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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贝鲁特手记
作者:陈 平

《收获》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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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为什么贝鲁特?
       乍到贝鲁特,四处寻寻觅觅,终于游荡到市中心的星形广场。
       广场中央一座钟楼,呈五角星状放射出五条步行街。街上餐馆林立,各在道旁撑起红绿阳伞,别致的餐桌椅连绵排开去。在无序的车阵和街道迷宫中巡梭已久,这份亮丽和安逸让我顿时放松,感到既饿且累,于是拉开把椅子,向菜单上胡乱指点了一份食物来充饥。
       侍者上菜,居然琳琅满桌:瓷碗里是用蒜和橄榄油调了味的稠厚酸奶油,洁白里带点森森绿意。竹篮内盛面饼,贴在炉上烤到两层面皮间热空气膨胀,鼓起如胖小孩的两腮。《出埃及记》里上帝晓谕摩西:“使亚伦及其子成圣为我祭司,祭品取一公牛犊,二无瑕疵绵羊,细麦粉做成无酵饼和调油无酵饼和抹油无酵饼,盛放篮里和公牛绵羊同带来。”眼前的面食,该就是这种古老更甚于《圣经》的无酵饼吧?一腌渍小碟,腌橄榄渍茄子酸黄瓜番茄干。一生菜巨盘,大朵甜椒番茄,迷你红萝卜胡萝卜和樱桃番茄,簇拥着水嫩一棵莴苣菜心。
       这小碟巨盘,侍者殷勤说,是奉送的。
       撕开面饼,抹上酸奶,随意夹进一叶莴苣、两片番茄、一点酸黄瓜,咬一
       ① 译自韦伯斯特版《圣经·出埃及记》第二十九章。口,舌上同时有了酸奶的肥腴芬芳、生菜的脆嫩清甜、面饼的嚼劲和谷物烘烤的香味。再拈个腌橄榄,添一丝悠悠不尽的咸鲜。
       黎巴嫩菜系含大量新鲜蔬果,烹饪独到,在中东欧洲享有盛名。在黎巴嫩进餐的体验是地道东方式的:佳肴满桌的丰盛,众人分享的平等。最亲切的是那份东方式的随心惬意:可使刀叉可用手、随意往面饼里夹各色菜肴,品品这个尝点那个,间中不妨高谈阔论手舞足蹈,再悠悠然抽上一壶阿拉伯水烟。虽然当地人崇尚法国文化,但正襟危坐的餐桌礼仪就让高档法国餐馆独享吧!黎巴嫩餐桌上,套一句老子的话,是大礼无仪。如果从饭桌上可以认识一个国家,黎巴嫩是何等滋润丰饶,她的人民何等懂得享受生活。
       然而这个懂得享受的国家,上世纪打了场历时十六年的内战。以贝鲁特为主要舞台上演的一幕幕劫持暗杀的血腥活剧,通过各大媒体传遍世界深入人心,乃至于内战平息十三年后,朋友们仍如此发问:“为什么要去那种危险地方?”
       也许是这片土地太神奇,让人无法抗拒?
       《圣经》里喋喋赞美过黎巴嫩的雪松泉涧,阿拉伯的沙漠和稀树草原浩瀚无垠,边陲上竟有如此一带好山好水:雪峰晶莹,植被丰茂,清泉百重。前有蓝如梦幻的地中海,后有莽莽苍苍的荒漠景观,映照之下美得触目惊心!归来后检索旅行印象,想到李白《菩萨蛮》词有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这构词奇异的“伤心碧”三字,借来形容黎巴嫩很传神。
       贝鲁特,神奇土地上的迷人之城,它两面临海,徜徉城中,抬头不经意间就看到了地中海那抹蔚蓝色。钢筋水泥的丛林、浊乱不堪的车流,给这蓝色一衬,再丑陋者也点铁成金,堪人名画。人若身处城中最杂乱的环境,加上六月日头晒得身心俱疲,只要瞥见这抹蓝色,顿时也便神清气爽心静如水了。
       蓝色之城贝鲁特,由青铜时代来到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人建立。贝鲁特其名,一说得自城中鲜活的井泉,一说是城中首位王后之名。现代贝鲁特的首度繁荣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后西欧富裕,对奢侈品胃口大增,黎巴嫩的蚕丝贸易应运而生,山中农田曾半为桑,至今仍可见保存完好的丝厂和仓库。贝鲁特港里,蒸汽船满载蚕丝驶向法国的里昂和马赛;致富的丝农们亦合家乘船游历法国。
