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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汪精卫和他的情人们
作者:王建平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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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我国现代史上的第一大汉奸———汪精卫,无疑将遗臭万年。汪精卫在辛亥革命前,积极追随孙中山先生,投身革命;其行刺清摄政王载沣之举,举国震惊。辛亥革命后,他主张南北和议,使得革命果实被袁世凯所窃取。孙中山先生逝世后,汪精卫顺利地坐上了第一任国民政府主席的交椅;由于政治上与蒋介石的矛盾日益尖锐,在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上,遭遇暗算,身中三枪,体内留下了一颗无法取出的子弹。七七事变后,汪精卫先是大呼抗日,后来却搞起了“和平运动”,最终从重庆逃到越南河内,发表了臭名昭著的《艳电》,从一个革命志士彻底蜕变为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因枪伤复发,死于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院。
       汪精卫是史学界历来研究的热点之一。其早年的革命言行与晚年的叛国投敌,反差之大,令人困惑;而他的口才、文采,亦是令人叹服不已。他客死日本,更是成为不解之谜:有人认定其是自然死亡;有人怀疑是日本人借手术之机,阴谋将其杀死。对于这样一位现代史上无可回避的人物,作者避开了从重大事件入手的传统写法,以人物的思想、人格、情感、才华为脉络,着重描写了他与几位女性的情感纠葛,为我们重新解读汪精卫性格嬗变的过程,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作品旁征博引,内容翔实。作者想象异常活跃,对史料的梳理、取舍,独具匠心,行文流畅而富有文采,是诸多汪精卫传记中不可多得的一部佳作。在乙酉岁末,本刊隆重推出此文,以飨读者。
       汪精卫看看陈小姐,望望远方的大海,感慨地说:“我何尝不想有个安定的环境啊!可眼下,革命正处草创时期,革命力量还很薄弱,敌对势力还很强大,我们必须不辞劳苦,唤起各界同仁……”
       槟榔屿,这个位于马六甲海峡北口的小岛,在浩瀚的大海里虽不过像一粒小小的沙子,却有东方花园的美称。不仅是五大洲、四大洋航海运输必经之路,还是各种肤色、三教九流的人们游览观光的绝佳去处。她每天都以其独特的美丽和热情,迎送、接待来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客人和朋友。
       花园一样的三山俱乐部这天格外热闹,小岛上的人们像小溪汇大海一样,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
       整个会堂人山人海,鸦雀无声,台上一个20多岁儒雅倜傥的青年正在讲演:
       “……革命排满,非仇杀报复之事……
       综满洲政府之对外政策,不出二端,前者为居慢无礼,后者为反复无耻,以至有今日。然则瓜分之原因,由于不能自立,不能自立之原因,由于满洲人秉政……
       满洲政府一日不去,中国一日不能自立,瓜分原因一日不息……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每到精彩之处,掌声如雷,声震屋瓦。
       讲演吸引了满场的听众,更抓住了一个姑娘的心,她叫陈璧君。这时的她还是槟城市立中学的学生。她的先祖从中国大陆迁到马来西亚,定居在这美丽的槟榔岛,几代经营橡胶生产,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商。1907年,孙中山等革命党人来马来西亚槟榔屿进行革命活动,17岁的陈璧君,对反帝、反清的革命宣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了革命派演说的热情的听众之一。
       她坐在位子上,听着台上那尖锐激烈又丝丝入扣的演讲词,不时使劲拍起小巴掌,直把胖胖的小手都拍红了!
       演讲完了,全场又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突然间,陈璧君像一条小鱼,穿过一层又一层波浪,拨开茫茫的人流,冲到台上,拉住那个演讲的青年激动地说:“你讲得太好了,真带劲儿!”
       紧接着,她双手捧住青年那张青春焕发的四方脸,翘起脚尖儿,努起嘴巴,热烈地一吻!
       这一吻,只吻得讲演的青年心头一惊,又心头一动。台上的主持人、台下的听众都愣住了!一愣之后,整个礼堂沸腾了,掌声、哨声、欢呼声,如雷如潮,绕着厅堂、屋顶,回旋,震荡,一阵高过一阵。
       再看那陈小姐,也不知是激动、是羞涩还是幸福,一张胖嘟嘟的团圆脸儿竟像一盏红彤彤的小红灯笼,拖着一串笃笃笃的脚步声,像只雀儿扑楞楞一翅子飞出了大礼堂,飞出了俱乐部。
       这只“雀儿”,脚还没进门槛,就冲屋里的妈妈喊:“今天,我可真正开了眼界,饱了耳福……”
       “什么事,把你乐成这个样子?”
       “妈妈,你今天没去算是亏透了。今天的讲演要多精彩有多精彩。瞧,我把手都拍红了!”陈小姐把一双小手伸到妈妈的鼻子尖上,不停地晃着。
       “什么人的讲演,让我女儿如此发狂?”
       “是中国同盟会的一个青年,叫汪兆铭,别号精卫,才24岁,还是同盟会的评议部长呢!那讲词尖锐激烈,丝丝入扣;那口才,真可谓干净利落,声情并茂;还有那容貌、那身体、那眉眼、那气质,真是风流潇洒,口齿伶俐,满腹经纶。古代的曹子建我没见过,要叫我说,他就是今天的曹子建!”
       汪精卫的第二次演讲,是在槟城新街新舞台。这天他演说的内容是《革命之趋势》,他从陈胜吴广起义,说到太平天国;从西方的民主、自由、博爱,说到孙中山先生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将古比今,以外喻内,旁征博引,指出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推翻封建帝制,实现共和。讲得论点新颖鲜明,论据充分有力,论证清楚、入理,加上他那激切热烈的情感,融入伶俐雄辩的口才,使他的演讲像一张巨网,紧紧扣住了人们的心;像一阵阵春天的响雷,震撼着即将觉醒的人们;像一块块巨石从天而降,直落深潭,激起层层大浪,引起如雷如潮的反响!
       今天,台下的听众中不仅有前次那个大胆泼辣的陈小姐,身边还多了她的妈妈卫月朗。卫月朗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赞叹:难怪上次女儿发狂的高兴,这个汪先生的确如女儿所说,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回到家里,陈小姐问妈妈:“汪先生的演讲怎么样?”
       妈妈笑了笑说:“汪君之演说,题目既簇新,而事事颇得肯綮,师出以律,不为叫嚣跳踉之语,异于《革命军》、《猛回头》等革命言论,令人信服。可见其学识之渊博,其口才之伶俐。听其演说,出词气,动容貌,操听众于股掌之上;我听演说十年百余场,未见有人演说过于汪君者!”
       “依我之见,我等炎黄子孙若都学汪先生的样子,帝制必倒,共和必成!”
       “汪君确如我儿所说,乃今世之人杰,国家之栋梁。”
       “咦,你也为先生的容貌、才气所折服?”陈璧君调皮地问妈妈。
       妈妈用手指刮一下女儿的鼻子:“调皮鬼!”接着叹口气道:“汪君若遇一贤德之内助,则大事可成!谁家女孩若与汪君成双,实乃三世造化,全家的福气!”
       一句话说得陈小姐咯咯地笑起来:“妈妈真是典型的老太婆,三句话不离儿女私情!人家汪先生是为国为民办大事的正人君子,岂只顾这些缠绵情事?不过这事不用你操心,想那倾慕汪先生的怨女痴姑怕是要用车拉船载呢!”
       “是啊,那就要看谁的运气好了。”
       陈小姐又笑了:“妈妈,又说那天命、运气的;依我说,这要看谁的勇气大,手段高!只要有一颗痴心……”
       “死妮子!”妈妈看着女儿那天真的圆圆脸儿也笑了!
       汪精卫的又一次演说结束以后,大胆的陈璧君在小兰亭俱乐部的门口拦住了他。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与汪精卫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陈璧君,市立中学的学生,先生的忠实听众和崇拜者。”
       汪精卫十分有礼貌地说:“谢谢,陈小姐,认识你很高兴。”
       “先生的演讲太好了!我逢场必到,今天有些问题不甚明白,特来向先生请教。”
       汪精卫依然很有礼貌:“不敢,不敢!小姐有什么问题,我们共同探讨。”
       他们沿着林荫大道,不知不觉走到海边松软的沙滩上。陈小姐把鞋子脱掉提在手里,光着脚板,一会儿踢起一片白蒙蒙的沙子,一会趟起一片绿莹莹的水花,涌上来的浪头吞噬了她的脚,溅湿了她的裙子。
       
       “汪先生,你们总讲革命,革命,究竟什么叫革命呢?”陈小姐问。
       “革命的本义,就是杀头。”汪精卫看看身边的陈小姐,说:“我们现在所说的革命,就是要用暴力或其它手段,推翻腐朽的封建制度,推翻满洲政府;建立新的、进步的共和制,建立民国政府!”
       “革命于国、于民、于个人又有什么益处呢?”
       “革命若能成功,共和若能实现,我们的祖国就可以迅速强大起来,免遭瓜分之横祸,赶走帝国主义列强,收回失地和主权,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那时的国民就将像西方国家的国民那样,过着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生活;我们革命者当然也就和国民一样享受幸福美满的生活了。”
       “那,那封建制度在中国实行了几千年,根深蒂固,满清王朝经营了几百年,兵多将广,你们几个革命党的革命能成功吗?”
       陈小姐的问题像大海里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一排连一排,问个没完没了。汪精卫为结识了一个倾向革命热情泼辣的阔商小姐也异常兴奋,肚里的道理就像浪里的贝壳,浪头越打浮得越高,越冲刷越鲜亮,说起话来比在讲坛上还清晰,还有劲。他们似乎是走累了,汪精卫在一块被海浪舔得光滑而又干净的礁石上坐下来;陈小姐则趴在他脚下的沙滩上,两条小腿自然向上翘着,一双壮实的脚丫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地踢打着。陈小姐双手托着下巴,使那张胖乎乎的脸儿显得更圆,一对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仰望着坐在高处的汪精卫。
       “汪先生,你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是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吧?”
       “哈哈哈!”一句话问得汪精卫大笑起来。“陈小姐,你可真有意思,我和你一样,是肉眼凡胎,有血有肉的人啊!”
       “那你的学识为什么这么渊博,总也说不完掏不尽呢?”
       “这都是先生教,自己学,慢慢积攒来的呀!记得我才4岁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背诵《翩翩少年郎》。”
       翩翩少年郎,
       骑马上学堂,
       先生嫌我小,
       肚里有文章。
       汪精卫吟罢,笑一笑接着说:“学问一靠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劲;二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见识。”
       “你说,我能学会吗?能像你这样学识渊博吗?”
       “能。一定能!”
       “那,那我也像你一样参加革命党,闹革命行吗?”
       “行啊!欢迎啊!革命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着的,只要是反帝排满,拥护共和,我们就是同志,就是战友!”
       猛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仰望着坐在礁石上的汪精卫:“汪先生,我问你,像你们这样的革命党人,都有家吗?”
       汪精卫望着陈小姐那张天真的圆圆脸,笑笑答道:“有啊,天下有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呢?革命党人也是人,当然也和你一样有个生他养他的家啦!”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问你,是不是也和平常人一样成家传代?”
       “当然要和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了!革命党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嘛,如果革命党人都像和尚一样出家修行,革命事业岂不后继无人?革命党人的婚姻,都是新式的,讲求男女平等,自由恋爱。他们不光成家立业,共同生活,还是革命同志,在事业上同风雨共患难,共同迎接胜利的明天!”
       “那,那你,你谈过恋爱吗?”陈小姐仍然是那么大胆而天真地望着他的脸。
       “这———”
       汪精卫这个才华横溢,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英俊青年经这一问,一时间竟语塞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位大胆泼辣的陈小姐第一次交谈,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尽管他没有思想准备,却还是红着脸答道:“没,没有。我没谈过恋爱,但,订过婚约。”
       “什么?没谈过恋爱,却订过婚约?”陈小姐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半撑起身子,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蒙上一层迷茫茫的薄雾。
       汪精卫稳定住刚才慌乱的情绪,肯定地点点头:“对,那是一桩包办的旧式婚姻!”
       汪精卫16岁的时候,兄长汪兆镛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女方是汪兆镛的同僚刘子蕃的四妹———刘文贞。这刘家和汪家一样,是闻名乡里的诗书礼义之家,刘小姐长得亭亭玉立,知书达理,是闻名乡里的美人儿。这婚事完全符合当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旧式标准。刘小姐对汪精卫是久闻其名,十分喜欢,汪精卫对刘小姐也是早闻美貌贤淑,满心愿意,只是迫于封建礼教的约束,两人却不能相见。
       1903年,汪精卫考取了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科的官费生,到日本以后,汪精卫很快结识了孙中山、廖仲恺、胡汉民等革命党人,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了反帝排满的斗争。在中国同盟会的筹备过程中,他相当活跃,先后与黄兴、宋教仁等一同起草会章和誓词,在同盟会成立的时候,被推举为评议部的部长和维持留学界同学会书记。与此同时,他在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上,用精卫笔名发表了《民族的国民》、《论革命之趋势》、《驳革命可以招致瓜分说》、《驳革命可以生内乱说》、《再驳新民众报之政治革命论》等一系列有份量的文章,宣扬革命观点,鼓吹用行动来推翻满清王朝的封建统治,批驳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保皇党、改良派,一时名声大震,成为革命党内的重要人物。
       就在汪精卫在党人、国人之中声誉日隆之际,他的兄长汪兆镛和大舅哥刘子蕃,正同在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幕府中当幕僚。在封建忠君思想的束缚和封建专制的高压下,这两位大哥为避免抄家杀身之祸,多次写信给汪精卫,要他以学以家为重,停止反清活动,退出同盟会,可他一直没有同意,任长兄、舅兄长说短劝,仍是我行我素,照干不误!岑春煊知道汪精卫就是汪兆镛的亲弟弟后,有一天喝醉了酒,把宝剑压在汪兆镛的脖子上逼他交出逆党贼子,否则就……
       汪精卫看了哥哥的来信,心里很是不安,为了使家人免受牵连,他以“家庭罪人”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事已发觉,谨自绝于家庭,以免相累。家中子弟多矣,何斩此一人,望纵之俾为国流血,以竟其志,死且不朽。……与刘氏曾有婚约,但罪人既与家庭断绝,则此关系亦当随以断绝,请自今日始,解除婚约。”汪兆镛得此信,便宣布“驱逐逆弟永离家门”,并向岑春煊写一报告存案。又和刘子蕃商量,将两家聘物交还,婚约烧毁,了却了这一桩包办的婚姻。
       婚约解除了,长兄和舅兄解脱了干系,双方家人保住了性命,却苦了刘文贞小姐。当时男方毁婚不亚于古代妇女被休回娘家,她怎么受得了!她哭着问哥哥:“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们刘家门第不够清白?难道是我生得丑陋?难道我做了什么不端之事?难道我配不上他?”
       哥哥等刘小姐稍稍平静以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没有反对,也没有争取,只是像过去那样一往情深地请哥哥写信转告汪精卫:“不管他是不是形式上的退婚,我仍愿坚贞守候着他,绝不改嫁!”
       陈小姐听完汪精卫的故事,激动得从地上跳起来;“汪先生,你真了不起,为了革命事业抛家舍业,果决断情,真不愧为大丈夫之举!”
       汪精卫深深地叹口气说:“断是断了,可只是苦了刘小姐,一想起来心里总是酸酸的、苦苦的,像是欠了人家点什么。”
       天真活泼的陈小姐,这时变得冷静深沉起来,她叹口气,像是对汪精卫说,又像是对大海说:“刘小姐可怜倒真是可怜,不过这并不奇怪,也不足惜……”
       “怎么讲?”这时的汪精卫反倒显得有些茫然了。
       “刘小姐面容娇好,知书达理,可受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的毒害太深,缺少大胆追求爱情的勇气,面对理想的心上人,把恋情只紧紧地关在屋里,深深地埋在心里,甚至到了毁约的关头还是悲悲切切,不敢出面去争取,去追求!”
       “是啊,封建专制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封建的旧式婚姻也是革命的对象之一,我们要求的是完全新式的、自由平等的婚姻制度,是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刘小姐那种封建的、古板的表达爱情的方式,以及‘绝不改嫁,从一而终’的观念都是我所反对的。”
       
       “这样说来,你们分手是必然的,一点不奇怪,更不足惜。”
       从这天起,陈小姐不仅是汪精卫演说的忠实听众,还成了他身边的常客,只要她没课,他没开会或讲演,她就凑到他的身边,问这个问那个没完没了!
       这是一个红霞满天的早晨,汪精卫刚起来,陈小姐就来了:“汪先生,我有一样重要的东西给你看,不过,现在没在手里。”
       “在哪里?”
       “在升旗山顶的亭子里。
       这升旗山是槟榔屿上最高的山,最美的山,也是来槟榔旅游观光必到的地方,站在山顶的亭上,不仅可以俯瞰全城,还能把附近海岛的景色尽收眼底。
       他们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陈小姐伸出小手朝北一指:“看,北边的海滨胜地海珠屿!”
       汪精卫顺着她的手朝北望去,远处海天一色莽苍苍、碧茫茫,湛蓝湛蓝的海面上的船只、岛屿在海浪里时隐时现,像夜空中的星星,在眨巴着眼睛;近处黄黄的沙滩如一条金色的彩带蜿蜒曲折指向远方,一片片椰林、各色的石岬错落在黄黄的海滩上,就像金色的彩带上嵌满了无数的宝石;一排排海浪为海滩送来一团团、一簇簇雪白的浪花。
       陈小姐又伸出小手朝身后的城市一指:“你来看,那是古老的乔治教堂,那是全马来西亚最大的甲必丹吉村清真寺,那是极乐寺,那是瀑布园,那是水族馆。还有,那是世界上少有的蛇庙。”
       陈小姐的小手像一个灵活的指示器,忽儿指东,忽儿指西,忽儿指北,忽儿指南,忽儿指亭台,忽儿指丛林;只忙得汪精卫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是应接不暇。
       汪精卫被这如诗如画的景色俘虏了,如醉如痴地看啊,看啊,好像要把这美丽的海岛整个收到眼里,印到心上!
       陈小姐看看汪精卫那副痴呆呆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汪先生,这槟榔岛美不美?”
       “美!美!真不愧有东方花园的美称。”
       “像不像神话中说的瑶池仙境?”
       “像!像!比神话还美,美得真实,真可说是人间仙境!”
       “那,那我们生活在这里,不就成了仙子仙姑喽?”陈小姐说着笑得更欢了!
       汪精卫听了也随着笑起来。笑了一阵,他想起了来这里的大事:“哎,陈小姐,你不是说有件重要的东西在亭子里吗?快拿给我看。”
       “咯咯咯,”陈小姐又发出一串好听的笑声:“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一张纸片片而已。”
       “纸片片?”
       陈小姐调皮地点点头:“对!一张纸片片,而且也不在亭上,就在这里!”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手里轻轻地抖着。
       “你———”汪精卫显得有些不高兴了。
       陈小姐也收起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委屈地说:“我要不骗你,你肯陪我到这里逛吗?”说罢把那张纸片递到汪精卫的手上。
       汪精卫低头一看手上的纸片,两眼放光,险些蹦了起来,他紧紧抓住陈小姐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你不怪我骗你了?”
       “不怪,不怪!你骗得好!骗得好,再多骗几次我也高兴!”
       原来,那张使汪精卫激动不已的纸片不是别的,是陈璧君向同盟会捐资的收据,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收字第34号,经代南洋中兴报社有限公司,收到陈璧君先生附入壹拾股,现银壹佰大圆整。理合给收单为据,候公司开办通知,请携此单向本公司换正股票可也。付此收执存据,所有本公司事宜,均照英国有限公司办理。
        戊申年(1908年)六月初五日经理人
       汪精卫把收据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说:“陈小姐,你小小年纪就捐如此巨额?”
       “这点钱算什么!你看———”说着陈小姐伸手朝山下一指:“那边的胶园、工厂都是我家的。如果,如果需要———”
       陈小姐说到这里停住了,拉住汪精卫的衣袖问:“你们搞革命,就非得东奔西走,满世界飞吗?”
       汪精卫看看陈小姐,望望远方的大海,感慨地说:“我何尝不想有个安定的环境啊!可眼下,革命正处草创时期,革命力量还很薄弱,敌对势力还很强大,我们必须不辞劳苦,唤起各界同仁。”
       陈小姐听着汪精卫的话,不住地点头。随后,怯生生地问:“汪先生,我倾向革命,又捐了钱,可以算是革命党人了吗?”
       汪精卫笑了:“你倾向进步,热心革命事业,又拿出了实际行动,你虽还不能说是革命党人,可我们已经是同志和朋友了。”
       陈小姐两眼放光:“我们已经是同志和朋友了?”
       汪精卫肯定地点点头。
       陈小姐高兴得拍起手来。
       太阳升起来了。暖暖的阳光给小小的海岛罩上了七色的光环。
       陈小姐一哭,汪精卫的心就软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远离舒适阔绰的家庭,到这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日本,来求学,来参加革命,的确很是不易,实在需要别人的关心,特别是需要男性的温情和照顾。
       就在陈璧君与汪精卫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即将成为一个革命党人的时候,汪精卫突然离开了槟榔屿。究竟什么时候走的,是从天上飞走的,还是从海上漂走的,去了哪里,陈小姐一点都不知道。事先,他不光没能对陈小姐说,就连一点迹象也未流露。也许是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也许是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也许是躲避敌人的追捕,也许是存心要冲破陈璧君精心编织的这片情网……
       汪精卫的突然消失,急坏了陈小姐,她到处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陈小姐终于在一个革命党人的口里得到了消息,汪精卫去了日本,去了他大学时的母校———日本东京法政大学。
       陈小姐决意也到日本去留学。对陈小姐的这个决定,父母感到吃惊,她的表兄、未婚夫梁宇皋更是理解不了。他不停地追问,为什么要跑到遥远的日本去留学,苦苦劝她留在槟榔早日完婚,早日继承父辈留下的胶园、工厂、家业。可她只是摇头:“我要到日本去学些更高深的学问,要结识、接近革命党人,参加革命。不但要争取汉族男性同胞的自由,而且更要争取汉族女性同胞的自由。”
       老老实实的梁宇皋,对陈小姐这位长得虽不漂亮,却是自幼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感情是真挚的,深情地时时期待着“那一天”。在码头上与陈小姐告别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不管你何时回来,我总等着你。如果你有不幸,我就终身不娶,代你为二老送终。”
       陈小姐虽然没有用绝交来与梁宇皋告别,却道出了他们分手这一不可避免的结果:“我们虽说已经订了婚,但何时才能结婚是很难预料的事。我如果参加革命,更不愿早结婚。如果你另有合意之人,我赞成你和她结婚,不必痴心等我。不过,你对我的深情,我会永记心头……”
       陈璧君到了日本,很快便找到了汪精卫,并住进了东京法政大学的学生宿舍,成了一名留学生。可她每天到教室的时间,远不如和汪精卫等革命党人在一起的时间长。在汪精卫的住处,她结识了朱执信、章炳麟、黎仲实、胡汉民、宋教仁等革命党人,并见到了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
       陈小姐长得虽不漂亮,也说不上有什么才气,可天真活泼,有一股少女特有的热情和活力,很快就赢得了那些青年革命党人的好感,特别是黎仲实,竟然热烈地追求起她来。而汪精卫总是热情又持重,亲近又有一定距离,总是给陈小姐一种若即若离的神秘感。
       有一天,陈小姐又来到汪精卫的住处,恳求汪精卫说:“汪先生,今天你带我去游富士山,好吗?”汪精卫还像以往那样,十分礼貌地说:“实在抱歉,陈小姐,今天我有事,不能分身。”陈小姐拉住汪的胳膊摇摆着,像小孩子撒娇似地说:“人家都说到日本必游富士山,不到富士山,便不算到过日本。我都来两个月了,还没登过富士山呢!你就带我去吧!”
       汪精卫皱皱眉,仍然十分有礼貌地说:“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今天实在有急务在身,改日一定奉陪。”
       
