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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故事]“酒鬼”五魁
作者:茅永民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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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一年冬至这一天,在中原大地边缘的一个叫麻宏的乡村里,老财主贺老大的儿媳妇生了个圆头圆脑的小子。
       小子满月的这一天,贺老大在祠堂里举办了酒席。全村九十九户人家共计五百零八号人全数应邀了。开席之前,人们排成了长队,怀里揣着各种各样的礼品,有大枣、腊肠、鸡鸭,更多的是虎头帽和绣花鞋。与贺家有亲戚关系的长辈可以用手轻轻抚摸一下小子,其余的都在他面前用双手对着上天画出一道半圆弧线,然后双手合十,表示祝福。
       在全体父老乡亲面前,贺老大为小子起了大号:“贺五魁”,并请先生当场写进了家谱。
       酒席间,不时有乡亲过来与五魁逗闹,酒宴充满了热闹劲儿。贺老大兴致正浓,他唤来了小子,用筷子蘸了一点槐酒,放进了他的口里。要知道,这槐酒是相当烈性的白酒,一般不饮酒的人只要一尝,准让你紧锁眉心,不停叫辣。然而,奇怪的是,当贺老大的筷子一放进五魁的小嘴里,他不哭也不叫,也许是生来与酒有缘分,竟然很从容地、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这情景,喜得贺老大一声大叫:“好!这娃崽将来一定干得了大事!”贺老大是方圆百里的“酒仙”,他知道能喝槐酒的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多少文化,但他知晓“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武二郎醉打蒋门神”的千古美谈,他更懂得“酒是英雄财是胆”的乡间俚语。结果,这不经意的一句话为贺五魁的大半辈子定下了基调。
       以后,五魁除了吃娘的奶,就是和贺老大一起喝槐酒。五魁父亲看在眼里,着急在心里。他心里明白得很:酒是穿肠的毒物。他也听了好多“好酒误事”的故事。但慑于老爷子的威严,担心却不敢言。更让五魁他爹哭笑不得的是,那天,是五魁的“百日诞辰”,按照乡里乡村的规矩,在这一天,要让婴儿“抓阄”,这一天,床上摆了笔、粉盒、铜制的小算盘、小折扇和一只小葫芦。这里面的意思是:笔代表着“文化人”、粉盒代表“花花公子”、小算盘代表“生意人”、小折扇则是做“官”的象征,而最不吉利的是小葫芦,谁抓住了它,就意味着这个人以后一辈子是个酒鬼,一辈子将昏昏庸庸,成不了大器。结果,五魁想也不想,上床一抓,就抓了个葫芦。“天意啊,这是天意!”五魁他爹只得把“担心”默默地埋在了心底里。
       这天,法佯寺庙的方丈鬲窭师傅也被邀请在场,见到五魁的举动,不由得紧锁了眉心,想不到正被贺老大见到。师傅虽然年事已高,但反应出奇的快,只见他双手合十,闭眼垂首,喃喃地嘀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老爷子连忙附和:“心中留、心中留……”
       五魁十三岁时,贺老大作古。五魁他爹便开始教训起儿子来。可是,五魁并没有把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只要有机会,他就躲进酒屋里偷酒喝,一直喝到酩酊大醉为止。有一天,当他又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时,正好被父亲撞见,父亲一气之下,将他撵出了家门,永世不得归屋。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院子,一路上醉眼迷蒙,跌跌撞撞,身不由己地朝村外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体力不支,在一片高粱地里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睡,竟然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他是被一阵枪声吵醒的。他边揉着眼睛边仔细辨别这枪声的来历,经过了仔细的琢磨,他断定了是来自麻宏。五魁一骨碌爬起来,朝着村子飞奔了过去。
       刚跑到高粱地的尽头,五魁突然被一只大手按倒了。他一看,是村里的铁瘸子。瘸子姓铁,是他家里的看门佬。瘸子告诉五魁,他家里的二十五口人都被日本鬼子杀了,只剩了他一人。
       五魁没有哭。他瞪着麻宏村,双目圆圆的。
       2
       天黑下来了。五魁摸着黑进了村。
       听瘸子说,一个叫山冈大佐的带了百把个日本兵进了村,驻进了五魁的家。山冈让五魁的爹当“维持会”的会长,五魁爹不干。这就惹怒了山冈,他扬言要杀五魁的爹,但想不到五魁的爹也是个烈性的人,他露出了视死如归的模样,让山冈大佐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大财主的当家人怎么会是这样?当时他还没有发作,忍了下来。谁知第二天,贺家相继有十几个日本兵突然发病,还死了四个。日本人调查来调查去,结果怀疑是食物中毒。并且认定是贺家人干的。他们找来五魁的爹,可想不到这个犟汉子还是那个模样,不讲“是”,也不讲“不是”,山冈大佐兽性大发,将贺家老小杀了个精光。
       当然,山冈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此时此刻正躺在高粱地里的五魁。
       五魁已经摸到了自己家院子外的一片野草地里,他远远望去,屋里灯都亮着,还隐隐约约传来鬼子们寻欢的浪笑声。五魁伏在野草堆里,想着父母,想着自己的亲人,从未轻易掉泪的他此刻掉下了滚热的泪水,继而转为痛哭。为了不让声音发出来,他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就这样,他在这野草堆里整整趴了四个小时。
       子夜时分,凭着对自家地形的熟悉,五魁从西北角的后院的围墙里爬了进去,这里是整个院子最为偏僻的地方。他轻手轻脚地躲过了岗哨,先沿着院道侦察了一番,他发现,鬼子主要集中在东房与南房的七间屋里。五魁没有马上动手,他还是摸进了放酒的偏房里。本来,这间屋,在贺老大在世时,整整堆了近百坛槐酒,贺老大死后,就再也没有进酒,但还有五六十坛,鬼子来前,五魁知道,屋里还有十二坛酒。在这大院里,你要问五魁家里的其他财物,他是一概不知,然而对这槐酒,五魁他是数落得清清楚楚。这也可以说是他五魁的一大特色。
       现在,当五魁走进去后,一看,酒坛子只剩了三个。五魁敲开一坛酒盖子,咕咚咕咚先是喝了几大口,然后,找来了一只粗瓷大碗,舀了满满的一大碗,慢慢地细品着。五魁品酒有个特点,酒沿着碗口进嘴时,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回,他一边“吱吱”,一边在想着什么。等第二大碗品完后,他已经有点摇晃了。五魁知道,那是给他的信号,不能再喝了,该干活了!
