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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无岸之河
作者:葛 亮

《收获》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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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重庆是叫李重庆,他不是个四川人。对于这一点,他已经懒得解释了。他生下来那天,恰好是他爷爷的六十大寿。祖孙俩的生日可以一锅烩,大伯说完,就给他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觉得,从起名字开始,这个世界对待他就欠严肃。
       李重庆三十岁上认识了叶添添。他说他不喜欢她这个名字,无论从音韵还是意境,都好像个交际花。
       叶添添就好脾气地一笑。那时候她真是个好姑娘,人好,生得也是有前有后,有头有脸。
       李重庆收拾了一下,拎起叶添添为他准备好的东西,去看他的博士导师。
       去看导师要穿过整个大学教学区。导师住在医学院特护区的专家病房里,五年了。五年前导师中了一次风,后来大病小病接踵而至。开始他自己倒不在意,校方却慌了神,把他关在专家病房里不给出来了。
       老先生何曾耐过这样的寂寞,对学校领导抱怨说这样的生活要淡出个鸟来,老头不怕文山会海,就怕整天关着门听不见人说话。校方有自己的道理,说:“您老对自己不仔细。我们却不敢拿您的身体开玩笑。我们要对您负责,要对学校的声望负责。”这个帽子一戴,唬得老先生不言语了。
       大学尽了人事,老先生自己却知了天命,在特级护理下一天天地垮了下来。就是近两年,竟然已经下了五次病危通知。李重庆推开门,看见师母倚着床在看《参考消息》,导师躺在床上打点滴,刚刚做过透析,还没缓过劲儿来。看见李重庆,眼睛转了一转,眉头舒展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师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说人都快要去了,还买这些给谁吃。他们买,是他们形式主义,你还凑什么热闹,说着说着,就摘下老花镜来擦眼角。
       导师是“国宝”兼“校宝”级的人物,李重庆就想这被人供起来的滋味也太难受。老先生前些年还可以在中国振臂一呼。这就是学术地位,大学看重的也就是这个,就好比季羡林在北大,吴宓在清华。岁数不饶人,成果是出不了什么了。可只要他们在一天,就还是学校的血肉。他们一倒下去,这些大学的名牌就好像硬汉子脱了水,没有底气了。
       师母给李重庆削着谁送来的苹果,边和他聊些闲话,导师却是开不了口的。李重庆有些伤心,想前些年来看他,老头还发发少年狂,大声问他,绳子带来了没,绳子带来了没。李重庆就笑他老顽童,因为他说与其牺牲在高压氧舱里,不如一根绳子一了百了算了。师母就呵斥他,说“文革”都挺过来了,现在说这种丧气话。李重庆跟着说就是就是。他虽是导师的学生,岁数却隔了辈,彼此言语上就有些爷孙间的放肆和不拘。还有一层,李重庆是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确实是他时时引以为豪又令旁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当年李重庆上研究生前在期刊上发了篇论文,老先生偶然看见大为赞赏,就对系里说,我也快教不动了,最后一个,就是这孩子了。可是,李重庆那时候是不太情愿的,因为老先生能在学术界站稳脚跟,靠的是他起家的苏俄文学和形式主义文论研究,都是些过时的东西。还是系领导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勉强答应下来,算是配合了老先生钦点关门弟子的一段佳话。
       后来,李重庆确是庆幸跟了这么一位博士导师。倒不光是留校后评职称什么的系里一直给他开绿灯,而是他的确从老先生身上学到了东西。先生是真正经历了风雨的人,从西南联大求学一路走下来,该参透的参透,该扬弃的扬弃。到了李重庆跟他的时候,真的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学。他对李重庆又是对孙儿般宠爱的,所以言传身教,不遗余力。几年下来,李重庆自己都感到有些世事练达皆文章的意思,自觉少走了不少弯路。
