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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汪精卫和他的情人们
作者:王建平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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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说大总统亲自请她出面筹款,陈璧君的胸脯挺得更高,腰板儿拔得更直,就像大将军吩咐传令兵:“你转告大总统,我陈璧君决不有辱使命!”
       汪精卫从法国回到广州的第二天,和陈璧君双双前去总统府谒见孙中山。
       孙中山正把头埋在小山似的文件堆里,批阅文件,见汪精卫夫妇进来,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
       “先生,您好!”汪精卫恭恭敬敬地向孙中山鞠了一躬,才和陈璧君一起坐到墙边的椅子上。
       “你们什么时候回国的?”孙中山十分关心地问。
       “我们昨天才到广州。”汪精卫恭顺地答道。
       “法国的生活不错吧!”孙中山严肃起来。
       “这……”汪精卫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坐在一旁的陈璧君见他这个样子,忙为他解围说:“先生,兆铭这几年在法国致力于留法华工和学生的就业、就学和教育等工作,还写了不少的诗词呢。”
       孙先生没有理陈璧君的茬,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兆铭啊,你,叫我怎么说呢,唉———”
       这时,汪精卫像个挨训的小学生一样,红着脸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孙中山摆摆手,示意让他坐下,然后慢慢地说道:“南京临时政府时,你主张南北议和,说什么‘项城雄视天下,物望所归,总统非袁莫属。’可袁氏杀害钝初,铲除我党,你还是力主重开南北议和,你呀,唉———”
       孙中山摇了摇头,止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二次革命发难了,失败了,党人牺牲的牺牲,流亡的流亡,倒戈的倒戈,投降的投降,你却溜到马来半岛听瀑声、荡小舟、抒幽情,躲到法国去游山玩水;后来倒袁护法、讨伐张勋,你虽几次归国,可都若蜻蜓点水,身上还没沾上一点火药味,就溜之大吉,又躲到法国去当什么吃西餐、穿洋服的陶渊明,还在国外报纸上发表诗作,什么‘一片涟漪不可收,和烟和雨总无愁。何当化做岩中石,一任清泉自在流。’看你,有多悠闲,多自在啊!”
       “先生”,汪精卫脸涨得通红,躲在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露出羞愧的神色,喃喃地说,“我知道了,这不回国来,跟着您革命了吗?”
       “不是我存心要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来说你,是这些事情给我们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这其中有你的错误,也有我的过失。我们每一个革命党人务必牢记这些惨痛的教训!”
       “先生说的是,兆铭一定铭记在心,跟随先生革命到底!”汪精卫说。
       汪精卫回到广州以后,被任命为孙中山的高级顾问兼广东教育会的会长,陈璧君也参加了以宋庆龄为会长的“出征军人慰劳会”的工作。
       这时的陈璧君大有春风得意之感,她不仅成了名正言顺的汪夫人,为汪精卫生了一子一女,而且汪精卫也按照她的意愿重返政坛。在革命党中,她俨然成了有名分、有地位的元老夫人;在家里,她与汪精卫从政与在野的较量,显然,她取得了彻底胜利,又一次成了汪精卫政治生命的救世主。这双重“救命恩人”的身份,使她自抬自高,因而对自己几年来为讨汪精卫一笑,时常低三下四而耿耿于怀,觉得是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渐渐的她便亮出本来面目,摆出一副娇小姐、阔太太、革命功臣、家长,四态合一的架子,越发任性、好胜、骄狂,似乎天下之大,只有她和老天爷主宰着整个世界。所以,对家里的事、外面的事,特别是对汪精卫的政务,经常横加干涉,根本就不把汪精卫放在眼里,对汪精卫的几个主要助手,顾孟余、周佛海、林柏生等更是不当回事,稍不如意不是训斥,就是责骂。
       汪精卫虽对陈璧君这种做派十分反感,可为求安宁,便常常忍气吞声,凡事让她三分,以对方君瑛的深切思念,来弥补夫妻感情上的裂痕,来安慰被陈璧君刺痛的心。因此,陈璧君在他面前越是骄横狂傲,他越是想念远在法国的方小姐,恨不能一翅膀飞过重洋,投进方小姐那温馨的怀抱。
       这一天,汪精卫从大总统府回来,显得十分高兴,对陈璧君说:“冰如,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陈璧君一听堂堂的总统高级顾问,主动要和她商量事,那种古怪的自尊心先是得到了满足,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什么事?”
       汪精卫放下公文包,脱掉外衣,坐到陈璧君身边的沙发上:“我请示过大总统,想在广州筹建一所中学……”
       “好啊,这是开发民智,为革命育人的好事,我同意!”陈璧君一听,显得很兴奋,但口气却像个大人物。
       “只是这筹建的款子———”汪精卫面露难色。
       “需要多少?一点点款子还值得犯愁?”陈璧君口气大大咧咧的。
       “孙大总统也是这个意思,想请你出面,南洋、欧美各国跑一跑,筹集得越多越好。”
       一听说大总统亲自请她出面筹款,陈璧君的胸脯挺得更高,腰板儿拔得更直,就像大将军吩咐传令兵:“你转告大总统,我陈璧君决不有辱使命!”
       汪精卫也很高兴:“那就有劳夫人喽!”
       话说到这里,陈璧君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我去筹款可以,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汪精卫咧开笑着的嘴,一下子闭上了,他不知道陈璧君又要提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鬼点子。
       “我想以我的名义命名这所学校,叫璧君中学。”
       “这个———”
       汪精卫有些迟疑,不知如何开口,陈璧君有些耐不住了:“怎么?你不同意?以我的名义去筹资,以我名字来命名,有什么不可!”
       “这个,校名———大总统已经定了,叫执信中学。”现在汪精卫与陈璧君发生争执,每每相持不下时,总是抬出孙大总统来将她的军。
       “执信中学,执信中学……”陈璧君听说孙中山定了校名,虽不甘心,却也不再多说。
       其实,这“执信中学”的名字,并不是孙中山定的,而是汪精卫为堵陈璧君的嘴,顺口说出来的。要说也算不得是汪精卫信口瞎说,用“执信中学”这个名字,远比用“璧君中学”有意义得多。
       这“执信”二字,本是朱执信的名字。朱执信不仅是汪精卫的同乡、同学和好朋友,还是孙中山身边文武兼备、堪称全才的得力助手。他1885年生于广东番禺县,1904年官费留学日本,攻读法政,同盟会成立时,被选为评议部议员兼书记。从此,年仅二十岁的朱执信,便成了孙中山最忠实、最得力的助手,协助孙中山在宣传革命理论、领导武装起义这两条战线上,展开了顽强不懈的斗争。先后写了《论满洲虽立宪而不能》、《开明专制》等理论文章和政论、杂文等五十多万字。“激揭新文化之波澜,灌溉新思想之萌蘖,树立新事业之基础,描绘新计划之雏形。”他还初步研究和介绍了马克思主义和苏俄革命及列宁的论著。以全新的思想、精当的立论、透辟的分析、严密的逻辑、丰硕的成果和激进的革命色彩蜚声论坛。思想、理论高度达到一个资产阶级革命家所能达到的极高水准,孙中山称赞他:“以文章发挥真理兮,君实为国民之导师。”
       他外表文弱,一个十足的书生,却是个笔耕不辍的论坛勇将。在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他又是叱咤风云的英雄,指挥若定的将军。1906年他由日本回国,先后深入到新军的军营、绿林好汉的山寨、锦帆海盗的‘贼船’、浑党的聚义厅、百姓家的茅寮……今天在南海、明天到顺德,后天又出现在番禺、惠州……到处宣传三民主义,发展同盟会员,并说服新军官兵、会党弟兄、绿林锦帆的哥们儿、穷苦百姓,鼓动他们参加反清、倒袁、护法等武装革命斗争,组织发动了多次武装起义。孙中山曾描述他说:“民军累万兮,凭君如意指挥。”他先后被提任中华革命军广东司令长官、广东政府总参议等重要职务,多次参与武装起义的谋划、筹备和指挥。每次奔赴起义的战场,都抱定舍生取义的决心,多次给家人写信说:“吾本东西南北之人,不自珍惜,亦不耐投闲,冒险杀贼,尚善足以为快。家中但视吾为已死可也。”在一次攻打两广总督衙门的战斗中,战友们笑他穿长衫不能冲锋陷阵,他当即操起剪刀,绞掉大衫的下半截,手握两枚炸弹,第一个冲了上去。炸弹用完后,又拾起一支手枪,与清军展开激烈的巷战,右手及胸部多处受伤,血透衣外,仍冲锋不止。
       
       1920年夏秋之交,孙中山决定发动讨伐陈炯明的回粤之役,朱执信为讨贼军总指挥,统一领导广东全省各地民军。9月初,虎门要塞的义军与东江的民军在东莞发生冲突,情况十分危急。朱执信不顾个人安危,“以一身为媒剂兮,欲调和群帅之参差。”前去战地调解争端,不幸被乱枪击中,为国捐躯。孙中山闻讯大呼:“我党失此长城,使我如失左右手。”“执信乃革命之圣人,生则为英,殁则为灵”。赞叹他“以身殉祖国兮,树永久之模范于将来”。
       汪精卫与朱执信的交情很深,是知心的朋友。这次汪精卫能应召归国,朱执信那封言辞激烈的信,着实起了大作用。他早想写篇文章悼念这位亡友,却迟迟没有动笔,今天信口把亡友的名字定为学校的校名,倒也是歪打正着,一举两得。既表达了对亡友的悼念之情,又制住了陈璧君的无理要求。
       陈璧君想了一会说:“校名既然大总统定了,那我当个校长总还可以吧!”
       汪精卫本不想点头,可又怕她大吵大闹,不肯出面去筹资,也就勉强同意了。
       陈璧君又重新高兴起来:“这个校长我来当,具体教务,你找人来管。教师嘛,教师由你提名单,我过目定夺。”听这口气,她俨然已经是一位有名有实的一校之长了!
       汪精卫提了张三、李四、赵五、王六等一大串人名之后,用商量的口吻说:“你看,现在国外的曾醒和方君瑛是不是可以———”汪精卫自归国后,对方小姐的思念之情越来越深,总好像走路,她在身边;吃饭,她在桌前;看书,她在书中;讲话,她在台下;睡觉,她在梦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思念是痛苦的,可他又不能再渡重洋去法国与她相见,现在有了这个执信中学,他怎么能够放过这个机会。
       陈璧君并不知道汪精卫与方小姐已到了这步田地。因为在这之前,一方面汪精卫与方小姐的来往并不很多,而且十分隐秘;另一方面,汪精卫在陈璧君面前,不管心里怎样,表面上始终是爱她的,是忠于她的。特别是在法国期间,一般的事情,他总是依着她,顺着她,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办,并把他们共同居住的小楼取名为“双照楼”,胡诌说他和陈璧君如同天上的双星,双双照耀着这幢小楼,还常常把写给方小姐的诗抄录一张,送给她,并和她一起辑印了一本诗词集,取名叫《双照楼诗词稿》,以示对她的爱忠贞不二。陈璧君对汪精卫是放心的,而且一直用她那种独特的方式关心他、爱着他。她认为自己和汪精卫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而且有儿有女,不仅曾经救过他的命,最近力促他回国,才又有了大总统高级顾问这个爵位,不一定要他感恩,但他总不至于干些对不起她的事吧!再加上他平时对自己的依顺,更有那些富有真情实感的诗词为证。她总觉得自己不仅在形式上、法律上占有了汪精卫,而且在心理上、感情上也完完全全占有了他。陈璧君对方君瑛也没有恶感,她们接触虽然不多,但从几次接触中,她觉得方小姐是个内向好学,有学问,乐于助人的好姑娘,一见面儿就给人一个文静、贤惠、善良的感觉,况且在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之前,就得到过她及其家人的帮助,特别是这次回国,要不是方小姐鼎力相助,她还真担心扳不过来汪精卫那个死牛脖子呢!因此,心里对方小姐总是怀有一种感激之情;如今,汪精卫提出要请方小姐和她的嫂嫂回国来学校,倒觉得他给自己找了两个拉话谈天的伴儿,便十分痛快地答应下来。
       这一声通报,恰似半空里一声炸雷,直惊得禅房中的三个人都变了颜色,那只就要“完婚”的玉砚,也“当啷啷”一下子摔了个粉粉碎。
       1922年,孙中山集中粤、赣、滇、黔各地兵力,把叛变革命的新军阀陈炯明逐出广东,荡平了盘踞在广西的桂系残余势力,在广州重建大元帅府。
       1924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革命形势越来越好。
       在这次大会期间,汪精卫作为孙中山的重要助手,被指定为大会主席团成员之一,和胡汉民一起被推举为《中国国民党改进宣言》的起草人,在联俄、联共等方面作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会上,汪精卫先后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中央上海执行党部常委、中央宣传部长、中央政治局委员,成了当时国民党中央的核心领导人物。
       这一时期,汪精卫在政治上可谓一帆风顺,在家庭生活上也可以算得上是相对平静。由于汪精卫的“官”越当越大,陈璧君在党内以及社会上的地位不断上升,出头露面的机会渐多,认识的文人名流也越来越多,她觉得自己跟着汪精卫总算得到了一点荣耀,这些年的苦苦追求,总算得到了一点回报;再加上汪精卫巧妙地处理她与方小姐的关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暂时遮蔽住了她的眼睛。所以,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对汪精卫有了一点尊重,说话的口气也柔和了一些,只是对汪精卫的政事过问得更多了,恨不能帮他做上一多半的主才过瘾。汪精卫对这一点也不计较。因而,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陈璧君为筹措执信中学的经费,再次到美国、法国及南洋各国,一去就是几个月。陈璧君一走,如同为汪精卫打开一把锁,开了一扇门。他经常到学校去找方小姐,几乎天天都到方氏姑嫂的宿舍里,一谈就是大半宿。就是在白天,他也常约方小姐一起到广州城里及附近的风景点去游玩。一位是孙中山的重要助手、身居要职的英俊青年,一位是曾经留洋、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每日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很快引起了同事和友人的注目。
       陈璧君从国外筹款归来,汪精卫与方小姐的传闻,就像一根钢针一下刺痛了她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多年来,她最关心的就是,汪精卫对她的忠与不忠;最不放心的是,汪精卫的才气、帅气和使无数女人为之倾倒的魅力;最担心的是,汪精卫身边,经常围着一帮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这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情敌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请来当教师的方君瑛。陈璧君直气得七窍生烟。她真想把汪精卫叫来问个究竟,真想当着众人的面,扇方君瑛几个大嘴巴,让她卷铺盖滚出学校去。可她毕竟不是乡下那小脚儿太太!她从十几岁就绕着世界跑,什么样的风浪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深深知道,凡男女隐私,如果不是被当场捉了双,是谁也不会承认的。尤其以能言善辩而著称的汪精卫,决不会轻易承认自己与什么人有私情。她先稳住了,她要搜集证据,伺机捉双拿对,只有这样,才能一下子把汪精卫制服,把方君瑛置于死地。
       这一天,吃罢晚饭,陈璧君叫人传来了汪精卫的贴身侍卫张彪。这张彪本是广州码头上的一个青帮混混,只因在一次起义中救了汪精卫的命,便被收做贴身卫士。他一听说夫人传唤,心里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知道她要问汪精卫和方小姐的事,一路朝陈璧君房里走,肚里就想好了应对的词句。
       可是,完全出乎张彪所料,见他进来,陈璧君根本就不提汪精卫与方君瑛,也不问汪精卫这些天的行踪,而是猛一拍桌子,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勾引我的贴身丫环!还不给我跪下!”
       张彪一听这话,两腿一软,扑通就脆了下去,连连叩头求饶:“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原来,这张彪真的与陈璧君的贴身丫环翠环早有来往,经陈璧君这一拍一吓,一时不知深浅,慌了手脚。
       其实,陈璧君根本就不知道张彪与翠环的事,只是见翠环给张彪补过一次衣裳,便由此推断,没想到竟歪打正着。
       待一切细枝末节都审清问明之后,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装出虚怀若谷的样子:“唉,人嘛,谁能没有个七情六欲的,何况你们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成天地跟着我和汪先生出生入死,风里浪里的,也真难为你们了。关于这件事么———”陈璧君把话音儿拉得长长的,“我就不追究了……”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张彪连连叩头。
       
       “慢着。”陈璧君又沉下脸来,“我再问你一件事。”
       张彪一怔,以为这次该问汪精卫与方小姐的事了,可仔细一听,陈璧君问的是:“你真的喜欢翠环吗?”
       “是!真的喜欢。”
       “你想娶她为妻吗?”
       “这,这个,奴才不敢!”
       “嗯?”陈璧君用鼻子问了一声。
       “奴才,想是想。可,可又不敢!”
       “现在我作主,把翠环许配给你,待我择个吉日给你们完婚,你说好是不好?”
       “谢夫人!谢夫人大恩大德!”张彪做梦也没有想到,陈璧君会把贴身丫环许给他做老婆,一时间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趴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响头。
       “好了,快起来吧。别听人们瞎传,说我是什么雌老虎。其实,我的心肠最软了。”
       “夫人大慈大悲,如同奴才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张彪为报答陈璧君的恩典,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陈璧君见火候到了,便装出一副受屈受辱的样子:“我就是这样一个软心肠,能容能忍的人,还有人要欺侮我,要伤我的心!”说着挤出几滴眼泪来。
       张彪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嘴唇动了几动,才要说什么,又被陈璧君制止了:“汪先生和那小贱人的事,我都知道了。只是,今后有事给我通个信儿。”
       “是!决不辜负夫人的期望!”张彪“咔”的一声一个立正,像是宣誓似的。
       几天后,汪精卫和方小姐如约在光孝寺门前会合。这天,他们要同游光孝寺。
       六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脸,刚才还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转眼间,轰隆隆几声雷响,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汪精卫和方小姐慌忙奔进禅房躲避。
       庙里的和尚有人认出了汪精卫,老方丈慌忙出来,把汪精卫和方小姐让到方丈室品茶叙话。
       这老方丈身着黄袍,斜披紫红嵌金袈裟,雪白的眉毛,雪白的胡子,紫红的脸膛,犀亮的眼睛,硬朗朗的身板,铜钟般的嗓子,光亮亮的头顶上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两行戒点,一看便知是位得道的禅师。
       待施主落座,敬上香茶之后,老方丈口诵佛号,连连致歉:“真是不巧,汪先生和夫人初次驾临,就遇大雨……”
       一听老方丈称他们为“汪先生和夫人”,方小姐先是一怔,脸上顿时飘起了红云,心里竟涌起一股热热的、甜甜的感觉,不由看一眼身边的汪精卫,心里又觉有点酸楚楚、凉丝丝的,想开口纠正老方丈的话,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硬是没有说出来,只是不住地用眼角往汪精卫的脸上扫。
       汪精卫听了老方丈对他和方小姐的称呼,也是一怔,脸上也觉得隐隐发热,看一眼满脸红霞的方小姐,心里真像打碎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袭上心头,不知怎的,他和方小姐的目光甫一相碰,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像是躲避闪电一样,赶紧避开了,头也随着低下来,就像偷了人家的东西,被人家发现似的,只觉得那两束目光是那么强烈,那么火热,只照得他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只烤得他浑身发烫……
       “好在这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现在大雨如注,电闪雷鸣,一阵风来,就又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老方丈并没有发现汪精卫与方小姐的神态变化,继续说着。
       方丈的话使汪精卫从窘态中跳了出来,问道:“早就听人传说,未有广州而先有光孝寺,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方丈点头说道:“光孝寺最早是战国时期,南越王赵佗的曾孙赵建德的故宅,所以,又有羊城光孝,原为王宅之说。”
       “既是王宅,怎么变成寺院了呢?”方小姐不解地问。
       “三国时,吴国的大谋士虞翻,因诤谏得罪了吴主孙权,被贬广州,便住在这里。时人称此处为‘虞苑’。虞翻死后,其家室相继回归故里,便将此园舍作寺院。”
       “那这里的建筑还是当年的?”汪精卫又问。
       老方丈摇摇头:“现在这里的建筑最早的要数前边那座大雄宝殿。”老方丈用手指着禅房前那座雄伟壮观的大殿说:“早在东晋安帝隆安元年,米尔地方古印罽宾国的著名和尚昙摩伽佗耶舍来广州传教,就住在这里,并建起了这座大殿。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了。”
       方小姐望着那座大殿,称赞说:“一座好美的古建筑啊!这双檐式的屋顶,不仅采光好,又美观大方,这屋檐的依托用的是一跳两昂的重迭斗拱结构,真可说是力学与艺术的融合,把力学寓于艺术之中了!还有这殿顶上精美的瓦饰,再配上殿下四周优美质朴的石勾栏,真是古朴中透着俊雅,凝重中寓着活泼,美观中显示出庄重,真不愧是佛祖的住所!”
       老方丈听了方小姐这一串赞叹,也伸出大拇指赞叹起来,他倒不是赞寺内的建筑,而是赞方小姐的学识:“夫人真好眼力,好学问,句句内行,字字不虚。真把这大殿看透了,说绝了!”
       方小姐的脸又红了,也不知是因为老方丈又称她为“夫人”,还是被夸奖得不好意思,轻声说道:“实不敢当,我只是在香港的教会学校里,学过一点,信口浑说罢了。”
       “这寺历史这么久远,一定有不少文物古迹吧?”汪精卫每到一地,总爱寻幽访古。
       “有!有很多的文物古迹。”老方丈像是展示自己的宝物,满脸自豪的神色,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有伽蓝殿、六祖殿、东铁塔、西铁塔、瘗发塔、碑廊、观音殿、大悲幢、法幢、洗钵泉、古钟、幡杆、诃林净社、诃子树、菩提树……”
       “怎么?这寺里也有菩提树?不是说只有月宫才有这种仙树吗?”方小姐好奇地问。
       老方丈手捋着银髯呵呵地笑了:“夫人所言极是。不过,这寺院本是人间仙境;再者,本寺这菩提树可是大有来历呢!”老方丈一提起菩提树,越发得意起来。
       “莫非它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送下来的不成?”汪精卫也被这仙境中的奇事给吸引住了。
       老方丈笑呵呵地摇摇头:“不是嫦娥仙子播的种,却是西域真佛栽的苗。一千四百多年以前,印度和尚智药三藏,从印度带来树苗,栽种在这里。并预言一千一百六十年之后,必有肉身菩提在树下受戒。后来,到了清朝年间,慧能和尚果然在这棵树下剃度出家,接了佛教禅宗五祖弘忍法师的衣钵,成为佛教六祖,开辟了佛教禅宗的南宗。仔细算来,离智药三藏栽这棵树,整整是一千一百六十年。现在六祖法师剃度的头发,还留在瘗发塔下!”
       禅房外,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响;禅房内,几个人的话儿,越拉越长,越拉越远,越拉越热乎。他们从寺庙说到佛像,从菩萨扯到罗汉,从佛塔说到佛经幢,从晨钟说到暮鼓,从达摩老祖说到少林神功,从唐僧取经谈到鉴真东渡,从佛教的门派说到寺院的名号;从佛学的经典说到凡间的哲学;从庙里的诗文古迹说到历代名僧骚客……肚里的话,就像蚕妈妈肚子里的丝一样,吐不尽,扯不完。
       老方丈说:“听传汪先生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讲得一口好演词,还写得一手好字,何不写一幅,也使寒寺生辉。”
       汪精卫连忙推说:“看得出老方丈是书界魁元,兆铭不敢造次。”
       老方丈一再坚持,汪精卫不好推辞,只好接过老方丈举到眼前的紫毫,蘸足香墨,在小和尚铺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写下了:“未有广州,先有光孝”八个草字。
       老方丈站在一旁,不等汪精卫收住笔锋,便拍手赞道:“好字!好手笔!风韵和雅,血肉停匀,形势俱圆,温润流畅,大有希白遗风。”
       方小姐不解地看着老方丈:“希白遗风———”
       汪精卫解释说:“老方丈说我的字师承了明朝万历年间的希白法师的风格。”
       老方丈点点头,问汪精卫:“我说得对也不对?”
       “对!老方丈真是法眼不凡。我自幼临摹的确是僧人希白重摩刻于潭州的潭帖。是家父为我选的帖子,由家母每日督促练就的……”汪精卫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儿时,“在八岁时,我已养成读书的习惯,为父母所钟爱。每天早起,在堂屋练写大字,临的就是潭帖,家母陪伴在一旁,时时手把着手教我,每天要写下三四十个,多时百八十个。后来,又随我姐夫袁尹白学书法,初学董香光,继参颜鲁公,可临的最多的还是潭帖!”
       
       老方丈一说到书法、碑帖,谈锋更健:“论古书法,有三十六种,唐玄度论有十体,韦绩纂书列为五十六种,僧梦英又作十八体。今人学书,于大小篆书,八分隶书,草楷行书,工此数者而精之,足矣。但诸体书法,传之世间亦少,虽欲求工,无式可拟,拟而无法,出自杜撰,反为大方耻也。”
       “老方丈所言极是。”汪精卫附道。
       “书帖众若星辰,但凡帖莫不祖自淳化阁帖。历代石刻本有绛帖、潭帖、秘阁续帖、淳化祖石刻、太清楼帖……仅兰亭帖就有一百七十种,汪先生所师之潭帖,属众多碑帖中较早者,但止中流也,字虽圆润流畅,却颇乏峭健之气。”
       “我看他书法,总觉不够有劲儿,就是不知缺什么,老法师一句话说到了根上,他的字真的少一点阳刚之气。”方小姐这样说,是附和老方丈,更是她的心里话。
       汪精卫似乎听出了方小姐的弦外之音,看她一眼,自我解嘲地说:“或许是由家母启蒙习字的缘故吧!”
       汪精卫这句话,把老方丈、方小姐和他自己都逗乐了。
       笑了一回,汪精卫把手中的笔朝桌上的笔格放去;笔没放下,他的一双眼睛先直了———桌上的笔格定住了他的眼神。这是只旧玉质笔格,以子母六猫而造型,长七寸,高二寸,以母猫横卧为坐,以子猫起伏为格,好一幅猫戏图,真是妙趣天成。再往笔格旁的砚台上看,他的一双眼睛放起光来,也不管砚中香墨荡漾,一把抓起便贪婪地把玩起来,大有一口吞下之势。只见这砚白玉质,雕作凤形,上刻篆书铭文:“昆岗之精,璠屿之英。琢而成器,温润可亲。出自汉制,为天下珍。永宜秘藏,裕我后昆。”小字篆书款:“牧斋老人”,下刻阳文“谦益”方印。
       老方丈一见他这副神态,笑笑说:“汪先生莫非在这砚上看出了什么?”
       汪精卫两眼仍然死死地盯着这块玉砚问:“这砚是不是还有一只?”
       “是!这是一对夫妻砚中的妻子。”
       “那,那她的丈夫呢?”
       “他远走他乡,或者他们夫妻还不曾见过面。”
       “这就好!这就好了。”汪精卫高兴地说:“他们夫妻成亲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老方丈和方小姐都被他说糊涂了。
       “那年在北京的时候,闲着没事,我去琉璃厂的古董店闲逛,店家说有一方宝砚要出手,我捧起那砚仔细观看:那砚质极细腻,镌云纹,有四眼,作星月状。砚的背面镌篆书铭文:‘奉玄望诸,取水方诸。斯乃青虹贯岩之美璞,以孕兹五色珥戴之蟾蜍。’下隶书‘靡芜’小字款,阳文长方印:‘如是’,右上镌‘冻井山房珍藏’一印。砚右侧镌隶书‘美人之贻’四字,左侧草书小字‘汝奇作’三字。那店主说:这砚是夫妻砚中的夫砚,盼妻多年未果,故而半价出售。我买了那夫砚,四处为他寻妻,千山万水,年年岁岁,寻得我和那砚一样眼睛发蓝,都没有寻到,想不到今天———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汪精卫越说越高兴,老方丈越听越激动,不等汪精卫再说那半句“得来全不费功夫”,老方丈高诵一声:“阿弥陀佛———既然他们夫妻有缘,我只好割爱,把这‘谦益’砚,嫁给你那‘靡芜’砚了。”
       汪精卫听了这话,心花怒放,脸上放光,双手捧着白玉砚,朝老方丈深深一躬鞠了下去:“我替我那‘靡芜’砚谢过……”
       就在汪精卫这一躬未曾到底,一句话未曾说完的当儿,一个小和尚一溜小跑闯进禅堂,一边跑一边说:“师、师、师父,外边,又、又来了一位汪、汪、汪夫人!”
       这一声通报,恰似半空里一声炸雷,直惊得禅房中三个人的脸都变了颜色,那只就要“完婚”的玉砚,也“当啷啷”一下子摔了个粉粉碎。
       孙中山看看汪精卫,叹口气说:“唉!你也算得上我党要员,名声显赫,身居要职,也快到不惑之年,竟然,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自从听到汪精卫与方小姐相爱的传闻以后,陈璧君每天留心观察自己的丈夫,觉得他的言谈举止,一行一动,处处都表现出对她的不忠,每句话都像在骗她,每次出门都像是去幽会,去偷情。
       这天一大早儿,汪精卫对她说要到大元帅府开会,就匆匆地出门走了。
       汪精卫走后,她越想越觉得可疑,往日汪精卫离家总是边收拾东西,边告别,有时还要站在她眼前听她唠叨几句。今天,他没有收拾东西,告别的时候,两眼一直望着别处,好像存心要躲避她的目光,脸上的神色似乎也有些反常。果然,不一会儿,张彪就叫人偷偷传来话:汪精卫没去大元帅府,和方君瑛双双去了光孝寺。
       陈璧君听了密报,在心里憋了好久的醋火、怒气,再也压不住了,叫了两个贴身侍卫,坐上汽车,一路风火直朝光孝寺扑来。
       正在方丈室谈书论法的汪精卫、方小姐和老方丈,听了小和尚的通报,都被吓了一大跳。
       老方丈睁圆了惊疑的眼睛:“怎么?你们不是夫妻?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汪精卫和方小姐哪里还有心思向老方丈解释,双双如临大敌,慌作一团,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你问我,我问你:
       “这,这可如何是好?”
       “兆铭,快想点办法呀!”
       随侍在一旁的张彪像是早有准备,一把拉起方小姐,对汪精卫说了声:“汪先生,让方小姐从后门走吧!”说罢,一阵风似地拖着方君瑛,过回廊,穿侧门,把她一直送出后门。
       眼见方小姐离开了寺院,汪精卫的心里便踏实下来,挺了挺胸脯,绕到大雄宝殿来见陈璧君。
       这时节,陈璧君正在大雄宝殿里,跳着脚朝住持和尚要奸夫、淫妇。醋劲、怒气使她失去了理智,见汪精卫从里边转出来,也不顾他的地位、影响,三脚两步奔过来,指着汪精卫的鼻子,尖厉地吼叫道:“汪兆铭,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把那小娼妇交出来!”
       这时的汪精卫,显得极为镇静,冷冷地说:“你在胡说什么?是不是神经上出了毛病?”说着吩咐随侍的张彪:“去!送夫人去看医生。”
       “慢着!我没病!”陈璧君伸手制止了张彪。又指着汪精卫的鼻子吼着,“姓汪的,你别装蒜。借我出国筹款之机,你偷情养婊子,今天又跑到这和尚庙里来勾勾搭搭……”说着话,把手朝随来的侍卫一摆,“给我搜!”几个侍卫咕咚咕咚朝后面禅房跑去。
       汪精卫装出来的镇静很快被打乱,他倒不是怕陈璧君搜庙,而是怕在这里吵架,弄得尽人皆知,对自己不利。
       “你,你不要胡扯,你说话要有证据,要负责任!”他说话间早已底气不足。
       “哼!”陈璧君从鼻子眼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等着,人证、物证,样样都有,一会儿就真相大白。”
       不一会,进去搜的侍卫回来报告说,搜遍了整个庙宇,没有见到方小姐。
       陈璧君听了醋劲更大,怒火更高,一跺脚:“搜!就是钻到耗子洞里,也得把她给我抠出来!”随后,她用眼四处寻找张彪,“张彪,张彪———”
       这时,哪里还有张彪的影子?张彪早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找不到张彪,又搜不到方君瑛,陈璧君真的急了,一步上前,抓住汪精卫的胸襟,大声咆哮:“姓汪的,你甭想提起裤子就赖账。搜不出那小娼妇,你们的骚事也赖不掉!”
       汪精卫真有点被陈璧君的泼劲儿给镇住了,心里一个劲哆嗦,两条腿一个劲儿发软,可嘴上仍不含糊:“陈璧君,你不要胡搅蛮缠……”
       “什么?我胡搅蛮缠?”陈璧君越发疯狂。“走!咱找明白人说去,找孙先生给评评理!”说着,拉着汪精卫就往外拖。
       “走就走。脚正不怕鞋子歪!”陈璧君一说去找孙中山去评理,汪精卫倒气壮起来。他觉得,去见孙中山,虽不是解决这类事的好办法,起码可以使他缓一口气,摆脱眼下这种难堪的境况。说着话,他一把打掉陈璧君抓着他的手,迈起大步朝庙门走去。
       