       他抱起一团稻草席,那是冬天铺苗用的。
       五魁在那几间鬼子比较集中的屋子口堆上了草席,又翻墙在窗口下也堆了许多。也许是运气好,这样来来回回几趟,竟然没有惊动站岗的鬼子。然后,他又抱起酒坛子,在稻草上全数洒上了,槐酒一滴也不留下。干完了这一切,他一一点上了火。等大火熊熊燃烧起来后,马上一片大乱,他就拼命地朝着村外逃去。
       后来,五魁打听到,那天,鬼子恰巧死了二十五人,正好回报了他死去的亲人。加上先前死去的四个鬼子,这么说,他贺家还倒赚了。想到这些,五魁感到心里舒坦了许多。
       3
       五魁逃到了离家乡百把里的李庄。
       他没有学过手艺,便在一家财主家当上了苦力,当苦力要有力气,有着十几年少爷经历的他虽然没有力气,但骨子里透出的是一种旁人不易察觉的少爷派头。有意思的是,这财主家的主人是个极为精明的人,他读了许多书,是个文化人,在这闭塞的地方,他有一个很罕见的本事,就是会观察人。他的大名叫李大节。
       当他一看见五魁,就像见到了什么,直觉告诉他,这眼前的孩子不像是穷人家出来的,但既然不是穷人,又为什么要来打苦工呢?他对五魁产生了兴趣。他一直细细地观察着五魁。终于有一天,他叫来了五魁,问起五魁的家史。五魁就胡编乱造,自然漏洞百出。
       “好了,好了,别再编了。我告诉你,你是一个少爷,你只有说实话,我才会帮你,但你再这样糊弄下去,我只好叫人绑着你出去喂狗了。”
       五魁傲慢地昂起了头,他不怕!那么多的日本鬼子他都不怕,还怕你!
       “你爱喝槐酒?”
       “是的!”话一出口,五魁就后悔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话就像倒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大节得意地说:“好吧,真相大白了。你叫五魁,是贺老大的孙子。你们一家是英雄,我钦佩!”
       五魁惊呆了。
       大节说:“你不必胡思乱想了,我不是神人,有人告诉了你和你们家的故事,我很感动,他是铁瘸子,都是他告诉我的,现在他正巧在外地办事。但你一来,我就琢磨着你就是那个小英雄了。不用怕,我会和铁瘸子一起保守秘密的。你爱喝槐酒,来,跟我去喝。”
       
       这一回,一个酒鬼碰上了另一个酒鬼,两个酒鬼一起到了酒屋。“哇!”这酒屋一点也不亚于原来的贺家,五魁见了立刻兴奋了起来。
       “你说你喜欢喝槐酒,但是,你能对槐酒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吗?”大节问他。
       五魁呆呆地望着他,他一是真的说不出,二是不明白大节怎么会问这么个问题。
       大节舀了两大碗,他们对面而坐。喝了一大口,大节说话了:“我说,你听。不过,别忘了喝酒。”
       五魁点点头。
       大节说了:“这酒好与不好,要这么评判:一是看,真正的好酒,一眼看去,清亮透明,没有一丝一缕的杂色。如果装在玻璃瓶子里,有酒无酒叫人分不清楚;二是晃,好酒只需晃三晃,就有无数个针尖般细小的气泡由底上升,连成一线,冒出酒面,如条银线,下细上粗。出了酒面,又化作了颗颗珍珠,堆在一起,直到要漫出瓶来。堆得愈高,化的时间愈长,那酒力也就愈猛;第三是闻。酒是有曲香和酱香两种。曲香气味绵长,如丝如缕,若抓住了香头,那香味便绵绵不断,自己钻进鼻来,透进人骨里。那酱香气味浓烈,四处飘散,喝到肚里,气味还要从上下几个眼钻出来;第四是品,真正喝酒的人,起先只是小口地品,含一小口,卷在舌尖上,再轻轻一咂,那酒味,下钻喉头,直达五脏;上透七窍,直捣脑门,然后上下交合,只觉得血脉通畅,全身舒泰,这便是好酒了。这槐酒,就有上面所说的种种妙处……”
       这真是神了!五魁听得如痴如醉,大节的这一席话,比槐酒还要透心透骨,他五魁这回是真的碰上了高人了!
