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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海上大洗劫
作者:吕舒怀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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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1934年6月,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
       天津卫太沽码头人山人海,鼓乐喧天,好不热闹。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崭新的豪华游轮昂首挺立,船上张灯结彩,旗幡飘飘,格外引人注目。这艘英商所属的太沽公司的新型豪华客轮,取了个中国名字———“顺天”号。一连多日,“顺天”号在太沽码头停靠,供游人参观,风头出尽。
       说是供游人参观,实际上是一种炫耀。这艘堪称世界一流的“顺天”客轮,可以与闻名世界的泰坦尼克号相媲美。“顺天”轮吨位大,设施先进。特等舱、一等舱、二等舱华丽无比;电影厅、舞厅、中西餐厅金碧辉煌。“顺天”轮简直就是一座海上流动宫殿。自从“顺天”号客轮远涉重洋,自英国本土驶进太沽码头以来,参观的人就络绎不绝,把岸边挤得水泄不通。
       三十年代的天津卫是中国最时髦最摩登的城市,洋灰铺就的大道纵横南北,马路上跑的是电车和汽车,洋电灯把城市装点得夜如白昼,高楼大厦林立,商场、百货店星罗棋布,好一派大都市的气象。天津人讲究时髦,追求摩登。英国人正是看准了天津人的这种心态,建造了豪华客轮“顺天”号,决定在天津码头开始处女航,并定于6月17日首航。这在当时的天津上流社会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
       为了招揽游客,英国人不惜花费重金,通过天津所有报纸电台铺天盖地地进行广告宣传———
       “摩登时代新杰作,人间天堂顺天轮。”
       “乘顺天轮,是摩登人的明智选择。”
       这么一煽动,把天津卫有钱人的心全给煽动活了。一时间,天津卫有头有脸的巨贾富商、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抢购首航船票,很快,“顺天”轮的首航已是座无虚席,客满为患。那些有钱买不着船票的天津人,干着急没辙,只能赶来码头一睹“顺天”号的风姿,也算过了把时髦瘾。所以,尽管天气热得人透不过气来,码头上依旧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番空前热闹的场面,吸引了“顺天”号客轮上的两个英国人。他们正扶在船舷的栏杆边,吃惊地望着脚下沸腾的人群。高个儿,有着绅士派头的克里斯·丁逊船长,叼着烟斗,对身旁的三副史密斯说:“真是不可思议,中国人很会享受,是纯粹的享乐主义者。”史密斯赞同地说:“船长先生,首航船票一星期前便已预订满。公司这次一定赚了不少。”丁逊船长微微一笑:“这当然很好。不过我们要保障航行的安全,决不可出现任何差错。好啦,让我们以愉快的心情等待17日的首航吧。”
       当克里斯和史密斯在“顺天”号的船舷边聊天的时候,码头上有几个人正在紧紧盯着他们。这几个人的穿着打扮并不显眼,为首的男子三十岁开外,身材壮硕,满脸络腮胡子,他穿着烤纱褂子,戴顶礼帽,帽沿压得很低,一双暴突的金鱼眼露着凶光。紧挨他身边站立的是个镶着金牙的矮个子,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很不合身。大金牙指着丁逊船长,对络腮胡子说:“五哥,这洋鬼子就是‘顺天’号的船长。弟兄们早已踩好了点儿,首航的旅客有200多位,个个都是阔老,带着太太、小老婆来开洋荤。听说国民政府前内务部长孙丹林也来凑热闹。这一票干好喽,咱们捞海啦。”被称作“五哥”的人,冷笑道:“让阔佬们先美美,过不了几天,我叫他们哭都没处哭去。”大金牙提醒道:“五哥,咱们带的弟兄是不是少了点儿?万一中途失手,可得不偿失呀。”五哥扭脸冲大金牙说道:“你小子天生胆小怕事,我的弟兄个个心狠手辣,还怕他们不成?再说了,有钱人都是熊货,爱钱也惜命,到生死关头,他就舍钱保命啦。大金牙,你回头跟弟兄们说,今晚大伙玩个痛快,攒足了精神,到17号夜里给我拼命。”“是!”大金牙答应着,跟随五哥撤出人群,很快消失在港口尽头。
       1934年6月17日,游客和劫匪共同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天,阳光灿烂,风平浪静。太沽码头举行的“顺天”号首航仪式十分隆重。英国人弄来一支仪仗队,敲洋鼓,吹洋号,把气氛搞得热火朝天。天津卫的巨贾富商、达官显贵们携妻挎妾,挺胸腆肚地走上舷梯,踏进这座海上宫殿。
       隆重的庆祝仪式结束后,“顺天”号轮船汽笛高叫几声,缓缓驶向了大海。
       豪华的游轮起航了,阔老们在灯红酒绿中纵情声色,他们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正在朝他们聚焦……
       大海的落日格外壮丽,游客们纷纷登上甲板,扶着船舷观看落日,赞叹大自然的造化。
       又矮又胖的“中兴”房地产董事长江鸣歧,胳臂弯挎着个烫着飞机头的妙龄女郎走上甲板。江鸣歧曾经当过督军,直奉战争后,他被吴佩孚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江鸣歧见经营多年的部队如此不堪一击,决定保命要紧,便抛下部队,带着多年搜刮来的民财,偷偷跑到天津,买地建房,舒舒服服做起了寓公。去年,天津卫一些投机商仰仗他的名气,干起房地产生意,江鸣歧顺理成章地成了“中兴”公司的董事长,身不动,膀不摇,财源滚滚入腰包。江鸣歧发觉经商比打仗好,钱来得更快,更稳妥。饱暖思淫欲,江鸣歧终日出入秦楼楚馆,眠花宿柳。此刻江鸣歧身边的女人,就是天津卫有名的窑子———“艳春堂”的头牌妓女。前不久被江鸣歧赎了出来,做了他的七姨太。想不到这位欢场女子十分摩登,闻讯英船“顺天”号在天津首航,吵着闹着要江鸣歧陪她登船体验时髦。江鸣歧经不住美人的纠缠,一口答应下来。