       陈璧君就像乡下那种挨了丈夫打的媳妇去找公婆评理一样,一路哭喊,一路骂着,来到大元帅府,直奔孙中山的办公室:“孙先生,我没法活了,那个没良心的,存心不要我活了……”
       接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孙中山哭诉起来,直把汪精卫贬斥得一无是处,连个牲口都不如。最后,她求孙中山救救她的家庭,救救她的命……
       孙中山听了陈璧君的哭诉,安慰几句之后,让宋庆龄带她到内室休息,劝慰一下。随后,派人找来了汪精卫。
       汪精卫一进孙中山的办公室,恭恭敬敬地给孙中山鞠了一躬:“先生,兆铭不才,区区家事,屡让先生分心!”
       孙中山看看汪精卫,叹口气说:“唉!你也算得上我党要员,名声显赫,身居要职,也快到不惑之年,竟然,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唉!让我怎么说你呢!”
       汪精卫没有急着辩白,而是把话题一下子拉回到十几年以前:“先生,你还记得,在我和陈璧君结婚前,咱们的一次谈话吗?”
       “就是我劝你结婚那一次?”孙中山迷惑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助手,“那次谈话怎么了?”
       汪精卫也叹一口气,又摇摇头:“唉!不怎么。全怪我,从开始到现在,全怪我自己。”
       接着,汪精卫便把自己当初并不喜欢陈璧君,为躲避她那过热的追逐,两次不辞而别,在香港隐居时期如何与方小姐相识、相爱,相约“永不相忘”,刺杀摄政王未遂入狱,身体遭监禁,感情如何被陈璧君俘虏,出狱后偷偷去会方小姐,千方百计躲避陈璧君,以至被逼成婚,婚后,不仅觉得失去了自由,还觉得感情遭到强奸,在法国期间,如何遇到方小姐,重温旧情,如何在方小姐的督促鼓励下回国,如何与陈璧君同床异梦,吵架拌嘴,回国后,又如何在陈璧君面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在方小姐身边又如何得到安慰,得到补偿……直说到今天光孝寺的这场闹剧。
       孙中山听了汪精卫这一大串悲欢离合的故事,先是同情地点点头,随后又苦涩地摇摇头:“唉!酿成这场悲剧,也有我的责任。我不该乱点鸳鸯谱!”
       听到孙中山这么说,汪精卫慌忙摇手说:“不!不!先生千万不要这样说。”随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怪我当时优柔寡断,想以婚姻这种形式来报答她对我的救命之恩;怪我日后当断不断,情意绵绵,心里总也抹不掉方小姐的影子。”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还是想想今后吧。”孙中山试图把话题拉回来。
       汪精卫仍在为当初自己坐失良机,错过姻缘而懊悔:“先生,俗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真的忘不了方小姐。我曾把她比做我的太阳,离开她,我真不知该怎么生活……”
       孙中山听出汪精卫话里的意思,马上截断他的话茬儿说:“民间有句话叫做:‘当断不断,必遭其乱’。大丈夫不可过于沉溺于儿女之情当中,何况你现在已是党国要员,凡事要考虑大局,要注意影响!”
       汪精卫听了孙中山这些话后,不再说什么,只是说了声:“先生的话,兆铭记住了。”便退了出来。
       宋庆龄扶陈璧君进了内室,先扶她躺到床上休息,随后便坐在床沿儿上,一边给她轻轻地按摩,一边委婉地劝慰她。先劝她凡事不要冲动不要太伤心,太生气,要注意身体;待陈璧君安静一点以后,宋庆龄委婉地说:“天下做人难,做妻子难,做名人的妻子更难。不仅要照顾好他的起居生活,做他事业上的内助,还得做他感情上的知音!”
       陈璧君叹口气,颇有同感,说:“是啊,为追随他,我不惜十几岁就背井离乡,东渡日本,不惜出生入死,不惜搭上我老爹在槟榔屿的半壁家园,不惜放弃优裕的生活,颠沛流离。我把我们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压到他的身上,可,可他从来就没对我有过真情!”
       宋庆龄进一步说:“感情,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东西,不是用金钱、性命等有形的东西换来的,要双方的理解、相知、相容,而不断加深。特别是夫妻之间,理解和宽容最为重要。”
       “理解和宽容?”陈璧君开始听出来宋庆龄是在婉转地说她今天大闹光孝寺不妥当。陈璧君受不了了,她打断宋庆龄的话:“俗话说:‘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这男人,都是一样,你今天让他一寸,明天,他就要进一尺。夫妻之间,什么都能理解,能宽容,唯有这感情上的事,一分一毫也不能让。”她的嘴向来不让人,并不因为宋庆龄是孙中山的夫人,而少说半句,少些锋芒。
       陈璧君拉汪精卫去见孙中山,原本是想让孙中山和宋庆龄出来,为她出气撑腰、作主,压制一下汪精卫,促使他回心转意,一心一意地和妻子、儿子过那和和美美的家庭生活。可出乎意料的是,孙中山没有明确表态,没有指鼻子剜眼地训斥汪精卫;宋庆龄更是模棱两可,倒是婉转地露出一些对汪精卫的同情,还有些说她不够冷静,缺少涵养,没有肚量的意思。挟制汪精卫的法宝没有找来,反到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她越发恼火、生气,越发感到窝火、憋气、委屈!
       真想找个什么借口,找个对象发泄一番。
       这天上午,廖仲恺夫人何香凝,听说他们夫妻吵架的事,过府来劝慰。
       一见面,陈璧君就拉着何香凝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何大姐呀,你妹妹过得好苦啊!这么多年,我为他把全家的生命、财产全都搭上了,可是他,他却……我们名义上是夫妻,可他,一直都没拿我当回事儿!我真不明白,我花好几年的心血追求到的自由婚姻,还真不如你和廖先生的旧式夫妻和美!”
       廖仲恺和何香凝的婚姻与孙中山和卢氏夫人的婚姻一样,是父母包办的。1897年他们在广州结婚以前,连一次面都没见过,完全是听凭媒妁之言,任老天安排的。可他们是幸运的,幸福的。当时,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帝国主义的瓜分狂潮使清王朝统治下的中国,完全坠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泥坑。面对民族深重的灾难和屈辱,这对新婚夫妻在“爱国”二字上找到了共同志向和共同的语言。他们和当时的许多爱国青年一样,竭力向西方学习救国救民的真理和寻求革命道路。1902年何香凝拿出自己的陪嫁,资助廖仲恺东渡日本留学;不久,她也冲破家庭的重重阻力,到东京与丈夫团聚,共同探求救国救民的道路。他们很快结识了朱执信、胡汉民、黎仲实、汪精卫等一大批有志救国的青年,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时局,商议救国良策。孙中山到日本之后,他们夫妻多次前去拜会。1905年同盟会成立时,他们夫妻双双成了最早的同盟会员,廖仲恺被选为外务干事,兼管财政,被人称为孙中山的钱口袋;何香凝则主动肩负起革命“管家婆”的重任,孙中山一直称她为“奥巴桑”。二人为追求共同的革命理想,而情投意合,互敬互爱,成为革命队伍中幸福美满的一对情侣。
       何香凝听陈璧君这么说,为她解释道:“我和廖先生只是旧式婚姻千百对不幸者中的幸运者。我们的婚姻形式虽是旧的,但内容却是全新的,我们在婚后的共同追求中,建立了全新的感情和男女平等的婚姻观念。对于婚姻,还是自由恋爱的新式婚姻幸福美满的概率高。”
       陈璧君仍然十分委屈地流着眼泪:“姓汪的没有良心,胡作非为;我蒙受了莫大的屈辱,孙先生和夫人不但不为我撑腰作主,反倒拐弯抹角儿地派我一身不是!”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我看在这里没处去说理。孙先生休了原配夫人,与宋二小姐结合在一起,那姓汪的早早晚晚还不得把我休了……”
       听陈璧君越说越不像话,何香凝赶紧截住她的话茬儿:“可不能这么说,可不能这么说。这可是看扁了孙先生,委屈死了宋二小姐。孙先生和卢氏夫人、宋二小姐的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三个人,个个都是令人敬慕的好人……”
       陈璧君一听何香凝在她面前讲起了宋庆龄的好话,心里虽不服气,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就给客人来个东西耳朵南北听,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等何香凝讲完了,她突然对何香凝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只管说。”
       “求你为我画一幅画。”
       何香凝笑了:“你可真怪,要我的画,还要说求。要我画什么?”何香凝不仅是出色的革命家,还画得一手好丹青,孙中山、黄兴等革命领袖的房里大都挂着她的画。
       “你给我画一幅‘猛虎雄风图’!”
       “你也喜欢我画的虎?”
       “何止是喜欢,我还要化做一只猛虎,又凶又恶的大老虎,抖雄风,放虎音,祛邪气,震四方,让那些娼妇贱人闻风丧胆……”陈璧君说着说着又踢翻了醋瓶子。
       何香凝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你不用变,外面就传说你是只雌老虎了……”
       “你……”陈璧君一下子把脸子沉下来。
       何香凝自知失口,慌忙掩饰:“开个玩笑,开个小小的玩笑。”随后挽起袖子说:“拿纸、笔来,我给你画便是了。”
       陈璧君拿来了文房四宝,何香凝铺纸挥毫,泼墨点染,勾勾画画,刷刷点点,大写特画起来,不一会儿,一幅大写意便画好了。
       陈璧君仔细一看,画面上不是她要的大老虎,而是一个秃头、大耳、大肚皮的弥勒佛像,便说:“我要你画老虎,你怎么———”
       何香凝笑着说:“这个弥勒佛,法力无边,比一只老虎厉害多了。我再题上两句词,就更好了。”何香凝说着,蘸墨挥洒,在画面的右上角写下了两行小字:“笑口常开,益寿延年,长命百岁;大肚能容,不高而高,万人景仰。”
       “你也说我小肚鸡肠?”陈璧君又是老大不高兴。
       “我是想说,夫妻之间相互理解,相互谅解,婚姻之树才能常青……”
       “你不要说了,反正是你们一帮人串通起来,整我一个。姓汪的与那小娼妇伤风败俗、大失官体不说,反倒都说我的不是,我非要和那个小娼妇斗个山高水低、你死我活不可,决不让汪精卫从我手里被人抢走!”陈璧君又狂躁起来。
       何香凝还想再劝,可她大吵大闹,横竖不听,也只好作罢。
       “放屁!”陈璧君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难道你的老婆让人偷了,你还会与那奸夫去增进感情!”
       陈璧君从小由她那阔佬爹爹宠着,养成了刁蛮、骄横的性格,凡事都得占上风,从不吃亏。如今自己苦苦追求了十几年才得到的丈夫,竟然被柔弱的方小姐给“偷”了;自己如火如荼爱着的丈夫,竟敢对自己不忠,这还了得!那天大闹光孝寺,本想是捉双拿对,当场搞臭方君瑛,没想到,方小姐悄悄地溜掉了;她拉着不忠的丈夫去找孙中山评理。本想借助孙中山吓一吓汪精卫,没想到,孙中山不但没有严厉地批评汪精卫,反倒自责当初不该乱点鸳鸯谱;宋庆龄、何香凝等都流露出对她的责备之意。闹了半天,她自己倒弄了个没打着黄鼬,反落一身臊!她闷在家里,越想越憋气,越想越委屈,越想醋劲越大,越想怒气越冲,越想妒火越高,直憋得她肚里着火,七窍冒烟,整个躯壳就像一颗填满了炸药的地雷,要爆发,要炸响。
       这天上午,她叫来了妹夫褚宜民、弟弟陈昌祖、侄儿陈春圃和几个侍卫,要到执信中学去检查工作。褚宜民跟随汪精卫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的大姨姐的脾气,当然也知道陈璧君去“检查工作”是为了什么。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小舅子、陈璧君的弟弟陈昌祖叫到隔壁小屋子里:“二弟,执信中学去不得。大姐到那里肯定是去找方小姐的岔子,这样的事,闹得大了对姐夫、对大姐、对方君瑛都不好,咱们劝劝大姐,别去了。”
       陈昌祖回到客厅,按刚才和褚宜民商量的意思,委婉地劝慰陈璧君。陈璧君不等他说完,就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二弟,你也真把大姐看扁了。我也是走南闯北,革命十几年的老革命,什么事没见过?什么苦没受过?什么亏没吃过?放心吧,大姐的肚量大着哩!这点点小事,无所谓,你们只管随我去!”陈璧君装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平静,“我是去检查工作,绝不涉及那件事。”
       执信中学校园的西跨院里,有一幢西式平房,一溜五间,正中一间就是校长陈璧君的办公室。这里虽然不像孙中山办公的小院那么豪华壮美,戒备森严,却也清静、雅致,有种学校所特有的斯文气。陈璧君的办公室,是校园里设施最好的房子。室内有一张很宽大的办公桌,一张高靠背的皮转椅;办公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一部黄铜座的电话机,还有一只小台钟和一朵海石花。陈璧君常把自己比作海石花,以显示自己,虽不比鲜花美丽,却志坚如磐,经得起大风大浪,每到一处,桌上必摆一块。正面墙上挂着汪精卫亲笔写给她的一首诗:
       我如飞雪飘无定,君似梅花冷不禁。
       回首时情深院里,满裙疏影伴清吟。
       诗写得句句缠绵,字写得个个圆润,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夫妻情深似海。墙边有沙发、小几、报架和一个镶着玻璃的书橱,尽管她平时不看什么书,里面也摆了好几摞各色的书刊。整个办公室,十分整洁,只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陈璧君开始检查工作,命人把方小姐叫到校长办公室。
       方小姐自那天光孝寺脱身之后,心里总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预感到,有一场大的风暴将朝她袭来,一盆盆污水将向她头上泼来,一个个白眼将向她扫来。她真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更担心这几天,汪精卫要受陈璧君的窝囊气。她心里咚咚咚地敲着小鼓走进陈璧君的办公室,一见屋里除了两个卫士之外,余下的都是陈璧君的娘家人,马上意识到,陈璧君要和她算帐了。说来也怪,这时的方小姐反倒镇静下来了,先向陈璧君行个鞠躬礼,问一声:“校长好!”随后,又逐个和褚宜民等人打招呼。
       陈璧君还真像来时所说的那样,表现出宽宏大度,见方小姐进来,也像往常一样,笑着点点头,让她坐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客客气气地问起了工作上的事。就像那天光孝寺的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她们仍然是好朋友一样。
       可是,陈璧君毕竟是个人,而且是个醋劲十足的女人,是个专横跋扈的女人,她容不得别的女人比自己强,更容不得别的女人占有自己心爱的东西。眼见自己的情敌就在眼前,她怎能压得住火、怎能憋得住气!她真恨不得一口把方小姐咬死,咬碎,吞到肚子里,就是再排泄出来变成粪,也不解气!她越看方小姐越来气,越说话越冲,不知不觉说出的话里就冒出了火药味儿。她用白眼斜了方小姐一眼问:“方小姐,这些天够忙的吧?”
       方小姐点点头,轻声说:“又讲课,又备课,还要批作业……
       “还惦记着情哥哥吧?”
       “你———”方君瑛的脸唰地一下,红到脖根儿。
       站在一旁的陈昌祖见姐姐要冒火,忙从后边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襟。
       陈璧君置之不理,一张嘴又喷出一股青烟来:“和情人幽会,很惬意吧!”
       “你———你———”方小姐被这辣味十足的话呛得红了眼圈儿。
       褚宜民见大姨姐越说越不像话,干咳两声,便插了句话,想缓和一下气氛:“陈校长真是平易近人,和下属开开玩笑,最能增进感情,缩短距离……”
       “放屁!”陈璧君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难道你的老婆让人偷了,你还会与那奸夫去增进感情!”
       褚宜民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缩脖子退到一边去了,屋里的人谁也不敢再插嘴。
       陈璧君干咳两声,像是要压一压心里腾腾上蹿的火气,又像是提醒谈话的对像,她将说出更重要的话。果然,她又开口了:“方小姐,你虽是方先生的妹妹,又曾是我的朋友,可这都不能阻止我作出决定。现在,我以校长的身份宣布,你被解聘了。从现在起,你就不是执信中学的教师了。限你三天,离开广州,永远不准再回来!”
       “陈校长,这,这……”方小姐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浑身一颤,十分委屈地说:“陈大姐,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陈璧君冷冷一笑:“你应该明白,你干的好事,还要我一件件地摆出来吗?”
       “我,我没有做什么越轨的事!”方小姐低着头争辩说。
       陈璧君如刀似剑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方小姐:“你勾引我家汪先生,想在孩子身边抢去爸爸,破坏他人家庭,还不算越轨?没臊!不要脸!”话一点破,陈璧君那满口脏话臭话,就像开闸的洪水,喷发的火山,随着满腹妒火醋气,一古脑地宣泄出来。
       方小姐委屈得哭起来:“我,我和汪先生是清白的,是师生之间的情谊!”
       陈璧君在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叉腰,站到方君瑛的面前,就像一条要咬人的母狗,大声咆哮道:“呸!臭婊子,小淫妇,还他妈的清白,真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陈璧君越骂越不解气,越叫越不过瘾,把小时候在槟榔街头撒泼浑骂的本领都使了出来,专拣尖酸、刻薄、侮辱、谩骂的脏话说,字字句句都对不上牙齿了。
       温柔娴静的方小姐,平日极少抛头露面,不光不会骂人,就是听,也很少听到。面对陈璧君这个泼妇,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脏话,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委屈地哭泣,嘴里无力地重复:“反正我与汪先生是清白的,反正我没干越轨的事……”
       陈璧君的大吵大闹,打破了学校沉静的气氛,许多教师、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呼地一下子全围了过来,像在街头看热闹一样,把那间小小的校长办公室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尽管褚宜民和几个侍卫到门外去劝阻,可人们仍然不断地往这里涌过来。
       陈璧君一看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吼得越发上劲。醋劲和怒气,使她失去了理智,再也不顾丈夫的地位和影响,也不管方小姐的面皮和声誉,更不顾自己的校长身份,一伸手推开了窗子,站到椅子上,就像当年演讲一样,对着全校的师生讲起来,扳着指头给方小姐列举了勾引有妇之夫、伤风败俗、破坏他人家庭等几十条大罪,什么娼妇、婊子之类的脏话说了一大堆。任曾醒和方小姐怎么解释、辩白,她仍是大骂特骂,直骂得口喷白沫,天昏地暗。
       这时,汪精卫突然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他正在大元帅府开会,家里的一个丫头,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说:陈璧君到执信中学去了。他料定陈璧君到了那里准没好事,于是,顾不得开会,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分开众人,挤进办公室,劝在那里大发雌威的陈璧君说:“冰如,你这是干什么?先回家去!”
       陈璧君不见汪精卫还好,一见汪精卫,雌威更盛:“好!你来得正好,你们当着大伙的面,对质对质,一对儿不要脸的东西!”
       汪精卫看一眼在一旁委屈得哭成泪人的方小姐,心里一片苦涩;再瞅一眼正发着雌威的陈璧君,一股怒气,直冲心田。他真想一把将这个刁蛮的泼妇揪回家去,可他的手却没有伸出去,只是在另一只手里一个劲儿地揉搓起来,嘴里依然低声地劝着:“冰如,有话慢慢说,先回家去吧!待平下心来,再论是非。先回家吧!”
       方小姐一见汪精卫,心里越发的委屈,双手捂着脸,跑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陈璧君根本就没听汪精卫在说什么,跳下椅子,奔到丈夫的面前,喷着唾沫星子吼道:“你们干那见不得人的丑事,怕见天啊!看那小娼妇掉泪,你心疼了!她跑屋里等你去了,你去呀,去搂着她睡去呀!”
       “你,你———”汪精卫真有些急了,真想一巴掌把她那张臭嘴打哑巴了。可手举到半截,又放了下来,只是气哼哼地说:“你,你,简直不是人!”
       “我不是人?我不好?你不要做人,我干吗还要做人?”陈璧君说到这里,又使出了她的另一种绝活儿,两腿一盘坐到地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吵:“好你个姓汪的,你个没良心的,我陈家为你舍命、舍财,拼死拼活,把你从监狱救出来,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个没良心的,全然不顾,一头钻到那小娼妇的裤裆里!你不爱我,我就毁了你。我不好受,你也别想舒服,那小娼妇更别想得到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决不让你从我手里溜走,决不让你和那小娼妇到一块儿!”
       汪精卫见陈璧君越来越不像话,也发起脾气来。不过,不是对着陈璧君,而是对着褚宜民和那几个卫士:“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夫人送回去!”
       褚宜民和几个卫士不敢怠慢,连扶带搀,好歹把陈璧君“请”出了执信中学。
       陈璧君大闹这一场之后,似乎出了一口气,心里痛快了许多,浑身上下也舒服多了,脸上也云开雾散,有了笑容,走起路来,腰板拔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刚刚得胜班师的大将军。
       回到家里,陈昌祖大着胆子说:“大姐,今天这口气是出了,可这事闹大了,万一姐夫真的跟那女子好起来,跟你离婚……”
       陈璧君不屑一顾地笑笑,满有把握地说:“放心吧!姓汪的有盛名之累,再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提那两个字。”
       “可今天,你这么一闹,搞得满城风雨,他声名狼藉,名誉扫地———”
       “没问题,他甩得掉盛名之累,却甩不掉他那优柔寡断的娘们性子,离了咱娘们,他寸步难行!”
       第二天一大早儿,汪精卫刚要起床,就听有人把街门擂得山响,他以为是发生了什么突然事变,赶紧穿衣下床,才到当院,门口的卫士喘着粗气跑进来报:“方,方小姐,方小姐……”
       “快说,方小姐怎么了?”汪精卫一听,先是一怔,马上意识到方小姐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
       “方小姐,方小姐上吊了!”
       “什么?”汪精卫眼前一黑,身子三摇两晃,险些栽倒。
       “刚才执信中学的工役来报说,方小姐在宿舍里上吊了!”
       “君瑛,是我辜负了你啊!”汪精卫像是上满弦的机器,拖着三行鼻涕两行泪,一溜旋风般地朝执信中学跑去。
       汪精卫一路哭着奔进方小姐的宿舍,在工役的帮助下,把方小姐的尸体放下来,也顾不得曾醒和众教师在场,一下子扑到方小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君瑛啊君瑛,你死得好窝囊啊!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啊!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真情,是我辜负了你啊!你等等我,等等我,我随你来了!咱在阳世不能成夫妻,到了阴间,你可要等着我啊……”直哭得泪雨滂沱;直诉得字字含情,句句有意;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哭得在场的人无不动情,无不落泪;直哭得泪也干了,嗓子也哑了,他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哭!
       方小姐的嫂嫂曾醒,擦擦眼泪走过来:“汪先生,节哀吧,您能在君瑛的床前流下一串鼻涕,她那还没走远的灵魂,会感激你的。你能有这样的爱心,她当含笑九泉了……”曾醒的话没说完,自己又哭了起来。
       大家又悲悲切切哭了一回,曾醒再次扶起汪精卫:“汪先生,这是君瑛临走前留下的!”说着把三张白纸笺递到汪精卫的面前。
       汪精卫擦擦泪眼,接过纸笺一看,是三封遗书。
       第一封是写给他的:“……无形之精神之爱,亦不能维持,与其寂寞于他年,何如死之于今日!”
       第二封是写给陈璧君的:“……妹不辞一死,所以明其志也。”
       第三封是写给嫂嫂曾醒的:“……责任存在,千万珍重!”
       汪精卫看罢,仔细地折好,掖在怀里,随后,又一次扑到方小姐的尸体上,大哭起来:“君瑛,我的太阳,你,你,你好糊涂啊!你好软弱,好冤枉啊!”
       汪精卫和曾醒等人这里正悲悲切切地为方小姐料理后事,忽听得一串女人的哭嚎声由远而近,直朝这里奔来:“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当姐姐的对不起你呀!”陈璧君哭着闯进门来,一见汪精卫也在这里,她哭得更欢了:“我的好妹妹,你,你,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太没有姐姐味了!”
       汪精卫见陈璧君来哭灵,先是一怔,随即马上止住哭声,站起身,板起脸对陈璧君说:“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了。君瑛的死,你要负责任!”说完,一甩袖子出门去了。
       
       曾醒和学校里的几个教师,也先后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陈璧君和带来的丫头。她觉得好不尴尬,可又不好马上走开,只好在那里没盐没醋地干咧咧。
       陈璧君从学校回到家,就四处寻找汪精卫,她倒不怕汪精卫像方小姐一样上吊自尽,只是觉得自己逼死方小姐做得太过火,怕汪精卫因此而不再理她,不再爱她,更怕汪精卫以此为由提出和她离婚。她想尽快找到他,向他认个错,求他原谅自己,求他到方小姐的灵前代她请罪,求方小姐宽恕她的罪过……
       这时,汪精卫正在书房里,脸上的泪,一个劲地往下掉,全都滴到砚池里,手里的墨条,就着泪水,一圈一圈地磨着,砚里的泪墨越研越浓,汪精卫心里的悲哀越积越重。他忽地抓起大笔,刷刷点点,疾书起来:
       红颜知己,旷代难逢,可怜磨难重重,万古和流新血泪;
       白日盟心,他年有约,太息恩情渺渺,三年永系旧精魂。
       陈璧君悄悄地走到汪精卫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流泪,看他疾书挽联。这时的她,再也没有了昨日的雌威,没有了昨日的妒火,没有了昨日的刁蛮,倒是显出了少有的胆怯,等汪精卫写罢,放好笔墨,才嗫嚅地说:“兆铭,都是我不好,铸成今日大错!”
       汪精卫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收拾起挽联到客厅去了。她又跟着到客厅,站到汪精卫的身边,低声下气地说:“我只想出出气,没想到……没想到……”
       汪精卫这次没有走,可仍是没有说话,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都是我不好。我一定,一定把方小姐的后事办好!”陈璧君继续说。
       “你以为办好她的丧事,就能洗净你的罪孽吗?”汪精卫没好气地说。
       尽管汪精卫说的话不好听,陈璧君仍然十分高兴,因为他毕竟又理她了,又和她说话了。她从这句话里看到了希望,听出了转机,马上接上说:“我知道这样于事无补,可多少能使我的良心得到一点安慰!”
       “你还知道天下有‘良心’二字?”汪精卫的火气仍然不小。
       陈璧君低眉顺眼,低声说:“兆铭,我对不住君瑛,也对不住你!可过错犯下了,不可挽回,你要是有气、有怨,就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还爱我,就是让我去死,我也毫无怨言!”
       听了这话,汪精卫心里好不是味儿,把手一挥,像轰猪赶羊一样:“去!去!去!亏你还有脸说。从今后,我谁也不会再爱!”说完,转身走出客厅,直奔执信中学方小姐的灵堂而去。
       夜深了,守灵的曾醒和几个教师都回房睡去了,灵棚里只剩下汪精卫和两个工役。汪精卫对两个工役说:“你们也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和君瑛呆一会儿。”
       两个工役去后,四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院子里寒风嗖嗖,冷冰冰的雨点,在悄然飘落,左右的房里虽都亮着灯,可院子依然是那么冷森森的。汪精卫双手托腮,坐在方小姐的灵前,望着灵前那盏随风摇曳的“长明灯”,呆呆地出神,任凭夜风吹,任凭冷雨打。一动不动,似乎变成了木头人。
       他直直地望着那盏“长明灯”,他是多么希望此灯真的长明,永不熄灭啊!他望着,呆呆地望着,忽然,灯光一跳,扑楞楞开出一朵花来———是一株含羞草,粉红粉红的花朵,像是姑娘的俏脸儿。灯光一摇,花旁长出绿茵茵的叶子来,长圆形的小叶,顶在叶柄上,密密实实,把那粉红的花朵高高捧起,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他想采一朵献给故去的心上人,可手还没抬起来,那密密实实绿莹莹的花叶,就自动合拢起来,低垂下去,那粉红粉红的花朵也缩进叶丛,粉面低垂,像个腼腆的姑娘见了情人,羞羞答答,忸忸怩怩,悄悄地躲藏起来。汪精卫后悔地摇摇头,自语道:“多美的花啊,她为什么又这样羞羞答答呢?”两眼仍望着那跳动的灯光出神。
       灯光一闪,刚才那株好看的含羞草又出现了。“啊,多美的花啊,对!就这样,鼓起勇气,直面人生,不要怕羞,不要忸怩……要学腊梅,傲霜斗雪;要学刺玫瑰,自己保护自己。”汪精卫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眼前的花朵说。
       灯光又是一跳,眼前的含羞草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含情带羞地朝他走来,款款地走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心上人,是他心中的太阳———方小姐。她依然还是那样温柔,还是那么深情,还是那么含蓄,还是那么令人神往……只是今天,她脸挂泪珠,眼含悲愁。他看清了,方小姐不是从地上走来,而是从天上飘来,像一朵彩云,像下凡的天女,袅袅婷婷,缓缓降落,两条长长的裙带,就像两道七彩的长虹,就像从天而降的银河。她向着他飘啊飘啊,落啊落啊……眼看就要落进他的怀抱,可她,突然落到那个莲花状的台灯上,不动了,直直地望着他,眼里闪动着泪光,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有深情,有爱恋,有悲愁,有凄苦,有怨恨,有向往,有期待……他见她站在莲花台上不动了,心里有些着急,站起身,张开双臂,“来呀,君瑛,大胆些,勇敢点,不要羞羞答答……来,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站在莲花台上摇摇头,苦苦一笑,说道:“无形之精神之爱,亦不能维持,与其寂寞于他年,何如死之于今日!”说罢,留下一个深情的微笑,转身拂袖,驾起祥云,就像那奔月的嫦娥,飘然归天去了!
       “你等等,你等等,你等等我啊———”汪精卫急得喊了起来,恨不能肋生双翅追上天去!
       “兆铭,我来了,我在这里,我来了!”一双热乎乎纤细细的小手,把他揽进怀里。这是一个温暖、柔软、馨香的怀抱。他像一个饿极了的婴孩,在这散发母性馨香的怀抱里,尽情地寻觅,尽情地吸吮!
       突然,一股强烈的糊焦味冲进他的肺腑,直呛得他连声咳嗽,险些一口气没能上来。他被呛醒了,睁开双眼一看,站在他面前搂着他的,不是他的方小姐,而是害死方小姐的陈璧君。那股糊焦味,就是她在灵前烧纸发出来的。
       汪精卫把脸一沉,冷冰冰地说:“深更半夜,你来干什么?”
       “我,我,”陈璧君慌忙从身边提起一个饭盒,捧到汪精卫的面前,“我,我来给你送饭。夜深了,天又凉,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我怕……怕你顶不住,给你送点鸡汤暖暖身子!”
       汪精卫这时哪有心思吃什么鸡汤,抬手推开饭盒,没好气地说:“去!去!去!走开!你在这里君瑛会不安的!”
       “不!不!不是这样。我已经向方小姐认过错,请过罪了!”
       “请罪,认错就算完了?君瑛原谅你,我也不会饶过你!你逼死了君瑛,就等于杀死了我的心,我永远不会饶恕你!”汪精卫恨恨地说。
       陈璧君见汪精卫火气并不见小,便不再求他。一转身把饭盒供到方小姐的灵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起来:“没走远的好妹妹,你再回来劝劝他呀!我想替你尽心照顾他,可,可他不让啊,你再回来劝劝他吧!”
       汪精卫走过来,一把拉起陈璧君:“方小姐刚睡着,你嚎什么?去!去!走开!走开!”
       陈璧君委屈地说:“是方小姐怕你哭坏了身子,要我来,要我来照顾你的,来劝你的……”
       “胡说,方小姐再糊涂也不会让吃人的母老虎来照顾我!”
       “就是刚才,我在家里为她祈祷,向她请罪的时候,她显灵现身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妹不辞一死,所以明其志也。’我说,我误会了你们,铸成大错,求她原谅。她便对我说,只要我能替她把你照顾好,她在九泉之下就原谅我,还说让我给你烧点鸡汤送来!不信,不信你问问还没走远的方小姐!”说罢,她又趴到地上哭起来。
       汪精卫听了这些,将信将疑:“君瑛啊,我那善良的君瑛,天真的君瑛,你真的相信魔鬼能立地成佛?你太善良,太天真,太相信幻想……”
       陈璧君仍然趴在地上哭个没完:“我那屈死的好妹妹啊,我想按你的话做,他就是不让啊!你都原谅我了,他还不依不饶啊!你快回来,替我说句话吧!”她一边哭诉,一边偷眼朝汪精卫的脸上看。
       