       4
       就这样,五魁与大节成了莫逆之交,成了“铁哥”们。哥俩也可算是天作之合的一对酒鬼。成天泡在了酒屋里,但他们不单单是喝酒。大节还教五魁识字认理。五魁不但认识了许多字,还知晓了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有些是过去他想都不敢想的。他打心眼里佩服大节,他发过誓,做人就要做像大节这样的人。
       可是,好端端的大节在第三年突然患病死了。临死前,大节亲手写了遗嘱,将所有的财产都托付给五魁管理,他是独苗,已经没有了亲人,将那么多的财产都给了同样是少爷的五魁,从道理上也是讲得过去的。这哥俩也真是同一类型的,他们同样不是财迷,同样不是守财奴,同样又是响当当的“酒仙”。
       五魁认认真真地把大节的后事办了。然后,他“任命”了几个管家,铁瘸子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且属于“老大”。一切弄妥后,他就成天躲在了酒屋里,边品槐酒边读大节留下的书。这真是一段让五魁难以忘怀的日子。
       不几年,解放大军来到李庄的时候,也正好是冬至日。这年五魁二十七岁。
       这一天,解放军的政委找他谈话。五魁拿出了大节的遗嘱,表示这里的一切现在都是他的。解放军的政委说:“现在解放了,因为你们是剥削阶级,你们所拥有的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你们的财产不但要还给劳动大众,以后还要参加劳动,接受人民的监督。”
       解放军政委的一席话,都给门口的铁瘸子听到了。
       “你说的不对!”瘸子一瘸一瘸地进来,他冲着政委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早知道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可是,你们为什么不为我们人民说话呢?”
       政委被这个瘸子的话弄得糊涂了:“你是这个大院里的大管家,你能代表人民吗?”
       瘸子说:“我是大管家,但是我家三代都是佃农,是最受剥削与压迫的。”
       政委更加糊涂了:“那么,你怎么当上了大管家的呢?”
       “因为我们的少爷和人家的不一样,他是英雄,他们全家都是英雄,你知道吗?少爷他一个人就让二十五个日本鬼子上了西天,他不算英雄,谁又能算英雄呢?”
       政委就派有关部门进行了调查,结果的确如此。以后,五魁就有了参加英雄事迹报告团的经历,他在外面作了两个月的报告,重新回到李庄的时候,那位政委告诉他,这里的土地要被解放军作为军分区司令部的土地征用,问他有没有意见?这时,五魁的思想觉悟已经不是一般的了,他二话没说,就在那张“协议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可不能不提,此时的他,心里还是在犯着嘀咕,他放心不下那几十坛槐酒。这两个月,在外面作报告的时候,酒是没有少喝,大多数作报告的人都推脱不会喝酒,五魁知道,有少数的是不会喝,但大多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硬是扛着“不会喝酒”这四个字,何苦呢!他五魁就是五魁,他会喝酒就是会喝酒,他一点也不隐瞒。但是,那些酒也真是糟糕透了,不是无味就是没劲。但为了解馋,他还是喝了,而且还喝了许多,有好几次就差点误了事,马上就轮到他上台讲演了,可是他还是醉醺醺的。团长用了许多办法,最后在会议结束以前再让他上台。所以,在团里,他是最让大家担心的一个。五魁想,这真验证父亲的那一句话:酒要误事。
       李庄的村民全部成了城里人,当然他五魁也不例外。整个庄里要拆迁,每家每户都要尽可能地多拿一些自己觉得重要或者值钱的东西。可是,他五魁觉得他的大院里只要那些槐酒了,他吩咐原来住在大院里的那些人,你们能拿的尽管拿。于是,那些管家杂役就像老鼠一样,东抠抠西找找,人的贪婪性此刻便暴露无遗。而此时的五魁,就逗留在酒屋里,他伤心地望着他的心爱的槐酒。可惜啊!这些酒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的,现在,只能在这里告别了。突然,他发现了两样东西,他就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宝库,双眼发出了异常的光芒。
       那是一个有百年历史的“酒葫芦”,外表看起来也许连乞丐也懒得理会它。还有是挂在屋檐下的那一捆黑里透红的篾片,这两件东西可是宝啊!五魁兴奋得不得了。因为大节曾经与他讲过这两样宝贝的种种好处。
       去城里的汽车来了,人们都是大包小包的,都到了极限。而只有五魁轻松地提着一只小包袱,看他那模样,很轻松,自然包的分量也不会很重,再说了,政府已经将大院里的财产都清理了,不会再出现金银财宝了吧。过去,大家认为五魁除了是酒鬼还有点怪,这一次,还是这样认为。
       5
