘猛然惊异地回过头来。猫依旧在怀,李波笑容在脸。武大娘也灿烂地笑了。
       “知道我怕老鼠,竟然捉弄起我来!”
       李波躺在床上,波波蜷睡在李波的肚子上。
       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虽谈不上奇异,但臧虎的暴死,慕容叔侄的龃龉,慕容无敌的“自杀”,以及美艳好花的武大娘,这种种的背后似乎透出隐隐的诡秘。他不禁为慕容光真的认为他大伯是被老鼠咬死的事而发笑。一个武功盖世的废功堂堂主被老鼠咬死了?只怕连三岁的孩童都不会相信。但是,那墙角明明就是一个供老鼠进出的洞!一只戴着围巾的老鼠!
       抓住老鼠,也许一切就都真相大白。可偏偏这里唯一有的却是一只不会抓老鼠的猫。既然猫不抓老鼠,老鼠是不是会来抓猫呢?实在不愿再胡思下去,李波现在只想舒舒服服睡一个好觉。可是,波波不愿睡,忽然四肢躬立,尾巴一竖朝天,喉间“呜哇”低吼,双目如电,怒视窗外。李波不由一惊,弹坐而起。窗外黑影闪,白光现!“扑通”一声,床头妆桌上的烛台不知被何物击倒,再一回头,赫然一把柳叶飞刀钉透方枕,直扎入床头。飞刀明明是夺命而来!丝罗帐一遇被击倒的灯烛,大火骤起,火苗直蹿屋顶而去。
       “失火了!”李波抱起波波飞跃下床,破门大喊。刚喊两声,只见屋角忽然转出慕容光,看见了屋内红光,也跟着大叫起来。
       “如何?无恙吧?”慕容光神色急切。
       “无妨。快叫人来救火!”
       巡庄的家丁纷纷赶来救火,混乱中,慕容无花的身影远远走来。有客房失火,他无法不亲自前来,这比他自己的房间烧着可还要严重得多,毕竟,这里住的是武林盟主李波。
       富贵山庄富贵大厅里,早已点起了灯烛,明亮的烛光之下,慕容无花在桌边来回踱着步子。
       “真是岂有此理!”无花的脸阴沉愤怒,“竟敢到我废功堂行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在波波见有人至,发出异样动静,居然救了我一命。”李波安静地坐在枣木花雕椅上。波波这时竟然毫无睡意,也不躲在怀里,它蹲坐在茶几上,扫视着屋内所有的人。
       慕容光一言不发,低着头慢慢地喝茶。有下人进来,悄悄呈上两把烧黑的柳叶飞刀,摆在了盘龙太师椅旁的桌上。慕容无花止住了脚步,重重地坐进了太师椅里。桌上烛台的灯芯突然炸开一朵火花。“我一定会查出凶手,严惩不贷!”
       李波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含笑望着慕容无花:“我有一事相求,务必请堂主帮忙。”
       “什么事?不用客气,你尽管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要堂主务必答应在先,方才好说。”
       “哦?”慕容无花眉头微皱,略一迟疑,“好!只要我慕容无花力所能及,绝无半点推诿!”
       李波上前一拱手:“那好,在下就请无花堂主除靴。”
       “除靴?”无花大感困惑。
       慕容光也诧异得放下茶盏,满眼惊奇。李波笑了笑:“我不过想借堂主足下的皂靴一观,我也想买一双这样的靴子好久了。”这样的理由明显太过牵强。但无花还是将皂靴缓缓地除下,李波恭敬地双手接过,如观赏宝物一般。李波细细观赏把玩,频频赞许点头,他甚至还将一双皂靴拿到鼻子前闻了闻!
       “在下有些汗脚,气味难闻。”无花不知所言。李波似乎一点也不想将皂靴递还给无花,提着靴径自坐回了椅中。
       “盟主要喜欢,改天我差人送去几双。”无花光着脚,尴尬非常。
       “不用了,这双就行。”李波端起了茶盏,不看无花。
       无花脸色忽然一沉,喝道:“放肆!我敬你是武林盟主,让你三分,你竟敢羞辱本堂,休怪我翻脸无情!”