       陈小姐像个拗脾气的孩子,死缠个没完没了;可巧,这时黎仲实推门进来了。汪精卫像见到了救星,忙招呼说:“仲实,快来救驾。请陪陈小姐去游富士山。”
       黎仲实本来就是想约陈小姐去游玩的,听汪精卫如此说,便兴高采烈地应下来。
       富士山一年四季,每季都有其独特的景致:春季新绿樱花盛开,夏季登山观日出,秋季漫山红叶,冬季白雪皑皑……
       他们下了火车,随着众多游山人,沿着弯弯的山路往上攀,黎仲实像个出色的导游员,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地讲解着。陈小姐走着,听着,看着。富士山名不虚传,这里的山是那么奇,树是那么绿,花是那么香,水是那么清,鸟儿是那么灵……看也看不够!
       不多久,陈小姐似乎游得累了,在一块平滑的山石上坐下来。黎仲实那张热情的嘴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陈小姐直直地望着远方,像是在听黎仲实讲故事,又像在想自己的心事。
       突然,她打断黎仲实的话,问:“黎先生,山水风景的故事讲了不少,你再给我讲一个人的故事,好吗?”
       黎仲实笑了。“好啊!你说讲谁吧,是讲三国还是讲水浒?是讲西游还是说红楼?是说西厢记,还是讲再生缘?”
       黎仲实连珠炮似地说出一大串书名,陈小姐咯咯地笑着摇摇头:“这些书我都看过,只想听你说一个书上没有写过,又天天和我们在一起的人。”
       “这,这人是谁?”
       “汪先生!我总觉得汪先生就像这富士山。”
       黎仲实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想听他的故事啊,好。”
       原来,汪精卫出生在广东省三水县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汪省斋在官府做师爷。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是62岁的老人了,可母亲才33岁。他从小随父母住在官署里,先后到过曲江、英德等县。他从小就很聪明,4岁的时候,哥哥们背书,他在灯下玩,哥哥们背不出来,他便常常给提醒,让他背时,他竟能倒背如流。5岁时就入家塾读书,8岁时已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深受父母钟爱。但是,父母对他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每天早起,他的妈妈陪他在堂屋里写大字,然后上家塾读书。傍晚时分,他的老父就亲自为他授课。尽管他的老父已经年过70,老眼昏花,且患有白内障,耳朵也不中用,是个风烛残年半聋半瞎的老人了,还是天天课学不误,天天教他读书习诗。读的是王阳明的《传习录》等书,背诵和默写的是陶渊明、李白、杜甫的诗,直到能背诵出来,才准睡觉。老人高兴起来也吟诗作赋让他用笔记下来。就这样,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之下,汪先生的旧学和书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可是,好景不长,在他13岁的时候,他那才四十几岁的妈妈病死了。第二年,他老父亲也离他而去。这使少年的他心灵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迫于生计,只好随长兄客居粤北乐昌,最后不得不回到番禺。可是,汪精卫并没有被父母双亡的不幸给压垮,仍是勤奋苦读。到了18岁,他和他的二哥汪兆镛一起去番禺应考,三场考下来,县令在阅他的卷子时拍案叫绝。说他的文章文气磅礴纵横,为旋乾坤之伟器,列为第一。等到录取的时候,知道汪兆铭和汪兆镛是亲兄弟,县令便把兄长兆镛放在他的前边,列为第一,把他屈居第三。广州府试的时候,知府看了他的卷子,又把名次给倒了过来,兆铭第一,兆镛第三;并把番禺知县传来,问他为什么颠倒名次。“玉尺量才,但论文字,不问长幼,倘曲徇行次,岂衡文求贤之本意?”于是,汪先生又重新得了个第一。
       后来,他的两个哥哥也去世了,留下两个寡嫂一个孤侄,全要由他供养,他不得不到广东一个水师提督家当先生。一边读书,一边教学,以不多的收入养家糊口。
       他21岁时,考取了留日法政速成科官费生。在日本,他除了学习之外,还译书、打工,每月收入六七十元,以供养国内的寡嫂孤侄。
       后来,他结识了孙中山先生,便追随先生和胡汉民、廖仲恺、古应芬、黄兴等人发起组织同盟会,起草会章,撰写文章与康、梁等改良保皇派论战,筹款、讲演,样样都是高手。
       陈小姐听着黎仲实这简单粗略类似解说词一样的“故事”,比听刚才介绍美丽的富士山还入神,眯细着两眼静静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随着黎仲实的“故事”,她眼前出现了一个聪明伶俐的神童,一个灯下苦读的少年,一个满身神气的少年秀才,一个为供养寡嫂孤侄而拼命译书的留学生,一个风流潇洒、气势如虹的革命党人。一颗少女的心儿随着一幕幕场景、一段段轶事扑扑地跳啊、跳啊,一忽儿快,一忽儿慢,一忽儿像小兔猛蹿,要冲出嗓子眼儿,一忽儿如夜鸟归巢安安静静。脸上的表情也随着心率的增减,忽儿艳阳高照,喜笑颜开;忽儿晴间多云,悲苦交加;忽儿乌云满天,泪雨点点……她的整个身心完完全全和黎仲实讲的故事融成一体了!
       黎仲实的殷勤奉陪和动人的故事,深深感动了陈小姐,他们一直玩到很晚才回学校。从此,他们迅速热起来,陈常去找黎仲实,他们一起谈天说地,吃吃喝喝,跳舞打牌,双双外出游览,在同仁和同学的眼里,陈小姐和黎仲实已经成了十足的革命伴侣。
       陈小姐虽然和黎仲实搞得火热,可对汪精卫的倾慕之心并未减少半分,情感进攻的火力反而越来越强。她经常以学习日语和古诗词为名去接近汪精卫。到汪精卫那里先是求教,继而说笑谈天,再就是打打闹闹开玩笑,逐步升级,一泡就是半天!
       这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深春日,黎仲实一大早就跑到陈小姐的宿舍,兴致勃勃地说:“冰如,走啊,咱们去京都游平安神宫,听说那里要举行蔡祭呢!”
       陈璧君笑着摇摇头:“对不住,仲实,今天我要请汪先生给我补习日语。”
       “日语日后再补嘛!这蔡祭是举世闻名的‘三大祭’之首,一年才一次!”
       陈璧君皱皱眉说:“我和汪先生约好了,不好悔约的!”
       “这蔡祭可有意思呢,参加的人都穿着平安时代的服装,举行古代的祭祈仪式,机会难得,不可错过啊!”
       陈璧君噘起了小嘴巴:“哎呀,我说黎先生,你怎么像个老太太,人家说不去,就是不去嘛!何必强人所难呢?”
       黎仲实悻悻地走了。陈璧君来到汪精卫的住处,拉住汪精卫的胳膊说:“汪先生,如今春深花茂,天清气爽,正是游览的好时光,陪我去箱根玩玩好吗?”
       “你不学日语了?”汪精卫惊异地望着陈小姐。
       “人家都说箱根是日本风景最好的去处,我就陪我去游览一次吧!日语课我晚上再补还不行!”她央求道。
       汪精卫皱皱眉,像是在想什么。
       “陈小姐,今天我还有点事,你让仲实陪你去吧!”
       “你,你们都欺侮我。我要去游箱根,仲实偏要去到平安神宫看什么蔡祭;请你陪我,你,你竟推说有事……”说着说着,陈小姐委屈地哭起来。
       陈小姐一哭,汪精卫的心就软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远离舒适阔绰的家庭,到这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日本来求学,来参加革命,的确很是不易,实在需要别人的关心,特别是需要男性的温情和照顾。于是,便抚着她的肩安慰说:“好了!好了!我的小妹妹,我陪你去还不行吗?”
       “真的?”陈小姐止住哭声。
       “真的!”
       迷人的风景可以使人陶醉,使人忘情。
       他们沿着发源于芦湖的早川溯水而上,来到著名的清泉街。汪精卫指着一片薄云般的热气,对陈小姐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箱根七泉。其实,远不止七泉,仅这清泉街就有汤本、塔泽、天平台、宫下、底仓、堂岛、木贺等十几处,山麓地带还有小涌谷、芦汤、姥子、汤花泽等等,这些泉水,大多数是高温活火山性温泉……”
       陈小姐脱掉鞋子,走到水里,撩起裙裾,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袒露出一双雪白、细嫩、油光的大腿,两只小巧的脚丫在温热的泉水里不住地拍打,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汪精卫也在水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来。他们漫无边际地扯起来———中国远古的神话,日本民间的美丽传说,西方的资产阶级革命,中国清王朝的没落;他们谈人生,谈生活……在这温热、柔和的泉水边,谈着这热乎乎的话题,两个人的心跳都加快了频率。
       陈小姐似乎很随便地叫了声:“兆铭。”也不知是温泉的作用还是怎的,对于这亲昵的一声“兆铭”,汪精卫也没有异议。
       “兆铭,在你的朋友中可有女的?”
       “有啊,你不就是一个?”
       “我是问,知心的。”
       “我们的同志、战友,都可说是知心的朋友。”
       “看你,”陈小姐撒娇地把脚丫狠狠朝水里拍去,把一串温热晶亮的浪花溅到汪精卫的身上:“人家是问你可有革命的心上人?”
       汪精卫避开陈小姐那热辣辣的眼光说:“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一心一意为国、为民、为革命,怎好侈谈儿女私情呢?”
       陈小姐轻轻地叹口气,把滑落到前额的头发猛地朝后一甩:“要是有人追求你,需要你谈呢?”
       汪精卫还是不敢正面去碰陈小姐那热辣辣的眼光:“那,那得看是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
       “如果真的和你志同道合呢?”
       在这温和的泉水边,谈着这热烈的话题,使这对青年男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天色。
       这时节,天边飘来一片锅底云,黑压压的,越来越近,越来越低。随着一阵凉风,轰隆隆,嘎啦啦,几声雷响,瓢泼似的大雨从天上浇了下来。
       汪精卫和陈小姐像一对受惊的鸭子,躲进泉边的一个小山洞里。小山洞低低的,窄窄的,黑黑的,静静的。汪精卫站在洞口望着外面那如注的大雨,望着那黑压压的天;陈小姐说一声:“兆铭,我冷!”就大胆地扑进他的怀里。他本能地把她抱得紧紧的,紧紧的!他觉得她那温香的身体,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不住地颤抖,特别是那对高耸而柔软的乳峰,紧紧地贴在他的胸上,随着突突的心跳,不停地弹动……刹那间,他呼吸急促起来,脸上也烫起来……
       自从他们游过箱根之后,陈小姐到汪精卫的住处来得更勤了,汪精卫对她也渐渐地热烈起来。他们到了一起,除了学习日语,读诗填词,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之外,陈璧君这个连自己衣服都不洗的娇小姐竟常常动手为汪精卫洗衣服,补袜子,还常常双双外出旅游……陈璧君对汪精卫如此亲热,黎仲实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多次劝她注意点影响。可她总是不以为然,还抢白他说:“都是革命同志,为什么只准和你亲热,而不准与汪先生亲热!”弄得他伸脖瞪眼干着急!没办法,他只好对陈小姐更加体贴、关心,百依百顺。衣服脏了他来洗,想吃酸的买葡萄,想吃甜的买冰糖,想吃螃蟹他下河,想吃野味他上山。陈小姐要是有个头痛脑热,他就喂水喂饭,煎汤熬药,忙个手脚不得闲。他想用自己的温情来笼住陈小姐那颗不安分的心!
       这一天,陈小姐又约了汪精卫一同去游日本的古城———奈良。黎仲实看到二人远去的背影,妒火中烧,坐在陈的宿舍里,想等她回来后,跟她讲清问明,讨个准信儿。
       夜很深了,陈小姐才从外边回到宿舍。黎仲实本想把憋了一天的火气一下子发出来,可一见到陈小姐那张胖乎乎的圆圆脸,肚里的火气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仍像往常一样,帮她脱掉外衣,递上拖鞋,低声说:“你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吧。”
       陈小姐也像往常一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
       黎仲实看看陈小姐的脸色,试探着说:“璧君,我想和你说点事。”
       陈小姐半躺半坐斜靠在床上,看一眼站在地上的黎仲实:“哎呀,累死了!先给我打点水来再说。”
       黎仲实端起脸盆,打来一盆不凉不热的清水,放到盆架上。
       陈小姐靠在床上,朝黎伸出一双胖乎乎的手。黎仲实马上会意,上前搭住她的手,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扶到脸盆前,像伺候小孩子一样,轻轻地撩着盆里的温水,一把一把地给她洗脸,擦脸。洗完擦干,又扶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把脸盆端到床前,帮她脱掉高跟鞋、花袜子,把着那双肥嘟嘟的脚丫,哗啦哗啦地给洗起来……
       黎仲实如此殷勤的伺候,换来了陈小姐的热情。她斜靠在床上,看着为她倒洗脚水回来的黎仲实:“黎兄,你待我真好!就像我的亲哥哥。累了吧,快坐下来歇歇。”
       黎仲实站在地上看着床上的陈小姐,越看越觉得她像贵妃出浴图中的杨贵妃,越看越美,越看心越痴,眼越直,越看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陈小姐看着他那痴呆呆的样子,咯咯咯地笑起来:“黎兄,你坐呀。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
       “我,我是有事和你说。”
       “那你就说吧!”
       “这、这……”平时口若悬河,刚才还要把事问个究竟的黎仲实,这时反倒口吃起来,想好的词儿,不知怎么都忘光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吭哧了半天才说:“我,我是想问你,咱俩的关系。”
       陈小姐又咯咯地笑起来:“咱俩的关系不是明摆着吗?咱们是要好的朋友,革命同志啊。”
       “可,可大家都说咱们在谈恋爱……我……你……”
       陈小姐笑得更欢了:“仲实啊仲实,你真是个‘忠实’,光听别人说,咱们的关系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清楚倒是清楚,可、可我总觉得是坐着没底的轿……想讨你个准信儿。”黎仲实说这话时,把头深深地埋在胸脯上,不敢抬头看一眼总也看不够的陈小姐。
       这时,陈小姐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黎兄,我听出来了,你是问我对爱情的看法。我想,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家都是同志,都在为革命而努力,爱情之事,还是将来再说吧!”
       “那,这,这革命也不能不谈恋爱,不能……革命者也不都是清教徒啊!”黎仲实有些着急了。
       陈小姐坐直身子,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懒懒地说:“黎兄,这些事,我都明白。时候不早了,我有点累了。”
       黎仲实见自己真心爱着,殷勤追逐的陈小姐这样对他,真有些忿忿不平了,站起身,冷冷地说了一句:“那,要是汪精卫来追求你呢?”
       “你,你……”陈小姐想不到黎仲实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有些激动,最后还是压住火气说:“我说过了,大家都是同志,都在为革命努力,爱情的事,将来再说。”
       陈小姐与黎仲实分手后,对汪精卫的追求更加大胆而热烈,几乎每天都泡在他那里,求他教日语、古诗词,和他谈天说笑,为他整理文稿,洗衣服,同他一起外出旅行……
       这时的汪精卫正值春风得意之际,年纪轻轻就名扬海内外,成了同盟会中难得的人才,少有的干才。他对才不超群、貌不出众、仪态平平的陈小姐,只是从革命同志、小妹妹的角度,来关心、来帮助的。后来听说,她和黎仲实分手了,自己做了可恨的第三者,好生悔恨,几次劝陈小姐与黎和好,陈小姐却说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分手”二字无从谈起,更谈不到“和好不和好”。汪精卫几次想跟黎仲实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开口。没办法,只好对陈小姐敬而远之,不再和她一起出游,不和她在一起呆得过晚,不让她洗衣服、袜子,与她的一切交往,仅以“革命同志关系”为限。
       而陈小姐则以她所特有的固执和任性,每天到汪精卫那里,谈笑的兴致,打闹的劲头有增无减。
       终于有一天,汪精卫失踪了,就像两年前离开槟榔屿一样神秘地失踪了!
       房门开处,一个金发飘香的外国女郎立在他的眼前,他一下子愣住了,两眼直直地望着外国女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汪精卫秘密离开东京,除了躲避陈小姐,还有更大的背景。自他追随孙中山成立同盟会以后,讲演、筹款,场场都是马到成功,只是一动真格的就不成。继1907年徐锡麟、秋瑾浙江起义失败后,1908年熊成基领导的安庆起义,葛谦、谭馥组织的广州保亚会之役也告失败。以后的潮安、黄冈、惠阳、钦廉、镇南关、上思、河口、广安、嘉定、黔江等多次起义、兵变,战斗屡屡告败,起义屡遭败绩。大批革命志士不是死于战火,就是被捕惨遭杀害,使一些东京的同盟会会员情绪沮丧,意志消沉。陶成章、章炳麟等不顾革命大局,大搞分裂活动,公开反对孙中山。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也被污蔑“为孙文、汪精卫所私有,岂欲申明大义,振起顽聋,实以掩以前之诈伪,便竖子之私图。”
       
       保皇派也推波助澜,趁机大肆攻击革命党。说革命党的首领是“远距离的革命家”,“……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则已入迷途者宜急早回头;将入而未入者,更宜视之若浼……”
       清王朝为了欺骗舆论,欺骗百姓,也于1909年3月宣布预备立宪。
       这些情况使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汪精卫沉不往气了。认为“不有剧烈举动,何以震动人心”;“藉炸弹之力,以为激动之方”,“决心与虏酋拼命”!想以刺杀清廷摄政王载沣的举动,回击分裂派、保皇派的打击,进而唤起民众对革命党人的信任和支持。1909年11月,汪精卫不顾孙中山、黄兴、胡汉民等人多次劝阻,与黄复生一起秘密离开东京,去执行他的暗杀计划。
       为了北上行刺,汪精卫潜入香港,打算在这个万国码头、自由世界组织一个暗杀团,并做好一切准备,然后北上行动,以求一逞。
       可那时的香港并不自由。表面上是万国码头,形形色色的人自由来往,市面上花花绿绿一片繁荣。可外国的警察、巡捕,满清政府的暗探,受雇于人的包打听也像市面的货物、角落里的垃圾,随处可见,到处都有。一个个贼眉鼠眼,伸头探脑,专门在鸡蛋里挑骨头。对于汪精卫这样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就更容易成为这些人的目标了。
       汪精卫在革命志士方声洞家隐蔽下来。方声洞家住在东海岸的一座小楼里,家里人口少,很清静,除了方氏夫妇,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妹方君瑛;平时除了少数革命党人之外,很少有人来往。方声洞为了保证汪精卫的安全,不准他迈出小楼半步。北上行刺的准备工作,则由他们夫妇包下来。
       这天日上三竿,汪精卫读了一会儿唐诗,离开桌子,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海,远处的青山,听着附近喧嚣热闹的人声、歌声、汽车喇叭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1903年东渡日本,至今整整7年中,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骏马,纵横驰骋;像一艘没有锚索的战舰,乘风破浪,向着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横冲直撞。他已经习惯了那种高度紧张、颠沛流离的生活;可到香港一个多月,方声洞夫妇硬是把他死死地关在家里,这叫他怎么受得了!他就像一只被囚禁在樊笼中的雄狮、猛虎,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直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就想冲到街上走一走,哪怕是透透气也好!
       这时节,窗外的小花园里,传来一串朗朗的诗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汪精卫循声望去,只见方声洞的妹妹方君瑛坐在花前仰望着天空,正自吟自叹,便走出房门,走进小花园,问方君瑛:“你也喜欢诗词?”
       “嗯!”方君瑛点点头,“我尤其喜欢屈原的诗。”
       “为什么尤其喜欢他的诗呢?”
       “因为,因为屈原是个热爱自己国家的伟大政治家,他的诗里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思想!”
       “好!说得好。读了他的诗能使人感到压抑,也正是这种压抑,使我们联想到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想到我们的大好河山每况愈下的现实,激起我们对外来侵略者的恨,对腐朽的清王朝的恨,激发我们奋起反抗,推翻腐朽的旧制度,建立一个新世界!”
       汪精卫借题发挥,口若悬河地讲起来。方君瑛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得那么认真,那么入神!听到精彩处,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汪精卫笑了,停止了演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君瑛,你怎么没到学校去上学?”
       “我,我不愿听老师讲的课。”
       “为什么?”
       “因为我所在的教会学校,光侮辱我们华人。说他们西洋人是上帝的子孙,是高等民族;说我们华人是劣等民族,是东亚病夫。”
       汪精卫点点头:“唔,这样的课,是不能听。”略一停顿,看看未脱稚气的方君瑛又说:“那,那你就不读书了?”
       “读!”她说得很坚决,“我自己读,况且,我也找到了真正的老师。”
       “你自己找到了老师?”
       “嗯!”
       “那你怎不去随他读书啊?”
       “我不是正在随他读,听他讲吗?”方君瑛说完,望着汪精卫咯咯地笑起来。
       汪精卫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你说的是我?”
       “难道,你还不肯吗?”方君瑛甜甜地笑着反问道。
       方小姐从哥哥和嫂嫂那里,早就对汪精卫的革命活动和才情有所了解,特别是见面之后,发现汪精卫果然名不虚传,年轻英俊,光彩照人,洒脱之中不乏革命激情,言谈举止间更显得才华横溢,不禁产生了一种仰慕之情。汪精卫在一个多月的接触中,对方君瑛这样一位端庄秀丽、好学上进、思想开通的小妹妹,也深有好感。一听她说要请自己为老师,连忙点头说:“愿意!愿意!”
       “那就请你给我上课吧!”方君瑛高兴地说。
       “好!咱们回房去!”
       汪精卫和方君瑛回到屋里,开始第一堂课。汪精卫讲的不是数学,不是物理,不是化学,也不是历史,更不是国文、地理,而是像老爷子说古一样,给方君瑛讲起了故事:
       那是1903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清政府驻美国公使馆武官谭锦镛,办理完外交事务回使馆,路过旧金山市郊的一座大桥。他刚走上大桥,突然,一个美国警察从斜刺里冲到他的面前,先用生硬的中国话骂了一句:“中国人,黄猪!”随后一伸手把他的帽子掀掉,嘴巴一撇,嘲笑道:“哈哈,长辫子,猪尾巴!”
       谭锦镛拾起帽子,用英语说:“请先生自重,中国人也是人!”
       “中国人也是人?”美国警察蛮横地托起谭锦镛的下巴,怪声怪气地说。
       谭锦镛并不示弱,怒目圆睁,正色道:“是!中国人也是人!”
       不等他的话音落地,“啪”的一声,那警察重重地扇了他一个大嘴巴!
       谭锦镛本是行伍出身,且练过武术,哪里肯吃这样的亏,一个黑虎掏心,骤然出手,把那警察打出丈把远,扑通一声摔到地上,疼得哇哇乱叫。
       谭锦镛转身要去,那可恶的警察吹响了警笛,一群如狼似虎的美国警察,从四面八方涌上桥头,把谭锦镛紧紧地围在中间。一个高个子警察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是什么人?敢动手打警察?”
       “我是中国驻美公使馆武官。”谭锦镛出示了证件。
       “狗屁武官!”那个高个子警察蛮横无理道:“凡是中国黄猪都得打!”说着大棒子一抡,朝谭锦镛就打。那群美国警察个个都像饿狼抢食一样扑上来。谭锦镛虽有武功在身,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敌不过群狼。那群恶狼似的美国警察,东一拳,西一脚,左一棒,右一棍,不一会儿,就把他打得遍体鳞伤,鼻青脸肿。
       可恶的美国警察打够了,打累了,又把谭锦镛双手铐在桥栏上,在他的辫子上拴上一朵纸花,尽情污辱。引得桥上桥下挤满了看热闹的美国人,有的拍手叫好,有的哈哈大笑,还有的朝他身上扔石头吐唾沫。谭锦镛面对侮辱,双目紧闭,嘴唇咬得鲜血直流。一直到后半夜,围观的人才渐渐散去,那几个美国警察似乎也闹够了,玩累了,给谭锦镛打开手铐,骂一声“黄猪!”吹着口哨得意洋洋地走了。
       堂堂大清朝的外交官,竟遭如此凌辱,还有何颜面再见祖国父老!国家贫弱,政府腐败,外交使节也难做人!被折腾大半夜的谭锦镛羞愤难当,朝着祖国的方向大呼一声:“中国啊,你何时才能强盛起来?中国人何时才能不受气?”随后“扑通”一声,跳下桥栏溺水自杀了!
       讲故事的汪精卫眼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听故事的方君瑛小拳头捏得“嘎嘎”直响。
       汪精卫慨叹一声:“唉!我们的侨民、留学生、外交官在国外受气,我们的国家眼看着要被瓜分,是我们国家没有能人,没有能力抵抗外国人的侵略和强暴吗?”
       “不是!我们中国人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文化最发达的民族,是最聪明、最有力量的民族,出过数不清的民族英雄和对世界有贡献的科学家!”方小姐不服气地说,“就说打仗吧,我们这里到现在还流传着林则徐布奇阵,智胜洋人的故事。”
       
       那是道光年间,钦差大臣林则徐到广州查禁鸦片。他到广州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筑抵御外洋炮舰的新炮台。英国鬼子见林则徐要修炮台,阻止他们贩运鸦片,就屡屡派出军舰骚扰、挑衅。这天清晨,英国炮舰又来骚扰,刚驶近虎门炮台,英舰上的官兵就看见不远的海面上有许多清军的红缨帽在游动。英国鬼子们以为是中国军队泅水来攻击他们的兵舰,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发出一串串轻蔑的怪笑:“海战靠人上,不是白白送死吗?”洋舰长指挥刀一指,顿时枪炮齐发,向着缓缓漂来的红缨帽开了火。海面上火光闪闪,激起一支支水柱,一顶顶红缨帽被打翻,被击沉。军舰上的英国鬼子发出一串串得意的怪笑。
       舰上的洋鬼子笑声没落地儿,一个个就全都傻了眼,只见成群的大黄蜂滚成疙瘩,连成团,像天上的一片黄云彩,遮天蔽日,嗡嗡的叫声压住了海浪的喧啸,盖住了枪炮的轰鸣,直朝兵舰扑来。说时迟,那时快,一群群黄蜂刹那间盖住了整个兵舰,一只只黄蜂直往洋兵身上落,一根根毒针直往洋兵的肉里叮,直蜇得那些洋鬼子在甲板上抱头鼠窜,就地翻滚,嗷嗷怪叫,慌忙转舵,拖着一串哭叫声逃跑了。
       原来,这就是林则徐布下的黄蜂阵。先把许多黄蜂装在尿壶、铁桶里,封住壶嘴桶口,然后再拴上清军戴的红缨帽,顺流放出。洋鬼子的枪炮打破了尿壶、铁桶,大黄蜂便蜂拥而出。就这样,林则徐没费一枪一弹,就战胜了舰坚炮利的洋鬼子。
       讲故事的方小姐喜形于色,扬眉吐气;听故事的汪精卫却低头不语,若有所思。过了一会,他叹息了一声:“唉!朝廷腐败,忠臣良将不得展其才,不能伸其志啊!”
       方小姐也沉下脸,悲愤地说:“林则徐禁烟抗英功高盖世,到头来却落得个充军发配……这样的朝廷,真是……”
       汪精卫一脸正色道:“所以说,中国要富强,必须首先推翻清王朝,杀死昏庸的太后、皇上、摄政王。”
       方小姐点点头,望着汪精卫的脸:“汪先生,听说你要北上行刺?”
       “嗯!我要以这种暴烈的行动震动整个中国,唤醒千万民众,推翻清王朝!”
       “你要刺谁呢?”
       “刺杀摄政王载沣。”
       “为什么要刺他呢?”
       “摄政王是小皇上的爸爸,太后、皇上都听他的。他是清王朝的实际主宰者,天下的坏主意都是他出的。杀了他,就等于推翻了半个清政府。”
       方小姐赞同地点点头,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眨了眨,又提出了新问题:“那你怎么刺杀他呢?”
       “我用手枪。我扮做路人等候在午门前,他一出来,我就开枪打死他。”汪精卫用手比划成手枪的样子说。
       方小姐听了摇摇头:“枪的杀伤力太小,万一打得不准,岂不是让他跑掉了?”
       汪精卫点点头,惊异地望着方小姐,兴奋地说:“有道理!有道理!想不到方小姐还精通武器!”说到这里,他想了想说:“我用炸弹。我隐蔽在摄政王必经之路旁的房顶或楼上,他一露头,我就扔炸弹。”
       方小姐听了,还是摇摇头:“那样距离太近,闹不好炸不着敌人,伤了自己;再说即使得手,也难逃脱。”
       汪精卫先是点点头,继而迷茫地望着方小姐,问:“那,那你说怎么个行刺法儿好?”
       “依我说,你用炸药包,埋在摄政王必经之路的路上,引个长长的导线,躲在远处看着,只要他一接近炸药,你就引爆。既有把握,又易于保全自己。”
       汪精卫听了,禁不住拍起巴掌来,高兴地说:“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小姐算得上是女诸葛了!”
       方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又问道:“汪先生,你去过北京吗?”
       汪精卫被问愣了:“你问这个干吗?”
       “要在北京行刺,先得熟悉那里的地形。”
       汪精卫佩服地点点头:“还是方小姐想得周到。”
       从这以后,方小姐每天和汪精卫在一起读诗论文,谈天说地,一谈就是大半天,谁也不觉得烦闷,谁也不觉得寂寞。
       这一天,汪精卫正坐在屋里盼着方小姐来找他上课,房门吱呀一响,方小姐风摆杨柳一样闪进来,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柔声说道:“汪先生,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汪精卫高兴地站起身,迎过来:“什么礼物?拿来我看看!”
       方小姐把手背到身后:“是你最需要,又最想得到的礼物。”
       “是手枪?”
       “不对。”
       “是炸药?”
       “不对。”
       “是好吃的?”
       “不对!”
       “那是……”
       方小姐得意地笑起来,背在身后的小手一下子举到他的眼前:“瞧!图,一张地图!”
       “地图?”
       “对!北京地图!”方小姐双手展开地图,在他跟前抖了一抖。
       “啊!太好了!真是我最盼望得到的,又是最需要的!”说着,他一把抢过地图,铺到写字台上,认真地看起来。
       方小姐挤到他的身边,用小手指着地图上的点点线线,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起来:
       北京城几乎完全是根据《周礼》、《考工记》中“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规划思想建设起来的。北京城从图上看,是一个整齐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墙的西北角略退进一个小角外,全城布局基本上是左右对称的。它自北而南,有一条贯穿全城的中轴线:北起钟鼓楼,过景山,穿神武门直达紫禁城中心的三大殿,然后出午站、天安门、正阳门直至永定门,全长8000米。这段全城布局的整体感和稳定感,引起了西方建筑学家和学者的无限赞叹,称为世界奇观呢!
       汪精卫被方小组的介绍紧紧地吸引住了,不住地点头,咂嘴,称奇,叫好!
       汪精卫看着那绘制精细的地图,听着方小姐那滔滔不绝的讲解,真不敢相信这图和这解释出自方小姐的手和口,真不敢相信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竟有如此深厚的地理功底和历史知识,禁不住脱口问道:“方小姐,你是生在北京吗?”
       “不是啊!”方小姐收住话头回答说:“我是地道的福建人,后来随哥哥到了香港,压根就没到过北京。”
       “那,这图———还有———”汪精卫更加吃惊了。
       “咯咯咯”。方小姐再次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根据我在学校里学来的东西参考着书上的图,画出来的;关于那些说法,都是书上介绍的。”
       “书上说的?”汪精卫仍然疑惑地问。
       “我在教会学校读书时,那里的地理书,把北京城的规划、格局、建筑等等都当作范例来讲,讲得可细致呢!”
       汪精卫信服地点点头,又埋下头去,仔细地看那张地图。看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披上外衣就要往外走。
       方君瑛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要干什么去?”
       “有了这地图,我就像是老虎添上了翅膀。我要出去会几个朋友,好好商量一番,及早北上。”
       方君瑛一步抢到门口,“不行!不行的!外面很乱,你这样出去,不安全。”
       “那,那我不能实施我的计划,心里着急啊!”
       方小姐望着汪精卫那焦急的样子,把门挤得更紧:“反正我哥哥让我看着你,不准你走出小院一步!”
       “我,我总关在屋子里,那刺杀计划岂不落空了!”汪精卫说着仍要往外走。
       方小姐死死地挤住门,不肯放他出去。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方小姐又笑了,说:“汪先生,你先回去歇着,我去替你约朋友。”
       “你?你怎么行?这事非我去不可!”
       “那,那就让我给你想个办法,然后再去不迟。”
       说罢,方小姐转身跨出门外,把门反锁上,出门去了。
       傍晚时分,汪精卫正在屋里像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来回地转着圈圈,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后,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他像是渴极了的路人,听到了泉水响一样,快步奔到门前,等着方小姐放他出去。
       