       五魁被分配到酒厂。五魁有过那英雄的历史,又是烈士的后代,组织上还给了他一个干部的职务,那是成品仓库的副主任。
       这副主任的活还真的挺适宜五魁,工作都被主任包揽了,这就使他没有具体的工作,每天除了在仓库里来回转上几回,余下的时间就是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在没有人的时候,有时也会偷偷地喝上几口。当然,他在偷喝酒的时候,也被工人撞上了几次。因为他是领导,别人也不敢怎么声张。所以,他在工人们的眼里印象不怎么好。好在他一不要权,二和任何人都是一团和气,因而这些日子他就这样懒洋洋地过来了。
       这一年,五魁还交上了桃花运。一个叫“湘妃”的姑娘和他结了婚,媳妇的名字有点“那个”,五魁觉得自己好像有当“皇上”的命。
       婚后的生活,由于他准备不足,这里所说的不足,主要是指思想方面的,他老觉得和媳妇没有多少可以沟通的地方。唯一带给他的是在喝酒的时候身旁有了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并不喜欢他的这个致命的嗜好,经常地唠叨。还有就是在被窝里暖和了许多,别的好像没有什么。
       有媳妇的日子只维持了一年半多一点。那是一场灾祸造成的。
       那是一个气候特别干燥的冬天,五魁主动要值夜班,这一天,他照样喝得酩酊大醉。哪知道,在下半夜,仓库突然起火了,当人们找到他时,他是一股酒气,糊里糊涂。
       五魁当然被严肃地处理了,他被酒厂开除,女人也提出了离婚。
       就这么一下子,五魁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成了真正的二流子、懒汉。他整天浑浑噩噩。他没有积蓄。他可以饭几天不吃,但是,酒是一天也不可断的。这时,当年从李庄带出来的宝贝这回该发“神威”了。
       原来那葫芦装了上百年的酒,葫芦壁积了厚厚的一层酒精,只要装上一壶清水,摇上几摇,倒出来,竟与街上卖的酒丝毫不差。五魁连喝了两葫芦,还未尽兴,第三壶,那酒有点儿显示出水的味儿来了。不要紧,折下一段拇指一般大、寸把长的篾片来,插进葫芦里晃了晃,倒出来的凉水,又与好酒没有了什么区别。这里要交代的是,这篾竹本是酒甑子下的垫底之物,因为在酒甑子上蒸煮了几十年,里里外外也浸透了酒。光是这一扎篾片,少说也可以兑出数百斤的好酒来。
       
       俗话说:坐吃山空。何况他五魁只有酒而没有“山”。人是需要五谷来维持生活的。五魁终于被逼得走出了门,去政府的民政部门作了失业登记。没几天,有人就来通知他去一个建筑工地去当工人。做“大工”要上高处,那里的领导见他是个酒鬼,时常会喝得迷糊,高处不能上,于是,就做副工。副工和灰浆是大力气活,五魁是一分酒气一分力气,便专门和灰浆。这又带给了他喝酒的方便。他每天带着葫芦和篾片,上班时,用葫芦在水龙头里接了清水,然后,趁着人们不注意他时,慌忙地用篾片在葫芦里胡乱地搅上几搅,就这样,渴了,喝一口;累了,喝一口;饿了,更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喝了,五魁就什么也不想了,下死力气干活,挣钱,买酒,喝酒。什么讨老婆、养娃崽,提都懒得提。酒就是老婆,酒就是崽,是命,有了酒就有了一切。
       工地上是不允许喝酒的,领导看见他一个葫芦从来不离身,就问他,五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索性不回答。领导取过葫芦检查,葫芦的确是空的,再打开盖,闻闻,酒气冲天。但问题是,里面没有一滴酒,那也只得罢了。工地上规定是不能喝酒,并没有规定不能带葫芦。以后,领导悄悄地观察,每天,他带来的葫芦的确是空的,但他会去装自来水,后来就喝了,不一会儿,他就会酒气冲天。他闹糊涂了,难道他的葫芦就像儿子在读的童话《神奇的宝葫芦》吗?领导又向他的领导作了汇报,遗憾的是,他的领导不全部相信他下级的话,到底是当领导的,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骗孩子的寓言和神话故事会真实地出现在现实生活里。这件事也就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文化大革命来了。
       工地停产闹革命。一天,五魁又去买酒。他买酒是极有个性的,很有风度。先摸出一毛钱,平铺在柜台上,叫人打一两酒,倒在壶盖里。先是摇摇,见酒面上溢出无数颗珍珠般的小泡泡,然后侧耳细听,听见那小泡泡膨裂出美妙的破裂声;再抽动鼻子嗅上几嗅,嗅出了如丝如缕的透骨香来;最后再呷一小口,细细地品。那甘醇,随着味觉,就牵动了大脑神经,融化在血液中,最后才落实在行动上。掏出几块钱,灌满酒壶。
       只是这天,他连走了几家商店,几次动用了多种感觉器官,但是,都找不出满意的酒来。
       进了最后那家,仍然如此,五魁生气了,连饮了几毛钱的酒,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便仗着酒意骂起来:“你们他妈的卖什么鬼酒,净骗人!”