       “好个翻脸无情。”李波淡淡一笑,“堂主飞刀刺杀在下时,不知是否手下留情?”
       “你,你说什么?”无花铁青着脸。
       “刚才无花堂主难道不是想用飞刀刺杀在下,同时又故意击倒烛台造成失火,焚尸灭迹吗?”
       “啊!”慕容光不禁大骇。
       无花声色俱厉:“一派胡言!我为何要杀你?你我方处一日,见过数面,仇从何来?”
       “直到现在,你我依旧尚无仇怨。”李波不得不承认。
       “既然你我无仇,如何诬赖本堂!有何凭证?”
       “杀人又岂是仅仅为仇?为忌恨,为夺权势,为钱财,为灭口,皆可杀人。你想杀我,不过为了灭口而已。说到证据,证据就在你脚上。”
       “我慕容无花堂堂正正,杀你有何口可灭?”
       “好一个堂堂正正,”李波缓缓道,“如果弑兄夺位也算堂正的话!”
       “你说什么?”慕容光惊叫起来,“你说真是二叔害死大伯的?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稍安勿躁,夜还很长,听我慢慢说来。其实,我本来也从未想过无花堂主会暗杀自己的兄长。只是刚才他来刺杀我后,我才明白了一切。你一定会问,为什么我一口咬定是他刺杀我的是吧?”慕容光感到有点混乱。
       李波轻捋着茶几上波波背上的毛:“你们大概不知道,我的波波有个坏习惯,就是乱拉屎,并且总是喜欢蹲在门角或窗台下拉。碰巧昨夜它就拉了一摊在窗台下,碰巧就被来杀我的无花堂主踩到。虽然堂主武功高强,匆忙间又在暗中,我想他也不曾留意到自己踩下了波波埋下的‘陷阱’。”
       慕容光两眼放光:“这么说,你刚才要二叔的靴子就是———”
       李波感到很满意:“对!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无花堂主当然不会想到,否则就不会让我看他的靴子,抑或早早就换了一双。虽然走了这许多的路,但波波粪便的气味依旧残留了不少在靴底。”
       慕容光依旧不解:“可我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不去闻其他人的靴,却偏偏要二叔的呢?”
       “其实,当时我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他口口声声要抓凶手,可是凶器呈上来之后,他却看都没看一眼。堂堂的废功堂堂主竟会连立刻通过凶器辨识凶手这点常识都没有?我不得不有所怀疑。”
       无花默然无语,瞳孔在微微收缩,但他依旧一动不动。桌子上的烛光开始在摇曳,忽明忽暗,照映着无花的脸,显得格外扭曲、狰狞和恐怖。
       “当然,这又让我想到无花堂主为什么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杀我。也许他本来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没想过我会搅入这件事,关键是他实在没料到我会无意间发现他的秘密,那就是闭关阁老鼠洞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直接与慕容无敌的死紧密相关。在他听到家丁向他汇报了我俩私闯闭关阁,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决定立刻采取行动,化妆刺客,杀人灭口,不让我再追查下去。同时,这也正好再次证明了,这个老鼠洞至关重要。搞清楚了这一点,慕容无敌的死因就会真相大白。”
       拳已经紧握,无花忽然光着脚从太师椅上霍然起身:“你虽胡说,倒也有些道理!如果我要杀你,现在还有机会!”
       李波哈哈大笑,烛光在疯狂地抖动。“不错,你是有机会,但你现在已经不敢再杀我。”
       “为何不敢?”
       “你选择暗地里刺杀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你威名赫赫的无花堂主。我虽不过一个虚名的‘武林盟主’,好歹也是从九品的朝廷命官。被杀死在你的庄上,到时候官府一定会严加查办,反正你已经焚尸灭迹,随便嫁祸给不知名刺客就可以完全脱掉干系。可是,如果现在你明目张胆地杀了我,日后又如何能保证你庄上这数百的家丁,真的全都能为你守口如瓶?所以你不敢!”