       海风习习,撩拨着人的欲望。七姨太忽然尖叫起来:“亲爱的,你瞧,大海的落日多美!”江鸣歧一门心思都在女人身上,哪会去理会什么美景。他抚摸着七姨太白嫩的小手,说:“破日头美什么,我就瞅着小心尖儿你美。”说着,便咧开大嘴,呵呵笑了起来。七姨太娇嗔地瞥了他一眼,说:“你瞧西洋人有你这么笑的吗?小心把海里的鲨鱼吓跑。一点也不斯文。”江鸣歧忽然收住了笑声,倒不是因为七姨太的抱怨,而是他看见了一位故人。那人年近七旬,却气宇轩昂,派头十足。江鸣歧拉住七姨太,说:“走,我介绍你认识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谢职的国民政府内务部孙部长。”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孙部长面前,江鸣歧弯腰伸过手去,说:“孙先生,您可还认识我?”孙丹林自然认识这位兵败逃跑的督军,连对方的手碰都没碰一下,说道:“哦,江督军嘛?打仗不成,做买卖倒是块材料。当初你就该弃武从商,省得那么多士兵为你白白丢了性命。”虽当面遭受挖苦,江鸣歧并未觉得尴尬,还一味地讨好孙丹林:“部长说笑喽。您怎么也乘上‘顺天’号?”孙丹林不愿和他纠缠,说道:“我无官一身轻,赋闲在家,打算去上海看个朋友。失陪了,我要去就餐。”一旁,七姨太也娇声娇气地说道:“亲爱的,我也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他们一前一后踏进华丽的西餐厅,只见里面已坐满了食客。孙丹林本不想和江鸣歧坐一桌,偏偏仅一张餐桌有空座,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同桌还有一位日本人,正襟危坐,一副傲慢的样子。日本人旁边是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人。江鸣歧好像认识那女人,上前打招呼道:“林太太,你也有雅兴出来玩?”那位被称作林太太的女人一眼瞟上七姨太,说:“呵,你的太太真漂亮。”江鸣歧反唇相讥:“您旁边的小白脸也不错啊。给我们介绍介绍?”林太太随之得意地介绍说:“他是‘玫瑰理发店’的小吴。小吴,快来认识一下。江鸣歧,‘中兴’房地产公司的大老板,这位是他新纳的七姨太。”那年轻人很机灵,赶紧起身跟江鸣歧握手,眼角不时瞟着漂亮的七姨太。江鸣歧顿生防范之心,悄悄对七姨太告诫道:“那姓吴的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拆白党,专门吃软饭,勾引有钱的女人。把钱弄到手之后,还把女人卖到窑子里去。”七姨太不关痛痒地说:“论钱我没有,论勾引,哼,还不知道谁比谁强呢。”说着,她拿出根烟卷,小白脸忙殷勤地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顺便说:“一会儿七姨太一定要赏光,我请您跳舞。”旁边的江鸣歧和林太太不禁醋意大发,可又发作不得。孙丹林显然看不下去,没等西餐端上来,便离座而去。窝了一肚子火的江鸣歧,不敢冲七姨太撒气,只能把火气发泄到孙丹林身上。他冲着孙丹林离去的背影嘟囔道:“奶奶的,让人赶下了台的老家伙,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还牛气个球呀!”
       
       薄暮初降,满足了口腹之欲的人们,开始恣意地纵情声色。
       “顺天”轮乘夜色犁涛耕浪,静静地驶向黄河入海口。夜半时分,人们折腾累了,各自走入船舱,很快进入梦乡。
       子夜时分,一记口哨声响起,随后从客舱里蹿出30多个阔佬打扮的海匪。他们手持尖刀、匕首,悄然集中到黑老五所在的舱房内。大金牙凑近前说道:“五哥,弟兄们已经准备好,就等您下命令啦!”黑老五很沉得住气,他低声说道:“弟兄们不要慌,这块肥肉到了咱嘴边跑不了。我带领十位兄弟控制驾驶室、轮机室和电台,剩下的人由大金牙率领,每三个人一组,把住各舱的门,拣现大洋和值钱的东西抢。然后再把这帮阔佬们赶到舞厅。手脚麻利点儿,有不听话的,就给我捆起来,别耽误工夫。”他掏出怀表瞧了一眼,说:“大金牙,你和其他兄弟先在这儿等一会儿。三分钟后,听到我的口哨声再行动。”分派完毕,黑老五带领十个土匪离开了舱房。
       船长克里斯·丁逊正好在驾驶室。
       两小时前,丁逊船长已经就寝,可就是睡不安稳,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令他忐忑不安。他索性穿上衣服来到驾驶室。当他和三副搭讪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几名凶悍的土匪手持短枪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为首的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家伙把枪管顶到了丁逊船长的脑门上,丁逊没动,他明白任何抵抗都毫无意义。
       驾驶室的所有人都被土匪捆了起来。三副史密斯趁人多忙乱之际,朝驾驶室外奔逃,他的脚还没有跨出房门,一颗子弹便击中了他。史密斯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黑老五顺利地控制了驾驶室,赶忙吹响口哨,向大金牙他们发出抢劫的信号。
       最先遭到抢劫的,是七姨太和姓吴的小白脸。吃过晚餐,江鸣歧经不住七姨太的纠缠,跟随林太太和小吴到舞厅跳舞。江鸣歧是个土包子,根本不会跳舞,林太太胖得像只信筒,哪里跳得动?这正好为七姨太和小吴制造了机会。跳舞时,二人眉来眼去,用挑逗的话相互勾引。一个是色界花魁,一个是风月老手,正是棋逢敌手。这二人一碰面便像干柴遇到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私下约定晚上到后甲板幽会。土匪冲到他们面前时,两人正躲在暗影里搂抱亲嘴。当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到七姨太脖子上时,小吴竟晕了过去。土匪很快把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一抢而空。
       孙丹林隐约感觉外面有些异常,他起身穿衣,准备打开舱门瞧个究竟,大金牙带着几名匪徒先他一步闯了进来。久经沙场的孙部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镇定地对这帮凶神恶煞说:“恐怕你们是空忙一场,孙某身无分文,连船票都是朋友送的。”一个土匪恶狠狠地说:“老家伙,少废话,让我们搜一搜。”大金牙手一挥,吼道:“滚一边去。这位可是国民政府的前内务部长,大伙要客气些。”接着,又嘻皮笑脸地冲孙丹林说:“孙先生,委屈您跟我们到舞厅走一趟吧!”孙丹林微笑道:“好啊,你们带路。”