       房门开处,一个金发飘香的外国女郎立在他的眼前,他一下子愣住了,两眼直直地望着外国女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金发女郎操着好听的嗓音,说了一串英语。汪精卫听出来,她说的是:“汪先生,你好!”看她没什么恶意,汪精卫便试探着问:“小姐,你是———”
       “咯咯咯”,那金发女郎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是,我是方君瑛。”
       “啊?”汪精卫把一双眼睛瞪得像球一样圆。
       方小姐说着,笑着,摘下套在头上的缕缕金发,显出了本相,直引得汪精卫也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笑了会儿,汪精卫在方小姐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说:“小鬼头,真会开玩笑,我还真以为来了个外国的洋小姐呢!”
       方小姐做个鬼脸儿,摆弄着手里的假发,笑笑说:“看起来,我这个主意是成功的。给,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件礼物!”
       汪精卫笑了:“鬼丫头,又开玩笑,这玩艺儿送给我?”
       方小姐十分认真地点点头:“对!就送给你!”
       “让我也变成外国女郎?”
       “对!让你也变成金发女郎!”
       汪精卫是何等的聪明,从方小姐这几句话里听出了她的真正用意:“你是想让我化装成女的,外出活动?”
       方小姐郑重地点点头:“瞧你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扮个女的,保证谁也看不出来!”说着话,她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和假发一起递到汪精卫的手上:“打扮起来试试。”
       汪精卫走进里屋,换上西式女装,套上假发,登上高眼皮鞋,方小姐又找来眉笔、口红、胭脂,给他涂抹一番,一切妆扮就绪,汪精卫走到镜子前一照,“喷儿”的一下,笑出声来。镜子里的汪精卫,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英姿勃发的美男子,分明是一个金发披肩,碧眼丹唇的外国女郎。
       方小姐看了一回,又帮他修饰了一下鬓角、鼻窝,说了声:“好漂亮的洋小姐哟!”就“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汪精卫也随着笑了一回,随后,拉住方小姐的手说:“多亏你想得出,这回我可以自由了。谢谢你!谢谢你!”
       方小姐并不答话,只是笑个没完。
       对汪精卫来说,和一个妙龄少女如此亲近地生活在一起,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方小姐相貌出众,站则袅袅婷婷,坐则婀娜妩媚,一颦一笑更是仪态万方,而且在哥嫂的影响下,好学上进,有着深厚的旧学根底,谈吐起来更是超凡脱俗,浑身上下,由表及里极富东方女性美。在汪精卫眼里,她的一个眼神儿,一句话儿,一个动作都在创造着美,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神韵之美!这个方小姐对汪精卫来说,与苦苦追求他的陈璧君相比,简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女性。陈璧君相貌平平,方小姐楚楚动人;陈璧君热得烫人,方小姐含蓄深情;陈璧君骄狂不拘,方小姐文静温柔。陈小姐的缺点正好是方小姐的优点,面对这两位对比强烈的女性,汪精卫心里的天平倾斜了,不是一般的倾斜,而是彻底的一边倒!面对方小姐,他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汪精卫北上行刺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上路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不知怎的,总也关不住的他,竟然不愿意再戴上假发化装外出活动了,总是找机会和方小姐呆在一起。这一天,方声洞夫妇有事出去了,家里又只剩下汪精卫和方小姐。汪精卫悄没声地走进了方小姐的住室,坐到正在梳妆的方小姐身边。方小姐望着妆镜里一对人影,一张俏脸儿顿时涨得绯红。可她不但没有躲开,反倒轻轻地依偎在汪精卫的肩上,微闭上双眼,在幸福地等待着,等待着。
       突然间,她伸手挡住了汪精卫那慢慢凑过来的滚烫滚烫的双唇,张圆了一双杏眼,问汪精卫:“你,你非得北上去行刺不行吗?”
       汪精卫也从迷恋中惊醒过来,认真地点点头:“眼下革命处于低潮,不有暴烈举动,何以振起人心?”
       方小姐深情地望着眼前的美男子:“唤起人心,就非得到北京去行刺不可吗?”
       汪精卫看着眼前的心上人,坚定地点点头:“自丁未以来,我蓄此念于胸中,直至今日,千回万转而终不移决心。昔人有言,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像那螺丝钉,我之所虑已旋至螺旋的尽处。为我党谋求进步、胜利,办法有不为虏所知的海外秘密运动,有为人所共见的武装起义、暗杀等等,革命党的行为不能以秘密运动为满足。如果那样,纵有千万个革命党人运动于海外,而内地全无声响,不见于直接激烈之行动,那么人们都将忘了中国还有革命党啊!”
       汪精卫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革命党内也有人说:此后暗杀之事不可行,就是零星散碎不足以制虏于死命的革命军亦断不可起。如果这样,敌虏之魔力将涨,国民将更加沉迷……眼下虏酋加意粉饰的立宪之举虽漏洞百出,却也没能唤醒国人的迷梦。官界、绅界、商界、学界皆孜孜然……今吾之所行动,欲一揭破虏酋之假面具,使国人知不肯受欺者大有人在。若达此目的,直接激烈之行动,必不可少也!”
       方小姐也被汪精卫激昂的言词所感染,随着他的话不住地点头;可到最后,还是死死地盯住他的脸问道:“我想,你等革命党人,在中国灿若星辰,命过金玉,如此行动,不能制虏于死命,而己命难保,岂不是得不偿失?”
       汪精卫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组织革命党,进行革命,就好比煮饭,当热之以薪,薪尽而饭熟,若吝薪而何由有饭乎?若谓人才难得,当积极求之。须知所以求人才,欲其为用也,得而不用,求之何为?”
       “革命当然是要死人的,可这事,非得你,你去吗?”
       汪精卫深情地望着方小姐:“若谓今非吾可死之时,而吾党孰为可死之人?以吾之见,吾党除自杀外,凡为党事而致死者,皆可云死得其所。君以爱我之故,出此不衷之言也。”
       方小姐听到这里,眼圈湿润了。汪精卫就要启程北上了,临别那天,汪精卫到方小姐房中来道别。她眼睛红红的,湿湿的,一见汪精卫进房来,未曾说话,一对对泪珠先落下来。他坐在她的对面,默默地盯着她那双泪水晶莹的眸子。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直直地望着他那双多情的眼睛。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四行热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淌。
       时光,好不通情的时光,逼着他,催着他,他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望望楼下摇铃催行的车夫,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两眼仍然直直地望着方小姐的脸。方小姐像是被一条线牵着跟着站起来,脉脉含情地跟着一步一步朝外走。到门口了,该分别了,他们都站住了,仍然是没有一句话,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递过去。他默默地接过来,低头默默地看。这是一张细布文香笺,上面写着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为君歌易水,声意两同长;
       此去须珍重,无忘此日欢。
       汪精卫看罢,一把抓住方君瑛的双手,紧紧地按到自己的心窝上:“有这样的好妹妹,就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忘不了啊!”
       汪精卫等人一听,一个个吓得慌了手脚,抛下手中的炸药、电线等物,撒腿就跑。他们跑着,那重而快的脚步在后面紧紧地追着,一边追还一边骂:“好一对奸夫淫妇,我看你们往哪儿跑!”
       汪精卫又一次失踪,急坏了陈璧君。她先是独自寻访,先后到了东京、京都、大阪、箱根、奈良、名古屋,就连在海峡那边的北海道她都去了,也没有找到汪精卫的影子,也没打听到半点消息。她去找黎仲实,黎摊开两手,摇摇头说是爱莫能助;她去找胡汉民,胡汉民却支支吾吾,推说他也不知道。她被逼无奈,亲自去找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听了她寻找汪精卫的经过,长长叹口气:“汪先生此时已去香港,准备北上行刺,吾想此行将不免于死。”
       “那,那,我同他一道去死!”
       孙先生摇摇头,“兆铭此举我与仲恺、黄兴等均不同意,可劝他不住。汪君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此后,唯有希望你等继汪先生未竟之志,关于和他一同去,则大可不必。去了一个汪精卫,已如断吾臂也!”
       
       陈小姐终于弄清了汪精卫的行踪,不顾孙中山先生的好言相劝,昼夜兼程赶往香港,要去追赶她的目标!
       陈小姐很快赶到了香港,这香港,比不得日本,更比不得她的家乡槟榔,地盘虽不大,可人如烟海。她一个20来岁的女孩子举目无亲,连一个熟人都没有,要在这万国码头、花花绿绿的大世界找人,真是势比登天!然而,陈小姐毕竟是见过场面,闯过世界的角色,肚子里的道道着实不少。她到了香港之后,就跑到几家报馆,在报上刊登启事,寻找四哥(汪精卫在家排行老四)。四哥没有找到,却找到了搞秘密活动的革命党人,并从党人那里认识了曾醒,知道了这时的汪精卫已经取道天津,进北京行刺去了!
       陈小姐打听到了汪精卫的真实下落,真像是半夜里的迷路人望见了北斗星,于是,马不停蹄地追到了北京。在革命党人的帮助下,她找到了汪精卫的秘密栖身之处———琉璃厂太平桥边的守真照像馆。
       陈小姐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昼思夜想的汪四哥。一时间,激动代替了一切,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双手搂住汪精卫的脖子,两腿向后一绕,身体像个陀螺围着汪精卫吱溜吱溜转了两三圈,直弄得汪精卫当着众人闹了个大红脸!
       陈璧君的突然出现,也大出汪精卫的意料,他张大了眼睛望着陈小姐:“你,你怎么来的?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这一问,勾起了陈小姐的满肚子委屈:“为寻你这个汪兆铭,我找遍了日本、香港,走遍了陆路、水路,望断了南飞的大雁,好不容易才在这个旮旯里把你挖出来。”
       “你,你来干什么?”
       陈小姐一听,眼泪落了下来:“好一个汪先生,汪四哥,在日本一口一个革命同志,一口一个小妹妹,如今去干一件冒死的大事,连个招呼都不打,人家找来了,还说这种话!”
       陈小姐的泪水打动了汪精卫:“陈小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里太危险,你,你来不合适!”
       “革命本身就是危险的事,并没有说你干合适,我就不合适。你敢为国为民舍身取义,我就甘心为民为国抛头洒血!”
       “我是说,你是才20来岁的女孩子。”
       “四哥,你别说了,我和你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却愿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汪精卫终于同意让陈璧君留下来参与他们的暗杀行动。可是,就在他们实施爆炸计划的头天上午,他把陈小姐叫到一间房里,说行动经费日趋紧张,要她南下筹集一些钱来。陈璧君按汪精卫的指示,当日中午乘火车离开北京南下筹款去了。
       送走了陈璧君,汪精卫像是卸掉了一个大包袱。当天夜里便和黄复生、喻培伦等开始了他们的暗杀活动。
       这时,摄政王载沣住在后海北岸的醇王府。他每天早晨8点出王府往东经鸦儿胡同,入鼓楼大街,再往南入地安门,过景山,从后门进入皇宫;晚上7点下朝,又经原路返回。经过勘察,汪精卫等发现鼓楼前有一段废弃的短墙,可埋装炸药,又易于隐蔽,便把刺杀地点选在这里,只等到时炸药一响送摄政王上西天。
       可是,他们还没有动手,因为鼓楼大街要整修,摄政王上朝回府改变了路线。每天由鸦儿胡同往南拐入烟袋斜街,过什刹海与后海分界的银锭桥往南,从北海后门往东进地安门,过景山入皇宫。这银锭桥宽不足3米,长不过10米,是一座小石桥,桥北还有一条阴沟。汪精卫等人实地勘察后,便将新的刺杀地点选在了银锭桥下。这里可将炸药埋在桥下,人则藏在不远的阴沟里,采用电气点火,等载沣过桥时,一按电钮便可引爆。
       夜深了,喧嚣一天的帝都京城安静下来,正是月末时候,月亮迟迟不肯爬出来,四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汪精卫、黄复生等人偷偷摸摸地潜到银锭桥下,挥镐抡锹干起来。几个年轻的革命党人,演讲、宣传、筹款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在夜半更深干这种诡诡秘秘的事情就笨拙得可笑了。他们越想快刨快挖,越刨不快,挖不快;越怕出声越出声。没刨几下,叮叮当当的锹镐声就惊动了四周住户的家犬,一时间,狗吠四起,“汪、汪、汪”的叫声连成一片。几个年轻的革命党人匆匆地又刨了几下,慌忙撤去。
       第二天,他们把装满炸药的铁罐伪装成盛酒的罐子,雇了一辆马车运到银锭桥边的清虚观。夜深人静之后,几个人抬着炸药悄悄溜出清虚观,直奔银锭桥下,他们刚把炸药放进头天挖好的土坑,还没来得及装电线的时候,一串重而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传过来呵斥声:“站住!看你们往哪儿跑!”
       汪精卫等人一听,一个个吓得慌了手脚,抛下手中的炸药、电线等物,撒腿就跑。他们跑着,那重而快的脚步在后面紧紧地追着,一边追还一边骂:“好一对奸夫淫妇,我看你们往哪儿跑!”
       追着追着,那重而快的脚步停住了,也许是他发现逃跑的是几个男人,没有什么奸夫、淫妇。原来,这人是一个马车夫,他妻子与人通奸,三日未归,他深夜出来捉奸,见桥下有人影晃动,以为是其妻与奸夫,便大喝一声追将过来。马车夫发觉前边跑的不是奸夫、淫妇,便不再追赶,可又觉得有些蹊跷,他好奇地摸到桥下,打火细细查看,发现一条电线,一头埋在桥下地里,一头对着一个铁罐子,罐子里装满黑乎乎的炸药。他慌忙熄掉灯头,一阵风似地跑到警察署,把自己见到的人和物一五一十地抖落出来。
       就这样,汪精卫等人精心策划的刺杀计划,竟被一个捉奸的莽汉给破坏了!
       刺杀摄政王的爆炸案,虽然没有成功,却也闹得举国沸沸扬扬。有的说这事是溥伦贝子干的,目的是想篡位;有的说是庆亲王与肃亲王素有矛盾,想借此来中伤肃亲王;更有的说炸药是载洵、载涛两贝勒出洋考察时,从英国带回来的,因为包装炸药的纸上印有“伦敦”字样。清廷上下如临大敌,出动了所有的警察、侦探,密布于茶馆、酒肆、妓院、戏园,以求尽快破案;各种小报也就此编造新闻,推波助澜;市民百姓更是争相传说,街谈巷议,众说纷纭。
       没多久,清廷的侦探、警察就从起获的铁罐入手,找到了制造这只铁罐的鸿泰永铁匠铺,并由店老板指认,捕获了汪精卫、黄复生、喻培伦等人。
       汪精卫被带进北京内城总布胡同警察左一区公署,区长陆听秋亲自审讯。审讯前,警察再次搜身,在汪精卫的夹衣缝里搜出了他曾在《民报》上发表过的《革命之趋势》、《革命之决心》、《告别同志书》等文章。陆听秋看看报纸,望望大义凛然的汪精卫,问道;“死到临头的囚徒,藏这些烂文章有什么用?”
       汪精卫昂然笑道:“没别的,不过觉得拿墨来写是不够的,想用血来写,所以放在身上,预备死的时候,有些血沾在上面!”
       说罢,也不等陆听秋审汛,索来笔墨,义正辞严,愤笔疾书,写下了洋洋数千言的供词:
       “汪兆铭别号精卫……曾为《民报》主笔。平生宗旨,皆发民报……继思于京师根本之地,为振奋天下人心之举故来……专制政体(指中国封建专制)行之已数千年,自二百六十余年以来日益加厉……中国之情势,非于根本上解决,必无振起希望,及今图之,其犹未晚,斯则后死者之责也。”
       在狱中,汪精卫还作诗抒发感时忧国的心情。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
       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被逮口占》
       西风庭院夜深沉,彻耳秋风感不禁。
       伏枥骅骝千里志,经霜乔木百年心。
       南冠未改支离态,画角中含激楚音。
       多谢青磷慰岑寂,残霄犹自伴孤吟。
       
       煤山云树总凄然,荆棘铜驼几变迁。
       行去已无干净土,忧来徒唤奈何天。
       瞻乌不尽林宗恨,赋鵩知伤贾傅年。
       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
        ———《狱中杂感》
       供词写得酣畅淋漓,豪情激荡,字字如金石,句句铿锵有声!京城各报争相转载,城内百姓争相传诵。汪精卫终于达到了“决心与虏酋拼命”,“藉炸弹之力,以为激动之方”震醒国人之迷梦的目的。一时间,汪精卫的名字在国人之中,在海内外的革命党人中,成了英雄的象征,越传越远,越传越响。
       桌旁的赌徒们一见来了个女赌友,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瞪圆了眼珠子在陈璧君身上搜来搜去,好像要看出她身上有多少钱,她这个身子能值多少钱。
       汪精卫、黄复生被捕入狱,急坏了陈小姐。她想学过去的英雄好汉劫牢反狱把自己的心上人救出来;可当时的北京,在清政府的控制下,死气沉沉,一般的平民百姓对她们这样的革命党人,真正理解和支持的却不多,没有谁肯出面干这种杀头掉脑袋的勾当。她想投案自首,和自己的心上人共赴国难,生不能做夫妻,死亦配成双。可一想,这,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才20岁,追求的目的并不是想和他同死,而是想和他共生,共荣。她又想,找找路子,挖挖门子,托个熟人把情人保出来;可她一个生在国外,长在他乡的女孩子,在偌大一个北京城里连个熟人都没有,要办这么大的事,谈何容易!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古人的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历朝历代不少贪官污吏为了一点金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麋鹿说成大马,能把命犯说成无辜,能把无辜打入死牢。她坚信爸爸陈耕基能用钱财买下半个槟榔屿,她陈璧君就能用金钱砸开牢狱的大门,就能救出自己的心上人!她下定决心,要来个重金买情人。她离家已有一年多了,每日里花钱如流水,阔爸爸给的那点钱,早花得差不多了!再说,要想把一个敢于冒死去炸摄政王的钦点要犯买出来,绝不是三千两千银子能办得到的。
       这,这可怎么办?一向自认为心热、胆大,有主见的、能够独立闯世界的陈小姐,一时间似乎失去了靠山,没了主意。
       这时,她想起了黎仲实,想和他商量商量,可此时,黎仲实受汪精卫指派南下收买炸药,到上海去了。她一路风尘赶到上海,按早定的地址、暗号,在一家旅社里找到了黎仲实。
       她刚坐下,一碗水还没有喝完,黎仲实就说:“冰如,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到北京去找你呢!”
       陈璧君放下水碗,看看黎仲实,没有接他的话茬:“北京出事了,汪先生和黄先生他们……”
       “我已经知道了。”黎仲实顺手把两张报纸推到陈小姐的面前。
       陈璧君低头一看,这是一张4月17日的《正宗爱国报》,一版显要位置上有一条大字新闻:“初七(西历4月16日)上午11点钟,有五六个不知是何处守兵的人,手持洋枪,由前门外琉璃厂火神庙西夹道守真照像馆内,用白绳绑一人,年20余岁,东洋装束,无发辫,还绑了三个中国装束的人,先后装入轿车带走。”
       陈小姐翻开第二张报纸,还是一张《正宗爱国报》,是4月19日的,在与前日报纸同样的位置上,又是一篇大字新闻:“4月16日内左一区某警官带同巡警,由该(指守真)照像馆内拿获汪某一名,广东人,东洋装束,带着假辫子。并获该馆主人黄弗甲(四川人)及颐子、馆役各一名。又在东北园路西小胡同黄弗甲家内,搜出皮包7个,内装火药、药水、改锥、剪子、小刀,并起出手枪等物,一并押解内城左一区。是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将全案解交内城总厅。”
       黎仲实道:“当初,汪先生要是听孙先生、黄先生、胡先生等人的劝告,也不会有今日之劫。”
       陈璧君听了这话,心里好生不服,把手中的报纸往桌上一放,气冲冲地说:“照你说来,汪先生他们是咎由自取了?眼下清廷立宪的叫喊日甚一日,镇压革命势力时甚一时,革命党人的情绪起伏不定,如不有如此壮烈之行动,何以震慑敌人,何以唤起民众,何以振奋革命精神?”
       黎仲实看着陈璧君那副着急白脸的样子,嗫嚅地说:“我,我并非不赞成壮烈的革命行动,我是说,类似暗杀这样的冒险行动,汪先生不该亲自去……”
       “这么说也不对。革命总是要死人的,总是要先由英雄人物用鲜血和头颅来唤起民众的觉醒。没有英雄人物的牺牲,就不可能有民众的觉醒。别说汪先生身陷囹圄,尚有一线希望,就是死了,也死得其所!”
       “我不是那个意思。”
       “先别说了,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陈璧君打断黎仲实的话:“现在,汪先生等革命同志不幸遭擒,我们在外边的应该怎么办?”
       黎仲实沉吟半天才说:“就目前的形势,依我看,咱们还是先暂避一时,尔后到日本去找孙先生、黄先生他们共同想办法营救。”
       陈璧君听了这话,十分生气,不等他说完就说:“要是不等咱们找到孙、黄先生来营救,敌人就把汪先生他们……岂不晚了三春?”
       “我,我这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眼下清兵到处搜捕革命党,万一汪先生救不出,又要白白搭上几条性命。”
       “这么说,汪先生他们,就不救了?”
       “救,救是要救的,只是眼下———”
       “你有私心,你怕死!”
       黎仲实后退一步说:“冰如,你别,别这么说,我这么想,一是为了革命大局,再是为了你,为了咱。”
       “咱什么?”陈璧君有些火了,“我跟你说过,咱们不过是革命同志,不存在别的什么。你的心中要是真的有我,就把对同志、对革命的一颗真心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这,这……怎么个看法?”
       “你跟我一起去救汪先生等革命同志。”
       “怎么救?”
       “我想先筹集一笔钱,然后买通刑部。”
       “那,那得多少钱啊!”
       “这你甭管,你只说,干还是不干?”
       “好吧,我听你的。”
       “那你帮我筹一笔钱。”
       “多少?”
       “越多越好。”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请他出面帮帮忙。”
       二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一片混乱,有叮叮当当的洋枪碰撞声,有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男男女女的吵嚷声,黎仲实扒窗一看,脸上立时变了颜色。“不好!清兵搜查抓人来了!”
       倒是陈壁君比他沉着得多,抓起墙上挂的假辫子和瓜皮帽,扣到黎仲实的脑袋上,把胖乎乎的小手伸到他的眼前:“走,拉着我的手。清兵要问,就说咱们是新婚的夫妻,来度蜜月的。”
       黎仲实先是一愣,紧接着脸上一红,把陈璧君的小手儿死死地攥到手里。也许是陈璧君的小胖手儿有什么魔力,刚才还慌作一团的黎仲实一下子镇定下来,竟心不跳,脸不红,牵着陈璧君的小手儿,大模大样地走出了房门。
       几个清兵奔过来,盘问一番之后,又在两个人的身上搜查起来。尽管陈璧君长得不美,却正值青春年华,也引得几个清兵把眼光全都投过来。几个家伙看着陈璧君那浑圆圆的肩膀,高高的胸脯,一个个直咽唾沫,倒把个黎仲实忘在了一边。
       他们混过了检查这一关,来到大街上,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串刺耳的警哨响,刚才检查的清兵拎着长长的大辫子,举着洋枪追了过来,一边追一边喊:“抓住他,抓住他,那个小子的辫子是假的!假辫子的是革命党!抓革命党!”
       原来,在慌乱中,黎仲实头上的假辫没有扎牢,刚混过检查就脱落到地上。他们只顾逃走,一时没有发觉,倒让一个望着陈璧君背影出神的家伙给发现了。
       见清兵如一群野狗追上来,黎仲实拉着陈小姐一拐弯,扎进了一个小胡同,倚仗着地形熟悉,三拐两拐,便把那些“追呀,抓呀”的声音甩在身后。
       
       他们穿长街,过小巷,不一会儿,就出现在法租界久勒里路那浓密的法国梧桐的树缝里。黎仲实带着陈璧君来到一座古朴考究的石库门前,熟门熟路地按响了门上的电铃。
       “啥人呀?”一声吴侬软语从门内传出来,软绵绵,甜糯糯,煞是好听。
       “我,是我呀。阿巧快开门。”黎仲实压低嗓音,使劲地说道。
       “噢,是仲实呀。”说着话,两扇黑漆板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黎仲实拉着陈璧君,一头撞进门里,回头对开门的女子说:“阿巧,快关门,后面有人追我们。”
       那女人麻利地拴好了门。
       弄堂口的大马路上,滚过一阵马靴急速叩击路面的声音。
       黎仲实带着陈璧君,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就像到了家一样。那个叫阿巧的女人,口里问寒问暖,手里不停地沏茶倒水,好生热情。
       陈璧君看到这些,心里不禁一动:这里莫非是黎仲实的家?这女人莫非就是他的妻子?不,不会,刚才他还口口声声,话里话外地在追求我,也压根没听说,他在上海有家室啊。那,这里是什么去处?这女人又是哪一个?他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女人为什么对他那么好?难道说,黎仲实是个表面老实,心眼滑的伪君子?难道说,他在我面前百依百顺,拼命追求,在我背后又和这个女人鬼混?”
       想到这里,陈璧君眯起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来。只见她也就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一米五十六七的身量,修长适度,体态丰腴,腰、胯、胸曲线突出而又柔美,一张细嫩嫩、白净净的鹅蛋脸,明眸皓齿,眉清目秀,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年轻少妇所特有的魅力。真是一个典型的姑苏美女。
       一种女人特有的醋意不知不觉地袭上陈璧君的心头。她眼里看着热情招待他们的美人儿,心里骂着不惜人格追求自己的黎仲实。趁那美人儿出去买菜的当儿,陈璧君问黎仲实:“这,是怎么回事?”
       黎仲实一见陈璧君那张圆圆的苹果脸上,五官移位,火光闪闪,知道她是误会了,慌忙解释说:“冰如,你,你别误会,这里不是我……”黎仲实一着急口吃的毛病就又犯了。
       “不是你,难道是我不成?”黎仲实结结巴巴说不上话,陈璧君越发觉得自己上了黎仲实的当,越发相信黎仲实对自己并不忠诚,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尽管她对黎仲实压根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却不允许别人对她有半点不忠。如今见黎仲实和这样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如此熟识热络,就好像有什么心爱的东西,自己还没玩够就被别人抢去了一般,禁不住委屈得掉下眼泪来。
       黎仲实一见陈璧君哭了,越发急着解释;可越是急着解释,就越说不清楚。
       他越说不清楚,陈璧君哭得越伤心。
       到后来,也不知是黎仲实急出了办法还是怎的,只见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笑得陈璧君一下止住了哭。
       这一笑,也治好了黎仲实的结巴病。他告诉陈璧君,这里不是他在上海的住处,这个苏州美女也跟他没有任何瓜葛。这里的主人是他们的革命同志陈英士。这个女子姓姚,名叫阿巧,是陈先生新近从五马路的“群玉芳”堂子里赎出来的。
       “这里的主人是谁?”陈璧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英士。”
       “你说的就是现在主持中部同盟会的陈其美,陈英士?”
       “对,正是陈其美!”
        “想不到陈先生那样的人,也如此风流。”陈璧君有些茫然了。
       这陈其美,比汪精卫等人大十几岁,是同盟会中的老大哥,也是少数几个学过军事的人才之一,是同盟会中比金子还难得的将才。他1908年回国从事革命活动,北上京津、南下江浙、西行武汉,先后创办《大陆日报》、《中国公报》、《民声丛报》,并多次组织武装起义,没有一两年的工夫,就由一个缄默无闻的一般盟员,一跃而为蜚声沪上的革命领导者。在陈璧君的眼里,陈先生是和孙中山、黄兴差不多的革命领袖,是和自己父兄差不多的长者,是革命党人的师表。对眼前的这个小小安乐窝和娇美动人的女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和陈先生相提并论。
       黎仲实诡秘地一笑:“这里是陈先生的秘密联络点。这阿巧姐,是他的秘密联络员。”
       黎仲实这一席话,直说得陈璧君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说:“这姚阿巧长期混在妓馆里,让她和陈先生一起,靠得住吗?”
       黎仲实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你就大有杞人忧天之嫌了。陈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人,眼光总比你我要亮得多。”
       陈璧君仍然不相信一个水性杨花的青楼女子,能成为革命党人。
       正说着,一阵门响,阿巧从外面回来了。她仍操着甜糯糯、软绵绵的吴侬软语对客人说:“我转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先生的影子,说不定天黑了,他会来的。你两个多坐一会,我去给你们煮饭。”
       天黑下来,晚饭准备好了,陈英士还没有来。
       吃罢晚饭,时钟敲响了十下,陈英士还是没有来。
       陈璧君有些等不及了,她心里想着远在北京牢里的汪精卫,想着要尽快筹到一笔钱。便对黎仲实说:“时间不早了,说不定陈先生不会来了,咱们还是先走吧。”
       黎仲实看看陈璧君,又看看姚阿巧,问:“陈先生到哪儿去了呢?”
       阿巧看看他们心神不定的样子:“你们找陈先生有什么急事吧?”
       “是,是这样……”黎仲实想把来这里的本意和盘托出,陈璧君连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说:“我们有几个朋友在北边浅住了,想请先生搭把手儿。”
       阿巧明白了,转身上楼,拿出几件金银首饰,递到黎仲实的手上:“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们先拿去用;不行,等陈先生回来再做道理。”
       “这,这怎么行?”黎仲实有些不好意思了。
       陈璧君忙点头道谢:“谢谢阿巧姐,只不知陈先生几时才能回来?”
       阿巧陪笑摇摇头:“这个,我也说不好!”
       离开了姚阿巧的小楼,黎仲实想先找个地方住下来,陈璧君不依,她非要连夜筹款不可,恨不能一夜抓一座金山,明天一大早儿,就把她的心上人从狱里买出来。
       黎仲实看看渐渐冷清下来的街市,望望天上的星星,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筹钱?”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除非去偷、去抢、去砸银行。”
       黎仲实这一串气话,倒给陈璧君提了个醒儿,她不等黎仲实说完,一拍手笑起来:“有了,有了。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快说说。”
       “咱们去赌。”
       黎仲实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弄不好连老本都得赔进去。”
       陈璧君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还没去赌先说连本输。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赌博。我就不信我一赌就输,我一定能赢,说不定一夜之间能赢下半个大上海呢!”
       黎仲实还是摇头。
       陈璧君拉住他,说:“把阿巧的首饰给我,我自己去赌。”
       黎仲实深深知道这位小姐的脾气,不敢再拗,只得带着她朝大上海最有名的赌场“大世界”走去。
       这大世界确实热闹,别处早已夜静人稀了,这里却像正午,灯火通明,音乐响亮,楼上楼下,园内园外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比白日里逛商场的人还多。
       陈璧君和黎仲实来到“大世界”那闪烁的霓虹灯下,还没有到门前,早有几个馆役模样的阿三、阿四迎了上来:“欢迎两位光临。”
       “两位是想发财,还是取乐儿?”
       “是单挑儿,还是合伙儿?”
       陈璧君对这些人的话虽听不太明白,可也知道个大概。也不管什么行话、规矩,一拍空瘪瘪的衣袋:“我要发财,要赌钱,把大世界里的钱都赢到手。”
       “哟嘿,好小姐,有气魄。”
       “定是女中豪杰,出手不凡。”
       “祝你走运!”
       