       蚕丝贸易使贝鲁特成为发达的港口城市。上世纪六十年代,贝鲁特更提升为中东的金融中心。当年设在贝鲁特的银行,据说比伦敦的更多。
       它也是中东的旅游中心。黎巴嫩与法国渊源甚深:十六世纪,奥斯曼帝国与法国结盟对抗神圣罗马帝国,将地中海东岸单开放给法国进行贸易,并授权法国国王保护当地基督徒;一战后这一带又成法国托管地。因此贝鲁特街头往往可见巴黎式小景,法语也比英语更为流行。旅游季节,沙漠阿拉伯人蜂拥而至,享受它的宜人天气新鲜蔬果,和法国之外的法国风情。欧美旅游者亦欣然前来,领略中东情调。贝鲁特更为人们提供放浪夜生活和洗钱的方便,宛然中东地区一枝“恶之花”。
       内战一度毁了这个享乐者的天堂,却为它带来别、种怪异魅力。局部断续的战争,其血腥悖理与日常生活的温馨正常紧紧纠缠,造成荒谬感和黑色幽默感。如下一类轶闻广泛流传:东西贝鲁特流血交战之时,大酒店仍不屈不挠坚持五星级服务水准。战前酒店接待员问订房者:“先生要看街景还是看海景的房间?”战时他们问:“请问要狙击手那边,还是汽车炸弹那边房间?”一样贴心的服务,只是些微细节不同。酒吧生意也依然红火,一只五彩鹦鹉,营造出异国情调度假气氛。能害鸟开口时,学舌的却是三不五时炮弹呼啸而过的尖利哨音,令酒客们竦然酒醒。如此内战轶闻俯拾皆是,叫听者骇笑不已。虽然和平恢复已久,它们为贝鲁特涂抹的传奇色彩并不见黯淡。
       传奇城市贝鲁特,迷人惑人也发人深省。曾任《纽约时报》驻贝鲁特战地记者的弗来德曼写道:
       ① 据统计,《圣经》里前后七十五次以赞美的口气提到黎巴嫩山的雪松泉涧。“贝鲁特决不只是一个城市,它是一个理念——一个不只对贝鲁特,而且对整个阿拉伯世界意味深长的理念。”我在飞贝鲁特的航班上断断续续读他的书,读至此飞机降落贝鲁特国际机场,正好一探究竟,这座城市代表什么理念?
       游后回顾,感受深切:造访贝鲁特,有太多的理由。
       2 西区故事
       我走进西贝鲁特的哈姆拉(Hamra)区。
       不少城市有东西区之分,伦敦最典型,贝鲁特也有此一说。伦敦东西区以阶级划分,东区劳工阶级聚居,西区则是高级住宅区的代名词。贝鲁特有所不同,东西区以信仰分别。东区居民主要为基督徒,西区是穆斯林。
       基督教宗派在黎巴嫩一应俱全:东正教天主教新教。其中以一支小小宗派马龙派最为活跃。法国成为当地基督徒的保护者后,马龙派与它建立了密切关系。当年正是在马龙派努力倡议下,托管主法国政府将黎巴嫩山、贝卡谷地,阿卡及沿海几个城市划归为大黎巴嫩。 1943年黎巴嫩独立,共和国正式成立。
       穆斯林分逊尼派和什叶派。逊尼派多属中产阶级,接受西方影响,开明而富有。什叶派主要为来自南部及周边阿拉伯国家的下层民众,他们人口不断壮大,对于黎巴嫩政治生态影响日增。
       哈姆拉区兼有繁华的商业街和幽静的住宅小区。徘徊在它们之间,我寻找黎巴嫩诗人卡里尔·哈威(Khalil Hawi)的寓所。东西贝鲁特面貌有所不同,印象里,东部街道坦直宽敞,多花园围绕的住宅;西部则呈山城式的高下曲折,在现代都市风貌里,仍蕴涵一丝阿拉伯古老街区的迷宫意味。密集的公寓楼群,阳台层层盆栽葱茏,哪里是诗人曾经凭栏处?车流涌过马路,好似河水淌过峻峭狭窄的山谷。出租车驶过身边,不断按响喇叭。这可算是贝鲁特游历中最煞风景的一件事了:满街出租车,风尘仆仆的、独眼车灯的、锈痕满身的,乃至挡风玻璃上横着裂痕的,经过模样似外国游客者身边,必按喇叭示意:“嘟嘟!坐车吧?”有一回我站住看街景,其间有三辆出租车靠拢来盛情邀请,还有一辆在对面路边停下,坚信我将过街上他的车。如此一路走去一路“嘟嘟”,让人不胜其烦,寻史的思绪频频打断了重拾,终究没个结果,只能自我安慰:我所走着的路,哈威当年必定常常经过,街旁的小餐馆洗衣房理发店,应该都有过诗人的踪迹吧?