       另一帮匪徒在林太太房间扑了个空,反而在江鸣歧的舱房堵住了她。原来,林太太半夜醒来,发现小白脸不在身边,便知大事不好。于是,她顾不上换衣裳,穿着睡衣跑到江鸣歧舱房外,用拳头猛擂房门。江鸣歧吃过安眠药,睡得正沉,忽听“咚咚”的打门声,极不情愿地打开门。林太太也不跟他搭话,冲进房间就到处乱翻乱找。江鸣歧忍无可忍,对林太太说:“你撒夜症吧,到我这儿来找啥?”林太太怒不可遏地喊起来:“找我的小吴,他叫你那烂婊子勾引跑了!”这时,江鸣歧才发觉他的七姨太踪迹全无,禁不住也火冒三丈:“奶奶的,是你那小白脸拐跑了我太太,我该找你算帐!等我逮着他,非废了他不可。”林太太嚷道:“你敢!你要敢废他,我就死在你面前。”两人越吵越凶,末了还是男人冷静,江鸣歧说:“咱们别在这儿瞎闹腾,赶紧找那俩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江鸣歧说他穿衣裳,叫林太太先行一步。他刚刚套上裤子,就听到外面林太太鬼嚎了一嗓子,然后就没了音。紧跟着,房门打开,几个土匪闯进来,把他踢倒在床铺上。
       洗劫了“顺天”号的海匪们还没有高兴多久,海、陆、空三方的围剿就把他们逼到了绝境。
       “顺天”客轮200多位乘客全被集中到大舞厅,四周围着荷枪实弹的匪徒。谁能料到什么时候土匪头儿一声令下,匪徒们便举枪扫射?到时便是血光四溅,尸横遍地……人们越想越恐惧,顿时叹息声和哭泣声响成一片。
       人群突然闪出一条通道,黑老五和他的手下押着丁逊船长走到前台。登时,人群安静了下来。只见他向旅客拱一拱手,说:“诸位,不要惊慌,听我讲几句话。兄弟王功成,人送外号‘黑老五’。兄弟历来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此次打劫‘顺天’号,只图财,不取命。诸位尽可放心,半个钟头后,接应的船一来,我们就离开‘顺天’号客轮。”
       他的话音未落,底下立即响起一片低语之声,阔佬们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保住了小命。
       “但是———”黑老五脸色一变,狞笑道:“我好心放了你们,你们就会去报官,官府就要派兵抓我们弟兄。为了保险起见,你们当中有的人得留作人质。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留下。我保证其他人安然无恙。”
       下面又是一片喧闹声,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谁当了人质,谁就别想活着回来。
       于是,黑老五念一个人的名字,大金牙便从人群里揪出一个,一共扣留了26人,其中有5名英国人,1名日本人。江鸣歧和他的七姨太、孙丹林、林太太都在内。小白脸幸免于难,因为土匪认为他毫无价值,而且他已经吓得拉了一裤子屎尿,大金牙差点没把他踹进大海。
       过了半个钟头左右,五艘帆船乘夜色靠近“顺天”号,黑老五和三十多名土匪,将抢劫的金银细软以及他们扣留的人质押上了接应船。五条小船飞快地驶离“顺天”号,很快消失在茫茫海雾之中。
       丁逊立刻向津沪两方面发出求救电报———
       “‘顺天’号在渤海遭受海盗洗劫,26名乘客被劫持,数百万财物被抢……”
       消息一经传出,中外报纸纷纷予以头版巨型标题进行报道———
       “大沽口外惊天劫案———顺天轮被匪洗劫,中外旅客数十人被掳”
       “大沽海面一幕惊人恶剧———英商顺天轮遭劫”
       “中、英、日、美各方派舰侦匪无端倪”
       ……
       发生在1934年6月18日的渤海大劫案震惊了世界。
       一向在中国称王称霸惯了的外国列强,岂肯善罢干休。英国政府首先向国民党当局提出强烈抗议,要求中方采取有效措施,营救英国人质。不等中国政府作出反应,英国政府便以侦缉海匪为名,命令停泊在威海卫的英国海军“鹰”号航空母舰、“威治”号巡洋舰、“威德”号巡洋舰,浩浩荡荡地驶往出事海域。
       日本政府一边提出严重抗议,要求中方设法营救日本人质;一边将停泊在大连港的“大和”号巡洋舰派往大沽口海域。
       最擅长浑水摸鱼的美国政府也跟着起哄,声称对渤海劫案“十分关注”,并以“出于人道主义的目的”为借口,命令停泊在烟台的美国海军“萧伯”号巡洋舰迅速赶往出事地点,协助缉拿海盗。一时间,中国黄河入海口一带海域热闹起来,英、日、美三国军舰肆意游弋、耀武扬威。
       向来惧怕外国势力的国民党中央政府慌了手脚,立即电令海军第三舰队封锁渤海口,围剿海盗;同时,命令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出动地方民团,包围出事海域周围地区,搜剿海匪,营救人质。
       韩复榘不敢怠慢,旋即命令第一路民团总指挥赵明远率3000名士兵包围利津县北部沿海地区,日以继夜地进行搜捕。
       自6月20日开始,赵明远指挥民团展开对海匪的搜捕。怎奈黄河入海口一带区域地势复杂,河汊纵横,芦苇丛生,道路泥泞,军队不敢贸然深入,生怕遭受躲于暗处的海匪的袭击,只得向茂密的芦苇荡盲目地开枪、扔炸弹。
       
       与此同时,负责海上围剿任务的中、英、日、美四国舰艇,严密封锁住附近海域,英军“鹰”号航空母舰轮番派出舰载飞机,在海匪藏身地区进行侦察、轰炸。但由于人质在海匪手中,围剿行动受到牵制,所谓的轰炸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
       海匪被困在孤岛之上,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知,再加上土匪和人质将近三百口子,如果这样被困下去,储存的粮食恐怕难以为继。海匪内部不禁人心浮动,不安情绪日益滋生。
       这一天,也就是劫案发生后的第三天,黑老五赖在窝棚的草垫上抽大烟,一旁帮他烧烟泡的是他的压寨夫人刘兰芳。这女人十分貌美,虽说是渔民的女儿,却长得细皮嫩肉,身材苗条,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格外勾魂摄魄。几年前,刚刚出道做海盗的黑老五,一眼就瞧上了她,抢来做了压寨夫人。
       从“顺天”号上截获了巨额资财归来之后,他以为事态很快就会平息,到时就能带着刘兰芳远走他乡。岂料,外国的军舰和国民政府的军队铁桶一般围住了他的地盘,大有不消灭他们不肯罢休的意思。若不是有20多个人质在手,国军早就把他们灭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琢磨出个万全之策。他已经想了两天两夜了,还是没有想出良策。每当黑老五束手无策的时候,就愿意守在刘兰芳的身旁,尽管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她的存在,对他就是一种慰藉。
       大金牙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守着。黑老五抽大烟时,最讨厌别人搅扰。
       黑老五抽足了大烟,抬眼看了看大金牙,问道:“你有事吗?”