       “恭喜发财!”
       “真赢了钱别忘了咱爷们儿!”
       在阿三、阿四的一片吵吵嘻笑声中,一个干瘦如柴满面烟容的白相人,把手一伸,十分客气地让道:“请!请!二位楼上请!”
       他们随着白相人上到三楼,走进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厅。陈璧君虽在槟榔、日本下过赌场,还压根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去处。整个大厅宽敞明亮,四面落地式的玻璃门窗,掩着提花的白色纱帘;雪白的四壁上嵌着各式壁灯。挂着名人字画;地上毛绒绒的全铺地毯,松软柔和,顶上各种图案的天花板,顶灯明亮,彩灯闪闪,电扇悠悠地扇着阵阵凉风;那一张张牌桌,铺着五颜六色的桌布,四面围坐着密密麻麻的赌友,一个个呼三喝四;大厅里送烟、送茶、递糖块、递花生瓜子的,扔手巾把儿的就像大海里的小鱼,在人群、桌间穿来穿去,乍一看,这里不像是赌场,倒像是谁家娶亲设下的喜宴场。
       白相人带着他们来到一张牌桌前,桌面上筑城战正酣。白相人指指桌面上的麻将说:“这是麻将,文明高雅,凝神益智。二位先试一试?”
       陈璧君把头摇一摇:“一大堆牌摆来摆去的太麻烦。”
       白相人于是带着他们又到另一张桌前,几个赌友正在推牌九。“这是推牌九,牌虽不多,奥妙无穷,最适合小姐这样既聪明机灵、又爽快大方的人玩。”
       陈璧君把头又是一摇:“牌虽不多,还是有耍奸做弊的。”
       白相人又带着他们到另一张桌前,桌上一个大圆盘,嗡嗡地飞转着,一群人死死地盯着盘上的指针。白相人指指桌上的大圆盘:“这是玩轮子的,新奇刺激,大起大落让人开心!小姐试试吧。”
       陈璧君还是摇头:“轮子的把柄攥在庄家手里,他让那针指哪儿就指哪儿,这兜里的银子早晚都是他的。”
       白相人看看陈璧君,点点头恭维说:“小姐不愧女中魁首,样样内行。这话句句在理儿,在理儿。”
       白相人又把他们带到一张桌前,几个人正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宝盒子押大宝呢!白相人说:“小姐玩玩这个怎样?这押大宝,明打明卖,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几个人玩一只骰子,甭费心思,全凭运气,既便当又刺激。”
       陈璧君站在桌旁看了看没吱声。她见这里的押宝,很简单,就和她在家的时候和女友们猜洋火头,猜铜钱上的字儿、面儿差不多。于是,点点头说:“就玩这个。”
       白相人脸上笑得更难看了:“小姐定能手到钱来,手到发财!”
       陈璧君从黎仲实手里拿过一只金戒指赏给那白相人。
       白相人作揖打躬,连连道谢,转身走了。
       桌旁的赌徒们一见来了个女赌友,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瞪圆了眼珠子在陈璧君身上搜来搜去,好像要看出她身上有多少钱,她这个身子能值多少钱。一个个使劲地咽唾沫,恨不能一下子把她身上的钱赢到手,恨不能一下子把这个虽不十分漂亮,却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妞妞赢到手。
       陈璧君毕竟是闯荡过江湖、见过大世面的女性,她不管那些赌徒的眼光如钩如电、如针如刀,也不管他们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大大方方往桌前一坐,从黎仲实手里要过阿巧给的那些首饰,往桌上一拍:“这些黄的白的,价值100两,我当50两。来呀,下注啊!”
       “呀!”
       赌徒中有人惊叫了一声。
       陈璧君这一坐一拍,倒把那些赌徒吓住了。
       “来呀,下注啊!你们这帮大老爷们,还怕我这小女子不成!”
       “来就来,我豁出去了!”
       “我押20两。”
       “我押50两。”
       经陈璧君一激,赌徒们纷纷下注。
       这陈璧君真不含糊,头一锅就押了个正着,把在座的全给赢了个干锅儿。这一来,她手头的本钱就有了几百两。她心里想着关在北京牢里的汪精卫,赢钱心切,仍用刚才的战法,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钱都推到桌面上:“我押五百两。”
       说来也怪,也不知是她的手气壮,运气好,还是她那种不要命的赌法把赌徒们给震住了,她赢了一锅又一锅,手下的银子来了一堆又一堆,桌旁的赌徒也换了一拨又一拨儿,赌到天亮时分,虽也有输有赢,有进有出,可桌下盛钱的兜子早已鼓鼓囊囊的了,少说也有三千两。
       黎仲实见收获不小,偷偷踢了她一脚,丢个眼色。她马上会意,在桌下巧妙地把钱袋系到裙带上,藏到裙裾里,伸个懒腰,把桌面上那百把两银子一推,转脸对黎仲实说:“你来过过瘾,我去方便方便。”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经常出入赌场的人,个个都是精豆子,在场的几个赌徒,早把她的小把戏看透了,呼啦啦围上来:
       “咋,赢了钱想溜?”
       “小姐,别手下得太黑了!”
       “你要是吃得这么狠,别怪咱爷们不仗义。”
       陈璧君以前虽也碰到过这样的阵势,可那是在槟榔屿,在日本,当时身边有一大帮保镖,动拳头、动刀子全不在乎,可眼下是在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大上海,身边只有黎仲实这样一个窝囊废,她这个压根就不知怕字怎么写的横女子,竟也有些胆怯了,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黎仲实一句大话解了这重重包围,保住了那兜银子。
       黎仲实见众赌徒围住了陈璧君,一纵身跳上牌桌,猛一跺脚咔巴巴把牌桌跺了个稀巴烂,大声叫道:“干什么?你们想滚赌!你们可知她是谁?”
       他这一跳一叫,还真管用,众赌徒都愣了神儿,直勾勾地望着他。
       “她就是陈其美的妹妹陈璧君小姐,今天下场来哄你们玩玩。”
       众赌徒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这陈其美是谁?”
       “陈其美就是陈英士,是咱彪爷的把兄弟。”
       “连咱的老头子黄金荣都得敬他三分呢!”
       “是啊!”
       就在众赌徒直呆呆发愣的当儿,黎仲实拉着陈璧君大摇大摆地逃出了赌博大厅,逃出了“大世界”。
       陈璧君赌博一夜,虽赢了三千两银子,却险些丢了性命。上海就是上海,不是槟榔屿,也不是日本,她不得不打消了赌钱救人的念头,转道香港,回槟榔屿,找她那有数不完钱财的老爹求援去了。
       陈璧君捧着这来之不易的诗稿,看啊,看啊,透过那飘逸俊雅的黑字,她看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正张着双臂向她走来;她看到一颗鲜红鲜红的心正在为她扑通扑通地跳动。在这字里行间,她看到了爱情,感受到了爱情炽热的灼烧……
       远在香港的方君瑛小姐,自从和汪精卫分别之后,就像身边少了点什么,又像心里多了点什么,成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总为汪精卫的安危担忧。几次鼓足勇气想向兄嫂打听一下汪精卫的下落和行刺计划的情况,可话一到嘴边,就耳热心跳脸儿烫,只好赶紧把话咽回到肚子里,只好日日夜夜在心里为他祈祷,为他祝福。
       尽管方小姐并不信佛,可还是买来了观音神像和木鱼、线香等物,在自己的房里,每天晚上都跪到佛像前,“当!当!当……”地敲着木鱼,默诵经文,祈祷菩萨保佑汪精卫平安无事,遇难呈祥。
       陈璧君带着筹到的款子,风风火火赶回北京,使出全身的解数,上下打点,终于争得了探监的机会,见到了被打入死牢的汪精卫。
       隔着冰冷的铁窗,两人相对一阵唏嘘之后,陈璧君抚着汪精卫那憔悴的脸问道:“他们打你了吗?”
       汪精卫摇摇头:“没有!”
       “他们骂你了吗?”
       汪精卫还是摇头:“没有!”
       陈璧君好不疑惑:“那,你,你变节了?”
       汪精卫哈哈哈地笑了:“怎么可能呢?监狱里有规矩,凡是死囚徒入狱,都受优待,不打,不骂,好吃,好喝。”
       陈璧君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继而把话锋一转道:“你那篇‘供词’和那几首诗写得真好!外面争相传诵呢!都说你是了不起的革命志士!”
       汪精卫看着陈小姐的脸,像是要留最后的遗言:“好妹妹,这次落入敌手,吾等必死无疑。你不必悲伤,我为国为民而死,死得其所,你等要继续努力,完成我此生未竟的事业……”
       
       他说到这里,陈小姐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抓住汪精卫的双手:“不,不,你不能死,中国不能没有你,革命党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滂沱的泪水纵横恣肆,淌落到汪精卫的手背上。
       汪精卫轻轻地抚着她的头,“我死不足惜,只要……”
       “你别说了,就是拼上我陈家的身家性命,也要保你出去!”
       不知是方小姐的祈祷感动了天帝,还是陈小姐的上下打点、左右活动发生了作用,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反正,汪精卫的案子逐渐有了转机。据当时的《正宗爱国报》报道:“拿获汪兆铭一案,风闻政府存意宽大,概不株连。又查汪氏尚在内城巡警总厅,一切皆照国事犯文明之法相待:一、审讯时不用跪。二、饮食皆不粗恶。三、衣服衾枕皆准其将素常所用之物带入……每人分给住房一间,行动皆得自由……终日披卷吟咏,颇觉安逸。”
       此后《正宗爱国报》又继续报道说:“……此次内总厅对待汪、黄等人备亟周至,送往法部时,诸人衣履皆整齐,所有个人之书籍衣物均许携入,故行李有两车之多。……且将其监所中屋三间裱糊一新,桌椅亦皆全备。”
       就在汪精卫等在狱中受到优待以后的不几日,陈璧君又来探监,她告诉汪精卫:在处理这起重大政治案件之初,包括摄政王载沣在内的绝大多数官僚大臣,都主张给革命党人来个杀一儆百,将汪、黄等人斩立决,暴尸示众。经过她托人上下活动,内外打点,以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为代表的一部分官吏出来反对,说是在预备立宪期间,杀几个革命党人,无济于事,反而会使更多的革命党人铤而走险。为了标榜立宪,缓和人心,并羁縻党人起见,不如从轻发落为佳。就这样,不杀、软化的呼声越来越高,汪、黄等才受到了优待。
       汪精卫听了陈小姐的一席话,竟感动得流出了眼泪,抓着她的双手,一双好看的嘴唇颤抖了半天也没说出半句话来。
       陈璧君看着汪精卫,笑笑说:“四哥,这没什么,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汪精卫回答她的,只有感激的泪水。
       陈璧君四下里望了一下,压低声音,神秘地对汪说:“四哥,眼下不杀的呼声已占上风,你等也受到了优待,人家总算开面儿,能不能真的活下去,还得看你的。”
       “看我的?”汪精卫疑惑地望着陈小姐。
       “对!看你的!”
       汪精卫终于明白了陈小姐的话,在她又一次来探监的时候,他把新写的两首诗拿给她看。
       陈小姐低头看看手上那沓墨臭犹存的诗稿,字迹虽还是那样俊秀飘逸,可流畅中却显出些许嗫嚅和羞涩,就像刚过门的新媳妇初次见婆婆,羞羞答答,闪闪掩掩,让人看了一点都不爽快。其中一首题为《有感》:
       忧来如病亦绵绵,一读黄书一泫然。
       瓜蔓已都无可摘,豆萁何苦更相煎。
       笳中霜月凄无色,画里江城暗自怜。
       莫向燕台回首望,荆榛零落带寒烟。
       另一首叫做《述怀》的长诗,其中有几句这样写道:
       平生慕慷慨,养气殊未学。
       哀乐过剧烈,精气潜摧剥。
       余生何足论,魂魄亦已弱。
       痌瘝耿在抱,涵泳归冲漠。
       琅琅读西铭,清响动寥廓。
       这时的汪精卫已经没了当初那种“慷慨歌燕市”的豪气,充满了凄凉寂寞的情感。他把诗稿递给陈璧君后,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脸,就像犯错误的小学生等老师发落一样,不时地小声问一句:“这诗意能行吗?”
       陈璧君把诗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最后说:“嗯,让我拿去试试吧!”
       几天之后,—个穿马褂拖长辫的老头儿在典狱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汪精卫的监舍。这老头儿不是别人,就是他日后感恩戴德几十年的肃亲王善耆。
       开始时,汪精卫还是拘拘束束,不多插言,善耆问一句答一句。后来见眼前的这位长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凶狠残暴,渐渐地话多起来。
       他们一起谈起了异国风情,善耆说他也曾几度出国考察西洋、日本等国,他们从尼罗河说到多瑙河,从恒河说到地中海,从珠穆朗玛峰说到阿尔卑斯山,从亚玛逊平原扯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从埃及的金字塔说到中国的十三陵,从西洋的教堂说到东洋的神社,海阔天空聊得好投机。之后,他们又谈起了诗书。这善耆在亲王贵族中算得上是有名的才子了,不光旧学底子厚,就是改良派提倡的西学、洋文也学了不少。他们从远古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到当朝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从屈原说到王船山;从李后主的宫廷词说到乾隆帝的应景诗;从古罗马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谈到关汉卿的《窦娥冤》;从李白、杜甫,扯到但丁的《神曲》;从莎士比亚的戏剧扯到无名氏的《金瓶梅》。善耆夸奖汪精卫的诗写得好,夸他有才气,说他是中国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他们谈呀,扯啊,越扯话越多,越聊越融洽,直扯得汪精卫暗暗佩服善耆的博学多才,直聊得汪精卫暗悔自己把大清官僚看得太扁了,直扯得汪精卫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敌人的代表,自己也不是大清王朝的阶下囚,直扯得他心里热热乎乎的。
       说话间,汪精卫转身从衣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黄布包。里面包的是一只小巧的蛐蛐罐,是上次陈璧君探监时带进来的,要他找个适当的机会献给善耆。当时北京的皇室王亲、达官显贵和八旗子弟在酒足饭饱之余,除了提笼遛鸟、玩鹰游猎、声色犬马之外,还有一种嗜好,就是斗蛐蛐儿。玩蛐蛐有玩蛐蛐的讲究,光有能征善战的蛐蛐儿还不行,还要有造型精美、装饰华贵、做工精细讲究的蛐蛐罐儿。
       蛐蛐罐儿分养罐和斗罐两种。养罐儿是饲养蛐蛐的容器,斗罐则是蛐蛐儿两相厮杀的场所。当时北京称得上首屈一指的蛐蛐罐儿,多出自宣武门外一个张姓艺人之手。他做的养罐儿透气性好,明暗度均匀,颜色灰中透白,白中透亮,手感滑腻,如同绸缎一般。更为奇特的是,在这种罐里饲养的蛐蛐,一旦放入斗罐儿里,就欢蹦乱跳振翅奋足,跃跃欲试,可以立即投入角逐。他做的斗罐儿,状若笔筒,内壁光滑如镜,上有罐盖,厮斗的蛐蛐甭指望攀缘而上当逃兵,只能你争我斗决一雌雄。谁要是有了张家出的蛐蛐罐儿,不光蛐蛐可以身价百倍,就连它的主人也趾高气扬,增加几分光彩。因此,张家出的蛐罐儿深受京城豪门巨富所垂青、珍爱,甚至不惜倾囊一购。
       汪精卫一层一层地揭开包裹着的黄绫布,最后,一个精致的蛐蛐罐现在善耆的眼前。这是一只斗罐儿,状若笔筒,径约一拳,高约半尺,罐壁灰中透白,白中透亮,上复小巧的罐盖,内有“过垅”和“水盛”等小巧的附件。
       善耆一见,两眼放光,一下子接过去,细细把玩起来。
       汪精卫见了,笑嘻嘻地说道:“这小小蛐蛐罐,送与亲王,略表在下一点心意,望亲王笑纳!”
       说着就指着蛐蛐罐吹嘘起来:“王爷请看,这罐儿的内壁光滑如镜,这外壁细润如绸,且刻有百只蝴蝶……”
       善耆托起蛐蛐罐细细观瞧,见这罐壁上果然刻着百只蝴蝶,一只只姿态各异栩栩如生,蝴蝶的眼睛都镶嵌着细小的宝珠,阳光一照烁烁闪光。善耆看了一会儿,禁不住赞道:“好宝贝,好宝贝!真可算得稀世珍宝!”
       汪精卫一听这话,进一步献媚说:“这可是宣武门外泥人张制做的真品。听说为制这只蛐蛐罐,他下了三个月的功夫,光蚯蚓屎就费了半箩筐呢!”
       善耆惊奇了:“做这蛐蛐罐儿,还费了蚯蚓屎?”
       “王爷有所不知,这泥人张做的蛐蛐罐之所以大受青睐,就是在用料上有讲究!别人捏蛐蛐罐儿都用黄土、胶泥,泥人张却用那细细碾过筛过的蚯蚓屎。”
       “为啥要用蚯蚓屎呢?”
       “王爷您想啊,这黄土或胶泥被蚯蚓吃下之后,经过消化加工,其中已经有了蚯蚓的分泌物,改变了土性,使土质变得特别细腻滑润,而且具有可塑性。用它做原料捏出来的蛐蛐罐儿就非同一般,独具特色!”
       
       善耆听了汪精卫这神乎其神、玄而又玄的说法,越发觉得手里的蛐蛐罐金贵,越发觉得汪精卫对他是一片真心,连连说道:“好!好!收下!收下!”
       从这以后,善耆又到牢房来过几次,他们照样像第一次那样,海阔天空地聊个没完。偶尔也谈一些当今社会上的流弊,以及处世治国的方略,出乎汪精卫意料的是,谈到这些时,这个善耆竟也和他有共同语言,特别是当他阐述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和治国大计的时候,这个以前心目中的敌人竟然不住地点头,甚至拍手叫好!这一来,他眼前的善耆再也不是腐败的清王朝的封建官僚,而是清朝末期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了。
       半月之后,汪精卫的案子判下来了,他和黄复生被判:“着交法部永远牢固监禁。”
       陈小姐又来了。她直直地望着汪精卫的脸,像是要从里边看出什么似的:“我的四哥,你终于从阎罗殿的门口转回来了!”
       汪精卫轻轻地把陈小姐拥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救我命的是肃亲王……我能免一死,也许是一种政治原因的作用。但是,我每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都要想到这位清朝末期的伟大政治家。”
       “什么?”陈小姐听到这里,一下从汪精卫的怀里挣脱出来,娇嗔地问道:“难道你只感激一个肃亲王,就不感激我?”
       汪精卫笑了:“看把你急的!你对我的一片情意日月可鉴,只是你的诺言还没有完全兑现。”
       陈璧君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对!我曾对你许诺,就是拼上我陈家所有人的财产性命,也要保你出去。”她说到这里突然收住了话头,看一眼汪精卫那张英俊的脸儿,接着说:“不过,你得先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汪精卫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笑了笑,拉过她那双又小又胖又白又细的手,把一沓诗稿放到陈璧君手上:“给!这就是我给你的答复,是我的心声!”
       陈璧君捧着这来之不易的诗稿,看啊,看啊,透过那飘逸俊雅的黑字,她看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正张着双臂向她走来;她看到一颗鲜红鲜红的心正在为她扑通扑通地跳动。在这字里行间,她看到了爱情,感受到了爱情炽热的灼烧。她情不自禁地扑到汪精卫怀里,如醉如痴地说:“好四哥,乖四哥,你让我追得好苦啊!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了!明天,我就搬进来,和你一起把这牢底坐穿!”
       汪精卫把陈小姐紧紧地搂在怀里,发疯般地在她的脸上狂吻着。过了许久,许久,才捧起她那胖胖的圆脸说:“不!冰如,我们的理想不是坐牢,我们的新生活不应该在牢中!”
       陈璧君在情爱的冲动中解脱出来,望着汪精卫的脸,认真地点点头:“嗯!小妹记下了!”
       说罢,陈璧君收好汪精卫给的“答复”,像个小孩子似的,一步一跳地出了监狱的大门。
       可能是苦苦追求四年终于有了结果的缘故,陈璧君从监狱回来,高兴得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偶尔打个盹儿,也咯咯咯地笑醒了。
       她从监狱回来后,把北京的事稍稍料理一下,就星夜兼程奔向南方,奔向国外,为保汪精卫出狱,到处挖门子、想办法、筹款项……
       她回到了故乡槟榔屿,见到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莫非半路上拾到了金元宝不成?”妈妈见女儿的高兴劲儿故意逗她。
       “这消息比拾到金山银山还要好上一百倍!”
       细心的妈妈从女儿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点儿门道:“莫非是你找到了如意的郎君?”
       陈小姐圆脸微红,不无骄傲地点点头:“对了!还是妈妈最知女儿的心。”
       “是哪一位?”
       “是,是仪表堂堂、博学多才、潇洒倜傥、堪称中国一流的人物。”陈小姐眯细着小眼睛,幸福地描绘着她心中的偶像。
       “总不会是汪、汪精卫,汪先生吧?”
       “对!妈妈,你真是绝顶的聪明,我的未婚夫就是汪精卫!”
       “这是真的?”妈妈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陈小姐再一次把骄傲的脸蛋高高地扬起,好像她已经是中国的第一夫人了一样!
       “就凭你,貌不出众,才气平平,也能配得上汪先生那样的人物?”妈妈仍然不相信。
       “口说无凭,有词为证。”陈小姐高傲地把那张词稿在妈妈眼前一抖。
       这是一名为《金缕曲》的词:
       别后平安否?
       便相逢凄凉万事。
       不堪回首。
       国破家亡无穷恨,
       禁得此生消受!
       又添了离愁万斗。
       眼底心头如昨日,
       诉心期夜夜常携手
       一腔血,
       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
       倚寒衾循环细读,
       残灯如豆。
       留此余生底事,
       空令故人僝僽,
       愧戴却头胪如旧。
       跋涉关河知不易,
       愿孤魂缭护车前后
       肠已断,
       歌难又。
       妈妈接过词稿,看了一遍,又捧着词稿,对着墙上的中堂画细细对照起来。墙上挂的中堂画,是当年汪精卫在这里筹款,为感谢陈家大力捐赠而亲笔书写的。妈妈仔细对照之后,脸上的疑惑飘散了,幸福的微笑飞上脸庞:“我的女儿真是好福气!当年我就说过,谁要是能嫁给汪先生将是全家的造化,三生修来的福!”
       “就是从妈妈说这话的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他,我还得谢谢你这个指路人呢!”陈小姐说着娇羞地把脸藏进妈妈的怀里。
       妈妈把脸贴到女儿的脸上说:“好孩子,妈妈真羡慕你!”
       调皮的陈小姐,高兴得又撒起娇来:“妈,你总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嫉妒我吧!”
       “看你,这孩子!”妈妈笑了。忽然,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冰如啊,你俩几时订的婚?”
       “就前几天啊!”
       “在哪里?”
       “在监狱呀!”
       “哎呀,我的乖乖,从古至今,谁听说过有在监狱里订婚的?”
       陈小姐看着妈妈,一本正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对于我们革命党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了!”
       “可,可,那……也,那太……”
       “说实话,要不是他被捕入狱,我还真得不到他呢!”
       “那……那他现在哪里,怎不和你一起来拜见我这位丈母娘?”
       陈小姐低下了头:“他,他还在狱中,等着我筹足了款去救他!”
       “有了钱就能救他出狱?”
       陈小姐点点头:“嗯!我在北京都活动得差不多了,再有几万两就够!”
       妈妈直直地望着女儿的脸半天没出声,最后坚定地说:“好!妈妈成全你们!只要能救出汪先生,就是拿十万妈妈也甘心!”
       陈小姐带着筹到的十万两银票回到北京,又像上次一样,挖门子,送银子,上下打点,左右运动。可她把全身的解数都用尽了,能走的门子都走遍了,得到的答复几乎千篇一律:案子才刚刚判下来,又是钦点的要犯,一时不好改判,先等一等再说吧!
       一听这话,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后跟。她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难道,他又像前两次那样不辞而别,神秘地失踪了吗?”
       1911年10月10日,革命党人在武昌发动了反清武装起义,成立了以黎元洪为都督的湖北军政府。湖南、江西、安徽、云南、上海等省纷纷响应,宣布脱离清廷,独立自治。一时间,辛亥革命的烽火,燃成燎原之势,席卷了半个中国。
       面对辛亥革命洪流的冲击,摇摇欲坠的清政府仍像冬天的大葱,叶枯根烂心不死。一面调兵遣将,重新起用在老家养病的北洋军阀头子袁世凯,加紧对武汉革命军政府的围剿,妄图把已成燎原之势的革命烈火扑灭;另一方面施展骗人的安抚政策。10月30日,隆裕皇太后签发了“罪己诏”,承认“用人无方,施治寡术”,表示要和全国军民“维新更治,实行宪政”。同时还宣布:“开放党禁,以示宽大,而固人心。”凡戊戌以来,因政变获咎,与先后因政治革命嫌疑惧畏逃匿,以及此次乱事被胁自拔来归者,一律“赦其既往”。想以此来缓和民众的反清情绪。
       