       卖酒的婆娘是个带红袖章的造反派,听说他老公还是个造反队的司令。她一听就用手指指着五魁:“你他妈的,你骂人?”
       “我骂的是这酒,黑了良心骗钱,还砸了我们槐酒的牌子!”
       不料那婆娘不是省油的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呢!她一个箭步就从柜台里跳了出来,一把揪住了五魁:“好哇!你他妈的污蔑社会主义,攻击大好形势。”
       那阵子,没有什么个体户,国营商店自然代表社会主义,五魁还是仗酒直言:“我讲的是真话……”
       话音未落,“啪啪”两个大嘴巴直打得他嘴角流血,眼冒金星,酒也醒了,这才知道犯下了“滔天大罪”……
       此时此刻的五魁又想起了父亲的话:“好酒误事。”
       6
       现在,五魁被关进了一间小屋反省。
       真是巧得很,同屋的另外两个,也是酒鬼。好酒之徒,多是“酒”胆包天的,而且好说大话。
       关在小屋里,憋得难受。他们都忘记了自己被关的原因,竟然一个个炫耀起自己喝酒的“光荣历史”来。
       一个说:“我平时拿酒当水喝,我这一辈子啊,喝的酒比喝的水还要多。”
       另一个说:“我吃饭要用酒来泡,没有酒泡的饭我是一口也咽不下的。”
       只有五魁不吱声,半闭着眼,酒友推了推他:“你呢?”
       “我头昏。”
       “怎么会头昏?”
       “我是喝了酒就清醒,没有酒就发昏。”
       “你喝过几多酒?”
       他俩瞧不起他,他也懒得去理他们。
       突然,屋里有了一阵响声,接着飘起了一阵酒香,他们一起沉默了下来,都抽动着鼻子去嗅。
       五魁鄙夷地笑笑,说:“再嗅嗅!”
       说着,又是一声响,那两人这回听真了,这响声分明是从他的裤裆里发出来的,随着响声,又一阵香在屋中弥漫开来。
       “你们还吹什么呢?”五魁眯缝着眼,嘴里轻声地嘀咕:“有股响声的、有股风的、有股气味的……”
       那两位酒友还是不明白。
       这回,五魁真的着急了,他只得自个儿解谜底了:“一个屁,老子的一个屁都有酒香。撒一泡尿,狗喝了也要醉三天!”
       那两个人半张着嘴,一时不知怎么好了。心想,他已经成了在酒中浸泡过的人参、蛤蚧、豹骨、虎骨、牛鞭之类的东西,被酒浸得失去了本色,呵口气放个屁都有酒味,撒把尿也可以兑个酒喝。
       等这三位宝货走出那充满酒气的屋子后,他们始终地跟着五魁的屁股后。五魁是撵也撵不走。他俩现在对五魁可以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五魁是没有法子,只得将他们带回了家。
       他们坐定后,五魁拿出了葫芦和篾片,当着他们的面,开了自来水,晃一晃、摇一摇,划一划,然后,找了两杯子,一人给了一杯。俩酒鬼喝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么好的酒,竟然是由自来水变的……”
       五魁说:“这才是正宗的槐酒!”
       两人“扑”地跪在了五魁的面前:“爷,请收留苦命的……”
       五魁连忙扶起了他们:“我知道你们苦,那有什么好法子呢?俗话说,人还是要靠五谷活着,你们是人家说的酒鬼,我也是,我想,我们在一起吧,不过,你们一定得听从我。”
       五魁想到的第一个法子就是撕大字报。当时,大字报是铺天盖地的。当地有两个对立的造反组织,势力均等,便利用大字报互相攻击。这就给了五魁一个发财的机会。这天晚上,他给这俩酒鬼布置了第一项工作,先撕东墙那边一个叫“横扫”的造反队的大字报。下半夜,他们出发了,不到一小时,整整一板车的纸就运来了。第二天,他们又去西墙撕了那个叫“风卷”的造反队的大字报,又是整整一大板车。这两车纸竟然卖了十二块钱。五魁这回给乐坏了,十二块钱就意味着能管三人一个星期的肚子了。可好事还在后头了,先是“风卷”有了线索查到了他们住的地方,他们气势汹汹,有的手里还拿着棍子,俩酒鬼先是害怕,便死活不承认,就在这时,五魁突然发现床底下还留着一张大字报,他本来想贴墙用的,那张大字报正好是“横扫”的。这下,他有了主意,他从床下拿出了那张大字报,拿给了他们看,五魁说:“不瞒你们说,我们是撕了大字报,但撕的是他们的,我们一直是支持你们的,我们觉得你们才是真正的保卫毛主席的造反队。所以,我们就行动起来了,我们别的干不了,只能用这种方法。”五魁的这一席话,直说得那个造反队司令感动不已,他紧紧地握住五魁的手,激动地直说:“同志,谢谢!”