       
       哈威出身于黎巴嫩山中穷苦的东正教家庭,早年做过砖瓦匠。他热爱诗歌而且才华横溢,在贝鲁特美国大学和剑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后,成为贝鲁特美国大学的文学教授。他挚爱黎巴嫩这片土地,五十年代的纳赛尔主义又激起他对于阿拉伯民族大团结前景的憧憬。激情来时他写下一首诗《桥》:
       拥有同代人的孩子我心已足
       从他们的爱我领取我的圣餐。
       早晨他们过桥无忧无虑年少轻狂
       我的肋骨为他们筑成一道桥梁
       从东方的洞穴,东方的沼泽
       通往新的东方。
       我的肋骨为他们筑成坚固的桥梁。
       “他们将走过而你将依旧
       一无所有,十字架上,独憔悴,
       雪夜复雪夜,地平线是炉火灰烬
       面包是尘;
       你将依旧眼含冻泪悄度不眠夜;
       晨光降临邮件送达:
       报纸……多少次你反复咀嚼它的
       内容,
       细读。……再读!
       他们将走过而你将依旧
       一无所有,十字架上,独憔
       悴。……”
       ① 托玛斯·弗来德曼,《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纽约,法拉·斯特劳斯·吉罗克斯出版社1989年版。
       ② 转译自伊莎·~宝拉塔(lssa Boulatta)的英文译本,见服阿德·阿加米(Fouad Ajami)著《阿拉伯民族的梦幻之宫:一代人的精神历程》。此诗有不同版本。
       诗篇从阿拉伯文到英文再到中文,一再翻译中必有意义失落,但诗人的热忱依然饱满。脍炙人口的诗,奠定了他的文学地位,至今仍是经典。只是,随着纳赛尔主义的失败,以色列复国的冲击和海湾石油的开采,阿拉伯团结成为明日黄花。诗人的无私奉献已不合时宜,人们掉头不顾他以生命筑就的桥,不是“走过”而是“走开”了,惟留诗人独憔悴。1982年6月6日,以军再度入侵黎巴嫩,挥师北上直指贝鲁特,阿拉伯世界一片缄默。当天深夜,哈威在西区寓所阳台上用猎枪自杀。内战已七年的贝鲁特城中,那一夜诗人自杀的枪声,是纤弱的孤鸣,连邻居都不曾惊动。
       中文资料似乎未多提及的哈威,其心路历程其实可以打动许多中国人。诗人生前曾慷慨道:“有朝一日阿拉伯人团结了,告诉我!阿拉伯团结实现之时,如我已死,请派人到我墓旁告诉我!”这让中国读者想到南宋陆游的《示儿》诗: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种族不同时代不同,执着一样失望是否也一样?陆游身后,南宋王师未能北定中原,北方铁骑反倒直下江南,席卷中国。而哈威去世二十多年来,极端主义的兴起,使阿拉伯团结面临更为云谲波诡的困难局面。
       我也造访了毗连哈姆拉区、哈威曾求学和教书的贝鲁特美国大学。十九世纪美国传教士创建的这所学校,如今仍是阿拉伯地区的顶尖大学之一,似乎也是贝鲁特的一处著名景点。酒店接待员、出租车司机,抑或偶然邂逅的人们,都会热心推荐,在这个除了鸽岩似乎无多风景可看的城市里,“去看看AUB吧”!西洋风的教学楼,花木扶疏,掩映着地中海的碧波。西贝鲁特在内战中遭受轰炸无数,但无论马龙派民兵还是以色列军队,并不敢动这所负有盛名的学府。同世界上所有大学一样,它的校园里充满年轻人的笑语。阿拉伯民族棕褐色的大眼睛,眼神清澈如黎巴嫩山中洁净的井泉,不见一丝战争苦难的痕迹。想拦住他们问一声:“记得卡里尔:哈威吗?”但终于没问。昨日之日弃我去者不可留,何必为已成历史的一位诗人感伤?
       3 绿线上的博物馆
       “绿线”,字面漂亮,词义可全不是一回事。我一直寻找它的出典而无结果。屈指算来,它至少有三十年历史了,莫非还未熬成够收入词典或百科全书的资格?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巴解组织为约旦驱逐,总部迁至黎巴嫩。它在黎南部攻击似色列,招致以色列反攻击;在黎国内支持穆斯林争权,招致马龙派憎恶。1975年,马龙派与巴解武装间冲突升级,内战正式打响。一道“绿线”自北部的贝鲁特港起,直贯市中心区,沿大马士革路一直向南到博物馆路,延伸向东南郊,将贝鲁特城裂为东西两半。绿线与东西诸要道的交汇点上均设关卡,双方各派武装人员严密把守,沿线二百米内建筑摧毁百草丰茂,有人揣测“绿线”因此而得名。
       在以色列,西岸巴勒斯坦人居住区和犹太人居住区之间,也有一道“绿线”。两道绿钱之间,是否有些渊源?