       
       无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眼中杀机已现!一阵风突然从厅外窜来,烛火猛烈地偏倒一方,火苗死死地拽住灯芯不肯离去,屋内霎时格外的昏暗。
       李波眉间一挑,再次端起了茶盏,“当然,你现在也没有必要杀我了。我虽然知道是你害死了无敌,但毕竟也只是推测,无实据可证你就是凶手。官府也不可能单凭一个老鼠洞就定你的罪。”
       无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只可惜你想错了!行刺你的人的确是我,但无敌绝对不是死于我手!”说罢,忽然腾身跃起,一个起落冲出门外,消逝在幽幽黑夜之中。
       “可是,大伯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慕容光急切地问。
       李波放下茶盏,长长吐出了口气,抹抹额角的汗,望着慕容光:“你知不知道,刚才你我的性命悬在毫发之间?”
       “你说二叔刚才真的会出手?”慕容光似乎有些不信。
       李波点头:“他为何不会?我倒不是担心自己,只不过不想让你枉死。我三人仅距咫尺,他要是真的猝然向你我出手,就算我也神功盖世,如此危急之下最多可以自保。更何况,无花功力到底有多高,何人得知?你见过?”
       慕容光摇头,额角似乎渗出了冷汗。
       “此地我们不宜久留。”李波抱起了波波,“对了,你方才深夜去我房间,到底所为何事?”
       “是我百思鼠洞之事不得其解,半夜难眠,忽然想起一件事,感到似乎很重要,想要立刻告知你共同揣摩。”
       “哦?何事?”
       “我,我知道,武大娘不仅酷爱花草,并且喜欢圈养调教动物,据说曾经训练过一只极为聪明的老鼠,时常在年节欢宴之时,拿出来表演各种绝技助兴。可是,这次我来富贵山庄许多时日,却从未见过。会不会跟大伯的死有什么联系?可是你说是二叔害死大伯,我这又着实不解了!”
       “果然如此!你如此说来,更加证实了我的推断。”李波从怀里取出一块铜牌,“事不宜迟,你马上执我的腰牌连夜赶往岳州衙门,让他们派衙役捕快即刻前来查封富贵山庄,捉拿杀人凶手。”
       “那你?”
       “不用担心我,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竹屋揭秘床榻破功
       夜,无月。
       数点昏星悬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疲惫地眨着眼睛。有徐风送来丝丝诡秘的异香。连绵竟有数里之大的富贵山庄显得空空荡荡,幽灵般飘荡在半空的是寂静和神秘。
       百花园的门虚掩着。缓缓的夜风轻摇着满园的花木,枝枝叶叶间影影绰绰,犹如无数幽灵、恶魔游走其间,伺机窜出,扼杀迷失、误入的无辜。
       园中的小竹屋依旧亮着灯,李波走到门前,忽然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从竹屋内传来:“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李波推门而入。
       烛光之下,武大娘更显妩媚、妖冶。“今天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今夜会来。”武大娘充满了自信。
       “哦?”李波心不在焉。
       “我早已备好美酒珍馐,专候大驾光临。”武大娘在笑,眼中射出灼人的光芒。
       李波随口说道:“可惜我从不喝酒。”
       “我亦有好茶。”桌上果然有茶。
       “我只是想来看看。”李波怀里依旧搂着波波,慢慢移动着脚步,眼睛却在仔细地搜索着屋内的一切。
       “春夜漫漫,今夜你可以看个够。”武大娘轻轻揭开桌上的香炉,开始燃香。
       忽然波波从臂弯里落到了地上、床脚。
       “啊呀,你看我这只顽劣的猫,又想钻到床底抓老鼠去了。”李波从地上抱起了波波,顺手捡起了床底一支细细的竹管。武大娘没有回头,继续燃点着炉中的香,香已点燃,青烟冉冉从炉中升起。
       “我想,你现在应该把你的猫放到外面园子里去抓老鼠了。这样你就可以空出手来抓其他东西。”
       “可是,我已经抓到我想抓的东西。”李波语气中带着满意的笑。
       “哦?”武大娘转过头来,眼光温柔如春水。
       李波忽然拿起桌上的酒壶,向香炉里倒去。
       “你这是做何?”武大娘惊讶地望着李波。
       李波淡淡一笑:“我不想跳蛇舞。”搞不清他在说什么。
       李波把波波轻轻放到了铺着锦被的床上,慢慢踱着步子:“你知不知道臧虎是怎么死的?”