       “司令”看见他们窘迫的生活条件,就当场给了二十块钱,说你们以后每撕一次,就给二十块。
       这一晚上,他们三个都兴奋不已,而五魁此刻又想出了更绝的一招。第二天,五魁拿了“风卷”的大字报,来到了“横扫”的司令部,用同一种手法又骗了三十块钱。这一下,五魁得意极了。
       就这样,这三个酒鬼连自己也不相信,能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
       他们一边喝着槐酒,他们又想尝尝其它的美酒。他们什么都糊涂,惟独对酒特别清楚。他们今天买这样,明天买那样,都是成瓶成瓶地买,回到了家里,细细地摇、看、听、嗅、品,三年两载,他们居然尝遍了市场上所有的酒。什么特曲、头曲、二曲、小曲,什么白干、二锅头、高粱烧,什么陈酿、佳酿都不在话下,甚至连茅台也喝了。
       7
       五魁是个正常的热血汉子,这时他又想女人了。到了晚上,他会出现烦躁不安的情绪。说也怪了,这段时间,他时常失眠。这对于五魁来说,是绝无仅有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五魁时常在迷迷糊糊中,会出现女人的影子,有时是湘妃,有时不是湘妃;他见到的女人都是很标致的,她们的眼睛是水汪汪的,头发又黑又亮,皮肤摸上去感觉滑滑的,就像是摸在光滑的鹅卵石上。五魁真的在梦里摸着了女人。五魁想,应该找个女人了。
       
       这是一个阴霾潮湿的早上,五魁独自一个人在靠着河边毫无目的行走着。他迷糊着眼,头晃晃悠悠地左右摆动,时而会晃荡一下双臂,时而又蹬一蹬那已经不大听使唤的腿。
       突然,五魁看见了不远方的河边有一个女人,痴呆呆地望着水流湍急的河水。五魁知道往下会发生什么事。他极有策略地放慢了脚步,悄悄地在女人的附近来回踱着步,还不忘晃悠晃悠头,晃荡晃荡腿脚,给人的感觉是在早锻炼。五魁警惕地注意着这女人的一举一动,直觉告诉他,这女人一定会跳河,而此时此刻,她一定在跳与不跳之间犹豫着,而五魁坚定地认为,这女人一定会跳。他五魁天生就造就了“英雄”的德行,而这“英雄救美人”的机会是“千年等一回”的美差,怎么能轻易地放过?
       果然,正如五魁所预料的那样,这女人纵身一跳,顷刻间淹没在河水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五魁没有任何犹豫,跟着也下了河。
       就像许多故事里所描写的那样,这个故事也没有特别之处,何况五魁生来水性很好,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这个神秘的女人救了上来。
       五魁带着女人回了家。他让她洗澡,他就蹲在门口站岗。不一回儿,里面的动静告诉他她已经洗好了,这时,五魁犯难了,他的屋里没有女人的衣服,他只得朝着屋里喊,在柜子里有我的衣服,你自己挑着合适的先将就一下吧!
       他买来了挂面,女人吃得很香,吃完后,女人便收拾起屋子来了,她干活很麻利,五魁在一旁瞧着,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婆娘要是属于自己的那就是前世修来的,五魁已经爱上这个女人了。
       突然,五魁如梦初醒,还没有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但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他又犹豫起来,老实说,他五魁不想破坏这美好的情景。
       等女人收拾完了,她就坐在了凳子上,倒还是她先开了口:“大哥,谢谢您了,今天您救了我的命,这恩情我是一辈子都还不了了。”说完,跪在了五魁的面前。这让五魁怎么受得了,他连忙扶起了她,让她重新坐在了凳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
       “章桂花。”
       “怎么想得起去寻短见呢?”
       桂花哭了,哭得很是伤心。
       在桂花的哭诉中,五魁知道了她的男人是个酒鬼。但酒鬼也要分“好酒鬼”和“坏酒鬼”,他五魁就是属于“好酒鬼”一类的。
       桂花说,她的酒鬼老公只要一喝酒就犯病,无缘无故地就骂她打她,要不就摔凳子摔碗,闹得整天鸡犬不宁。开始,桂花还是一忍再忍,后来,孩子出世了,他有时会拿孩子撒野,这让她忍无可忍了。只得将孩子带回了娘家,想不到这畜生竟然跑到她的娘家耍酒疯,闹得她娘家人都丢尽了脸面。桂花就有了跳河的举动。
       五魁听了,眼角也流出了泪水。他同情眼前这个女人,这酒也真是的,会让人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来。可五魁心里想,自己也可以算上个“酒鬼”啊,可他五魁喝了酒是个正常的人,但要是给桂花知道了,她又会怎么想呢?那小屋里,床底下,可是有好多酒瓶子呢!