       导师最看重的大师兄去了南方一所高校做系主任。学生里坚持逢年过节去看导师的就是李重庆一人。同门兼同事大林常常笑他是孝子贤孙,他听是听着,去还是要去。学校自然还是照顾得极周到,但师母说那始终是官方立场,不贴心的。
       李重庆安慰了一会儿师母,又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说了几个他在幼儿园闹的笑话。师母的脸色就有些好起来。说小宝都长这么大了,下次抱他来给太爷爷高兴高兴。李重庆就也在心里笑,想儿子百日时摆酒,导师来了自封是太爷爷然后自说白话跑到上座去坐,叶添添还有些小不痛快,说他倚老卖老。正想着,突然师母话锋一转,说,谁知道下次来了人还在不在了,说完眼圈又红了。李重庆唬得赶紧岔开话题安抚她。终于要走了,师母把床头柜里大家送的进口奶粉一罐罐全收拾出来,硬是让李重庆带走给儿子喝去。
       二
       物质生活。
       李重庆又坐在这里了,面前是一杯茶。茶叶在白陶的杯子里轻轻地旋转,时间也缓慢地流了过去。
       李重庆忘记什么时候这里有了一间茶社。大林第尸次带他来的肘候,他在门口怔了好几秒钟,使劲回忆这里以前是间什么铺子,卖油条还是租影碟的。他问大林,大林就有些不耐烦,说发什么思古之幽情,里面的世界很精彩。
       里面的世界笼罩在浅紫色的灯光里,迎着门的,是杜拉斯巨大的黑白照。年迈的杜拉斯,饱受摧残的容颜,被千人万人爱戴着。她的左下方,却有另一双眼睛,巴索里尼。同样是一张著名的照片,对着一众浮生邪邪地放任地笑。笑得太放任,有了喧宾夺主的意思。李重庆终于在杜拉斯的周围,找到了亨利·米勒,大岛渚,然后是三浦绫子。全都是黑白基调,刻意做旧了,全都像是纪录片上匆匆截取下来的一瞬。这一瞬间也都仿佛是庄严肃穆,充满历史感的。李重庆感到空气中有人对他狡黠地一笑,因为他意会了,他闻到了淡淡的学院派的色情味道。
       他们坐定了,有女服务生过来,谦恭地问他们喝什么。她上着银灰色的蝶妆,却又是黑色的唇。这些始终是另类的,先前的谦恭露出了倨傲的实质。远处的背投电视阴阴地放着些声响。李重庆望过去,是《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他在家里放过,没看完。因为脏,色情在其次,脏得叶添添吃不下饭去。可是,这些脏脏的影像,在这里忽而和谐了,透出了沉郁的,甚至精致的底色。
       李重庆暗暗地吃惊着,这时感到大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看,老板娘。大林指着左边的台。他只看到些身形的片段,因为中间隔了镂花的博古架。但是传来些女人的笑声,絮絮的,有些微微狎昵的,带着些私情的口气。没待他看仔细,有个身影起来,朝他们这边来了。这回他看清了,是个穿着黑色的唐装的女人,其实还是个女孩子,神情和风度却是女人的了。大林说,她叫余果。
       李重庆是第三次来这里。余果对他始终不算热烈,当然,是相较于对其他的男人。他从旁人那里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本职是本市音乐电台的主持人,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这茶社是她的一个仰慕者投的资。还有,她算是李重庆的校友,也在他的大学里读过,没有读完。
       李重庆性情是好,来了,坐下喝茶。不说一句话,他就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下去,心里也知着足。第一次以后,再来,不待他点,余果知道叫人送过来一壶冻顶乌龙,摆在他桌上。
       偶尔地,余果也会朝他这边看过来,对他微微地笑一笑。在旁人看来,这笑到底是世故的,是为了应景和敷衍。可于李重庆,却有了贴心的意味。每每想到这里,李重庆有些自嘲,内里却是暖的。
       这时的余果,靠着窗子站着,眼神散着。李重庆看她抽出一支烟来,按下打火机,却没有点着。再按下去,动作就带了一点狠,不复优雅了,却依旧没有点燃。她是有些烦躁了,李重庆也无端地跟着焦急起来。
       
       他深深地呷下一口茶去,神也走了,却听见手机响了起来。