       这时,日夜盼望汪精卫早日出狱的陈璧君,一见时机到了,当即筹足一笔银两,通过一个在朝为官的同乡,送入司法大臣觉罗绍昌的府上。这笔银子送得适时、适量,就像一勺卤水点成了一盘好豆腐。没出一个礼拜,司法大臣觉罗绍昌就和左侍郎沈家本、右侍郎王垿奏请隆裕皇太后,要求开释汪精卫。奏折写道:“窃维比年以来,时事艰巨,愤时嫉俗之士,倡言改革政治,原出于热诚爱国,其本心属无他……臣部仰体朝廷德意,谨就监禁人犯,逐起调查。窃见汪兆铭等一案,情罪似出有因……所有原供罪状,实系因犯政治革命嫌疑,致罹法网。在汪兆铭等,以改良急进之心,致蹈逾越范围之咎。其迹虽近愤嫉,而当日朝廷不忍加诛,亦实以其愤尚可原,冀有拔濯自新之日。乃者幸际至明俯从舆论,一眚之玷,不咎厥初,与海内相见以诚。凡既往获咎者,同邀特赦……将此案监禁人犯汪兆铭及黄复生、罗世勋等应予释放。”一篇奏折说得头头是道,上有圣意,下见民情,堂堂皇皇。
       当时,隆裕皇太后就大笔一挥“恩准”了。紧接着,摄政王载沣、内阁总理大臣奕勖、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共同签署命令:“汪兆铭、黄复生、罗世勋均着开释,发往广东交张鸣歧差委。”
       “刺杀摄政王的壮士即将开释出狱了!”人们在街头巷尾相互传说着,议论着。一人一个舌头,一人一张嘴,一传十,十传百,不多工夫,这消息就像八月的金风,吹遍了古老的北京城。人们都想一瞻汪精卫这个刺杀摄政王的英雄风采,相互招呼着朝法部门前涌来,在法部门前汇成了汪洋大海。有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穿红的挂绿的,有各部的部员、工役,有北京的居民,有闻讯赶来的革命党人……法部门前偌大的广场和两旁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人挤人,人挨人,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上午9点整,汪精卫等人由典狱吏恭恭敬敬地陪着,出现在法部门口的高台阶上。这时的汪精卫依然是旧日风采,身着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衣,鲜红的领带,头上梳着油光水亮的西式分头,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面如敷粉,容光焕发,频频招手向围观的人们致意。举止优雅,风度翩翩。
       汪精卫等人在高台阶上一出现,门前、阶下、广场内外,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啧啧啧的赞叹声。
       就在这时,一个南方腔的女高音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兆铭,我在这里———”紧接着,一个蹬皮鞋、裹貂裘的阔小姐飞出人群,像颗呼啸的弹丸射到汪精卫的怀里。这不是别人,正是为汪精卫出狱上下打点、南北奔走磨薄了嘴皮、跑细了大腿的陈璧君。
       陈璧君死死地抱住汪精卫,似乎是怕他再次被关进监狱似的,嘴里喃喃地说:“谢天谢地,我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接着便唏唏嘘嘘地抽泣起来。
       在场的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呆了,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接着,整个广场就像开了锅似的:有的为她的大胆一抱而啧啧赞叹,有的略知内情,随着她的抽泣而唏嘘,更多的人则是侧目相向,摇头叹气,更有甚者则用手捂起两眼,像是怕看到那样的场面害眼病一样。
       汪精卫抑制住满腔的激动,拍拍陈璧君的肩头:“冰如,别这样。我们今后的日子长着呢!”
       陈璧君和汪精卫紧紧地挽着胳膊,高昂着头,大步走下台阶,走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他俩就像一艘小船驶进了海湾,所到之处,汹涌的人流,自然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他们在同乡张伯桢的引导下,跨上马车,住进了广东人所设的泰安客栈。
       这一天,汪精卫在重新开业的全聚德设宴,答谢他出狱前后各方人士给他的帮助、支持和款待。
       这时虽是隆冬时节,可汪精卫心里暖洋洋的,在他眼里,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那么柔,红红的太阳都比往日出得早。他站在宴会大厅的台阶上,满面春风地迎接着各方宾客。
       宴会就要开始了,可是,做为主人的汪精卫还是站在门口,他在等一位尊客的客人。似乎这位客人不到,这场宴会就没有意义,桌上的酒菜,就没有色、没有味似的。
       一阵车铃叮当,马蹄嗒嗒,一辆乌油油光闪闪的四轮马车停在全聚德的店堂前,那位贵客终于来了。
       车上下来的并非什么特别的贵客,而是汪精卫的忠实追求者,也是他的救命恩人———陈璧君。今天的陈小姐打扮得格外漂亮,脚蹬一双西式高跟皮鞋,身披一件银狐皮大衣,梳着西式的短发,曲曲弯弯的发花在头上卷起一层层浪花,圆圆的苹果脸上敷着一层雪白的香粉,细长的眼睛上下眼皮上均匀地施抹了黑色眼影,使本来不大的长长眼显得大多了,本来粗重的眉毛描得细弯弯的,一眼望去,虽有后天加工的痕迹,倒也不难看,也不知身上喷洒了多少香水,离得老远就有一股浓浓的香气飘过来。
       汪精卫一溜小跑奔下台阶,来到陈璧君的跟前,亲热地搀住她的胳膊,一同登上高台阶,在众客人的一片掌声中步入宴会大厅,把陈璧君一直搀扶到首席上坐的位置上,服侍她落座之后,才用手理理滑落下来的头发,招呼各位客人入座。
       宴会开始了,汪精卫高擎酒杯,首先致词:“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父老兄弟们:本人能有今日,多蒙在坐的各位支持、救助。为此,我敬各位一杯,干!”说着一仰脖,把一杯白酒喝了个精光。
       他又端起了第二杯酒:“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我这次之所以能劫后重生,陈璧君女士出了大力,在这里,我要单独敬她一杯。”说着,把酒杯举到陈璧君的面前,“当”的一碰,双双满饮而下。
       脸上本来就施过胭脂的陈璧君两杯酒下肚,脸色越发红润了,她略带羞涩地看看汪精卫,又环视了一下大厅里所有的人,轻轻咳嗽两下,大声说道:“诸位,诸位,在今天这个吉祥的日子里,我还想向大家宣布一个秘密:我和汪先生已在狱中正式定情。我们不仅是同志、战友,还是未婚夫妻!”
       汪精卫听了这话,皱皱眉,没置可否。在坐的客人们一听,大赞特赞起来:“好!这可真是患难夫妻,革命伴侣!”
       “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为陈小姐与汪先生早结良缘,我们敬他们三杯好不好?”有人突然提议。
       “好!”
       陈璧君脸色微红,一双细长长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汪精卫,胖乎乎的小手高高地举起了酒杯:“来,兆铭,为了我们的过去和将来干杯!”
       “干杯!”汪精卫皱皱眉勉强地应和着。
       三杯烧酒下肚,陈璧君的脸更红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可人。她听着大厅里的赞美声、祝福声,回味着美酒的醇香,一时间,身也软了,心也醉了,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要随着阵阵和风飞到天上去了!心里是那样的美气,那么神气!
       陈璧君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她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连泔水桶、垃圾筐都变得有了诗情画意!
       这一天,天似乎亮得比平时都早些。她起身一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色世界。原来落了一夜的大雪,雪有半尺多深。房上、树上都积了厚厚的白雪,昨天还斑驳陈旧的房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晶莹夺目的琼楼玉宇;昨日还干枝枯杈的树木,一夜之间长出了玉叶琼花;昨天还坑坑洼洼的通道,一夜之间变得平坦宽阔、笔直无垠。啊,这一切是多么美呀!她高兴得真想作一首诗,真想唱一支歌。可她没有写诗,也没有唱歌,却像只雪雁一样飞出房门,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飞呀、飞呀!一直飞到汪精卫住的屋檐下。
       这时,汪精卫已经起床,正坐在窗前的桌旁看着什么文稿。见陈璧君来到门前,收起文稿,招呼她进屋来坐。陈璧君没进屋,更没有坐,只是站在门口说:“兆铭,一夜大雪,天地间换了个新世界,多美呀!”
       汪精卫看看门外的银色世界,点点头:“好雪,好景致!”
       “如此良辰美景,咱们出去玩玩吧!”陈璧君说着就往外拖汪精卫。
       
       汪精卫陪着笑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又下得这么适时,是应该陪你一同去逛逛;可是,昨天与袁世凯的重要幕僚梁士诒和杨度约好今天面议国事。古人有云:宁可失天下,而不可失约,我怎么好……”他生怕陈璧君生气,说完这话,马上又说:“实在对不起,改日我一定陪你玩个痛快,一定!”
       陈璧君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得是那么得意,那么自豪。她盼望已久的郎君终于出狱,而且成了众口赞叹的英雄,成了革命党中的风云人物,此时已成为革命党在北方的实际领导者。她不但不怪他不陪她去玩、去逛,反倒希望他用更多的时间去研究国事,去干大事业,以便早日成为她心目中的最高人物,她也可早日跟着风光风光。
       陈璧君走了,汪精卫回到屋里,重新翻开那沓文稿。这并不是什么文稿,而是远在香港的方君瑛小姐寄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很简短,除了几句为他平安出狱表示祝贺的话之外,就是抄录了当时他们在香港分别时的相互赠言,最后是一个硕大的“盼”字。
       汪精卫看罢,心在哆嗦,手在颤抖。他分明看到,手上捧着的不是薄薄的一张信纸,分明是一双饱含深情的丽眼,一颗为他而怦怦跳动的心,是一片火一样热、水一样纯的情;分明是温柔贤淑、美丽动人的方小姐站到了他的面前。他感到一阵头晕,眼前一片混沌,他真不知道自己的腿该往哪边迈。
       一连几天,陈璧君在北京城里城外玩了一溜十八遭,凡是好玩的地方,她都去看了看,玩了玩,可她还觉得不甚尽兴,总觉得似乎少点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她一时又说不清楚。
       脑海里一个突然的讯号告诉她,这几天不甚尽兴,是因为身边没有汪先生,没有她崇拜的偶像。
       “汪先生这几天在干什么呢?他真是那么忙吗?”她自己问自己。
       汪精卫因为坐牢成了共和英雄,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一出狱就忙于参加政界和各党派的各种会议,整天东奔西走,忙得让人抓不到踪影。陈小姐一连好几天没见到汪精卫,刚刚踏实点的心,又慢慢地悬了起来。她倒不是担心汪精卫再有什么人身危险,也不是怕他太忙累坏了身子;这时,她最关注的是汪精卫对自己的态度。尽管有词为证,可人心隔肚皮……她最不放心的是汪精卫的才气和帅气,对女人他太有吸引力了!生怕自己苦苦追求了四年,即将到手的爱人,再被人夺了去。对她来说,眼下最最迫切的大事,就是抓住汪精卫,尽快举行婚礼,成为正式的汪夫人,也好和丈夫一起风光于各种场合。
       陈小姐好不容易在汪精卫住的泰安旅店找到了他。那是一个春日的晚上,吃罢晚饭,汪精卫正要到同盟会机关参加会议,陈璧君出现在他的房里,一手把门反锁上,撒娇地扑到他的怀里:“真是个狠心的人,十来天也不来看人家一眼!”
       汪精卫略显歉疚地说:“冰如,我何尝不想和你厮守在一块儿呢!可是,不行啊!有许多大事需要我去……实在是太忙啊!”
       “忙!忙!忙!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
       “看你说的。等以后不忙了,我加倍的补偿还不行?”
       陈小姐坐起身,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过了好一会正色说道:“你工作忙,我理解,不过,我可不想当第二个刘文贞。”
       一听这话,汪精卫先是一愣,接着再次赔笑说:“看你说哪儿去了。你和刘文贞有本质的不同,咱俩感情和我与刘文贞的感情有质的区别。你是我的革命同志、战友、爱人;她是一个守旧的封建式小姐;咱俩在共同的革命事业中同甘苦共患难,有深厚的革命感情;我与她至今没有见过面,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只有一张旧式婚约,还让我给烧了;咱们的相爱是自由、平等的象征,是个性的解放;与她订婚是旧礼教的束缚,是对人性的禁锢。你放心,我汪兆铭不是那种不讲信义的人,不仅要和你结婚,还要学外国青年男女结合的方式,举行新式婚礼,开中国风气之先河。”
       陈小姐笑了,再一次投入他的怀抱,可她仍不放心,仰起脸问:“那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
       汪精卫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动,脸上却仍然笑着说:“我们都还年轻,革命工作又太忙,咱的事,还是等等再说吧。”
       随后,他掏出怀表看看说:“呀,要迟到了。对不起,过几天,我去看你。”说罢,便匆匆走了。
       一连过了半个月,汪精卫也没有来看陈璧君。陈璧君坐不住了。
       她再次赶到泰安客栈来找汪精卫,可是,那里连汪精卫的影子也没有。店家告诉她:“汪先生好几天前就走了。”
       一听这话,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后跟。她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难道,他又像前两次那样不辞而别,神秘地失踪了吗?”
       她迫不及待地问:“他到哪儿去了?和什么人一起走的?”
       “前几天,袁大公子和杨度先生来过,说是袁宫保请汪先生。”
       听到这里,陈璧君那口憋在心口上的大气,才算喘上来。
       汪精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起身还礼。这样,他这个刚刚出狱的政治犯,竟和当朝总理大臣的大公子成了异姓兄弟;同时,也成了当然的国事促进会成员。
       陈璧君再次探得了汪精卫的下落,就像前两次一样紧迫不舍。她不敢冒然到袁克定府上去寻,就到杨度家里去找。杨度也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她和杨度在日本曾有过一面之识。
       那是她刚到日本那年夏季的一天,她和汪精卫一同前去拜望孙中山先生。进了孙先生的寓所,只见榻榻米上铺着一张大地图,孙先生正和一个人凑在地图旁边,一边指点,一边谈论着。见他们进来,孙先生和客人都起身相迎。孙先生指着那位瘦长个子、风度翩翩、略带傲气的客人介绍说:“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杨度先生。前年朝廷开设经济特科,杨先生考了个第二名。”
       杨度客气一番之后,又重新俯身和孙先生指点着地图,继续分析天下大势。当时,她和汪精卫插不上话,就坐在一旁耐心地听着。孙、杨二人谈了许多许多话,她都没有记住。只记得他们临别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
       孙先生:“皙子,我们通过两次晤谈,使我深深感到,你确是爱国志士,血性男子,可惜我们暂时还不能引为同志……”
       杨度:“我佩服先生的革命高论,可是,我从事君宪研究历有年所,难以猝然改变。我和先生约个誓吧:我主张君主立宪,若能成功,愿先生帮助我。先生号召民族革命,实现共和,若先生成功,我杨度愿放弃自己的主张,辅助先生。当前,都是为救国而努力,我决不妨碍先生的事业。”
       由于杨度对孙先生说的话很特别,所以直到目前,陈璧君对人、对话还都记忆犹新。
       陈璧君按照别人的指点来到石驸马大街杨府的门前。这是一座很有气派的老式宅院,门口对称矗立着两株老槐树,水磨青砖的门楼,有兽头铜环的红漆大门。走进二门,是花木扶疏的四合院,客厅、书斋、住室一应俱全。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接待了她,据那管家说:汪精卫压根就没来过杨府,杨度先生也不在家。
       她问杨度几时才能回来。管家回说:“不知道。杨老爷经常是几天几夜不回来,忙得很呢!”
       她又问杨度经常到哪些地方去?
       管家扳着指头回说:“袁大帅的府第、皇上老子的紫禁城、袁大少爷的宅邸……”
       也许是那管家存心要和她开个玩笑,这宅那府说了一大串之后,眯细起眼睛,笑笑,压低了话音说:“有时也到八大胡同陕西巷的班子里走走。”
       陈璧君知道那管家说的“班子”,就是妓院。在那样的年月里,高官巨贾、才子名流、文人骚客出入青楼妓馆是极平常的事,所以,陈璧君听了管家的话,不但没有嗔怪他,倒觉得他是个说实话的好人。又接着问道:“你可知杨先生和哪个姑娘相好?”
       
       “这……这……”管家左右看看,面露难色,欲说又止。
       陈璧君毫不怠慢,马上从兜里掏出两串铜钱递过去:“不用怕,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经常去云吉班和聚福清吟小班去找小凤仙和远春姑娘。”
       陈璧君听罢,又赏那管家一锭银子,便退出杨府。
       到了晚上,陈璧君女扮男装,穿一绛色狐坎皮袍,戴一顶阔边高筒礼帽,手拄一支电镀文明棍,和弟弟陈耀祖一起坐车朝八大胡同赶来。
       八大胡同在前门外,离车站不远,是北京著名乐班的聚居之地。不分昼夜,人总是那么多,车水马龙,相当热闹,是达官贵人、豪富巨贾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所在。
       他们下了车,来到陕西巷云吉班。这里是小风仙的香闺所在。一进大门,一个“茶壶”看看他们穿着华贵,点头哈腰高叫一声:“二位爷里边请。”便引着他们穿过一个大院落,走过月洞门,来到另一个院落里。这院落不大,北房五间,一色前出厦,黑漆柱子,房门上挂着棉帘子。丫头一见有客人到,忙打起帘子,把他们让进屋。只见这屋宇高敞,陈设精雅,根本不像销金窟、风月场,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客厅。只是墙上挂的一幅对联,才透出了一点春色:
       莫道美人皆薄命由来侠女出风尘
       她仔细一看落款,这对联竟是西南名将蔡锷蔡松坡所题。不禁心里又是一动:“听说蔡锷历来生活极为严肃,怎么也出入这柳巷花街?”
       这时节,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和一阵甜腻腻的女人腔从里边传出来,一个30岁左右的鸨娘满脸赔笑一溜小跑奔到他们面前:“哎呀,两位爷,是头一次上门儿吧!快,请坐,请坐。”
       “两位爷想吃啥酒?三叶瓣?五梅福?还是六六寿?”鸨娘殷勤地望着他们的脸。
       陈璧君去过的地方不少,可来这烟花妓馆她还是头一遭。对鸨娘说的一大串话,一点儿也听不懂。鸨娘所说的都是妓院里吃花酒的行话。吃花酒要有妓女作陪,三五六个不等,最高级的为“十姐妹”。一个妓女比作一朵花,先陪着嫖客喝酒,然后,由嫖客从中选一个,带入房中。
       陈耀祖年纪不大,在广州时却是烟花青楼的常客,算得上是风月场上的行家里手。见姐姐一时闷住了,忙伸出一个巴掌:“五梅福!”
       “好咧!老鸨似乎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朝她飞来,眉里眼里都带着笑。当下一按电铃,凤尾、牡丹、玫瑰……点起了花名。不一会儿,五个花枝招展的妓女风摆杨柳一样,带着一阵香风从门外飘进来,忸怩做态,各展风骚。陈璧君从进来的五个妓女的脸上和鸨娘点的花名里知道,这里没有她要找的小凤仙,索性把手一挥,对鸨娘道:“对不起。”
       不等她把话说下去,鸨娘马上笑着说:“这位爷,这几个不中意,再换几个?”说着就又要点花名。
       陈璧君再次挥手拦住她:“咱直说吧,我来这里,一不想吃酒,二不想观花,只想会会小凤仙。要什么价,你只管说。”
       鸨娘眼珠一转,望着陈璧君:“只不知这位爷是想赎她出去,还是……”
       “我只想在这里会一会。”
       一旁的陈耀祖也朝着鸨娘说起了行话:“这位阿姨,识相点,这位兄弟格子蛮高的,你要有数目哟!”
       “好!好!”鸨娘点头如同鸡啄米,到后来,还是一嘬牙花子说:“只是,只是那姑娘身子有点不舒服。”
       “不打紧,我们只是会一会,到时候多加银子就是了!”陈璧君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由一个丫头带进了一间小房子。这房里的陈设很简单,却十分雅致,一张紫檀香木床,锦被素帐,紫檀香木多用梳妆台,六菱高脚几上放着一本不知什么人批注的《唐诗三百首》,陈璧君见了,便信手翻看起来。
       她不看则已,一看顿觉耳热心跳,浑身麻酥酥热辣辣的。这是一本特制的《唐诗三百首》,每页的正面与一般书没什么两样,是《望庐山瀑布》、《蜀道难》、《兵车行》、《卖炭翁》之类的诗文,反面却是一幅幅行乐图儿,都绘得精工细致,旖旎非凡,并一一标有名色:“戏蝶穿花”、“三舞归巢”……她有心把这脏书扔掉,却又不忍释手,竟连续地翻看起来。“灵犀射月”、“傍花随柳”……奇形怪状,丑态百出,越发不堪入目,可她那两眼却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贪婪地看个没够,要不是耀祖一声咳嗽,把那脏书惊落,还不知她要看到何时呢!
       小凤仙由一个丫头搀着走进房门。她见小凤仙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纤细,娇小玲珑,额前刘海稀疏,眉毛微翠,长得也平平常常,只是一说话眼睛格外亮,给人以明快、超逸的印象。外面传说她很有几分侠气,蔡松坡在对联中也这么称赞她,陈璧君却看不出来,只觉得她和一般的青楼女子不一样,多些纯朴、天真,少些俗气和妖艳。
       陈璧君看罢,也不再掩饰,露出真容,报上真名。小风仙见了,先是一惊,继而脸上笑开了一朵花:“久闻小姐芳名,这次又和汪先生结蒂,你的名气更大了。只不知小姐找奴家有何见教?”
       “我家汪先生可曾来过?”陈璧君问。
       “没有。”
       “杨度,杨皙子先生来过吗?”
       “他倒是来过,不过今天没来。”
       “你可知道他现在哪里?”
       “他呀,是聚福班远春姑娘房里的常客。说不定,你的那位大英雄也在那儿呢!”
       “当真?”
       “当真!”
       “你不哄我?”
       “我人虽卑贱,却从不哄人。”
       小凤仙带着陈璧君和陈耀祖来到陕西巷醉琼林对门。只见红漆、铜环的大门里边是一道影壁,影壁正中挂着一盏长方形玻璃灯,灯上贴着“聚福清吟小班”几个红纸剪字,在电灯光下耀眼生辉,转过影壁,院中有两棵老槐树。班主妇徐娘一听有客,慌忙迎出来,让客人进了客厅。
       陈璧君见这徐娘二十几岁,人也很有风韵,操江南口音。小凤仙介绍了客人,又介绍徐娘:“徐娘是昆山人,是前朝尚书徐乾学的后人,蛮有文才呢!”
       徐娘见小凤仙领来了一位女客人,先是一脸不高兴,一听介绍说是汪精卫的未婚妻,脸上立时云开日出,艳阳高照,又是让坐,又是献茶,好一阵忙活。
       在与徐娘的谈话间,陈璧君知道,徐娘共有三个养女,花远春是最大的一个。
       说话间,小凤仙陪着花远春来到厅上。只见她头上挽着一个松松的发卷儿,穿月白偏襟短袄,短袄的下摆像半个鸡蛋,是椭圆形的,上面还有几道皱折没有熨干,直抵脖子的高领子,最上边的扣子也没扣;下身系一条过膝的淡红缎裙,裙面上绣着银朵梅花;散放着脚管的裤子,带绊的黑布鞋。她比小凤仙个子高,也比小风仙长得美,年龄也比小凤仙大,大约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张漂亮的脸蛋就像六月的天,忽儿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忽儿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忽儿火一样灼热烫人;忽儿冰一般寒气逼人。
       远春站在厅口,注视了陈璧君一会儿,搂着小风仙的肩膀,用雪白的帕子掩着娇小的嘴巴,先自咯咯地笑起来。
       陈璧君和陈耀祖被她笑得有点莫名其妙。陈耀祖毕竟是常走风月场的,陪上一声憨笑问道:“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大家乐一乐。”
       远春依然在笑。小凤仙憋住笑,摇摇头不肯说。
       徐娘见这阵势,怕一时自己下不了台,便起身走开了。
       陈璧君也开口发问:“你们笑什么?”
       远春脸上仍然挂着笑,转脸对陈耀祖说:“听小风仙说,陈小姐是个叱咤风云的女英雄,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呀,最怕见大人物。一听说陈小姐驾到,吓得我半天不敢露面儿;可我到底还是来了,见了。一见面你猜怎么着,她并不像什么大人物,没什么可怕的。”说到这儿,远春又笑得说不下去了。
       小凤仙接上说:“远春这个怕见人的小女子壮着胆子来见了,可有一个本人就是大人物,又天天和大人物打交道的大丈夫却壮不起这个胆子,更不敢出厅来见。”
       
       陈璧君听到这里也跟着笑了,她知道远春和小风仙所说的那个大丈夫,就是她今天要找的汪精卫,便问道:“那个怕见人的大丈夫在哪儿?他怕见我,我倒不怕见他,快些带我见他。”
       远春和小风仙笑得更欢了,过了好一会儿,小凤仙才说:“好,陈小姐,请跟我来。”
       陈璧君跟着小凤仙转过一个月洞门,走进一间小房。她刚在鼓形凳上落座,汪精卫就从外面闪进来,随后赶紧把门关了个紧紧的,不等陈璧君问就说:“这些天,实在太忙,顾不上去看你,你别生气啊!”
       陈璧君憋了好几天的火,真有些压不住了,最后还是使劲压了压,说道:“我也知道你忙,不去打扰你,可你怎么忙到妓院里来了?”
       汪精卫还没答话,窗外倒传来一串叽叽嘎嘎地讪笑和唧唧喳喳地议论声:
       “嘻嘻,这女人貌不惊人,语倒压众,蛮有气派嘛!”
       “还真有点雌老虎的味道呢!”
       “嘿嘿,你懂什么,人家革命党人讲究的是自由、平等。这就叫男女平等。”
       “平等倒是平等,自由倒也自由,怕只怕兆铭兄日后骑虎难下呀!”
       这些声音虽然不大,坐在屋里的汪精卫和陈璧君却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汪精卫扫一眼窗外的人影儿,赔笑对陈璧君说:“这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是那逛花街钻柳巷的好色之徒!”
       “那,那你怎么在这儿?”
       “咳,怎么说呢?我和袁大公子、杨皙子几个人成立了一个国事促进会,牌子挂在袁府上,可他们非要到这里来办公。”
       “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我也觉得滑稽可笑。可话又说回来,只要能达到驱逐鞑虏,建立共和的目的,在哪儿办公还不是一样!”
       陈璧君还是有些不信:“你不骗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杨皙子他们一伙都在那边屋里呢!说不定一会儿袁大少爷还来呢!你可以去问嘛!”
       正说着,忽听跑厅的(北京妓院堂倌叫“跑厅”)在外边高喊:“大少爷来啦!”
       汪精卫赶忙起身出迎,陈璧君也早就想见见这位袁宫保的大少爷,就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袁克定已由几个侍从簇拥着到了院中,汪精卫把陈璧君往前一推介绍道:“袁大爷,这位是在下的未婚妻,陈璧君女士。”
       袁克定一抱拳:“噢!嫂夫人,久仰久仰!早闻芳名,如雷贯耳,今睹芳姿,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哈。”
       听了袁克定的称赞,陈璧君自知只是出于虚伪的恭维,并略带调侃,可心里仍然很是高兴,只是对袁大少爷称她“嫂夫人”有些迷惑不解。她顾不得多想,还是一睹袁大少爷风采为快。陈小姐的一双细长长的眼睛,滴溜溜地围着袁克定,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个够。
       这位袁大少爷本是个花花公子,长相丑陋,脑袋像他爹,肥头大耳,可那鼻子却又瘦又长;那两条腿也像他爹,不仅短而粗,还一长一短,是个天生的“地不平”。就他这副小模样儿,北京城里的老百姓,专门编了一句俏皮话儿,说是:“袁宫保的大儿子———人身(参)鹿容(茸)。”由于他爹有钱有势,早年曾到外国转过几遭,还懂得几种外国话,可就是不干正经事,成天游手好闲,斗鸡玩狗,拈花惹草,早已臭名在外。他也知道自己是一个瘸子,其貌不扬,又没什么真本领,深怕他的老子眼一闭,腿一蹬,自己失去靠山,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他早就摸透了他老子想独揽全国大权的心思,也想有朝一日弄个总统、皇帝什么的干干,也想让袁氏家族像历代帝王那样代代承权继位。所以在辛亥革命火起,他老子重新出山那天起,他就四处投机钻营,纠集心腹幕僚,为袁氏登基鸣锣开道。所谓的“国事促进会”,就是在他的策划指挥下成立的。他是个猎艳的老手儿,早在德国治腿伤的时候就和一个黄头发、蓝眼珠的西洋女人胡来鬼混;回国后更是无所顾忌,在锡拉胡同、团城、香山……都设了秘密香巢。他让“国事促进会”到这里办公,倒不是想来玩女人,而是想让自己的幕僚们高兴,以便给他多出点子。他在这里不肯下水,每次来只是和杨度、汪精卫等人说说国事而已。
       袁克定大大咧咧地进了屋,侍从们都留在门外阶下。
       汪精卫、杨度等人跟着往屋里走。陈璧君不是“国事促进会”的成员,本该回避,可她却在汪精卫、杨度之先进了屋,一屁股坐到鼓形凳上,俨然是一位堂堂正正的“会员”。
       丫头端来糖果、蜜饯、莲子汤,大家吃着谈了起来。
       袁克定以大少爷的身分,一呼百诺成了习惯。落座之后,便以“会长”的口气说:“今天咱们接着昨天的题目,讨论国体问题。”
       汪精卫说:“我主张实行共和制,落实孙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
       袁克定有些不以为然:“你说共和制,是国权重呢?还是民权重?”他所说的“国权”是指中央集权,也就是最高统治者的权力。
       “我说都重要。”陈璧君插话说,“但首先要有国权,然后才谈得上民权。”她指的国权是国家的独立。
       做为一个不速之客的女流之辈,也敢这样议论国家大事,袁克定颇有些不快,可见汪精卫正朝她微笑,似乎是鼓励她说下去,他便摆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佯装点头赞许。
       杨度在几个人的谈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打断陈璧君的话头儿说:“我是主张立宪的。立宪才能强国,维护国权;立宪才可以扩大民主,维护民权。前些时候朝廷也谈立宪,那是指的君主立宪,现在又有人讲民主立宪。其实,君主、民主都在其次,关键在于真立宪。”
       接下来,汪精卫、袁克定、杨度等人,就共和、立宪、君主、民主、国权、民权等等扯了一大通,而且越扯越多,越扯越乱。有一些话陈璧君都没听说过,当然也听不懂,可她爱听,听着新鲜,有滋味儿,还不时地装着赞赏或不同意的样子点头或者摇头,其实她并没有听明白。她也不完全是爱听,一是因为有汪精卫在讨论,她爱听;更主要的是,她认为能参加这样的讨论象征着一种荣耀,一种权力,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从聚福清吟小班出来,已是过午时分,汪精卫送陈璧君回到她的住处。
       陈璧君感到很是满足,去时提心吊胆,只身孤影,回来时坦坦然然,成双捉对。她直直地望着才几日不见却如久别的汪精卫,真想扑上去热热地吻他一阵;可不知怎的,她终于没有那样做。她先像普通人家的贤良妇女一样,帮他脱掉外衣,去掉礼帽,又捧来香茶,尔后,才在他对面儿的椅子上坐下来。
       她突然想起袁克定抱拳称她为“嫂夫人”的那一幕,微红着脸问:“兆铭,那个袁大少爷为什么管我叫嫂夫人啊?”
       汪精卫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听陈璧君发问,先是一愣,尔后才说:“噢!是这么回事,经他爹袁宫保主盟,我俩拜了把兄弟。我为兄,他为弟,他称你嫂夫人岂不理所当然!”
       原来,武昌城头一声炮响,东南17省接连响应,革命风暴席卷大半个中国,清王朝的三角黄龙旗如秋天的黄叶一样纷纷飘落。尽管袁世凯出任清廷内阁总理大臣,手中有几十万北洋军做老本,清廷的王公大臣唯他马首是瞻,可英、法、日、美等各帝国主义国家纷纷宣布“中立”,作壁上观,静等坐收渔人之利。单凭他手中的一点力量要推倒早已腐朽透顶的清廷自不必说,可要扑灭风起云涌,大有席卷全国之势的革命浪潮,却不那么容易。特别是革命党人领袖孙中山正星夜兼程赶回祖国,统治中国的大权不知将落入谁手。为窃取统治中国的大权,袁世凯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急需在革命党中找一个代言人,造成一种联袁倒清的气氛。刚出监狱的汪精卫,被他选为充当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最初由袁大帅府的秘书长梁士诒,以同乡和其兄长汪兆镛乡试同榜秀才、朋友的身分来访,劝其联袁倒清,接着袁大少爷克定又来请驾。汪精卫便随袁克定进了大帅府,当时,袁世凯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用小刀削高丽参吃。
       