       大金牙说:“五哥,兄弟有一计,能摆脱咱们目前的困境。”
       黑老五正为这事发愁呢,他马上腾身坐起,说道:“老子愁得头发都白了,你小子有啥坏水,赶紧给我倒出来。”
       大金牙嘿嘿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五哥,现在的形势越来越吃紧,咱们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啊。照这样下去,兄弟们军心涣散,胆小的若是开了小差,给官军充当向导,那咱们可惨啦……”
       黑老五把大腿一拍,骂道:“我看他妈的谁敢?叫老子知道了,点了他的‘天灯’!”
       “瞧您,愁糊涂了不是?谁会在叛变之前先通报您呐?”大金牙狡诈地眨眨小眼睛,又说:“弟兄们跟随您打家劫舍不是一回两回,连官府的船也抢过。官府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闹腾一阵子就完了?为嘛这回动了真格的,和咱们真刀真枪的干上了?就因为咱们劫的是洋人的船,还扣了洋人做人质。官府怕洋人比怕他亲爹还厉害,洋人这回动了火,官军跟咱们玩上死签,不赶尽杀绝决不罢手。”
       大金牙说得头头是道,黑老五听出一身冷汗:“行了,少罗嗦,赶紧说该怎么办?”
       “洋人跟咱们没完,是冲着人质来的。依我之计,先放了外国人质。洋人见人质没事,备不住就撤走军舰。然后,咱们再通过放走的人跟官军谈条件,如果对方撤兵,咱们就把剩下的人质全部释放,如果继续围剿,咱们就扬言杀掉所有的人质。咱们抢的钱财,又不是官府的,人质一放,没人找他们的麻烦,自然就会同意咱们的条件。您觉着怎么样?”
       “行,就依你的。”黑老五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只好应了大金牙的主意。他立刻下命令:“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办吧。”
       晚上,大金牙将国民政府内务部长孙丹林,还有六名外国人,一块集中到海岸边。经过几天的风餐露宿,孙部长已经身染重病,咳嗽不停。那几个外国人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一个个垂头耷脑。黑老五双手掐腰,大声对他们说道:“放你们回去,是我心善,可怜你们。但是不能白放,给你们交代两个任务:第一,回去跟你们的洋老子说,赶快撤走军舰和部队;第二,给姓韩的主席捎个口信,说我们要和他谈判。如果官军继续围剿,我们就把剩下的人质全宰喽。听见没有?”那些人质死里逃生,巴不得插上双翅,飞出这个倒霉的地方,于是,满口应承下来。随后,他们上了一艘帆船,趁着潮水退下去的工夫,向大海深处驶去。
       帆船在海里漂了不知多久,终于被英国军舰发现。抵岸后,孙丹林面见韩主席,告知了海匪首领黑老五的口信:停止陆海空三方面的围攻,谈判解决人质问题。
       刚愎自用的韩复榘认为海匪已经黔驴技穷,只要乘胜追击,便可一举歼灭之。于是,他采取了强硬态度,拒绝谈判,并亲自签发告示,广泛散发于海匪藏匿的地区。告示称:海盗必须无条件释放全部人质,归还全部财物,缴械投降,方可从轻发落,否则严惩不贷。
       这一纸告示无疑将尚存一线希望的海匪逼上了绝路。
       大金牙慌里慌张地将飞机散发的传单送到黑老五手中。黑老五扫过一眼,便怒气冲冲地将传单撕得粉碎。黑老五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现在,他们成了困在瓮中的鳖、关在门里的狗。黑老五绝望了,他跟手下的弟兄们说:“官军不让咱们活,咱们也不能叫他们好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跟他们绝一死战!看谁耗得过谁?”
       外边的打不进来,里边的冲不出去,官匪之间就这么僵持了一个多月。
       7月下旬,华北地区阴雨连绵,搜剿行动越来越艰难。一个多月过去了,连个海匪的影子都没摸着,民团士气低落。国民党当局一再限期破案,外国政府又接连施加压力,韩复榘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几经思虑,决定以妥协换平安,采用“招安术”,收编海匪,以解决当前的危机。于是,韩复榘饬令民团指挥赵明远:与海匪和谈,将其收编为海上保安队。
       命令一下来,赵明远颇感为难。虽说“招安”不失为一种良策,但实际操作起来十分困难:海匪行踪诡秘,上哪儿去找?既使海匪有踪可寻,又有谁敢冒死充当“招安大使”呢?海匪心狠手毒,游说者稍有不慎,便会遭遇不测。然而军令如山,韩主席交待下的事,又岂敢不执行?
       赵明远想来想去,决定在下属中广泛征贤。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用升官赏银的方式,征募“招安大使”。有应征者再好不过了;倘若实在无人应征,就张贴“招安”告示,敷衍了事。
       于是,赵明远紧急召开尉级以上军官会议,商讨此事。但愿有人挺身而出,以解燃眉之急。
       “黑老五!”耿景良默念着这个令他咬牙切齿的名字,心中噌地燃起一股怒火。
       县城的庙会丝毫没有受到近日渤海大劫案的影响,依旧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大小饭馆食客如云,南来北往的商人聚集到市场上交易不断。耿景良走在县城最繁华的大街上,穿过拥挤的人群,心情复杂。其实,他了解今日民团召集会议的真实目的,这引发了他埋藏在心底五年之久的仇恨。
       耿景良原是利津县义和镇的渔民,从小长在渔船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船老大”。凭他的好水性和驾船打鱼的本事,本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造成他的生活发生变迁的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利津县一带出名的美人刘兰芳。
       耿景良与刘兰芳打小就相识,青梅竹马。长大之后,两家父母就为他们订了婚,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
       五年前一个春天的夜晚,义和镇的耿家挂红灯,贴喜字,屋里屋外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船老大耿景良明天要迎娶新娘,所以耿家的人,包括船工们都聚集耿家忙碌喜事。由于耿、刘两家关系非常好,刘兰芳便不顾什么风俗礼节,也过来帮忙。
       忙碌到下半夜,耿景良见天色已晚,正准备送未婚妻回家。突然,烟尘顿起,黑老五带领海匪把耿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大金牙和几个手下簇拥着黑老五冲进院子,黑老五大大咧咧地往院子当中一站,咧开大嘴哈哈大笑道:“我黑老五命好福气大,一切都给我预备妥当了。弟兄们,今儿老子要成亲了!”