       现今的大马土革路,多树荫,少人行,车道宽广,建筑幽雅。它是黎巴嫩公共卫生部、黎巴嫩大学、圣约瑟夫大学、法国使馆和法国文化中心的所在地,有高级的公寓、安静的购物广场和精致的教堂,即使置之京沪,也是一条有品位的马路。重要的机构,门前都有士兵站岗。内战过去十多年,军人依然满眼皆是。不过相当和善,我向他们问路,总能得到耐心指点。弄明白我要找的是国:家博物馆,站岗的士兵高兴地向身后一指——原来他守卫的就是国家博物馆!原来博物馆需要荷枪的正规军人保护!
       两层楼展厅的黎巴嫩国家博物馆,没有巴黎卢浮宫或北京故宫的规模。其藏品倘衡以这片土地悠长的文明史,不免微薄。然而它有别处不能见到的珍品:马赛克镶嵌、玻璃器皿、珠
       ① 服阿德·阿加米著《阿拉伯民族的梦幻之宫:一代人的精神历程》,纽约,万神殿书屋1998,年版。宝、刻有腓尼基文字的石雕……一尊安详的女神坐像,是腓尼基人膜拜的阿什特蕾斯,集女性特点于一身,相当于希腊神系里的月神、美神和自然神。罗马时期的大理石棺,精雕细刻着特洛伊战争中最黯然的一幕——海克特的老父下跪向阿喀勒斯乞求儿子尸体。古中国的丧葬文化讲究用良材木棺;古罗马则讲究用精雕细琢的石棺。富贵人家的石棺不仅表面琢满浮雕,棺盖上还有巨型圆雕,工艺之精良,使它们日后出土都成为珍贵文物。
       陈列室一角有件特殊展品:金属象牙玻璃石头熔成的狰狞一团。内战期间,博物馆不幸正坐落在绿线上,近旁就是一个重要关卡,多次发生激烈战斗。炮弹击中博物馆,爆炸产生的高热量,熔融部分藏品而成就了如此一件战神的“艺术品”!
       然而大部分收藏总算无恙。内战开始时,博物馆工作人员用心良苦,为无法挪移的大型文物一件件砌上水泥护墙。战后的复馆过程摄成了录像为参观者放映:工作人员小心撬开保护壳,水泥板轰然倒塌,在斜斜射进室内的阳光里,尘埃扬起再落定,渐渐显露出文物美好的轮廓……录像制作将光影效果运用到淋漓尽致,复馆过程被烘托得神圣让人动容。联想到伊拉克文物遭受的劫难,人们也许该苦笑着点头,黎巴嫩还算是个幸运者。
       博物馆工作人员好奇问:“日本人?韩国人?你是我接待的第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几乎行遍世界,能当这个第一名实属不易,所以我同他一样感到兴奋。
       也许造访黎巴嫩的中国人真是不多?在风景如画的山中小镇,颇见世面的乡绅自信地断言:“中国人?是大使馆的人吧?”
       前往贝鲁特时于都拜转机,国际机场里看到无数同胞,有的人语言完全不通,照样兴致勃勃勇闯新世界。可一旦进入飞贝鲁特的候机室,再没第二张华人脸庞。无怪乎在贝鲁特买份报纸,为我找换零钱的店主要确认我不是在开他玩笑,“真是中国人?”
       从博物馆出来,巡逻的士兵擦身而过,其实只是个大男孩,出声自语:“中国人!”
       
       突然一辆出租车紧靠身边停下,司机大声疾呼:“上车吧!日本人?韩国人?你们有钱!”他满怀希望地开出一个大价钱。
       我摇头辞谢,折向西去,离开了贝鲁特著名的绿线。
       写成这一段后不久,我找到一个关于绿线的出典,如此平淡无奇且顺理成章,使我无法不信。它说:之所以叫“绿线”,因为最初是用绿色标示在地图上的
       它回答了我的疑问,却引出了我另一些也许无关紧要的悬念:是谁最初画的这条分割线?他的手是否曾经颤抖?持笔者是否有正在剖开一个鲜活生命的罪恶感?抑或他镇定冷血?抑或他觉得在做一件神圣工作?抑或,他只是确认既定事实执行命令的一个卒子?
       当年的标示者如今安在哉?也许已在战争中成灰成尘?