       袁克定进门叫了一声爹:“汪兆铭先生来了。”
       袁世凯放下手中的小刀和高丽参,立起身子,满脸堆笑,非常客气地扬扬手:“快请,快请!”
       汪精卫被让到袁世凯对面的沙发上,袁克定自己陪坐到角落里的沙发上。
       “汪先生,刺杀摄政王未遂,被捕下狱,敝人也因得罪了摄政王一伙而被削职回籍。现在我复职,你重得自由,也许是巧合吧!”袁世凯像老朋友闲聊天一样随便地说笑着。随着出口的话,他不时地用眼偷觑汪精卫,他发现这个年轻人眉头微微动了几下,就又接上说:“汪先生,你在狱中写的那份供词,敝人拜读过了。写得好啊,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敝人打心眼敬佩你这种为国赴死的精神。哈哈……真是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汪精卫对袁世凯这北洋军阀头子、清廷的内阁总理大臣,早有所闻,对他和摄政王等顽固派的矛盾也略知一二,只因属于不同阵营,无缘相见。如今一见他是那么随和爽快,原有的一些恶意和戒备,就先去了一半,可脸上并没动声色,依旧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袁世凯似乎根本就不计较汪精卫对他的冷淡和无礼,脸皮上始终堆满笑容。他把削下来的一片人参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十分关心地问道:“你出狱也有个把月了吧?”
       汪精卫仍然没吱声。
       “我知道你还在致力于革命,为推翻清廷而奔忙,在天津又组织了……哈哈……,大概你整天忙于京津方面的事,对南边的战事不大清楚吧,嗯?”
       武昌起义之后,汪精卫只知各省纷纷响应,北洋军全线围剿,双方在武汉等地打得很是激烈,具体战况,却真的知道不多。听袁世凯这么一说,眉毛不禁一跳,嘴里虽然没说,眉毛却把想知其详的意思告诉了对方。
       袁世凯接着说:“北洋军已经攻克汉口和汉阳,革命军据守的武汉三镇已有两镇失守。革命军的总司令黄兴已逃往上海,冯国璋正准备强渡长江攻克武昌。”
       这时,汪精卫的身子动了动,眉宇间泄出一种焦虑的神情,尽管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可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早被袁世凯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摄去了。
       袁世凯似乎存心要制造一种紧张空气,说到这里,收住话头,削起人参来。从汪精卫的眼睛里看出他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时候,才慢悠悠地说:“不过,嗯———”他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叹息,又像是在吊听者的胃口:“不过,我已经电令冯国璋,停止渡江,停止进攻武昌。”
       汪精卫被袁世凯后边这几句话震动了,进屋时一直绷得像青石板一样的脸庞慢慢地松弛下来。抬起头,睁着一双疑惑不解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位肥头大耳、满脸堆笑、眼珠闪亮的清廷总理大臣、北洋军大帅,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什么。
       袁世凯看出汪精卫的心思,便起身离座,慢悠悠地走到汪精卫的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汪先生,你们同盟会的宗旨,我略有所知,请放心,放心。要知道———嘿,我也是大汉民族的后裔,我也赞成共和,不甘心当一辈子清朝皇帝的鹰犬。”
       汪精卫听了这话,眼睛有些清亮了。
       袁世凯接着说:“还是一见面那句话,你为刺杀摄政王而下狱;我为开罪于顽固派被削职;现在又都……这是缘份,天赐良缘啊!”
       汪精卫也勉强地笑了笑,但仍然没有说话。
       袁世凯突然发现汪精卫衣着单薄,十分关心地说:“这数九寒天,穿这么单怎么行?”说着朝坐在角落里的袁克定大声吩咐:“克定,快把我那件貂皮袍子拿来,给汪先生穿上!”
       “不,不!”汪精卫赶忙举手推辞。
       袁世凯微微笑着,把汪精卫举起来的手轻轻按下:“不必客气,北京的冬天冷啊!当心身子要紧。”说着,从袁克定手上接过大衣亲自披在汪精卫身上:“来,快穿上,穿上。”
       双方重新落座,气氛融洽多了。
       “汪先生,今年贵庚?”袁世凯问。
       “27岁。”汪精卫答。
       “风华正茂,风华正茂,真可谓民族之财富,国家之栋梁啊!”袁世凯赞叹地说:“今日能与汪先生相见叙谈,真乃三生有幸。”
       接着,袁世凯又十分亲切地说:“兆铭,你是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当前时局的看法。你说说,当今天下,一片纷乱,这局面应该如何收拾?”
       汪精卫想了想,开言道:“革命党人在南方发动起义,得到全国的响应,这说明人心所向。清廷犹如千年老树枝干根枯,气数已尽。袁公现在拥兵自重,若能趁此响应革命,推翻清廷———”
       袁世凯沉吟了一下:“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在清廷当官,只因为是汉人,又小有能耐,几次险些掉了脑袋,清廷的官实在不是咱们汉人可做的。他们现在起用我,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想利用我在北洋军中的威望,来镇压革命军,到时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是现在……”
       汪精卫心里一亮,忙说:“如果袁公能起来推翻清廷,不用革命党人再流血牺牲,我可代为袁公与南方革命军联络。”
       “清廷的官,我是不想做了。我袁世凯也是堂堂正正的汉人,决不做第二个曾国藩,决不干那同室操戈,煮豆燃萁的勾当。只是,这事做起来怕不那么容易。”
       “我可以联络南方革命党人与袁公同仇敌忾,合力倒清。”
       袁世凯不再言语,似乎在想着什么。忽然,他似乎想起来了,用手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儿,微笑着看看汪精卫,又看看坐在一旁的大儿子袁克定:“嗯,你比克定大两岁。”
       “爹,是……”袁克定本想更正他爹的口误,说“是小三岁”,却被他老子扫来的一束目光给打了回去。
       袁世凯接着说:“噢,是大两岁。汪先生,你要是不嫌弃,今天就由我作主,让克定拜你为兄怎样?”
       汪精卫被袁世凯这突然的提议闹懵了,赶忙摇手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袁世凯向站在一旁的袁克定使了个眼色;那袁克定虽说心里十分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他老子的“旨意”,只好上前一步,冲着汪精卫拱手作揖,深深躬了一躬,说道:“兆铭兄,请受小弟克定一拜!”
       汪精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起身还礼。这样,他这个刚刚出狱的政治犯,竟和当朝总理大臣的大公子,成了异姓兄弟。同时,也成了当然的国事促进会成员。
       汪精卫起身告辞的时候,袁世凯从小抽屉里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送给他:“这是老夫的一点儿小意思,随便买点什么吧!”
       时间过得真快,陈璧君听汪精卫讲完与袁克定拜把子的经过,还没说上几句话,天就黑下来了。汪精卫站起身,说道:“对不起,冰如,我不能陪你了,天色不早,我得走了。”说着提腿就往外走,似乎是要躲避什么似的。
       陈璧君两步抢到门口,拦住他的去路,撒娇地说:“再坐一会儿,人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汪精卫掏出怀表,对她一晃说:“实在不行,晚上9点还与梁士诒有约呢!”说着迈步又要走。
       陈璧君再一次拦住他;“真的有约?”
       “要能挤出时间来,谁不愿和自己的未婚妻呆在一起呢!”汪精卫成心把“未婚妻”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陈璧君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可仍不肯放行,圆圆的苹果脸一红,提出了放行的条件:“那,那明天晚上你来看我。”
       “好!我来看你。”
       “一定?”
       “一定!”
       汪精卫仍不甘心束手就范,他想在结婚前再到香港去见一见方小姐。“那好,我出去几天,做些准备……”
       
       这一夜,陈璧君没有睡好,她的脑海里像演电影一样,回想着她追求汪精卫的艰苦历程。越想越觉得苦,越想越觉得难,越想越觉得出狱后的汪精卫和在狱中大不一样,越回想越觉得现在的汪精卫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对她又不是那么热情,那么热烈了,似乎又回到了在日本时的那个状态,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那种大哥哥与小妹妹、革命同志的状态,他们的感情又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样子。她越是这样想就越有一种危机感,就越盼他快些来,一起来缩短距离,消灭危机。第二天一大早,她上街订了一桌汪精卫喜欢的蛇餐,买了他喜爱吃的茴香豆、花生米等小吃。回来后,就坐在屋子里望着日头盼天黑。
       
       汪精卫终于来了,还给她带来了她最喜欢吃的广柑。陈璧君见了,大喜过望,扑上去在他的面颊上狠狠地吻了一下,陈璧君跳到桌前,用身子挡住桌面,问汪精卫:“兆铭,你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在下愚钝,猜不出。”汪精卫自出狱后,一直为方君瑛小姐的来信而熬心,没心思和陈璧君逗闷子,可仍赔着笑脸这样说。
       陈璧君在家本是大小姐,娇生惯养,骄横得不行,如今只是为了追求汪精卫,才学得一些天真和贤淑。她继续在那里演戏:“猜不出,过来看。”说着猛地掀开苫在饭莱上的纱帘。
       汪精卫凑过去一看,脸皮上绽出一片笑容:“好香的蛇餐啊!知我者夫人也。”
       汪精卫来时,已经吃过晚饭,为了不扫陈璧君的兴,坐下吃了点,就放下筷子,退到墙根的沙发上。
       陈璧君也不再吃,凑到他跟前。
       “昨天,我一夜也没睡着。”陈璧君说。
       “想些什么?”汪精卫问。
       “想你呗!”陈璧君毫不掩饰地说。
       “想我什么?”
       陈璧君没有直接回答:“那天上街赏雪景,在街头上我看到一个耍猴的。”
       “那一定很好玩儿!”
       “好玩是好玩儿,我从这耍猴的把戏里想到了一个问题。”
       “耍猴的把戏,还能说明问题?”
       “这耍猴儿的艺人,就如同皇帝,这猴子就像是大臣、将士,皇上一敲锣,大臣、将士就东奔西走,南征北战。”
       “唔,有道理。”
       “眼下,满清王朝那个敲锣的要完蛋了。今后这个锣要由哪朝哪帝来敲呢?”
       “你想的是这事,这可是当今的首要大事。”
       “这话不假。我也不希望你马上就上台去耍猴;可要你擦亮了眼,别让别人把你当猴子给耍了!”
       汪精卫听了点点头:“在这改朝换代的大变革时期,是要审时度势,不可盲从。”
       “昨天你说和袁克定拜了把子,我,我有点吃不准。”
       汪精卫对陈璧君干涉他的政事,着实有些不高兴,可仍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说:“这袁世凯现任清廷内阁总理大臣,又是北洋统帅,权倾一时,很有实力,素与摄政王等顽固派矛盾极深,几次险些被杀;况且早在他退隐回籍的时候,就与党人有过来往,根据这些条件,完全有可能争取袁世凯共同倒清。如果联袁倒清,则民军可免流血牺牲,共和亦可告成。”
       “那共和告成之后,由谁来当总统呢?”
       “当然要首推袁项城。”
       “这联袁倒清的策略,表面上看是向袁氏妥协,实际上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袁世凯毕竟是汉人,未必良心丧尽,利用他的实力,推翻清廷,则达到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目的……”
       “道理倒是讲得通,只是把总统让给袁世凯,咱们革命党人岂不白干了?”
       “这也是革命的策略,如没有这个条件为前提,袁项城怎肯出力?这一点孙先生、黄先生、陈其美、钮永键等人都表示同意。”汪精卫说着,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拿出几封电报:“这是今天收到的。”
       陈璧君接过来,认真地看起来。第一封是孙中山从法国打来的:“……如袁世凯倒戈反清,可推他为民国大总统……”第二封是黄兴从上海拍来的:“复汪精卫电,……请转告袁世凯,顾全大局,与民军为一致之行动,迅速推倒满清政府,令全国大势早定,外人早日承认……举事宜速……难可自我发,功必不自我成。……一旦袁氏举事,可允中华民国大统领,组织完全政府……”后面还有陈其美、钮永键的电报和张謇、赵风昌等人发出的《共和统一会意见书》。
       “怎么样?放心了吗?”汪精卫问。
       陈璧君看过电报等文稿,放心了,并由衷生出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因为汪精卫把这么重大的事情和她说得十分细致,把那么重要的文件给她看,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参与了军国大事,说明汪精卫真的没把她当外人,真的是当夫人来对待了!听汪精卫这样问,先是点点头,继而一转念,又摇头:“不放心。真的不放心!”
       “怎么不放心?”
       “对你不放心。我总觉得你对我不像别的男人对爱人那样。”
       汪精卫听了这话先是一怔,以为她听说或发现了他和方小姐的什么事情,可仔细一想又自己否定了,便笑着说:“是不一样,我比别人事情多,顾不上想这些儿女之情。”
       “不是,反正我觉得不够热烈,不像我对你那么如火如荼。”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对你呢?”
       “不知道。反正我总觉得你很冷、很凉,我真怕你把我甩了。”
       汪精卫又是一怔,继而开玩笑说:“患难夫妻、革命伴侣,天生地造的一对,棒打都不会散,岂有甩了之理?”
       “那,那你真的爱我吗?”
       汪精卫心里一动,好不迟疑,最后还是咬着后槽牙说:“爱。”
       “每天都想我吗?”
       “想!”
       “那好,你来亲亲我。”
       汪精卫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坐在那儿,一动没动。
       “你,你倒是来呀!”
       “这,这,哪有提这种要求的!”
       “我就要求,人家的未婚夫都主动地亲个没完,你从来没主动亲过我。”陈璧君说得好不凄惨,好不委屈。
       汪精卫无奈,只得在她那早已伸过来的胖脸上吻了一下:“满意了吧?”
       陈璧君笑笑:“不满意。你还得答应我,除了我,不再爱别的女人!”
       “怎么会呢!”
       “你说呀!”
       “有什么必要呢?”
       “我就要你说嘛!”陈璧君撒娇地跺着脚。
       汪精卫无奈照着说了,随后说:“这回总该行了吧,我的革命伴侣!”
       陈璧君深情地投到汪精卫的怀里,嘴里还在不停地说:“兆铭,咱们成为夫妻了,就要像那连体的人儿,有事互相招呼一声,别总独往独来,让人怪不放心的。”
       “好,好!有事一定多请示。”
       汪精卫身在陈璧君的房里,心早已飞到万里以外的香港,飞到方小姐的身边。陈璧君逼他赌咒发誓,他嘴上应承可心里却叫苦不迭,恨不能一时逃出这间刑讯室般的小屋,避开这位比审判官还难对付的刁小姐。见陈璧君不再说话,汪精卫把她从怀里推开说:“该答应的,我都答应了,你该放我走了吧!”
       一听这话,陈璧君的圆圆脸儿,一下子拉长了:“话还没说完,又要走,刚才的话都是骗人!”
       “看,又来了。我不走,有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呢!”
       “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又是十分重要的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
       “咱们的事,是不是,是不是该办了!”
       “你指的是结婚?”
       “嗯!”
       汪精卫一听她提到结婚,心里先是一阵发凉,口里推托说:“这事先不急,还是以共和大业为重吧!”
       “我觉得结婚,并不影响革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革命即将成功,等到革命成功那天,咱们举行婚礼,岂不是国事、家事双喜临门,更有意义!婚后也可以过上安定幸福的家庭生活,总会比现在颠沛流离,离别多于相聚的日子好得多。”
       陈璧君听了汪精卫的这番话,心里不快,可又找不出充足的理由来反驳他,只得点点头,叹口气:“我说不过你,我的雄辩家!反正我总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再一次失踪!”
       汪精卫为南北议和穿梭般往来于北京、上海、广州、南京之间。这一天,他趁到广州拜会孙中山的机会,借便到了香港,找到了方小姐的家。
       这时,方声洞已在黄花岗起义中牺牲了,家里只剩下方小姐和寡嫂曾醒。
       他的突然到来,就像天上掉下来一块陨石,使方家姑嫂感到既突然又吃惊,可她们依然很有礼貌又很理智地接待了他。
       曾醒做为嫂嫂,对小姑子与汪的事早就了如指掌,寒暄几句之后,就借故出去了。
       
       屋里剩下了汪精卫和方小姐两个人,面对自己朝思暮想却又不可能成为亲人的心上人,汪精卫的心里不知是酸,是苦,是痛,是涩……想说话又找不到话头儿,想挠又不知往哪下手,坐在那里干着急,一颗颗汗珠子滴滴嗒嗒流下来。
       倒是方小姐先开口了:“你那么忙,还跑来看我。”
       “我,我不能不来,我早就想来!”
       “有急事?”
       “唉!”未曾开口,汪精卫先叹了一口气,“自从分别以后,我时刻都想着你,惦着你,就是在狱中,那高高的大墙,森严的戒备,禁锢了我的身子,都挡不住我对你的思念。可是———”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和陈小姐的秘密,已成为天下美谈,我早就知道了。咱们的过去,你就作为美好的回忆储存起来吧!”
       “你———”
       “我不怪你,也不怪陈小姐。”
       “那———”
       “我真心地为你而高兴,真心地感谢陈小姐。陈小姐比我强,能文能武,有胆略,有气魄,在我看来,她不亚于鉴湖女侠秋瑾呢!她可以成为你的好助手,助你在事业上大展宏图。”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汪精卫分明看见方小姐是含着眼泪说这些话的。
       方小姐继续说:“至于我,你不必分心,只要你在事业上成功,和陈小姐生活幸福,我,我就高兴,我就……幸……福。”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我,我真的有一种感觉,从出狱那天就有了这种感觉,我虽然重新获得了生命,躯壳里却像少了什么东西;虽然获得了外在的自由,可心灵上却像多了一条锁链。因而,得到了一种自由,又失去了一种自由,是最珍贵的自由。恢复了一些权力,却失去了人人都应享有的权力,也是最珍贵的权力。我每日里在为民主、民权而奔波、而斗争,可我却无形中被人剥夺了自主权。我自名精卫,要学习精卫鸟衔石填海,为民造就幸福的乐园,可,可哪里有我一点欢乐?”汪精卫冲动起来,滔滔不绝的感慨脱口而出。
       方小姐听了这些越发伤心,可仍强忍住劝他说:“不要胡思乱想,陈小姐是真心爱你,她会对你好的。”
       汪精卫似乎并没有从冲动中解脱出来,两眼望着窗外的银月,叹道:“古代有个传说叫《嫦娥奔月》,说人间美女向往天上的美好生活,吞吃了仙丹,便升上太空,到了月亮上;现在,哪里有这样的仙丹,我想当个男嫦娥,奔向我的广寒宫!”
       “不要瞎想了,那是神话。”
       “不到广寒宫,找个桃花源,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自由自在地生活,自由自在地思想,自由自在地写诗作赋也好啊。”
       “你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那不是你的理想。那样我会难过的。”方小姐真为汪精卫这种情绪而担心。
       “那,那,你不要恨我。”
       方小姐一点头:“不恨你。”
       “不要忘了我。”
       方小姐两点头:“不会忘记你。”
       “经常想念我。”
       方小姐那双丽眼越发晶莹水亮,两颗珍珠般的泪珠涌了出来,使劲把头点了点:“永远想念你。”
       “真的?”
       “真的!”
       “你,你,我终生感谢你!”汪精卫再也抑制不住大浪滔天的感情,猛地把方小姐拥到怀里:“我的心是你的,永远属于你!”
       方小姐依偎在他的怀里梦呓般地说:“我的精神世界完全属于你,永远属于你!”
       辛亥革命终于以清室退位、孙中山让出临时大总统、袁世凯继任民国正式大总统、共和政体的中华民国正式成立而宣告胜利。全国上下飘扬的不再是呲牙咧嘴的三角黄龙旗,而是一面面色泽耀眼的大五色旗,到处回荡着新国歌的旋律:
       亚东开化中华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飘扬五色旗,民间荣光,锦绣山河照。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
       同盟会的许多领导者都被清廷退位冲昏了头脑,产生了一种大功告成的想法,特别是孙中山、黄兴等领袖人物,开始实践“功成引退”的诺言。孙中山在4月1日正式解除大总统职务之后,便要一心一意去从事“民生主义”之事,按照袁世凯的安排先行去日本考察,而后出任全国铁路督办,全力筹划兴建全国铁路大计;黄兴则在致袁世凯的一封电报中明确表示:“……吾辈十余年兢兢业业以求者,真正之和平,圆满之幸福,今目的已达,掉臂林泉,所得多矣。”一时间,同盟会的同仁们各谋出路,大有解体星散之势。
       陈璧君虽然多次要求汪精卫,要和她像连体婴孩那样统一思想,统一动作。可汪精卫并不听她的话,依然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在这人心惶惶去留不定的动荡日子里,她恨不能一把将汪精卫抓到手掌之中,可连个人影都抓不到,使她十分焦急,原有的担心不由得又增加几分。
       孙中山就要赴日本考察铁路去了,汪精卫到家来送行,相互祝福勉励一番后,孙中山看着坐在对面的汪精卫说:“兆铭,我此次出国,万事皆放心,只有一事令我不安。”
       “总理有何事不安?”
       “有人急着当新娘呢!”
       汪精卫知道孙中山指的是谁,可他不愿直接拾这个茬儿,他知道这桩婚事推不掉躲不开,可内心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不愿这个事实早日来临,所以便采取能躲则躲,能拖则拖的办法,以求心理的暂时平衡,良心上的一时安宁。“噢?这是好事嘛。到时您主婚,我来做傧相。”
       孙中山笑着摇手道:“不行,不行,你要当新郎哟!”
       汪精卫见孙中山已经点破,赶忙推托:“不!不!现在革命才刚刚成功,我等还年轻,还没什么作为,还是等以后……”
       “你都二十七八了,不算年轻,早该成家立业了。在咱的同仁里宋教仁等都与你同龄,早已是孩子的爸爸了!”
       “我是想趁年轻,先干点事情,再考虑个人问题。”汪精卫极力搜寻着逃避这桩婚姻的理由。
       “话不是这样说,革命和家事并不矛盾嘛。革命者也要结婚,革命也需要有后来人嘛。”
       “就是结婚,也得先和璧君商量一下。”汪精卫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这样说。
       “不用找了,你不是答应冰如,革命成功了,就成家吗?”原来,革命“成功”后,陈璧君四处找不到汪精卫,就一面找到孙中山,求他做主,尽快举行婚礼,一面给南洋的老爹拍电报,求他出钱资助。
       “不行,有些事情您并不清楚。”汪精卫见被逼得实在没有退路了,便想把自己在感情、婚姻方面的情况向孙中山这位长者、导师讲清楚。可不等他开口往下说,孙中山又接上了话茬儿:“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们的事,冰如都和我说清了,你和冰如在患难中定情,是真正的革命夫妻,我们革命党人应引为自豪和骄傲!”
       “有些事情您真的不清楚,听我……”
       “你们从相识、相恋、到定情,都是在革命斗争中完成的,没有我不知道、不清楚的事。现在我以兄长、老师的名义对你说,这事就算定了,在我去日本前完婚。”孙中山十分严肃又十分诚恳。
       汪精卫不忍心伤他的心,也不再想把自己的隐私透露给任何人,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孙中山见汪精卫点了头,又高兴起来:“到时候我当主婚人,仲恺做男傧相,奥巴桑当女傧相,你就只管当新郎。哈哈哈。”
       汪精卫仍不甘心束手就范,他想在结婚前再到香港去见一见方小姐:“那好,我出去几天,做些准备。”
       孙中山哈哈地笑着摇手道:“不必了。你的岳丈陈老先生早就到了广州,在那里为你们买好了花园洋房,定好了举行婚礼的教堂。婚礼请客的请柬,陈小姐都已经发出去了,你只管当个省心的新郎吧!”
       “这……这……”汪精卫听了,真好像被人堵在墙旮旯里无路可逃的小偷,绝望地叹口气,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出神,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这个冰如,也真叫绝,也真叫绝!”
       
       孙中山依然哈哈地笑着。
       汪精卫不再言语。
       当他们走进新房客厅的时候,一下子全都愣住了,迎门的沙发上有一个头顶光光、戒点闪闪的大和尚盘膝打坐,见有人进来,那和尚双手合什,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万恶之源,淫为首……”
       1912年仲春,汪精卫与陈璧君正式举行了婚礼。这场婚礼大开中国婚礼文明之先河,婚礼分两次进行,先举行基督教式的婚礼,后举行中国式的婚礼。
       基督教式的婚礼在白云山下的教堂举行。教堂的大厅,这天布置得非常华丽,圣母玛利亚的圣像两旁扎以新鲜的竹枝,交叉成半圆形,下陈芭蕉小树,庭柱上绕满凤尾草,两侧摆满各色花篮,下铺红色地毯。下午3点,婚礼开始,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及各方来宾济济一堂,既庄重又红火。婚礼由孙中山的老朋友、广州会理公会教堂牧师宋耀如先生主持。汪精卫由他的同乡、好友朱执信陪同先行进入礼堂;随后,陈璧君挽着她父亲陈耕基的手臂,在女傧相何香凝等人地引导下步入礼堂。
       汪精卫先给陈璧君戴上戒指,并宣读誓词:“我汪兆铭情愿遵从上帝的意旨,娶你陈璧君为妻。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健康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地爱你、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上帝实临鉴之。这是我诚诚实实地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
       接着,陈璧君也宣读誓词:“我陈璧君情愿遵从上帝的意旨,嫁你汪兆铭,从你为夫。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健康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地爱你、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上帝实临鉴之,这是我诚诚实实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誓毕,将一枚金灿灿的戒指戴在汪精卫的手指上。
       仪式过后,汪精卫、陈璧君及证婚人、介绍人、各方来宾等等,立即赶往白云饭店出席他们的中式婚礼。
       礼堂设在白云饭店的跳舞厅,四周缀以鲜花,中间悬挂着孙中山先生的画像,两旁是国旗、党旗。台前摆着数不清的各色花篮,左侧是亲族席、记者席,右侧是女宾席。前来参加婚礼的有革命党人、有袁氏政府的大员、有社会各界名流、有学者教授、有亲族朋友。来宾到了之后,一律先在门前签名登记,发给结婚纪念章一枚,悬挂在胸前;然后,再凭请柬,对号入席。
       下午4点左右,汪精卫、陈璧君乘花车来到白云大饭店。乐队奏门德尔松的结婚进行曲,汪精卫由男傧相朱执信、黄培生陪同走进礼堂。五分钟后,陈璧君挽着其父陈耕基的手臂,在四位女傧相的引导下走出休息室,步入礼堂。只见她身穿白色旗袍,粉红色的乔其纱用一枝淡黄色的小花别着,斜披在肩上,手里捧着一束红白相间的鲜花,身后是一对童男童女相随司纱。
       婚礼开始,由李晓声司仪,先请证婚人入席,廖仲恺居中,何香凝、胡汉民分立两旁。随后,主婚人孙中山和陈耕基入席。全体向孙中山的画像三鞠躬之后,由廖仲恺宣读证婚书:“盖闻宝树近辉,异彩耀玉台之镜,早梅布馥,华楣迓翟茀之车。两姓联欢,一堂结约。兹者汪兆铭先生与陈璧君女士,举行结婚礼于春江白云礼堂,良辰吉日,六礼告成,瑟好琴耽,双心默契。所愿宗熙三经,论协十篇。今喜兹约钤章,用证鸳鸯之碟。卜他日齐眉益算,覃敷鸾凤之祥。仲恺等忝作证人,乐观嘉礼,爱缀吉语,藉贡欢忱,是为证。”
       廖仲恺读罢,由证婚人、主婚人、结婚人依次用章。随后,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向证婚人、主婚人及来宾各一鞠躬。至此,婚礼在乐曲声和一片掌声中宣告完成。新郎、新娘到花园摄影之后,乘彩车回到陈耕基为他们准备下的新房。当他们走进新房客厅的时候,一下子全都愣住了,迎门的沙发上有一个头顶光光、戒点闪闪的大和尚盘膝打坐,见有人进来,那和尚双手合什,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万恶之源,淫为首……”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新房里钻出个和尚,而且出口不逊,好不让人恼火!火爆性子的陈小姐几步冲上前,口里骂道:“哪儿来的贼和尚,竟跑到这里来捣乱!”
       说着话,伸手就去拽那和尚。那和尚纹丝不动,只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陈小姐,口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陈璧君的眼光与那和尚的眼光,一撞的刹那间,像遭了电击似的,浑身一软,瘫坐到地上。她从那双眼睛里认出来,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在日本曾与她热恋过的黎仲实。半年多没见,想不到他竟出家当了和尚,而且找到了她的新房里!她指着和尚的脸:“你,你,是黎仲实?”
       这时,汪精卫也认出来,马上奔过去,拉住黎仲实的手:“仲实,仲实,你,你这是怎么了?”
       和尚猛一用力,甩开汪精卫的手:“贫僧法号淡远,欣逢二位新婚,特来化缘。”说着,把一紫铜钵盂伸向汪精卫。
       陈璧君也从地上站起来,拉住黎仲实说:“仲实,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
       和尚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人活在世上,生命总有两种基本趋向:一是追求快乐、利欲,生命不息,追求不止;二是解脱痛苦,想方设法避免痛苦,减缓痛苦,忘记痛苦,安慰痛苦,挣脱痛苦。我们佛门弟子信奉的佛学,讲求的就是解脱痛苦……解脱痛苦。”
       陈璧君看着他这癫狂的样子,好不愧疚,含着眼泪对他说:“黎先生,你安静点儿,别这样!全怪我当初不该招惹你,全都怪我!”
       和尚依然是哈哈大笑,随后唱道:
       诸法因缘生,
       缘谢法还灵,
       吾师大沙门,
       常作如是说。
       这时节,几个卫士样的人上来,对和尚说:“和尚,你若再胡闹,把你送到局子里去!”
       那和尚照笑不误:“哈哈哈,官是管人的,佛是管魂的,再大的官,他的魂儿也得让佛管着。”
       汪精卫摇摇头叹口气,再次上前双手握住和尚的瘦肩膀使劲摇了摇:“仲实,你醒醒,快别闹了!”
       陈璧君也跟着说:“仲实,有话咱们以后再说,今天你别闹了!”
       和尚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真的不闹了,真的清醒了,他仔细看看身着盛装的汪精卫和陈璧君笑了:“哦!今天是二位大喜的日子,贫僧特来道贺。”
       说罢,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只画轴,双手捧到两位新人面前:“出自贫僧手笔,不成敬意,请笑纳!”
       汪精卫、陈璧君接画在手,双双施礼道谢。
       和尚哈哈一笑,口诵佛号,扬长而去。
       众人打开画卷一看,原来是一幅正楷书法作品,字字墨饱力足,端正浑厚:
       婚姻与恋爱有质的区别。恋爱的本质是狂热,婚姻的本质是平淡。不要对婚姻抱过度的期望,只要婚姻能维持到底,就是一项伟大的成就。
        为汪、陈新婚题赠
       贫僧淡远
       众人看过,不禁笑说黎仲实疯人吐疯话,汪精卫却望着字画陷入了沉思。
       新婚的汪精卫和陈璧君二人商定:这一天双双外出拜客省亲。天刚蒙蒙亮,习惯于睡懒觉的陈小姐,早早起来,先把卧室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又含情脉脉地走到床边,唤醒床上的丈夫;缠缠绵绵地帮他去掉睡衣,穿上衬衣,又拿来那条鲜红的领带,帮他打领结。
       陈盟君把汪精卫打扮好了,推到梳妆台前:“看一看,满意不?”
       汪精卫看着镜中衣冠楚楚的新郎倌,满意地笑了:“多谢夫人一双巧手,给为夫增光添彩。”
       陈璧君笑了:“比你当年中秀才穿上的那套礼服如何?”
       陈璧君这一句话,把汪精卫的思绪一下子推到了11年前。那时,18岁的汪精卫和二哥一起同应科举考试,在番禺县试,和广州府试连获两个第一,被知府大人亲点为头名秀才。为此曾与他订婚的刘文贞小姐亲手为他赶制了秀才帽、秀才衣和秀才靴,由刘府大哥刘子蕃送到汪家以示祝贺。那秀才帽、乌纱圈、红纱顶,中嵌一块四方宝玉,顶插一支三色花翎;秀才衣大红底,前后胸绣着团鹤图案,下摆则是海水波纹;秀才靴与戏台上的粉底高靴一模一样。次日,汪精卫便穿戴着刘小姐为他赶制的礼服,像戏台上的状元夸官一样,四处拜客省亲。当时觉得是那么自豪,那么荣耀,如今想来,不像拜客省亲,倒像是串村演马戏、扭花会一般,令人哭笑不得。汪精卫禁不住笑着说:“这套礼服与那套简直无法相比,时间虽不远,却已是两个朝代,两重天地。那套礼服象征着封建的朝仪,像枷锁,束缚和禁锢人的个性,压制人的自由;如今,这套礼服象征着新生事物,代表着现代文明,穿上这套礼服是自由的、幸福的。”
       