       义和镇的渔民久闻黑老五是个悍匪,杀人不眨眼,谁都不敢吱声。血气方刚的耿景良挺身上前质问他:“我和你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凭什么闯进我家,搅我的喜事?”黑老五听罢,狂笑一阵说:“许你娶媳妇就不许我娶?放明白点儿,我早就看上了刘兰芳,今儿个我打算借你的地方,和她成亲来的。想活命,就呆一边等着喝我的喜酒;要找别扭,明年今日就是你小子的忌日。”
       
       耿景良的头轰地响了一下,原来,黑老五不是来抢财,而是来抢人的,要抢他心爱的刘兰芳!他再也忍不下去了,疯了一般地冲向黑老五,要跟他拼命。可不等他冲到黑老五跟前,大金牙和七八个海匪就上前围住了他。耿景良年轻力壮,一下子打倒了好几个,但终因寡不敌众,被他们摁倒在地,捆了个结实。耿景良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道:“黑老五,有本事你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大卸八块!”大金牙拎着枪,凑近黑老五说:“五哥,这小子不能留,留着以后准是个祸害,不如……”黑老五一直盯着耿景良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觉着大金牙的话有道理,就努努嘴,说:“你去办吧!”大金牙招呼另外两个喽罗,把叫骂不停的耿景良向院子外面拖。
       刘兰芳见心上人就要丧命,便“噗通”一声跪到了黑老五跟前,说:“你放了他,我跟你走!”
       黑老五略显迟疑,刘兰芳又说:“那你也杀了我!不然休想让我跟你走。”黑老五舍不得杀她,就对大伙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沾血光不好。大金牙,你饶那小子一条命。弟兄们,有酒有肉,敞开肚子吃。”一声令下,海匪们如狼似虎地扑向宴席,猜拳行令,乱哄哄地大吃大喝起来。一直折腾到五更天,黑老五才带着刘兰芳,率领众匪徒策马而去。
       耿景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连句话都不说。眼看着心上人被海匪掳走,却无能为力,羞惭和仇恨萦绕在他心头久久无法散去。历来“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血性汉子哪能忍受这种屈辱?第四天,耿景良便离开家乡,报名参加了民团。五年来,他一直蓄仇于胸,时刻寻找机会报仇雪恨。如今他官居中尉副官,但仍无复仇的能力。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耿景良得知黑老五在渤海洗劫了“顺天”号,逃往老巢利津县沿海地区。他恨不得亲率一支部队直捣匪巢,夺回朝思夜想的刘兰芳。可是,上峰有上峰的想法,民团总部改围剿为招安,急于派人劝降海匪。这对于耿景良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机会虽好,却充满风险。他如果接下任务,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不定黑老五会杀了他。但如果他不接受任务,就永远没有报仇雪耻的机会。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算命测字的摊子。
       县城就这一处卦摊,算命的是个瞎子,姓尤。据说尤瞎子的卦非常准,而且灵验,挤兑得其他同行没法再干下去,县城便只剩下尤瞎子这独一份儿。耿景良常见民团的头头们一遇大事,就到尤瞎子这儿来问卜,什么打仗、驻防,家里红白喜事、娶妻生子,全都先向尤瞎子请教。耿景良不信也被熏染得信了几分。他忍不住转悠到了尤瞎子的卦摊前。
       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竹竿挑起一副对联,上写:“算世人前生后世,测乾坤吉凶祸福。”横批是“算破天机”。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瘦小枯干、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此刻,他正眯缝着两眼打瞌睡呢。耿景良悄悄坐下来,不敢搅醒对方的好梦。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尤瞎子才从梦中醒来。他伸了一个懒腰,随口吟道:“大梦谁先觉,乾坤我自知。”察觉到对面有人,尤瞎子装作惊讶的样子说:“哎呀,不想客官已等候多时,实在抱歉。”耿景良说:“不客气。我现正面临一桩大事,不知是凶是吉,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尤瞎子问过耿景良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开口说道:“你五年前有一大劫,婚姻不幸,险遭血光之灾。只因你命不该绝,再加上祖宗的福荫,方才化险为夷。”一番话,惊出耿景良一身冷汗,想不到尤瞎子的卦算得这么准。耿景良又问:“先生,您看我眼下这事怎么样?”尤瞎子说:“你时来运转的机会到了。只可惜你劫数未尽,还要遭遇一番风险。若你逃过了此劫,不出一年,官运、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倘若逃不过,你就会命丧黄泉。”说了半天,等于白说,耿景良焦急地问:“先生,我究竟逃得过逃不过?”尤瞎子把山羊胡子一捋,喃喃道:“事在人为。”
       耿景良不再问,掏出十块大洋放到卦摊上,起身抱拳道:“若耿某真如先生所言,定来重谢。”言罢,迈开大步,转身离去。尤瞎子的卦多少增强了他的信心。
       民团第一路支队总部内,军官们站立整齐,等待赵长官训话。
       总指挥赵明远疾步走来,站到房间中央,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举起一纸命令,念道:“奉韩主席令,招安海盗成功者,职跃三级,赏大洋三千。”说到此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用威严的目光把参加会议的百余名军官巡视了一遍。
       “今日召诸位前来,主要是商量派人前往海匪巢穴,进行招安之事。”赵总指挥表面上言词温和,其实心急如焚。韩主席催促得紧,他岂敢怠慢。“区区匪徒本不足为虑。我军若迅猛攻之,其顷刻间便土崩瓦解。怎奈,海匪手中握有人质,我等投鼠忌器,难以下手。上峰以人道为怀,为确保人质的安全,决定派人招降匪帮。此次任务非同小可,光荣且艰巨。适才韩主席的命令言之凿凿:招安海盗成功者,不但赏大洋三千,而且加官晋爵,耀祖光宗。诸位,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望有志之士,自告奋勇,以解党国目前之危难。”
       赵明远话音未落,众军官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明远还要提醒诸位,海盗暴戾恣睢,望诸位慎思。”赵明远迎头泼下一盆冷水,“此行如有不测,后果自负,勿谓本总指挥言之不预。”
       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谁都明白:官好,钱好,但性命更要紧!没命如何享受荣华富贵?