       是叶添添的电话。
       三
       从茶社走出来,天有些擦黑了。李重庆就紧起脚步,叶添添在电话里说,今天晚上要去上课,让他去接儿子。
       这是叶添添报的第四个培训班,都是为了专业认证的资格考试。前几个已经让李重庆感到眼花缭乱,什么SOA,ACCA,LCCI。叶添添说这些都是下次竞争的筹码,多多益善。这话说得理智,但在旁人眼里,却好像考试考出了瘾。
       李重庆也不记得自己的老婆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再接再厉的女人。这次公司升了三个部门经理,又没有她。她在这个主管的位上原地踏步了三年了。说再不升就跳槽,说偏不信,女人头上有什么transparent ceiling。李重庆就息事宁人地笑,说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事业吧,我在家相妇教子。
       李重庆到了幼儿园跟前,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从边门进去,心里有些不踏实。在他眼里,整个幼儿园是大而无当的。据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德国犹太人的产业,整个布局生硬而简练,恢宏却有些缺乏生气。
       幼儿园有个同样缺乏生气的名字,叫做机关附幼。这却是它的过人之处,它的不平凡除了它号称拥有全市最好的师资以外,还在于它的入托原则,要求人园者为局级以上干部的子弟。李重庆当时觉得有些荒唐,想官本位的遗毒真是无孔不入。
       对于孩子入托,李重庆本来就抱着随遇而安的原则。或者就近入托,或者现在市场开放了,有些私人办的国际或者是双语幼儿园,花些钱为孩子办个全托,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叶添添却没有这么乐观,那天她攥着机关附幼的入托申请表,脸上不知同谁较着劲。突然一句,我们的孩子要输在起跑线上了。李重庆你们家是工人阶级也就算了。我爸倒好只差了半级,为什么是个副局呢?
       李重庆就说,太太,别那么忧心忡忡的。好歹我们的家庭结构是大学老师加白领,就算不去幼儿园,耳濡目染,料想孩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叶添添早有话等着他,说那怎么行,还有什么双语幼儿园,那都是暴发户的小孩去的地方。不能对不起自个的儿子,我一定要想办法。
       说到这里李重庆就有些烦了,他每到这种时候就不言语,让女人自己去折腾吧。
       叶添添到底是有办法的,因为她找到了父亲的老战友,说叔叔你看着我长大的,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李重庆走到中二班的门口,发现教室已经空了。有个年纪很轻的老师在弹钢琴。看到李重庆,就站起身来。说您是李子木的家长吧,李子木被外公接走了。她讲到这里,竟有些歉意似的,说李子木今天和别的小朋友闹矛盾……闹得很厉害。我们想通知家长,家里没有人。
       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您的手机关机了。
       李重庆想起来,去医院的时候,怕吵了导师,关了机。
       那,我儿子现在在哪里?在外公家,被外公接走了。李重庆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已经很不着调,有些难为情地看了一眼老师。老师口气温婉地接着对他说,孩子小,况且我看他没有什么错,别太为难他。我不多说了,你们是知识分子家庭,懂得怎么教育孩子。
       儿子看到李重庆的时候,到底神色有些紧张。岳父在接电话,看出是有些赔笑脸的。那边搁下电话,岳母有些不屑地说,为了小孩子的事情,电话追到家里来,有什么意思。到底农民出身,没什么气量。见李重庆愣着,就说重庆你不要怪小宝。接着就说了遍事情的经过。有个孩子欺负一个在医院化疗过的小女孩。小女孩头发全掉了,他就有些侮辱性的话,还动手动脚。儿子气不过,就揍了那孩子一顿,却又没分寸,把人家打出血来了。偏偏这孩子是市里一个厅长的孙子,他爷爷和岳父是一个系统,刚刚就是打电话讨说法来了,无非是些要对孩子严加管教之类的话。岳母临了加了一句,那孩子平日里就跋扈得很,也是仗势欺人。