       武大娘居然笑了笑:“我如何知道?他是何人?你的朋友?”
       “你的玩物!”笑僵在了她的脸上:“我只喜欢花草。”
       李波叹了口气:“其实你没有必要再做戏。今日傍晚我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臧虎来过。”李波从怀里掏出半截绳索,“这种牛筋捆索只有关外才有,我却在你的园门边捡到。”
       “这又如何?”
       “这说明臧虎曾经来过,这说明他也许留下来故意让我捡到。”
       武大娘冷笑:“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李波并不回答她的话:“今夜我来,也是想证实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是故意留下绳索等我的话,那么他一定还有其他东西等着我去发现。果然,我找到了。”李波掏出一支小竹管,“这是一支喷发百步夺魂针的竹管,就在你的床底。这说明我所有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是你杀了慕容无敌。”
       武大娘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波苦笑:“你当然知道。你不仅杀了慕容无敌,你至少还害死了龙飞、袁霸,当然,还包括臧虎。”
       武大娘忽然转过身,眼中满含着柔情:“哦?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说说看。”
       “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有些复杂,”李波继续踱着步子,“其实,起初我南下而来的确是为了游玩。可是想不到半路我结交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朋友,更想不到的是,一到江南我又目睹了他的惨死。问题是我绝不相信他是自杀,但他确实又非他杀。”
       武大娘点点头:“所以,你决定追查。”
       李波承认。“这不由让我想起数月前自杀的龙飞和袁霸,事虽蹊跷,却也毫无头绪。一进入富贵山庄,偏偏装疯卖傻的慕容光又挑起了慕容无敌离奇死亡一事,更带我去闭关阁探查。无意中,我发现了鼠洞的秘密。并且,我从屋内的墙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令我回想起我出长安城之前碰到的一个耍蛇的大食人,他那香炉里的香气跟我在墙上闻到的极为相似。联想起慕容无敌死时的情形,我断定这一定是一种独特的‘迷药’。”
       武大娘似乎颇为骄傲:“这绝对不是一般的迷药,或者根本不能称为是迷药。”
       李波继续说:“它既然能使毒蛇无法自制而狂舞,也必然是造成慕容无敌内气紊乱而走火入魔原因。当我进入百花园看见你那些所谓的神仙花后,我完全明白了。我去朝廷里接受武林盟主封赐的时候,碰巧听大臣们说,大半年前‘大食拂霖国’使臣进贡的物品中,有一样叫‘底也伽’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如果服食过量会造成人气血妄行、进入幻境以至癫狂错乱而死,他们还带来了其制作原料———罂粟花。据大臣说,有人在江南一带已经栽种成活。我虽未曾见过,但已完全可以肯定,你园中的神仙花就是罂粟花。”
       武大娘很满意地点头,并不打断李波的话。
       “大食人焚烧的香中必定就有令蛇癫狂乱舞的罂粟,而慕容无敌也必是闻了过量的罂粟而导致走火入魔。而慕容无敌之所以被罂粟香熏倒,完全是因为一只专门受过训练的老鼠。老鼠每天从主人那里叼着罂粟的香袋从密门爬入,然后爬上烛台,将药撒到烛火之上焚烧。慕容无敌自然不知,反而以为是自己天女散花神功所致。由于闭关阁密不通风,药香经久难散,得以残留在墙上。”
       武大娘好奇地插话道:“哦?这我倒是没有想到过。”
       李波接着说道:“慕容无敌临死前必是看见了这只叼着香袋逃走的老鼠,连苍蝇都难飞进来的秘室,竟然会有只老鼠在跑,必有蹊跷。恍惚间,他看成了是老鼠戴着围巾。故此,才会说‘老鼠戴围巾’,从而留下了线索。”
       