       赵总指挥面露不悦,气哼哼地说道:“古人云,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而诸位都是党国的军人,怎能畏难而退,做缩头乌龟?明远坦言,此次任务必须完成,若再无人应命,我可要点将了。点到谁就是谁,如若推脱,立刻撤职查办。”众人没料到赵长官忽然变脸,个个噤若寒蝉,往人群后面缩,生怕赵明远点到自己。就在此时,耿景良站了出来,他大声说道:“卑职愿往。”
       赵明远不由一怔,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平平,他为何敢冒死前去招安呢?在场的军官也心生诧异,都在想:这小子准是财迷心窍,想升官想疯了。同时,大家心里也一块石头落了地,忙不迭地鼓起掌来。
       赵总指挥又重复一遍利害:“耿副官临危不惧,勇气可嘉。只是海匪凶残成性,我十分担心你的个人安危。”
       耿景良挺直了身子,说道:“卑职并不计较个人安危,情愿为党国尽忠效劳。卑职原是利津地方的人,对那里地形十分熟悉,因此才敢应命前往。”
       赵明远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耿副官忠心赤胆,赵某钦佩之至。今日赵某设便宴,为耿副官饯行。”
       晚宴的主角是赵明远和耿景良二人,民团总部的副官一旁作陪。赵指挥留下耿景良的目的,是担心年轻的中尉一时心血来潮,贪功心切,才接下这差事。如果真是这样,不仅白送上一条性命,还误了大事。
       酒过三巡,赵明远微笑着问道:“耿副官此去虎穴招安,有几成把握?”
       耿景良说:“恕卑职直言,只有五成把握。”
       赵明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五成把握也就是成败各半,令他担忧加剧:“那你所言的五成把握是什么?”
       耿景良说:“是我对海匪头子黑老五的了解。黑老五真名王功成,早年是个私盐贩子,生意屡屡失败,就同几个拜把子兄弟结成同伙,干起明火执仗的勾当。他们在利津县一带,扯起了所谓‘替天行道’的旗号,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害一方。本来利津县就是个穷地方,富户不多,不出几年工夫便叫黑老五一伙抢劫个精光。后来,黑老五又把目标投向海上,摇身一变成了海盗,专门抢劫渤海湾来往的客船。官军虽多次围剿,但都无功而返,黑老五的队伍反而不断壮大起来,逐渐发展为200多人,100多条枪的强悍武装。王功成此人,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足智多谋,但他也有致命的弱点:贪婪。他率众打劫‘顺天’号,就是因为贪婪成性。”
       
       “另外———”耿景良顿了顿,接着说道:“国军围攻匪徒已一月有余,从他们释放一部分人质的行为来看,这群乌合之众已然坚持不下去了。只要我晓以利害,再以高官厚禄诱之,招安之事十有八九能成。”
       耿景良分析得头头是道,使赵指挥稍稍宽心。他拍拍耿景良的肩膀,赞许地说:“真是良才啊。你深入敌穴,需要带多少人保护,尽管说来。”耿景良答道:“感谢长官关心,卑职此去,一不带人,二不带枪。不然会引起匪徒的怀疑。”
       “有胆量!”赵明远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的军官,他举起酒杯道:“预祝你马到成功,平安归来!”然后又鼓励了一番:“你招安事成后,我要特别嘉奖。年轻人,以后跟我好好干,前途定然不可限量。”耿景良站起来,向赵明远行了个军礼:“全仗长官栽培!”
       酒宴夜深方散。
       耿景良离开民团指挥部,顿觉雄心万丈。
       黑老五郁闷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见刘兰芳独自枯坐,冷冷道:“兰芳,今儿个你可见到旧情人了。”
       耿景良身着便装,乘小船进入利津县地区,在潮湿泥泞的芦苇荡里艰难跋涉了四天,终于寻觅到了海匪的踪迹。
       海匪们躲藏在芦苇深处的一片陆地上,这块地面积不大、四面环水。耿景良撑着小船刚刚接近陆地边缘,就被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几个土匪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将耿景良绑了,用黑布蒙了双眼,押到匪首黑老五的住地。
       黑老五立刻认出站在面前的精壮汉子正是当年义和镇的船老大耿景良。他哈哈大笑道:“咱俩真是有缘,到哪都能见面。听说你小子投了民团,还混了个什么鸟官?”
       耿景良目光一扫,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黑老五身后的刘兰芳,情人相见,他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刘兰芳没料到在这里遇到朝思暮想的耿景良,一时百感交集,但也不敢声张。
       黑老五打量一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耿景良,奚落道:“看样子你犯事儿了吧,想投奔老子混碗饭吃?”
       耿景良挺起胸脯说:“王首领,你误会了。我现在依旧吃皇粮,今日到此是奉命招安贵部。”
       顿时,黑老五勃然大怒,“你小子胆子不小哇,敢来我这儿充好汉!”他大手一挥,喊道:“来人哪,给我把他拉出去砍了!”
       他话音未落,几个小喽罗架住耿景良就往外拖,吓得刘兰芳尖叫起来。
       “慢!”耿景良镇定地喊道:“王首领,等我把来意讲清楚,你再砍我也不迟。我不畏生死来到这儿,是为诸位老乡的性命着想。”
       这句话正碰到黑老五的心坎上,他挥挥手,叫手下人放了耿景良。
       “诸位现在的处境不妙哇,天上有飞机轰炸,海上有军舰封锁,地上还有重兵包围。如此抵抗下去,恐怕凶多吉少。再往后你们会越来越艰难。等到秋天,芦苇枯黄,一把火就能把百里苇荡烧个精光,到那时,你们还能有藏身之处吗?”耿景良一番话,说得众海匪垂首不语。
       黑老五生怕军心动摇,硬着头皮吼道:“你少给我来这套!老子手里握着‘肉票’,还怕来硬的?老子从今儿开始,一天宰一个,看谁先怵!”