       而“绿线”在历史里长存。
       4 人物剪影:出租车司机
       有个电视节目叫《都市计程车》,每集都有个典型情节:主持人受邀去司机家做客。在贝鲁特,我发现自己成了节目中人。
       贝鲁特的出租车虽有计程表,却不能称计程车。它们不计程。外国人坐车,得跟司机议定车资。讨价还价的过程颇费周折,因为乘车人不想当冤大头,驾车人却要赚大钱。
       我在贝鲁特和三位出租车司机打过交道。第一位坐了他一次车。尽管他口口声声“没问题”,我们之间其实问题多多:语言基本不通,他还老马不识途,不知我住宿的酒店何在,沿途至少向三位驾车者打听,终于到达酒店时,讲定的五美元车资神奇地变成了:“No!十美元!No!十五美元!”他大幅度舞动双手,声音洪亮,激情洋溢,仿佛扮演莎氏悲剧,而我毫无准备不情不愿当了回蹩脚配角。
       第二位是个快乐小伙子。我从星形广场出
       ① 维基百科全书:http://en.wikipedia.org/wiki/Green-line来,他蹲在街口守株待兔。我们迅速议定车资。眼红的同行扬巴掌朝他车顶砸下去,他笑笑并无所谓,反正是辆破车,一路上“哗哗”地响过去。他非常健谈,一路上“哗哗”地说过去,混合着法语英语阿拉伯语。我听不懂,但是他快乐,而且很快就到了——他认路,走的几乎就是两点之间那条直线。说好付他美元,结果发现只有黎巴嫩里拉,他也开心接受,而且大方免去零头,就像是他在派我小费一般。几天后,我从星形广场出来又遇上他,互相点一点头,连言语都不必交换,一切照样重演一回。车“哗哗”响,他“哗哗”谈笑,我迷糊在“de ja vu”佛自己是只命运奇特的兔子,两次撞上了同一棵树。
       第三位司机在酒店门前专候的出租车队里。
       车队所属公司每月付可观的金额给几个大酒店,包揽了门前专候的特权。一律是纤尘不染的黑色富豪车,司机们身着制服彬彬有礼,最重要的是都会点外语,他们是出租车司机族群里的上流阶层。那位司机讲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节奏适宜,用词得体。他容貌非常瘦削至于双颊凹陷,神情非常严肃至于忧郁,在一群笑脸相迎的司机之中显得与众不同。他姓霍申,当地很多人姓霍申。找他时用手捏住脸颊问:“见霍申先生没有?”人们就明白是找谁。
       第一天去古城西顿,路上聊天,讨论起美国的中东政策双方甚是投机。第二天去贝卡谷地太阳城,半途他绕了点路到一处小镇。“这是我的家,我两个星期没回家了。”他指点路边一栋两个门面的三层小楼。既然如此,义不容辞得下车一坐。阿拉伯风俗,父子见面郑重拥抱亲吻双颊,很有父慈子孝的意味。女眷不见生客,司机母亲在三楼阳台上遥遥打个招呼,就是很周到的礼数了。小楼有花园,植着枣杏等果树,树下有小桌,围几张旧椅子,闲时合家坐饮咖啡,会是件赏心乐事。果然他的老父亲就用托盘端出小杯的阿拉伯咖啡来了。杏树悬着青涩的果实,司机摘下几枚,掊出果仁待客。青杏仁的滋味使我记起曾在东北草原上大嚼过的青榛实,嚼感如蜡,但有满口清香。
       车开出一程,司机开始讲述他的人生故事:“我过去很有钱!”他停顿良久,细细回味过去的日子。他似乎爱上了这句话,在日后的交谈中不断提起,几乎成口头禅。他毕业于黎巴嫩大学,像很多黎巴嫩人一样去海湾国家打工,攒了钱回国,把家从贝鲁特的廉价公寓搬到山里这栋带花园的小楼,又办了家袜厂,经营不错,一度还打算到劳动力较低廉的乌克兰设厂。不期妻子遭遇车祸瘫痪,国家无任何救助机制。他卖工厂、出租小楼底层支付妻子的医疗费用:,自己到贝鲁特开出租车。“我过去很有钱,现在一文不名!”现在我明白了,为何他神情如此严肃容貌如此消瘦,生活太沉重。三个儿子,一个读书,一个打点工,一个在酒吧唱歌。职业难觅,他们未能为父亲分担重荷。这天出游归来,他索要了比前一日更高的车资。
       每日回酒店,司机总是适时周到地问:“明天什么时候载你?”简直成了私人司机。每天车资节节攀向新高,而且也总有好的理由:山路陡峭多急转弯啦,额外去了这样那样地方啦。一天请他载到贝鲁特城中某处,因为逗留时间较长,便打发他走。离开前他很周到地把酒店名称和地址用阿拉伯文写在纸条上,让我雇车时给司机看纸条即可。他告诉我,此处回酒店七美元车资足够,随即索要十美元车资。我表示疑问。他郑重回答:“请不要认为我在诈骗你,我为你做的这一切,别人是不能做的。”
       向别的司机打听价格,比较的结果是,他索要的车资高出他人约百分之三十到四十。可他驾技高明,服务周到,随时听候使唤,主动提出建议供你选择。他知识丰富,语言流畅,能将一地的风俗民情,一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遭来。他讨论黎巴嫩内战,中东政治,世界大事,你想聊什么,他能聊什么。而且遭遇如此不幸,谁还能跟他开口讨价还价?