       汪精卫似乎和方小姐的在天之灵商议好了,这时,一拍大腿,坐到灵前的条凳上,对陈璧君说:“你先起来。你若答应我的条件,我便喝下这鸡汤;如若不然,我就绝食七天,和君瑛同赴黄泉。到时,双双变做厉鬼,拿尽你这样的妒妇小人!”
       陈璧君一听这话,心里一阵高兴,慌忙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到汪精卫的面前,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准备接受老师的训斥一样。
       汪精卫轻轻咳嗽两声,扳起指头说:“第一,方小姐的后事,由你全面操办!”
       “好!好!一定大办!”陈璧君马上应承。
       “慢着。”汪精卫打断了她的话,“这后事,分两步办。第一步,宣布我和君瑛正式结婚,先办喜事,成全她生前的愿望。第二步,以汪夫人的名份出大殡,办好丧事。”
       “这,这……”陈璧君一听这条件,心里醋海一动,眉头不由皱了一皱,可转念一想,反正方小姐已经死了,还是实际一点吧。于是,把头点了点,应承道,“好,就照你说的,先结婚,再出殡!”
       汪精卫伸出第二个指头:“第二条,君瑛的灵柩埋进汪家的坟地,她生前没成汪家的人,死后要成汪家的鬼。”
       陈璧君听了第二条,心里头又是一动,心想:这样一来,自己死后岂不连个坟穴都没有了?要不,也只能排在方小姐的下首……转念一想,反正人死万事休,埋在哪里都一样!于是,她又点了点头:“好!就照你说的,请方小姐的亡灵入汪家坟地。”
       汪精卫伸出三根指头:“第三条,从现在起,你辞去执信中学校长的职务,由君瑛的嫂嫂曾醒接任;聘请君瑛的妹妹君碧来校接替君瑛任教;聘请君碧的丈夫、曾醒的弟弟曾仲鸣为我的贴身副官。”
       陈璧君听了这第三个条件,心里更是不安,心念乱转:这样一来,方家的势力岂不就把我压下去了?今后自己只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同时心里另一个声音对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她又应承了下来:“好!就照你说的,从今日起,我引咎辞职,请曾醒接任校长,请君碧小姐来校任教,请曾仲鸣先生任你的副官!”
       陈璧君用鼻子轻蔑地“嗯”了一声:“这个蒋介石,搞女人可算得内行高手,家里甩了一个,脚下踹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眼睛还盯着一个……”
       方小姐去世之后,汪精卫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把方小姐珍养的一盆含羞草,搬回家中,每天浇水、施肥、晒太阳,常常望着她出神,流泪。他把原来私藏的一张方小姐的全身照片,特意放得大大的,挂在卧室的正面墙上,常常对着照片出神,对着照片说话;常常一个人跑到执信中学,跑到方小姐住过的屋子里,睡到方小姐曾经睡过的床上……
       汪精卫的这些举动,当然逃不脱陈璧君的眼睛,可能汪精卫也不想躲避她,或者就是有意给她看的。不管怎样,这时的陈璧君自知逼死方小姐情理难容,对汪精卫的这些举动,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一忍了之,有时还装出真心悔过的样子,帮助浇浇那株含羞草,擦一擦方小姐的像框。在汪精卫面前,也尽量装得温柔、娴静,常常亲自做些帮他宽衣、沏茶之类的小事,以示亲近,以示悔过。尽管两人心里都憋成个大疙瘩,可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平静安生。
       1924年,黄埔军校正式成立了,汪精卫被任命为军校党代表,搬上了黄埔小岛。
       当时,正处于革命的高潮时期,全国各地的青年从四面八方赶到广州,赶到黄埔。整个黄埔小岛风云际会,革命的空气非常浓厚,黄埔军校的校歌,时时在小岛上空回荡:
       怒潮澎湃,红旗飞舞,
       这里是革命的黄埔,
       ……
       革命工作占去了汪精卫的大部分时间,开会、演讲、作报告、筹划办校事宜……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可他仍忘不了他的方小姐,忘不了那株含羞草。稍有空闲,就回到旧日的温柔梦中,就到旧地、旧景中去寻觅旧日的情景。
       陈璧君本来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随汪精卫搬上黄埔岛之后,虽然没人请她在军校里担任什么角色,可她却天天在军校和教官住宅之间跑来跑去,今天找这帮学员谈谈,明天找那个教官聊聊,不是帮助汪精卫搞些宣传鼓动工作,就是跑到学员食堂,拿出些钱给学员们添几个莱,改善一下伙食。一时间,黄埔岛上,人人都知道有个陈璧君,都尊称她:“汪师母”、“汪夫人”。
       这天上午,天气晴和,风和日丽。陈璧君一路哼着小曲,沿着去军校的小路高兴地走着,忽地看到对面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校长官邸走出来。她修长适度的身材,体态丰腴,步履轻盈,显示出一种中年女子特有的风韵。陈璧君这时似乎受了刺激,只要是看起来顺眼的女人,她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她不禁放慢了脚步,那女人走得近了,她猛地记起了这个女人。
       “哎呀,真是山不转水转,这不是阿巧姐吗?”
       不错,这位领着小孩的妇女,不是别人,正是12年前在上海拿出全部首饰资助她的姚阿巧。
       姚阿巧一愣,看着这个咋咋唬唬的有些微胖的女人,不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了半天,终于也认出来了:“你是,你是当年和黎先生一起去找陈先生的那位陈小姐?!”
       “是我!是我!你的记性可真好。”陈璧君上前亲热地拉住姚阿巧的手:“多亏那次你救助,我们才躲过清兵的追捕,后来又救出了汪先生。”
       姚阿巧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过去的陈谷子烂芝麻,您还总挂在心上。”
       陈璧君郑重其事地说:“要不是你,还真不知有没有我的今天呢!江湖上讲究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对我的帮助,我怎么能忘呢!”
       说着话,陈璧君似乎想起了什么,“哎,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怎么到了这里?”
       陈璧君这一问,勾出了姚阿巧的两行伤心泪。
       原来,陈英士和他的助手蒋介石,一直在上海从事革命活动,经常到姚阿巧的小楼里来落脚、避风。“二次革命”失败后,形势越来越糟。陈英士作为革命党的总务部长,成天忙于串联会党,发展党员,筹款、筹枪等事情,当时正在避难的蒋介石,便成天躲在她的小楼里。陈其美遇难后,蒋介石带着阿巧,躲到新民里十三号的一个亭子间里。就在那天晚上,她被比她小好几岁的蒋介石紧紧地拥在怀里……
       他们虽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却成了真正的夫妻。同居后的生活虽是甜蜜的、幸福的,不过,姚阿巧的心中总有一丝不安,总希望能有朝一日与蒋介石把婚事办了,光明正大地作蒋夫人。
       袁大头死后,蒋介石像从冬眠中醒来的青龙,又活动起来。一面积极与孙中山联系,一面在上海秘密串联武装力量,很快就得到了孙中山的赏识,任命他为高级副官。这样一来,姚阿巧越发不安起来,更加急切地盼望着早日与蒋“吃喜酒”。
       就在她盼望蒋介石,盼望与他“吃喜酒”,盼得眼珠发蓝的时候,蒋介石回来了。不过,他不是回来和她结婚的,而是给她送来了一个孩子。
       姚阿巧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弄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蒋介石告诉她:“这个孩子是我与一个日本女人生的,你就当亲生骨肉抚养吧。”
       那时,阿巧已经三十四五了,虽已嫁过两个男人,却从未怀过身孕,正为自己不能生育而感不安,可巧自己的如意郎君抱来了他的骨血,这下可好了,一种女性本能的母爱顿时洋溢在她的全身,她接过“哇哇”哭叫的孩子,亲了又亲,真有些爱不够!
       从此,阿巧身边有了一个相依为命的儿子———这就是后来的蒋纬国。
       蒋介石在“家”住了没几日,就又离开上海去了广州,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夫君”一去好几年,不见踪影,没有音讯,早把她忘了,与一个比她年轻、貌美,有文化、有教养的女人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女人是谁?是不是现在人们尊称‘蒋师母’、‘蒋夫人’的那位陈小姐?”陈璧君最恨男人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听了姚阿巧的话后,不由勾起了自己的心事。
       姚阿巧望着陈璧君点点头:“是她。我和孩子看看他爹,过几天就走。”
       “怎么?你还要领孩子走?”陈璧君睁圆了惊异的眼睛,不解地瞪着姚阿巧。
       “嗯!这是他爹的意思。”
       “你不能走!”陈璧君愤愤不平地说:“对丈夫,什么事都能宽容,都可以忍耐,唯独这事忍让不得。听我的,跟他斗。他不让你舒服,你也不让他好受!”
       “不。我不行!”阿巧痛苦地摇摇头。
       陈璧君像当初动员妇女参加革命党一样,给阿巧做起了思想工作:“这男人都是得一望二登鼻子上脸的东西,你容他一回,他就想百回,对他们客气不得,非得给他们点厉害的,让他们不敢欺侮咱们女人!”
       阿巧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还是走吧,我没文化,又不善交际,过不惯这里的生活,给他帮不上忙,还得给他添麻烦。”
       “你这人也真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别人抢走了,还主动给人家腾地方,真是的。”
       阿巧认真地说:“只要他过得快活,我怎么都能凑合!”
       “你呀,真是太软弱,太不开化,一切都为他着想,怎么就不想想自己?”陈璧君有些生姚阿巧的气了。
       “陈小姐有文化、有教养,能帮助他做事,比我强,他们在一起……”
       “他们,他们,他们早把你抛在一边,你还在想着他们。”陈璧君说着,叹口气,现身说法式地对阿巧说,“我也曾遇到过你这样的事,也有人想把汪先生从我身边抢走,可我当仁不让,和她们斗争,和她们大闹了一场。虽然闹得过了火,可我还是汪夫人,那个人却死了!决不能让破坏我幸福的人有好下场!”陈璧君越说越来劲,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姚阿巧听到这里,浑身打了个冷噤,不由后退了两步:“不。不。不行!陈小姐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人,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我怎么忍心把她赶走呢?不!不!我不能!”姚阿巧说着话,像躲避瘟疫似的,拉起小纬国赶快跑了。
       “哎,哎———你别走啊!”陈璧君望着姚阿巧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怜。可气。朽木不可雕也!”
       吃罢晚饭,汪精卫又把自己关到卧室里,对着方君瑛的照片开始发呆。
       陈璧君悄悄地走进来,温情脉脉地坐在他的身边。她发现,今天汪精卫的情绪比往常好,并没有完全陷到对方君瑛的思念里,因为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皱起眉头躲开她,还把她那胖胖的手拉了过去。她心里暗暗为自己的软磨计划取得进展而高兴,便想乘此机会扩大战果,把这种盼望已久的温馨气氛保持下去。于是,她又使出了少时的天真样来:“兆铭,今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方君瑛事件后,汪精卫曾发誓一辈子也不原谅陈璧君,可铁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和陈璧君这对“革命夫妻”,天下皆知。再说,即使和陈璧君离婚,方小姐也不能再复生,他又能去找谁呢?何况以前刁蛮、骄横的陈璧君,现在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也变得温柔贤淑起来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她是有功的。今后的政治生活里,也还一样用得着她……这么想着,汪精卫就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不想成天生活在吵架怄气之中,见陈璧君又来讨好逗趣,也就言不由衷地附和起来:
       “遇到谁了?”
       “你猜猜。”
       “男的?女的?”
       “女的。帮过我的忙,曾间接地救过你的命!”为逗引汪精卫的兴趣,陈璧君不住地提示启发。
       “何香凝?”
       陈璧君笑着把头摇了摇:“不对,是不常见的。”
       “那是,那是宋二小姐?”
       陈璧君还是摇头:“不对。不过很接近了,再猜。”
       “那,那,那一定是宋老夫人喽。”
       陈璧君哈哈大笑起来,在汪精卫身上轻轻地擂了两拳:“不对!不对!才要着点边儿,又跑远了。再猜!”
       汪精卫挠挠头皮:“能是谁呢?谁能到这里来呢?”
       看着汪精卫搜肠刮肚的样子,陈璧君坐正了说:“不要猜了,就是挖空心思你也猜不到。”
       汪精卫也笑了,开玩笑说:“莫非她是外星人不成?”
       “告诉你,这个女人,不是别个,就是你的好搭档蒋中正、蒋介石的如夫人。”
       汪精卫说:“你可真会逗闷子。我当是什么神秘人物呢,闹了半天就是我一天见三遍的陈小姐。”
       陈璧君一听汪精卫把陈洁如说成是蒋介石的如夫人,大笑起来:“你这个党代表,好官僚,硬把人家的三房说成是如夫人。”
       汪精卫一怔:“什么?陈小姐是蒋先生的三房,那二房是谁?”
       陈璧君觉得关子卖得差不多了,就把下午遇到姚阿巧和小纬国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完之后,长长叹口气道:“这个阿巧,也真是的!”说到这儿,她看了汪精卫一眼,怕引起他不高兴,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汪精卫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分感慨地说:“是啊,阿巧是很可怜,可陈小姐确实比她强,陈小姐可说是中正的贤内助呢!温柔、贤慧,有文化,有教养,工于心计。”
       陈璧君不以为然,把嘴一撇说:“一个青楼妓女有什么了不起的,强中更有强中手。人家蒋先生又看上比陈小姐更好的了!”
       汪精卫笑了:“我知道,你是说他又在追求美龄小姐?”
       陈璧君用鼻子轻蔑地一“嗯”,“这个蒋介石有无真才实学暂且不说,这搞女人可算得内行高手,家里甩了一个,脚下踹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眼睛还盯着一个,无耻的色狼!”
       汪精卫听了陈璧君这一串骂人的话,半天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才改换口气说:“不过,蒋先生倒真是党国难得的人才。在我们革命党人中,真正进过保定军校,又在日本学过军事、考察过苏俄战争的唯他一人,在军事上也确实真有两下子,才来黄埔不久,便显示出卓越的组织、指挥、领导才能,实在是党国之栋梁。”
       谈到政事,陈璧君从来不肯屈从任何人,尽管是在特殊时期,也是一样。她截住汪精卫的话头:“看他对待女人朝三暮四的样子,在政治上也难成正人君子,恐怕也会是袁大头似的一代奸雄!”
       汪精卫听陈璧君这样说他的同事,心中虽有些不快,却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何以见得呢?”在他与蒋介石共事几个月来,蒋对他还算尊重,总是党代表长、党代表短地叫个不停,办事也常常与他商量,有些事即使不商量,办得也有板有眼很是圆满。他对蒋介石的工作总的说是满意的,只是隐隐感到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威胁着他。今天听陈璧君这样说,心里不禁动了一动,十几年的夫妻生活告诉他,陈璧君在政治上是很有些眼光和手段的,有些时候比他这个“老资格”的革命家,还要高明。因此,也想听听她对蒋介石的看法。
       “我和蒋介石并无什么交往,只不过是见面点头而已,我只是凭着女人特有的感觉,凭着她对几个女人的态度而得出的结论。你想想看,他对毛夫人、姚阿巧、陈洁如,哪一个不是用得着时花红叶绿,千般恩爱,万般好;用不着时,则当做狗屎一堆,踩都不踩一脚。现在怀里搂着陈小姐,又去追宋美龄。这样的人,在政治上也会用同样的手段的。和他在一起,你要多长个心眼儿才好!”
       汪精卫对她的话似乎听了进去,深深地点点头,像是在认真地想着什么。突然说:“听说蒋介石为宋美龄的事,求过孙先生和孙夫人。”
       “求过。”陈璧君脸上显出不屑一提的神色,“那种人,脸皮可厚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不过,据我所知,那次他去求孙先生,碰了一鼻子灰。”汪精卫自方小姐自杀之后,第一次和陈璧君谈起了男女之事。
       陈璧君听了汪精卫的活,接着说:“蒋介石在这方面可有恒心呢!听说这几年他一直咬着没撒嘴,兴许有门儿!要是那样,这个人就更得提防了!”
       
       汪精卫像是累了,又像想起了什么,往床上一躺,叹道:“唉!情场常失意,仕途多坎坷,唯有睡觉好!”随后,便不再说话,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花纹,去想自己的心事。
       宣布之后,全场为之一惊,伍朝枢也觉得奇怪,重新数了一遍选票之后,又高声报告:“发出选票十一张,收回选票十一张,选举汪兆铭的十一票。”
       1924年10月,直系将领冯玉祥在革命形势的影响下,发动北京政变,推翻了以曹锟、吴佩孚为首的北洋军政府,把退位的清朝皇室赶出了紫禁城,北方出现了冯玉祥、段祺瑞、张作霖三派的联合政权,三派同时电邀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
       汪精卫以孙中山“中文秘书”的身份,全权代表孙中山先行北上,与冯玉祥、段祺瑞、张作霖的代表交涉,为孙中山北上做准备。
       汪精卫刚走,陈璧君紧踩着汪精卫的脚印便追到天津,住进了汪精卫下榻的张园行馆。她除了盯着他是不是幽会类似方君瑛一样的张小姐、李小姐之外,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这次北上非同小可,对汪精卫及她本人在政治上出人头地都非常关键,怕汪精卫优柔寡断,痛失良机,把新政权里的高官肥爵丢给了别人。汪精卫对她的到来,并不反感,或者说正盼望她来。尽管在夫妻感情上,他们貌合神离,有名无实,可在政治活动中,她却是他的助手,他的高参。有许多事情他愿意和她商量,特别是这次北上责任重大,更想得到她的帮助。
       孙中山久居气候温和的南方,隆冬时节来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方,气候不适,再加上舟车劳顿,访客、演讲十分疲劳,到达天津的当天夜里,就突然发冷、发热,肝部剧痛,一病不起。
       孙中山身患重病,随行的革命党人个个心急火燎。汪精卫守在孙中山的床前,竟有三天两夜没回他和陈璧君住的那个房间。陈璧君虽不是随员,对孙中山的病比随员们还关心,还着急,她三番五次到孙中山的门口去打听:“孙先生好些了吗?”“精神怎么样?饮食怎么样?”她除了关心孙中山的病情,还惦记着更深一层的东西。
       孙中山在天津张园治疗几天之后,病情不见好转,便转到北京协和医院治疗。经名医诊断,孙中山患的是肝癌,是不治之症。这一来,汪精卫更忙了,他不仅要日夜守候,照料病中的孙中山,又要代表孙中山与北京政府的代表办理交涉,主持会议、接待记者、发表谈话、起草文电等等。同时,还要与广州中央联系,不仅要向孙中山报告广州的政治形势,传达孙中山的指示;每天还要向广州的国民党中央报告孙中山的病情,什么睡眠情况、体温高低、进食多少、脉搏次数等等。事无巨细,都由他一人经办。一连几天,他也没到行馆看一眼随同北来的陈璧君。
       孙中山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不能“躬亲庶务”。听了这个消息,陈璧君在行馆中再也坐不住了,她东奔西跑了半天,才把汪精卫从孙中山的病床前拉回到她的寝室。
       汪精卫有些不耐烦:“孙先生病情日重,外面事物繁多,恨不能再分出几个身子来应付,你,你还……”
       陈璧君笑着,把一瓣剥好的桔子塞进他的嘴里。“不要急,事有巨细,不可一把抓。事情要干到点子上。听说,先生已不能‘躬亲庶务’?”
       汪精卫点点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陈璧君:“是啊。”
       “那北方的政务,由谁料理?”
       “孙先生已经指定由我,李石曾、吴稚晖、陈友仁、李大钊组成临时中央政治会议,处理他治病期间的一切政治事务。”
       “你们五人的政治会议,由谁来主持?”
       “这,这个,孙先生没有指定。”
       陈璧君进一步说:“这几个人中,只有你跟随先生时间最长,资格最老,又是这次北上的全权辅佐随员,可要争取主动,多担些责任!”她把最后两句说得特别重。
       汪精卫是何等的聪明,经妻子一点,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称道:“为党、为国定当尽心竭力。”
       汪精卫从陈璧君的寝室出来,急忙奔回协和医院,刚走近孙中山住的特别病房,主治医生叫住了他,对他说:“孙先生的生命恐怕支持不了几天,如欲问先生遗言,应趁早为之。”
       汪精卫对孙中山的病情十分清楚,早就料到,这一天为期不远,可听了医生的活,仍然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拉住医生的手,连连说道:“不,不可能!你不要骗我!你不要胡说!”
       医生推开他的手,无力地摇摇头,转身去了。
       汪精卫望着医生的背影,慢慢地瘫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嘴里不住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中国不能没有孙中山,中国不能没有孙中山!”
       良好的祝愿救不了孙中山。汪精卫以孙中山的亲信、全权辅佐随员的身分,在北京饭店,秘密召集国民党中央北京政治委员会成员开会。
       会上,汪精卫首先向大家通报了医生的话,接着说道:“革命尚未成功,总理生命垂危。我想,在总理临终之前,求他留一个遗嘱,好交付同志遵守。”
       与会的政治委员,都表示赞同。于是,就拟请总理在哪些方面留下遗嘱进行了讨论。有的说遗嘱应该详细,把国民党的大政方针和组织原则都指示出来;有的说遗嘱最好简单一点,不应做过细指示;还有人提出,万一总理逝世,其职务由谁继承,也应在遗嘱中有所交待;有的说遗嘱应由总理亲笔起草或口授,有的说由政治委员会起草,请总理审批签字……七说八不一,讨论半天也没有个结果。最后只得推举汪精卫代表政治委员会和孙科、孔祥熙、宋子文等亲属一起到孙中山的病榻前,正式向孙中山提出立遗嘱的事。
       这时,孙中山已经很虚弱,但神志还十分清楚。汪精卫等人向他提出立遗嘱的请求之后,孙中山眼含热泪,望着眼前的同志、亲属,轻轻地摇摇头:“我生是有话说的,我死便由你们做。不必说了。”
       汪精卫等人再三恳求,他才点点头,让汪精卫根据这次北上时的一些谈话及他平时倡导的必须唤起民众、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等思想,先整理一个草稿,再由他审定。
       不一会儿,汪精卫拟了一份遗嘱草稿,再次凑到孙中山的近前,低声说:“先生,我按您的意思,草拟一稿,请您一一听清。先生如肯赞成,即请签字,当作先生语;如不赞成,亦请别赐数语,我可代为笔记。”
       孙中山微微点头道:“你试读之。”
       汪精卫轻声念道:“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是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予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孙中山听罢,点头表示同意,连说:“好啊,我甚赞成。”
       这时,宋子文又过来请示说:“先生对党务已有训诲,家嘱则何如,亦可以数语为法否?”
       孙中山又请汪精卫代为起草,仍由汪精卫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余之儿女,已长成,能自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此嘱。”
       孙中山听罢,又点点头,表示赞成。
       随后,汪精卫将遗嘱的手稿和墨水呈上。孙夫人含泪托起孙中山的右手,捏住墨水钢笔逐一签上“孙文”二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孙中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口中反复地呼喊:“和平、奋斗、救中国。和平、奋斗、救中国……”呼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伟大的民主革命家,一代巨人孙中山先生终于闭上眼睛,溘然长逝了。
       国民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其内部在对待帝国主义、国共合作和工农运动等问题上发生了意见分岐,并逐渐分为左中右三派。廖仲恺、胡汉民由于各自的政治观点不同,在国民党内形成了对立的两个阵营,势力相当,难分上下。廖仲恺是国民党改组的有力分子,被视为左派首领;胡汉民身为大元帅职权的代行人,与廖相比,在政治上则是右倾。在两派的斗争中,汪精卫保持“无所偏颇”,“唯国民党与三民主义是奉”,被称为中间派的代表人物。这时的汪精卫虽是国民党的元老,又深得孙中山的信任,但就其实际政治地位和影响,远远不如廖仲恺和胡汉民,被认为是“主席”的第三号候选人。
       
       这个时期,汪精卫与陈璧君这对感情上的冤家,在争坐国民政府第一把金交椅的问题上,一致起来,和谐得像一个人似的。汪精卫不论走到哪里,总摆出一副曾亲受孙中山之遗命的样子,向人们大讲秉承孙中山遗志继续革命等等,还以个人名义给当时与共产党、国民党左派、国民党右派都能说上话,能协调各方面关系的苏联顾问鲍罗廷写信:“民国元年,我宣言不做官吏,以彼时痴心妄想,以为国民革命之事已了……何图两年以后,国情日非,仍有需于国民革命。六年以后,由欧返国,投身于国民革命。十三年以后,则进而当中央执行委员之局矣。我非为官吏也,做国民革命工作而已。在政府,此政府名为国民革命政府;在军队,此军队为国民革命军队。我舍此将何之乎?”透露出要当国府主席的意思。
       陈璧君这时活动更加积极,她除了四处游说,大造汪精卫很早就追随总理革命,又是遗嘱的起草人,是三民主义的当然继承人等舆论外,更主要的是拆别人的台柱,撑汪精卫的架子。当时,胡汉民当选的呼声最高,陈璧君就先朝他捅一刀。她没有公开给胡汉民造什么舆论,却找到了素与胡汉民不和的许崇智。这位许崇智当时和蒋介石一起充任东征军总指挥,手里有几万大军,是个举足轻重的实力派。
       许崇智在总指挥部西跨院的一间花厅上接待了陈璧君。二人先是相互奉承,奉承完了,许崇智给陈璧君续上一杯茶后,问道:“汪夫人只身入营来,定有军国大事相告吧?”
       陈璧君呷一口茶,说道:“自总理辞世,党内各派对立倾轧,竟若群龙无首一样。全国局势也是动荡不定,南方陈(炯明)、杨(希闵),刘(震寰)诸军阀在阴谋窥伺,北方段祺瑞政府施加压力,五卅以来的反帝浪潮等等,党事、国事都要求迅速产生革命的最高领导机关和最高领导人。”
       许崇智点点头,附和道:“是这样,俗语说:‘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嘛!’只是———”许崇智存心收住话头,以探陈璧君的口风。
       陈璧君也不轻易露底:“胡汉民是大元帅的代理人,廖仲恺是军校的党代表。廖先生是左派的领袖,胡先生是右派的首领。”
       许崇智继续旁敲侧击:“似乎国府主席应属胡先生居多,在国民党内,廖、胡、汪都有一样光辉的历史。可胡先生毕竟是代理大元帅,由大元帅一跃而为国府主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陈璧君听到这里笑起来:“那么,许总指挥恐怕真的要上军法处了!”
       原来,1922年陈炯明叛变之后,许崇智由江西回师救援广州,在江北吃了败仗。胡汉民不仅在孙中山面前奏了他一本,还当着孙中山的面,声色俱厉地指责他指挥无方、动作迟缓、贻误战机、损兵折将……非要送他上军法处不可。要不是汪精卫、蒋介石等人从中调解、说情,不说枪毙他,也得挨军棍。
       许崇智听了这话,先是恨恨地骂了胡汉民一句,尔后又诡秘地一笑:“这么说,夫人进营来,是要我反胡拥汪?”
       陈璧君也不再兜圈子:“许总指挥,咱们平日接触不多,可都是孙总理的忠实信徒,不必见外。现在国民党内,廖、胡两派,各拉一批人马,难分高下。唯有汪先生无所偏颇,唯国民党与三民主义是奉,又是遗嘱的起草人,曾亲受总理之遗命!”
       许崇智眯细起小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按情论理,我都应该拥护汪先生,只是———”
       陈璧君何等聪明,早听出来许崇智想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接过话来:“奖罚分明,论功行赏———那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好!”许崇智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你就等着做第一夫人吧!”
       许崇智说办就办,以第一军负责人的名义,私下联合一批军界官佐,并串通好蒋介石等高级将领,共同反胡拥汪。
       7月1日这天,国民党中央召开全会,选举国府委员和国府主席。会上,当政治会议秘书伍朝枢介绍候选人简历时,没有提到汪精卫自1913年到1921年这八年远遁欧洲,沉醉于山光水色、儿女情长的历史,在会场上引起一阵骚动,有一个代表站起来,想要提出质询。这时,几个身背手枪的士兵,朝那代表凑了过去。坐在代表席上的许崇智看了,一个劲儿朝陈璧君挤眼睛。
       那个代表一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围过来,一时间张口结舌,坐也不好,站也不好,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汪精卫见此情景,马上站起来打圆场说:“代表们有什么意见,会后可与我个人来谈。下面还是请朝枢同志接着介绍吧!”
       许崇智这一手儿还真灵,汪精卫以绝对多数票当选为国府委员。
       当天下午,当选的11名国府委员举行第一次会议,选举国府主席。许崇智作为委员之一,也参加了会议。汪精卫在选举之前讲话,要求各位委员要以革命大局为重,天下为公,不谋私利,只讲为革命而工作,不争位置,不抢席位,选举主席事关重大。主持会议的伍朝枢特别郑重,对发出的和收回的选票,每次都高声报告。选举完毕,他站起来,高声报告:“发出选票十一张,收回选票十一张,选举汪兆铭的十一票。”
       宣布之后,全场为之一惊,伍朝枢也觉得奇怪,重新数了一遍选票之后,又高声报告:“发出选票十一张,收回选票十一张,选举汪兆铭的十一票。”
       这一报告,直弄得平日自命清高,却急于上台的汪精卫脸上像蒙了一块红布。
       不管别人怎么说,汪精卫和陈璧君合演的双簧成功了,汪精卫当上了第一任国府主席,为他爬上宝座立下汗马功劳的许崇智,也被任命为军事部长。
       陈璧君本想以贺喜为名给新婚的蒋介石、宋美龄添点“彩儿”,出出肚子里的秽气,没想到,气人不成,反倒自己弄了一肚子的不痛快。
       陈璧君为汪精卫登上国府主席的宝座,确实费尽了心机,功劳不小。她除了要实现当第一夫人的政治目的之外,更想通过政治上的扶助,改善一下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从那种紧张、别扭的气氛中解脱出来,像其他人一样,过一种正常的夫妻生活。
       可是,汪精卫硬不买她的帐。尽管汪精卫在政治上优柔寡断,耳软心活,可在爱情上却是十分执着,执着得到了执拗的程度。任陈璧君在政治生活中怎样卖力气,在家庭生活中怎样表现得主动热烈、甚至有些低三下四,他却始终把政事和家庭分得一清二楚,冰是冰,炭是炭。在政事上与陈璧君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在家事上还是老样子,不冷不热,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反正不说掏心窝子的话。还是一有闲暇,就闷在卧室里对着方君瑛的照片出神;要不然,就化装成富商、学者,甩开陈璧君,和曾仲鸣一起到执信中学、光孝寺等曾留下过方小姐倩影芳踪的地方,寻找旧日的情思;或者到曾醒的家里共同怀念已故的情人。
       这一天,是方小姐自尽的纪念日。汪精卫好歹处理完公事,又化装成教授的样子,在曾仲鸣的护卫下,来到执信中学,来到原来曾醒和方小姐同住的那间宿舍。自方小姐自尽以后,汪精卫就传话,这间屋子做方小姐的祭堂,房里的东西都保持原样,一直没有人住过,只有汪精卫、曾醒等人想念君瑛时,到这里来坐坐。
       汪精卫和曾仲鸣进门时,见屋里已有三个人,除了曾醒和君碧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妇。
       那少妇见汪精卫进门,大大方方地行个鞠躬礼,微笑着,问了声:“汪主席好!”
       汪精卫见了这女子,不禁一愣,两只眼睛似乎被那女子身上的什么东西给勾住了,直呆呆地望了半天,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心里暗暗问自己:这女子是谁?难道是君瑛还魂复生了不成?
       这女子太像方小姐了,那身量、那腰身、那脸型、那眉、那眼、那嘴、那唇、那举止、那神态,没一样不像的,就连那说话的嗓音都像留声机在播放方小姐的歌声……要不是当着方小姐的娘家人,汪精卫真想一下扑上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曾仲鸣一见这阵势,慌忙过来介绍说:“汪主席,这位女士姓施,名旦,是君碧和我在法国时的同学、好朋友。”
       汪精卫自知失态,慌忙伸出右手,装出十分热情的样子:“认识你,真高兴。”
       施旦粉面微红,大方又得体地握住汪精卫伸过来的手,说道:“能见到汪主席,不胜荣幸。”
       随后,大家坐下来扯闲话。说话间,汪精卫的两眼,总在方小姐的照片和施旦的脸上扫来扫去,脑海里不时闪现出和方小姐同游光孝寺、共登埃菲尔铁塔、同游巴黎圣母院、同坐小河边望月、同在山间听瀑布……不时看到方小姐朝他微笑,向他招手,向他走来。一会儿是方小姐,一会儿是施女士;施女士,方小姐;方小姐,施女士;遗像,活人;活人,遗像。一时间,他眼花缭乱,分不清哪个是方小姐,哪个是施女士,哪个是脑海里的幻影,哪个是现实中的真人。
       他不敢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他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招呼曾仲鸣一声,便先起身走出了方小姐曾住过的香闺。
       杭州的西子湖上,千百只游船像水上的飞鸟、蜻蜓,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飘荡着。一只龙形小舟上,坐着两个人,男的,西服革履,气度不凡,颇具学者风度;女的天生丽质,光彩照人,一副富贵相。这一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国府主席汪精卫和那天新认识的施旦女士。
       自那天见到施旦以后,汪精卫心里就似有一种压不住的力量在涌动,脑海里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方小姐的遗像,活生生的施女士重叠融合———两人变成了一人,他觉得在他心里一直活着的方小姐,在现实世界里复活了,真的复活了。他借到杭州视察的机会,把施旦约到了这西子湖上。
       汪精卫双手划着船桨,看看坐在船头用脚戏水的施旦,柔声说道:“密斯特施,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吗?”
       施旦扭头一笑:“有妇之夫约有夫之妇远道幽会,还不是为避人耳目!”
       汪精卫摇摇头:“不,不是这样。我曾好几次与君瑛相约同游西湖,可,可都没有实现!”汪精卫说着,脸上显出无限的遗憾。
       施旦一见,也收起了笑容。
       船儿在哗哗的桨声中,缓缓前进。
       汪精卫叹了口气,望望湖心一对戏水的鸳鸯,又笑了:“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我们终于实现了同游西湖的夙愿。”
       施旦把戏水的双脚收到船上,转身坐到汪精卫的对面,望着汪精卫那双抑郁的眼睛,不无同情地说:“想不到汪主席这个政治上的强人,在感情生活上竟是这样的不幸!”
       汪精卫听了这话,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险些落下泪来,不自觉地对她讲起了自己那不幸的婚姻和与方小姐那真挚的爱情。他讲得有情,有意,有苦,有甜,有血,有泪……直讲得自己泪流满面,直讲得施旦泣不成声,直讲得龙形小舟在湖心转磨磨。
       汪精卫一边讲一边落泪,讲到动情之处,信口吟起了写给方小姐的挽联:
       红颜知己,旷代难逢,可怜磨难重重,万古和流新血泪;
       白日盟心,他年有约,太息恩情渺渺,三年永系旧精魂。
       施旦擦一把泪水,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方小姐也太可怜了!”唏嘘一阵后,又接上说,“不过,她能遇上你这样一位有情有意的人,也应当满足了。她要知道,你现在还恋着她,想着她,她那早去的英灵,也该含笑九泉了!”
       不知什么时候,施旦从汪精卫手里接过了一支船桨,两人一人一支木桨,你一下,我一下地划着,划着,配合得竟是那样默契。
       汪精卫似乎还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
       施旦看着汪精卫那张痛苦的脸,缓缓地说:“人们都说,搞政治的人,特别是大人物,不是孤情寡欲近于冷酷的冷血动物,就是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多情种子。想不到汪主席不仅有个丰富多彩的感情世界,而且爱得那么淳朴、那么真诚、那么深沉、那么专一、那么如醉如痴……”她真想再说多一些美好的词,把对汪、方感情的赞叹表达得更完美些。
       汪精卫摇着桨,静静地望着她。
       施旦手里划着木桨,嘴仍然不停地说着,“依我看来,汪主席不像个政治家,倒具有诗人的气质。”
       汪精卫坐在施旦的对面,似听非听,似想非想,一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施旦那张美丽的脸。当他们四目相对的当口,他突然说道:“你,你真像这西子湖。”
       施旦迎着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勇敢地望着他,顺口吟出了苏东坡的两句诗: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接着说道,“你是夸我漂亮?我也曾和方小姐的照片比过,还真的差不多呢!”
       “你就是我心中的君瑛,眼中的西施。”汪精卫动情地抓住施旦那握桨的玉手。
       “你就不怕东厢泼醋瓶?”施旦娇嗔地冲他一笑。
       这娇嗔的一笑,千娇百媚尽在其中,更勾得汪精卫魂销天外,口里不禁吟起了胡适的诗。两手使劲摇桨,小船在水面上飞起来,给清亮亮的湖水留下一串串多情的诗句:
       多谢你能来,慰我心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过神仙生活。
       ……
       施旦忘情地望着他,咯咯地笑着:“慢点,慢点。你要划到哪儿去呀?”
       汪精卫用力地划着船:“划到没有烦恼的地方,划到只有咱俩的地方,划到没人打扰的世界,到那里去过神仙生活,去过神仙生活!”
       施旦既美丽、温柔,又热情、开朗,因已成婚,在感情方面既大胆,又老练。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比方小姐更有刺激性。施旦也被汪精卫的风度和主席的职位所吸引,没有几次接触,二人便轰轰烈烈如胶似漆地爱上了。
       陈璧君作为妻子,对汪精卫的一举一动十分敏感。汪精卫和施旦相恋的事情,很快就被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一回,她吸取了方小姐上吊事件的教训,一方面就像块老粘糕一样,死死地粘在汪精卫身上,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不给他一点与施旦幽会的机会;另一方面,经常在他耳朵根子上吹风,要他注意官体,注意名声,希望他能收心敛性,回心转意。
       这天,吃罢晚饭,汪精卫没有外出,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仰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陈璧君亲自调制了一杯咖啡,端到他的面前,殷勤地说:“兆铭,累了吧?来,喝杯咖啡,提提神儿。”
       俗话说,铁拳不打笑脸人。尽管这一阵子汪精卫被陈璧君缠得脱不得身,会不得施旦,心里烦得不行,可人家笑呵呵地送来咖啡,总不该和人家发火吧。他摆摆手,表示不想喝,就又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陈璧君把咖啡放到茶几上,挨着汪精卫坐下来,像是存心说个有趣的故事给他开开心解解闷似的:“兆铭,你知道湖南省主席吧!这家伙最近闹了两个笑话。”
       汪精卫应付着问:“什么笑话?”
       “咳,你听着,可有意思了!”说罢,陈璧君便像哄小孩似地讲起来:
       湖南长沙市里,有一所国术馆。国术馆里有一个出生在桃花江畔的美人叫梅倩。这梅小姐不仅长得美,有一身好武功,还是一位女诗人。有一天,湖南省主席何键来国术馆视察,看上了正在教授武艺的梅小姐。当天下午就传梅小姐到省主席官邸谈活。这梅小姐当时还挺高兴,自以为受到大官的青睐,就可以出人头地了。
       哪想到,召见后,何键要梅小姐单独一人到芙蓉别墅和他对练太极推手。单纯的梅小姐哪里知道何键不怀好意,等到了别墅,何键动起手脚时,才知上当。瞅准空子,从何键的墙上摘下宝剑,朝何键猛刺。
       何键自幼练过拳脚,武功很有根基,并没把梅小姐放在眼里,便赤手和梅小姐对打起来。这梅小姐武功颇好,又在情急之下,豁出性命猛打猛拼,勇不可当,三招两式便把何键击倒在地。要不是何键的卫士及时赶到,咱们的何主席就死在剑下了。
       汪精卫听到这里,已经听出了陈璧君的用意,却故弄姿态地说:“这个何键,也真是的。”
       