       月亮爬上天了。桂花没有走的意思,五魁这回犯难了。是留还是不留,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很大的问题。五魁希望桂花先开口,可是桂花就是不开口。五魁想,自己是个男人,是个大老爷们,天大的事都能用宽阔的肩膀顶着,何况这区区小事。
       “你要是不嫌弃我这破屋,就在我这里呆着吧。”
       桂花点点头。
       五魁让桂花睡里屋的床上,他在外屋临时再搭个铺。当他准备拿长凳和铺板时,桂花已抢先一步去搭铺了。瞧着她麻利的干活模样,五魁认为她是个贤妻良母,那个混蛋怎么会那么不知好歹?
       五魁的家有了女人,连家里的空气也变得清爽了,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桂花是受了一个酒鬼的罪,从此,五魁就不敢在家里喝酒了,他怕桂花见了害怕。
       一天,五魁回到家,桂花烧了几个好菜,还有一瓶槐酒。五魁目瞪口呆。桂花按着他坐了下来说:“我知道你爱喝酒,我老早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了,我不嫌弃你,你是个好人,你喝了酒还是那么好。”
       五魁很感动,这天,他们谈了好多话,谈了比这几天还要多得多的话。
       到了晚上,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床上去睡了。五魁回味着刚才的一切,他很激动。激动的时间一长,他那情绪就蠢蠢欲动了。他一再告诫自己,一再克制自己,但他的意志终于被欲望击溃了。
       五魁偷偷摸摸地进了里屋,他竭力不出一点声息来,借着月光,他见着了桂花躺在了床上,五魁摸到了她的身体,桂花没有出声。五魁不相信桂花睡着了。他喘着粗气,急切地掀开了被子,他将手伸了进去。
       五魁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桂花的身体。
       终于有一天,桂花的老公冲进了五魁的家,他不说任何理由,劈头盖脑地朝着桂花打了下去。五魁刚想去阻挡,那莽汉子却转过身用重重的一拳将五魁的门牙打掉了两颗,要不是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民警察及时赶到,那后果不堪设想。
       在派出所里,莽汉一口指责五魁拐骗了他的老婆,而五魁捂着还在不停出血的嘴巴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看来温驯懦弱的桂花像变了一个人,嘴巴犹如机关枪似的向警察作了陈述。警察知道了前因后果,但并没有放他们回去,而是将他们扣留在派出所。有几个人去桂花家调查。
       五魁在派出所呆了一天半,一个胖乎乎的警察对他说:“你没事了。”就让他回家了。
       五魁从此就缺了两颗牙,但他没有懊悔。他担心的是桂花,不知道她以后怎么办。
       8
       一天,五魁又光顾了一家酒店。兜里没有多少钱,他照旧是只买一毛钱酒,按程序细细地检查后才确定是否值得灌满一壶。他走了几家店铺,喝了几毛钱的酒,仍然买不到满意的货色,便又仗着酒兴,发起酒疯来。“他妈的,这算什么槐酒?”
       “怎的?”卖酒的人问他。是个男人,不是婆娘,也没有带袖章。
       “这……这酒,力度不够,香气不浓,味也不正,一块五一斤,不值,不值。”五魁说。
       “是吗?”
       “咋不是?发腥,发麻,味也谈,槐酒怎么会是这个味?”
       “还有呢?”卖酒的人竟然很有耐心,像是报上登的那种花钱买意见的领导。又打上一提酒,说:“你老人家慢慢喝,酒钱我付,有什么只管说。”
       五魁有酒便有胆,先前大节“仙人指路”,自己又积累了几十年之实践,再加上近几年喝的各种酒类,见多识广,论酒便有了内容。
       他呷一口,说:“你这酒啊,有杂味。酒药呢,不好讲,我估摸八成是酒的甑子不行。这煮酒的甑子极有讲究,不能是铁甑,铁甑煮出来的酒就发腥。非得木甑,那做甑子的木头也有讲究,樟木是万万使不得的,蒸出的酒谈如水;松木也不行,蒸出的酒刺喉咙;还有接酒的管子,属竹管最好……”
       五魁咂咂嘴,呷口酒,又讲开了:“真正的酒香,一吸气,直担子钻进鼻子,然后再透上脑门,叫人脑袋里生出许多好的想法,眼前出现许多好的风景来……这酒,不算香。照我看,是未进窖,要不然,进的是新窖。真的槐酒,至少要进窖一年才上市。而且,那窖也必须是十年以上的老窖,抓一把窖中的泥巴,都泡得出酒来。人说是‘姜是愈老愈辣,酒是愈窖愈香’。刚出锅的酒就上市,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吗?”
       “好!好!”五魁的这一番话,果然非同凡响,喜得卖酒的一口一个“好”字,他索性将五魁让进柜台,请他坐上椅子,然后将店里卖的所有的酒每样打一盅,齐齐地摆在了柜台上,请他“喝酒论英雄”。
       酒喝了一肚子,话也讲了一箩筐,舌头也有点打卷了,五老爷认不得六老爷了。迷糊中只听卖酒人一声大叫:“好,老人家,您姓什么?”