       武大娘哈哈笑了起来:“我当时听说,也只觉可笑。”
       “可惜当时无人能解。”李波脸色沉重,厉声道:“慕容无花当然知道其中含义,他也理所当然不会说。因为他也是合谋的凶手之一!本来,慕容无敌将妄行的内气强行逼出,自废武功,就是想留下性命追查真相。不料,慕容无花赶到后,却故意输入内力到慕容无敌体内,反而加速了无敌的死亡。无敌估计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本意大概是想指出‘是你想杀我做堂主’,可是却只说出‘你堂主’,反倒成全了无花。”
       武大娘冷笑:“其实,无花不过是多此一举。”
       李波也冷冷一笑:“由于罂粟花近年才得以从大食传入,鲜有人知其药性和毒性,故此官府的仵作及捕头根本无法验出。”
       武大娘不乏轻蔑地说:“莫说仵作,大唐举国知其习性者也是寥寥无几。”
       李波不想打断自己的思路:“老鼠虽然受过训练,但如此往返传递香袋,其巢穴或者说其主人的住所必定不会太远。碰巧的是,在闭关阁我竟见到了这只老鼠。料想是这只老鼠,因为训练而成了习惯,不自觉会每天依旧去闭关阁一趟。我推断,窝巢必在附近。而闭关阁紧连着的就是百花园,但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凶手会是慕容夫人。于是,怀着好奇,我姑且一试。故此,当时我故意提及园中有老鼠,夫人竟然丝毫不感害怕,反而是我说波波要抓老鼠时,你倒是大惊失色。”
       武大娘点头:“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确是一时大意被你捉弄。”
       李波淡淡一笑:“后来,慕容光告诉我你不仅爱花还善于训练动物,并且曾经就有过一只能表演技艺的老鼠后,我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断。可是,什么理由会导致你与无花合谋杀人呢?在找到臧虎临死留下来的证据后,我彻底明白了。我想,你那些丑恶行径应该是早就被慕容无敌有所察觉,而无花当然也知道。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是和你有染。勾结大嫂,残害大哥,夺取堂主宝座,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武大娘叹了口气:“你的确心思缜密。事虽如此,却也并非你想象的如此简单!”
       李波似乎开始有点激昂:“同样,也许正是无花暗地里胁迫了那些废除武功内力,毫无反抗力的江湖豪杰,并将他们挟制到百花园供你凌辱、玩弄、作虐!其实,废除武功并不可怕,决不可能导致轻生,但如此的奇耻大辱,却是每个曾经叱咤江湖的英雄好汉们永远也无法忍受的。而这样的羞辱他们又无处可诉,纵使说出,不仅不会有人同情,还会遭江湖中人耻笑、再次羞辱。这,就是江湖!于是,他们宁愿选择自行了断。士可杀,而不可辱!”说到这里,李波忽然顿了顿,眼光中充满了悲凉与无奈。“而臧虎也正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万万没有想到,废功堂竟然会是一个荡妇的淫窟!谁都想不到,这里隐藏着一个表面贤淑美艳,实际却是专好奸淫、玩弄男人的淫妇!并且还是个谋杀亲夫的凶手!”
       武大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诡异:“他们虽然武功尽废,但比起常人,依旧体健威猛许多倍。”
       李波的语气似乎更加坚定:“臧虎同样不堪忍受你这个淫人荡妇的玩弄、凌辱。他本不惧死,却又不愿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他便一路在你床底留下竹管,在园门外留下绳索作为线索,还甚至剃去虬髯,来作为更明显的暗示!只有女人才憎恶男人的髭须,不是吗?”
       武大娘大声打断:“你完全错了!他们绝对没有你想象的如此伟大!任何人在我的神仙膏面前都会成为懦夫,成为狗!他们是受不了没有神仙膏的日子,生不如死才不得不自杀。给他们阳光大道不去走,偏要自寻死路!”