       陈璧君也不急于把话引上正题,接着往下讲道:今年湖南国术馆,聘请女子体育健将李森来当教练。这李森不光跑得快,有武功,长得更美,是衡阳城里有名的美人。有一天,省府的小汽车到国术馆来接李小姐,说是何主席要和她谈工作。小汽车一直把李小姐拉到了何键的芙蓉园别墅。
       见面之后,何键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嘻嘻地走到李小姐的面前,伸出两条胳膊就要去抱人家。李小姐见堂堂省主席举止竟如此轻狂,不由怒从心头起,猛然施出开山掌,狠狠地把何键的双臂掸开。紧接着,往后一跳,退到门口,高声对何键说道:“何主席,请您不要忘记,您是‘八德’的首倡者,是受人尊敬的人!”
       何键闻听此言,哑口无言,满脸涨得通红。李小姐转身冲出房门,夺路而去。
       陈璧君绘声绘色地讲着,汪精卫却闭上了双眼,还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陈璧君看着身边装睡的汪精卫,知道他不爱听这样的故事,更不爱听她要说的话。可她还是轻轻推一把汪精卫,说道:“兆铭,醒一醒。现在你已经是国府主席了,党人、国人都在看着你,得讲究一点官体、道德、廉耻。可不能贪一时之欢遭世人耻笑。”
       汪清卫睁开眼,很不满意地白了她一眼:“你是说我和施旦的事?”
       “那施旦本是有夫之妇……”
       陈璧君还想再劝他几句,可才说半句话,就被汪精卫截住了话茬儿。“不用说了。施旦太像方君瑛了!”
       汪精卫说罢,站起身,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钻进卧室睡觉去了。
       陈璧君见他又抬出了方君瑛,自知劝他与施旦断绝来往,好比是抽刀断水,枉费心机,只得呆呆地坐在那里,另打主意。
       没过多久,施旦便在汪精卫的身边秘密地失踪了,任汪精卫派人找遍了广州、上海、南京,找遍了大江南北、天涯海角,也没有找到施旦的影子。原来,陈璧君见多次规劝无效,便使出了杀手锏:她让特务头子李士群秘密打探到施旦的住处之后,亲自上门,把一沓钞票拍到施旦丈夫的手上,限他三日内带着施旦到国外去,终生不准回来。
       施旦还想争辩,李士群把亮锃锃的手枪“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
       到了第三天头上,施旦夫妇在李士群地押送下,乖乖地踏上异国之路。
       这件事办得干净利索,神不知鬼不觉。汪精卫在国内翻江倒海地寻找施旦的时候,施旦早到了大西洋的彼岸。
       汪精卫就任国府主席之后,身边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廖仲恺被刺,一个是蒋介石驱逐许崇智。第一件事,廖仲恺被刺身亡,胡汉民有重大嫌疑被逐出国;第二件事,许崇智全军缴械,隐退上海,去当寓公。蒋介石一跃而为军事上的实力派。
       陈璧君秘密驱逐了施旦,去掉了一块心病,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可没过几天,报上的一则《结婚启事》,又给她带来了新的危机感。
       这则《结婚启事》是暂时下野的蒋介石刊发的:“中正奔走革命,频年戎马驱驰,未遑家室之私。……兹定于十二月一日,在上海与宋女士结婚,爰拟撙节婚礼费用,宴请朋友筵资……欲为中正与宋女士结婚留一纪念。”
       汪精卫这天回来了,白白净净的四方脸上,阴云密布,眉头拧成个疙瘩。自施旦失踪之后,他经常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他心里知道是陈璧君在捣鬼,可手里没有把柄,也不敢和陈璧君要人,只好自己生闷气。不过,今天皱眉,不是为了施旦的事,他把一张请柬摔到茶几上,骂了一句:“阴谋,无耻的阴谋!”便一屁股坐到沙发里。
       陈璧君拿起那大红烫金的请柬一看,是蒋介石结婚的喜柬,里面的内容与报上登的启事差不多,只是在最上面写有“汪兆铭先生”五个字,最下边印着大红的编号和座位号。
       陈璧君看罢也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嫁个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半大老头子吗!”这话显然是指着宋女士说的。
       汪精卫叹口气道:“这个蒋介石,也真叫毒,一桩婚事追五年,硬是弄成了。”
       陈璧君不再笑骂,带着不安的神色说:“这蒋宋联姻,实际上是武力与财富的结合。一方面是军界的实力派,另一方面是跨政、经两界的孔、宋财团。这样一来,可就更难对付了!”
       汪精卫又骂起来:“这叫什么婚姻,简直是阴谋,是交换,是嫁接!”
       倒是陈璧君比他冷静:“光骂人有什么用?还是早想对策才好。”
       “对策?有什么好想的?”汪精卫仍然平静不下来,一指茶几上的大红请柬说,“这不是公开的叫板吗?一个在野之人结婚,也要我堂堂的国府主席去道贺,这不明摆着要和我见个高低上下吗?”
       陈璧君拿起那请柬,嚓嚓两声撕成几片,轻蔑地笑笑说:“这不就行了!咱们给他来个请的时候不到,不请的时候到,先煞煞风景,后逗一口气。”
       随后,陈璧君说出了自己的办法,直说得汪精卫伸出大拇指挑到她的鼻子尖上:“夫人高见,夫人高见!”
       蒋、宋婚礼后的第十天,陈璧君坐着国府主席的专车,来到拉都路三百一十一号蒋、宋的新居。汽车一到门口,陈璧君让司机把喇叭按得“嘀嘀嘀”的山响,示意房中主人,有贵客到了。
       公馆的门开了,只有宋美龄一人出迎。还离得老远,就听到她高声叫道:“哟,主席夫人驾到,民妇宋美龄这厢有礼了!”她存心把“主席夫人”和“民妇”说得特别重。随后又学着民间妇女施礼的样子,冲着陈璧君行了个“万福”礼。
       陈璧君也装腔作势地高叫:“不敢当,不敢当。贺喜来迟,还望见谅!”
       “主席夫人大驾光临,足令民妇感激涕零,荣幸之至!”说着话,宋美龄走到陈璧君面前,先吻了她的额头,随后,打了个手势,“请———”
       陈璧君跟着宋美龄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闪目四顾,像是在观赏这漂亮的花园式洋楼,又像是寻找什么。进了二楼的客厅,她的两眼似乎更不够用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华丽、文雅、堂皇,就连茶几上卧着的一只玩具狗,都显得新颖别致,与众不同。不过这些东西,在陈璧君的眼里并不算什么,据她看来,这处公馆连同蒋、宋的婚姻,不过是一个漂亮的香巢,住进了两个老家雀!
       宋美龄见她四下观看,以为她在欣赏他们的新房,不无骄傲地说:“准备得仓促,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摆设得也不太合理。”
       陈璧君并不接她的话茬儿,两只眼睛仍然四下里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找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找到,便回过头来,看看新婚的宋美龄问道:“介石兄呢?”她存心把那个“兄”字说得很重很重,以浸透蒋宋结合不合伦理。
       宋美龄是个聪明透顶的角色,自陈璧君一进门,就知道她来干什么,也就不再客气,专拣陈璧君想听,可听了之后不痛快的话说:“咳!他呀,虽说下野了,可比当政的还忙。才第三天就被拉去参加什么会,有不少人又要他重新上台。这不,连去美国度蜜月的计划也取消了。”
       陈璧君也故意卖弄说:“这些天,汪主席很忙,那天收到你们的请柬,本想我们一起来,可临时有个重要的会议……真是抱歉。这不,昨天商量好了一起来看你们,一大早儿,又有急事出去了。只好由我一人全权代表了。”
       说罢,陈璧君又装出十分遗憾的样子,说道:“成天忙得不可开交,许多本该拜望的朋友、同志、乡亲、故旧都见不成。像你们这样的朋友,结婚都没参加成。”
       宋美龄赔笑着说:“主席太忙,我们本当三请,可是,介石一在野之身,我一民间女子,怕、怕高攀主席。”
       陈璧君并不接茬儿,又装着十分关心的样子问:“那天的婚礼,一定很隆重,很热闹吧!”她还在为拒不出席蒋宋的婚礼,晾了他们的台而感到痛快、解恨。
       宋美龄似乎并没有觉得当时有什么难堪,倒显得十分自豪,拿出一沓报纸递给陈璧君:“那天的婚礼我十分满意,报界就婚礼的盛况,写了不少的文章。你没有亲临现场,就从这报上分享一点我们的幸福吧!”
       
       陈璧君翻开报纸,她只想装装样子,并不想真看。可两眼往报上一扫,眼光就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逼着她不得不往下看。
       《上海时报》12月2日报道:
       这是近年来的一次辉煌盛举,也是中国人的一个显赫的结婚典礼。
       昨天下午举行婚礼时,大华饭店的舞厅里足足有1300人。当蒋中正总司令同男傧相一起出场时,桌边的椅子上坐满了人,还有许多人站着,鼓掌欢迎这位军事领袖。
       步入装饰华丽的舞厅时,人们立刻被很有气派的满堂花卉迷住了,这是由刘易斯育婴堂布置的。讲台上———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挂着国民党创始人孙中山先生栩栩如生的大幅肖像;肖像的一边是国民党党旗,另一边是孙中山先生的旗子。
       ……在大华举行的中国式结婚仪式,是由北京大学前任校长,南京政府教育部长蔡元培先生主持的。
       又一次鸦雀无声,后面的人再次登上椅子,伸长了脖子。伴随着“新娘来了”的古老名舞曲,宋小姐挽着她的哥哥、前财政部长宋子文先生的臂膀进来了。此时,摄影机快速地转动着。
       宋小姐捧着一大束白色和粉红色的玫瑰花。在结婚仪式举行之前,她和新郎择好姿势拍了照……然后向孙中山的肖像三鞠躬……
       与基督教的习惯相反,新郎、牧师,或其他人,都没有拥抱或亲吻新娘……
       《字林西报》则是这样描写的:
       新娘穿一件漂亮的银色旗袍,白色的乔其纱用一小枝橙黄色的花别着,轻轻地斜披在身上,看上去非常迷人。她那美丽的桃花透孔面纱上,还戴着一个由橙黄色花蕾编成的小花冠,饰以银线的白色软缎拖裙,从她的肩上垂下来,再配上那件长而飘垂的轻纱。她穿着银白色的鞋和长袜,捧着一束用白色和银色缎带系着的淡红色麝香石竹花和棕榈叶子。
       有四位女傧相伴随着她。她们是:郭小姐、王小姐、孔(罗莎蒙德)小姐和倪小姐。前两人穿的是桃红色软缎衣,上面镶着钻石和桃红色珠子。软缎袖子长仅齐肘,在肘部用浓淡相宜的桃红色乔其纱做成宽大的袖口。另外两位年纪较小的女傧相,穿着同样的衣服,但是领上装饰着带褶的乔其纱,袖口也带褶。女傧相后面,跟着撒花的小女孩是周小姐和陈小姐。她们穿着撑开来的桃红色塔夫绸衣裙,手持装满花瓣的小花篮。最后是两位小侍从,孔珍妮小姐和孔路易少爷,他们身穿黑色丝绒衣和缎子背心……
       陈璧君看着报纸,早已想象出当时的排场和奢华,但硬是咬住牙根不肯恭维一句,还瞪着眼睛从报缝里头找毛病:“这报上光介绍场面、新娘子、女傧相、撒花女孩,就连小侍从都写了两笔,怎没见写新郎倌的呢?”
       宋美龄依然是那样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凑过来,一边替陈璧君翻着报纸,一边说:“有。有他。这不,还是他亲自写的呢!”
       陈璧君低头一看,报上的大字标题一下映入眼帘———《我们的今日》。她仔细往下看,只见蒋介石写道:
       “余今日得与余最敬最爱之宋美龄女士结婚,实为余有生以来最光荣之一日,亦为余有生以来最愉快之一日。余奔走革命以来,常于积极进行之中,忽萌消极隐退之念,昔日前辈领袖常问余,汝何日能专心致志于革命,其他厚爱余之同志,亦常讨论如何而能使介石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凡此疑问本易解答,惟当时不能明言,至今日乃有圆满之答案。余确信余自今日与宋女士结婚以后,余之革命工作必有进步。余能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即自今日始也……余二人神圣之结合,实非寻常可比。今日之日,诚足使余二人欣喜莫名,认为毕生最有价值之纪念日。”
       陈璧君看罢,心里不禁暗骂:什么神圣之结合,纯属狼狈为奸,阴谋婚姻,军、政、经三者的杂交!
       宋美龄似乎对蒋介石十分钟情,仍然是那种满足中略显骄傲的神情:“我们这桩婚事,也实属不易,经历了漫长的恋爱阶段,介石为今日之结合整整追求了五年。”
       陈璧君依然不肯赞赏一句,并把话题引到一般人不敢提及的事情上:“是啊,五年,也真够长的。不过,据说这五年间,蒋先生并没有过独身生活———”
       宋美龄对这个问题既不回避也不脸红,还是那种满足和骄傲的神色,坦坦然然地说:“是的,介石在此之前曾有过三个家室,并有儿女。不过,早已和她们断绝了关系,并对我、我的家庭及全党同志讲清楚了,这事在报上也有记载。”
       宋美龄说着,又找出一张报纸给陈璧君。
       这是8月28日的《国民日报》。陈璧君看到上面登着蒋介石写的一则《家事启事》:
       各同志对于中正家事,多有来书质疑者。因未及遍复、特奉告如下:民国十年,原配毛氏与中正正式离婚;其他二氏,本无婚约,现已与中正脱离关系。现在除家有二子外,并无妻女。唯恐传闻失实,易资淆惑,专此奉复。
       陈璧君煞费苦心准备的一套词儿,宋美龄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坦坦然然地都给顶住了,驳回了。压根没服过人,特别是没服过女人的陈璧君,面对年轻、貌美、受过正规西方教育、交际甚广的宋美龄,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可嘴上又不肯认输。看一眼宋美龄那苗条的身材,漂亮的脸蛋儿,找到了台阶,叹口气说:“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啊,才比你大几岁,就身也肿了,脸也胖了,不像样子了。”
       宋美龄并不谦虚,接过话茬说:“我小的时候也很胖,脸蛋圆圆的,红红的,不知是哪位俏皮的叔叔给我起了个诨号,叫我‘小灯笼’。到了冬天,妈妈总让我穿一件厚棉袍,衣服厚,人又胖,走起路来,常常摔跤。不过也不知是衣服厚,还是我太胖,反正总也摔不疼。”宋美龄边说边笑,就像平时说笑话一样,“那时候,我特顽皮,长得也不好看,还总穿哥哥的旧衣服,不少叔叔都把我当成男孩子。说也怪,这几年,人们都说我越变越好看了。咯咯咯……你说是吗?”
       陈璧君听得出来,宋美龄在存心气她,可又没法说别的,只好附和道:“是啊!俗语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嘛!”
       和宋美龄你来我往地谈了一会儿,她深切地感到这政界里的对手比情场上的对手更难对付。这个宋美龄远远不是施旦、方君瑛能比得了的。她不得不承认,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强的女人。
       陈璧君本想以贺喜为名给新婚的蒋介石、宋美龄添点“彩儿”,出出肚子里的秽气,没想到,气人不成,反倒自己弄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心里一别扭,连带来的贺礼也没放下,就逃出了宋美龄的新房。
       突然,记者群中闪出一个身着西装,外罩夹大衣的年轻人,双手握着一支乌亮亮的手枪,对着汪精卫,“砰!砰!砰!”就是三枪。
       转眼到了1935年11月,国民党在南京中央党部举行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为即将召开的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做准备。
       再有七天,“全会”就要开幕了。这天,汪精卫召集陈公博、周佛海、褚宜民等“改组派”的头面人物,在他的院长官邸开会。会上,他提出了本派参加“五大”的代表名单,名单上有陈璧君、陈公博、周佛海、丁默村、李士群、汪曼云、周化人、曾醒、陈耀祖、曾仲鸣、陈春圃等一百来人。他在宣布这个名单之前,还特意说明,这个名单,事先和陈璧君、陈公博、周佛海等人协商过。当时,在汪精卫集团中,又分为四派,一派是汪精卫和曾仲鸣等少数几个亲信;一派是以陈公博为中心的元老派;一派是以陈璧君的家属为核心的公馆派;还有一派是以周佛海为首的实力派。汪精卫宣布的名单确实在事前和陈璧君等三个小派系的头头商量过,不过当时的名单上没有曾醒和另外几个与方君瑛有关联的人。
       汪精卫私自在名单上加上这几个人,与会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一听说是与陈璧君等人协商过的便表示同意。陈公博和周佛海等人看名单有变,可在会上又不好直说,都把眼光集中到陈璧君身上,想借她的嘴把事情捅出来。
       
       陈璧君自从方君瑛自杀之后,背上了沉重的感情债,为弥补过失,采取了种种补救办法,对汪精卫也极尽殷勤、谦恭之能事,想用自己在政治上的鼎力相助,在生活上的殷勤照顾,在感情上的热烈与温存来感化他。可汪精卫不买她的帐,对她忽冷忽热,政治上的利用多,感情上的交流少,对方小姐及替身———施旦,倒是一往情深。陈璧君见自己的一切努力都不能使他回心转意,也旧态复萌,无论是家务还是政务,都是专横跋扈,稍不如意就大吵大闹。只闹得汪精卫不得不退避三舍,礼让三分。会上一见名单上凭空多了曾醒等几个与方小姐有关联的人,禁不往又打翻了醋坛子。本想在会上大闹一番,把那几个新添的人名刷下来,可当她发现陈公博、周佛海都把眼光投向她时,心里又动了动,心里的醋劲儿竟小了许多。她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自己要发言,大家便静下来,只听她冷静地说道:“这个名单,汪院长、我们几个商量过,当时没有最后确定,一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二是想把代表面再扩大一些。反正是参加‘五大’咱们少提,别的派系就多提。我看多一个代表总比少一个代表要好。”
       这一着,真可说是一石三鸟,既打破了汪精卫想强迫通过代表名单的计划,又躲过了陈公博、周佛海的借刀之计,还可以借机会把自己的人马塞进去。
       陈璧君这么一说,会场像开了锅似的,东提一个,西提两个。这个想提自己的舅子,那个想提自己的姐夫……不一会,就提出了一大串人名。
       汪精卫没办法,只好宣布休会,待明天再议。
       散会以后,陈璧君把陈公博叫进了一间密室。这陈公博跟随汪精卫时间最长,资格最老,点子也多,在汪精卫集团中,是个一言九鼎,十分了得的人物。
       二人还没落座,陈公博就竖起大拇指奉承道:“夫人真不愧是女中豪杰!只三言两语,就……”
       陈璧君笑笑:“咱娘们儿眼里不糅沙子,谁也别想钻我的空子!”
       “那是。那是。”
       “你说咱们怎么办?”陈璧君问。
       “这,这个———”狡猾的陈公博不肯先开口。
       陈璧君满不在乎:“只有你我两个,咱就直说吧,我想咱也不给他刷下来,给他来个你添我也添,到了六次全会上再作定夺。到时候,名单上还不一定有谁没有谁呢!”
       陈公博拍手称好:“明天,夫人提议,我动员人捧场,一准能成!”
       “哈哈哈……”二人一起奸笑起来。
       结果,第二天陈璧君、陈公博在会上一唱一和,把汪精卫当个木偶耍,在“五大”代表的名单上添了好几十名,陈璧君添上了弟弟、侄儿,李圣五则把老婆、妻舅、表弟、表侄等一齐挤进名单,陈公博、周佛海、林柏生等,也都把自己的亲信拉进了名单里。
       汪精卫为了在名单上保住曾醒等人,也只好默认了。
       1935年11月1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在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大礼堂召开。这次会议是1927年“四·一二”政变以来,国民党历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除了西南派的中央委员没有出席以外,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等各派要人齐集南京,并允许中外记者到会采访,显示出了国民党内部的“团结和民主”。
       出席会议的中委们到中山陵谒陵后,在大礼堂举行开幕典礼,汪精卫主持仪式,并宣读了开幕词,他神采飞扬,显得格外精神,讲得也格外有劲。比他以往每次讲话、演说都精彩,短短几分钟的开幕词,竟有三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
       开幕典礼之后,全体中委走出大礼堂,到中央政治会议厅前照像留念。一时间,大会工作人员、新闻记者忙成一团,把个本来很大的广场,闹得挤挤挨挨,乱乱哄哄。
       汪精卫和阎锡山、冯玉祥、张学良、张静江、孔祥熙、张继、林森等都站在第一排。蒋介石推说上楼换件衣服,暂时没有到场。
       照像机早已对好了镜头,中委们也按顺序排好了位置,只等蒋介石一到就可拍照了。
       老天爷似乎存心和这些中委们过不去,一阵北风吹来,在广场上搅起了一团小旋风,掀起了一片片废纸,一撮撮枯叶,在半空中飞飞扬扬,就像坟地里的纸幡儿,在召唤着什么人的魂。
       中委们站在那里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蒋介石下来,有些人烦躁起来,有的甚至骂起娘来。汪精卫看看天色,望望背后的楼厅,听着中委们的骂娘声,冲摄影记者一招手:“不等了,开始。”
       灯光闪烁,几声“咔嚓,咔嚓”后,摄影很快就结束了。汪精卫和在场的中委们正要转身四散,突然,记者群中闪出一个身着西装,外罩夹大衣的年轻人,双手握着一支乌亮亮的手枪,对着汪精卫,“砰!砰!砰!”就是三枪。
       汪精卫应声倒地。
       枪声一响,不小的广场,一下子炸了窝。国民党的头面人物,一个个跑的跑,颠的颠,滚的滚,爬的爬,哭的哭,嚎的嚎。腿脚不便的张静江跑不了,竟学起了老乌龟推西瓜———连滚带爬;胖得像头猪似的孔祥熙,一头钻到了小汽车底下。事后,随从们抓着他的衣袖往外拉,三拉两拉没拉动,倒把好端端的袄袖拉成了两半。
       在这混乱之际,那刺客转身要跑,被飞身赶上的张学良一脚踢倒;汪精卫的卫士跟上来,开枪将其打成重伤。
       这时,汪精卫斜躺在地上,脸上有好多血,身上的西装和衬衣也在汩汩地往外淌着血。
       照像时站在后排的陈璧君,听到枪响时,并不知道中弹的是汪精卫。待混乱过去之后,她从一张小桌子下钻出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是汪精卫,先是一惊,随后发疯似地扑过去,跪在汪精卫的身边,把着他左手的脉搏,带着哭腔说:“兆铭,你放心吧,你死后有我照料儿女。革命党人反正要横死的,这种事我早已料到了……”似乎是在和汪精卫做最后的诀别,话没说完,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蒋介石照像时没有到场,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屈着一条腿跪在地上,握着汪精卫的右手,嘴里还一个劲地说:“不要紧,不要紧。”
       汪精卫睁开眼看看蒋介石,痛苦地笑了笑,说:“蒋先生,你今天大概最明白吧。我死之后,要你单独完全负责了。”
       蒋介石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多说话,不要多说话。”
       陈璧君这时似乎明白了什么,恨恨地对蒋介石说:“蒋先生,用不着这样做的,有话可以慢慢商量,何必如此!”
       不知怎的,这天的蒋介石忍耐性特别强,陈璧君这样横眉立目地对他吼,他却没发火,只是一个劲地操持抢救汪精卫的事。一直等到把汪送进医院,他才把南京的特务头子叫来狠狠地训了一顿。
       汪精卫遇刺后,辞去了身兼的各职,陈璧君、陈公博、褚宜民、林柏生等汪派人物也相继辞职。这一来,反倒给蒋介石排斥异己、安插亲信创造了大好的时机。国民党政府经过这次改组,以汪精卫为首的亲日势力大大削弱,以蒋介石为首的亲英、美势力逐渐占了上风。
       汪精卫一伙,在“四届六中全会”之前,还为几个代表名额你争我夺,会上一阵枪响,不光代表名额没争到,连原有的位子也被人抢去了,还险些搭上了一条性命。
       汪精卫遇刺后,经救护医生简单处置后,即由陈璧君、蒋介石等护送,入鼓楼中央医院急救。
       经医生检查验证,那三声枪响,枪枪命中,一枪打中左臂,一枪击中背部,还有一枪伤在脸上左颊部。左臂一枪较轻,经消毒、缝合,没出一个星期就痊愈了。左颊一枪,损及面骨,碎片落入左眼中,弹头则嵌在左颊部,经过三次手术,才将大部分弹片取出。伤口虽然愈合了,却在脸上留下了一朵暗紫色的花朵。背部一枪,弹头夹在五六两肋骨之间,伤到脊椎,虽屡经检查,院里的医生也没有一个人敢碰那颗弹头。
       汪精卫身上的子弹取不出来,急坏了两个人。第一个是陈璧君,尽管这些年陈璧君和汪精卫没有多少真情,生活得别别扭扭,可她心里非常清楚,在中国,女人好像五彩的旗帜,男人则是旗杆。旗帜要想出人头地,飞得高,飘得美,非得有一个强而高大的旗杆支撑不可。自己这些年之所以能飞扬跋扈、横行天下,还不是借了“汪夫人”这个名字,还不是靠了汪精卫这根旗杆!另一个着急的,便是方君瑛的妹夫曾仲鸣。他虽三十几岁正值好年华,又曾出洋留学,手下也有一帮小弟兄,可他知道,在中国要想飞黄腾达,非得先搂住一根粗腿,而后才能往上爬。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今天的势力,还不是因为自己的大姨姐曾跟汪精卫有过那么一段隐情。一旦汪精卫归天去见自己的情人,他将成为一个没娘的孩子,现在拥有的权势、地位、金银、女人……都会随着汪精卫的魂灵飞到天上去。
       