       “何必要争个鱼死网破呢?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诸位弟兄。”耿景良巧舌如簧,“现在,韩主席顾全大局,有意收编贵部,化干戈为玉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哈哈哈……”黑老五一阵狂笑,他何尝不想被招安,但又怕中计。“想拿老子耍着玩,没门!你说韩主席要收编我们,待我放了人质,你们一进兵,我岂不是两头落空?”
       耿景良明白对方已经动摇,赶紧趁热打铁道:“韩主席绝无算计诸位的意思,所以派兄弟前来招安。招安之后,诸位依旧以原班人马组成海上保安队。诸位想想,以前你们是把脑袋捆到裤腰带上,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收编后,你们照样大碗吃肉,大秤分金,可身份不一样了,不仅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还可以拿饷银。”
       听到这里,海匪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可以看出耿景良的话起了不小的作用。黑老五也坐在那里闷头不语。
       耿景良继续说:“到那时候,诸位肩上都有杠有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儿是阳关道;哪儿是独木桥,想必众弟兄都明白了吧?”
       黑老五还在犹豫,尽管他知道自己已支撑不了多久,如果一味地强硬下去,手下发生内讧,那就更麻烦了。他唯一有所顾虑的是怕官方不守信用,打着招安的旗号行消灭之实。
       耿景良明白他的心思,说道:“王首领倘若不相信的话,可以先派人跟我到县城谈判,等双方谈妥,再放人也不迟。请王首领看在诸位兄弟前程的份上,千万不要错失这个大好的机会。”
       被困多日、受尽煎熬的海匪们齐刷刷跪倒在黑老五跟前,请求他同意招安。事已至此,黑老五不得不同意归顺。他亲自给耿景良松了绑,堆上笑脸说:“招安事大,容我考虑几天。耿兄一路辛苦,我怎么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耿景良说:“王首领,既然你明白招安事大,切不可迟疑误事啊!”
       “是是,耿兄言之有理。”黑老五想拖延几天,以便将招安想得更周全些。“你我都不是外人,暂且在我这儿住上几日,我们细细商谈招安的事。大金牙,赶快给耿老兄安排住处,晚上我要宴请耿兄。”
       耿景良心想,若一味坚持,会让黑老五生疑,便将计就计,在海匪窝里安顿了下来。
       等耿景良一离开,黑老五忙把大金牙叫到身边。事关重大,他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再者,他以前犯下的案子可谓罪孽深重,怕官府将他法办。这个意思他不能明讲,只是探问大金牙招安是否可行?大金牙正在心里做着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呢,当然竭力规劝黑老五接受招安。他说:“五哥,你不要再犹豫了。就算官军一时半会攻不上来,可这么熬下去,弟兄们也受不了啊!到时军心一散,咱哭都没处哭去。”
       大金牙的话,句句捅到黑老五的痛处,他沉思良久,又问:“大金牙,你琢磨琢磨,耿景良可信吗?过去我跟他结过梁子,他别乘机害我呀!”大金牙心想,五年前,你抢了人家的新娘,现在知道害怕了?但此时,决不可吓唬五哥,他若改变主意,那就麻烦了。于是,大金牙充满信心地说:“不会,姓耿的害你不着,他不过是个小喽罗,执行上司的命令而已。咱们做了这些年的海盗,担惊受怕的日子还没过够?也该轮上穿穿官服,过过舒坦日子了。”
       黑老五真被大金牙说动了,他命令大金牙:“谈判的事你去,别人我不放心。”
       大金牙答应声:“是。”然后退出了窝棚。
       黑老五郁闷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见窝棚内煤油灯昏黄如豆,刘兰芳独自枯坐,仿佛心事重重。
       黑老五摘下枪套,一屁股坐在草垫子上,冷冷地说道:“兰芳,今儿个你可见到旧情人啦。”
       刘兰芳多年在匪窟中生活,自然明白黑老五的弦外之音,她也不冷不热地说:“现如今耿景良是国军军官,我是海匪婆子。就算我惦念人家,人家还能要我吗?”
       黑老五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你明白就行啊。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卸磨杀驴的事最好别做。”
       刘兰芳不应碴,吹熄了煤油灯,说:“睡觉吧。”
       几天后,黑老五派大金牙随耿景良离开土匪窝,赶赴利津县城与官军进行谈判。
       谈判并非如想象的那么顺利,双方各不相让,谈判持续将近两个月。经过两方多次讨价还价,于9月中旬终于达成协议:海匪释放全部人质,归还所剩财物;官方收编全部海匪,组建“山东海防联队”,饷银按军队标准发放。
       经受了近三个月惊吓的十几名人质平安返回,他们大概终生也无法忘记这次“天堂”之行了。
       江鸣歧和他的七姨太死里逃生,凄凄慌慌地跑回了公馆,见大门紧闭,叩开门,走出的门房根本不认识,一打听才明白,房已易主。原来,江鸣歧被绑架的这些日子,外面风传人质都被海匪杀害了,大太太哭天抹泪没了主意,后来经不住其他姨太太的怂恿,将家产变卖,几个女人瓜分后,各奔东西。大太太也回了老家。穷途末路的江鸣歧抱着他的七姨太痛哭不止,哭累了,两人商量将来怎么办?江鸣歧如今身无分文,只能回乡下找他的大太太,可大太太决容不下七姨太,江鸣歧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七姨太很倔强,说:“我受你大老婆的气,还不如受嫖客的气。得了,你我缘分已尽,我还是回我的窑子吧!”说完,二人分道扬镳。
       
       林太太念念不忘他的小白脸,拖着疲惫的胖身子,乘车直奔小吴所在的“玫瑰理发馆”。理发馆门前围了许多人,一起仰头看一张布告,人们边看边议论纷纷。林太太使劲儿挤到了里面,见布告上写着:玫瑰理发馆是天津卫“拆白党”的总部,以理发馆经理为首的一帮小白脸,打着理发的幌子,私下做着勾引有钱女人、敲诈勒索的勾当。日前,已尽数被缉拿归案……
       林太太只觉眼前一黑,昏倒在马路上。路人赶紧将其送到医院,经抢救无效,当夜死在医院的急救室。
       其他人质结局各异,且不详述。
       再说海匪们的结局:黑老五(王功成)被收编之后,荣升山东海防联队第一分队中尉分队长;大金牙(李子义)就任山东海防联队第二分队中尉分队长;手下喽罗们各有封赏。这些人为匪为盗十多年,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军官,肩上有杠有花,自然美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耿景良招安有功,升任山东第五专署少校副官,兼山东海防联队大队长,那3000大洋的奖金成了他囊中之物。如今官运、财运皆得,可尤瞎子所卜的第三个好运———桃花运却迟迟不来。
       在庆功宴上,耿景良佯装大醉,与黑老五聊起家常。黑老五已经成为耿景良的下属,往时的骄横荡然无存,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地逢迎。他举酒杯敬过耿大队长,随口问道:“大队长,您现在春风得意,何不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耿景良眉头一皱,说:“女人倒有不少,可我一个也没看上。看上的,又有障碍。”黑老五拍拍胸脯说:“您瞧上了谁尽管讲,兄弟保证帮你弄到手。”耿景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离座而去。黑老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的大金牙瞧在眼里,凑近黑老五说:“五哥呀,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耿大队长要的媳妇,就是刘兰芳啊!”黑老五闻言,闷头不语。大金牙撺掇说:“容兄弟讲句得罪你的话,你舍不得也得舍。现今不如往日,人家是咱们的顶头上司,握着生杀大权,今儿个叫你死,准不会让你活过五更天。我有一计,你明天亲自把刘兰芳送到耿大队长的府上,既解了旧时的恩怨,耿大队长还会高看你一眼。”黑老五冥思苦想,自觉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咬咬牙,决定照大金牙的主意办。
       次日绝早,黑老五领着打扮光鲜的刘兰芳来到耿宅,见到耿景良,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耿大队长,小人给您陪罪来了。”
       耿景良佯作不明,用力拉他,说:“王队长何必如此?你弃暗投明,归顺国军,是个功臣,怎么说有罪哪?”