       这位精明能干而自视甚高的司机,不愧是长袖善舞的腓尼基人的后裔,他提供第二流的服务,也理直气壮索要第一流的价钱。拍一拍现钱所剩无多的口袋,我对他肃然起敬。
       ① 法语,意为似曾经历的幻觉。
       5 纪念碑
       毁于战火的建筑物大都已复建或夷乎,假日酒店依然旧模样。当年有个狙击手潜至楼顶,引来激烈交火,是内战典型的一幕。如今酒店裙房已修缮一新,映衬之下,几乎剩个空壳的主楼格外突兀抢眼,挑衅着观光客神经。司机有技巧地控制速度,使车驶近酒店时正好叫交通红灯卡住,停在一个理想的摄影位置上。又周到地把车驾到横街上,那里可以抓拍到角度不同的假日酒店画面。弹痕累累的假日酒店巍然屹立,俨然一座战争纪念碑。
       贝鲁特街头,交通灯是稀罕物,似乎只设在最繁忙的路口。然而贝鲁特无时无处不繁忙,车流汹涌无尽。司机们好商好量见缝插针,车流时缓时急永远向前,极少形成堵死的僵局,可算是贝鲁特的一大奇迹。大转弯路口车流缓行,一个身裹黑袍的妇人,置身车水马龙中乞讨,怀里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的眼神温和而忧郁。
       司机说她是巴勒斯坦人。
       在贝鲁特很少见人乞讨。乞讨的巴勒斯坦人更罕见,虽然他们生活艰难。
       西贝鲁特南部有好几处巴人难民营。巴解组织自被约旦驱逐,便据于此,是以色列入侵黎巴嫩进攻贝鲁特的原由。诗人哈威自尽几日后,西贝鲁特遭狂炸死伤无数,以军包围巴人难民营。美国插手调停,巴解组织同意撤离黎巴嫩。
       撤离前他们唱了一夜歌。清晨,AUB校园里出现巨幅标语:“贝鲁特,巴勒斯坦热爱你!”贝鲁特人对此百感交集,他们深深同情这个流离失所的民族;然而当巴解武装成员在国际监督下乘船驶离贝鲁特港时,他们也悄悄松了口气。只有难民营的妇女黯然神伤:已经颠沛流离,如今更要与父兄夫子生别。
       
       一位新加坡骨外科女医生志愿赴贝鲁特,在巴勒斯坦红新月会下属医院工作。医院位于夏蒂拉难民营旁。每天清晨,女医生站在窗前,看妇女们如何铲除道上瓦砾,修补墙上弹孔,为半毁的小楼加盖顶层,给玻璃不存的窗户挂上新窗帘……人们渴望正常生活,只要有一星可能。然而和平仅维持三周。亲以的马龙派党魁选为黎巴嫩总统,三周后炸死于东贝鲁特。在以军默许下,马龙派民兵人无壮年男子无武器保卫自己的巴人难民营报复,屠杀至少两千妇孺老弱,制造了震惊世界的萨布拉和夏蒂拉大惨案。
       难民营里,又见一片断壁残垣,完全毁了的窗户,如摘去眼球的眼窝。窗帘一角尚牵扯着,偶尔因风招扬,是游丝般细弱的线索,证明着两次毁灭之间,重建家园的努力真发生过,虽然一切重归于零。
       屡兴屡毁,巴人永在悲剧循环之中。
       时至今日,我到萨布拉、夏蒂拉难民营一带,所见仍让人心酸:格外的逼仄嘈杂,事事物物破烂不堪……这是在法国风情的贝鲁特城中吗?一辆似乎由废弃场直接开来的汽车碾上了小贩地摊的一角,双方怒极争执起来。失去了家园的人民,度日艰难如涸辙之鲋!