       就在汪、陈二人对着梳妆台品评两套礼服的时候,住在广州郊区的刘文贞小姐,也听说了汪、陈结婚的消息。她先是呆呆地望着广州方向出神,继而,打开箱笼,上上下下翻找起来。她把所有的箱笼都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的衣物、首饰摆了个满天满地,最后,找出了那套她亲手赶制的汪精卫曾经穿戴过,后来又退了回来的秀才帽、衣、靴,抱到屋外,挂到树上,用一根青竹竿,狠狠地抽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打你个负心的贼,打死你个陈世美!打!打!打死你,我也不解恨!”
       她打累了,打倦了,那个“秀才”被打开了花,被打落了套,她还是不解恨,最后咬咬牙,划根火柴,呼啦啦一把火,把那个负心的“秀才”烧成了灰!
       这以后,文静多情的刘小姐铁了一颗心———“终身不嫁人”,并且走出闺房发愤读书。后来专攻医学,曾任广东省立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医道很好,名噪一方。与孕妇和孩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却真的终身未嫁!
       汪精卫和陈璧君拜客的第一站是香港方声洞家。若依陈璧君的意思,方家是断不拜望的,只是汪精卫一再强调要前来祭奠方声洞烈士的亡灵,安慰曾帮助过他们的方妻曾醒,这才勉强成行。
       到了香港,汪精卫和陈璧君下船上岸,径直来到方家门首。开门的是方君瑛小姐。见到这两位不速之客,方小姐一声没吭,只把一双眼睛朝着汪精卫狠狠地盯了一眼。这眼光如戟如电,如刀似剑,里边带着情,带着爱,含着怒,夹着悲,夹着怨,直盯得汪精卫浑身上下一阵酥软,一阵哆嗦,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倒是陈璧君先开了腔:“方小姐,你好啊!我和兆铭新婚,特来祭奠方先生,并拜望方夫人和方小姐。”
       方小姐勉强笑笑,闪开门道:“谢谢二位光临,请进吧!”
       方小姐带着客人进了客厅,招呼一声嫂子,“有客来了!”便独自进房去了,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没有出来。
       午饭很丰盛,可吃饭的气氛却很冷清,没有一点儿新婚夫妇拜客的热乎劲儿。偌大一张圆桌,摆满了鸡、鸭、鱼、肉,却只有曾醒、汪精卫、陈璧君三个人围坐在桌旁。曾醒因丈夫新亡,心情不好,很少说话;汪精卫心里想着方小姐,眼睛不时往小姐的闺房里瞄,再说又是客人,也顾不上谈笑风生,大吃大嚼了;陈璧君虽然生性活泼,爱说好动,可她作为一个拜客的新娘子,第一次来方家,多少拘些礼节,不好吵吵闹闹。再说三个人一起吃饭,有两个闷闷不乐,她一个人想说想笑,也是孤掌难鸣。三个人只是闷闷地喝酒,闷闷地吃菜。
       就在这顿闷酒闷饭吃到半截的时候,方小姐提着一只箱子从闺房走出来,把嫂子叫到一旁说:“这里的空气好污秽,好沉闷,我想搭船到福建老家去散散心!”说完,也不管嫂嫂答应不答应,就转身出门去了。
       汪精卫见方小姐从屋里出来,端起酒杯想敬她一杯,可方小姐连看都没看他,只跟嫂子说了几句话就径直走了。方小姐出门走了很远,汪精卫还端着酒杯直直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陈小姐见他这副神态好不生气,在桌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汪精卫经这一踩自知失态,慌乱中把满满一杯酒伸到陈璧君面前:“哦!哦!再给我满上一杯!”
       陈璧君斜他一眼,说:“杯里的还没干,又想着瓶里的,真是贪婪!”
       离开方家,汪精卫、陈璧君新婚省亲来到了马来西亚的槟榔屿,来拜望他们的双亲父母。
       陈府举行了盛大的喜庆宴会,前来赴宴的有陈老先生的同行,马来、印尼、菲律宾等地的商贾老板;有地方上的都督、官绅、地保;有官界的将军、警察;有汪精卫的同志、朋友、革命党人;有陈夫人的同好牌友,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有陈璧君昔日的同学、朋友、小姐妹……众人集聚一堂,灯红酒绿,音乐悠扬,酒令声声,你干我饮,好不热闹。
       汪精卫、陈璧君两位新人,按当地风俗挨桌敬过酒,回到自己的座位,想踏踏实实吃点东西,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醉醺醺地来到陈璧君的身边。她认出来是她当初换过红帖的未婚夫———梁宇皋。梁宇皋把一大杯红葡萄酒举到她的面前说:“来,璧———君———,祝贺你———找,找———到了如意郎君———”说着,把满满一杯酒就往自己的嘴里倒。
       陈璧君虽久经酒场,可还很少和醉汉对酌,何况又是旧时的情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梁宇皋也不管陈壁君喝不喝,抓过酒瓶,咕嘟嘟,又满上一杯,再次举到她的面前:“来!璧———君———这第二杯,祝你和———汪———先生,比翼齐飞,齐———飞!”
       汪精卫一见这阵势,赶忙过来,扶住梁宇皋:“宇皋兄,我和璧君的事你是知道的,现代文明讲究自由。”
       “我———知道。你们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所以,我—————衷心祝愿你们比翼齐飞,大事———早成!来!———干!”说着话,梁宇皋又把酒杯举到汪精卫的面前。
       汪精卫也举起酒杯,在梁宇皋的酒杯上“当”的一声碰了一下:“我和璧君也祝梁兄,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随后一仰脖,把满满一杯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梁宇皋喝下酒,笑了:“你祝愿的好!我,还得———谢谢你———呢!璧君跟我悔约,嫁给了你。她成了你的夫人,可陈老伯却把她家的一半产业作为补偿,赔给了我!现如今,我梁宇皋也算得上是这槟榔屿上的财主、名流。你只娶走了一个陈璧君,我却得到了数不清的财产,还娶了三房太太,一举两得,一举两得!真得谢谢你啊……哈哈哈……”
       到槟榔屿为止,汪、陈拜客省亲结束了,与他俩有恩有怨的几个人,虽各有不满,却都承认了既成事实,和平分手了。陈璧君成了名副其实的汪夫人。
       天色晴好,心情舒畅,他写诗;天气阴雨,心里烦闷,他写诗;独坐舱房写诗,伫立甲板写诗,眺远思人也写诗……
       在槟榔屿陈公馆的小姐房里,新婚省亲的汪精卫和陈璧君一住就是半个月。他们倒不是要在这山清水秀素有世界花园之称的槟榔屿度蜜月,而是下一步到哪里去,一直没有定下来。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退出政界致力于经济建设;黄兴也致力于实业建设,担任了汉粤川铁路督办;宋教仁入袁世凯内阁当了议员;胡汉民、廖仲恺等人都退出政界各谋其事去了。作为孙中山忠实信徒和得力助手的汪精卫,婚后也公开宣布退出政坛,提出了“不作官吏,不作议员……”的“六不主义”,并准备度完蜜月就回到广州或家乡创办学校,培养人才,走教育救国之路。
       陈璧君对汪精卫的选择大为失望,她最初追求汪精卫,是想将来他成大器,成国家之栋梁,她也跟着出人头地。想不到,现在革命成功了,他竟提出了个“六不主义”。从他提出这一主张那天起,她就表示反对。一个想退出政坛,一个想当诰命夫人,二人争来争去,互不相让。
       这一天,吃罢早饭,二人的舌战又开始了:
       汪精卫站在窗口,百无聊赖地伸个懒腰:“冰如,咱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玩也够了,住也够了,该起身回国了吧!”
       陈璧君坐在精致的梳妆台前,把一撮香粉扑到胖胖的圆脸上:“你要是回国入阁当官,我就陪你回国。”
       汪精卫叹口气,十分疲倦地说:“冰如,你别这么固执好不好?我已经公开声明退出政坛,奉行‘六不主义’,怎好出尔反尔去入阁当官呢?”
       “入阁当官有什么不好?出尔反尔有何不可?”
       “哎呀,我说过多少次了?‘人生不能无劳,劳不能无息;长劳而暂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乐也’。现在革命已经成功,我等也该休息一下了。”
       “休息?反正我不让你去当孩子王,你也甭想那个孔圣人,我也不当孩子的师娘!”
       “那我像陶渊明那样,研究诗文,当个与世无争的田园诗人。”
       
       “你那桃花源再好,我也不去,你也甭想当那归隐的村夫,我更不想当那‘采菊东篱下’的村妇。你急流勇退,自甘沉沦,我还想急流勇进,出人头地呢!”
       汪精卫退一步,陈璧君进两步,步步紧逼,分毫不让,而且一声更比一声高。
       他们的吵闹声惊动了陈耕基老先生。陈老先生为他们的结合而高兴,又为他们的前途而担忧。特别是他们省亲来家后,每天吵架,使老先生大伤脑筋,经过苦思冥想,又与陈夫人反复商议,终于为这对无日不吵的小两口儿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到欧美各国转一转,自己适合干什么,就干点什么。
       于是,汪精卫和陈璧君乘船由槟榔屿出发,一直西行,穿马六甲海峡,跨印度洋、锡兰(今称为斯里兰卡),过阿拉伯海、红海,穿苏伊士运河,到埃及、漂地中海、过直布罗陀海峡,到大西洋。他们此行本无什么实际目的,一边赶路,一边游玩观光,游埃及的金字塔、观太平山瀑布、泛舟地中海、登格林威治天文台、攀埃菲尔铁塔……这样一路走,一路玩,恰遂了汪精卫的心愿,他似乎找到了世外桃源,做起了泛舟漫游的陶渊明,又拾掇起多年荒疏的诗笔作起诗来。《太平山听瀑布》、《印度洋舟中赏秋景》、《江南烟雨》、《红叶余霞》……心里和笔下都是什么“高山流水”、“天上银河”、“人间玉镜”,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化成一块岩石,任那清泉从身上流过,该是多么惬意。有时想到自己不称心的妻子,想到远在万里之外的恋人,也生出一些莫名的烦恼,写一些空寂、消沉的诗。
       就这样,在整个旅途中,天色晴好,心情舒畅,他写诗;天气阴雨,心里烦闷,他写诗;独坐舱房写诗,伫立甲板写诗,眺远思人也写诗……整日沉浸在诗情画意中。
       泛舟漫游欧美,虽非陈璧君所愿,但终日和新婚夫君一起旅行观光倒也十分浪漫有趣,便不再纠缠什么从政、弃政的事情。尽管她不甚懂诗,也和汪精卫一起附庸唱和,写一些别人看不上、自己很欣赏的诗篇。她虽看不出各处山川景物有什么秀美之处,倒也觉得心旷神怡。一路上,汪精卫写诗,她也写诗;汪精卫赏景,她也赏景。对什么也没有显出特殊的兴趣,什么古迹风物,也没使她真正高兴起来。
       汪精卫扳住她的双肩,两眼紧紧地盯住她的两眼:“求求你,告诉我,这样我心里更是不安,更是痛苦。我想知道,想知道你的一切……”
       他们在法国首都,素有“花都”之称的巴黎城郊住下来。先后和蔡元培、吴稚晖等创办了留法勤工俭学会、华法教育会、中华大学等组织和学校,为在法的华工和留学生解决就业、就学和生活上的一些问题。汪精卫这时的心思大部在山、水、林、泉、风、花、雪、月之中,诗情画意之内,平日除了出席一些必不可少的会议,到学校讲一些课之外,就是游览观光,写诗作赋,考察西方文学,研究中国古典文学,还写了不少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而把这些组织和学校的具体事情交给陈璧君去办。这样,也正迎合了陈璧君不甘寂寞、爱抛头露面的心理,给了她更多的表现自己的机会。双方都忙于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倒也相安无事,日子过得还显得很充实很融洽。
       一天,汪精卫到位于巴黎市中心塞纳河北岸的罗浮宫,去参观这里收藏的艺术珍品。在《米洛斯岛的维纳斯》的雕塑下,他被那种独特的艺术美给迷住了,看啊,看啊!从头看到脚,从残缺的断臂看到健美的身躯,从完美的线条,看到其中蕴含的美……他看着,看着,那雕像突然变成了方小姐,走下那高高的展台,向他走来,走来!对他深情地微笑着,轻声地叫他:“兆铭,兆铭兄!”他兴奋地伸出双臂去拥抱朝他扑来的情人,可两臂交叉到一起,中间竟然空空如也。他使劲揉揉眼睛,只见那台上仍然是冰凉冰凉的雕像,仍然是断臂的维纳斯,根本就不是什么方小姐。他暗笑自己思念方小姐患了心病,暗恨自己的双眼总爱产生幻觉,可他分明又听见一串好听的声音飘过来:“兆铭兄———”“没错,就是方小姐。”他用手拨拉一下耳朵,这美妙的声音还是赶不走,而且越来越真切,就在他循着声音四下搜寻的时候,一双柔软软热乎乎的小手儿从后面蒙住了他的双眼,随着温热撩人的鼻息,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一回,他听清了,真的是方小姐到了他的身边。
       他满身的热血都要沸腾了,猛地转过身,用力抓住那一双柔软而温热的小手,死死地搂在胸前,喃喃地说:“方小姐,是你吗?”
       “是我。”还是那个甜甜的声音。
       “我不是在作梦吧?”
       “不是,我真的在你眼前。”
       “君瑛,你想死我了!”他张开双臂想把他的恋人抱到怀里。可就在他一松手的刹那间,方小姐一旋身,躲过了他的双臂,并送来了甜甜的笑声
       接着又传来一串男人的笑声:“兆铭兄,你思念君瑛姐都神经质了!她是方小姐,但不是君瑛姐,是君瑛姐的妹妹君碧。”
       汪精卫一听有男人插话,浑身一抖,两眼顿时复明了。他清楚地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方君瑛的妹妹方君碧和她的丈夫,曾醒的弟弟———曾仲鸣。一时间,一张白若敷粉的“国”字脸,变成了一盏红灯笼。汪精卫赶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君碧夫妇告诉汪精卫,他们是来法国留学的。过几天,君瑛和曾醒姑嫂也将来这里,一起留学。
       听了这个消息,汪精卫险些像小孩子一样跳起来,一手拉着君碧,一手拉着仲鸣,连连说道:“谢谢,谢谢你们!”逗得参观的人们不再参观雕塑,都围过来看这个兴奋的中国人。
       几天后,汪精卫到里昂码头去接君瑛和她的嫂嫂曾醒。他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见船稳稳地靠近码头,君瑛和嫂子走下船舷,走上长长的栈桥,随着乌压压的人流,像一片好看的柳叶朝他漂来。
       他激动地迎上去,相会在瓶子口、嗓子眼一样的栈桥口,四目相对了。他没有像西方情人相见那样的大呼小叫、紧奔慢跑。更没有甜蜜的长吻和紧紧的拥抱,他只是礼貌地冲她和她嫂嫂招呼了一声:“一路辛苦了。”
       她礼貌地、含蓄地点头微微一笑。
       随后,他便自觉不自觉地把手伸向沉重的行李包;她下意识地把那方方正正的行李递到他的手上。一切都是默默地进行,没有招呼,没有眼神儿,只有一种默契,却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
       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到了汽车上,她坐到紧挨着司机的前座上,把后座让给他和嫂嫂。路上,她依然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他和嫂子在后面闲谈,只是从车窗边小小的反光镜里,细细地端详着久别重逢的他
       车就要进入巴黎市区了,她突然招呼司机:“停车。”随后转身下车,礼貌地打开后车门:“兆铭兄,你该下车了。”
       汪精卫四面看看诧异地说:“我,你们到了?”
       她摇摇头:“你到了。”
       “我?”
       “是的,请下车吧!”
       汪精卫下了车,和她面对面站在那里。曾醒知趣地招呼司机把车开到不远的一个停车场。
       “谢谢你来接我们。”
       “为什么不让我送你们到住处?”
       “不必了。”
       “那你们住在哪儿?”
       “不要问。”
       “那———”
       “请回吧!”
       “那,那明天上午我们去登埃菲尔铁塔。”
       “不!”她对汪精卫提出的一大串要求,一概否决,可汪精卫分明看见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始终闪动着泪光。
       “那……那我攀上去,到塔顶去等。”
       “你别……”
       “等到日落你不来,我就跳下来!”
       “你别……你别……去!”
       ……
       第二天正午刚过,汪精卫便如约来到被人称为“云中牧女”的埃菲尔铁塔下,一忽儿翘首远望,一忽儿来回踱步,一忽儿仰头望日,一忽儿低头看表,热切地盼望着方小姐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一寸一寸地向西移动。太阳眼看已经西斜,眼看就要落山,西天挂起了红霞,还不见方小姐来。
       汪精卫围着铁塔那宽阔的基座,转了一圈又一圈,眼巴巴地望着西下的夕阳,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太阳说:“太阳啊我的太阳,你真的要离我而去吗?你真的抛下我一个人落山而去吗?要是那样,我只好从这铁塔上去追你了!”
       太阳没有听见他的话,仍然踩着时钟那“嘀嘀哒哒”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往西走去,往下沉去。
       太阳越来越低,汪精卫的心越揪越紧。太阳压到了山尖上,只露着一个小脑袋了,汪精卫有些急了,再次开口对太阳说:“太阳啊,我的太阳,你慢些走,慢些走,我汪兆铭追你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沿着铁塔那窄窄的铁梯跨上去。
       太阳往下落一分,他沿着铁梯蹬两阶;太阳往下落一寸,他沿着铁梯朝上蹬半尺。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太阳啊,我的太阳,你等等我呀等等我,我追你来了,你停下来听我细细说!”
       太阳越落越低,汪精卫越登越高。太阳完全淹没在一片火红的彩霞里,汪精卫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的塔峰。他望着火红的西方,望着太阳留下的万道金光,好不失望,好不绝望:“太阳啊,我的太阳,你就这么走了,就这么离我而去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君瑛,我的太阳,我随你来了!”说着就朝塔峰那高高的密密的铁栏冲去。
       就在他将要接近铁栏的时候,方小姐踏着一片红霞飞到他的面前:“兆铭兄,天涯何处无芳草,前路谁人不识兄,何必如此短见呢?”
       汪精卫先是一愣,紧接着一下子把君瑛紧紧地抱在怀里:“君瑛,我的君瑛,你到底是人还是神,你莫不是从天上来吧?”
       “我就是我,和你一样从地上来。”
       原来,方小姐在汪精卫到来之前就到了这铁塔下,见他从远处走来,就悄悄登到铁塔的第一层平台,躲在隐蔽的地方看着他。太阳西斜,汪精卫登上铁塔的时候,她在他的头顶也随着往上走。她看得见汪精卫,汪精卫却看不到她。就这样,汪精卫随着太阳走,她随着汪精卫走,一直走到塔峰。当汪精卫绝望得要跳下去的时候,她不得不从隐蔽处闪了出来。
       方君瑛从汪精卫的怀里挣脱出来:“兆铭,刚才你喊什么?”
       “我喊,我喊君瑛,我的太阳!”
       “我是太阳?”
       “对我来说你就是太阳。别人把情人都比做月亮,我愿把你比做太阳。因为太阳能给我温暖,能照耀着我去追求,去奋斗!”
       “我是你的太阳,那她是什么?”
       “你是说那个人?你是指陈璧君?她对我来说就像是烙铁,热倒是真热,可一沾她就会给你留下伤疤。”
       “别这样说,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性……”
       汪精卫一听到有人夸奖陈璧君,心里就不舒服,不等方小姐说完,他打断了她的话:“君瑛,别提她。咱们好久不见了,为什么一见面就提她呢?”
       “那说些什么呢?”
       “这一两年,你过得怎么样?”汪精卫提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方小姐转身走到塔峰那高高密密而又冷冰冰的栏杆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每日和佛在一起。”
       “怎么?你信佛了?”汪精卫跟过来,用吃惊的眼睛看着她。
       “是的!佛,是解脱人们出苦海的,法力无边。终日事佛,可以使人避免痛苦,减少痛苦,忘记痛苦,挣脱痛苦。”
       原来,方小姐自汪精卫结婚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家乡闽西南的一座小镇,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尼姑庵里带发修行。可不知是尘心未净旧情未了,还是怎的,在庵里住了一年多,还是天天想着在香港的生活,想着在黄花岗起义中牺牲的哥哥,想着和汪精卫在一起那段充实而愉快的日子,想着汪精卫婚前对她说的:“经常想念我”,想到汪精卫、陈璧君双双进入教堂,双双进入洞房……就觉得自己似乎被吊到了半空,身边空落落的,心里冰凉冰凉的。就恨不能一步回到尘世;又恨不得永远也不见任何人,就在这荒凉的草庵里了却一生。
       天下姐妹最通心。妹妹君碧到了法国之后,一直惦记着自己那苦命的姐姐,觉得在这远离祖国、远离故人的地方,可能会冲淡姐姐的烦恼,唤起她重新生活的信念,便写信约她和嫂嫂一起到法国来留学。可万万没有想到她踏上法国土地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就是她最想见、而又最不想见的汪精卫。今天,她本不想来赴约,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两条腿不知不觉就把她带到这铁塔上来了。到了铁塔下,她又不想和他直接见面谈话,只想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汪精卫来了,她躲在暗处不想出来见他,想让他等急了自己回去。汪精卫等得急倒是急了,可急得往铁塔上跑,急得要跳塔,逼得她没办法,只得出来与他见面,只得和他谈话。即使和他谈话,也只想说些不疼不痒、令人愉快的话;可他,硬是要揭她那永远也愈合不了的疮疤,她便拿出这些从尼姑庵学来的话来搪塞。
       汪精卫听了她的话笑了:“好个佛门弟子,竟也会来赴约幽会呀!”
       “也许是尘心未净吧!”方小姐苦笑一声:“你这一段是怎么过的?”
       汪精卫十分坦白地说:“我生活得虽不轻松,可比你要好得多。我本想回家乡办教育,可那个人百般阻挠,就到这里来了。现在我已经是一个穿洋服、吃西餐的陶渊明了,在这异国他乡,我找到了桃花源,找到了避风港。每天吟诗作赋,倒也自得其乐。你听着,我给你背几首我的习作:
        晓烟
       槲叶深黄枫叶红,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来别有空濛意,只在苍烟万顷中。
       初阳如月逗轻寒,咫尺林原成远看。
       记得江南烟雨里,小姑鬟影落春澜。
        红叶
       不成绚烂只萧疏,携酒相看醉欲扶。
       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红到野人庐。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陶渊明遗风?”汪精卫背了几首后问。
       “嗯!真有些恬淡、清新的田园情趣呢!”
       “不过,有时也写一些苦闷、压抑的诗。你听这首:
       低首空濛里,心随流水喧。
       此生原不乐,未死敢云烦。
       凄断关河影,萧条羁旅魂。
       孤篷秋雨战,诗思倩谁温。
       这首诗是过印度洋时在船上写的,当时阴雨连绵,我在舱里闷得出不来气,想找一个人来谈一谈,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
       方小姐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截断话茬儿:“除了写诗,你还做些什么?”
       汪精卫知道方小姐这时想听的并不是什么带有刺激性的话,而是想更多地知道他的生活情况,便把自己的生活说得平淡而充实:“我还研究古典文学,研究《红楼梦》。在我看来《红楼梦》是一部中国家庭小说。她的成就在于描摹中国之家庭穷形尽相,足与二十四史并驾,而其吐糟粕、涵精华、微言大义、孤怀宏识,则非寻常史家所及。”
       “国家即是一个大家庭,家庭即一个小国家。变革国家组织,必先变更家庭组织。欲变更国家组织,而不变更家庭组织,正如水之无源、木之无根。故今日中国救治之策,第一得变更个人对于家庭之观念。家庭组织以情意合成,还得以情意去感化。所以变更家庭组织之方法以感化为第一义。”
       “《红楼梦》叙人婚姻事多,不祥者多,盖明专制结婚之必无良果。要根除专制婚姻,提倡自由结婚,尤要使人自重爱情。”他似乎不是在高高的塔峰,而是在窄小的讲坛上;好像面对的不是方小姐,而是许许多多的学生、听众,就像当年讲演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要论才情,论人品,论气质,论内在的性格,林妹妹要比宝姐姐强得多。要说两人之间的感情,宝玉和黛玉,远远超过宝钗和宝玉,可是在那样的时代,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
       汪精卫的演讲词把方小姐带进了《红楼梦》的大观园,宝黛爱情的悲剧引起了她的共鸣,不禁叹口气道:“林妹妹人好,宝姐姐命好,林妹妹还是在宝姐姐婚礼的鼓乐声中,凄凄惨惨地死去了!所以说:人的命天注定。人不可和命争。”
       