       因此上,这两个人延医抓药,床上床下地服侍,比什么人都尽心尽力。在中央医院取弹无术,汪精卫回家静养之后,陈璧君上北京、下南洋、渡日本,先后请来了德国的名医诺尔,日本的专家斋藤真、黑川利雄等等,前后不下百把人,可看过汪精卫的伤后,都摇头叹气,自认回天乏术,不肯动手施治。就是她下大本钱从德国请来的名医诺尔,看过汪精卫背上的枪伤之后,也只是摇摇头,转身就走。在陈璧君等人的苦苦哀求下,这位西洋名医才答应给汪精卫作一次手术,不过手术的部位不是背部而是面颊;取出的不是嵌在背部肋骨间的弹头,而是残留在左颊里的碎弹片。
       汪精卫背上的枪伤一天天恶化起来,先出血流黄水,继而肿胀化浓,发高烧,气喘头晕,说胡话,眼看离冥冥世界不远。这下可真急坏了他手下的一伙人。陈璧君见天下名医都请遍,谁也救不了她夫君的命,眼看着自己作威作福的日子就要到头了,禁不住伤起心来,天天以泪洗面,呼天喊地。
       曾仲鸣看着危在旦夕的主子,心里也如滚油在煎,可他没有哭,也没有另寻出路,依旧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四处为主子求名医访验方,盼望着奇迹从天而降。这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见汪精卫神志稍微清醒一点,便凑过来,轻声说:“先生,我访得有位名医叫施今墨,有手到病除,起死回生之术。现在行医到了南京,不妨叫他来试试?”
       汪精卫是个惜命鬼,到了这步田地,就越发惜命了,不论是什么人引荐,也不管是中医、西医,只要说能给他治好伤,就答应试一试;何况今天是他的亲信曾仲鸣引荐的!当即点头道:“好啊!只要能减轻伤痛就行!”
       曾仲鸣转身要走,却被侍病在旁的陈璧君拦住了去路。
       “慢着!”
       平日里,陈璧君对曾仲鸣就存有戒心,汪精卫伤重之后,防范就更严三分。一听他要为汪精卫请医生,忙过来问个究竟,“你请的是什么人?”
       “是,是著名中医施、施先生。”
       “什么著名的中医?”陈璧君生在南洋,成年后又多年漂泊在国外,对中医、中药根本就不认识,不相信。在她看来,治病救人只有西医才有可能。一听曾仲鸣说请的是中医,马上打断他的话茬儿:“全世界的西医都没办法,一个土里钻出来的中医还有什么妙方!”
       曾仲鸣忙解释说:“夫人,这位施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中医,他,他……”
       “他怎样?他是天上的神仙不成?”
       “他,他曾经救过您母亲———卫老夫人的命,那次可是药到病除了!”
       陈璧君一听说曾救过她妈妈的命,便想起了施今墨。
       “可是北京来的施今墨?”
       “是!正是施老先生。”
       陈璧君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还是不肯相信中医能救活她的夫君:“中医治个内火痢疾,兴许有效,要治这枪伤、骨科,动剪子动刀,怕就不行了!”
       曾仲鸣虽有汪精卫作后台,心里暗恨陈璧君,可平时在表面上也是毕恭毕敬,百依百顺,可今天,主子已经垂危,名医请到,陈璧君却不让诊治,他也顾不得尊卑、主仆,开口反驳道:“中医自有中医的妙处,中医也绝非不会开刀,早在三国时期,就有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毒之说……”
       陈璧君见曾仲鸣敢和她顶撞,也感到突然,想对他发作,可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茬口儿,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曾仲鸣见她不再说,也不管她嗔也好,瞪也好,转身出门,请施今墨去了。
       这位施今墨先生,二十岁左右便已通晓中医、中药理论,并可独立行医看病。早年,他结识了黄兴,并由黄兴介绍加入了同盟会。便以行医为掩护,随黄兴奔走革命。辛亥革命胜利后,他作为山西的代表,参加了孙中山就任大总统的典礼仪式,并以客卿的身分协助黄兴制定陆军法典。后来,袁世凯篡权,孙中山出走,黄兴病故,施今墨便应湖南督军谭延闿之邀,出任湖南教育厅长。但那时,各路军阀忙于混战,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根本无人过问教育。使他感到前途渺茫,壮志难酬,便愤而辞职,弃政从医。并正式更名为施今墨,取义有三:一是纪念诞生之地贵州,“今墨”同“黔”,二是崇习墨子,行兼爱之道,治病不论贵与贱,施爱不分富与贫;三是要在医学上勇于探索革新,成为当代医学之绳墨。一经专心从医,精研医道,立刻医名大噪,誉满京城,被人们推为京城四大名医之首。
       1928年,汪精卫就任行政院长时,曾有人提出一个取消中医的议案,汪精卫也和陈璧君一样,只相信西医,不信中医,便准备批准这个议案。施今墨先生为救中医,奔走南北,团结同业,成立中医公会,上书行政院,赴南京请愿,要求驳回议案,保护中医、中药学。
       说来也巧,这时正逢汪精卫的岳母、陈璧君的妈妈卫月朗到南京小住患了一种怪病,请遍西医,未见起色,眼看就要不行了。请愿来南京的施先生,被请到了病床前。他平脉、言病,每言必中,使卫月朗心服口服,直称他是活神仙。开药方的时候,他对坐在一旁的汪精卫和陈璧君说:“患者只是痢疾,无他大病,一诊可愈,不必复诊。”
       汪精卫和陈璧君都摇头不信:“病危至此,怎说一诊可愈?”
       施先生开完药方,微微一笑:“中医、中药,神功无比。”说罢,飘然而去。
       汪精卫的岳母按方吃了三剂,果然神清身爽,病容皆无。汪精卫这才相信中医之神验,并亲笔题写了一块匾额送给施今墨,上书“美意延年”四字,取消中医的议案当然也被否决了。
       施先生随曾仲鸣到了汪公馆,陈璧君先在汪精卫病榻的外间接见了施先生。一见面儿,陈璧君便说:“我本来不信中医,只是那年你一方救了我妈妈的命,功劳不小,现又有名气,才决定让你试试。你知道汪先生是国家的首脑,非比寻常。要是治好了,重重有赏。要是治不好,别怪我不客气!”说着话,她把一支电镀的勃朗宁手枪拍到桌子上。
       施先生行医几十年,诊过千万人,还压根儿没见过这样求医的,真想一甩袖子不治而去。可抬头一看,门,早被锁上了,外面还有几个背着盒子枪的家伙在转悠。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进了汪精卫的住室。
       这时的汪精卫已经高烧了四五天,只见他嘴唇枯裂,面目黧黑,神志昏蒙,时醒时迷,呼吸不匀,脉红而乱,伤口红肿,脓血不止,生命垂危。施先生看过伤口,平过脉,心中有了底,汪精卫虽伤有月余,伤口化脓,但抢救及时,屡屡用药,伤病仍在表层未及入里,只是西医只重治表攻邪,祛邪与固正的关系处理不当。中医理论讲:攻邪怕伤正,攻邪不力反留邪;扶正怕助邪,扶正不力反助邪。西医治表反复攻邪,忽视了扶正,屡成助邪伤正之势,反复如此,恶性循环,导致正气衰微。如果祛邪败火,固守元气,便可起死回生。于是,提笔处方,交与陈璧君道:“汪先生一诊可愈,不必复诊。”说罢,转身欲走。
       陈璧君伸手拦住:“施先生且慢,先喝一杯茶再走不迟。”随后命人取药熬制。
       一剂汤药灌下去,汪精卫轻轻呻吟两声,微微睁开眼睛,向施先生点头示谢。
       陈璧君见了,高兴起来,连连向施先生道谢,并吩咐侍卫取银钱重重赏赐。
       施先生淡淡一笑,提起诊包,一拱手道:“多谢夫人美意,贫医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
       陈璧君在后面紧追着喊:“施先生,等一等,那颗子弹,还、还没取出来呢!”
       施先生似乎是没听见,头也不回,登上汽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汪精卫虽暂时保住了性命,可最终还是死在那颗子弹上。
       见床上有两个人,料定必是汪精卫和陈璧君,几个特务举枪齐射,三挺手提式机关枪一齐开火,直把屋里的曾仲鸣打得浑身上下稀巴烂。
       “七·七”芦沟桥事变后,汪精卫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可暗地里顽固地坚持不抵抗主义,大肆贩卖他的“和平建国方针”。到了1938年,日本鬼子长驱直入,大片国土陷入敌手,国民党中央政府被迫迁往重庆。战争失利,日本鬼子的强悍使汪精卫的“失望情绪与日俱增”,更加起劲地宣传自己的“主和”主张,对蒋介石的不战不和策略越发不满。特别是他在国民党中的地位日趋下降,使他极为愤懑和沮丧。这一年,行政院改组,蒋介石辞去行政院长,专任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在“五大”前任行政院长四年之久,遇刺受伤后辞职,由蒋介石接任。他原以为蒋介石会把这个位子还给他,可蒋介石却转手让给了自己的连襟孔祥熙,只给了他一个国民党副总裁、参政会议长的虚衔,一种遭冷落受排挤的悲凉之感紧紧笼罩在他的心头。
       
        汪精卫不甘寂寞,陈璧君等汪派人物更不甘心受冷落,暗中策划着要另立中央政府,直接与日本办交涉。这时的日本政府也使出捭阖伎俩,提出中日“和平”的条件,并表示:“不愿以蒋介石为对手,却希望汪出面讲和。”开始,汪精卫准备公开逼蒋下野,可蒋介石十分强硬,既不接受他的“主和”建议,也不下野,死死地抱住自己那套不战不和的战略不放。最后,汪精卫在陈璧君等人的怂恿之下,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公开叛逃出国,另立伪政府。
       出逃的前三天,汪精卫集团的几员大将再一次凑到重庆上清寺汪精卫的官邸,进一步研究出逃的具体方案。
       汪精卫在屋里扫视一圈,见陈璧君、周佛海、梅思平、曾仲鸣、陈春圃、陶希圣等人都到齐了,便说道:“各位,就要告别重庆了。国家兴亡,个人成败,在此一行。余早下牺牲决心,故不辞冒险一行。飞机离地之刹那,将是和平运动真正实施之始,也可能是我等政治生命断送之时……”
       陈璧君不愿听那些伤感的话,便打断他的话说:“既已下定决心,就要有必胜的信念。咱们还是再研究一下具体行动方案吧。”说到这里,她不管汪精卫和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意见,就像一个大将军一样,开始分兵派将:“周佛海,你这位宣传部长以赴昆明视察的名义,溜出重庆,与云南的龙云联系,安排在昆明转河内的事情,下午就起飞。”
       周佛海得了将令,赶忙称:“是!下午就起飞。”
       “陈春圃,”陈璧君点到了自己的侄子。“你明天飞往昆明,任务是护送文悌(汪精卫的幼子)和文恂(汪精卫的幼女)飞往昆明,而后转飞河内。另一任务是代订由昆明至河内的火车包厢,以便把全部出境人员运送河内。记住在昆明与周佛海联系,他住在金城银行楼上。”
       陈春圃用笔飞快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着姑妈的嘱托。
       “陈昌祖,”陈璧君又点到了自己的弟弟。“你以中德航空公司经理的身分,用公司的电报挂号,与日方联系,下午就发一次,内容是:兰姊因事不能来,秀妹出阁佳期不必等候。这‘兰姊’是汪副总裁的代号,‘秀妹’是日方的代号,‘出阁佳期’是指日方文告的发表日期。记住了吗?”
       陈昌祖点头答道:“记住了!”
       “高宗武。”陈璧君又点了一将……
       汪精卫见陈璧君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己坐在那里形同木偶,便谎称身体不爽溜出了密室。
       他的身体根本就没有一点不舒服,倒是有一件心事总也放不下。他回到卧室没有上床休息,而是打开衣橱,化起装来。他化装成一个学者模样,招呼一声贴身卫士桂连轩,一主一仆,一前一后,步行出了官邸大门,他们穿大街,过小巷,七折八拐到一座西式花园洋房前。桂连轩按动门铃,出来开门的是方君瑛的嫂子曾醒。
       汪精卫让桂连轩留在门外警戒,自己随曾醒进了房门。
       “你,你这种打扮就来了,多危险啊!”曾醒关心地说。
       “他们几个正在开会,我溜出来了。”汪精卫没坐就说。“有件大事跟你通报一声。”
       “什么事?”
       “明、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那哪儿去?”
       汪精卫用手一指南边:“先到河内,再到香港或日本……”
       “还回来吗?”
       “回来!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你是不是要———”曾醒已猜出他要干什么。
       汪精卫点点头:“是的!为了和平救国,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再不能按照君瑛的嘱托,常来照顾你了!”
       曾醒含着泪说:“君瑛妹真是好福气,搭上你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我谢谢你,也替君瑛妹谢谢你!”说着,她向汪精卫行了一个鞠躬礼。
       汪精卫慌忙拦住道:“只是我一出走,他们会找你的麻烦,你还是回福建老家去。”
       曾醒点点头:“你放心地去吧,我只盼着你能早点回来。”
       汪精卫从怀里掏出一个存款折递到曾醒的手上:“这是你的生活费,随时都可以去支。”
       曾醒低头一看,这是一个空白的存折,既没有存款人姓名,也没有存款数额,就说:“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存折是支不到钱的。”
       汪精卫笑了笑:“这你不用管,支款时,只要填上数额,签上你的名字就行了。”
       汪精卫说罢,又朝屋内方君瑛的遗像鞠个躬,说了声,“后会有期!”便转身出门,回官邸去了。
       这天上午,陈璧君、曾仲鸣、何文杰、陈常焘四个人急匆匆地赶到了重庆珊瑚坝飞机场。
       隆冬的重庆,天不是很冷,四周山上的小树还一片翠绿,山下的小溪依旧水声潺潺,可裹在大衣里的陈璧君却一个劲地打着哆嗦。今天是正式叛逃出国的时间,汪精卫说的那个“和平运动之始或政治生命断送之时”就要到了。
       他们约定,由陈璧君等四人先到机场望风,汪精卫在飞机起飞前几分钟赶到,尔后,一同乘飞机出逃。
       就在他们赶到飞机场不一会儿,蒋介石的亲信、空军司令周至柔突然出现在候机大厅里。
       陈璧君以为他们的行动泄露了,周是奉什么人的指示来“劝阻”他们的。看来要躲是躲不过的,陈璧君示意曾仲鸣过去和他周旋。周至柔只说搭乘这次飞机去昆明公干,似乎和他们的行动没有什么联系。
       可陈璧君仍不放心,一再焦急地看手表,一再朝珊瑚坝上望,直到飞机起飞的前五分钟,才见一辆黑色轿车从珊珊坝上疾驶而来。汪精卫带着卫士桂连轩赶到了机场。
       周至柔一见汪精卫,慌忙上前谒见。
       好不容易熬到飞机起飞,汪精卫一伙的心情才稍稍踏实了一点。可没过几分钟,周至柔突然离座,走进驾驶室,坐到了驾驶员的位子上,亲自开起了飞机。
       这一来,直吓得陈璧君那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悄悄地对汪精卫说:“是不是咱的计划泄露了,蒋介石故意让咱登机,再命周至柔亲自驾机飞回重庆?”
       汪精卫没有回答,只睁圆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驾驶室。
       曾仲鸣则悄悄地告诉桂连轩:“随时准备处置驾驶室里的人!”
       就在汪精卫一伙忐忑不安的时候,周至柔从驾驶室走出来,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原来,他根本就不知道汪精卫一伙的行动目的,刚才完全是为了在汪精卫这位副总裁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驾驶本领,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哪想到,他讨好不要紧,险些吓得汪精卫真魂出窍。
       汪精卫一伙平安到达昆明,不久又坐龙云的包机从昆明飞抵河内,旋即抛出了臭名昭著的《艳电》,开始了他们的汉奸生涯。
       汪精卫一伙逃到河内以后,住到高朗街二十七号。这里是个高级住宅区,离河内闹市区不远,环境清新优雅,住的多半是外国人。二十七号,是一幢三层洋房,左侧有一条小巷,右侧与二十五号连栋;正面临街,街道宽阔,车行道与人行道中间植有草坪,可供游人休息;街道两旁植有棕榈,恰好二十七号门前有几棵大椰子树,树高叶密,把整个房子都遮住了。房子的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后门,还有角门。从高朗街交叉路口有一条窄窄的小路,直接通到二十七号的后门。汪精卫一伙住进二十七号以后,就锁住了前面的大门,只走后门。因为从后门出入道路比较隐蔽、清静,又要经过两道门,比较保险。就是这样,他们也没能逃过蒋介石派来的杀手的眼睛。
       陈璧君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妒妇,就是在逃难和流亡中,连性命都没有保障的时候,她也没有忘了嫉妒和提防汪精卫给方君瑛家人的“恩惠”。这一天,陈璧君检点自己从国内带出来的珠宝,发现少了一颗东珠。马上联想到,当天刚从香港赶来探望丈夫的方君碧。她怀疑是汪精卫,为了讨好,照顾旧情人的妹妹,作为礼物送给方君碧了。
       这颗东珠,湛青碧绿,是那年随孙中山北上时,北京一位出宫的老太监送的。说是当年在宫中光绪皇上亲赐的,和慈禧太后凤冠上那颗是一对儿,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陈璧君没动声色,也没有声张,而是笑嘻嘻地走到曾仲鸣和方君碧住的房间:“君碧远道而来,两个人住在这小屋里不方便,咱们换一换,你们搬到我们那间大屋里,我们搬到这间小屋来。”
       
       曾仲鸣夫妇推辞再三,可她一再坚持要换,还先把被子抱了过来。没办法,曾仲鸣夫妇只好依了她。
       换了住屋以后,陈璧君把门反锁上,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折腾起来,把曾仲鸣夫妇所有的行李都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每件衣服的口袋都翻了个遍,可是仍然没见那颗东珠的影子。
       夜深了,陈璧君被那颗东珠折腾得睡不着,翻来复去在床上烙大饼。突然,她听见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以为又是曾仲鸣去外面鬼混刚刚归来,心里骂了一声:“老婆来了,还不安分一夜,没出息!”随后就又去想她的东珠了。
       原来,这个曾仲鸣本是一个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在国内时就是花街柳巷的常客、风月场中的魁元。逃到河内之后,住处还没安排好,他早把去妓馆的路径摸熟了。每天晚上,等汪精卫夫妇就寝之后,他就悄悄溜出住处,到烟花巷里去鬼混,直到下半夜两三点钟才回来。深夜归来他不敢开铁门,怕铁门的声响惊动楼上的人,就天天从后院的矮墙爬进来,然后再轻手轻脚跑回卧房。对这些事陈璧君早就知道,可自己和汪精卫的事情还总处不好,对曾仲鸣也就任其风流,佯装看不见。
       脚步声上楼来了,直朝今天才换过的大房间走去,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陈璧君觉得蹊跷,刚想下地看个究竟,就听得那边“咣当”一声,好像是什么重物,把门给砸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阵炒爆豆似的枪声。
       枪声一响,只吓得陈璧君一屁股跌到床下来,如今身上还带着一颗子弹的汪精卫更是胆小,早趴到床底下筛糠去了。
       这时节,住宅内外一片混乱,一团漆黑,警笛声、吆喝声、脚步声响成一片。汪精卫和陈璧君趴在床下,任外面怎么混乱,也不敢动一动,只是相互拉着手打哆嗦。
       过了一会,住宅内稍微静了一点,又有人上楼来,直接奔到汪精卫和陈璧君住室,一边敲门,还一边呼叫:“汪先生!汪先生!”
       汪精卫和陈璧君听出来,是汪精卫的贴身卫士桂连轩,二人的胆子立刻就大了起来,从从容容地从床下爬出来,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汪精卫不紧不慢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听这口气,大有镇定自若、稳如泰山之势。
       “有刺客。曾先生和曾夫人被……”
       “什么?”汪精卫一听出事的是曾仲鸣和方君碧,像有一把尖刀捅进了心窝子,浑身一颤,慌忙打开房门,快步朝曾仲鸣夫妇的住室奔去。
       曾仲鸣夫妇的住室被重器砸掉了一块门心板,张着血盆一样的大窟窿,一股血腥味从里面冲出来。地板上曾仲鸣伏在方君碧的身上,显然是在遇刺之时还没有忘记掩护自己的妻子。两个人浑身上下都在流血,而地上早已红鲜鲜、粘乎乎一片。汪精卫见状,两行热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他抢上一步,单腿一屈,跪到地上,扳起曾仲鸣的上身朝着那血乎乎的脸呼叫:“仲鸣!仲鸣!你醒醒啊!”
       陈璧君也赶过来了,一见,也跪到地上,捧起了方君碧的脸:“君碧,君碧,你,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方君碧先醒过来,看看眼前的陈璧君,眼里放出两束如刀似剑的目光,咬住牙根说道:“陈璧君,你好歹毒!你与我姐有宿怨,先逼死了她,现在又拿我们夫妻……”
       “这……这……”陈璧君似乎觉得有愧,半天说不出话。
       曾仲鸣和方君碧当即被送往法军医院抢救。经检查曾仲鸣胸部、腹部、背部中了好几十枪,简直被打成了筛子底,浑身上下尽是枪眼儿,气息奄奄,生命垂危。方君碧因有丈夫掩护只中了三枪,都没有击中要害,神志也十分清楚,只是总用火辣辣的眼光盯着陈璧君。
       夜里出事之后,宅内的保安人员和越方的警察紧急出动,迅速封锁了附近的交通要道,把二十七号住宅团团围住,经过一阵激烈的巷战、围、追、堵、截,终于抓到了三名刺客。经过突击审讯,才知道,这次事件,与陈璧君无关,是远在重庆的蒋介石一手指使的。
       原来,汪精卫逃往河内,并发出《艳电》,公开投入日本人的怀抱之后,在重庆的国民党中央,召开五中全会,专门讨论了汪精卫逃离重庆的善后工作。确定了三条措施:一是争取劝他归国;二是如果执意不归就劝他赴欧考察、疗养;再后一着,就是干掉他。于是,就在汪精卫逃到河内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曾为汪派重要成员、现任中央执行委员的谷飞鼎到河内来见汪精卫,劝他打消另立中央的念头,仍回重庆供职。
       汪精卫摇摇头,表现出痛苦的样子:“我不离开重庆,《艳电》不能发出;离重庆已经很痛心了,何况离国?我之所以离国,是表明主张如蒙采纳,个人都不成问题。”
       谷飞鼎还想再劝,汪精卫举手制止了他:“你回去告诉蒋介石,他如能把党国搞得好,我便终生不回国亦可;如搞得不好,我去了,还是要回来。”这话说得软中带硬,明确地说明,蒋介石不按他的意志行事,他还要走得更远。
       谷飞鼎回重庆没多久,又到河内来见汪精卫,不仅带来了汪精卫等人的出国护照,还带来了一大笔钱。他对汪精卫转达了蒋介石的话:“汪先生如对国事发表主张,写写文章,发发电报,任何时候都欢迎;如果有病需要赴欧洲疗养,先送上五十万元,以后随时筹寄。但不要去上海、南京,不要另搞组织,免得为敌人所利用,造成严重后果……”
       汪精卫对这些话越听越有气,十分冲动地对谷飞鼎说:“以前因为蒋介石凶残、暴虐、自私,我反对他。他用各种方法来危害我,中伤我,下流到要绑我和陈璧君的票。我被他苦逼出国,去来何尝要过他什么护照!”
       说着,汪精卫把谷飞鼎拿来的护照摔在地上,还狠狠地踹了两脚。又说道,“如果国民政府,任这局面僵下去,我就去上海,去南京!”
       谷飞鼎两次劝说失败,使蒋介石大为恼火,便动用他的御用特务组织———蓝衣社。大特务头子戴笠得了蒋介石的指令,当即派手下大将、军统局天津站站长陈恭澍,率特务王鲁翘、方炳西等十余人前往河内执行暗杀任务……
       陈璧君的侄子陈国琦跑到病房,把抓到刺客的消息和审讯的结果,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汪精卫和陈璧君。
       汪精卫听罢,只觉得头发根发炸,浑身发凉,那颗还埋在骨肉之间的子弹又隐隐发热,发麻。他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璧君则暗自庆幸自己丢了一颗东珠,捡了一条性命,不禁一股喜色浮到脸上。
       倒是躺在一边床上的方君碧,听了报告,脸上痛苦地抽动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两眼仍直直地望着陈璧君,眼光变得十分柔和,并带有浓浓的歉意。
       陈璧君看了方君碧的这种神色,心里又是一动:刺客抓到了,对这个女人也算有了交待。要不然,不要说跳进黄河洗不清,就是到太平洋里冲几天,也洗不掉谋杀的罪名。只是我那颗东珠……
       陈璧君想起了自己的那颗救命的东珠,好歹和汪精卫搪塞了几句,就急匆匆地走出医院,赶回住处。她来到昨晚曾仲鸣和方君碧住过的屋子,又把能放东西的地方翻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她回到自己和汪精卫住的屋子,随手一翻,想不到,那颗价值连城的东珠,又奇迹般地跳到她的眼前。她仔细一想,终于弄清了,这颗东珠压根儿就没丢,只是她逃离重庆时想带的宝物太多,而且当时又慌里慌张,一时装错了盒子,才引起了一场虚惊,没想到,竟因之保住了一条性命。
       她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把那颗东珠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瞅了又瞅,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宝贝,真真的宝贝!”
       随后,她又对东珠说起话来,“东珠啊,东珠,你的神功我领教了,我和汪先生终生感激你!希望你终生伴我,保佑我,保佑汪先生!”
       陈璧君再次来到法军医院,踏进病房,一下子怔住了,只见那个被打得血葫芦一样的曾仲鸣还没有死,正伏在床上,硬撑着身子,握着钢笔,在汪精卫拿着的一沓纸上写着什么,写一笔,咬一下牙;写一笔,瞪一下眼。艰难地写呀,写啊。她以为曾仲鸣在写遗嘱,就好奇地奔过去,仔细一看,曾仲鸣不是在写遗嘱,而是往一张张存款单子上签自己的名字。
       
       汪精卫见陈璧君来了,没有放下手里的存款单,只是扭头对她说:“这是前些年在国外存款的一些单据,都是以仲鸣的名义存的,请他签个名,以后也好……”
       陈璧君听了,心里又是一动,以前她只知道汪精卫在国外有些存款,可存在哪儿?存多少?汪精卫一直没有告诉她。想不到今天东珠失而复得,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发现了丈夫的小金库,不禁又是一阵高兴。点点头说:“这样办好。要不然,仲鸣万一不行了,这批存款岂不也跟他一块走了!”
       曾仲鸣咬牙瞪眼,吃力地签完了最后一张存款单,放下钢笔,痛苦地躺下去,两眼睁得大大的,望望汪精卫,望望陈璧君,又望望另一张床上的妻子方君碧。
       陈璧君见状,知道他活不了多会了,便过来对他说:“仲鸣,汪先生、我们都在,你有什么话说吗?”
       曾仲鸣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攒足了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国事,有汪先生;家事,有我妻;我没有,没……有,不放……心的……”
       可怜曾仲鸣,自幼丧父,在姐姐曾醒的教导下长大成人,先后在法国蒙达尔智中学、波铎大学、里昂大学就读,获法国波铎大学化学博士,里昂大学文学博士。可惜浑身的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1925归国后,紧紧追随汪精卫,成了汪的心腹,也得到了汪精卫赏赐的一顶顶乌纱、一个个官衔。国民党候补中央委员、行政院秘书长、铁道部次长、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国防最高会议秘书主任等等,足有两大箩筐。本想跟着汪精卫到国外,到伪政府里当个更大的官,不料想,却在这高朗街上,当了替死鬼。
       一见曾仲鸣咽了气,屋里的汪精卫、方君碧、桂连轩等一起嚎啕大哭起来。陈璧君也跟着落下了眼泪。
       大家哭了一会儿,汪精卫先收住眼泪,走到仍大哭不止的方君碧的床前:“君碧,节哀吧!作为革命党人,总是要暴死的,仲鸣死得其所,我们应当为他感到光荣。死者已矣,生者当以死继之。”
       方君碧抹抹眼泪,点点头,又哭起来。
       汪精卫看了看才咽气的曾仲鸣,瞅瞅悲恸欲绝的方君碧,心里翻起了层层苦涩的浪花,默默地对着心里的偶像说:君瑛,我,我对不起你,仲鸣他,他为我,为国捐躯了!我,我真对不起你,对不起君碧呀!匪徒是冲我来的,可,可仲鸣替我去了……我,我要给仲鸣报仇,给君碧报仇……我,我要替你照顾好妹妹,照顾好君碧……他定定神,强压下满腔悲痛,从衣袋里掏出曾仲鸣刚刚签过的那沓存款单,双手捧到方君碧的面前:“君碧,请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是对死者的一点悼念之情,也可算是党国给你的一点抚恤金和安家费。”
       他的这一举动,使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方君碧看看死去的丈夫,瞅瞅那沓存款单,哭得更加伤心。
       陈璧君开始见曾仲鸣在存单上签字,心里挺高兴,以为又要发一笔小财;可还没弄清存单上有多少钱,汪精卫就转赠给了方君碧,心里一沉,暗暗骂了一句:好没良心的东西,竟敢当着我的面儿把钱往她手里塞。可转眼看看浑身是血,已经死去的曾仲鸣,心里一软:可怜的替死鬼,也该……唉!随他去吧!想到这里,只斜了汪精卫一眼,咽了一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存单放到方君碧的手里。
       窦尔墩随着板眼咿咿呀呀地唱着,眼看就要唱到人们都爱听、最能叫好的“杯中酒”了,可身高马大的金少山,突然两腿一软,身子一晃,栽倒在戏台上。
       1939年6月,汪精卫回到上海,召开了汪记“六次大会”,挂出了伪国民党中央、伪国民政府的招牌,汪精卫也就坐上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的金交椅,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夙愿。
       这一段时间,陈璧君过得好开心,在政治上,不仅她在伪中央、伪国府抢到了好位子,就是她的弟弟、侄子、妹夫、干儿子、干闺女以及八竿子打不着,但效忠于她的统统各得其所,一人弄了一顶乌纱帽,每天总是众星捧月似的,把她奉若神明,真可说是春风得意,一呼百应。在情场上,逼死了方君瑛,赶走了施旦,从方君瑛那条线上爬上来的曾仲鸣也做了枪下鬼,虽然汪精卫还常常照顾方君瑛的嫂嫂曾醒、妹妹方君碧,可这两个毕竟都是寡妇,汪对她们也没有什么真情,只是出于对方君瑛的怀恋,加以关照而已,对她根本构不成威胁。她感到自己完全可以安安静静地过她的家庭生活了。
       政治上春风得意,家庭生活安安定定,可陈璧君仍然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终于有一天,她闹明白了。她这些年生活太单调,成天不是政治上的角逐,就是情场上的争风吃醋,缺少平常人家常有的乐趣。想到这里,便派人出去寻名角找高手,先办场堂会,听几段戏文乐呵乐呵再说。
       出去寻角点戏的侍从回来了,对陈璧君说:“大舞台戏班里有个‘金霸王’花脸戏,唱得特别好,就是不好请!”
       “什么金霸王、银霸王的,他是什么角色?怎么不好请?”陈璧君一听说,她点戏,有人敢不来,不禁有些挂火儿。
       “就是一个新来的花脸,楚霸王演得最绝,姓金,人们就叫他‘金、金霸王’。”
       “姓金?叫金什么?”
       “叫,叫金少山。”
       这个金少山,本是北方人,身材高大,扮相伟岸,台风大气,做、唱、念、打样样到家,在上海一演而红。梅兰芳演《霸王别姬》总请他扮项羽,杨小楼唱《连环套》准是他演窦尔墩,周信芳演《四进士》定邀他扮顾读,高庆奎、李桂春、林树森等等都请他配戏拉座儿。他的演技、台风,不仅博得了那些有钱有势高官巨贾的赞许,更赢得了数不清的小姐、太太的欢心。就是一班舞女交际花也喜欢这个大花脸。一般的白相人、包打听、跑马厅的马夫、拉黄包车的阿三阿四,也要挤到三楼上去听他那洪钟般的嗓筒子。只要他稍一卖劲儿,使个高腔,放个虎音儿,整个戏院里的掌声、彩声和口哨声,就轰然而起。一时间,金少山三个字红遍了大上海,小报上把他捧为“铁罗汉”、“金霸王”。
       陈璧君一听,当即传话:“请,就请这个金霸王。”
       那侍从面露难色:“这,这个金少山不好请!”
       “废物!一个戏子还有什么好请不好请。必须请到!”
       “是!”侍从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慢着!”陈璧君又叫住了他,“拿我的帖子,把在上海的今井武夫、影佐祯昭、矢野征记、犬养健等日本朋友请来,一同看戏。”
       “请朋友们什么时间到?”侍从问。
       “今天晚上。”
       侍从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一等。”陈璧君又叫住了他,“顺便把曾醒、方君碧也找来。”
       “这,这———”那侍从知道陈璧君平常和曾醒姑嫂不睦,见她今天突然要请二人看戏,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璧君并不是改变了对曾醒姑嫂的看法,更不是想改善一下与她们的关系,倒是要学慈禧赏戏给臣民僚属的样子,在方家姑嫂面前抖一抖主席夫人的威风,摆一摆第一夫人的架子。见那侍从站在那里迟迟没走,她催促道:“去吧!去吧!”
       那侍从刚一迈步,她又叫住他说,“去告诉金少山,早些进府来。我要先接见,后听戏。去吧!”
       这时节,金少山正在大舞台后边的宿舍里,逗他那两条爱犬玩。
       突然“案目”来找他说:“金三爷,恭喜了!汪主席官邸,叫你今儿晚上出堂会。”
       “哪个汪主席?”金少山问。
       “就是汪精卫,汪主席。听说是主席夫人亲自点你的名呢!到时得了赏钱———”
       金少山一听汪精卫的夫人要听戏,心里动了动,痛痛快快地应承道:“好咧。保证误不了!”他把“误不了”三字说得特别重。
       陈璧君吃过午饭,就坐在西花厅上等着接见前来献艺的名角金少山。想先人一步一睹这金霸王的风采,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从下午等到太阳落山,从掌灯时分,等到客人到齐了,还不见金少山的影子。她派侍从去催,又派汽车去接,回来都说马上就到,可等来等去,就是不到。
       