       李波暗暗点头,望着满桌的酒菜:“原来你引诱他们服食了罂粟,这样让他们对你唯命是从?可是,你也错了!”
       武大娘狠狠地说道:“就算我不给他们服食神仙膏,他们敢违抗武后娘娘的谕旨,也是死路一条!”
       李波大骇:“你说什么?武后娘娘?!”
       “不错!我正是受皇后武娘娘的谕旨,在江南研种罂粟,并且物色合适人选,入宫服侍娘娘。你以为慕容无敌当年为什么会与我武氏家族联姻?你以为皇恩真的如此浩荡,偏偏看中他富贵山庄?你以为慕容无敌如此轻易就可以创下‘废功堂’?”
       李波不禁一阵感慨:“原来如此!”
       “去年,出现天狗食日异兆,正是我武氏即将取天而代之的明示!顺武者昌,逆武者亡!”武大娘发出一阵可怖的淫笑,一步步走来,“你也是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狱无门硬要闯。杀你之前,让老娘好好看看你有多少斤两。说不定你真有过人的床技,倒可以免你一死,送你去伺候皇后娘娘,享尽荣华富贵!”
       “你们竟然逆谋作乱!”李波在退,墙角已退无可退!波波呢?它不是一只逢凶化吉的神猫吗?波波躺在床上,竟然已经睡得四脚朝天。
       李波道:“你就不怕我广告天下,不怕朝廷抄斩,不怕江湖中人杀你报仇吗?”
       “抄斩?报仇?朝廷就是我家!我是皇亲,谁动得了我?谁敢杀我?谁不怕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休说废话!伺候好了老娘,我可以考虑免你一死!”武大娘一步步走来,身上的罗衫在慢慢地滑落!两股从炼狱中升腾而起的烈焰,从她两眼中喷射而出,要将李波烧得灰飞烟灭!
       李波大喊一声:“且慢!”
       话音未落,竹窗轰然一声粉碎!一道黑影,比迅雷更快,带着一道闪电,直扑而来!波波从床上一弹而起!
       武大娘也听到了巨响。她猝然定住脚步,骇然正要回头,到底谁有如此大胆!但,她已永远无法知道,她已经无法再回头。因为她的喉间已多了一把利剑!锋利的剑锋洞穿颈后从咽喉直刺而出,武大娘当场毙命。
       “别人不能杀你,我能!”黑衣人嘴角露出一丝悲愤的冷笑,“大唐例律对我突厥人无用!”那熟悉的薄薄圆润的粉唇,微翘的嘴角,充满了倔强、执着,更带着苍凉、仇恨与无奈。
       李波忍不住惊然失声:“你就是在风云楼一直跟踪臧虎的女子?”
       女子扯去了面具,坚忍的语调却又无法压抑心灵的颤抖:“我一直追随臧大哥,希望他回心转意,跟我回大漠,两人远走高飞。不要再卷入突厥与羌胡,与大唐的仇杀,不要再有无休止的血腥争夺。可是,可是,有些东西对他真的比我还重要吗?”这背后一定又是一段悲戚、无奈的动人爱情故事。李波叹息一声,抱起床上还在惊惶失措的波波。
       “昨日拼死比武胜出的黑衣蒙面人就是你?你是想有机会潜入富贵山庄了解臧虎的死因?”
       女子道:“我绝对不信他会寻死!我百般追问,他死也不说。无论遇到什么,他从来没有那般无助和低落过。我能感觉出来,其中,一定有莫大的痛苦和隐情!我要借废功的机会进入山庄,我做到了。昨夜他们安排我住进了山庄,并且告诉了我周围的路径。”
       李波点头:“的确,富贵山庄绵延数里,家丁数百,硬闯只是死路一条。所以你夜探山庄找寻疑点,正好来到此处听到我们的谈话。”
       女子眼中忽然闪出了一点晶莹的光:“不错,我听到了一切!总算我可以手刃这恶贯满盈的无耻淫妇了!”