       有个名词叫“Jaffa”。查英汉词典:“雅法:以色列港口城市,特拉维夫的一部分。”还有:“雅法橙,又称以色列橙。原产于以色列雅法的一种椭圆形厚皮橙。”可是雅法来的巴人说,我们祖先种橘有千年的历史。他们把我们驱逐出来;我们失去家园和橘树,成了难民。
       当年冷血屠杀的纳粹军官,和温驯向死的牺牲者,若地下有知,恐怕都难以置信,后来要为他们之间恩怨付出可怕代价的,竟是一个当时正在为自己的橘树培土施肥的民族。颠沛流离千年的民族重获家园,本是件美事,可代价竟是逼迫另一个民族走上寻找家园的无尽之路,教人不由得长叹:怎么竟成这样!历史发展的因果关系错综复杂,充满意外,以简化的逻辑按图索骥者必定失望。这一现象我称之为历史的“扭度”。
       词典再厚重严谨,也只是一册关于语言和词汇的工具书,无须也无法承载沉重的历史。历史被改写着,消失着,消失了——比人们能够想象的更为迅速。
       另一方面,巴勒斯坦的历史又在以独特的
       ① 见Ang Swee Chai著《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新加坡,时代国际出版社1989年版。方式再创造着:
       流亡的巴人知识分子将家园记忆写成一册册书,像北宋遗老著《东京梦华录》一样心怀故国之思丧家之痛。巴勒斯坦原本没有立国,巴人原本没有那么强烈的民族意识,失落家园反而促成了国家观念民族意识的形成增强,这是历史扭度的又一种体现。口述的历史也在发展。母亲给孩子讲家园的故事。在灰暗现实反衬下,祖先的家园愈来愈轩昂辉煌,祖先的橘树每一棵都果实累累飘散芬芳。难民营中生养长大没有未来的孩子,心怀对不曾涉足的家园之爱,在认定是仇敌的人丛中引爆了捆绑身上的炸药。这样血腥的后果,讲故事的母亲始料所未及,她只能以手蒙面,默默流泪。这又是历史扭度的一种体现。
       以巴问题的解决需要一批伟大的政治家,胸襟宽广能包容宗教种族之异,眼光睿远能透视历史权衡现实,超越你死我活的境界,达成共存双赢的妥协。这样的政治领袖在哪里?
       巴勒斯坦的苦难是人类苦难之一叶。人类的苦难无穷无尽,受难中的母亲因此有永恒的象征意义——
       颀长的身形,裹在黑袍里;
       怀抱婴儿,辗转车流中;
       忧郁的眼神,叩问未来。
       午夜梦回时,母亲的形象显现眼前。假如我是雕塑家,我将以巨石雕她,以青铜铸她。这是另一种的纪念碑。假日酒店的空壳纪念着一场结束了的战争;这位母亲的形象,纪念的是无可终结的人类苦难。
       6 黎凡特精神
       这是世上最美好的词语之一。
       Levant,派生自拉丁文的levare,或法文的lever;“黎凡特”为其音译。当年由法国意大利人的视角,越过地中海东望,那片托出了冉冉朝阳的土地,从希腊到埃及,包括黎巴嫩,便得了“黎凡特”的美称,直译是“日升之方向”,意译为“地中海东岸诸国”。
       这一带人民自古长于经商,形成了许多繁华城市。商业和贸易,意味着一地的人与物散往八方去,而八方之人与物聚拢一地来。商贸大城必定是各色人等汇聚之地,只有互相容忍宗教文化习俗的不同,才能互通有无,交易致富。阿拉伯世界本不乏各部落村落宗派之间相处共存的智慧,人们谈论黎凡特精神,所指正是地中海东岸由阿拉伯古老智慧与商业文化结合所能产生的宝贵成果:容忍和共存。
       某种程度上,黎凡特精神让我联想到居住数年的新加坡:普罗至小贩中心,高贵至超五星级酒店,牛车水、乌节路、马来村、小印度,处处可见肤色缤纷的人们。不同种族各有自己语言,种族之间以新加坡英语沟通。惯于听讲美语英语的人们,觉得这语言呕哑嘲哳难为听。但造访贝鲁特使我懂得,应该为它喝彩。它因多种族共存交流的需要而形成,本身的构成就体现着多种族文化元素。看惯新加坡的城市风情后再看中国城市,即便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会,也似乎还少了些趣味。琢磨起来,是人种较为单一,少了丰富之美吧?