       金少山上午听说汪精卫家要出堂会,便独自一人出了戏班,一直到月照楼窗也没回大舞台。
       他这一走不要紧,可急坏了那个侍从和戏班老板。汪公馆的客人都到齐了,就等着金少山开戏,陈璧君拍着桌子朝那侍从要“金霸王”。那侍从开着汽车来大舞台催了好几趟,拍着盒子枪朝戏班老板要“铁罗汉”。那戏班老板没办法,只好停下戏来,发动全班人马像大海里捞针一样,在偌大的一个上海滩上找起了金少山。走商场、串茶馆、搜赌场、钻青楼、上闸北、下外滩,找遍了大半个上海,也没看见金少山的影子。
       陈璧君见客人们都到齐了,演员还没到,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烧,心里暗暗憋气,骂道:“一个小小的戏子,竟敢丢老娘的面子,我就不信你这胳膊,能拧得过我这大腿!”她一面让人照顾客人,一面派人另请名角,并传话说,“必须找到金少山”。
       其实,早在太阳没有落山的时候,一个案目就在闸北的跑马厅找到了金少山。那案目擦着头上的大汗对金少山说:“哎哟哟,我的金三爷哟!那边都翻天了,您老倒在这看入神了!”
       金少山哈哈一笑:“今儿个这场赛马可真够味儿!”
       “快回去吧!汪夫人等着你上台呢!”
       “好!好!你先走,我马上就到!”
       案目从闸北跑回戏班转告那侍从,那侍从又转而报告陈璧君,这样传来传去,就传到了月照楼台。
       金少山拖过了一场,却躲不过二场;躲过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金少山不肯过府献艺,使陈璧君大为恼火。她把那传戏的侍从叫到跟前,抡起胖手“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笨蛋,连个戏子都叫不来!明天晚上,我一定要听那金少山的戏,就是拖死狗,也得给我拉来!”
       第二天一大早儿,金少山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坐在迎门的八仙桌旁吃早饭,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红烧肉和几碟小菜,脚下卧着他那两条爱犬。那个案目又来传话说:“金三爷,汪公馆的侍卫爷又来请,说是今儿个晚上的堂会,只你一个人独挑儿!”
       金少山还是像昨天一样,痛痛快快地答应道:“好嘞!保证误不了!”说罢就不紧不慢地吃起饭来。吃一口肉,喂狗一块骨头;吃一块肉,喂狗一块骨头。狗驯顺地望着他,他慈祥地看着狗,似乎这屋里只有他和两条狗一样。
       案目见金少山不再理他,便又说:“今儿个可别再让我演那三请诸葛亮!”
       金少山头也没抬,照样痛痛快快地应道:“好嘞!”
       吃罢饭,金少山走出宿舍,还没到戏院的大门儿,两个白相人打扮的就走过来:“金三爷,请留步,委屈您在院里呆一天。您要是一出门儿,我们就得挨板子!”原来,这两个人是昨天挨陈璧君嘴巴的侍从,派来专门监视金少山的。
       金少山虽不懂什么政治,却也知道和日本鬼子一个鼻子眼儿出气的汪精卫一伙儿不是什么好东西,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为他们演唱。他平日多数扮演生性刚强的角色,本身也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硬汉,今天竟要让他去干自己不想干的事,让他为最恨的人去演唱取乐,他怎么肯干!可是,看今天这阵势,想不去可能比登天还难。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倒剪起双手,踱来踱去,踱去踱来,一直把太阳从东山顶踱到西山下。
       天黑下来,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汪公馆的汽车来接金少山。他像一只被驯服的老虎,乖乖地跟着那侍从上了汽车。
       陈璧君在西花厅接见了金少山。在坐的人还有曾醒和方君碧。一见面,她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十分随便地说:“我和汪主席都十分喜欢京剧。京剧是咱们的国粹……”她似乎十分内行。说话时,不时把两眼朝方氏姑嫂那边望,与其说在和金少山谈话,倒不如说是在方氏姑嫂面前显示学问,显示她的主人地位。
       金少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
       方氏姑嫂坐在一旁,同样静静地听着。
       陈璧君说着说着换上一副政治家的口吻:“艺术也是政治的一部分,她可以做为一架桥梁,沟通多方的感情,以至改变对立双方的关系。昨天我们就请了不少日本朋友……”
       金少山听着她这话,就像吞下了两个大苍蝇,恶心得险些吐出来。他轻轻咳嗽了一下嗓子说:“汪夫人,我一个唱戏的,不懂什么政治。我还是给您唱戏吧!”
       陈璧君一听金少山要求给她唱戏,很是高兴。“好啊!你打算给我唱出什么戏呢?”
       “唱我的拿手好戏《窦尔墩》。”
       “好!就看你的拿手好戏。”陈璧君说着话,叫侍女带路,和几个人一起走向东大厅。
       今天来听戏的除了方氏姑嫂之外,就只有汪公馆的家人、侍从。
       开戏的锣鼓热热闹闹地打起来,金少山踏着板眼,上了大厅里的小舞台。从《点绛唇》第一句“膂力魁元”、定场诗、家门、独白起,放开他那龙虎风雷的金嗓子唱起来:
       将酒宴摆置在分金厅上,
       我与那众贤弟叙说衷肠;
       窦尔墩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黄三泰叛绿林效忠满清,
       指金镖借银两压视豪强。
       ……
       这段唱,如大江奔腾,一泻千里,唱出了这位绿林好汉的满怀壮志,一腔豪性,只唱得陈璧君和厅上的家人侍从一个个恨不能把耳朵提起来,细品细听。
       这时节,一个似乎很懂戏文的官员凑到陈璧君的身边:“汪夫人,金少山唱这戏文给改词了,不是‘黄三泰叛绿林效忠满清’应当是‘黄三泰老匹夫自夸自量’,他这么改不是影射咱们与日本人合作吗?”
       陈璧君正听在兴头上,经那官员一打扰有些不高兴,可也没有发作,想了想说:“反正没有外人,唱吧,这戏倒蛮好听,蛮有味的!”她说这话时,故意把声音提高,让身边的方氏姑嫂听清楚,并侧着面朝那边看了两眼,似乎是看她们的反应,又像在说:只有她才这么宽宏大度,容得下一个戏子乱改戏文;又像是说只有沾了她的光,方氏姑嫂才有这一饱耳福,一饱眼福的机会。
       台上的窦尔墩随着板眼咿咿呀呀地唱着,眼看就要到人们都爱听、最能叫好的“杯中酒”了,可身高马大的金少山,突然两腿一软,身子一晃,栽倒在戏台上。
       一见金少山晕倒在台上,台下的观众顿时慌了手脚,慌忙找来陈璧君的保健医生,又是打针,又是灌药,折腾半天,金少山憋在肚子里的那口气才算吐出来。其实,金少山根本就没病,一回戏班就和同伴们哈哈大笑起来。这只不过是他装出来,糊弄陈璧君的。这一天他闷在屋子里想出了两个对付陈璧君的办法:一个是唱戏文骂她,她要是不接茬儿就装死,不给她唱了!于是,就演出了这场戏中戏!
       戏到高潮,主角晕倒台上,陈璧君好不扫兴,可又无话可说,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大厅。
       方氏姑嫂看到这样的场面,好像并不扫兴,倒有点幸灾乐祸,临走的时候,还问陈璧君:“汪夫人,什么时候再请我们听这金霸王的戏?”
       陈璧君狠狠地斜了她们一眼说:“等着吧,还有更好的戏呢!”
       女厨娘央求道:“求求你,就让我见见汪主席吧!这次要是见不到,我真不知还能不能活下去!”女厨师说着,落下了眼泪。
       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有一座别具一格的德式建筑,这是当年的德国总督官邸,这时已改为青岛特别市的迎宾馆。这几天,这里似乎有什么大的举动,四周五百米以内的街道上岗哨林立;警察、暗探像一串串幽灵,在大街小巷串来串去;警车、警犬围着这座特别的建筑转来转去,只吓得附近的人们连门都不敢出,半个青岛市都冷冷清清的。
       汪精卫、王克敏、梁鸿志等几路汉奸齐集这里,伪蒙德王的代表李守信也远道而来。这些汉奸正在日本梅机关的导演下,开着一个特别的会议,按汪精卫的说法是根据国民党第六次代表大会宣言,容纳各党、各派、无党派人士的精神,联络各既存政权并各方和平势力,共商国府还都大计。实际上,是在日本人的主持下的群奸分赃会。
       
       汪精卫还在上海没有启程,伪青岛政府就把他在青岛的吃、穿、住、玩安排得妥妥帖帖。并有不少的名流、文人、记者及崇拜者早早赶来,以求一睹风采。其中有一个在大连很有些名气的女厨师,为谋面之幸,从大连跨海南来,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等着汪精卫的到来。
       汪精卫平时很注意塑造自己的形象,在各种场合举止得体,风度翩翩,有不少女人为之倾倒。这个女厨师小时候就听说过一些汪精卫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早在北京学艺的时候,曾在北京大学听过一次他的演讲,为他的风度、才气所折服,为他的气质、相貌所吸引,成了他的崇拜者,心中早就有意拜会汪精卫,只是苦于缺少缘份,找不到见面和接近的机会。这次听说汪精卫要到青岛主持会议,便买通在伪青岛特别市政府的一个官员,安排她到青岛会议上,专门为汪精卫掌厨献艺,以求接近心中的偶像。
       汪精卫从上海来到青岛市这天,整个迎宾馆都戒严了,除了规定出迎的人员和汪精卫的随行人员,其他人员一律不得随意走动。女厨师站在厨房的玻璃窗前,透过密密匝匝的人流,远远望去,只见年过五十的汪精卫还是那么风度翩翩,仪容风采不减当年,走路腰板笔挺,不紧不慢,不摇不摆,稳重中带着飘逸;招手、微笑是那么得体,温文尔雅,平易中又带着庄重和威严。这风度,这神韵,是那么令人倾倒。她远远望着自己崇拜了二十多年的偶像,心里不禁翻起了一层层狂澜,恨不能一头撞破玻璃窗,一翅膀飞到他的身边,投进他的怀抱。她不由自主地推开紧关着的玻璃窗,刚要探身仔细观瞧,两个挂手枪的便衣朝她走过来,不远的树丛里几支乌黑的枪口对准了她。直吓得她砰地一声关上窗子,躲进屋里哭起来。
       自己朝思暮想、苦苦思恋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正面相见,她不甘心。她把一沓钞票塞到门卫的衣袋,走出了厨房的门槛;又一沓钞票,使她走进了汪精卫下榻的那座独立小楼。再想登上汪精卫居住的二楼,钞票不灵了;挤眉弄眼卖弄风骚,也不管事。这里的卫士不敢拿脑袋换钱花,对她这朵开放在灶台旁的老花也不感兴趣。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从楼上下来一个人。她认出来,这个人即是跟随在汪精卫身后的那个大个子。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汪精卫的贴身侍卫桂连轩,只在刚才汪精卫到来时,她看到这个人离汪精卫最近,料定是汪精卫的亲信嫡系。便迎上去说:“这位先生,我是青岛市特意聘来为汪主席主灶的厨师,有事要面见汪主席。可,可这几个弟兄———”
       桂连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并没有什么敌意,倒像是满虔诚的,便说:“汪主席有许多要事需要处理,再说主席旅途劳累,需要休息。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
       女厨师看看桂连轩,虽知道他是汪精卫身边的人,可,那种话怎么好对第三者讲呢!何况这里还有好几个警卫在场。
       桂连轩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这里不方便,跟我来吧。”于是,把她领到一楼的一间空房子里。
       “你从哪儿来?为什么要见汪主席?你跟汪主席沾亲,还是带故?汪主席知道你这个人吗?”一进屋,桂连轩就像审嫌疑犯似的,给她提出了一大串问题。
       不知是这女厨师在桂连轩这位“大人物”面前胆怯,还是想见汪精卫心切,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吭哧半天,才说出自己与汪精卫非亲非故,也未曾正式见过面,汪精卫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她这样一个女厨师,只是自己从小敬慕汪精卫的人品、才气和风度,在家里像供奉观世音菩萨一样供奉着汪精卫的像,每天为他祈祷,向他乞求垂青眷顾,乞求保佑,乞求幸福……只求能见一见面,和汪主席说上几句话,握一握手,就是当时高兴死,也心满意足了!
       桂连轩听了女厨师的诉说,险些被她这如醉如痴的单相思逗乐了,连连摇头说:“现在汪主席政务繁忙,想见他的达官名人还排不上号,你一个厨娘,跟他又没什么渊源,也没什么要事,怎么好去打扰他呢?”
       女厨娘拉住连桂轩的胳膊,央求道:“求求你,就让我见见汪主席吧!这次要是见不到,我真不知还能不能活下去!”女厨师说着落下了眼泪。
       这个桂连轩虽是个身高马大、武艺高强、精明强悍的大丈夫,却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他一见女厨娘盼得那么动情,诉得那么可怜,哭得那么伤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好,我让你去见!”
       女厨师一听这话,乐得趴到地上就给桂连轩磕头:“谢谢桂先生!谢谢桂先生!”
       桂连轩赶忙扶起她,又皱皱眉,摇摇头:“不过,不是现在就去见,也不能直接去见。”
       “那,那怎么样去见?何时去见?”女厨师茫然地望着桂连轩,脸上的高兴劲儿,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桂连轩眼珠一转,来了主意,便问女厨师:“你既敢来献艺,手艺定然不错吧?”
       女厨师说:“我十岁随师上案,十三岁单独站灶,在北京学艺八年整,川、鲁、桂、粤、京、津、东北各大菜系,红案、白案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不光在大连有名气,就东北三省的厨爷、厨娘哪个不甘败下风”
       “那好!你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做上几席出色的饭菜。汪主席吃好了,自然忘不了赏厨,到那时,我再从中引荐,你不光能见到汪主席,说不定还能做个随侍的厨子呢!”
       桂连轩的主意一出,乐得女厨师差点蹦起来:“哎呀,桂先生,您真是孔明再世!到那时,我定要重重谢您!”
       桂连轩笑笑,站起身说:“好了,你去准备晚餐,我也该上楼了。”
       女厨师高兴地点点头,转身要走,可没到门口又站住了,问桂连轩:“汪主席祖籍哪里?喜欢吃哪系饭莱?还请桂先生指教。”
       “汪主席祖籍虽是广东,却周游世界,凡是有人的地方他都去过,口味也很广,中餐、西餐、南菜、北菜样样都能吃上口,你就放开手脚敞开做吧!只要酒好、菜好、饭更好,汪主席就高兴!”
       就在女厨师在一楼与桂连轩纠缠不清的时候,周佛海、梅思平急匆匆地奔上了二楼,把一张香港出版的《大公报》送到汪精卫的手上:“汪主席,高宗武、陶希圣这两个东西反水了!”
       汪精卫接过报纸一看,在第一版的显要位置刊登了高宗武、陶希圣《致大公报信》和《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即日汪密约)。揭露了他和日本谈判亲签密约的经过及密约的全部条款。
       高宗武和陶希圣是汪伪集团中,举足轻重、“功高盖世”的两员大将。高宗武负责对日交涉,为汪精卫与日本穿针引线的“外交家”;陶希圣则是汪精卫的政治顾问,“和平运动”的理论家。当汪精卫发表《艳电》遭到国人一致声讨和谴责后,他们对“和平运动”今后的行动方针,与汪精卫、周佛海等人发生严重分歧。他们主张留在河内从事宣传号召;汪精卫与周佛海则主张到上海、南京等日军占领区建立伪政权。1940年1月3日,高、陶秘密登上美国的“胡佛总统号”轮船,离开上海赴香港,并与重庆的蒋介石取得默契,把汪精卫与日本当局勾结卖国的内幕和盘托出,还警告汪精卫等人“悬崖勒马”。
       高、陶这一举动像道闪电,击穿了“和平运动”卖国投敌的内幕;像一声霹雳,直轰得汪伪政权险些坍了台,险些开不了张。汪精卫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搞懵了,一时手足无措,先是恨恨地破口大骂:“……自丧人格,实属卑鄙,殊堪痛恨。”随后又自怨自艾,像个乡下哭丧的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脱党(指高、陶脱离汪记伪国民党)的事件,还可以忍耐,不过,这卑劣的背叛行为是不可恕的。……这是我的不德,完全是不德所致的,以这样的不德来计议国家的将来,是不可能的!商谈建立东亚和平也不能自信了!唯一洁身的方法,只有置政治于度外!”
       在场的周佛海、褚宜民、梅思平等人反复劝慰,汪精卫仍是痛心不已。
       
       再说那位多情的女厨师,告别了桂连轩,回到厨房,拿出烹饪山珍海味的绝活儿,煎、炒、烹、炸、蒸、熘、炖……为心中朝思暮想、苦苦相恋的汪主席,准备了数不清的色、香、味、形俱佳的精美佳肴。一切准备停当,她又用两沓钞票“砍”开了小楼的通道,找到桂连轩。桂连轩又把她领到了一楼的那间空屋子。
       不等桂连轩另一条腿迈进门坎,女厨师迫不及待地说:“桂先生,照你的主意,我给汪主席作了一席宫廷菜,包让汪主席吃着上口得味儿,满心欢喜!”说话时,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满脸都是幸福的光芒,仿佛已看到汪精卫在酒席上点头咂嘴儿,在不住地称赞她。
       不等桂连轩问,她又像连珠炮地说:“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烹饪艺术,其精华部分都保存在历代的御膳房中,依靠历代名厨口传身授流传下来。今天我做的这一套菜,是集古今南北东西之大成的清宫菜,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丰盛、最精美的一套菜,有罗汉大虾、怀胎桂鱼、凤凰趴窝、蛤蟆鲍鱼、四大抓、四大酱等等,一共有三百来种,样样都是讲究色、香、味、形的精致佳肴,百样百味,各具特色……”
       说话间,外面暗下来了,小刀似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四下里黑洞洞,冷飕飕的。餐厅里,顶灯、壁灯、莲花灯竟相喷光吐亮,照得整个餐厅柔和而温暖。汪精卫已经入席,褚宜民、周佛海、梅思平等人众星捧月一般陪坐在四周,桂连轩像座铁塔一样矗立在汪精卫的背后。
       一个像是负责餐厅服务的官员,看看汪精卫一伙已经入座如仪,便站在餐厅门口,朝着厨房的方向,“啪!啪!啪!”拍了三声响亮的巴掌。掌声没落,厨房那边,小门洞开,几十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一律身穿日式和服,头扎日式盘头髻,脚踏木屐,右手托膳食于肩上,歪脖儿扭腰,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个个如同风摆杨柳,飘飘而至,飘飘而去。数不清的杯碟盘碗随着笃笃笃的木屐声送到餐桌前,摆成了二龙戏珠、三阳开泰、龙风呈样等吉祥图案。数不清的杯盘碟碗,看不尽的珍馐佳肴,送膳的女郎像穿梭一样,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汪精卫坐在这丰盛的酒席宴前,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脸上阴沉得浸出水来,就跟存心和这一道道美味佳肴过不去一样。上来一道菜,夹一筷子,皱皱眉,不够味儿;又上来一道菜,夹一筷子,摇摇头,没食欲……桌子上的杯盘菜肴像走马灯—样,端上来,撤下去,端上来,撤下去。也不知端上来多少莱,撤下去多少盘,反正所有上来的菜,汪精卫都看了,大多数没有沾,又原封不动端了回去。
       这时节,那位多情的女厨师,就像新娘子等花轿一样,美滋滋乐颠颠地坐在厨房里,静等着汪精卫“赏厨”,传她前去相见呢!一见她花费了大量心血,精心炮制的一道道名莱,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她就像吞下了一个个冰球雪团,退回一盘,她心里凉一点;退回一盘,她心里凉一点。大部分菜肴都退回来了,她那片窄小的心田,便垒满了冰雪,一下子寒到了底。她不知这时的汪精卫,被“高、陶”事件弄得没有胃口,只知道作为一方名厨,出师以来,从没受过这样的冷遇,没见过汪精卫这样不知味、不知趣的人,认为他是有意冷遇她、贬低她。她越想越委屈,坐在杯盘碟碗、美味佳肴的海洋里,抓起一瓶白酒,大吃大喝起来,一边吃喝,一边念叨:“大连名厨做的宫廷菜,色、香、味、形样样俱佳,谁吃谁有口福。这样的名厨,这样的名菜,真是难得,难得。来,喝!吃!”
       她吃一口菜,喝一通酒,念叨一句“台词”。她发疯般地吃,发疯般地喝。“好酒、好菜,独酌一醉,神仙一般,给个神仙也不换!”她的酒话、胡话,越说越多,越多越说,“汪主席英明一世,不知天下还有名厨;汪主席明察秋毫,不知天下还有美味;汪主席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一片苦心,辜负了我的一片痴情!”说着说着大哭起来,声震屋瓦,涕泗滂沱。她吃啊,喝呀,说啊,哭啊,直吃得盘碗狼藉,直喝得瓶倒杯翻,直说得口吐白沫,直哭得天昏地暗!
       哭归哭,怨归怨,她对汪精卫的仰慕之情还是那么炽烈。第二天,一大早儿,她酒也醒了,心也爽了。她又像前两次一样,找到了桂连轩。
       她从身上掏出两个金黄闪亮,小巧玲珑,下边大,上边尖,像小金字塔似的东西送到桂连轩的眼前。桂连轩以为是金元宝,两眼放光,可接在手里,却热乎乎软乎乎的,一时,不知是什么东西,便问女厨师:“这,这是———”
       女厨师笑笑说:“这就是当年慈禧太后最爱吃的小窝头儿。”
       桂连轩早听人说过慈禧太后在逃难路上吃窝头的故事,可一直没有吃过人们说的那种窝头。“慈禧太后吃的不是栗子面的吗?栗子面的食物不是黑色的吗?”
       “不对!西太后吃的是玉米面、黄豆面加白糖和桂花做成的,味道像是糖炒栗子,可颜色金黄金黄的,看着就让人开胃想吃。要是栗子面的,黑乎乎的再好吃,不好看也不行!”
       桂连轩点点头。
       女厨师想起昨天退回的那些精心烹制的名菜,疑惑不解地问桂连轩:“桂先生,是不是汪主席吃不惯宫廷菜?”
       桂连轩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只负责汪精卫的安全,也闹不清汪精卫为什么不吃那些宫廷名菜。
       女厨师毫不气馁,信心百倍地说:“今天,我给汪主席烧制全国有名的谭家菜。这谭家菜是南菜、北菜融合最好的菜系,甜咸适口,南北均宜。包汪主席爱吃!”
       “这谭家菜比宫廷菜还好?”
       女厨师笑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在北方有这样一句话叫‘戏界无腔不学谭(谭叫天),食界无口不夸谭(谭家菜)。这谭家菜出自清朝末年的官僚谭宗浚家。谭宗浚是广东人,二十七岁考中榜眼。入翰林以后,在全国多地当过官,尝遍了各地美味,并养成了酷爱山珍海味的嗜好。晚年回到北京,就专在吃上下功夫。他的儿子谭琼青,讲究吃喝比他爸爸有过之而无不及。父子二人常常不惜高价,遍请京师内外的名厨到家中掌勺,并亲到灶前观摩。久而久之,谭家人兼取各家名厨之长,将南方菜(主要是粤菜),同北京菜成功地结合起来,在食界独创一派……”
       桂连轩听了女厨师的介绍,也觉得这套南北皆宜、口味适中的谭家菜,定能使汪精卫口胃大开。
       可是,到了开饭的时候,还是和昨天一样,色、香、味、形俱佳的美味佳肴,由一个个美人端上去,又由一个个美人退回来。
       女厨师还和昨天一样,见到一盘盘退回来的佳肴,心底里一阵阵发凉。
       她又一次钻到美味佳肴的海洋里,大吃大喝大饱大醉大哭大闹起来,还像昨天那样,大呼:“汪主席英明,不知天下还有名厨;汪主席明察秋毫,不知天下还有美味……”
       这时的汪精卫,遭到“高、陶”事件的沉重打击,心烦意乱,自己为之苦撑苦掖几年之久的汪记伪政权能不能出台,还是个未知数,自己腚下的主席宝座还飘在半空中,哪里还有心思品什么美味佳肴,哪里还有心思赏什么厨,招什么随侍厨师!
       可是,女厨师不知这些,只知自己精心炮制的菜肴都被退回来了,只想着怎么也要与自己朝思暮想、苦苦思念的人见上一见!她照样是每天早晨,找到桂连轩,信心百倍地和他商定当天的食谱,随后就是精心选料,精心烹制,耐心等待召见。可每天等来的都是失望,都是一盘盘退回来的美味佳肴,她全身的解数都快用完了,全中国川、鲁、粤、桂、湘、宫廷等几大菜系的拿手名菜,都端到了餐桌上,可都无一例外地被退了回来,又都无一例外地在她大哭大闹中飞到她的嘴里肚里。会议开到第十天,她做遍了十大菜系的所有名菜,又随着数不清的名菜大哭十场!她真有些失望了,可仍然不住地望着二楼上的那扇窗子出神。
       她不想再用自己的烹饪技艺赢得汪精卫的欢心,换取汪精卫的青睐了。她又一次找到桂连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无论如何要把她的情意转达给汪精卫,求汪精卫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会工夫见一见她这位痴心的崇拜者。她眼巴巴地等着桂连轩的口信儿,痴情地等着汪精卫召见,等着汪精卫像当年慈禧太后封“抓炒王”一样让她常常随侍在身边。
       
       请她的人终于来了。不过,来的不是桂连轩,而是两个从未见过的人。一见面,那两个人十分客气地说:“你就是为汪主席掌勺的女厨师吧?”
       “是我。”她以为是汪主席派人来召她了,激动得站起来。
       “随我们走一趟!”
       “去见汪主席?”她还在作梦。
       “见面你就知道了!”
       她不再问,静静地跟着走,可一颗心儿,还是像一只不安分的兔子,突突突地跳个没完。
       那两个人带她出了厨房,没有沿着那条通往“小楼”的花甬路走,而是把她带到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前,那高个的伸手打开车门:“请吧!”
       她发现有些不对劲儿,怯生生地问:“去,去哪儿?”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她身后的矮个子说着,将她一推,她便迷迷糊糊地坐到了汽车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少桥,拐了多少弯,汽车一直开到了冷飕飕的大海边,在一座花园洋房前停下来,她被带进一间又宽又大的房子里。她四下里看看,连一个人也没有,正想坐下来歇一会,一个声音从一层厚厚的绛紫色布帘后面传出来:“外面可是那位著名的女厨师?”
       “哦!是我。”
       她循声望去,只见布帘一动,里面闪出一个又矮又胖,像个冬瓜一样的女人来。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连夜赶到青岛来的陈璧君。汪精卫、周佛海等人赶到青岛来“开会”,上海的伪中央政权只剩下陈璧君和她的侄儿陈春圃。陈璧君见到《大公报》揭露汪日密约的消息后,她像汪精卫一样慌了手脚,一面紧急打电报给汪精卫商量对策,一面让侄儿陈春圃以“汪主席随从秘书长”的名义发表谈话“辟谣”。
       就在伪中央政权内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陈璧君又接到青岛“内线”的电报,说有一女厨,伺机接近汪主席。那颗刚刚松弛没有多久的第六神经,又极度紧张起来,顾不上伪中央内部乱与不乱,顾不上主持伪中央大计的重任,星夜兼程赶往青岛。到了青岛,她没有通知正在开会的汪精卫,也没有住进当年的德国总督官邸,而是在海滨的一栋花园洋房里住了下来。
       陈璧君坐到松软的沙发上,用一双鄙夷的眼光打量着站在中央的女厨师:“听说,你想见汪主席?”
       “哦。对。我是想,想见……”女厨师看着陈璧君那一对眼睛有些害怕。
       “你见汪主席有什么事吗?”
       “哦。没,没有。我,我只是想见一见。”
       突然,陈璧君哈哈大笑起来:“笑话。堂堂国民党主席,国府行政院长,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见的吗?还有没有王法!”
        “这,这。我,我只是爱慕……爱慕汪主席!”女厨师想说“敬仰”汪精卫,可让陈璧君一吓,说出了心里活。
       陈璧君平日最反感的事,就是别的女人爱慕追逐她的丈夫。如今这个女厨师竟敢当着她的面说爱慕她的丈夫,不禁火冒三丈,破口骂道:“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女厨子也配说爱慕汪主席,真不知寒碜!”
       女厨师这些天遭到汪精卫的“冷落”,本来就十分委屈,陈璧君又这样一骂,极大地刺痛了她那颗脆弱的虚荣心,她双手把脸一捂,扭头就朝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哭喊:“女厨子有什么不好!主席也得吃饭!我不配爱慕汪主席,汪主席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连单相思都不允许,我,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她一路跑,一路喊,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直跑进了茫茫的大海里……
       女厨师让汹涌的大海吞掉了,只有那凄惨的哭喊声在海边上飘荡:“连单相思都不允许,还让不让人活……”
       陈璧君站在花园洋房的门口,望着女厨师那渐渐消失的影子,淡淡地笑了,笑得那么勉强,那么凄惨。嘴里不住地重复一句话:“单恋是痛苦的,可怜的!单恋是痛苦的,可怜的……”
       也不知她是在慨叹屈死的女厨师,还是在可怜她自己。
       “你不愿孤独、寂寞、痛苦,就愿意看着他在你面前忍受折磨,忍受痛苦、孤独和寂寞?”施旦反问道。
       汪精卫终于回到了南京城,终于爬上了伪中央主席的宝座。他搬进了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时办公的屋子。他让人把办公室完全按照当时的样子,整修布置。这座背北朝南的西式平房,一共七间,厅前正中有一向前凸出的方亭,亭内置踏步,入内是东西走廊,廊前一排柱子,柱顶之间都砌成拱形,东边三间是办公室、小会议室和休息室,正中一间是穿堂,西边三间通连,是大会议室。办公室内的正面墙上挂着孙中山亲书的“奋斗”二字,内有大办公桌、书架、坐椅等家具,办公桌上,摆着文房用具、黄铜架的电话机、呼役铃、小台钟等物,就连摆放的位置都与孙先生在世时一模一样;以此来表示他是孙先生的忠实信徒,以表示他忠实地继承了孙先生的遗志。唯一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在小台钟旁边,多了一个精美的像框,方君瑛站在像框里对他微笑着。
       这天,他坐在主席的宝座上,正对着桌上的方小姐出神,一个副官进来报告说:“有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妇人求见。”
       “她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见我有什么事?都问清了吗?”副官打乱了他对已故情人的思念,汪精卫心里有些不耐烦。
       “她只说,是主席的老相识,别的不肯说。”
       “这样的不速之客,不见。”汪精卫一挥手有些生气。
       “可,那女人说,她是您最想见的人,一定要见!”
       “最想见的人?”汪精卫犹豫了。他在心里猜测着这位一定要见的女人是谁,想了半天,也没猜出个子丑寅卯,最后,有些不耐烦地对副官说:“叫她进来吧!”
       “得,得,得……”一阵响亮的高跟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一阵香风扑面而来。汪精卫抬头朝门口一望,一个头发高绾的时髦女郎已然飘进他的房间。
       “汪主席,还认识老朋友吗?”一串好听的声音,从女郎的丽口中发出来。
       “你,你是———”汪精卫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分明看见桌面上像框里的方小姐,走出了像框,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使劲揉揉眼睛,再朝门口看,站在眼前的仍然是活生生的方小姐。那细弯弯的柳眉,亮晶晶的大眼睛,那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那高挑苗条的身段,那细嫩白皙的皮肤,那唱歌一样的话音,那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那上下忽闪的长睫毛……没有一点儿不是方小姐。
       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起身离座,张开双臂奔向他苦苦思念的心上人。她也冲动起来,娇声喊了一声:“兆铭———”就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
       他们忘记了这里是庄严的主席办公室,忘记了这时是办公时间,忘记了门外还有副官、卫士和秘书,忘记了一切,似乎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汪精卫梦呓般地说:“这不是梦吧!”
       “不是梦!”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你真的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你,你从天上来?”
       “乘天上的飞机,陆上的火车……”
       “啊,我的君瑛,我的太阳!”他在她的脸上、颈上狂热地吻着。
       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尽情地享受着,喃喃地说着:“兆铭,兆铭,我的兆铭,我终于冲破了罗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怀抱!”说着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我们盼望十几年才有今天的重聚,应该高兴,应该高兴啊!”汪精卫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捧起情人那张好看的脸儿,细细地端详起来。
       “兆铭,我变了吗?变老了?变丑了?”怀里的美人娇声问。
       汪精卫摇摇头:“没有,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还像月中的嫦娥!”
       “那是故去的的君瑛姐!”怀里的美人说。
       汪精卫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推开怀里的美人,用陌生的眼光重新打量起来。
       