       李波同情的目光望着女子:“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女子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正要说话。竹门“吱呀”一声,缓缓地开了,一个阴暗瘦长的身影,幽魂般地出现在门外。
       “你们已经不会再有今后了。”是慕容无花冷冰冰的声音。
       李波一脸狐疑:“为何是你?”
       “为何不是我?”慕容无花为何偏偏这个时候会在此地出现?难道他早就躲在门外?难道他早就看见了突厥女子?也看到了突厥女子的刺杀?可是,他为什么不出手,一直等到现在?慕容光去衙门搬的救兵在哪里?为何现在还不到?
       慕容无花冷冷地瞟了一眼倒在地上早已冰冷僵硬的武大娘:“你们刺杀皇亲国戚,还负隅顽抗,我要将你们斩首,交给衙门定罪结案。”
       
       突厥女子冷冷一笑,提起了手中的剑:“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夜就让我杀了你,替天行道!”
       慕容无花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好!我也一定满足你的愿望,先行废掉你的武功,让你死得瞑目!”
       慕容无花身形不动,幽幽地飘了进来,先前光着的脚上早已穿上了鞋。可是,穿鞋的脚却纹丝未动,这是何等骇人的轻功?突厥女子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怒视着无花,她要找寻最佳的时机,一剑毙命!慕容无花又笑,诡异非常。笑声中,一团黑色的光笼罩了整个竹屋,扑面而来!突厥女子挥刺出了手中的剑!笑声顿止。剑刺透了慕容无花的腹部,直没至柄!慕容无花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扭曲,头一点点转向李波。渐渐扩散的瞳孔中,闪出一丝绝望的死光。这是他实在不愿相信的事实。
       “你,不是,不会武功……”李波怀里依旧抱着波波,可是,左手的食指不知什么时候,不偏不倚地正好插在慕容无花胸前的膳中穴上,深及第二指节。
       李波轻轻叹了口气:“难道人们真的相信,‘江南神侠’宁愿将‘一指禅’神功带进棺材也不愿传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吗?难道人们真的相信,没有武功真的能够坐稳‘武林盟主’的位子吗?”李波缓缓地抽出手指,在慕容无花胸前的衣襟上慢慢地擦拭。慕容无花早已听不到他的话,死晕从脸上泛开。突厥女子拔出了剑,无花堂主轰然倒地。
       李波满眼惆怅地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臧虎兄生前虽然深明‘武非侠之道’的深意,却为何参不透‘去武不成侠’的道理?朝廷的圣命又如何能迂守?”李波转过脸来,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你想去何方就去吧!我要去官府衙门了结此案。”
       突厥女子抬起头,轻拂开额角的散落的秀发,坚定地说:“我要去行院,做舞姬!”
       “可你是突厥人,不是我大唐武林中人,不需要恪守此令。”
       突厥女子忽然莞尔一笑:“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是大唐人!”说完飞身冲出竹屋,转瞬间,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之中,只留下一阵甜甜的余音,“我———叫———努古丽———”
       李波回过头,轻抚着怀里的波波,柔声笑问:“一晚上你睡得还舒服吗?说实话,带着你真是个累赘。真后悔答应波斯阿古照看你,回去长安你可再莫跟着我。”
       李波缓步走出小竹屋,天边似乎已然透出一丝淡淡的黎明。短暂数日的花期已尽,一夜之间,满圃的罂粟花开始纷纷颓然凋谢。一只灰鼠正匆匆迎面而来,见有人,忽然停住。李波骤然一甩手,一只竹管脱手而出,将老鼠牢牢钉在了地上。李波哈哈大笑,迈开大步,身影在园外的小道上渐渐模糊。
       小竹屋后,忽然闪出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男子遥望着李波远去的方向,嘴角绽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
       “我怎么可能会让官府来查抄富贵山庄?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不过是枚棋子,替我报了杀父之仇!”
       尾 声
       翌日。春日。
       岳州城锣鼓喧天。边关传来捷报———薛仁贵大将军讨伐高丽大获全胜。
       皇上颁布圣旨改年号,称总章元年。
       洞庭湖畔富贵山庄失火,连烧五日方熄。武林人士多投薛仁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