       李重庆正不知说什么,儿子却蹦了出来,说,他打黄小丽,骂她是秃子,还咬我。外婆说了,他这是仗势欺人。儿子迅速地引用了对他有用的舆论,让大人们都有些吃惊。
       不听外公的话;还狡辩。李重庆忍不住,重重在儿子背后拍了一巴掌,儿子愣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声不吭。有眼泪落下来,小家伙抬起胳膊,用袖口狠狠抹了一下,又扬起头,眼睛仍然定定地看着他。
       外公倒是笑了,小伙子,有骨气,像你姥爷。
       外婆叹了口气,把小家伙揽进怀里,又回转过头,对外公大起嗓子说,你还笑。
       老两口就都开始有些反省。一个说,早知道,孙子要上机关幼儿园,索性把官做大些,我参加革命不比他晚。另一个就说谁叫你这么早退下来,说什么让贤让贤,让贤让得孙子重点幼儿园都差点上不了。当时也就是添添支持你,现在好了,还不是自己的孩子吃亏。
       大家心里都有些事情,晚饭就吃得潦草。
       临走时岳母跟着送出门来,想要说什么,终究也没说。
       巴士车上空荡荡的,李重庆心里也发着空。儿子仍然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过了一会,他突然问,爸爸;洪波和我还有黄小丽是不是不平等。
       李重庆心里揪了一下。平等,儿子才五岁,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李重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自己背大段的《社会契约论》给儿子听么,也许他听不懂,也不想听。儿子早熟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犯了错,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让事实教育他。可是事实能教给自己儿子的,是什么呢?
       李重庆没有说活,心疼地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摸到儿子后脑勺上的一块突起。那是块反骨,和自己一样。
       四
       经过半个月的艰苦卓绝,这天叶添添总算又捱过了一门考试。李重庆觉得应该给老婆好好补一下,就亲自下了厨。炉子上正煲着一道佛跳墙,他一面看着火,一面偷着看几眼电视上正放着的卡通《史努比》。
       儿子正全神贯注,李重庆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可以和儿子分享的东西。他也喜欢史努比气定神闲的自信模样,他的主人查理·布朗就只会一唱三叹“Cood grief”。他很细心地查找了史努比的品种,米格鲁猎兔犬。他也打听了价钱,想也许可以在儿子明年生日时候给他一个惊喜,独生子女,毕竟太寂寞了。不过听说这种狗其实非常吵闹,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时候听到旋钥匙的声音,叶添添进来了。李重庆迎上去,笑着说欢迎太太凯旋。叶添添把自己摊在沙发里,李重庆拿来拖鞋给她换上。她却皱了眉头,说怎么也是个大学教授,别搞得跟个老妈子似的。又远远对儿子喊,李子木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别整天盯着卡通片。给你买的学前ABC你看了多少。整天就想着玩,你知道现在社会竞争多激烈么。
       李重庆就想,看来老婆出师未捷。
       叶添添晚饭吃得很少,佛跳墙都没有动。李重庆收拾了碗筷,看到叶添添已经坐在计算机跟前,快速地敲动着键盘,手边上是厚厚一摞报表。李重庆就有些心疼,知道老婆又把公司的活带到家里做了。
       李重庆把自己的东西拿到客厅里来,先是翻了翻大林赠来的一本书,书名有趣,叫《文坛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仔细一看,也无非是文人互相叫板的大杂烩。他终于有些不耐烦,搁到一边去。这些年,大林编这类书有了心得,这样下去,著作等身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在沙发上养了一会神,李重庆突然记起有个杂志的专栏向他约稿的事情,虽是人情,却也拖欠了好久的。老婆在用计算机,他就摊开稿纸来写,写着写着感觉出来了,竟有些汪洋恣肆的意思。也不管人家专栏的篇幅限制,洋洋洒洒了许多文字。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李重庆发现书房的灯熄灭了。卧室的床头灯亮着,但调到了最暗,是明暗之间隐晦的间歇,像一个似是而非的暗示。