       汪精卫从方小姐的情绪变化中,听出了她的悲苦,越发想知道她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君瑛,不要骗我,你究竟过得怎么样?”
       方小姐的两眼已含满泪花:“不要问我。只要你过得好,我就高兴;你过得美满,我就幸福。”
       汪精卫扳住她的双肩,两眼紧紧地盯住她的两眼:“求求你,告诉我,这样我心里更是不安,更是痛苦。我想知道,想知道你的一切。”
       她再一次挣脱他的手:“不,你不要问了。”随后抬头望望弯弯的月牙儿:“呀!太晚了,咱们回去吧!”说罢,转身就朝那窄窄的塔梯走去。
       汪精卫回到家,刚一上楼,就闻到一股烧纸或胶片的气味。进屋一看,陈璧君正在烧一张像片;见他进来,下意识地把火碾灭了。
       “是黎仲实的。”陈璧君把烧剩半张的照片递过来。“他死了。”
       汪精卫不相信。“谁说的?”
       陈璧君没言语,只递过来一本杂志。这是一个月以前出版的《星期评论》。汪精卫翻看半天,也没发现有黎仲实死了的消息。陈璧君过来,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首诗:“在这儿呢!”
       汪精卫仔细一看,这是他的同乡朱执信写的《悼黎仲实》:
       人人只晓得时间就是金钱
       到了风刀欲断,
       丝喘犹悬,
       望垂堂纵有千金,
       都买不转百年如电。
       你看四大何曾值一钱,
       虽然糟蹋了事业千秋,
       到底没有卖也,
       这是你光荣的贫贱。
       你也不要再买也,
       这乌龟匆匆几十年。
       你除开了看得破的功名,
       难道有忘不来的恩怨。
       任你享乐怎样凡猥,
       神智怎样颓唐,
       我知道你一会子吐丝缠,
       霎时间抽刀水断,
       你这吐不出忍不来的痛苦,
       都拼拢在你泪涸神枯的两个眼
       你抛弃了将来,
       来保护你的从前。
       汪精卫看罢,低叹一声:“可怜的人,可怜的一生。”说着话,回头看看陈璧君,突然说:“他死了,已经可怜,你为什么还要烧他的照片,留个纪念不好吗?”
       “这……这……”陈璧君半天没有说上话。过了一会儿才说:
       “兆铭,我,我……”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你就说嘛!这吞吞吐吐的,哪还像陈璧君!”
       “我告诉你一件过去的事。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这一两年来,汪精卫一听她提“条件”,就脑袋皮发炸,就要发火,可又无可奈何,到头来,还得屈从她的条件;不然,她就让你不得安宁。听说她又有条件,便皱皱眉头说:“好,我全答应,你说吧。”
       “这件事我要是说出来,第一,你不准责怪我、辱骂我。”
       “不敢!不敢!”
       “第二,我说了以后,你不准记在春秋账上。”
       “不记账,不记账!”
       “第三,我告诉你以后,你不准以此事来攻击我,败坏我的名声,或者以此事为借口,干那些对不住人的事。”
       汪精卫被她这莫名其妙的条件弄糊涂了,可嘴上还是一概地应允:“不敢!不敢!”
       “那我可说了!”
       “说吧,我听着。”
       陈璧君指着那张被烧掉一半的照片说:“这照片,是在日本时我向他要的。那天,是我的20岁生日,他把一枚祖母绿的宝石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上。”说着,她打开首饰盒,拿出一颗闪闪放光的戒指:“就是这一枚。”
       “我高兴极了,就陪他到海边游泳。在海边的石缝里,我们……我们……”她的胖脸红红的说不下去。
       汪精卫先是一怔,很快又沉静下来。
       “后来,在咱们结婚前,我想把这两样东西退还给他,可他失踪了,直到咱们举行婚礼那天才露面。可当时那个场合,他那种状态……”
       汪精卫没动声色,只问了一句:“这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有生以来从未怯过阵的陈璧君,这时驯服得就像淘气的孩子怕挨打似的,嗫嚅地说:“怕你找茬儿迫害他,怕你对我……”
       汪精卫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其实,你根本不必怕。就这件事来看,你们两人谁都没错,只有我错了。你们两人本来是很好的一对儿,当时的人们都这么看,我也这么认为。只有他才真正爱你。我对你并谈不上什么爱,只是一种报答而已。为报答而娶他人之妻,本身就大错而特错。我怎么还能怪你,怪他呢!我倒要求他的在天之灵原谅我对他的夺妻之误呢!”
       “不!不!不是你的错。你爱我,我也爱你。你没有夺他所爱,是咱们自愿结合……”陈璧君急切地纠正着她不愿听到、也最怕听到的话。
       汪精卫停了停,又继续说道:“这类事情要计较起来,是个大事;要是不计较,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就中国的婚姻来讲———”他在屋子的中间停下来,站在那里,就像当年站在讲台上,拉开架势讲了起来:“由于时代、政治、经济、社会、传统等诸多因素影响,婚姻的外在形式和内在类型也千姿百态,各式各样,各有特色,各有各的支撑点和生命线,当然,对贞洁问题的要求也不一样。婚姻的外在形式上,有一夫一妻、一夫多妻、包办婚姻、自由恋爱之分。婚姻的内在类型上讲,又可分为政治型、经济型、感情型,还有凑合型等等。所谓政治型,是指双方出于各自的政治需要结合到一起,其支撑点是共同的政治利益,其生命线是相互利用,如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和亲等都是此类;经济型的则主要是为了达到某种经济目的,获取一定的经济利益而结合,其支撑点就是钱,其生命线就是大家发财;感情型的婚姻,是男女双方志同道合,自愿结合而成的,其支撑点是真挚的爱,其生命线是共同的追求;凑合型则是婚姻的双方出于对异性的需求,而勉强结合的,这种婚姻还没有脱离其原始性,具有很强的动物性,其支撑点就是单纯的性生活,其生命线则是传宗接代。总的看,这几种类型的婚姻,除了感情型的对贞洁一事要求较高之外,其他类型的婚姻,大可不必过于认真。一旦认真起来,反倒会破坏原有的基础,影响双方的即得利益,甚至导致婚姻死亡。”
       汪精卫最后才联系到自己的婚姻,联系到陈璧君所说的“事”:“你我的婚姻,起源于政治风潮,完成于监狱之中。当时,你想在政治上得到一些利益,我亟需有人救援,都出于政治的需要才结合到一起;所以,我们的婚姻属于政治型。当时出于政治原因而结合,今后,也可能出于政治原因而延续。因此,对你所说的那种事,我并不看重,你也不必过于认真。你与黎仲实的事,不说,我不计较,不怪你;说了,我也不计较,也不感激你。”
       陈璧君听了汪精卫这一套“理论联系实际”的讲演,似乎听出了什么,捶胸顿足地说:“不,不对!我和你是志同道合的伴侣,是共同的事业,深厚的感情,把咱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对与黎仲实的这件事,我一直十分懊悔,可这事无法弥补。今天,把这一隐私告诉你,是出于对你的高度信任,是出于一种至高无上的爱。”
       任陈璧君怎么表白,汪精卫总是不动声色,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不计较就是了!”随后,洗洗漱漱,上床打起呼噜来。
       “现在国内好多过去的同志,都来信或写文章骂兆铭软弱投降,说他是袁世凯的干儿子,和北洋政府穿一条裤子。”说着,她又从包儿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方小姐,“你瞧,这封信写得多激烈!”
       自那次铁塔峰上长谈之后,汪精卫几次约方小姐见面,她都没有赴会。几次到她住的那栋花园洋房去找她,都被那个法国籍的女仆挡了驾,说是小姐不在家,外出旅游去了。问去了哪里,几时回来,都回说不知道。
       汪精卫太了解方小姐了,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表现的什么,有什么意向,他都心领神会,就是小姐的脉搏每分钟跳多少次,他不用摸都能知道。虽然有两三年没有在一起了,可通过那几次短短的会面,他还自信能摸得准她的脉搏,对方小姐这几次为什么要爽约要避而不见,他心里像是吞了萤火虫一样透亮。他觉得这时节,方小姐的脉搏慌乱而又软弱无力。越是这样,他就越想马上见到她,捅破蒙在各自心灵上的窗户纸,敞敞快快地谈一谈。
       
       这一天,他又到了方小姐住的花园洋房旁,离得老远,他就下了马车,步行朝那一圈儿花篱笆走去。
       汪精卫在花的围墙外面听到悠扬的琴声,他的心里一动,两眼放光。他虽然不怎么懂得音乐,甚至连一般的简谱都识不得,他却熟悉这首曲子,精通这首曲子。他不仅知道这是肖邦的一首名曲,叫《第一号轮旋曲———献给望·琳德夫人》;甚至做梦都哼出它的旋律。这是方小姐当年借来献给他的,几乎每天都要为他弹上两遍。
       如今,他听到这熟悉的曲子,一颗心儿立即随着那音符跳跃起来,感情随着那优美的旋律飞扬、飘荡,情不自禁地随着悦耳的琴声哼唱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和方小姐在一起的日子,仿佛已坐在方小姐的香闺里。
       他像只蝴蝶,像只蜜蜂飞向花墙,拨开那浓郁郁、翠葱葱、香喷喷的花叶,隔着花篱笆往里望。那琴声是从一楼那个敞开着的六角窗里传出来的。他蹑手蹑脚地绕过篱笆门,悄没声地潜到那扇六角窗下,隔着明亮的玻璃朝里望去,只见方小姐正独自一人坐在琴前弹着、弹着……那张美丽的脸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一眼望去,真比那带露的梨花还好看!
       他再也忍不住了,大步闯进方小姐的闺房,闯到正在弹琴的方小姐面前:“君瑛,你,你还是当年的君瑛,是我心中的太阳!”
       方小姐被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指尖上的音乐戛然而止。她见是汪精卫,先是淡淡一笑,随后便很有礼貌地让他坐到屋角的沙发上,唤人送来香茶,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那么有分寸。等外人退下之后,她才在汪精卫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像是回答汪精卫的话,又像是陈述自己的见解:“从表面上看,我还是当年的方姑娘,可事实上已经不是,也不可能是。你不是也不是当年的兆铭兄了吗?”
       “是这样。表面上我已经不是当年的英俊少年,是变了;可我的心没有变,你的心也没有变!”汪精卫有些激动地说。
       方小姐仍然是淡淡地笑:“有时,我也很怀旧,留恋那段难忘的过去,但,更多的是回忆,是反省。”
       “我们不能只生活在回忆和反省中,需要的是振奋,是进取!”
       方小姐摇摇头:“我反复琢磨过了,现在的我,需要的不是回忆,不是反省,更不是进取,反倒是退却,退得越远越好!我真不该到这里来,真不该见到你,恨不能现在就退到月亮上面去。”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说?”汪精卫站了起来。
       “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方小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不低,可心头却软得不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油然而生,在眼里含了半天的眼泪险些落了出来。
       “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明白。”汪精卫用迷茫的眼睛望着她。
       他第一次这样看着她,他觉得她的脉搏越发地乱了,乱得他都无法理解了!
       方小姐抹去脸上的眼泪:“道理不是明摆着吗?你有一个温暖的家,有妻子,有孩子,多么好的一个家呀!我真的很羡慕你呢!”她说这话时,心里是酸酸的,可说出来却是甜甜的。“汪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比我强得多。看得出来,她是很爱你的。”
       他摆摆手,不让方小姐再说下去:“别说了,我真想哭。你的心我明白。对于结婚,西方人有两种说法,英国人说:‘结婚仿佛是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儿想住进去,笼子内的鸟儿又想飞出来。’法国人的说法是:‘结婚像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我和她的婚姻与别人的不同,我并没有想往这桩婚姻里冲,更不想住进去,是她强拉我进去的。她的确很了不起,是个超凡的女人;可我需要的是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贤内助,不是叱咤风云的女王,也不是政治、生活上的代理人。夫妻之间要紧的是情感的交流、共融,而不能是指挥、代办、管制。”
       “汪夫人不是很爱你吗?”
       汪精卫点点头:“是很爱,可她爱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有可能成为‘国家之大器’,可能掌握一定的权力。她的爱,真好比是一把烙铁,热起来给你留下的是创伤,凉起来令你不寒而栗。再说,爱情婚姻是双方的事,不是哪一方真爱,或者爱得热烈,就能成就婚姻。我们的婚姻实在是我的一念之差,由她强加在我头上的。”
       “不要说得这么悲观,你们毕竟有过共同的事业,共同的语言,是天下皆知的革命伴侣,是合理合法的夫妻。”方小姐强忍辛酸劝他。
       汪精卫反驳说:“婚姻,正常的婚姻是以感情为基础的,理和法都是为维护、保护这种感情的。在婚姻问题上,合乎于情的理和法,是正常的,我们应当遵守;不合于情的,则是扼杀人性,扼杀感情的锁链,就应该冲破。”
       方小姐似乎并不反对汪精卫的说法,可仍然不愿跨过雷池一步。她低头揉弄着衣襟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该……”
       “不该怎样?”汪精卫见原来和他无论什么话题都能谈到一起的方小姐,今天尽说些心里明白,嘴上糊涂,心口不一的话,不禁有些激动起来:“难道我不该有追求真正爱情的权力?我就应该被那无形的锁链捆绑一辈子,就得在那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面前受一辈子折磨?你,你就忍心看着我受她的折磨?”
       方小姐的头垂得更低了:“别,别这样说。反正,反正我不能从孩子身边赶走妈妈。我不能,我不忍心!”方小姐轻轻地抽泣起来:“我真不该再见到你。我真想马上就离开这里,回到尼姑庵里去。”
       汪精卫的火气被方小姐的泪水浇灭了。他丧气地坐回到沙发上,像对方小姐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这几年,我活得实在太累了,成天地奔波忙碌为别人,为天下人,可到头来,连一个理解我的人都没有。我实在太累了,想找一个安宁的地方歇一歇,想找个知心的人聊一聊,可我找不到。我孤独,我苦闷,我悲伤,我心里头憋得慌!”汪精卫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我原来,还可以在心里默默地对你说,对你诉,偷偷地对你哭,可你,你又要离我而去,从我心里飞走,到那时,我想喊,想诉,想哭,对象在哪里?我又去对谁说?”
       方小姐被他近乎失去理智的癫狂样子惊呆了,一个劲儿地说:“不要,不要这样。我不敢,我怕。”
       汪精卫似乎冷静了许多:“君瑛,我是爱你的,也知道你同样爱着我,可是,这可恶的现实竟无情地把我们……”
       汪精卫时而冷静,时而冲动,使方小姐大为吃惊,在她心里,他的形象始终是英俊儒雅,干练凝重的,可眼前的兆铭兄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你,你不是,不是当年的你了。”
       “对,我的确不是当年的我。那时候,我有事业、有理想,有情、有爱,有寄托、有安慰。现在,现在,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那时,我心里热,热得发狂;现在,我心寒,寒得打颤。”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安静点儿,兆铭兄。”方小姐在求他了。
       “你就让我说,让我全说出来,也好各进庵庙,各自修行。”
       方小姐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哭了起来:“难道你今天就是为告诉我这话的吗?”
       汪精卫冷静下来,深为刚才自己的失态而懊悔,喃喃地说:“只是为你总躲着我,感到委屈;只是怕你才到我身边又……只是恨你软弱得不敢……不敢接受当初被人夺走现在想回归的爱人!”
       方小姐抹一把眼泪,像是在与他争辩,又像是表达自己对他的深深爱恋,顺口念出两句古诗来:“人间多少双飞侣,未必如侬切念君。”
       汪精卫从这诗中听出了真情,拉住方小姐的手说:“你的心我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仅仅停留在‘切念’上?为什么不大胆地去追求?为什么不……”
       方小姐那颗刚冷却的心又被汪精卫给烘热了,顺势靠到汪精卫的怀里。“为什么?”
       “何不像嫦娥奔月那样双双飞去,飞到只有咱俩,只有爱的天宫。”
       
       “你是说私奔?”方小姐听了汪精卫的话,在他的怀里依偎得更亲昵了。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伤心地说:“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是前世注定的事,我们已经错过了姻缘。”
       汪精卫把她拥得更紧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上天入地,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方小姐用纤细的小手堵住了他的嘴:“不要你说这些。”说着,她挣出汪精卫的怀抱,依然深情地说:“寄托爱情,最宝贵的在于精神,不只局限于身体。此情贵在能天长地久地相知相爱,又岂在朝朝暮暮共枕厮守?”
       “那……那……”
       “还是你出狱后,去看我时那句话。”
       汪精卫听到这里,两眼发亮,和上方小姐的话音,与她异口同声说:“永远想念我———”
       从此,这对旧情人,在异国他乡又开始了精神恋爱。汪精卫似乎也有所振奋,开始投身社会事业,观察法国国内斗争情况,先后写了《牺牲之变义》、《吾人对于国家之观念》、《吾人对国家之责任》、《人类之共存》等文章,也写了一些感情诗,更多的时间依然是流连于山水园林风花雪月之间,写诗作赋;沉浸在与方小姐谈情说爱之中。清晨、日暮、正午、傍晚,方小姐的香闺里,别墅周围的丛林中,门前的小河边,埃菲尔铁塔上,凡尔赛宫中,塞纳河畔,凯旋门下……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这一天,方小姐正在钢琴前弹着肖邦奉献给望·琳德夫人,她献给汪精卫的《第一轮旋曲———献给望·琳德夫人》。女仆进来通报说:汪先生的夫人———陈小姐来见。
       这一通报,方小姐心里一怔。她和陈璧君见过几面,并没有什么交往,只是听汪精卫说她像只雌老虎,具体是怎样一个人,她并不摸底细。今天她突然来访,真是祸福难料。她把客人让进客厅,客套一阵之后,忐忑不安地坐到客人的对面,口里说一些没盐没醋的话应付着。一双眼睛不住地在客人的脸上搜寻着每一个表情、眼神,想尽快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汪精卫出国以后,国内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情。袁世凯骗取了大总统职位之后,拒绝实行《临时约法》,排挤和镇压革命党人。1913年3月,公然派人在上海沪宁车站暗杀了坚持约法、反对袁世凯专权的革命党人宋教仁。4月26日,不惜出卖国家权益,向英、法、德、日、俄五国借了2500万英镑,名为“善后”,实则准备内战。6月,孙中山等人发动“二次革命”,在袁世凯的血腥镇压下,惨遭失败。12月9日,袁世凯公然推翻共和制,复辟称帝,结果在护国运动中羞愤毙命。袁世凯死了之后,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实权落入北洋军阀段祺瑞手中,这个北洋军阀头子和袁世凯一脉相承,对内拒不执行《临时约法》,对外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孙中山于1917年7月成立护法军政府,再次发动护法运动,终因内部矛盾激烈,政令不一而流产,随之而来的又是张勋复辟。1919年又发生了“五四”运动。总之,在那几年中,国内政局动荡不定,总统换了一个又一个,革命搞了一次又一次,政潮迭起,形势多变。孙中山、胡汉民、朱执信等革命党人,多次来电要汪精卫回国参加斗争,他都以“民国之初与袁世凯及手下诸人私人关系甚好,不愿兵戎相见,出国前曾经发誓,退出政坛,奉行六不主义”等为借口,推推拖拖拒不回国。这期间,他虽也曾几次回国参与革命活动,但多是蜻蜓点水式地来去匆匆。时至1920年底,孙中山回到广东重新组织军政府,继续北伐护法,汪精卫收到孙中山召他回国的电报后,仍是犹犹豫豫,不想回国。陈璧君死说活劝,他就是不肯应召回国。陈璧君没法儿,就想找曾和她有过几面之交的曾醒和方小姐助她一臂之力。
       陈璧君把孙中山给汪精卫的电报拿出来说:“方小姐,你也听说了吧,眼下孙中山先生在广州重新组织军政府,继续北伐护法。”
       陈璧君摇摇手中的电报说:“这不,孙中山先生来电召兆铭回国参加斗争,可他犹犹豫豫不肯上路。”前几天,汪精卫到方小姐的闺房中闲谈的时候,和她说过护法运动,说过孙中山召他回国的事,流露出不肯应召的意思。由于她对国内情况知道得太少,没有及时劝他上路;今天听到璧君这么一讲,不禁有些后悔,恨不能马上就去找汪精卫,让他马上回国参加斗争。
       “现在,军政府已经成立,孙先生虽然给他留着席位,可他总耽误着,万一要是像上次护法运动那样,让军阀把位子抢了去,革命又要流产。”
       “还有,现在国内好多过去的同志,都来信或写文章骂兆铭软弱投降,说他是袁世凯的干儿子,和北洋政府穿一条裤子。”说着,她又从包儿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方小姐,“你瞧,这封信写得多激烈!”
       方小姐接过信,低头看起来:“……孙先生在颠踬困厄中愈挫愈奋,再蹶再兴,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既然不是作隐君子的人,为何自命清高,远避欧洲过那逃遁隐居生活?为何迟迟不肯归国?……实际上是过份的贪婪。既然吃众人做成的饭,穿众人做成的衣,住众人做成的房子,就应该为众人做事。”
       “这是兆铭的同乡、同学、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孙先生的得力助手朱执信先生写来的。”
       方小姐看完这封信和孙中山给汪精卫的电报,越发觉得有责任力劝汪精卫立即回国。于是,没有和嫂嫂商量,就满口答应陈璧君,一定全力帮她的忙。
       这一天,汪精卫和方君瑛又见面了,在她住处前的小河边,一抹残阳把清亮清亮的河水照得火一样红。河面上,一群雪白的鸭子在戏水;半空里,一只只蜻蜓在追逐游戏。他们沿着弯弯的河岸漫步走着,河水里一对红色的倒影随着他们的脚步,缓缓地向前漂动。
       汪精卫显得格外高兴,因为这是他们在异国重逢以来,方君瑛第一次约他会面。他望着水中飘动的人影,激动地说:“我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的美,格外的红;这河水好像也比往日清亮,清亮得惹人爱。”
       方君瑛望着眼前的景色似乎也有同感:“是啊,作首诗吧!”
       身临美景,佳人相伴,汪精卫兴致更高,不禁诗兴大发,顺口吟出一首七言绝句:
       萧瑟郊原芦荻风,予怀渺渺淡烟中。
       斜阳入地无消息,惟见余霞一抹红。
       方小姐听罢,拍手赞道:“好诗,好诗,好一幅田园晚霞图!”
       赞到这里,她忽然话一转:“就把她留给我,留给这个地方作个纪念吧!”
       “怎么?你要走?”汪精卫十分敏感地问。
       “不是我要走,是你该走了。”
       “为什么?”
       “昨天尊夫人陈小姐来找过我。”
       “什么?”方小姐一提陈璧君,犹如半空里突然炸响一声雷,差点把他震昏了,腿下一软,一个趔趄,险些跌到河里去。“她,她来找你干什么?”
       方小姐一把扶住汪精卫,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把你吓的!她来找我,是求我帮忙。”
       “她求你帮忙?”汪精卫被方小姐说糊涂了。
       “对!她求我帮助劝劝你。”
       “劝我何来?”
       “劝你应召回国。”
       汪精卫听到这里,一颗心儿重新放下来,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方小姐:“你的意思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汪精卫点点头,可又摇摇头:“是啊,作为一个人,谁能不怀念自己的故国、故乡、故人呢?可咱们的故国,真有些让人……唉!”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吟出了他近日的诗作:
       修竹三竿小阁前,平台一角屋西偏。
       园荒知为耰锄弃,地僻应无烽火传。
       宿雾初阳凉似月,回风斜雨荡如烟。
       秋来未便悲摇落,却为黄花一怅然。
       下帷长日未窥园,偶趁秋晴出郭门。
       风景不殊空太息,江山如此更何言。
       残阳在地林鸦乱,废垒无人野兔尊。
       欲上危楼还却步,怕将病眼望中原。
       
       汪精卫吟罢,又是连连摇头叹气。
       方小姐看他那样子,接口说:“咱们祖国贫穷落后,破败不堪,可我们作为炎黄子孙,眼下需要的不是叹气、哀伤,是要投身到改造、建设她的实际斗争中去!”
       汪精卫还是摇头叹气:“你说的这话很对,这几年,我也曾回国参加二次革命、护法运动,我得出一个结论:道理好讲,事难成啊!”他感慨地说;“在这个时期,革命运动所受的压迫,所遇的障碍,比民国成立以前,困难何止倍蓰。在这顿挫时期中,革命党人宛如孤军入了重围,除了力战而死的,能保存他的革命人格之外,其余或是溃围而去,落荒而走;或是屈了双膝,向敌人投降;能坚持着革命旗帜,始终不变的只有一个孙中山先生和他的少数信徒。”
       方小姐见他对国内形势如此悲观,便说:“国内形势是很纷乱,军阀割据,各占一方,派系林立,尔虞我诈,可越是这样,越需要我们党人去拨乱反正,兴利除弊。你曾经是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多年追随其左右,现国内革命斗争需要你,孙先生需要你,应召回国吧!”方小姐简直在央求他。
       他仍然摇头叹气:“孙中山去年曾说过: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我乃一文弱书生,与其混进政治舞台,还不如本吾所学,干一切实改良社会风气的工作来得有益。”
       方小姐听了汪精卫的这些话,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兆铭,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国内天下大乱,点点滴滴的社会改良,岂不是以杯中之水,救车薪之火?你这是逃避,是怯懦,是怕死,是自私!”方小姐有些生气了:“朱执信先生骂你是逃遁的隐君子,骂你是极度的贪婪,我看骂得好,骂得对!真想不到当年能写出‘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诗句的英雄,如今,竟变成了逃遁的、怕死的隐君子;当初到现在,我一直在为能与当时的你、英雄的你做知心朋友而自豪,可现在,我真有点为认识现在的你、极度贪婪的你而羞愧!”方小姐说罢,猫腰拾起一块石头,使劲投向清亮亮的小河,咚的一声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直惊得河里的鸭子呱呱乱叫着游走了。自汪精卫认识方小姐以来,她始终温柔贤淑、安详文静的,在他面前大声说话的时候都不多。他真不敢相信,方小姐能说出这句句如刀似剑,字字如钉似针的话来。可她不但说了,而且说得像连珠炮,直说得他耳热脸红,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才好。
       汪精卫望着小河里那溅起来又落下去的浪花,心里掀起了层层涟漪,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我真有点舍不得眼前这种不似陶渊明,胜过陶渊明的生活,还有,还有我心中的太阳。”
       方小姐听他这么说,心里更加有气:“你要是那种沉湎于‘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角色,我宁愿马上就投河淹死在你面前。”说着,就朝河里走去。
       汪精卫急忙拉住地:“慢来,慢来。大丈夫本当效死疆场,岂能让你这红颜女子为我去死?”
       方小姐的两脚仍然站在水里:“这么说,你愿意应召回国了?”
       “我愿意。”
       方小姐走上岸来:“这才像我心中的英雄。诸多志士仁人效命疆场,抛头洒血在所不惜,曾是英雄的汪兆铭岂能留连于花前月下,儿女情长,岂可缠绵于石榴裙下?”
       汪精卫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水中的鱼儿,想心事。
       “几时动身?”方小姐追问。
       汪精卫似乎下定了决心,用手理理滑下来的头发,挺挺胸说:“明天就走。”
       一听这话,方小姐倒觉得突然,一股恋恋不舍之情油然而生,不自觉地往汪精卫身边靠了靠,把浑圆的肩头,依靠到他的胸膛上:“你去吧!我会像以前一样地想念你!”
       红红的太阳早已下山去了,弯弯的月牙儿爬上树梢儿。他俩漫步在弯弯曲曲的小河边,两颗心儿咚咚地跳着,跳的是一个点;四条腿好像听的是一个口令,迈得是那么一致,那么协调。他们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心事,又好像肚子里的话全都说完了,好静啊,耳朵里只有“哗啦啦”的小河流水声和“叽叽叽”的秋虫鸣叫声。
       月儿爬上中天,草儿睡了,树儿睡了,秋虫也睡了,只有小河在不停地流淌,只有他俩在河边徜徉。
       她终于打破了美好的沉静:“今天的月亮真好看,是那么弯,那么清,那么亮。”
       “不,今天的太阳最好看,是那么圆,那么红,那么暖。”
       “再给我作首诗吧!”方小姐的两眼像是两弯月亮,深情地照着汪精卫。
       汪精卫望着天上的新月、地上的情人,想想刚才的争论,灵感如潮:
       十年相约共灯光,一夜西风断雁行。
       片语临歧君记取,愿将刚胆压柔肠。
       方小姐连声赞叹:“好诗,好诗!这首留下咱们共勉,才来时你顺口流出来的那一首,你带走,带到大西洋去!”
        (下部下期一次载完)
       《汪精卫和他的情人们》(下)内容简介:
       汪精卫从法国回到广州,不久,即成为国民党中央的核心领导人;孙中山逝世后,更是坐上了国民政府主席的金交椅。这期间,汪精卫将情人方君瑛从法国召回,陈璧君窥破奸情后,大闹执信中学,方君瑛羞愤自尽,汪陈感情几近破裂。随后,一酷似方君瑛的女子,进入汪的情感生活,妒妇陈璧君一夜之间,将其从汪的身边蒸发了……政治上渐渐得势的蒋介石,派杀手在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合影场上,险些结果了汪的性命,汪与陈遂重又结为一体。病愈后的汪精卫,看着登上权力巅峰的蒋介石,心怀不满,在陈璧君等人的怂恿下,叛国出逃,并在南京成立了汪伪政府。陈璧君这时愈发骄横恣肆,一位苦苦单恋汪精卫20多年的女子,连汪的面也没见上一次,即被陈逼得投海自尽;最具戏剧性的是曾被陈璧君蒸发了的女子,竟神秘再次现身,汪公开与之姘居,但在汪客死日本后的第二天,这个女子再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