       那美人仍然像粘糕一样,紧紧地沾在他身上。“你,再仔细看看。”说着,她用手撩起刘海上的头发,右额头上露出一颗小小的黑痣:“我是你的施小姐!”
       汪精卫从梦中醒来,再一次把现实中的施小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密斯特施,你就是我心中的君瑛,就是我现实中的爱人!”
       “谢谢你!谢谢你!时至今日还没忘记我,还这样恋着我!”施旦忘情地说。
       过了好半天,这对苦苦相恋的情人才从久别重逢的兴奋中解脱出来。汪精卫拉着施旦的手,回到自己的宝座上,仍仍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是怕她忽地长出翅膀飞走了似的。
       “这些年,你跑到哪儿去了?是怎么过的?”汪精卫问。
       施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凝神地吟起了白朗宁夫人的一首情诗:
       这么说,把爱情作为我的名份,我还不是完全不配承受。虽然,你看,两颊那么苍白,那摇晃的双膝仿佛负担不了沉重的心房;这疲乏的行吟生涯也曾想望过把奥纳斯山峰攀登,却只落得一片辛酸的哀吟,怎好跟谷莺竞奏?———干吗提这些来着?啊,亲爱的,不用讲,我高攀不上,不配在你身边占一个位置。可是,就因为我爱你,这片爱情提拔我,让我抬起了头,承受着光明,许我继续活下去,哪怕是怎样枉然,也要爱你到底;也要祝福你———即使拒绝你在当面。
       那年,施旦和丈夫被陈璧君秘密驱逐出国之后,先后到过很多国家,最后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定居下来。她丈夫用陈璧君给的那笔钱做起了生意,东南西北满天飞,赚了数不清的钱。可她,自从离开中国,离开汪精卫以后,就像是掉了魂儿,尽管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有用不完的金币钞票,可她总觉得像少了什么,尽管这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发祥地,可,这些都提不起她的精神,激不起她的兴趣。她一天天憔悴了,性格也变得内向了,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漂亮、天真、开朗的影子。她大病一场之后,最终在诗歌中找到了解脱。丈夫外出作生意,她就在家里,默默地读诗,但丁、歌德、莎士比亚、席勒、雪莱、济慈……谁的都读。渐渐地被一个人的诗,一个女人的诗深深地打动了,紧紧地吸引住了———这个诗人就是从病床上走上诗坛,从病床上与丈夫私奔,又从病床上攀登上米兰大教堂的最高处的白朗宁夫人。她所居住的佛罗伦萨是白朗宁夫人居住过的地方,白天她寻访白朗宁夫人的芳踪遗迹,晚上捧着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一遍又一遍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品,从诗中她看到一个病卧在床的弱女子,在爱情的召唤下,站起来走出门,为了爱,勇敢地和爱人奔向自己的世界。她真正体会到了爱情的力量,真正相信了爱情战胜死亡的神话。
       她在诗中得到了火一样的爱,在幻梦中又见到了心中的恋人;她在诗的意境里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找到了自己的未来。她开始关心中国的情况,关心中国政坛的动荡,天天在报纸上搜寻中国的报道,搜寻汪精卫这三个每天不知要想多少遍的字眼儿。终于有一天,她从报道中看到,汪精卫搞起了“和平运动”,在南京建立了国民政府,建立了中央党部。汪精卫三个字的后面,挂上了“主席”这个沉重的牌子。她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她出国以后第一次真的兴奋起来,一下子变成了当年那个漂亮、天真、开朗的施旦。她以最快的速度,和她那只认钞票、不懂感情的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乘飞机、搭轮船、坐火车,日夜兼程赶回了日夜向往的中国,怀着沉重的恋情,奔进了伪中央党部,不顾一切地投入旧情人的怀抱里……
       施旦依偎在汪精卫的怀抱里,撒娇地说:“人家可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这些年你可曾想过我?”
       “想?何止是想过!”汪精卫紧紧地抱着失而复得的恋人,把他最初如何派人四处寻找,后来又如何思念,在自己遇刺,以及欢乐、悲伤、烦恼的时候如何想到她,又如何在她的激励下抗争,奋斗……编排得像童话一样美丽动听,讲得像童话一样引人入迷,直说得施旦,哭随他哭,笑随他笑,最后竟忘情地把两片红柳叶一样的薄嘴唇,紧紧地贴到他那能吐出莲花的嘴巴上。
       他们亲亲昵昵地谈了老半天,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汪精卫望望外边的天色,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你住在哪儿?”
       “离婚的女人,就像是失巢的鸟,反正我是投奔你来的!”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汪精卫也痴情地望着她:“你想不想住进汪公馆?”
       “你说呢?”她娇羞地把脸藏到他的怀里。
       “好!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一定能实现!”
       “你真好。我等着,我盼着!”
       “我已经错过了方君瑛,决不能再错过你。”
       “反正我是个自由自在的人,身上不再有任何枷锁和铁链,只是你!”她抬起头,不安地望着汪精卫的脸。
       汪精卫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是胡博士那样的学界巨子、情场懦夫!你以为我是怕那黄脸婆?你以为道德、法律、舆论能束缚我的手脚?束缚我的感情?告诉你,我已不是当年的汪兆铭,我不仅要当汪主席,更要当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七情六欲俱全的完整的人!”汪精卫说罢,立即传下话去,聘施旦为机要秘书,每天随侍左右;住处嘛,当然,离他办公室越近越好,就安排在办公室的隔壁好了。
       汪精卫在施旦的房里一住就是七八天。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情话,吐不尽的情思,真正体味到了夫妻生活的情趣和幸福。一切是那么和谐、自然,仿佛周围的人都变得漂亮了,景物变得更美,天更高,更蓝,树更绿,鸟更欢,他们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美中不足就是时光过得太快!
       天色又暗下来,汪精卫来到施旦的房中,他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喝着施旦为他冲的咖啡,直直地望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出神,像是想着什么心事。
       施旦凑过来,坐在他的身边,看看他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兆铭,你不舒服了?”
       汪精卫把头摇了摇:“没有。”
       “那是政务不顺心?”
       汪精卫依然摇头:“不是!”
       “要么是那个女人来找你了?”
       汪精卫还是摇头:“也不是!”
       “那,那你是和我过腻了?过烦了?”
       汪精卫深情地望着施旦:“施小姐,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我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夫妻,什么是夫妻生活的甜蜜和乐趣。有了这几天,我为人一世也知足了!”
       施旦惊疑地望着他:“你,你为什么说出这些话呢?难道我们的日子又要,又要———”她说到这里朝汪精卫身边凑了凑,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他,好像他就要长出翅膀飞走似的,“不要这样说,我怕,我害怕!”
       汪精卫把她搂在怀里,温存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这些天体味到了夫妻的幸福和甜蜜,可,可她在九泉之下,还不知道,她还没有,没有体验过人间的幸福,没有经过这样美好的时光!”
       “你是不是想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君瑛姐?”
       “嗯!”
       “那,那我们去给君瑛姐扫墓好吗?”
       “真的?”汪精卫高兴了起来,“难得你有这样的肚量。我们去,明天一早儿就去!”
       第二天,汪精卫和施旦化装成富商和阔太太,只带桂连轩一人,乘车出了中央党部,出了南京城。
       汽车一直开到绍兴府,在一条沿河的小堤旁停下来。这是一片和一般人家的坟地没什么两样的墓场,几座大小不等的坟墩,按照一定的规矩排列着,每个坟前都有墓碑和墓树,野草、野花遍布其间,几只乌鸦在稀稀落落的墓树间“呱、呱”地叫着,平添几分荒凉与凄惶。汪精卫在上首一个大坟墩前站下来,对身旁的施旦说:“这便是先父缦亭的陵墓。”
       施旦朝墓碑看去,只见长方形的墓碑上刻着:“先祖缦亭公之墓”,下面具名汪兆镛。施旦看罢,伏下身去,对着坟墩拜了两拜,口称:“先祖爷在上,不孝子孙施旦前来祭奠。”
       
       汪精卫在祖坟前焚香烧纸祭奠一番之后,把施旦带到下首的一座小坟墩前,说:“君瑛就睡在这里。”
       这座坟墩与其他坟墩大不一样,墓前没有墓碑,没有墓树,只有两丛生了死、死了生的含羞草。其实,这坟只是一座衣冠冢。当初方小姐自尽之后,汪精卫主张要入汪家坟地,可曾醒坚持要送妹妹回老家,最后汪精卫同意了,把方小姐的尸骨送回了福建老家,留下一部分衣物埋到汪家的坟地里。
       汪精卫采集了一朵又一朵野花,编了一个小小的花环,施旦也采来鲜花,扎成一束,一同供到坟前。汪精卫点燃纸钱,低头默祝了几句,随后从衣袋中掏出一幅雪白的冰笺,上面写着他早已写就的挽诗,瞥一眼站在身边的施旦,低声念道:
       谁识奉庭不死时,归还转却负娥眉;
       重逢已许他生约,再拜灵前一祷之。
       读罢,把那诗笺放在余火未烬的纸灰中焚化了。一个小小的旋风吹起纸灰,化做片片点点的黑蝴碟,在半空中飞舞,旋转。他默默地望着,仿佛看见了君瑛的影子,她那么温柔,那么娴静,像天上的嫦娥,悠悠朝他飘来;像地上的西施,款款朝他走来。
       他忘情地迎上去,轻声念道:
       当我俩的灵魂壮丽地挺立起来,默默地,面对着面,越来越靠拢,那伸张的翅膀在各自在弯圆的顶端,迸出了火星。世上还有什么苦恼,落到我们头上,而叫我们不甘心在这里长留?你说哪。再往上,就有天使抵在头上,为我们那一片深沉、亲密的静默掉落下成串金黄和谐的歌曲。亲爱的,让我俩就相守在地上吧———人世的争吵、熙攘都向后退隐,留给纯洁的灵魂一方隔绝,容许在这里面立足,在这里爱,爱上一天,尽管昏黑的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周打转。
       他轻轻地吟着,吟着,方小姐就像那坟前的含羞草,羞答答,情脉脉,轻开丽口,莺声和道:
       我是怎样的爱你?让我逐一细算。我爱你尽我的心灵所能及到的深邃、宽广和高度———正像我探求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思。我爱你的程度,就像日光和烛焰下那每天不用说的需要。我不加思虑地爱你,就像男子们为正义而斗争;我纯洁地爱你,就像他们在赞美前低头。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我爱你以满怀热情,就像往日满腔的辛酸;我爱你,抵得上那似乎随着消失的圣者而消逝的爱慕,我爱你以我终生的呼吸,微笑和泪珠———假使上帝的旨意,那么,我死了,我还要更加爱你!
       她读得是那么清朗,那么真切,感情是那么深沉,那么炽烈,像一团灼热的火,像一股奔腾的铁水,直烧得汪精卫热血沸腾,情潮澎湃。他不顾一切地朝她冲去,冲去!
       也不知是他过于激动,冲劲太大,还是刚还魂的“方小姐”身体太虚,还是脚下绊住了什么,只听得扑通一声,他和恋人一起倒在地上,把个“方小姐”砸个正着。
       “哎哟哟,你砸的我好疼啊!”被砸在底下的施旦说:“兆铭,是我。是你心中的君瑛,生活中的施旦。”
       汪精卫也从幻觉中醒过来,伸手拉起倒在地上的施旦,不好意思地说:“我还真以为君瑛还魂了呢!”
       他们整好衣服,重新回到方君瑛的坟前,再次点燃纸钱,双双跪拜于地。汪精卫拜了两拜说:“君瑛,你走了以后,我又遇到了一个和你完全相似的妹妹,像你一样漂亮,像你一样温柔,像你一样贤惠,像你一样爱我!”
       施旦也拜了两拜说:“君瑛姐,谢谢你使我认识了汪先生。我和他相识在你曾住过的房子里,那天我们都在纪念你!我会像你一样爱他,体贴他,照顾他,我会作一个合格的女人,用女人的所有天性去爱他!你就放心吧!”
       “汪主席收了一个漂亮的女秘书,每日里如胶似漆,好不亲昵!”这消息像凉飕飕、酸溜溜的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进汪公馆,吹进陈璧君的耳朵里。
       陈璧君醋缸再次打翻,想像当年那样再次捉双大闹一场;可是,她到汪精卫的办公室、施旦的卧房去了好几次,都像猴子捞月亮一样,扑了个空。原来,汪精卫早有防范,她还没进中央党部的大门,早有暗号传过来,他和施旦迅速转移,让她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这天上午,陈璧君终于在主席办公室里找到了汪精卫,她强压醋火,想平心静气地劝劝他。她静悄悄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来,轻声细语地说:“兆铭,这些天没回家,看把你累的!”说着就要帮他理垂下来的头发。
       汪精卫一仰头,躲过她的手,不冷不热地说:“是啊,这些天政务很忙,一会儿还有个重要会议。”
       陈璧君听出来,他在赶她走,可怜巴巴地说:“兆铭,我们老夫老妻二十多年了,有句话,我想……”
       汪精卫知道她要说什么,把手一挥说道:“不要说了,不就是我和施小姐的事吗?她是我个人的秘书,也是心爱的情人,谁也不准反对!”声音之高,火性之冲,脾气之大,远远出乎陈璧君的意料之外,也是他们结合二十多年来最激烈的一次,直吓得陈璧君以为他发疯了!
       汪精卫说罢,袖子一甩转身走了,把个陈璧君尴尴尬尬地晾在了那里。
       陈璧君望着汪精卫远去的背影,既失望又委屈,没想到通往卧室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施旦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两个女人站到一起,一个亭亭玉立,一个矮胖臃肿,真好比是一个金凤凰,一个老草鸡。
       陈璧君见这个妖艳的女人从汪精卫的卧室里出来,气愤已极,指着她的鼻子:“你,你———”浑身上下只是哆嗦,却说不出话。
       施旦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微微地笑着:“想不到吧,汪夫人,我又回来了!当年你瞒着汪主席把我秘密驱逐出国,如今我又瞒着你秘密回国,而且还被聘为汪主席的个人秘书!”她简直在挑衅。
       “你,你———”
       施旦不紧不慢,不急不恼,搬来一把椅子放到陈璧君的身后,换了一副口气说:“陈大姐,你也不要生气,当年的事,我也不怪你,咱们都是女人,有许多共同的地方,来,你先坐下,咱平心静气地谈谈。”说着话,她搀扶着陈璧君坐在椅子上。随后,自己也在陈璧君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陈璧君本想扇她两个嘴巴,不想坐下来听她说话,可不知怎的,两腿一软竟在她的搀扶下,轻轻地坐下了。嘴里本想骂她“不要脸”、“娼妇”之类的脏话,可,不知怎的,嘴唇哆嗦了半天,说出的一句却是:“你,你不能夺走,夺走孩子的爸爸!”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骄横一世的陈璧君,在这个女人面前怎么变得这样的软弱。
       施旦笑了,笑得是那么自然,那么从容。她伸手拿起办公桌上的像框,指着方君瑛的照片说:“不是我要夺走什么人,是你没有留住丈夫的心。是她,以其少有的女德,赢得了汪主席的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理世界;尽管她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可她还活在汪主席的心里。你虽然活生生地站在汪主席的面前,可,在他的心里,却一直没有你的位置。在他心中你已经死了!”
       陈璧君听着施旦的话,心里一阵阵发凉,“不!不是!不是这样!”她怎么也不愿承认这样的事实。
       施旦放下方君瑛的照片,接着说:“汪主席爱我,是因为我长得像方小姐,言谈举止像方小姐。他是把我当方小姐来爱的!”
       “不!不!你不能。我们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你不能这样把他从我手里夺走,让我痛苦、孤独……”
       “你不愿孤独、寂寞、痛苦,就愿意看着他在你面前忍受折磨,忍受痛苦、孤独和寂寞?”施旦反问道。
       “不!不!我衷心地希望他幸福,希望从我身上得到幸福。”陈璧君争辩说。
       施旦仍然是那样从容:“汪主席把我当方君瑛来爱,当然是一种心理变态。但,这对你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妨碍。”
       “我不信,我不信这种说法。”
       “汪主席对我说,在1935年被刺时,医生断定他只能再活十年,现在只剩五年了。我接受他的爱,为肉欲根本谈不上;为财物,也非我所欲;我只是仰慕他,爱惜他!”
       
       陈璧君不再说话,眼睛里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施旦见她不再搭腔,接着往下说:“我这样做对我并无利益可图,对你却大有好处。起码我能够以我的身心,安定他的心情,使他自觉生气蓬勃,在事业上大展宏图。”
       施旦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在陈璧君的脸上扫来扫去。见陈璧君的头渐渐低下去,眼光渐渐地暗下来,把话锋一转又说,“如果因为我和他的事,你和他翻脸吵架,结果未必对你有利。我只不过是个仆人,祸福利害,全在你一念之间,只要你决定让我走,我马上离开南京,离开汪主席!”
       到底是留过洋的现代女性,她的话不紧不慢,柔中带刚,攻守相济,只说得一向精明强干的陈璧君无言以对,败下阵来。
       陈璧君听着情敌这丝丝入扣的话,心里翻起了一层层苦浪。她看看像框里的方小姐,想想十几年前,这个美丽、贤慧的女孩仅和汪精卫亲热一点,来往多一点,就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命赴黄泉。本想以此来收住丈夫的心,拢住丈夫的情,可,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心里的姑娘,而且对她的思念越来越深,越来越烈。到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他竟与方小姐相貌相似的施旦公开同居。唉!感情不可勉强,强扭的瓜不甜!她静静地想着,苦苦地想着,一颗心儿便由怒而转悲,她不得不承认,自与汪精卫结合以来,汪精卫并不爱她。二十几年的夫妻情,仅仅停在满足相互的政治野心和权欲上,作为女性和妻子,她缺少对丈夫的爱,更没有得到丈夫的爱!为夺回本来属于她,丈夫却给了别人的那份爱,她追求,抗争,甚至大吵大闹,逼死方君瑛,可到最后却一无所获。她伸手摸摸布满皱纹已显老相的脸,看看虽进中年风韵不减、青春犹存的施旦,再回想丈夫临走时的话:“施旦是我个人的秘书,也是心爱的情人,谁也不准反对!”一种失败者的悲凉袭上心头。她不情愿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主席”办公室,悄悄的,连一点声音也没留下。
       “我要再重复一遍:施旦是我个人的秘书,也是心爱的情人,我是把她当方君瑛来爱的,你如果反对,我就———”
       一连好长时间,陈璧君都觉得不舒服,可她却说不清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只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世界似乎就她一个人,四下里黑洞洞,冷飕飕,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吊到了半空,可是,什么东西把她吊起来了呢?不知道,反正觉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上边空落落,下边也是空落落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都是空落落的。她想抓没处抓,想挠没处挠,想打没对手,想骂不知骂谁好!她极想找点事干,可又不知干点什么。秘书、侍从真的有事请她干,她又懒得干了,真是有点百无聊赖,无所适从了。
       这一天,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干一件事,而且兴趣很浓,阴沉多日的脸上,也见了阳光。她让侍从传来了伪清乡事务局的局长汪曼云:“我想到杭州去视察清乡,想请你陪同。”
       汪曼云连忙说:“愿为夫人效劳。”
       陈璧君把手一摇:“不是夫人。这次视察,要以我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务委员的身分去。”
       “是!是!”汪曼云不住点头,接着又问:“除了我陪同夫人,哦不,陈委员,还有哪几个随员?”
       陈璧君想了想,扳起指头算起来:“陈群、叶蓬、陈春圃、陈允文、陈昌祖和褚宜民的妻子、林柏生的妻子(林柏生的妻子徐莹,是陈的干女儿)。算来数去,七个随员中有她四个亲属和一个干女儿,哪里是什么视察团,倒像一家人去旅游。
       陈璧君一行视察胜利结束,返回上海时,四省边区行营给每人送来一袋杭州“土特产”,浙江省政府给每人送来一件纪念品,杭州驻军、警察局、特工总部、女界联合会等等都有所表示,那节专车竟被塞得满满的,弄得陈璧君也只能和几个女随员同挤一间包房了,但这一次却让她非常开心,不仅出了风头,到处露了脸,而且在政治上也收买了人心,真可谓满载而归。
       陈璧君心情好多了,这一天,她一路哼着小曲来见汪精卫,要向他汇报视察杭州的情况。
       这些天陈璧君去了杭州,汪精卫和施旦生活在一起,也过得十分快活,见陈璧君哼着小曲来见,汪精卫心里有些不悦,可脸上没有表露,反倒比往常还亲热一些。两个人谁也不提那敏感的事情,谈得虽不算投机,却也没有吵架。
       陈璧君坐在那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次视察的盛况,说到兴奋之处还手舞足蹈,纵情大笑。
       汪精卫见她表现出少有的兴奋与亲热,似乎又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只顾自己说个痛快,心里一时摸不准她的脉搏,又不好马上表示什么,就微闭着双眼,脸上挂着一层呆滞的笑容,静静地听着。任她说得天花乱坠,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哼哈两声,以示十分注意她的表演。
       陈璧君越讲兴致越高,起身拉个椅子坐到汪精卫的身旁:“这回视察,不光看到了各级官员戮力合作,共图‘和运’大业的好局面,还听说了不少有趣的新鲜事儿……”说到这儿,她看一眼一脸呆笑的汪精卫,也不管他听不听就津津有味地讲起来:
       在杭州的一所小学里,有个年轻的教师,在乡下家里娶了一个小脚女人做老婆。这个老婆虽没文化又是小脚,却十分贤惠,真心疼爱丈夫,每当这个教师回家的时候,都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精米白面、大油大醋地给他做好吃的。小夫妻不太协调,倒还恩爱。后来,学校里来了一个留洋回来的摩登女郎,见这年轻教师博学多才,精神漂亮,又有风度,就有意追求。一来二去,那年轻的教师也觉得家乡的小脚女人,不如这个摩登女子好了,就和乡下的老婆离了婚,娶这个摩登女做了老婆。
       这摩登女真的比那只会大油大醋照顾丈夫的女人强百倍,成天里和那教师粘在一起,擦在一块儿,“亲爱的,亲爱的”叫个不住,像是生活在蜜罐子里,甜美得不得了!
       可是,时间不久,这个教师因为“通共”嫌疑,被咱们的特工给抓了起来。这一来,那个摩登女登时改了口气,不光告他勾引强奸,还揭发他“通共”、“通匪”等等十几条大罪,看样子,非置那教师于死地不可。
       后来,这个教师洗清了嫌疑获释出狱了,那个成天口口声声喊亲爱的摩登女郎,早跟着另外的男人远走他乡了;到监狱接他的,倒是已经离婚的那位,只会大油大醋地关心他的原配妻子。
       那教师出狱后,逢人便说:“亲爱的,亲爱的,不如大油大醋的!”
       陈璧君说到这里,十分感慨地说:“这样看来,东西是原装的好,妻子是原配的贤!”
       汪精卫听出来,陈璧君是存心说给他听的,一股无名怒气由衷而生,“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声说:“你不用拐弯抹角兜圈子,我不缺油,也不缺醋,要的是妻子的爱抚,相互间真诚的爱!”
       “你,你———”陈璧君被突然跃起的汪精卫吓了一跳。
       “我要再重复一遍:施旦是我个人的秘书,也是心爱的情人,我是把她当方君瑛来爱的,你如果反对,我就———”
       陈璧君似乎是怕他旧事重提,赶紧退一步说:“我并不反对你爱施秘书……”
       “那你来干什么?”
       陈璧君苦苦一笑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决定,把你身边的位子让出来!”
       “你要离婚?”
       “不是!”
       “那你怎么个让法?”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离开南京,你们在这里愿怎样就怎样,我决不干涉!”
       汪精卫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好!你说吧!”
       “让我到广东去,给耀祖当个指导员。”她的弟弟陈耀祖,正在广东当省主席,那里又是她的老家,陈家势力很雄厚,她想到那里去,把广东搞成纯纯粹粹的陈家天下。
       汪精卫听了这个条件,心里翻了一下,稍一迟疑,就表示了同意。这时的汪精卫,就像当年陈璧君逼死方君瑛时的心态一样,只要陈璧君不吵不闹,不再干涉他和施旦的事,什么条件他都答应。
       
       就这样,陈璧君以睡觉的位置,换到了广东省政治指导员的头衔,到广州和她弟弟一起作威作福去了。
       张栋梁似乎豁出去了:“贫寒人家患此症,长者百日,短则半月。你等帝王、主席之家,饮食好,护理好,可苟延半年。”
       陈璧君远避广州,施旦俨然成了汪公馆的主妇,和汪精卫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二人毫无顾忌地过起了他们的“神仙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1943年,国内、国际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日本侵略军像被拖疲打怕了的野狗,凶焰殆尽。在太平洋战场上,美军全线反击,在阿图岛、珍珠港等地连连获胜,日军不得不从东南太平洋瓜达尔卡达尔和布纳一线,撤到太平洋东北岸的新几内亚地区,又从新几内亚地区继续北撤,一直退到几个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在中国战场上,虽继续向鄂西、常德地区发动进攻,在中条山战役中打破了蒋军的防线,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华北、江南等地的八路军、新四军不仅粉碎了日伪的扫荡,利用地道战、游击战、运动战、麻雀战等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把日军成团整师地吃掉,抗日根据地不断巩固和扩大。不论是中日战争,还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都进入了战略反攻阶段,日本、德国等法西斯势力彻底灭亡的日子,眼看就要到来。
       日本侵略者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顾不上豢养汪精卫这条走狗,以前答应给的经费、军火、粮食、药品全都泡汤了。
       汪精卫的伪政府就像一艘掉了底儿的破船在漩涡里,眼瞅着往下沉!这时的汪精卫,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以往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风度,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现在的他,变得喜怒无常,动辄大发雷霆,骂不绝口。主持召开伪“中央政治局会议”、“国民政府会议”、“行政院会议”时,他往往发邪火,动邪怒,对与会的人厉声呵斥,有两回竟把椅子扔到了院子里。每当他分析国际局势、国家前途以及当前处境的时候,他的声调总是由激昂变低沉,再由低沉变得颤抖,直到哽咽,泪水便顺着双颊往下流,一面用袖子揩拭泪水,一面在呜咽中说:“完了。”也不知是讲话完了,还是他的“和平运动”完了。
       他的身体况状也像他的心情一样,越来越坏,一天不如—天。原来就有的糖尿病、肝病等全都复发,屡屡作祟。八年前在“四届六中全会”上遇刺时,留在体内的那颗子弹也开始疼痛,而且越疼越厉害。到了1943年8月,不仅受伤的背部时时作痛,就连胸部、两肋也开始疼痛起来。尽管施旦整天为他推拿、端汤、喂药,陪他谈天说地,排解政治上的烦恼、心理上的压力,为他消愁解闷,仍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创口疼痛起来,直疼得他在床上翻滚,嗥叫不止。
       施旦为了汪精卫的伤病伤透了脑筋,她先后请了德籍名医诺尔,日本医科教授黑川、后滕,还有英国、法国、美国、意大利等国的医生为汪精卫治病,一个个都说子弹在体内时间过久,要是当时取出就好了,可现在铅毒已入骨髓,发生癌变,无法再治。施旦仍不死心,东南西北地奔波,寻医求药,真是跑细了腿,磨破了嘴,软话、硬话、拜年话说了不知有多少,各路名医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谁也不肯动手把汪精卫身上的子弹取出来。最后,经施旦多次央求,并由汪精卫亲自立下“手术成败,不追究手术者责任”的保证之后,南京日本陆军医院的院长,著名的外科专家后滕博士,才答应给汪精卫动手术。
       12月中旬,汪精卫由施旦陪着住进了南京的日本陆军医院。当月19日清晨,后滕博士亲自主刀为汪精卫施行手术,只用二十分钟,就顺利地取出了那颗在他身体内埋了八年之久的子弹。手术之后,汪精卫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第二天,他便能和人谈话,并开始和周佛海等人商谈“政务”。25日,医生为他拆除了刀口缝线,汪精卫便能坐起身来与陈公博等人谈话了,并出院移到北极阁静养。以后一切正常,到了31日,便可下床行走。
       这一天,汪精卫的兴致很高,要施旦扶他到室外看看,施旦和卫士扶他登上阁顶。二人扶栏远望,钟山的烟云,长江的浪涛,秦淮河的画舫……尽收眼底。施旦望着这大好河山,对汪精卫说:“兆铭,还记得王安石的《泊船瓜洲》吗?”说罢便轻声吟诵起来: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汪精卫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只觉得阵阵冷风飕飕吹过,点点冷雨沙沙打来,浑身一抖,把头摇了摇,哀声一叹:“唉,我看不到江水蓝枯草绿,倒是想起了元人的两句词:‘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也想感慨几句,我念给你听———”
       说罢,汪精卫又是一声长叹,哀声吟了《朝中措》词一首:
       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
       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心头垒块,眼底风光,
       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
       汪精卫吟罢,把头重重地摇了摇,叹了声,嘿嘿地苦笑了。
       施旦听了先是一怔,接着马上劝道:“兆铭,切莫这样悲观,你的身体正在恢复,‘和运’情势也可望好转。你还记得几年前你写的那首《满江红———庚辰中秋词》吗?”
       汪精卫点点头:“记得,记得!”随后低声吟道:
       蓦地西风,
       吹起我乱愁千叠。
       空凝望故人已矣。
       青磷碧血。
       魂梦不堪关塞阔,
       疮痍渐觉乾坤窄。
       便劫灰冷尽万千年
       情犹热。
       烟敛处,钟山赤。
       雨过后,秦淮碧。
       似哀江南赋,泪痕重湿。
       邦殄更无身可赎,
       时危未许心能白。
       怛一程一旅起从头
       无遗力。
       施旦极力想驱散汪精卫心头的沉闷与愁烦,用手一指远处葱绿的群山,说:“兆铭,你看,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一切又将从头开始!”
       汪精卫叹道:“唉!今非昔比,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阁上冷风越吹越大,施旦怕大病未愈的汪精卫经不起风寒,好说歹劝,才把他劝回暖阁。
       没过几天,汪精卫的病情开始恶化,也不知是因为那天着了凉,还是旧病复发所致,反正体温上升,居高不下,创痛再起,下肢逐渐麻痹,没几天儿,便不能下床了。
       这一来,急坏了施旦。她再次去求后滕博士、诺尔医生等,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叹气。眼看汪精卫病将不起,施旦连急带心疼,常常一个人躲到没人的地方去落眼泪。这天,她又在汪精卫的病房门外抹眼泪,汪精卫的卫士桂连轩走过来,对她说:“施小姐,我想起一个了不起的医生来,定能治好汪主席的病!”
       “哪国的名医?现在哪里?”
       “就是中国的,北方有名的四大名医之首,施今墨先生。八年前,就是施先生……”
       施旦听到这里,眼里的希望之光又暗下去了:“我早已派人找过他了!”
       “怎么,他不肯来?”
       “不是。”原来,早在汪精卫刚觉背上创痛的时候,施旦就派人到北京找过施今墨,可派去的人回来说,施先生出诊东北了。她又派人到东北去找,回复她说,又到内蒙治病去了。她又派人到内蒙。这样围着北方各省转了一溜十三遭,也没找到施今墨的影子,她只好死了这个念头。
       桂连轩听了她的话,连连点头:“对!对!前几个月施老先生确实外出云游行医去了。我也派人寻找过,昨天北京送来准确消息,说施老先生最近回到了北京城,就住在华北医学院旁边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那麻烦你去请他。”施旦央求道。
       桂连轩赶忙摇手说:“施先生乃当世名医,非得小姐你去不能请来!”
       施旦飞到北京,按照桂连轩指点的地址,找到了施老先生的家,递上汪精卫亲自签发的大红烫金帖子,一个小学徒看看帖子回她说:“施老先生到西安行医去了,今天上午才走。”
       
       施旦不信,又不好直说,就说:“好吧。我大老远的赶来,口干舌燥,讨杯水喝总可以吧!”说着,也不管学徒应与不应,一直闯进正房,只见屋里一张紫木八仙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满脸病容的患者,一个则是穿长袍、戴眼镜,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先生。那老先生正用手抚着病人的脉,认真地听着病人说症状,不时问几句,脸上始终是那么慈祥,那么平静,那么令人信赖。施旦没见过施今墨,但从这个老先生的相貌举止,认定这位就是施今墨老先生。待那老先生为那个病人开完方子,她便一躬到地,双手呈上汪精卫的大红帖子,说道:“施老先生,汪精卫主席身患重病,特遣小女子前来拜请!”
       她的话没说完,那老先生哈哈一笑:“这位小姐真会开玩笑,小医怎敢称施老先生,我乃先生小徒李介鸣是也。”
       施旦惊疑地望着那位李先生:“你,你不是施先生?”
       “不是。”这位看病的先生不是别人,正是施今墨,只是因有八年前陈璧君逼他诊病一事,更不愿为大汉奸治病,所以才这样扯谎说。
       施旦还是不信,用眼在屋外四下搜寻:“那,那施先生到哪去了?”
       那位“李先生”仍然满脸赔笑说:“真是对不起,施老先生出诊西安,上午才走。”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可不好说,也许三五天,也许仨俩月。”
       施旦有些急了,嘴里虽还带着“请”,可话里充满了威胁:“请你给施先生捎个信,十天后,我让王克敏先生派人来请他。”她把最后这个“请”字说得特别重。”
       施旦从北平回到南京,汪精卫的病越发严重起来,除了每日高烧之外,背上的创口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直疼得汪精卫在床上嗷嗷怪叫,打了吗啡一类的麻醉剂也不管用。
       施旦眼看汪精卫一天天瘦下去,听着他那一声声痛苦的嗥叫,真好比有人用针扎她的心,用刀割她的肝。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没等到第十天,就又飞往北平。可她到那座四合院门前的时候,只见两扇黑漆小门关得铁紧,任她的随从敲,任她的随从打,里边硬是静得没有半点声响。原来那天施老先生骗过她之后,知道她日后还会来纠缠,更知道她所说的“请”是什么意思,就在她走了之后,叫来了学生、徒弟一大帮,七手八脚收拾东西搬走了。要问搬到哪里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就在施旦眼睁睁地瞅着汪精卫病得要死,而又无计可施的时候,远在广州的陈璧君突然飞到南京来了。一见汪精卫,就像死了亲娘老子哭丧一样,一边哭一边念叨:“兆铭啊,兆铭,你病得好惨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怎么才离开几个月,你就,你就病成这样了?”她一边哭,一边斜眼翻瞪在一旁抹眼泪的施旦。“全怪我,怪我不该离开你啊———可我又不能不离开你呀———也怪你不听我的话,才有今天这场灾啊———你病得好惨啊———叫为妻看着好难受啊———这一回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她一边哭还一边拍打着汪精卫的病床,哭得真可说是有腔有调,有声有泪,有情有意,就好像汪精卫已经含冤死了一样。
       施旦对陈璧君一进门就大哭大嚎,指桑骂槐,寻衅闹事这一套十分反感,真想和她大吵一顿,刹刹她的气焰,发泄一下这些天憋在心里的火气和委屈。可一看躺在病床上不住呻吟的汪精卫,她又忍住了,一边伸手去扶大哭的陈璧君,一边说:“陈大姐,别这样,汪先生会好的,会好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陈璧君根本就不理她那一套,好像没听见,没感觉一样,仍然趴在床上大哭不止:“我那可怜的汪先生哎———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昏睡的汪精卫被陈璧君的大吵大闹吵醒了,痛苦地睁开眼,看看伏在他身边痛哭的陈璧君,轻轻地说了声:“别吵”,就又把眼皮闭上了。
       陈璧君见汪精卫仍然不愿理她,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又接着哭嚎起来:“你这个人好执拗哇———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啊———”她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这样哭出来了。
       汪精卫闭着两眼皱皱眉头,吃力地抬起一只手,作了个手势,示意让陈璧君出去。
       侍奉在旁的桂连轩和另一个卫士忙过来,搀扶起陈璧君:“夫人,先生需要静养,请您先到外边休息一下吧。”
       说着,也不管陈璧君同意不同意,连架带拖地把她“搀扶”出了病房。
       陈璧君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拿出了“夫人”的气派,把施旦、桂连轩等人传到跟前,细细地询问起汪精卫发病的缘由和治病的经过来。
       施旦真可以说是个有涵养的女人,面对陈璧君的白眼,讥讽谩骂,硬是不着急,不上火儿,像讲故事一样,把汪精卫从发病到住院开刀,从北极阁填词到旧创复发,从她跑遍东西南北到请遍天下名医,从北上三请施今墨到施先生搬家失踪,一板一眼、一五一十地都说给了陈璧君。
       陈璧君听罢,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睁圆了两眼盯着施旦:“这么说,就没办法了?就没有人能治汪主席的伤了?”
       施旦说:“听说南京也有四大名医,其中有一个叫张栋梁,名气虽不如施今墨,医术也蛮高。正想派人去请。”
       陈璧君听了,马上拍板说:“现在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能治好汪主席的伤,就只管去请。出了问题我兜着!”她好像又回到了逃离重庆时分兵派将的那一时刻,气魄之大,口气之足,都不亚于运筹帷幄的将军。
       第二天,南京名医张栋梁被小汽车接进了颐和路三十四号汪公馆。张栋梁六十多岁年纪,高挑清瘦,两目有神,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蓝布棉袍,外罩藏青纺绸马褂,浑身上下透着慈祥,让人一看就觉得大可信赖。
       陈璧君见张先生进来,又和当年施今墨进府治病时一样,审讯似地盘问起先生来。
       恰在这时,汪精卫在病房里发出阵阵凄切的哀号。张栋梁在病房外仔细地听了听汪精卫的呻吟和哀号,站起身,朝陈璧君一拱手说:“夫人不用再问了,主席之症贫医无能为力。”说罢,转身就走。
       “张先生,等一等———”陈璧君、施旦等人追出门来。
       施旦含着眼泪问张栋梁:“张先生不治而去,莫非———”
       张栋梁显得有些为难,最后还是咬咬牙说:“既然夫人问到这里,我就直说罢,汪主席毒入骨髓,为骨肿症,已无药可医!”
       “那,那他还能够活多久?”陈璧君问。
       张栋梁似乎豁出去了:“贫寒人家患此症,长者百日,短则半月。你等帝王、主席之家,饮食好,护理好,可苟延半年。”
       说罢扬长而去。
       张栋梁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直震得施旦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痴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空旷旷的天空出神,要不是桂连轩和卫士把她扶进房去,还不知她要在院里坐多久呢!
       陈璧君似乎早已料到汪精卫快要死了,听了张栋梁的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淡淡地啧啧嘴,随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第二天,索性飞回了广州。
       陈璧君说:“施小姐,据我所知,你已经到灵前祭过两次了,我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还是请你知趣些。”
       医中判官张栋梁给汪精卫判了死刑,可汪精卫和施旦并不甘心。施旦以汪精卫的名义给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写信,要求到医疗条件较好的日本就医。
       也许是汪精卫这条走狗对日本政府还有些用处,东条英机很快派来日本的著名外科专家黑川利雄和神经外科权威斋滕来到南京,给汪精卫进行全面检查。经过这两个专家诊断,认为汪精卫背上的子弹取出后,两腿变得麻木,是因为脊椎骨压迫神经所致,定名为“脊骨压迫神经症”,和张栋梁说的骨肿症是一个意思。他们认为南京医疗条件太差,有必要送往名古屋医科大学医院治疗,用那里先进的设备,再次施行手术。与此同时,黑川利雄悄悄地对陈公博说:“汪先生虽一时不致危险,但十有八九不能治愈,去日本不过是尽尽义务而已。”
       