       李重庆轻轻走过去。叶添添卧着,给他一个完整的背影。她的头发在枕上铺张开来,浓黑地缠绕着。另一些落到了肩上,随着呼吸起伏,又悄悄地和睡衣的墨绿色融成了一片。这件丝质的睡衣,是最言简意赅的款式。叶添添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过了三十岁就舍弃了所有带蕾丝边的可有可无的修饰。
       在这个年纪,叶添添还是很美的。可她的美是一种无关风情的东西,少了柔软的质地和温度。
       李重庆有个不好启齿的念头,希望叶添添的性情能够稍稍放浪一些,就像她的名字,能够稍稍不规范些。是的,她太中规中矩了。
       这时候夜风隔了窗帘吹进来,吹得墨绿色的睡衣起了许多涟漪,叶添添的身体也波动起来。李重庆的心也被一点点地吹皱了,他有些兴奋,又欣喜地压制了,朝浴室走过去。
       擦着身上的水,他对着镜子欣赏和挑剔自己,一边酝酿着,神往着。他上床,叶添添没有变换姿势,就这样背对着他。他俯下身去,抚摸了她的头发,然后沿着她身体的曲线,缓缓地温存地一路抚摸下去。他听到她的呼吸不那么均匀了,他开始拨弄着她肩上的搭带,要把手深入到她的睡衣里去。这时候他听到叶添添的声音,睡吧,明天董事局例会,老板要我列席记录。这声音是坚决的,几乎听不出睡意。
       李重庆的手弹起来,在空中停住了,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转过身,觉得自己的欲望好像突然从嘴里吐出的香口胶,在黏腻中冷却下来。
       他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叶添添,拧开台灯,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烟,点燃,随即又掐灭,把灯关上了。
       五
       今天余果穿了鼠灰色的短袄,“湘夫人”的设计。是真的有些短,腕子上的几只银镯子全都藏不住了,叮叮铛铛地往下落。袄子的颜色也太沉着,不过李重庆算是有些了解余果了。她的外表不张扬,是因为她的时尚有底气。
       生意很清淡,余果自己送了茶来,在李重庆对面坐下。
       今天没有课么?嗯。李重庆低低地回答了,看出她其实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镯子被她的手指挑逗着,在腕上旋转着,好像有道光斑在缓缓地爬行。李重庆呷了口茶,觉出了彼此间的僵持,心存芥蒂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于是找些话来说,你的茶社不妨改个名字。余果笑了。
       你看,可以叫戈登花园广场46号,你这里多的是文人雅士。李重庆本想开个形而上的玩笑,结果自己先发现了其中的乏味。余果倒是领情的,说也好啊,不过我做弗吉尼亚,谁来扮范奈莎。再者真叫了这么个饶舌的名字,像你这样闷声不吭的,早像韦利似的,被赶出去了。
       现在这个小资的名字,的确是流俗了。不如叫春来茶馆好些,到底还是国粹好。摆开八仙桌,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她轻轻地唱,却做了个极其夸张的手势,把他逗笑了。
       你知道么,阿庆嫂是我的偶像。沙家浜里的男人,好人坏人,没有阿庆嫂搞不定的。这时候的余果,真正是孩子气了。她握紧了拳头,有些昂扬地说,不过,比起阿庆嫂的时候,对敌斗争更加激烈了。我开这间茶社,就为了认识男人,看看男人究竟有多坏,对我丽言,所有的男人都是敌人。
       敌人。李重痰回忆着她和男人们周旋的场景,顾盼生姿间,硝烟四起。那我呢?李重庆脱口而出,待发现不妥,也晚了。余果的眼睛发出些青蓝色的光,忽而大笑了,恶狠狠地说,我准备统战你。
       李重庆心里一惊,暗暗叹道这么年轻的女孩把这个词用得那么精辟又俏皮。