       黑老五长跪不起,说:“小人的罪孽,在于当初不该夺您所爱。今儿个我亲自将兰芳送到府上,恳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
       耿景良赶紧扶起黑老五,说:“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往后谁都不可再提。今天你的美意,我领了。日后,我会关照你的。对外边你我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暗地里咱们是兄弟。”黑老五不禁感激涕零,连忙起身告辞。
       真应了尤瞎子的神卦,耿景良三喜临门:升了官、发了财,昔日情人又回到身边。择一良日,耿景良带着刘兰芳到尤瞎子的卦摊表达谢意,还掏腰包给尤瞎子修建了一座卦馆。从此,尤瞎子在县城更是名声大震。
       一场震惊中外的渤海大劫案终于落下帷幕。然而,一场戏外戏正在悄悄上演……
       耿景良与刘兰芳破镜重圆,道不尽离情别意,待平静下来,耿景良似有块垒在胸,他常询问爱妻在匪窝里的生活。刘兰芳情不自禁地泪水涟涟,她哭诉道:“在土匪窝里,我受尽了黑老五的欺负,你一定要把这个王八蛋千刀万剐,方能消我心头之恨。”往昔的仇恨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耿景良怎能忘那夺妻之恨?他安慰刘兰芳,“你稳住神,我寻找机会一定置黑老五于死地!”
       耿景良暗中实施复仇计划,他凭借手中权力,挑唆众匪向黑老五发难,进而离间大金牙与黑老五的关系,使得大金牙跟黑老五为争权夺利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
       过去,大金牙是黑老五的手下,受尽他的欺辱;如今大金牙与黑老五平起平坐,都是中尉分队长,所以不再把黑老五放在眼里。而且凡是拍马屁者,最有野心,别看他当孙子时很乖巧,其实,肯当孙子的人,最想当爷爷。一旦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凌驾于爷爷之上,当祖爷爷。更何况,现在有耿大队长撑腰,大金牙的气焰一日盛过一日。
       黑老五心里自然不平衡。往昔他说一不二,现在,不但处处得听耿景良的指派,连大金牙也给他气受。对耿景良他没有办法,只好把气都撒在大金牙的身上,所以,他一直想找个机会煞煞大金牙的威风,让过去那帮弟兄别再拿他不当回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耿景良得意地在一边笑看风云变幻。
       年末,耿大队长在海防联队搞了一次聚宴,实际上就是他摆下的鸿门宴。耿景良实在不能容忍黑老五和大金牙这两个仇敌再在眼前晃来晃去了。
       酒宴上,联防队员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杯来盏去,好不热闹。黑老五本来憋着火,这时借着酒意,故意找大金牙的茬儿。他离桌来到大金牙面前,举起酒碗:“李队长,我来敬你。”大金牙毫无防备,连忙站起来“五哥,五哥”地叫着,一仰脖子把一大碗酒喝得干干净净。黑老五却举着碗没喝,说:“大金牙老弟,你如今可人模狗样了。过去你敬我酒,现在我得主动过来敬你,你竟敢就这么领受了。”大金牙见他有几分醉意,不好计较,赶忙又倒满一碗酒,双手举过头顶,说:“五哥,兄弟错了,罚我这一碗。”黑老五不依不饶,“一碗哪行,要喝就喝十碗。”大金牙压住火气,说:“五哥,你这是存心灌我呀?”黑老五脸一沉说:“对啦,我就想灌你,不服气?过去我叫你干什么事,你哪回不是屁颠颠的?怎么,现在出息了,就想欺到老子头上耍威风了?”
       一旁,耿大队长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走到近前假装劝架,实际上是煽风点火:“王队长,李队长,你们都是国军军官,要给队员们做个榜样,切不可像过去当土匪时那样,借酒撒疯,破坏纪律。”大金牙知道耿大队长话里有话,这是在公开地支持他,便当众和黑老五翻了脸,“我叫你一声五哥,是敬你,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你若是欺人太甚,就别怪我李子义翻脸不认人!”
       “你翻脸怎么着,我还怕你王八小子……”黑老五根本不把大金牙放在眼里,上前就给了大金牙两耳光。大金牙恼羞成怒,拔出驳壳枪,抵住黑老五的胸膛“当当当”打了一梭子。黑老五猝不及防,圆瞪双眼,指住大金牙:“你———”话刚出口,便口吐血沫子,轰然倒地。耿景良立刻招呼联防队员,将大金牙捆住,关了禁闭。
       事后,大金牙被送上军事法庭,判了个死刑。两大匪首一死,其他海匪失去了靠山,也老实了许多。从此,耿景良守着刘兰芳,稳稳当当做他的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