       就在汪精卫和施旦准备赴日治疗的时候,日本驻南京“大使”谷正之,转来东条英机给汪精卫的信。信上同意汪精卫赴日治病,但不准名不正言不顺的施旦与其同行,更不准施旦侍病在旁,理由是有伤“主席官体”,有伤“邻国之风化”。
       汪精卫看了谷正之转来的信,刚刚唤起的一点希望之光也黯淡下去了,把信往地上一扔,仰天长叹一声:“唉!我不曾负天下人,为何天下人皆负我?”
       施旦忙过来安慰他:“别急,别急,我再去找谷正之大使谈谈,看看还能不能再通融一下!”
       汪精卫摇摇头,无力地说:“不必了,日本作出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我们就在这里再过几天舒服日子吧!”
       施旦还是去找了谷正之,终于弄清了日本政府对汪精卫赴日治疗变故的原委。
       原来,远在广州的陈璧君,虽把汪公馆主妇的位置让给了施旦,但她并不甘心丢掉“主席夫人”的名义,更不能容忍施旦以夫人的名义陪同汪精卫到盟国去治病,去尽为妻之道。当她听到汪精卫将带施旦前往日本治病之后,醋缸再翻,妒火再烧。借着一股醋劲儿,她以“汪夫人”的名义,给东条英机写了一封信,向他们共同的主子,揭发了汪精卫与施旦姘居的事实,并要求日方拒绝施旦入境,以求保住自己这空头“夫人”的名义。
       施旦回到汪精卫的病榻前,柔声地对他说:“兆铭,刚才我找过谷正之大使了。日本政府一直很关切你的健康,希望你早日赴日治疗,为东亚和平继续努力。”
       汪精卫听了这话,有些不相信,摇摇头说:“不要骗我,我的病我知道,日本的用意,我也知道,反正我是不中用了!”
       “不是这样,真的不是!”施旦尽力解释说:“日本政府真的对你寄予厚望,真的希望你早日康复。”
       “那,那日方为什么提出那样的条件?”
       “这———”施旦为难地摇摇头:“你别问了,反正日本政府没有撒手不管就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汪精卫有些激动了。
       “别,你得先答应我,不激动,不生气,我才告诉你。”
       “好,我不激动,不生气。你说吧!”
       “是,是———”施旦还是不肯启齿。
       “你说吧,天大的事我也量得开!”汪精卫装做十分豁达的样子说。
       施旦不情愿却不得不说:“是,是陈璧君!”
       “她?”汪精卫先是一怔,两眼直直地盯着施旦问:“她怎么样?”
       “她,她以汪夫人的名义给东条英机首相写信,提出要由她陪同你赴日治伤!”
       汪精卫听到这儿,气得脸色蜡黄,半天才恨恨地说了一句:“这个女人好歹毒!”
       施旦看汪精卫气成那样,好不后悔,一面用手轻轻地为他抚胸,一面喃喃地说:“我真浑,真不该把这事说出来!看把你气的,我真浑!”
       汪精卫缓一口气,抓住施旦的手说:“施小姐,世间只有你最了解我的痛苦,也只有你能减少我的痛苦。这个狠心的女人竟然在背后捅刀子,我,我宁愿和你守在国内,死在你的怀里,也不与那格格不入的女人到国外去治伤求活命。”看上去,他就像下定了决心。施旦像哄小孩子似地劝他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总说孩子话。我琢磨着陈大姐说的也有道理,尽管我们俩相知、相爱,可我们毕竟不是合法夫妻。你与她再不和不睦,她毕竟是你三十多年的结发之妻啊!”
       汪精卫听了这话,好不吃惊,张圆了两眼,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情人,就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没见过的东西一样。“你,你,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施旦扭过脸去,不敢去碰汪精卫的目光,也不接他的话茬儿,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这样也许在政治上更有利。再说,除了她之外,还有文惺、文彬、文悌等人,即使我不去,孩子们也会很好地照顾你的!”
       汪精卫惊异地望着她,一个劲地摇头。
       “我们不能过于沉湎于个人情感,你身为主席,不单纯是为我而活着,为爱情而治伤,而是为了东亚的和平共荣,为了国家的前途。我之所以接受你的爱,并全身心地爱你,也正是因为你代表着一种追求,代表着和平。可以说,我们之间的爱是高于个人情感的,是一种圣洁的爱,你如果真的爱我,就听我一句话———”
       汪精卫不再摇头,但也没有点头,仍然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印在眼里似的。
       施旦接着说,“退一步说,我们今天的暂时别离,正是为了今后的长久相聚。大丈夫作事切不可过于儿女情长啊!”
       汪精卫把头倚到施旦的怀里,伤感地说:“我,我只怕这一别就,就再也见不到你!”说着话,两颗豆大的泪珠滴到施旦的怀里。
       施旦强忍住眼泪,装出笑脸,宽慰他说:“你就放心去吧,我会每天闭门诵经,祈祷佛祖保佑,你一定能康复生还!我,我和你在一起,还没过够呢!”
       汪精卫轻轻点点头,两手紧紧地搂住施旦的腰,似乎是怕她跑了似的,眼含着泪水说:“我一定要活着回来与你重聚,你要耐心地等着我!”
       1944年3月3日上午,陈璧君、汪文惺、汪文彬、汪文悌、何文杰等汪精卫的家人及翻译、侍从医生、侍卫官、司机、佣人等二十多人齐集在汪精卫病房外的大厅上,他们要陪同汪精卫飞往日本就医。
       病房里,汪精卫正在施旦和陈公博的帮助下,忍痛握笔手书条令:
       “铭患病甚剧,发热五十余日,不能起床,盟邦东条英机首相派遣名医来诊,主张迁地疗养,以期速痊。现将公务交由公博、佛海代理,但望速早痊愈,以慰远念。”
       写罢,汪精卫拉住陈公博的手又嘱咐几句之后,便抬起手招呼施旦到床前。施旦伏在他的床前,他用手轻轻地抚弄着施旦那浓密的乌发,好半天没有说话。
       陈璧君在一旁等急了,催促说:“飞机就要起飞了,抓紧些吧!”
       汪精卫双手捧起施旦的脸细细地看着,看着;施旦温存地望着憔悴不堪又将别离的情人,呆呆地望着,望着。两人四目相对,直直地望着,好像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要说,可谁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对坐着,四行热泪,从两张脸上流下来。
       陈公博扯一把陈璧君,知趣地出去了。
       汪精卫痛苦地把手移向枕边,从枕头下取出一张字纸,郑重地送到施旦的面前:“我要说的,都写在上面了。”说罢,侧过脸去,哽哽咽咽哭了起来。
       施旦低头看那字条:“如果我能康复生还,当然和你重聚。否则等棺木运回,你便即刻离京,去隐姓埋名。我现送些财产,供你维生……”下面便是开列的财产清单。
       施旦看罢,伏在汪精卫身上放声哭了起来:“不,不会的。你一定能康复生还!我们一定能重新团聚……”
       飞机拖着一串浓烟离开跑道,升上了天空,汪精卫飞走了。
       施旦孤零零地站在机场上,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飞机出神,她好像扯着飞机喷出的气流飞上了天空,钻进了飞机,跟着汪精卫一起飞向日本,可四下里空落落的,没有坐位,没有扶手,没有安全带,只有一根细细的柳条儿。她三抓两抓没抓住,—下子又从飞机上摔下来,摔得是那么重,那么疼!
       汪精卫一行到了日本之后,住进了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学部。他的病室是最后一间特别室,在学部大楼的四楼上,有卧室、起居室、日光室、厨房、浴室、厕所等等,里里外外、大房套小房,相当宽敞,相当考究。陈璧君等随行人员除占用了四楼上所有的房间以外,在三楼还有三间房专供陈璧君会客和日方有关人员使用。
       日本方面为了医治汪精卫的病症,专门成立了医疗小组,光主治医生就调集了全日本各科的专家、权威二三十人,个个都是全日本有名的良医高手。
       陈璧君对日本政府的安排很是感激,刚在名古屋安顿下来,她就飞往东京拜见她的主子东条英机。
       
       东条英机十分友好客气地接见了她。
       陈璧君就日本政府对她陪同汪精卫来日治病,精心安排和热忱接待表示感谢,尤其感谢东条英机帮她巧妙地把汪精卫与施旦分开,帮她甩掉了情敌,保住了“汪夫人”的实头名义。
       东条英机微妙地笑笑说:“汪夫人不必客气,对汪先生的特殊照顾是东亚和平的需要。”
       “谢谢首相先生对兆铭的抬举。”陈璧君奴气十足地说。
       东条英机仍然神气十足:“最近帝国国会通过了‘绝对国防圈’计划,要全力以赴地推进对重庆的‘政治工作’,以达到逼蒋与我们和平谈判的目的……”
       陈璧君像奴才听主子训话一样,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称是。
       “帝国认为:在中国唯一能理解帝国真意的,除汪主席之外,是找不出来的。而关于这样重要的问题,具有能和重庆方面站在对等立场进行对话,又有见识,有威信的人物,也只有汪主席一人。”
       “谢谢首相先生对兆铭的信任!”陈璧君一谢再谢,感激不尽。同时,也感到自己今后的政治生命与汪精卫连得越来越紧,暗自庆幸自己直接抱住了主子的粗腿,把握住了今后在政坛、在情场的主动权。庆幸之余,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跳出来,“首相阁下,我想利用汪主席在日治病这段时间,到日本各地演讲,宣传东亚和平,募捐一笔款子支持‘和平运动’!”就在其丈夫命将不保的时刻,她还不忘出风头,不忘在主子面前献殷勤。
       东条英机又是诡秘地笑笑:“谢谢汪夫人的一片诚心厚意,目前顶顶重要的是汪主席的生命和健康,其余都次之。”
       陈璧君碰了个软钉子,话锋一转,马上说:“首相高见,我等一定极尽全力服侍汪主席。”
       日本方面对汪精卫来日治病虽然重视,却又讳莫如深,严守秘密,除医院少数高级医务人员之外,一般医务人员都毫不知情。为防止这一消息外露,医院内外日夜都有便衣和政治警察特别警戒,就连汪精卫住的病房也以“梅号”代称。
       经日本各路名医会诊,一致认为汪精卫因过去所中子弹在体内留存过久,诱发而成为多发性骨髓肿症。胸骨中第四至第七节间,因肿胀而自背部向前压迫脊髓神经,必须切除向前压迫的肿胀骨殖,以减轻压力。手术名称定为“椎弓切除术”,由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名古屋帝国大学教授斋藤真亲自主刀。手术采用局部麻醉,由背后部开刀,深入到前胸,切除胸骨三四片。手术中,汪精卫精神状态良好,下肢的体温和触觉开始有一些恢复。待一个多小时,手术做完后,他那失去知觉几个月的双腿,竟能轻轻地动弹了,汪精卫高兴地握住斋藤真教授的手,连称:“谢谢!谢谢!”并表示要继续努力于“东亚和平”,以感谢日本当局的救命之恩。
       手术后的三四天里,汪精卫的情形良好,陈璧君等陪同人员及日方人士都喜形于色。但是,汪精卫的病状良好只是一种短暂的假相,像人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陈璧君等人的笑声还没有落腔,汪的病情就急转直下,迅速恶化。不仅下肢神经没有恢复,又添肺热咳痰、极度贫血,虽经两个儿子为他输血,也于病无补,成天只靠注射强心剂、吸入酸素等来苟延残喘。
       当时,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正处于垂死挣扎之际,日本本土时时遭到美军飞机的轰炸。名古屋是日本的工业基地,遭空袭的次数非常多,为保证汪精卫及随行人员的安全,日本当局在汪精卫病室前的空地上,构筑了防空壕。11月9日,日本名古屋已是初冬时节,美军飞机再一次袭击了这里。为躲避空袭,汪精卫被移至室外的防空壕中。地表温度已经很低,到了地下更是阴冷,本来极度虚弱的汪精卫哪里受得住!当日晚上回到病房后,汪精卫病状剧变,咳痰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体温升高至40.6℃,呼吸渐感困难。
       一见汪精卫病危,陈璧君等人齐集床前,等候汪精卫留下遗嘱。
       汪精卫对陈春圃说:“国事尽由公博、佛海代理,你等要鼎力助之。余终生追随总理,望你等能继之,主义、方针以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是从……”
       接着又对林柏生说,“我的文章不必存,其中的思想亦曾先后发表,均为世人所熟知。可留的只有诗词稿……”
       随后,又把汪孟晋、汪文惺、汪文悌等几个子女叫到身边嘱咐一番。
       陈璧君见汪精卫把子女、随从、秘书都嘱咐过了,国事、家事都做了安排,唯独没有和她说一句话,而且呼吸越来越困难,两眼微微地闭着,眼看就要不行了,急忙凑过来,抓住汪精卫那已经凉了半截的手摇着说:“兆铭,兆铭,我是冰如,你睁眼看看,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啊!”
       汪精卫困难地睁开双眼,看看眼前的陈璧君,又慢慢地闭上了。
       陈璧君带着哭音说:“兆铭,我们夫妻一场,临终,你不想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汪精卫微微睁开眼,轻轻地摇摇头,说:“不!不,不用了。你是世间少有的女强人,不用我说,你,你好自为……”
       汪精卫一句话没说完,一口浓痰涌进喉咙,憋得脸色铁青,嗓子里只是呼噜呼噜的痰响,发不出半点儿声。他急得睁大双眼,望着在场的所有人,使出全身力气,打起了手势。他抬起双手,竖起两个拇指,由两边并拢到一起。
       林柏生看了手势,问:“是要我们致力于中、日两国共存共荣?”
       汪精卫吃力地一摇头,两眼睁得更大了。
       陈春圃凑上去问:“是要我们与重庆政府谈判,两府合一,实现全国统一?”
       汪精卫吃力地摇摇头,一对眼睛睁得更大,更圆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弄不清,汪精卫比划的是什么,只是一个个直瞪瞪地望着汪精卫的手势干着急。
       其实,站在一旁的陈璧君早就知道汪精卫的手势,是指他死了之后,要与早亡的方君瑛合葬一处。可她咬住牙根硬是不拾这个茬儿,心里还一个劲地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临死了还不收心敛性,还想着那贱货!
       汪精卫见众人都不能理解他的手势,好不着急,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只有呼噜呼噜的痰响,两只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圆,已经僵硬的脖子使劲向上抬了两抬,突然,往下一摔,脑袋滚到枕下,两眼瞪着在场的人,气绝归西去了!
       南京城颐和街三十四号汪公馆,自汪精卫赴日治病之后,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天空完全黑下来,飕飕的北风夹着冰碴沙沙地打下来,给初冬的南京、冷清的汪公馆又增加了几分寒意。主楼右边的一间厢房里还亮着灯,隐隐约约传出阵阵木鱼声响:“笃———笃———笃———”不高不低,不紧不慢。
       这里,是汪精卫赴日之后,施旦专门设立的经堂。堂内正面几上供着一个白岫细瓷的观音像,案上一只红漆木鱼,案前一红毡拜垫,陈设虽然简单,却庄严肃穆。这时节,施旦正跪在拜垫之上,手持木槌,轻轻地在木鱼上,敲出均匀有致的声响,口中念念有词,祈祷神灵保佑汪精卫早日康复生还,与她重聚。
       施旦本是个留过洋的现代女性,并不信佛。去年汪精卫旧伤复发之后,她多方求医不能奏效,急得终日啼哭,并想在汪精卫的最后时刻自尽殉情,与他同去。有一天,一位旧时认识的老太太劝她拜佛念经,虔诚地祈祷菩萨保佑自己的情人。她求医无门,回天无术,只好听从老太太地劝说,辟了这间经堂。说来也巧,就在她吃斋拜佛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南京日本陆军医院的后藤院长,亲自为汪精卫取出了体内的子弹,病情一度好转。她从中受到了鼓舞,从此以后,她便每天早晚两次,独自一人跪在观音像前,一边笃———笃———笃———地敲木鱼,一边默默地念经,祈祷菩萨保佑她的情人尽快康复。
       汪精卫赴日治病之后,她吃斋事佛越发勤了,常常独自跪在菩萨像前一跪就是半夜。她曾几次去求陈公博,想到日本去探望一下汪精卫,可得到的回答都是:“盟国政府有言在先,唐突去了,怕对汪主席的治疗不利。”她,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在担忧、思念、寂寞中度过,连一点汪精卫的消息都打听不到,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神灵上,希望神灵保佑她的情人平安归来。
       
       外面北风呜呜地刮,雪沙沙地下;经堂里,她还是那样“笃———笃———笃———”均匀有致地敲着木鱼,默默地祈祷,祝愿……
       突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伴着呜呜咽咽的哭声由远而近,直奔经堂而来。
       施旦停住手中的木槌儿,抬头看时,桂连轩一路哭着闯了进来:“施小姐,汪,汪主席———”
       施旦在拜垫上弹起来:“快说,汪主席怎么了?”
       “他,他,他事仙去了!”桂连轩抹了一把眼泪,把一张报纸递到施旦的面前。
       施旦接过报纸一看,上面醒目地登载着伪国民政府宣传部公告:“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下午六时:国民政府汪主席,痛于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十日申时,在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院逝世,距生于民国纪元前二十九年五月四日巳时,享寿六十有二。谨于十一月十二日恭迎遗体回国成殓,择期举行国葬,饰终典礼,由国民政府会同中央党部组织哀典委员会敬谨办理。”
       施旦看罢,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供桌上的观音像,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大慈大悲的菩萨,你普渡众生,为什么不保佑我的汪先生啊?”随后便“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兆铭啊,兆铭,你真是命薄福浅啊!普渡众生的菩萨,不保佑你呀———啊———”
       这一天,南京光华门外明故宫飞机场戒备森严,机场四周和附近街道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数不清的便衣来回游荡。陈公博、周佛海等伪国府文武百官老早就来到停机坪上,一个个胸佩白花,臂戴黑纱,唏嘘不止,悲痛欲绝,就像是死了亲娘老子一样!
       随着一阵嗡嗡嗡的飞机马达声响,一架飞机由远而近,迎灵的人们逐渐看清了,是汪精卫生前专用的“海鹣”号飞机。“海鹣”号是汪精卫建立伪政权之后,日本政府赠送给他的,平日里他出访外国,到各地视察,指挥作战都乘这架飞机,今天送他去阴曹地府也是用这架飞机。
       飞机到了机场上空,就像天上的秃鹫一样在半空中盘旋一周,然后才徐徐降落到跑道上。飞机舱门开处,走下了护送汪精卫棺木归国的陈璧君和汪文惺、汪文悌等人。陈璧君一路哭嚎着,走下舷梯;陈公博、周佛海等人像马蜂抱窝一样围拢过来,又是握手,又是安慰,似乎迎接的不是汪精卫的尸身,而是痛苦不止的陈璧君。
       汪精卫的棺木下了飞机之后,由六六三十六个身穿素服的卫士抬着,沿大街朝伪国府所在地宁远楼进发,护灵的有伪代主席陈公博和伪中央委员,国府各部、院、会的文武长官,以及所谓的各国使节,呜呜咽咽,悲悲切切。
       伪国府下令全国下半旗一个月,停止一切娱乐宴会,为汪精卫志哀,择日举行国葬。同时又发出一文告宣称:“……时值非常,为恪遵先生不劳民、不伤财之遗训起见,决定一切力避糜费,求其肃简,在全国统一未告成之前,先行择定国父陵园之梅花山举行葬礼。”
       汪精卫的棺木走远了,护灵的队伍走远了,刚才还人头攒动的飞机场,一下子冷清下来,一切变得像这严冬的天气,冷冰冰的。空空寂静的机场上,在那架戴着黑纱的飞机下,站着个身披重孝的女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受伤的孤雁望着远去的棺木,抚着运棺木归来的飞机,发出悲悲切切的哀鸣:“兆铭,兆铭,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甩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这个孤零零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终日盼望汪精卫早日康复回归的施旦。她听到汪精卫的死讯之后,立即找到伪代主席陈公博,要求到机场迎接汪精卫的遗体,再见他最后一面,可陈公博避而不见,由秘书传话说:“汪夫人有电报来,特别关照,不让你到机场去!”
       施旦自知汪精卫这棵大树一去,自己就像树上的一片树叶,不会再有人理睬,再呼再叫也无济于事,只好忍气吞声含着满腔的委屈和悲痛,身着重孝悄悄地躲在机场的角落里,迎接汪精卫的尸身,等护灵的队伍走远了,才走出来,抚着汪精卫生前乘过的专机,望着渐渐远去的棺木,洒下自己伤心的泪水。
       初冬的北风像一只只老鹰的铁爪,撕扯着她的衣裙,像一把把尖利的钢刀戳扎着她的心窝,她的身子在哆嗦,她的心在颤抖,她的哭声在颤抖。她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悲痛,却又那么无力。一阵阵颤颤悠悠的哭声,在飕飕的北风中高高低低,低低高高,渐渐地被风声淹没了。
       汪精卫的灵堂设在伪国府大礼堂。夜深了,吊唁、祭奠的人们都走了,汪精卫的灵前只剩下几个守灵的卫士来回游动。四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飕飕的北风在不住地呼啸,只有灵前的几支蜡烛和几盏电灯发出幽幽的微光。这静静的夜,呼呼的风,使得整个灵堂显得更加阴森可怖。突然间,灵堂的大门“吱扭扭”一声响动,一个雪白的影子,飘飘悠悠直奔汪精卫的灵前。几个卫士见了,一个个吓得心里扑腾,手脚发颤,紧紧地挤做一团,望着那雪白的影子发愣,闹不清是人,还是鬼。其中一个胆大点儿的冲着影子叫道:“谁?”
       那影子毫无反应,照样悠悠地向前飘。
       几个卫士更加害怕,“唰啦啦”一起掏出了手枪,冲着影子叫道:“是人是鬼快说话,要不然开枪了!”那影子毫无反应,照旧飘飘悠悠朝灵前飘。
       几个卫士“咔嚓嚓”一起把子弹推上枪膛,冲着影子大声叫道:“站住,再往前走,就打死你!”
       那影子毫无反应,照旧飘飘悠悠朝灵前飘。
       几个卫士越发害怕,一步一步往后退,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警告:“站住!再往前走真的开枪了!”
       那影子一直飘到汪精卫的灵前。
       就在那几个卫士将要扣动扳机开枪的当儿,那个浑身雪白的影子在汪精卫的灵前跪下去,哭了起来:“兆铭啊兆铭,你让我等得好苦啊!咱们约好了等你康复生还,可你,你却先走了,我有苦对谁说,有屈对谁诉啊?你刚一走,她们就欺侮我,不让我迎灵,不让我致祭……”
       几个护灵的卫士听了哭声,心里明白了一半,借着灵前的灯光一看,果然是汪精卫生前的情妇施旦,看着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听着她那字字含情、句句有泪的哭诉,卫士们悄悄地退到棺木的后面,有的还偷偷抹了几滴眼泪。
       施旦哭干了眼泪,诉哑了嗓子,跪在灵前轻声吟起了他们共同祭奠方君瑛时念过的诗:
       我是怎么样地爱?让我逐一细算
       ……
       施旦在汪精卫的灵前默默地祈祷着,远处传来鸡鸣,街上打过三更,施旦对着汪精卫的棺木深深地拜了三拜,站起身,又像来时那样,飘飘悠悠,悠悠飘飘,悄没声息地飘出灵堂,融进了黑漆漆的夜色中。
       这天上午,陈璧君把施旦传进了自己的住处,要和她算帐摊牌。施旦早就想面见陈璧君,和她当面谈一谈,想提一点自己的要求,想对汪精卫尽一点最后的情意。
       就像三年前施旦挤走陈璧君那次谈话一样,两人一见面毫不客气,都平心静气,一点也不像一对情敌见面,倒像是两国使节会晤。
       陈璧君以主人的身分让施旦坐下,随后抢先说:“汪先生在世的时候,你说他喜欢你,把你当方君瑛来爱;你说你能保护他,爱惜他,我默认了,把位子让给了你。现在他已经走了,用不着你爱惜保护了,你的义务和责任到头了。现在汪先生的名节只有我才能保住,因为我是名正言顺的汪夫人,是全世界公认的汪夫人!”陈璧君说到这里,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施旦不卑不亢地说:“是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做为汪先生的知心朋友,我要求……”
       陈璧君伸手制止了施旦:“施小姐,我也承认你是他的知己,是真正的知心人,就是在他临终的时候,还惦记着你。你已经得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请你明白自己的身分,不要提过高的要求。”
       施旦接口说道:“陈大姐,自你陪同先生去日本之后,我一直按你的意思行事,并没提什么过高的要求,眼下先生已经归天事仙去了,我只想到他的灵前哭几声,祭一祭,要不然,我的心里会不安的。”
       
       “那么,你就不为违背先生的遗言而感到不安吗?”
       “这,这从何说起?”施旦反问道。
       “先生给你的遗书上,不是要你见他的棺木运回,即刻离京吗?”
       原来,陈璧君曾偷看过汪精卫赴日治疗前写给施旦的遗言。
       “你———你———”施旦气愤得说不出话。
       陈璧君进一步紧逼上来,却又装出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说:“施小姐,据我所知,你已经到灵前祭过两次了,我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还是请你知趣些。”
       施旦这个曾在情场上战胜过陈璧君的现代女性,如今失去了撑腰的情人,就像折了桅杆的船帆,陈璧君几句话她便败下阵来,她低头思谋了半天,也没找出留下来的理由,最后叹口气说:“好!我走!不过,你得给我一点汪先生用过的东西,以寄托我对他的哀思。”
       “好吧!”陈璧君这次答应得非常爽快:“你要什么,只管说。”
       “我要先生穿过的那套晨礼服。”
       “好!一会叫人给你送去!”
       第二天,施旦带着汪精卫给的财物和陈璧君给的那套晨礼服,又像当年出国那样,由李士群手下的特务“保护”着,登上了去香港的船,永远离开了祖国。
       尾 声
       在中山陵园里,中山陵的右侧,明孝陵的前边有一座不大的小山。山上山下广植梅树,冬末春初梅开漫山,甚是好看,因而得名梅花山。汪精卫的坟墓就建在这梅花争妍香气袭人的小山上。这墓地是他生前亲自选定的,一是想表明他生前是孙中山的助手,死后也要随侍左右;二是因为这里地势高耸,风景宜人,“风水”好!
       汪坟的建筑布局和结构是仿照孙中山陵寝设计的,造价约计五千万元中储券。这在当时是一笔惊人的款子。可是,汪坟的核心工程刚刚告竣,汪精卫的日本主子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汪坟的建筑也随之停了下来。汪精卫也只好暂时睡在尚未建好的坟墓里。
       然而,这个大汉奸,就连这半拉子坟墓也没有住长,就被毁坟焚尸了。
       1946年1月的一个晚上,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在南京黄埔路陆军总部召开了一个特殊的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南京市政府、陆军总部工兵部队、南京宪兵司令部、74军等单位的头面人物。
       何应钦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僚属说:“委员长不久就要还都南京,汪精卫的坟墓居然建在梅花山上,和孙总理的陵墓并列在一起,太不成样子!如不拆掉,不仅有碍各方视听,也会惹委员长生气,你们仔细研究一下,十天之内必须拆除,不得留下任何痕迹!”
       说罢,何应钦便起身走了,留下他的参谋长萧毅肃和在座的各方头头,具体研究布置毁坟的事。
       中山陵戒严了,断绝来往行人,禁止游览。1月21日夜里,附近举行了一次军事演习,枪炮齐鸣,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其实,所谓军事演习只是掩入耳目的烟幕,炸坟毁尸才是真正目的。
       梅花山上轰隆、轰隆两声巨响,汪坟那钢筋混凝土的宝顶和盛棺的内窖全被炸开了。工兵们举灯进入地窖,揭开棺盖,只见汪精卫直挺挺地躺在里面,整个尸身保持完好,不腐不臭,只是面部略呈褐色,有些黑色斑点,身上穿着文官礼服———藏青色长袍,黑色马褂,头戴礼帽,腰佩大绶,上面覆盖着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经对棺木、尸身全面检查,除发现一些珠宝、古玩之外,还在汪精卫的马褂口袋里发现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字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魂兮归来”。这四个字,是陈璧君在汪精卫尸身入殓前书写,并亲自装进衣袋的。自她发现汪精卫与方君瑛有私情那天起,她就觉得汪精卫的魂儿被人勾走了,她无时不刻不想让汪精卫的魂回附原体,让自己得到汪精卫全身心的爱。可她,绞尽脑汁,盼蓝了眼睛,使尽了全身的解数,汪精卫也没有回心转意,也没真正地爱过她,一直到死,想的还是方君瑛和施旦,压根儿就没提她一个字。她气愤,她悲哀,她怨恨,她懊恼,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没奈何,写下这张字条,掖进汪精卫的衣袋,希望已经作鬼的汪精卫,能收回自己的魂儿,希望到了阴曹地府的汪精卫能够给她一点爱!
       汪精卫的尸身被扒出来之后,由工兵送到清凉山火葬场焚化,尔后像扬灰撒粪一样,弃于荒郊野地。曾经被汪精卫的尸身玷污过的梅花山,毁掉汪坟之后修整一新。在汪坟所在之处,新建一座六角小亭,两端筑有长廊,连接山南、山北的小路,路旁、亭边添植了各种花木,还了梅花山本来面目。
       施旦被陈璧君赶走之后,用汪精卫给的财物,在香港的东海岸买了一所花园洋房,定居下来。自制了一个“汪精卫衣冠冢”供在房子的正厅,终日守在一旁,吃斋念佛,祈祷汪精卫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她没有再嫁,也没有再回大陆,最后,孤孤零零地死在了“汪精卫衣冠冢”旁。
       汪精卫死后,陈璧君坐镇广州,以伪政府的皇太后自居,对陈公博、周佛海、褚宜民等国府大员颐指气使,动辄斥骂,比当年的慈禧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她的开心日子没过多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她和褚宜民、陈公博、周佛海等人统统被捕入狱。她以汉奸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当年不可一世的“伪第一夫人”竟成了阶下囚。
       陈璧君入狱不久,就得了精神分裂症,只能靠麻醉品维持情绪,每日里总是坐在案前抄写汪精卫为骗她而与她合编的《双照楼诗词选》,工笔正楷,一笔一画,抄写得那么认真,那么整齐,就像初学习字的小学生一样。抄写累了,就望着窗外的天空,一声连一声地呼唤:“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一直没有忘记为丢了魂的汪精卫招魂,为自己压根就没有得到过的爱情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