       你不会是个女权主义者吧?李重庆眼前浮现出挥舞着拳头的斯皮瓦克。想要是这样的千娇百媚的女孩也是女权主义者,天下男人惟有以头抢地耳。
       你错了,女权主义者不过是伪男人,而我是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李重庆躲过这个年轻女孩的眼睛。他心底软软的,有些不安在波动。他走到大街上,在凛冽的风中清醒了,想起自己酌茶账还没有付。
       尾声
       接下来的冬天里发生了一些事情。系里评职称,从年轻的副教授里面评定一个做教授。候选人最后圈定两个,李重庆在最后一关落了马。听说另一个做了些手脚,是大林。叶添添怀孕了,怀了两个月才去做人流。没有告诉李重庆,自己偷偷除掉了。这件事情,李重庆有些生气,他忍了下去,因为他生起气来,只会引,起叶添添生更大的气。儿子李子木很争气,在全省的幼儿英文演讲比赛里得了第一名,还得了一笔奖金。奖金被叶添添强行征收,说等儿子上学了买参考书用。因此引起母子不合。岳父岳母金婚,儿女们出钱给他们办了新马泰七日游。可岳父背着岳母在芭堤亚看了一场成人歌舞表演。这件事,引起老两口夫妻反目。不过这个冬天基本上算是小乱大治,李重庆是满意的。
       春分那天的早晨六点半,叶添添接到重庆师母的电话。这时候李重庆正端着满手的豆浆油条,在家门口嚷着老婆开门。从老婆手里接过电话,李重庆没有听到师母的声音,那头很吵闹似的,然后是空洞的安静。很久了,李重庆听到远远的一声叹息,然后系总支书记对他说,重庆,到医院来一趟,你师父刚刚过世了。
       导师还在特护病房里,没有推走。李重庆揭开床单,看见师父的头发有些乱了,他就用手指帮他撩上去。这时春天的阳光照过来了,师父的脸色好起来了。
       李重庆静默着,突然哭了,开始只是流泪,突然就哭出声音来。哭得那样凶猛,那样没有节制。他感到心里堵得慌,同时又感到空得慌。他好久没有好好地哭一哭了。大家看着平常老成持重的李副教授把自己哭得像个孩子。他们由着他去哭了,由着他哭了很久。
       夏天的时候,添添的一个侄子高考分数下来了。第一志愿报的是李重庆的大学,可是差了很多分。全家就琢磨着送他出国去念书。重庆有个同学在一家有名的出国中介公司,他就去找他了解些细节。
       在中介公司门口,他遇到了余果。
       余果告诉他,她要去澳洲留学了。李重庆还关心着茶社。她告诉他已经把店面盘出去了,也就他不知道了。他好久没来了。余果说她还留着钥匙,问他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李重庆一言不发,脚步却跟上了她。
       店里并没有颓败的气象,以前的都还在。只是有些原木墙纸被人为地剥落下来,在墙角里叠得整整齐齐,像一些优雅的蝉蜕。李重庆安静地站在那里,听到余果在四周猫一样地走动,听到啪嗒一声,灯亮起来。整个店子又氤氲在紫色的光线里了。李重庆听到余果走近了,这时有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I am a virgin.
       I’m a virgin.这回李重庆听清楚了。是的,余果说,她还是个处女。她选择了英文来表达,抛却了母语所有令人羞答答的意义指涉,使她男敢。I am a virgin.重复得更加眉清目楚,尾音重浊了,是一个有些强硬的提醒,一切暗示变作了明示。
       李重庆告诉自己他其实并不明白。人也就愣在那里,直到余果走到他面前,环住了他的腰。“别紧张,算是帮我完成一个仪式,成人仪式。反正就一次,总比出去后跟鬼佬胡乱将就了好。”李重庆忘记了紧张。李重庆感到一双手在解他的衬衫扣子了,这双手却是紧张的,带着些神经质的执着颤动着。
       他这样站着,巴索里尼巨大的黑白照片在他眼前浮上来,给他一个巨大的玩世不恭的微笑,笑得不明所以。痛却从他嘴角的经纬间渗透出来,在空气中绽放了。他突然紧紧握住这双手,她笑着在挣扎,泪流满面。她的妆在脸上散了,唇线依稀,是一个翕动的绝色的伤口,诱惑着他,鼓舞着他。他的手游进了她的头发,深入着,纠缠着。她卷起眼帘,眼睛里闪着些迷乱而坚定的光。他终于俯下身去。他的唇快要触碰到她的舌的一刹那,倏地弹开了。
       他对她抱歉地笑。
       他走出去,外面下起凄冷的雨,路边有些烧尽的纸钱,好像灰色的蝴蝶,飘起来,落下去,飘起来,落下去。
       李重庆突然想起,今天是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