       “酒,酒。”五魁此时的嘴里只有“酒”了。
       “好,小酒,不,老九,你以后专门为我们的酒厂评酒把关,我们每月给300元,酒是足够您喝的!”
       五魁只觉得今日里大约是喝过了量,感觉头昏,想睡觉,就挣扎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出门去,出了门还恍惚听到人家在后面大叫着:“老九不要走!”
       
       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里,倒下就睡。这一下,睡了好长时间。醒来后,五魁的心里有点内疚了。你想想,白白喝了人家好多酒,是惭愧。拿起壶摇摇,空壶里还灌满了酒;摸摸口袋,钱还没有给人家呢。他又记起了卖酒人的那张笑脸以及那和气的声音。想着想着,他一仰身又倒在了床上,大哭起来。原来他在一刹那,竟然想起了自己的这大半辈子,遭人白眼、戏弄乃至于残酷斗争的坎坷经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好人,称自己是“老人家”。
       正在痛哭,门开了,是卖酒的人,身后还有一个人。
       “老人家,您叫我好找啊!”卖酒人说。
       “老人家,这是我们的厂长。”后进来的人说:“老人家,我们看您来了,请您去我们酒厂当技术指导呢!”
       五魁不知所措。他想让客人坐坐,可是陋室里连张凳子也没有。有的只是酒杯、酒壶和酒罐。
       “老人家,跟我们去吧,我们包您吃住。”厂长说。说着,就和随从架着他,上了一辆小轿车,一路上屁股冒着烟,到了工厂里。
       五魁只觉得有人给自己洗掉了身上许多年的污垢,理去了乱草一样的头发,又换上了一套像样的衣服,还被带到了一间很干净的屋子里,说这就是以后他的宿舍。后来,厂长又很和蔼地问他有什么困难,最后请他在一张纸上按了个手印。
       这一切就像喝醉了酒时才会出现的好风景。
       从此,他就一门心思地喝酒,可笑的是,这竟然是他的工作。
       他天天坐在一张桌子面前,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每拿一种酒,看、听、闻、嗅、品。
       然后,他就根据自己的意见,写上评语。他大半辈子的绝活都给用上了。
       9
       五魁自此进入了新时代,一茬接着一茬的新鲜事纷纷落到了他的头上。五魁也像换了个人,他的言语举止也与往常不一样了,自己也感觉到是有点不可思议。“命运啊”,这是经常在五魁的脑海里闪烁的念头。他有时候会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时候他为自己而感到幸运。
       不是吗?回首这几十年,伴随着他的是“酒鬼、二流子、懒汉”形象。他看到了人们都在辛勤地劳动,他为自己而感到羞愧。但现在不同了,他有了别人无法替代的工作,人们都那么地尊重他,他们叫他贺老师,叫他“专家”,他有了好几个助手,他们至少是大学生。有一天,他突然说了一句“我的肩膀不可承受之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包括他的徒弟和助手,都用一种极为惊讶的目光瞧着他,他们是钦佩他所说的这句话还是为这句话而感到不可思议,五魁找不出答案。然而,这句话的背景其实也很简单,他是看了助手小黄经常在怀里夹着的那个叫米兰·昆德拉的一个外国作家的小说而知道这句话的。经过了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在人家眼里是形象还是不到位,他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形象。因为自己是老师、专家,他要对得起这些称号。
       五魁与小黄进行了沟通,因为小黄是与他最为亲近的徒弟,小黄好学,上进心强,他特别尊敬五魁,而五魁也最信任他。小黄知道了老师的意思后,便积极地行动起来,他首先搬入了老师的寝室,与老师同吃同住,晚上,他们都往往聊到深夜。很短的时间,五魁的气质有了很大的改变。
       槐酒的质量飞速提高以及它的品牌效应的日渐深入人心,五魁也更充实了。省里也极其重视槐酒的品牌效应,为大力推广作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时,五魁更忙碌了起来。首先,他的名片上先是有了“高级工程师”的职称称号,接着有了“首席评酒师”的职务。没多久,省政协五届二次会议又增补了他为政协委员。他已经是一个有一定级别的“领导”,他还有了秘书,有了为他配备的小轿车。他的日常工作开始忙碌起来,那张桌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光顾了。他每天的时间已身不由己了,干什么都有秘书来安排。
       五魁的生活被彻底地改变了,在他的眼前,是一片金光灿灿的大好前程。他的眼有点老花了,他在小黄的陪同下,特地在省城的一家名牌眼镜店配了一副金边款的眼镜,他感觉很适宜,戴上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外表形象。他那两颗门牙也给补上了。他的腰板很直,应付起各种人也游刃有余。最为出彩的是,省报的一位高级记者采访他,他很有风度地侃侃而谈,毕竟过去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人说,一个人成为百万富翁只要一个晚上,而要有贵族的气质需要三代人的熏陶。此话一点不假。几天后,访谈他的文章在省党报上用整整一个版面隆重推出,大标题与副标题都特别醒目:
       《民族品牌的光辉前景———一位老知识分子的期盼》。