       然而新加坡有万不能及战前贝鲁特之处:它思想文化氛围的自由宽容。当年载蚕丝去法国的蒸汽船,航程是双向的,返回贝鲁特时载来了西方的商人传教士和教育家,西方的社会理念和哲学。贝鲁特得到现代文明的洗礼。一次大战后民族主义高涨,窒息了地中海东岸诸城的黎凡特精神,惟贝鲁特幸存。它思想文化的自由宽容程度,阿拉伯世界绝无仅有。在本国遭迫害的阿拉伯知识分子,来到贝鲁特,都能自由地创作和发表。流亡者赞美贝鲁特好比华厦千门万户,客人们自由出入。贝鲁特成为阿拉伯文化中心,这是黎凡特精神在思想文化上的体现。
       让我重拾弗来德曼的话,“多少年来贝鲁特曾经代表着——也许名不副实——……一种几乎是高贵的东西:那就是共存的理念和宽容的精神”。
       ① 选自托玛斯·弗来德曼的《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原文为…for years Beirut represented—maybe dishonestly— something quite,different,something almost gentle:the idea of coexistence and the espirit of tolerance…”
       为什么弗来德曼插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片语“也许名不副实”,使语气飘忽不定?也许因为黎凡特精神赖以生存的那个多种族多宗教社会,本身就极难把握,需要极灵活精致的手段来管理?稍有差池,宽容共存的前提立时可转化为仇恨冲突的缘由,而所谓黎凡特精神,难免沦为掩饰冷峻真相的薄薄一层花纸。
       贝鲁特和俾布罗斯两城之间有著名狗河,溯流而上为两处源泉:奶泉和蜜泉。《圣经》里形容土地肥美,屡屡说“那地淌奶和蜜”。不知泉名和《圣经》文孰前孰后?狗河人海处形势险峻,古来兵家必争,峡壁上密密麻麻,尽铭刻着东来西去征服者们的战功。历史亡的强权,从古埃及新巴比伦到二十世纪初的英法帝国,几乎都曾君临过这片土地。如此斑斓历史造成黎巴嫩教派林立,其中如穆斯林德鲁兹派和基督教马龙派,几乎只此一家;各派背后有不同外国或阿拉伯势力的撑腰。如此局面,历史学家卡玛尔·萨里比(Kamal Salibi)比作一栋住宅里含许多套住房。黎巴嫩建国时,人口中基督徒略多于穆斯林,按此分配权力的结果,是总统和军队总司令由基督徒担任,总理和议会议长由穆斯林担任,达成一个精致而脆弱的平衡。
       
       这一平衡的致命伤,在于它肤浅静态,勉强维持了黎巴嫩三十年暗流汹涌的和平。地缘政治的因素太有力:黎巴嫩与伊斯兰国家山水相连,三十年来周边地区的穆斯林人口持续迁入,权力平衡的基础很快流失。迅速壮大的穆斯林要求更多权力和机会,马龙派断然拒绝。危机在僵持中加深,巴解武装的到来,是导致平衡终于破局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六年混战,煽起了所有宗派间的嫌隙,宿仇一一检出新恨累累添上,翻手为友覆手成敌,为友不能持久,为敌必欲置死地。黎凡特精神备受摧残,真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内战结束十多年,许多伤口愈合了,遍体鳞伤的黎凡特精神是否能归来?英国历史学家艾略克·霍伯斯邦(Eric Hobsbawm)为二十世纪写史,称它为“极端时代”。若要防止二卜一世纪沦为“恐怖时代”,我们需要黎凡特精神。
       酒店接待员重新以流畅的法语英浯询问客人:“您要哪边的房间,临街还是面海?”贝鲁特街头,身着T恤衫牛仔裤的少女和发辫裹以头巾的少女笑语并行;清真寺望塔与教堂钟楼相依为邻,回肠荡气的穆斯林宣礼之后,基督教堂晚祷的钟声轰鸣不已,让远来的旅人听着有莫名的感动。贝鲁特北边的哈里沙,高高山冈上有一座松柏簇拥的“黎巴嫩处女”像,是一处基督教圣地,也是观景的绝好去处。穆斯林和基督徒家庭纷纷前来,瞻仰圣处女像,俯瞰繁华之城贝鲁特。贝鲁特人说,战争很愚蠢,我们学乖了。人们相见不问信仰教派,大家只想好好过日子。
       黎凡特精神真的归来了?
       街上驶着泊着的车,破旧蒙尘,细看都是名牌:奔驰、宝马、富豪……“我过去很有钱!”出租车司机的沉痛语,是贝鲁特城对昔日辉煌的集体缅怀。
       战前,贝鲁特市中心,密密布在利雅德广场周围有数千个店铺,逊尼派马龙派阿曼尼亚人德鲁兹什叶派东正教的店东们比邻经营,市面红火。如今旧景不再,惟见众多堂皇的新建筑拔地而起,各种奢侈品商店络绎开张,包括一家门前立着仿制秦俑、装潢考究的中菜馆。文化宽容氛围已遭毒化,金融中心地位亦难重拾,但好山好水仍在,贝鲁特似乎坚信,它至少能再度成为旅游中心。更多的五星级酒店造起来了,一座比一座豪华。
       夜色渐浓,我在星形广场上——不知为何,我在贝鲁特的游历,每次总是归结到这里。环顾四周,寥落几个金发游客,大多是本地家庭,推着婴儿车散步,或合家出来用餐。不过贝鲁特人亢奋地说,七月近了,沙特人要来了!沙特人身着白色阿拉伯长袍,王公般气派十足。女眷们黑袍黑巾裹个严实,照样仪态万方。沙特人把女眷安置在酒店或豪华购物街,自己去挟美人豪赌痛饮酒,他们钱包鼓鼓,塞满了石油美元。
       贝鲁特人又要富起来了。黎凡特精神是否将重返贝鲁特?
       ① 黎巴嫩在1932年统计的穆斯林/基督教徒之比为 5/6,2004年为7/3,消长趋势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